第三十一章 求推荐票~
盛长慕是刚从罄书殿赶过来过来,江北的旱灾还在绵延,这些年北地常年来的天灾,险些将大楚的国库掏空。
偏偏近年来他扶持武官上位,文官大大削减,如今到了需要用人之地,竟还是无一人出来出谋划策!
盛长慕步子迈得宽阔,他一皱眉,周边的气息径直低了下去,别说那跪倒在冰凉砖块上的宫人们了,就连跟在他后头的内侍李源,同样压低着哭丧的脸,不敢多言。
陛下在罄书殿与那些阁老们议事时,本就已然就在压抑着怒意了,这偏偏倒好,江北的旱灾还未得解决的法子,安乐公主又在这个关头出了岔子!
得!最后总归受苦的还是他们做侍奴的……
李源瞅了眼一旁跪着的景安殿宫仆,心里不由叹息一声。
这年头,做奴才的要找个受宠又不爱惹事好主子,可当真是难上加难啊!
他脑子里又没来由地想起了前些日子受封的奉宁公主,她那儿倒是清闲,随意搁置了陛下赐的宫人,陛下竟也未深究……
前头的盛长慕跨进了殿门,李源扯回思绪,很带眼色地上前替主子拨起珠帘。
整个景安殿都烧着地龙,殿门、窗扉都被嬷嬷紧阖上了,将外头的风雪尽数阻拦,甫一进来就能感觉到暖意腾腾,李源顿时觉得冻得冰凉的手指好了许多。
为盛安乐诊完脉的李太医就要伏跪下来行礼,盛长慕手一抬制止住,“无须多礼,安乐如何了?”
隔着帘帐,拔步床上的人的状况瞧不大清,此时的盛长慕眼眸中透着焦虑,盛安乐是他的嫡长女,他自然偏疼几分,如今虽在这般节骨眼上闹了事,他也该是先偏着女儿的。
李源止步在外阁,恭谨地低敛着眉眼,他自然是不能进到公主的寝殿内。
李太医恭敬地拱了拱手,语气却有些为难,“安乐公主落了湖中,该是受了凉,可臣替公主把过脉后,却只观得脉象平稳有力,并未诊出有风寒之兆……臣无能,请陛下恕罪……”
说罢,李太医便跪了下去,面上浮现的是束手无策的神色。
“这……怎么可能!”景安殿的理事嬷嬷泪珠子滚落下来,她听得出太医的语气,若公主的脉象当真平稳有力没什么大碍,他又何须用这般为难的神色!
清嬷嬷是看着盛安乐长大的,与公主待的时间,比公主同陛下相处得还要长,她早就把安乐当成亲女儿来对待了。
“陛下……您救救公主罢!她才十三岁啊,大把的年华怎能、怎能……”清嬷嬷跪倒下去,泣不成声。
盛长慕拧着眉,沉吟了片刻,他对李太医问道:“既脉象无碍,那公主为何还不能苏醒?”
李太医颤巍巍地伏首,“回陛下,臣……臣无法断决。或许是公主受了惊吓,沉浸意识中不愿醒来……”
这话的意思棱模两可,并不能保证盛安乐能醒来……
李太医是太医院的医正之首,他都深觉无法,旁人便更没有法子了。
盛长慕揉揉眉心,深觉疲惫,他挥挥手令众人都退下,只余清嬷嬷在内殿照料,留个清净给安乐。
“李源。”
见着主子要走,李源连忙跟上前去,连声应诺着:“奴才在。”
近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地来,盛长慕只觉得头脑很是昏沉,他沉声道:“朕听闻安乐是与越公主起了争执?你…去把景安殿的宫人好好审问一番,问出个由头来。”
他是怎么也想不通的,偏偏在他要拉拢越国的时候,安乐竟同凤栎起了争执……
李源应下来,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将听来的一一说出来,“陛下,奴才听下头的人说,安乐公主去寻那越公主时,神情并非是气色冲冲的。奴才斗胆猜测,兴许是两位公主在玩闹间,安乐公主不留神跌进了池子里头……”
盛长慕抬手制止他的话,面色不为所动,他瞥了眼殿外还在跪着的宫人,收回目光,道:“安乐惧水,她决不会轻易去荷池边。”
他这话一落,李源便噤了声。
没有人注意到,盛长慕路过时,他们脚边伏跪着的人群中,听及此话有人陡然颤了下身子。
………………
沈约在宫外得知到,那越公主凤栎将盛安乐推进荷花池里的消息时,已是第二日了。
无此同时,有人登门薛府。
看着面前再恭谨不过的内侍,沈约早便收起眼眸中的深思,面上早已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他拱拱手,“大人突然前来,莫不是陛下有何要事?”
李源闻言也笑了,“沈二公子言重了,陛下私事隐晦,奴才哪里晓得。”
他对着这位沈二公子倒是有极大改观,这人虽瞧着吊儿郎当的,可仅一面便让陛下奉为上席,上回为越使办的大宴,这沈二公子竟也能被陛下破格参加。
若不是这人明面上,着实令人寻不着由头来为其升迁,陛下定然是要重用的。想来以后,这沈二公子势必要比那沈大公子要更甚一头了!
李源暗暗想着,面上的笑意也愈发诚恳了些,“公子快着些罢,陛下现下在宫里等着您呢!”
沈约冲他微微一颔首,道:“劳烦大人走一趟了,我先同家里长辈说上一声,烦请稍候片刻。”
李源自然是没有不应的。
沈约并没有磨蹭,他折回得快,令李源就更满意了些,果然这沈二公子是心细如发之辈,从前他去唤沈大公子时,可要等上个一时半会,如今两人放一齐对比,谁略胜一筹倒一目了然的。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沈约走得这样快,并非是他想的体恤下人之意。
坐在马车上,马蹄嘶鸣阵阵入耳,沈约微微捏紧了拳,面色陡然一阵地恍然。
上一世,也是这般时候,盛安乐落了水足足有半个月未能醒来,太医院的医正皆说要看造化了。
只不过,那时的他无心朝政大事,偶然同父亲说的话让沈临之听了去,于是不久后,沈临之向盛长慕提出与越国的和亲法子,同这一世一样,越公主凤栎也是这时到的楚宫。
第三十二章 完美
沈约眸色暗沉着,他回想着接下来的进展。
那时,虽说无人见得凤栎推了人,可所有推盛安乐落水的证据却都指向凤栎,百口莫辩。
不出意外地,在凤栎气急之下回了越国,越、楚二国不仅没能如愿联姻,还使得这层关系越发岌岌可危起来。
如今虽然向盛长慕进谏的人换成了他,可后续却仍旧朝着前世那般在发展,沈约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邢人在捣鬼。
这念头在脑海中转圜了一圈,又被他排除掉了。
邢国虽比楚国强大些,可却也没越、楚二国之间的差距大,大楚之地绝无可能有邢国暗探。
更遑论,前世盛长慕也有怀疑此间,派了各方势力搜寻打探也并未有什么水花,因而这个猜想可以排除。
这样的时间巧合,安排盛安乐在凤栎到楚宫时出事……
还能是谁?
沈约指尖敲点在膝上,阖着眼沉思间,马车已经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外头传来李源的声音。
“沈二公子……到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约挑了挑眉梢,他敛下眸中的深色,直起身子没耽搁时间,几步便跳下了马车。
寒风凛冽地扑面而来,他懒懒地伸了下腰,喟叹一声:“还是宫中的景色绝佳……”
………………
自听说安乐公主落水了整一日未醒,就连太医院的医正们也束手无策,盛长宁也只在心里为她担忧了片刻,并没有跑去景安殿。
她现下的身份与盛安乐不熟悉不说,说不准盛长清还是恨死了这个小公主。
她不愿冒险,更不愿这样快给盛长慕有怀疑的契机。
“公主,您可真是良善的人。”白露在一边捣鼓着熟透了的梅子,看着盛长宁又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盛长宁只觉得莫名其妙的,她瞅了白露一眼,这丫头在她面前最是胆小,若换成旁的宫婢早便阿谀逢迎的词儿说不尽了,偏偏她可不。
现在不似从前那般怯喏地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已算是极大的改进,听她这般夸人还是头一回,瞧呢,说完了脸都红了。
“说说看。”
盛长宁将软枕提了提,又靠了下去,手中的书卷也翻了个页,嗓音慢哉哉的。
真是有趣,夸她性子良善的人,她还是头一回见。
白露噎了半晌,好半天这才憋出由头来,“您虽说着不去景安殿瞧安乐公主,可您却一直瞧着外头,奴婢要将门给关了您也不愿,这不显然就是担心极了……”
盛长宁此时躺在软榻上,不远处的珠帘被拨开撩起,前头的殿门大开着,冷风不断地灌涌进来,不过身边有炉子烧得火热,倒也算不得冷。
盛长宁就笑了,她看向外头白茫茫的一片,很远处依稀点缀着几抹绿意,她收回目光,一本正紧地道:“本宫那是在瞧飞来的雀儿。”
白露探头看去,可什么也没有。见她不信,盛长宁就摆摆手,唤她去关门,“你这丫头,分明是自己冷了,还要扯些其他的。”
说着话,她的目光又落在了手中的书卷上。
白露不敢再扰她看书,将殿门阖紧后,殿内的视线暗了两分,她又轻手轻脚地去找蜡烛,点了起来,才又恢复了那两分的亮堂。
……
“既太医已说安乐公主脉搏并不似患病之兆,还请陛下先暂缓公主一事,要紧的该是与越国交好事宜。”
沈约听了盛长慕描述完盛安乐的状况后,开口谏言道。
事实上,前世里盛安乐并无大恙,在半个月之后便完好地苏醒过来,可那时凤栎早已被气回了越国。
这也是背后之人用心险恶之处,借刀杀人,借盛安乐昏迷的事大做文章,令所有人都以为是凤栎害的。若是盛安乐当真因此丧命,而凤栎有口难辩时,大楚也不至于落得被动之地。
可结果是盛安乐又安然无事地醒了过来,这就演变成了——大楚平白无故地扣了越公主凤栎一大顶帽子,第一个不肯答应的便是越君姒谏。
明明是说是有迎娶之意,却反过来冤枉了自己疼爱的女儿,别说将凤栎视若珍宝的姒谏了,便是换作盛长慕也该大怒不已了。
盛长慕面色不大好看,他只觉得沈约这话是在劝他,不要因小失大,因着个公主就放弃了大楚的利益。
“沈卿可还有其他的法子?”盛长慕最终还是未能对着沈约下斥责之声。
听着他这话,沈约便知道他这是误会了,不过他也未再解释,只道:“陛下可以想想,若日后安乐公主当真无碍,而大楚却将越公主凤栎推上风尖浪口,先前陛下为联姻一事,做的一切便都成徒劳了。”
沈约点到即止,他知道,盛长慕虽然心狠手辣对自己亲妹妹都能下得去手,但他既然能坐在这个位子近十年之久,绝不是无脑之辈。
想起盛长慕从前做的那些荒唐事,沈约默默地压下心中想要暴揍他一顿的想法。
“确如沈卿所言。”
盛长慕的眉头稍稍松开。
看着他想通了,沈约心下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是笑意不改,他道:“草民惶恐,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人选,打算让京城中哪位公子娶了凤栎公主?”
沈约的算盘是打得极好的。
原先他想的是,让这越公主直接拿下楚后的位子,但现在嘛……凡事都得做两手准备,若是凤栎对盛长慕无意,不愿嫁入楚宫,他便在背后推波助澜一番,让沈临之那狗东西娶了这公主!
这计划简直是不要太完美,沈临之若是娶了凤栎,便再也肖想不到宁宁了!
沈约心上蒙翳已久的尘埃扫落,一下子心情大好,连盛长慕都敏锐地察觉出来了,难得地揶揄道:“沈卿这样的好心情,莫不是在突然念起了哪个姑娘?”
沈约看着他的笑,刚到嘴边的否认又换了,他微微垂下了头,咧着嘴来笑。
“陛下可勿要取笑草民……”
盛长慕眼中的笑意微收,他没来由地记起了前些日子,沈约同他讨要的玉牌,那是作为他赐下的奖赏送予沈约的。
在他即位后,沈约还是第一个收到此物的人。
第三十三章 心悦
只不过他沉下神色的并非为此,他已打算寻个日子提拔提拔沈约,将来这人会同沈临之一般,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自然的,沈约日后要娶的人,必定也要郑重,若是是京城的那些世家女……
思及此,盛长慕不动声色地冲沈约问道:“沈卿如今年方几何了?”
沈约也笑,笑中掺着几分不加掩饰的虚假:“比沈少卿小三岁。”沈少卿说的就是沈临之,他如今是正四品的鸿胪寺少卿,年纪轻轻就受盛长慕看重,早便成了他的有力臂膀。
盛长慕看出了他对沈临之的不喜,却也没见怪,早有耳闻沈家两位公子不合,不过京城百姓中多以批判沈约的乖戾。
他倒不记得了沈临之已是多大,想来也不小了,这俩兄弟倒是奇怪地一致,年至娶亲之龄却一再拖下去。
可想起沈临之不肯成婚的理由,盛长慕的眸光又暗了一瞬,片刻过后他方重新岔开话题,问道:“该至成家的年龄了,沈卿可有欢喜的人?若是没有,朕合该得给你物色物色了。”
两人绕着园子转了一圈儿,裹着厚重的披风倒也不觉得哪里寒冷,李源在后头差几步跟着,看着前面两人的对话都姿态熟稔,不似君臣倒像好友一般的,他越发坚定了要好好巴结沈约的心思。
盛长慕带着人在一处六角凉亭中落座,他本是随口一提,毕竟沈阳明都拿这俩个儿子没法子的事,他也不愿强人所难地赐桩难事。
哪知他话刚落,沈约就这么直直朝他跪了下去,姿态难得地虔诚收敛。
“沈约已有心悦之人。”
盛长慕眸光一顿,他轻轻拧了眉,却仍是未表露不悦地说道:“是哪家的姑娘?”
他已将沈约视为己用,若是沈约要娶个那些迂腐老臣家的姑娘,岂非与他意料中相岔了?
像是等了他这么问等了许久,沈约笑容灿烈,“那人与陛下也是相熟的。”
在盛长慕既疑惑又莫名察觉不妙的感受下,只听他未来的左膀右臂,露出一口白牙笑道:“正是陛下的妹妹,奉宁公主。”
……
止安别苑。
别苑外头寂静一片,忽地里面传来一声细碎的愤懑声,“……绝不能让她们这样欺负了,殿下在大越享万人仰慕,来了此地难不成要平白矮人一头?即便您肯受得了这委屈,陛下也是不应的!”
别苑内又有人制止住了那人的言语声,说话的声儿却比她还大,“黄鹂,小心隔墙有耳!”
出来散步却被这些年来新建的宫殿给转晕了的盛长宁,听了这话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心里有些烦闷也一扫而空。
身边原先有些喏喏的白露也捂嘴而笑,下一刻她们头上的窗子便猛地推开了,一声娇喝声传来。
“谁?!”
白露顿时不笑了,她飞快地瞅了盛长宁一眼,见她面上并无做贼心虚的神情,心也落了地。
有公主在,管他里头是谁?
盛长宁抬头看去,只见从窗子探出头来的那姑娘生了副伶俐的面容,束着长发,瞧着服饰有些像大楚的骑装,看着简单利落。
此时她眼里露着警惕与不安,整个人如同盛长宁曾见过的一只动物,名唤作刺猬,有人戳着它柔软的腹部时,它便会竖起背上尖锐的刺来。
“雨雁,是谁在那儿?”
两方对视了片刻,那姑娘后面的人要上前来看,却被雨雁一把推后了去。
听着声音,像是原先那很是愤恼出声的黄鹂。
白露踌躇着上前,弱弱道:“姑娘……误会误会。我……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地,并非有意听你们说话。”
听了这没什么说服力的解释,雨雁冷哼一声,还是不悦极了,她原想再说些什么,突然那里头又一声柔软的声音递入盛长宁耳中。
“雁雁你们在做什么?”
这声音软糯开绵,又不似江南人的吴侬软语,听着嗓音倒像是异域人。
盛长宁挑了挑眉,如今能在楚宫中的他国人,怕只有越国的凤栎公主了罢。
那位现在被猜忌是推盛安乐落水的和亲公主?
她原以为,这位在越国地位直逼诸位皇子的越公主,该是个泼辣角色,没曾想,听着声音便令人觉着是个软弱好掌控的性子。
盛长宁微蹙了眉。
白露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想拉着盛长宁走,可下一刻她却听见公主朱唇微启,说出来的话简直令她吓得魂飞魄散了。
“拜见凤栎公主。”
盛长宁微偏着身子,直冲那窗子执了一礼,等白露回神过来也慌忙行礼时,那窗子边又露了个脑袋出来。
“咦,你知道我?”凤栎探着头看去,窗底下的两人,一人姿态从容不迫,一人慌忙以对,她不由地有些乐了。
扭过头去,吩咐道:“阿鹂,去把两位贵客请进来!”
止安别苑是历来用作招待他国之宾的地方,虽是建在楚宫内,却是偏在西北一隅,这边不远处还有座殿堂是冷宫之地,平日里,没什么宫人会往这边来。
凄寒萧瑟,就是如今用来形容这片地的。
不过这儿作为外交之地,别苑内摆置得还算精致,除了有些地方长年失修有些破败外,其余的比盛长宁曾住过的潇湘阁都好了数倍不止。
尽管如此,可凤栎又岂是一般的帝女,让她住在这样凄凉的地方,在她眼中已是羞辱之意,如今她还能忍受地住在这儿,已然算是给盛长慕面子了。
迈进别苑门槛时,盛长宁看着院内景象,她的思绪百转千回,白露有些惴惴不安地跟在她身后。
被派出来迎接她们的黄鹂,面容圆润,着的服饰同那雨雁相差无几,她的面色也与雨雁相似极了,板着个脸,似乎不大喜欢她们。
绕过一道长长的水榭长廊,再迈进一道门槛时,原先在窗子前探了脑袋的雨雁也匆匆过来了,她比黄鹂高了许多,扫了眼盛长宁她们,哼了声。
“劝你们等会在殿下面前说话注意点儿!”
她目光不善,这样威胁道。
第三十四章 凤栎
白露被她吓到,脖颈下意识地缩了缩,可她却依旧挡在盛长宁身前。
盛长宁轻轻推开白露,她倒是没生气,只弯唇冲雨雁笑了笑,“希望你说的话,也是你家主子的意思。”
一个见了一面就要邀请她们进来坐坐的人,要么心性的确单纯无害,要么就是伪装得好,但看这俩人这般警惕的模样,显然凤栎属于第一种。
是以,凤栎当然不会派她们来说这种挑衅的话。
雨雁和黄鹂的面色又更难看了些,盛长宁才不管她们,带着白露走了进去。
里头很宽敞,四根顶梁的柱子贴着金箔,上头盘旋着各样的图纹,四周的摆置也是规整刻板,像是这般布置了十多年也未曾变动过。
盛长宁一进去便感受到了暖意扑面而来,显然的,整个大殿都烧起了地龙,未等她再打量什么,便有人从里间走了出来。
盛长宁终于看清了这位越公主的面容,黛眉朱唇,明眸皓齿,面上仔细地上了粉妆,使得她整个人都精致又温婉,连着的服饰明明是利落的劲装模样,却透着一股子高贵温柔的气息。
确实同她想的那般是大相庭径。
“快请坐。”
凤栎露出贝齿来笑,没有半点公主的骄傲姿态,说着她又冲着雨雁二人摆摆手,示意她们去沏壶茶来。
盛长宁落了座,原本提着心的白露也悄悄地松了口气,她虽然不明这女子的身份,可能在这别苑里住着的,如今也能猜着七八分。
若是这越公主要计较起来,她家公主有几条命够给她玩的?幸好……
两名侍婢转身去沏茶了,凤栎看着盛长宁她们很是欢喜,“你们是楚宫中人罢?我在这儿待得着实无聊,也不见什么人来,连说话的人都只有雁雁和阿鹂,今日能见到你们我当真是高兴。”
听着她的语气与神情,像极了不谙世事的深宅姑娘,她说着高兴,眸子里表露的便也是高兴,并不似作伪。
盛长宁难得地卸下了防备,弯唇而笑道:“既然待在这儿无趣,何不出去走动走动?”
姑娘黑白分明的瞳孔微微放大,她犹豫了下,又压低了下声儿来问盛长宁:“走动?你们楚人不是说,在宫中不许乱行乱走?”
“谁与你说的?”
盛长宁顿了下,心中却觉得这不大可能罢,盛长慕因着其他的事儿而对凤栎招待不周,倒也不至于会让底下的人对大楚的座上宾不敬才是啊……
凤栎就指指白露,白露被她陡然地点名吓了一大跳,凤栎说道:“与你这宫婢的服着一样,我猜着应该也是楚宫的宫人。”
盛长宁已经了然,她沉着眉眼起身,冲着凤栎行了一礼,带着歉意道:“底下的人对公主失敬在先,我替大楚与您赔个不是了。”
“不用不用。”凤栎扶起盛长宁来,让她重新落座。凤栎的面上,并没有因先前自己说的话而有不悦的神色,反而还十分欢喜。
“也不知为何,我见着你就很是欢喜,你无须这样多礼的,拿我当……朋友便是了。”
盛长宁一怔,那边雨雁两人已经折了回来,将茶杯奉上时,黄鹂还在埋怨地嘀咕着:“这等低劣的茶叶居然能拿到我家殿下跟前来……”
盛长宁低头看去,杯中的汤色橙黄明亮,茶香浓郁不散,是江南盛产的大红袍不假,可……怎么是往年的旧茶?
盛长宁蹙着眉,心里已然沉冷下去。
她从未想过,凤栎作为强国使来的联姻公主,竟在楚宫中屡屡不受敬重,更遑论这一纸婚约还是大楚求来的!
盛长宁只觉得不可思议。
“阿鹂,不要乱说。”凤栎轻轻斥了她一声,又冲盛长宁歉意地笑笑,“她俩就是这般性子,直来直去惯了。”
盛长宁摇头,分明是大楚理亏在先。
她原以为,父皇将大楚的江山交予盛长慕手中,该是毋庸置疑的决定,如今看来,不仅是父皇糊涂,她的双目也蒙翳生尘了。
盛长宁抬起眸子看着对面的人,她的双眸剔透,眼中有单纯的光亮,可对上这对眸子,盛长宁却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冷与苦涩。
………………
永安八年,冬。
今年的冬日来得不算骤烈,却又迅速无比,在盛长宁还未准备妥当之时,便以气势汹汹之势席卷了整个盛京城。
披着黑幕的天边飘散下来第一团六瓣棱形的雪花时,正是腊月初一。
止安别苑太凄冷,盛长宁邀请了凤栎来漱芳殿过节。由莫女官起着头,胆战了近半月的宫仆们都松缓了下来,两个内侍年龄小围着还算单薄的雪玩得开心,白露和元儿就领着底下的宫婢们去包饺子。
腊月的第一日是要吃饺子的。
“我从来没看过这个——”凤栎自打进了漱芳殿,就一直惊叫连连,此时她正看着盛长宁指尖灵活地翻飞着,手中的红纸在她葱白手指捏着的剪子下,“噌噌噌”地发出纸张撕裂的碎声。
等盛长宁将那张红笺纸张开,凤栎目光中的新奇神色,就尽数变成了难以言状的惊讶与欣喜。
“阿宁你太厉害了!这个是……福娃娃?你前两日来我那儿画的福娃娃,对不对?”凤栎高兴地拿着红纸看了又看,冲盛长宁问道。
盛长宁抿着唇笑了,她点点头。
“这唤作剪纸。是我的一位嬷嬷教给我的,现在过了十多年了,手法确是有些生疏了。”
盛长宁回想起这些,眸子里带着柔意。这是庆嬷嬷在时,每至腊月的第一日,她便要为盛长宁剪这个,福娃娃,能保她未来的一年里平安顺遂。
凤栎惊诧,“这还叫生疏了?”她爱不释手地看着,又怕弄坏了去,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
盛长宁看着她的样子便笑开了,就道:“这个送给你,愿福娃娃保佑你,未来能一直顺顺遂遂。”
凤栎立马开心坏了,过去用力抱了抱盛长宁,声音恳切:“阿宁你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了!”
盛长宁还呆怔在她突然扑过来的怀抱中,并没有注意到凤栎话中一瞬的落寞。
第三十五章 腊月
盛长宁回过神来,失笑道:“你父皇待你这样好,我顶多啊……能排第二才是。”
凤栎还在捏着红纸,准备自己也来试试,听到盛长宁这么说,她便含含糊糊地应了句,“嗯……”
“公主——”
外头白露带着煮好的饺子回来了,甫一进来便携裹一阵风霜,殿门大开着,一旁的黄鹂雨雁一左一右关了门。
等白露带着宫婢们走近了,盛长宁才瞧清白露眉上、发上还有肩上的碎雪,整个人都冷得不行,她连忙让白露带着人去一旁的暖炉边烘烘。
饺子是用鸡汤煨的,闻着便很香暖,盛长宁亲手给凤栎盛了一碗,数了六只给她,这个数字寓意吉利。
“你们也来吃!”凤栎摇摇手招来雨雁她们,俩人犹豫不决着,凤栎已经依葫芦画瓢每人盛了六只饺子给她们。
盛长宁先端着碗喝了口汤,汤中还有小块的碎鸡肉,吃着不劲道很鲜嫩,带着浓郁香味的汤一齐滑去口腔中,鲜美的滋味在味蕾中绽放。
大楚没有食不言的规矩,盛长宁喝完一口鸡汤,就冲凤栎示意,“先喝汤,暖暖胃再吃饺子。”
凤栎听话地先喝了汤,汤入口中登时她便连连点头,“好喝好喝的,只是在我们那儿吃饺子,是不用鸡汤来炖,也没有正月初一就要吃饺子的习俗。”
“那你快尝尝我大楚的饺子,不同的地方自是有不一般的滋味。”盛长宁咬下一口,饺子是碎虾仁芥菜馅,鲜甜的口感盈满口中,让她有些满足。
“若有机会能品尝到越国的食物,那就好了……”盛长宁温温地笑着,眼里的向往不加掩饰。
当年她还是风头无两的长宁公主时,便期待着有一日能卸下重任,去游历各国,去纵览山川美景,静静地感受四时之景变化。
那时候她会有美景相伴,清风解闷,即便余生只有一人独处,也是一桩乐事。
“那好。”凤栎一口应下,“等到除夕,父皇便要派人来接我回去,到时我便将你一块儿带回越国,有我在,那儿的美食你随便吃!”
盛长宁微微笑着,没有再说话。
哪有这么容易呢。或许凤栎要走想留那是轻而易举之事,可她不是。
外头的雪似乎下得越来越大了,即便白露在一旁为两只暖炉添着碳火,让炉子烧得这样旺盛,盛长宁仍旧还能感受到凉意,殿外那些宫人的打闹声也在不觉间消湮。
盛长宁拉了拉披在肩上的大氅,软软的兔毛缀在帽檐上,她这样一收,兔毛便紧贴着她雪白的脖颈,添了一丝温度。
她一早就吩咐了下去,今夜不用人守着,现下外头的宫人们约摸着都去偏殿歇着了。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宽敞的金碧大殿内只有暖炉时不时传来“噼啪”的响声。
……
吃过饺子,外面的大雪骤强,风又是极大,盛长宁就留了凤栎在漱芳殿歇息,她让白露领着雨雁两人去偏殿睡一晚。
可雨雁却姿态强硬,非得与白露一齐留在殿内守夜。盛长宁心思玲珑,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倒也没说什么,便由着她去了。
拔步床很大,今晚的被褥早就被莫女官使人换上了厚厚的夹层,足以让两人共眠。
凤栎显得格外开心,盛长宁怕她半夜滚下床底去,让她睡在了里面,此时她压着嗓音道:“阿宁,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与我一齐安睡……”
盛长宁本想说,你小时候肯定没少与你母后睡的,你不过忘了罢了。
可她转念又一想,若是越后是位严苛的母亲,这般举动确是不会有的,她耳边听着凤栎略显激动地絮絮叨叨着,盛长宁把话咽下了喉中。
守时准点的,不多时盛长宁便深觉困意浓重,她最后瞧了眼盈盈跳跃有些昏暗的烛火,睡去的那片刻间,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凤栎咕哝了句什么。
可她实在抵挡不住突如而来的睡意,也来不及再问凤栎一句,她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
第二日,天边还雾蒙蒙地一片,盛长宁便已醒来。
实际上,时候已经不早了,只是冬日的昼短夜长,使得天亮都迟迟才来。
凤栎还在床上睡得沉,盛长宁起来后直接披着外氅去了外间,白露与元儿正在吩咐宫婢们准备热水。
“公主,您今日起得这样早,天气寒了下来,多睡会儿也是不碍事的。”白露上前一步为盛长宁理了理衣襟,又将兔毛大氅的系绳束紧,她一边轻声劝道。
盛长宁摇摇头,她起来了便不会再想睡了。
元儿在一边看着她们亲昵的举动,下意识便咬了下唇,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是凭什么?
明明她才是陪伴公主最久的,在潇湘阁那样的苦日子里,她都没有对公主生出离弃之心,可现在呢,公主得了陛下的欢喜,又获了封号,便要一脚将她这个旧人给踢了么?!
她真的好不甘心!白露不过是个连在公主面前说话都结巴的臭丫头,如今,不仅将她挤下了公主身边的位子,还要在她面前做样子?
是炫耀自己得了公主的欢喜么?还是又想在宫人面前挤兑自己?
想着这些,元儿的眼里忍不住地带上了一丝丝幽愤,与白露一齐起来的雨雁在她旁边,将元儿的神情举动看得清楚。
经过这么些天的相处,雨雁与黄鹂对着盛长宁她们,早已不再像初见时那样防备,此时,雨雁只冲盛长宁微微点点头,便转身进里间去看凤栎了。
元儿看着她离去,又瞧了盛长宁的面色一眼,她的眼珠子转了转,也像白露那样凑上前去,她一边为盛长宁理着裙摆,一边道:“公主,这人怎的对您这样不敬?她不过是个奴婢,居然也不向您行礼问安,一醒来就着急去见她主子,当真是……”
白露她诋毁不了,不过这个小宫女说说又没什么大碍,更何况这宫女就如她所说的那般,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下公主该要知道了,还是她最懂主子的心!
白露算什么?
第三十六章 瑞雪
“住口!”
元儿眼中的狂喜在盛长宁这声怒喝下,瞬间又变为错愕。她抬头看去,她预想的情形没有如愿到来,迎来的只有公主浮现厌恶的神情。
盛长宁真被她给恶心到了,她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怎么能这样无耻又不识眼色,她眼眸中只有无限的冰凉,“滚出去——”
白露在一旁看着,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元儿真是爱自己作死,即便她不知凤栎越公主的身份,看着公主对待凤栎的姿态,也该知道这是公主的座上宾才是,怎么还能说出挑拨雨雁的话来……
不由地,白露在心中叹了口气,不料她一抬头就对上了元儿憎恨的目光,但又很快地她又挪开了眼,带着周身的不满退了下去。
白露先是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接着又深觉莫名其妙的,发话的是公主,看着她做什么?
“以后,再不准她进到殿内。”盛长宁拢拢大氅,看着人离了视线,心中的厌恶这才散去了些,她坐了下来,这般吩咐白露道。
白露脆声应下。
里头的凤栎也醒了过来,她穿戴齐整地出来时,盛长宁已经用微烫的热水净了面,还漱完了口。
“阿宁,我在你这儿用过早饭再走罢,一个人在别苑里吃饭太孤单了……”
凤栎踢踏了两步,噌噌噌地就快步走了过来。听着她说话,盛长宁就抬头看去,发现她脸上未施粉黛,看着也仍不似那些二十出头已成人妇的女子,还像个小姑娘似的。
盛长宁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关于越公主的传闻,那时,人人都说这位凤栎原不是越后所出,是越君姒谏心上人诞下的女儿,后来为斧正公主的名分,姒谏将孩子落在了越后名下,所以后宫之中妃嫔生下了皇子,却仍比不得这个公主重要……
那时这个故事遍传四国,连在宫中待着的盛长宁也略有耳闻,后来,直至这桩传闻被另外有趣的事取代,百姓们这才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去纠结这越公主到底是不是越后亲生的。
不过,盛长宁也没兴趣在乎这个流言的真假,她只是觉得奇怪。自打凤栎还很小之时,就不曾有世人见过她,听说是姒谏为了护着这个公主的缘故……
是因为一直呆在深宫中,被人保护得好好的,才这样心性单纯无虑吗?
可……当真会有父亲不顾女儿的自由,硬生生将人的双翼折断十多年之久吗?
“阿宁,你怎么了?”
盛长宁回神,对上凤栎略显担忧的眸子,她立即笑了笑,道:“没事,留下来吃罢,我这儿难道还缺你一顿吃食不成?”
凤栎也笑了,双眸弯弯。
退至凤栎身边的雨雁与黄鹂,两人却无声地对望了一眼,又很快地各自收回了目光,便没再吭声。
用过了早饭,凤栎走时还有些依依不舍的,一双剔透的水眸里映着留恋,盛长宁看着心有些软了,她到嘴边的挽留却没说出口,被雨雁抢了先。
“奉宁公主的好意,殿下已然心领,但殿下来楚国本就不是游玩之意,日后在宫中自是还能与公主再见,并不多在这一时。叨扰了数日,奴婢替殿下给您赔罪一声。”
雨雁一板一眼地说着,她的姿态已然不同初见那时警惕,只她仿佛是看出了盛长宁意欲挽留,所以现在的语气中,是替凤栎否决的强硬。
她的言行稍些过激,盛长宁有些疑惑,却能理解。若是她身处异国之中,有人忽然与她交好,阿南阿北还陪在她身侧,也一定会是雨雁这样的模样罢。
提防又小心,会担心那人是否别有意图。
盛长宁没再说什么,她微颔首,目送着她们远去,凤栎走了好几步又回过头来,使劲儿地冲她摆了摆手。
盛长宁笑了下,也向她摆手回去。
外面的大雪似乎并不愿停歇下来,下了一整夜的雪花,令周遭入目的景物是一片白,银装素裹。
都说到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如果下得大,便是瑞雪,明年春秋日的收成就要极好。
瑞雪兆丰年嘛……
风又大了些,白露面上有些担忧,“公主,回去罢,这外面太冷了,您身子骨要受不住了。”
盛长宁轻轻应了一声。
………………
因着雨雁的这番话,本以为再见到凤栎,也该是一段时间后了,却不料,这才安稳地度过一日,凤栎的消息又送入了盛长宁耳中。
盛长宁正用过了午饭,立在书桌前转了转手腕,准备练会大字,这段时间她越发疲懒了,不是吃了睡就是睡了吃。
盛长宁深刻地反省了会,着实不该这般的,她正想着誊抄哪篇字经时,白露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盛长宁就顺手递了杯水过去,白露下意识接了却没敢喝,她说道:“公主……听下头的人说,陛下方才使了人去止安别苑里头,凤栎公主好似已经前去罄北殿了。”
盛长宁蹙了下眉,她迟疑了片刻,道:“这不是正常的事吗?怎么一副不得了的模样?”
她只觉得盛长慕来得太迟了些,换作是她受这样的委屈,早便甩手走人了,让他后悔都没地方哭去!哪里还能让他得空才记起来讨好呢?
盛长宁这般想着,越发为凤栎不平起来了。好歹人家凤栎撇去越公主这样尊贵的名头不说,也是一介姑娘啊,就这么把人冷落着,得亏人家不计较呢!
白露看着她面上突然带了些愤色,心中腾起不解,她小声提醒道:“公主,难道您不怕陛下是来问责越公主吗……”
盛长宁放下书卷,摇了下头,道:“那倒不至于,盛长慕还没蠢到这般地步。”
她直直唤着盛长慕的大名,白露不由抬头,偷偷看了她一眼,却发觉公主神态依旧自若。
那倒是,连她也觉得,如若陛下对那越公主不敬,待她带着一肚子气回了越国,那大楚的境况会面临怎样的艰难,是不可预估的。
何况……
莫女官她们不是在偷偷地说吗,安乐公主虽然仍在昏迷,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就连人是不是凤栎推的都未且定论呢。
第三十七章 涝灾
安乐公主落水之事,牵扯到越公主凤栎,事关两国交好事宜,朝堂之上,却并没多少臣子出来吱声对盛长慕指手画脚。
“陛下,老臣有异议——”
盛长慕垂眸看了眼底下将腰板挺得笔直的人,就当他要将沈约的建议拍板定下来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冒了出来,听在他耳中颇有些刺耳。
十多年来,盛长慕早已习惯了。
这些个阁老仗着自己历经两朝更迭,平日里芝麻大点的小事,便爱动辄倚老卖老,如今这样决定两邦交好的大事上,他们又怎么可能不来插一脚?
盛长慕沉着气抬眼看去,方才说话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唤作陈乾,官职是先皇在时给他册封的。
到了盛长慕即位后,他的官威便时常显摆出来,阁老中尤他最能顶撞盛长慕,像今日这般场合他没跳出来再招摇一翻,便不是他陈乾的做派了。
“爱卿直言罢。”盛长慕摆开手中的奏折,看也不愿看底下的那人,显然是厌烦极了。
陈乾着实得庆幸。
他背后的陈家并不如他这个人一般招风,反观,似乎是知晓陈乾在朝上常常口不择言,陈家众人出奇地一致低调。
是以,盛长慕才不至于一怒之下革去陈乾的官职。
沈约今日也来了,他周身上一改往日的市侩,身着锦缎长袍,乌发用玉冠规规整整地束起,配着他这副如玉琇莹的面容,倒真有几分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不过他按着盛长慕的吩咐,来得最晚,此时也站在队伍末尾处,倒是没什么人能落下目光在他身上,对他惊奇。
听着上头的问话落下,陈乾手执着朝笏,像是没看见台上帝王的不悦之色,直直迈前一步,道:“安乐公主至今未醒,倘若公主有事,这越公主此次折辱的,又岂是大楚公主的颜面?纵然越国兵力雄厚,可也万不能为此而让整个大楚折腰啊!老臣恳请陛下深思——”
这一席话,令四下的臣子顿时有些躁动起来,议论纷纷。
沈约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声来,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四射而去。
一眼扫去,沈约先是捕捉到了那位陈大学士的面色青了,再是看到总是不要脸地自称他兄长的沈临之,眉头也攒皱起来了。
将他眼中的不可思议看得明白后,沈约这下子舒心了。
他前世最看不惯的,就是沈临之这狗东西拿着他不屑的东西,捧到盛长慕面前去升官加职,最后以高官之聘娶了宁宁,却还一次又一次让她深入险境丧了命!
“放肆!本官说话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嬉言笑语!”
陈乾沉着声来喝沈约,说话间,他已经将人打量了个遍,眉头也深深皱起。
他自然能看得出来,此人一介布衣,就穿着普通常服来了朝堂之上,显然是奉旨参政。
沈约不徐不疾地冲人执了一礼,再一抬头时,他周身的散懒不觉带了出来一般似的。一双凤眸上扬,眼底是似笑非笑的意味,他道:“陈大人,敢问陛下现下最忧心之事是哪件?”
陈乾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他想不出还有哪件事能比越国之事还重要,只好说道:“自是安乐公主与越公主一事。”
他话落,沈约就微微偏头,模样怪异地“啧”了一声,其余朝臣的目光也改了道,朝陈乾看去。
不等陈乾不解,群臣中已有人迈了一步出来,高声质问:“半月前江北之地大旱、昨日江西突降雨雪,不过一日已经洪水成灾。不知,这些大事陈大人是如何做到两耳不闻的?”
粗声粗气不留情面的人,正是九门提督卫广。他已逾不惑之年,虽比陈乾还小上几岁,可他在先皇在时便已官至提督,如今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近二十年。
也是盛长慕在朝中为数不多的敬重之人,比起如今越来越势薄的文官们,身为内京武官的卫广,他如今的风头才是无人能及。
被这话里的鄙夷给羞辱到的陈乾,涨红了一张老脸,却不敢再吭声。他最是厌恶这些个武将,最爱以武力服人,当真是粗俗粗鄙!
前有沈约挑言在先,后有卫广压迫,盛长慕气顺了许多,他借势便将手中的折子摔了下去,不偏不倚地砸在首当其冲的陈乾身上。
“爱卿好好看看罢!”
盛长慕故作怒意冲冠,冷冷地觑了陈乾一眼。
陈乾被砸得吃痛,面色铁青地垂头拿起那卷折子,奏折上摊开的墨迹一笔一划地入他眼中。
他原是对卫广之话半信半疑的,半个月前的旱灾他是知晓的,可哪里就这么巧,昨日西地的的涝灾就被禀呈了上来?怕不是这卫广拿着诸臣不知晓的事来故意落他面子罢。
可现在却是真正地,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记耳光一般,仿佛一下子,就把他从前的风光荣华都给扇落在地。
他手上的奏折是江西知府使人送入京城的,上头一字不落地将洪灾之事写得一清二楚。而陛下方才一直拿着这折子,还不足以表示他口中之事与西地洪灾,相比而言谁的重要性大吗?
明白这些后,陈乾的面色已然由青转白。
沈约看着只觉得有趣,他却对这个陈乾并没有什么怜悯之心,甚至还打算添油加醋几笔,于是他问道:“草民鲁莽,敢问陈大人,西北二地涝旱之灾何解?”
陈乾被盛长慕与卫广堵了一口的气,此时还未顺过来,又被沈约这么一呛声,他噎着回答不上来,险些没两眼一翻晕过去。
他当然不知道了!
半个月了,大楚这么多臣子连绵延数月的旱灾都未彻底解决,他怎么知道有何法子?
还有那西地来的雨雪暴降造成的洪水,他先前听都未听过,还是方才当众落了脸子才知道的此事,他又哪里的时间想来的对策?
陈乾一口气上不来,堵在嗓子眼中,他恨恨地冲后头的沈约一瞪,硬邦邦地道:“本官……暂无对策!”
话落,所有人都瞧见了,那后头面容如玉的郎君勾起了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第三十八章 低调
“那陈大人也一定不知道罢……”
沈约淡淡地笑了,“您手中的这封奏折,乃是西地的柳知府使人八百里加急,趁夜送入宫中的,送折子的人跑死了两匹宝马,才在天明时分,如期送至陛下手中。哦,您或许又要问了——”
“按这折子上的时间,这大雨不过下了一日,事态有这么严峻吗?”沈约错过一众儿臣子,稳步上前,手指着陈乾不觉紧握住的奏折,“陈大人您可能还不知道,就在您担心,大楚即将错失与越联姻的好时机的时间里,江西之地已经被暴雨冲毁了两座镇子,足有五百一十二口人因此丧命天灾之下!”
“草民再斗胆,敢问陈大人,难道这五百多口人,还比不上缥缈无期的两邦联姻重要?又或是西地余下的这么多人命,还敌不过仅仅只是在昏迷的安乐公主重要?”
沈约的话里,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论,登时便戳中了在场各人的肺腑。
迎着参挡的人群,听着身边的人小声应和着的话,沈临之目光复杂地朝前面的人望去,他的心中已然很不是滋味。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他这个弟弟向来都是聪慧的,性子又活泼讨喜,所以父亲偏爱、在江南时的街坊邻里也偏疼沈约,就连他身边的侍奴都在说,二公子有多好……
沈临之的五指慢慢攥起,屈起的骨节泛白,他将手缩至大袖下,面色却无比平宁。
他真的好不甘心。
如今他入了京城,得了陛下的隆宠,远去了江南的一切,他的未来必定是平步青云,再不必笼罩在沈约的阴影之下,可现在呢?
沈约他竟又来了!
总是这般不声不响夺走所有人的瞩目……身为布衣之身却能上殿议事;西地洪水泛滥他也先知晓;陛下甚至还与他一齐配合变着法子贬下陈乾……
今日的这一切,沈临之哪里看不出来是为着什么……他的眸光渐渐平淡下去,却也在一点点冷了。
前头,直至莅临上首的帝王开了口,他道:“沈约说得极是。”
陈乾被逼得节节败退,听到此句话,再也憋不住了一般,眼一翻真的晕了过去。
而后面,沈临之眼中最后一分期翼的光彩黯淡下去。
陛下,真的在给沈约铺路。
………………
漱芳殿估计是最晚才得知昨日朝堂之上的风云,以及凤栎搬进了楚宫正殿的消息。
盛长宁先是听完了那殿阁大学士陈乾被贬一职的经过,不由闲闲一叹,“那陈乾真是蠢笨。”
果然,盛长慕也不是吃素的,忍得他够久了,哪里会没有生出收拾他的心思呢?
没来一句“爱卿年事已高,也该致仕归乡了”已经算恩典了,要换作是她,得罪那些世家又如何,也要将这么个爱对她指手画脚的给趁早换了!
白露听了她的话,连忙摆摆手示意她不能这样说,“公主……您可小声着些,别看陈大人被贬了,可陈家乃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说不定宫中就有许多被选中的……陈氏子弟呢!”
白露想了片刻,才将最后那句话憋完整。
盛长宁笑了笑,她原以为这丫头是长智了,要说陈家送进来许多眼线,哪曾想她是在说陈家有许多后裔在楚宫为官的意思。
白露这么一提,却也说在了点子上了。
陈家有没有在宫中撒下眼线,这无可深究,可……不可否认的是,不管是十年前父皇还在时的楚宫,还是现在盛长慕即位后的楚宫中,这里都成了各世家族子弟的温床。
有能耐的平寒子弟进宫为官堪比登天,唯有读书这么一条出路。可是那些有权势的家族,却稍稍动用关系就能随便在宫中塞人。
尽管,他们可能是一无用处的废物,不过投了个好胎,便高人一等。
这样的风气,可能盛长慕也整管过,但这根源未清理掉,基本上是没什么作用的。
盛长宁轻轻叹了下。
盛京城中的八大世家盘根错节,要拔除这个恶源哪里是难,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
陈乾被贬未出两日,江南知府沈家二公子被封翰林院修撰,官至从六品的消息已经遍传京城。
打马游街回来的陈晋麟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摔给迎上来的家奴,他急匆匆地踏进府中。
他身后的侍奴见他走得这样急切,生怕他跌着,一边追着一边喊:“公子、公子!您慢着些啊!”
“爹——”
陈晋麟没管后头哀声叫唤的人,直直跑去了书房寻人,转了一圈儿,他却没见着他爹和他祖父。
纳闷着,陈晋麟转身要走,却不期然地撞上长廊边的侍婢,他认出了这是他爹娘院子里的丫鬟,上前就过去问道:“翠珠,我爹上哪去了?”
翠珠冲他福了福身子,“老爷今个儿一早便出去了,现在还未回来呢,公子,夫人等您好久了,说让您回来了去院子里,她有事要交待几句,厨房里还熬了鸡汤……”
“不吃不吃。”陈晋麟甩甩手,说罢他转身就要走,下一刻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折身回来问道,“今个儿许家来人没有?”
翠珠摇摇头:“没有呢。”
陈晋麟松了一口气,不待翠珠要拦着他,他便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他才不愿去他娘那儿,祖父被贬的消息肯定一早入了她耳中,这时候去他娘跟前,不是嫌耳茧子太薄了么?
陈晋麟叹了口气,心里生起一丝埋怨。要不是祖父总这般鲁莽冲撞陛下,何至于让陛下大怒,还提拔了个无名小儿起来,顶替了原先来年给他准备的官职。
这不是无端生事么!
原先喊着的侍奴喘着气,问:“公子,您这是又要去哪儿?”
“自然是去寻我爹啊!”陈晋麟白了他一眼。
他爹和他祖父此时不见人影,绝对是去了他外祖家商量对策去了,按着他祖父那个冲动的性子,指不定要一雪在朝上被黄毛小儿羞辱的前耻呢!
他得阻止去啊……
陈小公子吁着气,拍了拍旁边长鬃油亮的黑马,决定还是不要再当街打马而行了。
为了他祖父,陈家上下要开始更加低调了。
第三十九章 虫虫
京城的人都知道,陈家小公子陈晋麟是个名副其实的公子哥儿,整日不是打马游街,就是招猫逗狗的,每每还要带上旁人家的孩子去潇洒。
不过与沈约花名在外不同的是,陈晋麟从不寻迹烟花之地。
听了袁兴这般讲解,沈约摇着扇子,不满:“那简直是讹传好罢!谁都没比本公子还纯情。再说了,陈晋麟不爱其他姑娘,还不是因为他不敢么……”
沈约嘀咕着,长腿一迈上了窈窕酒楼的阶梯,上了三楼,袁兴自觉地候在包厢外头。
今个儿,他家公子约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方才他们议论的对象。
陈小公子被绑上包厢里的时候,简直懵圈极了,他记得……这窈窕酒楼的东家是城西的薛家罢?
他觉得当真是冤极了,现在祖父出事,他哪里有闲情去招惹薛家啊……
被绑在椅上不得动弹,陈晋麟不敢掉眼泪,他拼命地在脑中回想着这几日做的事,难道是……昨日他与赵三打鸟时不慎打掉瓦檐的那处宅子,是薛家的产业?还是前日和白小四在城西捉到的那只蓝瞳白猫,是薛家走失的西洋猫?
这……都是些琐事啊,不至于这样绑人罢?还是说薛家和他家有世仇,如今看他祖父没落了,所以要一雪仇辱?
但不该抓他大哥才是吗?
陈晋麟欲哭无泪地想着,门开了。
来者摇着把山水画折扇,明明该是个如玉的郎君,可他周身却带着股散懒的气质,平白将俊容添了几分吊儿郎当。
他见了陈晋麟,似乎很是高兴,喊了句:“陈虫虫,老子想死你了——”
陈晋麟只觉得额上青筋跳了下,“……”
半天后,他终于憋出俩字:“你是??”
真是吓死他娘了!这人……他又不认识!怎么会知道他小名唤作虫虫??这名字自他八岁后,就逼着他娘不让叫了,这么多年他娘也改得挺好的……
可现在……?
沈约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尖,才发觉现在不是前世,现在的陈虫虫可是不认识他,而他自然也该是不知道陈晋麟小名的。
“陈公子好,在下姓沈名约,字子邀。”尴尬过后,沈约恢复了笑眯眯的神色,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
听了他的话,陈晋麟先是惊了下,又接着怒了!
就是这厮让他祖父在朝上下不来台!甭想唬他!这人不过是区区江南知府之子,他陈家乃是京城世族之一,还怕了这小儿不成??
看着陈晋麟梗着脖子瞪他,满脸因怒气而通红,沈约也震惊极了,陈虫虫不愧是陈虫虫。
前世之时,他与陈晋麟第一次见面,做过自我介绍后,陈晋麟当时的神情与现在当真是别无一二。
“无耻小人!”
陈晋麟梗着脖子憋出这么几个字来,他有心要骂这厮一通,可脑子里却寻不到适合骂架的词汇,忍了半天就这么骂出一句,轻飘飘的话来。
沈约倒不是很在乎他这句怒声,这才注意到他被绑了起来,连忙过去替他松绑。
绳结打得死紧,揪弄了半天后,沈约起身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颇为窘迫地道:“陈虫虫这绳——”
“不许这么叫我!!”陈晋麟快被这人折腾疯了,他只觉得自己额边的青筋跳得厉害,他倒想去压压,可双手又被好端端地束缚着……
陈晋麟总算是能明白了,这沈约为何能这般名头响亮,还能令混迹官场多年的祖父都败下阵来,凭借的不就是他沈约臭不要脸的性子么!
简直了!
无奈之下,还是沈约去让袁兴找了把剪子来,这才给陈晋麟成功松绑。
……
这般好一折腾,也不知陈晋麟是看沈约并未有恶意,还是怎的,他的脾气已然消了大半。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与沈约说上一句话,就被对方抢了先,“听我说,陈虫虫你现在最好当断即断啊,不喜欢人姑娘就早点说明白,省得这以后误会大了,你可有的苦头吃……”
前世,陈晋麟与他是过命的交情。只不过,那时的陈晋麟再没有如今的不着调,身上着的是军中戎甲,面容沧然却是带着稳重与从容。
现下,骤然一见到仍旧年轻气盛,又恣意张扬的陈虫虫,他倒觉得有些不大习惯了。
可沈约知道,尽管是现在还是未来的陈晋麟,他心中始终装着一个人,为了她投笔从戎;为了她咬着牙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为了给她一个安稳盛世,原先的打马游街的少年郎,不觉中早已屹立铮铮傲骨。
沈约还知道,前世的陈晋麟,到死身边都是一个人,情深而不自知,说的怕就是这人了。
沈约念起这些,内心惆怅翻涌着,这是他前世唯二的遗憾,没能帮陈虫虫——此时人嫌狗憎的陈家小公子,早些表明心意。
可惜他这话没头没尾,惹得陈晋麟一头雾水,“我不喜欢谁了?”
沈约比他还纳闷,“你不是有个从小定的娃娃亲?这姑娘你不喜欢就趁早和人家说,否则以后等你有了意中人……”
“你放屁!!”
不等他说完,陈小公子就急得大爆粗口,“谁说本公子不喜欢许妙妙?你能不能不要胡说八道!要被许妙妙当了真,你他娘的赔我媳妇?!”
沈约更懵了。
他迟疑地问:“许……妙妙?”这与陈虫虫定下娃娃亲的许家大姑娘,不是唤作许岑?这又是什么时候改的名,怎的还和上辈子陈晋麟口中念念不忘的淼淼姑娘……
陈晋麟对他怒目而视,那神情仿佛在看仇人似的,恨不得把沈约扒了皮再大卸八块。
沈约缩缩脖子,他好像真相了。
敢情陈虫虫这厮,原与这心上的姑娘只有一步之遥啊!那怎么……沈约扒拉了下指头,心中的想法不觉说出口来:“那你怎么二十有一了,还不同人姑娘成亲?”
话一说完,沈约便自知不对,再一抬头,就见他面前的陈虫虫脸已经全黑了……
第四十章 荣福
陈晋麟咬牙切齿,恨恨地看着面前一脸欠揍的人,很快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转为了嘲讽,他道。
“自己都快三十了还未有家室,你好意思来说本公子?好歹本公子还定了亲事,往后不愁没姑娘嫁给我!”
听了这话,沈约没生气,却是面色古怪地瞅了他好几眼,目露同情之色。
陈虫虫啊陈虫虫,别怪兄弟没提醒你,都说煮熟的鸭子都还能飞,你这媳妇还没到手就开始嘚瑟不行了,也难怪……
沈约替他叹了口气。
……
陈晋麟安然地回了家中,经过被沈约绑了一事,他是不敢再出去呼朋唤友地潇洒了,连去外祖家将父亲给祖父请回来之事,都差侍奴去走一趟了。
只他还未踏进陈府大门,就见了自家门边的石狮子旁,正洋洋洒洒地围了一圈子人。
陈晋麟心下没来由地一跳,右眼皮也抖个不停的,都说左吉右凶……陈小公子思忖着,将快要走过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决定躲在一边静观其变。
“公子!二公子!”
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奴仆突然喊了一句,他甚至还抬着手,高指着陈晋麟的方位,兴奋不已,“诸位,那就是我家二公子……”
陈晋麟暗骂这人败事有余,看着那些人都扭过头来看自己,个个牛高马大,孔武有力的,那胳膊上的遒结的肌肉看得令人心惊胆战。
几乎是下意识地,陈晋麟转头就跑了!
个天杀的!他做错了什么?成天不是被绑架就是被约架上门,他只想安逸地过过小日子啊!
余下的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人一阵风似地走远了,那先前出声来唤人的奴仆呆呆地将目光挪回,他急急地道:“周老爷,您里头请,我家夫人早、早就盼着与您见见面呢……”
那唤作周老爷的中年男子见陈晋麟连个正面都未露,便跑得飞快,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重重“哼”了一声,理都未理那奴仆,带着一众儿人就甩袖离去。
身后,奴仆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二公子怎的这样无状?这周老爷可是许姑娘的亲舅舅啊!得罪了人日后娶许姑娘这不是要为难了吗!
四下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还有几个不怕事的,仍站在原地嗑着瓜子议论纷纷。
“哎,你们说说这陈小公子是不是傻了?许家知礼节地上门来安抚,他倒好……”
“那还用说?哪有见了舅老爷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哈哈哈哈!”
“他哪里是傻,分明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现在陈大人已经被连贬两级,不过是个正三品的官了,陈府要落魄了你瞧他还这样不识抬举,连许家也看不上眼,真不知他挑剔个什么劲儿……”
匆匆来迟的陈夫人,领着婢女刚赶到大门口,不用那奴仆细说,光听了那些闲言碎语一耳朵,便捋清了方才的来龙去脉。
向来知礼又注重姿态陈夫人,当即没从“儿子得罪了许家人”中缓过神来,一下子被刺激地昏了过去。
陈府门口,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
这几日,盛长宁待在漱芳殿里,哪也没去。闲来无事之时,她不仅将大楚近百年来的史册研读了一遍,还又将宫中的公主皇子的八卦秘闻也做足了功课。
“听坊中的嬷嬷说,荣福长公主似是要回宫住上一段时日。”白露替盛长宁捏着肩,说起近日听来的消息,她发现,最近公主越发对这些小道消息感兴趣了。
“唔……”
盛长宁应了声,她放下手中的史册,想起了这封号叫做“荣福”的公主应该是远嫁江北的盛长琼。
这个妹妹自幼便学惯了她生母德妃的做派,牙尖嘴利不说,还喜欢冲下人发泄脾气。幸好后来德妃染病逝去,盛长瑜和盛长琼便移交淑妃名下养育。
在盛长宁死时,她都还能忆起盛长琼的飞扬跋扈,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的性子究竟改了多少。
“她怎会要回来?”
白露就道:“江北不是大旱了吗,前两日荣福长公主怀了身子的飞信也传了回来,永淮王也忙得脱不开身,为安全起见便求陛下将人先接回京城……”
盛长宁一惊,“怀孕?这么快?”她近乎是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在她留存的记忆中,盛长琼虽然刁蛮,但也还是个比她还小三岁的孩子呢……
“哪里快啦?”白露也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道,“这么算算,荣福长公主已经成婚四年了,这才第一胎呢……”
白露说着压低了声。
这么久才怀上,也幸亏荣福长公主没有婆婆压在上头,又有夫君体谅,可尽管如此这件事也仍旧是她的心中一根刺。
经她这么提醒,盛长宁这才恍然回神,算上她游荡地府的这十年,盛长琼比如今她这幅身子还要年长个五六岁,这样算着便已有二十有三了,快些成婚的妇人到这个年纪,怕是早就膝下儿女成群了。
“可见……那永淮王也是个好的。”盛长宁唇角翘了翘,露出会心的笑来。
永淮王是封地在江北的异姓王,本因父皇对其有提防之心,才发派到常年天灾不绝的北地去,后来盛长琼下嫁与他,也算是拉拢之意了。
她是真心觉得盛长琼这辈子是她所艳羡的。
有公主的名头压着,永淮王若是对她无意,也不敢对她不敬。先前盛长琼多年无嗣,丈夫也不似他人偷养小妾,能碰上一个慰帖自己半辈子的人,顺风顺水地过完这大半辈子。
这种日子,是盛长宁奢望的。
“盛安乐现在怎么样了?”盛长宁偏偏头倚在一边,抬手示意白露不用再捏了。
白露放下了双手,乖乖待在一边,道:“安乐公主还是未能醒来,不过……后来陛下严查落水之事,发现是安乐公主身边的丫头不慎推了人,真相大白后,陛下便严令宫中上下,若是再发现有人嚼舌根便拉下去杖毙……”
第四十一章 升迁 (求推荐票~)
这件事,盛长宁早便猜出了一二。
她虽然与凤栎相识时间不长,但她看得出来,按着凤栎的性子,若真是不慎推了人,肯定不会这般隐瞒至此。
而她已经打听过了当日情况,盛安乐是偶然兴起要去找凤栎的,俩人相处时又未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这便排除了人为蓄意谋害、俩人互相推搡落水这两种可能。
剩下的可能,无非就是有人失手推了盛安乐,为了逃避惩罚才嫁祸给最有可能是“凶手”的凤栎。
盛长宁微蹙了眉,若换了她,便要重重地罚那宫婢。
欺上瞒下这条罪名就足以让她掉脑袋了,更别说,她还险些令越、楚二国交坏。
……
日子过得周而复始,循环渐近。明明如今是冬日,漱芳殿外的地面上却顶破了土壤,长出一棵幼苗来。
看着不似雪中腊梅,也不像在冬日里过活的树苗,漱芳殿里的宫仆们都好奇地来瞧了个遍,却没一个认得这是何品种的植株。
但好在,这几日风雪都停了下来,就是天儿还冷着,这株新苗抽着碧绿的嫩芽,在这一片白茫茫的冰冷中平添了一分生机。
白露看得欢喜,去问了盛长宁的意见,问她要不要将嫩苗苗给移栽到花盆里头去,这外头太冷了,总不能让它刚废了番苦力挣扎出来,就冻死了罢?
盛长宁制止了她,只吩咐莫女官在每日清晨送净脸水时,顺便为这棵嫩芽浇些水。
既然决定了在冬日而生,它便不会死在苦寒之下。
植物如此,人亦如此。
………………
盛安乐虽然还在昏迷,但这落水一事已然与凤栎公主无关,令凤栎择婿之事,盛长慕已让钦天监算好吉日,准备昭告天下。
没什么人知道,他其实是不愿娶凤栎的。
如今大楚仍在百废待兴之际,他只关乎于国安民泰之事,实在没什么其他的闲心来填充后宫。
撇下家国大事先不谈,且他现下子嗣充盈,太子已定,除了后宫中没个真正主事的之外,其余的已经不需再多了。
可若是立了凤栎为后,她名下无出,越国定然也会心生不满……
在沈约想的法子之下,盛长慕用了此策——让凤栎自己在楚国中挑选夫婿。
安静的大殿内,内侍们已经退去,唯留了个已经陪着盛长慕走了十年光景的大内侍李源,他恭谨地待在一旁,替主子研着墨,并不多声。
轻击桌案的指尖停下,盛长慕松开微拧的眉头,他道:“你说……朕给沈临之提一提官职,如何?”
李源怔愣了下,研墨的动作又恢复如常,他垂下头去,“陛下如此隆恩,沈少卿定该高兴才是。”
盛长慕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他手中提着的笔在纸上写动着什么,顿了片刻,他的语气已然变得毫无波澜,“着拟旨意下去,沈临之不矜不伐,谦和敬慎,为官多年来政绩斐然,实乃朕之肱骨,今,擢升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此言一出,李源都生生被他吓了一跳,这都察院分为左副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官至正三品之高,而沈临之年纪轻轻就一连越两级……
更何况,大楚向来以左为尊。而如今,这右副都御史乃是不惑之年的柳大人但任,年龄与阅历比沈临之高不说,现在竟然因着陛下一句话,要比沈临之平白低上一小等。
“这……陛下深思,您如此厚爱沈少卿,实非明举啊,恐要引得朝中大臣们非议……”
李源左思右想着,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陛下纵然有爱才之心,可也得顾虑旁人不是?否则这般替沈少卿在朝中结下梁子,于公于私来说都并不妥……
“无妨。”
盛长慕摆摆手,显然心意已决,他道:“能担大任者,自然要磨砺着旁人所不能经受的苦。”
盛长慕的眼眸中神情复杂,看得李源心中莫名地一紧,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宫中的下人们都说,陛下并不愿迎娶那越公主凤栎,放言出让凤栎自个儿挑夫婿,实则就是将这桩婚事推脱开来。
而凤栎公主若要除开陛下来选人……自然挑的是朝中肱骨重臣,地位不低,还是陛下所能倚仗之人,那么沈少卿……
李源不由打了个激灵。
再看向案边帝王那平静得不行的面容时,他只觉心生寒颤。那沈少卿可是跟随着陛下数年的人啊,暗下里为他办了多少事,如今说利用便利用了。
“你退下罢。”
盛长慕揉着眉,突然开口道。
李源虽心下震撼,却并不将神色溢于言表,听了这句话,他心里犹如如释重负一般,连忙应诺了声,匆匆将殿门合掩、退下。
……
隔日,跟随了陛下数年的沈少卿擢升,一跃成正三品御史,震惊朝野之际,一时还成了朝中风头无两之人。
果然如李源所说那般,此旨意一下,即刻便有人站出来驳回,李源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旁听着,大臣们纷纷激言相向。
反观那位受了这般瞩目,与陛下明面上的隆恩的沈少卿,无论旁人说着什么,至此也一言不发。
李源垂着脑袋静静地听着响动。
可惜那些反驳声都被陛下出声便挡了回去,无人再敢质疑此事。
片刻间,大殿之上鸦雀无声,盛长慕冷眼觑着底下一片状若恭敬的臣子,眸中思绪渐深。
沈约说得没错。
有些人,无用又碍事,享着朝廷俸禄却碌碌无为,在朝上惯会嘴皮子一碰地胡嚷嚷,真正要用人之时便一声不吭了。
京城各世家盘更错杂,他动弹不得,可这些个人虽需要花费些力气来拔除,却也不是动不了!
他不能让大楚的百年江山,折在这些人手中……
第四十二章 姑姑(求推荐票~)
久经严寒摧残的大楚,在正月初十这日,天气难得的晴朗起来,无雪既无风的,倒有几分秋日凉薄的景象。
盛长宁提出要去景安殿看盛安乐,莫女官听了这话,头也没愿抬,只躬着身道:“奴婢去通知底下的婢子做准备……”
盛长宁微微笑了,抬手制止了她。
……
昏迷了半个多月的安乐公主醒来了,最为激动的莫过于景安殿的理事嬷嬷清嬷嬷,与盛安乐的贴身宫婢令儿。
只不过,前者是喜极落泪,后者则是庆幸的欣喜。
盛长宁一抬眼看过去,便看清了两人的眼里藏着的深意,她稍稍偏了下头,撤下些许目光,语气凝肃地道:“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这话是对着景安殿其余的宫婢们说的,落在令儿耳中,却如一道警醒一般。仿佛时刻在她耳边提醒着,要记住那日自己失手犯下的过错,要对陛下仅杖责惩罚而感激涕零,要……
就在宫婢们就要连连应下之时,令儿踉跄着起身,抢过话头,有些激进地喊道:“奴婢、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说罢,她便跌跌撞撞地走远了去。
盛长宁收回余光。前些日子,白露早就与她说过,盛长慕虽念在失手的宫女与盛安乐多年主仆情谊,饶过了她一命,但仍是杖责了她四十大板。
放在寻常女子身上,别说四十板子了,就是打十个板子,也指不定要去了半条命。
可这令儿却死死咬牙地撑了过来,而且如今不过半个月,伤竟也好了大半。
任这事放在谁身上,盛长宁都要觉得,此人可真算命大了,这打四十大板还不死……
沉浸在欢喜中的清嬷嬷,没多顾及到身边来了的盛长宁,还是脸色仍旧惨白着的盛安乐,忽然重重地嗑了几声,清嬷嬷又惊又怕之下慌忙地扭头去找人,这才初醒,景安殿中还有外人……
“奴婢见过奉宁公主,让公主您看笑话了……”
盛长宁看着眼前这人,显然是混迹宫中数年的老人,仪态能度时收敛不说,就连溢于言表的神情都能在一刹那间变幻。
可她眼里对盛安乐的关怀,却是不作虚伪的。
盛长宁微颔首,应了一声。
对于盛长宁来说,她在宫中地位明明不高,若今年有新进宫的宫婢们,怕是连“奉宁”是谁都不知道。所以,就如现在在堂堂嫡公主面前的红人的清嬷嬷,她完全是没必要如此冲盛长宁行礼问安的。
“无妨的。”盛长宁摆摆手,示意身后的白露领人退下,她又抬着眸子看向半倚在床边的盛安乐,道了句,“本宫有话要与安乐公主说,其余人退下便可。”
清嬷嬷浑浊的老眼看了眼盛长宁,又躬着身子低垂下头去,仿佛不曾听见盛长宁的话似的。
她不走,其余的婢子们皆不敢乱动。
盛安乐浑身还是无力,她勉力以掌撑起身子,她透过照射进来的斑驳光影,怔怔地抬头看去。
面前的人的模样一分一毫都未变,可她的眼中,却有不属于她面容的神采。
是盛安乐所认知的,所熟悉的。
于是,在盛长宁有些微微错愕的目光下,盛安乐眼眶湿润着。
声音却很轻很轻地喊了句,“姑姑……”
“你们都下去罢。”盛安乐下一刻又偏了偏头,想要掩饰眼尾的泪花。她这是朝清嬷嬷下的令。
清嬷嬷拧着眉头,虽然好奇心满,但她从不质疑公主的决定,于是领着宫婢们应诺了声,便齐齐退了下去。
因着那声称唤,盛长宁的脑海里,此时却旋起一丝疑惑。安乐自幼被宠坏了,向来喜欢趾高气扬地对人,即便先前那回她掐着人的脖子,盛安乐也是不情愿地喊了他一声。
而今日怎么听起来……盛长宁蹙着眉,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着别扭极了。
“姑姑!”
盛安乐这声更大了,嗓音透露着小姑娘特有的甜脆,她双眸笑得弯弯,看得盛长宁面色径直一冷。
盛安乐这人又想耍什么把戏?
“姑姑,安乐知错了。”
盛安乐眨了眨眼,看着眼前人的神情变幻,不用猜想,她也能知道姑姑在想什么——无非就是,“自己怎的突然转了性子?”、“是不是又想玩什么把戏”之类的。
盛长宁看了她一眼,迈步上前,在盛安乐对面落座后,她才问道:“错在哪儿了?”
她的眸色凝厉,宛若出鞘的锋芒,可小姑娘确是一点都不怵她,听了盛长宁的话后,更加乖巧地答道。
“安乐错在——不该性子莽撞,言语不善会时常在宫中得罪人,还容易与人交恶……就像这次令儿一样,她推了我让我落水受寒,虽不是故意为之,但却仍不知悔改。”
盛安乐叭叭叭地说得飞快,看着的确像是真正地在认识到自己错误一般,可到后头说着说着,她便又偏了开来,还拿令儿举了例。
“今早我刚醒时,便瞧着令儿还在杯子里下了什么药,不过她可没使那杯水成功让我喝了,我机灵得很,一挥手就把杯子给撞碎在地上,发出响动很快就引来了嬷嬷……”
盛安乐每说一句,盛长宁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她还是压抑了下来,冷静道:“令儿是陪了你数年的人,若你只为了一时玩笑,就将人这样胡编乱造……”
“姑姑是不信安乐?”
盛安乐直接一句话堵了回来,让盛长宁哑然。
没来由的,听完盛安乐娓娓道来、不似作伪的话,她心里的秤砣是偏信小姑娘这边的。
只是那令儿……
若真如安乐所说那般,竟有谋生害主子的心思,这种人自然是就不得的。
“好了,我知道了,到时由我来禀明你父皇。”盛长宁眸中思绪万千,又低声安抚了尚虚弱的小姑娘一句,便转身离去了。
她是以为,盛安乐与她说这些话,是怕自己说了恐她父皇不信,所以才这般左右讨好了盛长宁。
这小姑娘倒也是聪慧的,盛长宁心中暗叹,若不然区区才十三岁的小姑娘,哪里会想得到借旁人之口,来禀明实情呢?
第四十三章 地狱(求推荐票~)
盛长宁出来的时候肃凝的神情,令候在殿外的清嬷嬷忍不住心下一阵担忧。
看着人走远了,清嬷嬷这才快步急切地进了殿内,可陡然看见床榻之上的公主,是一脸温然又真切的笑意时,她又不由地呆愣住了。
小主子……什么时候同奉宁公主这样要好了?不是从前还常寻人欺负么?
“公主,她可有为难您?”虽是这样想着,清嬷嬷还是面露担忧的神色,又一边上前为盛安乐掖好被褥。
盛安乐眨了眨眼,摇了摇头,她才道:“嬷嬷,她是我姑姑,我身为小辈自然是要敬着她的,从前是我不对,所以方才我都承认了错误,姑姑哪里会再为难我。”
小姑娘的面容还是一如从前那般,只要不发火地怒喝旁人,嗓音都是小女儿惯有的娇俏。
看着她这般,清嬷嬷心里是难言的复杂,既是欢喜又是欣慰,还有无尽的怜惜与心酸。
小主子能被养成刁蛮的性子,说句大不敬的话,缘由还不是皆在陛下身上,自小陛下便不大管公主。明明是宫中嫡长公主,身份虽是尊贵,却始终未得到爹娘正儿八经的疼爱。
若不是太想引得陛下关心的目光,公主何至于将自己变得人人见而避之的地步……想起公主小时候时常说的“要是我娘还在便好了”,清嬷嬷眼眶再也忍不住地红了。
她一直在想,安乐她还小让再放肆吧,就让安乐这样无忧无愁地活着,她情愿安乐只知道陛下是因性子清冷,情愿她不大懂得陛下的凉薄,生为帝王家的凉薄……
可如今安乐却自己懂事起来了,也不知究竟是好还是坏……
“公主……您一直都是个好孩子。”清嬷嬷的手抚过盛安乐的长发,眼中情绪异样纷杂。
盛安乐笑了笑,“小时候嬷嬷就常说着这话,以后可不许再这样说了。”她说着又顿了顿,再补充道,“本该就是我的不对,不应这样对谁都跋扈无礼……”
说着话间,外头传来令儿的声音:“公主,张太医来了……”
听得这声,盛安乐的眸光在瞬间便冷了下来,她缓缓地躺平了身子,清嬷嬷为她放下理着纱帘,并未看见小姑娘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去唤人进来罢。”
盛安乐轻声说了句。
整理妥当,清嬷嬷立即应声退去。
宽大的拔步床榻上垫的是桑蚕织就的绒垫,柔软又舒适,躺在上头,听着外面的响动,盛安乐陷入了一片朦胧中。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做一场梦。
那梦里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观花一般地,须臾间便回闪过了她的一生。
悲凉又可笑的一世。
自幼时有记忆起,盛安乐的生活里就没出现过“盛长宁”这三个字,那时所有人都被她的父皇警诫。
在梦里的那一辈子,与之现在并无不一样,梦里的“盛安乐”厌恶宫中所有的人,她仗着父皇的宠爱杖责宫婢、欺辱姊妹,惹得所有人都不喜。
她与梦中的“盛安乐”一样经历着这些,她与“她”感同身受。她们不过都在期盼着,父皇能不这么忙,多分些精力来陪陪自己,她们想要的并不是满宫的绫罗绸缎与珠玉翠环……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枝头的绿叶黄了再飘落,尔后又抽出嫩芽,她在慢慢长大。可父皇仍旧只愿给着她名义上的宠爱,却不愿真心疼惜她一句。
盛安乐原以为,在梦中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那些以往,是自己的心里不愿揭露的阴暗面。
可直到——
她清楚地看到了,在梦里那熟悉的景象中,御花园的那座桥边,自己走在前头,那位越公主凤栎走在她身旁,后头的婢子们跟得不徐不疾。后来,凤栎唤她去看跳起来的鱼儿,她探头看去却被一股小力袭来,她一下子滚进了池子里,尔后便是一阵人仰马翻……
在梦中以旁观的身份来看,她能清楚地看见,是她后面的令儿去看湖面时踩着了她的裙摆,还不慎撞到了她,而恰巧的是——凤栎那时手正好轻轻抬起,擦过她的臂膀间……
后来的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明明是令儿的错,可她胆怯地不敢站出来,最后令凤栎蒙上了尘辱,堂堂大越的公主受了这般侮辱,凤栎怎么能不气?
她在梦中焦虑地喊着、叫着不是凤栎的过错,可直至凤栎被气回了越国,也无人理会她……因为这只是一个梦,她在梦里只有虚无缥缈的身影,旁人窥见不得。
后来……
后来,看着爱女悲愤回来的越君姒谏,大怒之下再发兵大越,这回,他不再手下留情,也没有邢国从中掺和。
大楚不得不倾全国之力抵抗,可朝堂之上被父皇换下的人太多了……新提拔的将领不仅是才疏学浅之辈,也更无征战经验阅历,一次次败北后,城郊外的尸骨堆积成山海,百姓受苦,大楚的民心越发不齐了。
在朝中一片哀呼声中,在满国的血雨腥风中,父皇为求越国能收兵,江南之地被拱手想让给越国……
这一切都是因她盛安乐而起,或者说,都是因令儿不愿出面澄清误会,导致凤栎平白受委屈开始的……
可这些磨难却只是开端,后头的大楚的艰难还未至尽头。
盛安乐闭上双眸,她脑中不断在重复梦里所见的那些断臂尸骨,血流蜿蜒曲折汇成河流。
那时的大楚宛若人间地狱。
“嬷嬷,让他们都给本宫下去!”盛安乐用力地扯下腕上的银线丢掷一边,那是太医用来号脉的。
外头的人惧是一怔,不过好歹请嬷嬷了解自己主子反复无常的心思,便请张太医收拾好医箱,领着所有人都下去了。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清嬷嬷关上殿门,再折回来关切地问。
“嬷嬷!”盛安乐坐起身来,一把抓住清嬷嬷的手,目露惶恐不安,“父皇将凤栎怎么样了?她可有回越国去?你快去阻止他们,不是凤栎的错……是令儿啊!是令儿推的我!”
第四十四章 杀了(求推荐票~)
“公主!安乐…安乐乖……”
“陛下早已查清这事,且早就让宫中的人,不许再妄议那越公主,断然不会再牵连到凤栎公主身上的。”
盛安乐是在清嬷嬷的安抚下,才重新镇定下来的,她攥着清嬷嬷的手,仍有些抖。
“真的吗……?”
盛安乐垂敛下长睫,她真的太怕了,因为一个贪生怕死的奴婢,就害得大楚险些遭遇灭顶之灾!还有,后来若不是长宁姑姑,越人怎能就这样快地与大楚签订停战协约……
盛安乐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她的双拳紧攥着,哭却不发出声来,咬着牙忍抑得厉害。
“安乐!小祖宗啊你这是做什么……”
清嬷嬷看着她这样委屈的哭状,心里也跟着难受的不得了,掰开她的手来,才发现盛安乐柔白的掌心都是指甲印子。
清嬷嬷只得又去唤人拿来祛疤膏,来为她一一都涂上,生怕盛安乐因此留下不美的疤痕。
一面涂着,清嬷嬷一面又去瞧盛安乐,见她神情仍有些恍惚,只好再放柔了声,来安抚解释道:“大家都没事,凤栎公主不曾受到牵连,令儿也领了四十大板子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父皇也是看在你的份上才轻饶了她,毕竟这么多年的主仆,她也还算尽心尽力……”
“罚得太轻了……”
令儿是无辜,不过是失手将她推下池子里,可她怕罚而逃避、不肯认罪她能理解。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等快要激怒了凤栎还不出来伏罪,再等越君大怒、事情发展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也仍是不说,看着大楚理亏在先,被越人攻打致使无数人因此丧命!
难道她的命是金贵,那些在战乱中死去的将士,与无辜百姓的命就是草芥吗?!
盛安乐喃喃着,眼神却一点点凌厉起来,她的声音不算大,清嬷嬷一下子没听清,又低声去问道:“公主您说什么?”
盛安乐眼里有憎恨与厌恶,一字一句口齿清晰。
“我说,父皇总是这般虚情假意,总不会去了解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他也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对我的好、名义上的宠爱都是累赘!无用至极的累赘!”
盛安乐再看向清嬷嬷,阻止她的话头,“嬷嬷你不必再劝,这么多年了我早已不是小孩子,我早就看懂了!父皇这些年来后位空悬当真是因为我娘吗?如果是,那么我娘在时他府里纳的那么多侍妾又该如何解释?其实,他不过就想博一个深情的美名罢了!”
“公主!!不可这般说!”清嬷嬷这下真的急了。
陛下再如何做得不对,公主也不该如此妄议才是啊!如果传到其他人耳中,令陛下心生罅隙了,如今公主又还这般年幼,日后在宫中该如何是好?
盛安乐激愤的情绪平息了下来,她又道了一句:“难怪大家都道,迟来的深情比野草还贱。”
清嬷嬷急得失礼地去捂住她的嘴,“公主!勿要再失言了!”
她直觉如今景安殿上下人心不稳,她怕会……隔墙有耳啊。
“嬷嬷不必激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哪里有其他人能听到?若是有人听到了,又再非议出去,只管杀了便是。”
盛安乐状若无意地瞥了眼对面的窗边,收回了目光后,这般安抚了清嬷嬷。
清嬷嬷心下没来由地一跳,公主何时能将杀人说得这般轻快,她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小主子,小姑娘仍有着大病初愈的虚弱感,唇色泛着白,面容还是原来的面容,连眉宇间的稚气都未变。
清嬷嬷的心放了下来,她笑了笑,只当盛安乐这几话,是为了令她心安才这般说的。
“那你快躺下歇会,今日才醒来,公主又这般情绪多波动,肯定要体力不支了……”
清嬷嬷给盛安乐掖好被褥,将烛台上的烛火挑暗了些,又将小案边的白鹤香炉给打开,燃上了安神焚香,这才退出殿内,轻轻关掩上了殿门。
没有人发现,方才盛安乐说完最后一番话时,窗边飞快地滑过一抹人影。
………………
是夜,御花园内。
风声迎面而来,树枝光秃秃的随风摇曳,在清润的月光的照映下,不显美感倒有些诡异阴森。
白露路过这边时,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她缩缩脖颈,将肩膀上披着的厚厚的披风又裹得紧了些。
不看便不会怕了。
想罢,白露使劲别过头去,她步子也不由地迈得飞快,手里的竹篮也攥得紧紧的。
这可是公主的宵夜,今日为了安乐公主的事,公主足足在罄北殿待了好几个时辰,连晚饭都未用,她得快些回去才是……
忽然地,一阵阵风声,伴随着细碎的声音传入耳中,白露只觉得腿肚子有些打颤,竟有些迈不动腿了。
趁着伫立着的这片刻,白露细细听了下,才发觉这细碎的怪声,似是有人在低低哭泣发出来的。
白露顿时又毛骨悚然起来,她记起来前两日有宫女议论的怪事,都是鬼啊怪啊之类的……
“你、你是哪个宫中的?”
白露僵硬着脖子回头。
只见人源声处,立着一人,就着月色能看清,她身着的是宫中婢女统一的宫装,眼眶还通红着,连方才发出的腔音都是哑的。
白露眼尖地又瞅到了,那人地上的黑影子,她松了口气。
是人就好。
“我是漱芳殿的。现下这么晚了,姐姐怎么还在这儿?”
白露假装没瞧见她的眼眶红肿,只露出眼中的好奇之色,这般询问道。难道这位姐姐就不怕那鬼神之说?居然还能一人待在这儿……
令儿垂下眼,掩饰住眼里的羡慕,看着面前这小宫女的面色,就可以知道,这漱芳殿的奉宁公主待人一定是极好的,不若的话这小宫女怎的这般欢喜。
一点都不似她……
她尽管每日都在尽力地做到最好,却整日还是能被公主非打即骂。在景安殿的一切,于她来说简直就是地狱、是无尽的折磨!
现在,她只愿哪个宫里的主子能把她带了走……她要离开景安殿!她要离开那个刁蛮又跋扈的安乐公主!
第四十五章 平凡
思绪回转间,令儿已经决定好了,她看着不远处的白露,心思微动。
只是不等她正要说些什么,只见这小宫女看了眼远处的宫灯,跺着脚“哎呀”了一声,落下一句“时间不早了,姐姐快些回去罢,我家主子还等着我的汤面用呢”就转身跑了,身着着宫女服饰的身影融入夜色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快得令儿都来不及拦着她说上一句话,她垂丧着头叹了一声,正准备回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
“令儿姑娘。”
令儿心下一惊,立马就扭头看去,只见她身后却是黑黢黢的一片,唯独能瞧见树枝的黑影投在宫墙边,其余的尽是黑暗,根本看不清有什么人。
令儿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她的后背已经湿濡一片,拳头攥得死紧,方才那声音声色不辨,听不出男声还是女声的。
“你、你……是人是鬼?”
那声音似乎早已察觉出了她的紧张,低低地一声呵笑罢后,那人道:“你觉得我是人是鬼?令儿姑娘何须紧张,在下不过想与姑娘做桩交易。”
“与我做交易?”令儿心中仍是警惕满满,这人神秘,居然知道她的名讳不说,还不肯出来露出真容,只躲在暗处说话,想来这交易也定不是什么能放在明面上的……
思绪辗转间,令儿已经在心下认定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焦虑得厉害,她着实怕她不应的话,这神秘人就要做出什么于她不利的事来……
于是,她一面想着该如何摆脱,一面说着拖延的说辞,“我总得掂量掂量,这交易若是于我不利……”
那人也算痛快,直言道:“在下保证,于令儿姑娘并无半分不利之处,至于这交易的好处……自然是如令儿姑娘心中所愿。”
令儿心下微动,她看出了这人并非什么无礼之辈,她还是未表露出来,道:“你且说来听听。”
“令儿姑娘只需将这块玉牌挂在身上,在奉宁公主面前露一眼便可。”
那人话音刚落,隔空便抛开一枚玉牌,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令儿半是惊恐半是犹疑地迈步过去拾起来,只见那玉牌只有双指宽大,小小的一枚,上头还挂着一串红绳,红绳之长足有三四寸之长,应是挂在脖上之物的。
在盛安乐身边待久了,令儿能看得出来,这玉玉质颇为剔透水润,也不知是何玉种,摔在地上也坚硬如石地未裂,看着应是上等之品。
只是……令儿翻来覆去地看着那玉牌,上面什么刻字都没有,她有些疑惑,问了一声:“这玉……能有什么用处?”
戴上了被奉宁公主瞧见,她就能留在漱芳殿吗?
只是她问完了,等了片刻却不见那神秘人再次说话,令儿迟疑着,还是抬步往里而去。
里头是原先她不慎推了安乐公主落水的地方,池子里的水被月光一晃,显得波光粼粼,可四周的仍旧黑黢黢的一片,没见着有什么人影。
令儿见到这地儿就会忍抑不住地想起那次失手,她心中仍旧有些慌,不敢再往里走,连忙揣着玉牌往原路返回。
她的心跳得有些厉害。
如果……如果真能如那人所说,到时她会被奉宁公主要去漱芳殿,那凭着她的能力,一定能比方才那宫女要混得好……
令儿步子走得更快了些,步伐都不觉轻快起来。方才在这儿偷偷哭泣时的难过与害怕,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散不见了。
………………
自昨日与盛长慕说了,盛安乐身边的宫婢害人一事后,不知怎的,盛长宁竟彻夜难眠。
或许是因为对方说的话——因为整夜里,她脑子里回响的是在罄北殿上,盛长慕出口时那凉薄又冰冷的话。
“……盛长清,你要记住,若非是朕赐下奉宁二字的封号,你至今只能待在潇湘阁里,暗无天日,永远不被众人所知,先皇还有第五女名唤盛长清!”
“所以,你有什么资格,或者有什么理由以着安乐姑母的身份,过来训斥朕?你当真是觉得,朕太过能容人了不成?仗着与长宁有几分关系,就能乱攀人乱自持姿态了……”
盛长宁翻了个身,以她躺在床榻上的角度,她能看见窗边,此时天已大亮,白茫茫泛着鱼肚的天边,正露着隐约霞光。
如今是冬日,白昼时间向来短暂,能看着太阳东升起来,显然是时候不早了。
不受着庆嬷嬷与骨子里的教养所约束,从前的习惯也渐渐淡去,她已经不再会习惯性地起床与安寝。
盛长宁叹了口气,她决定再赖赖床,外头实在寒冷,白露也未来催促,她就暂且先窝在这被褥子里好了。
念起昨夜的翻来覆去,盛长宁忍不住地想,难道是她真的说话太冲了?太不顾仪态地只知道指责盛长慕去了?
盛长宁回想了下……她实在觉得,昨日自己说的话,并无不妥之处啊,从前她便是这般与盛长慕相处,怎的他要发这样大的脾气……
盛长宁思及此,骤然一顿。
是了,她的语气过为熟稔,又不加掩饰地处处指责盛长慕的不对……可从前,那时盛长慕虽为储君,在她心中也是兄长,是最亲近之人所在。
而如今,她知晓十年前,是盛长慕亲自下令,命了沈临之给她松来毒酒,生生喂她咽下这鸩毒,那刺喉的滋味她是终生难忘。
所以她如今心境已然变化,盛长慕于她而言的感受是复杂的,她恨、她也不解。在地府时,她有无数次地想重新回到盛长慕跟前,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能对自己的亲妹妹、自己看着长大的亲妹妹,都能这般狠心地下手……
可如今回来了,盛长宁却一下子被抽尽了力一般,竟有些不愿再去干扰宫中的这些复杂。
她想,她只要不被人发觉自己是盛长宁,这样是不是就能逃出这皇宫。像盛长琼一般……不,甚至可以比盛长琼还过得更平凡一些,她都能接受。
是的,她只愿平凡一世。
可如今之事,一桩桩一件件,不是突然冒出的沈约表明心意,就是盛安乐落水险些要引起两国交坏……
盛长宁心情复杂极了。
盛长慕是不傻的,昨日她那番举动,会不会引来他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