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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贪看飞花     十国行周txt下载     十国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章 笺纸

    兖州城的魏国公府外,一支混杂了驮马、毛驴、牛车的商队正在把商货卸在地上、给牛马饲喂草料,场面杂乱而热闹。他们给符家带来了从东京城购来的货物,也带来了沿途的见闻、新奇的故事。趁着主事的人们正在清点商货,商队的随从护卫们和许多府内仆人一起闲谈,并兜售自己买来的各种物件。

    藩镇需要商队与东京开展贸易、上贡土产,此外商队也有探知地理、信息传递的作用。虽然各地藩镇在京均设有邸舍用于传报,但此类官方渠道只适合用于明面上的消息往来,许多私密而隐晦的信息仍要通过自家商队等私下的方式传递。郭信托圆仁从东京城带来的信件,也就通过这种方式辗转到了符金缕的手上。

    符金缕以端庄的姿态跪坐在案前,手上是侍女碧桃刚刚带来的书信。她不需要问是何人所写,只听到是圆仁那边传来的信件,就知道必是郭二郎的信,除了他外,东京城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圆仁与符家的关系。

    符金缕用指尖轻轻划开糊过的封口,从中抽出信笺,意外发现这信竟还用了颇为金贵的砑花笺纸。

    碧桃眼尖,也在一旁好奇道:“那武夫还很上心呢。”

    符金缕淡淡一笑,将信笺上的字粗略地看过一遍,见没有那些不该为人所知的内容,心下放松了些,便放在一旁。

    符金缕瞧出身旁碧桃好奇的样子,便开口道:“不用猜想,那武夫没写什么。”

    但她说罢自己却又拾起那封信,从头到尾地认真重读一遍。信笺上入眼是每个字都十分工整的正楷,且有意将每一列字写得非常整齐,只是书信应讲究错落有致、宽绰有余,手上的信不像书信,更像是衙门的公文,郭信的字看起来也只能说是用心在写,不丑罢了。

    这点也很符合符金缕对郭信的印象,在很多小事上郭信似乎都与常人的想法不太一样。

    至于信上的内容也确实没说什么正事,写的只是郭信在关中征战之余的一些见闻,以及河中府李守贞家最后如何变成了一场大火,剩下的便只有似是友人间的问候,只有最后一句才提起到,曾经的事已彻底结束,叫她不需再担心。

    符金缕放下信笺,目光凝视着笺纸上隐约可见的砑花图案,微微有些出神。

    她突然想到,当初自己或许就不该在圆仁处与郭信见面,毕竟当时李崇训已经死了,完全没有必要再和郭信冒险见上一面,不做任何可能会引起人们怀疑的事才是最好的选择。

    符金缕自认心思严谨,她只能解释为当时自己确实有些慌乱。主要原因还是她最初的设想只是借助郭家阻拦婚事,而不是直接杀了李崇训,结果李崇训的死太过突然,让她和郭信立马成为了一同密谋坏事的同谋,且这坏事还是谋害了自己尚未成婚的夫君!

    自己和郭信已经完全成为同谋和共犯,这种关系带来的感觉让符金缕现在想来仍觉得非常刺激,即使李守贞已经身死族灭,但她仍然无法、也不敢想象此事暴露之后,世俗和礼教将如何看待自己。

    符金缕当然能从父亲和兄长们的谈话中得知郭信的动态,关中战事结束后,郭信升任禁军都指挥使,曾经杀过一个叛贼之子已经算不上什么罪过,甚至可能会有人说郭信是对李家叛乱早有预料,故而提前为国除贼杀了李崇训。

    但符金缕的处境与当时相比却并无太多差别,因为世人对女子的要求截然不同!没有人会认为夫家将要发动叛乱,女子就可以密谋杀害之,这件事连她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何况她确实也没想过让李崇训死。

    故而符金缕当时才会忍不住想要再和郭信见面,想从他口中听到类似不会有事之类能让她宽心的话,那个时候,郭信对于自己反而成了比亲兄弟符昭序还要信任的人。不过即使是现在,郭信的来信仍然让她感到安全,当时以为那么大的事,似乎真的就这样过去了。

    这时,房间外的院子里传来二妹符金钏与仆人说话的声音,且动静越来越近了。符金缕忙把信收回封纸内,又四顾寻找藏信的地方。

    碧桃见状便开口道:“我去拦住二妹。”说罢就出门去。

    符金缕这时看到另一张桌上的妆奁,便起身将信纸一叠,抽出最下面的一栏空奁将信放了进去。

    几乎是同时,就听见二妹已经进来了,符金缕转过身去,二妹一下子就跑过来,抱住了符金缕的腰,娇声道:“姐身上可真香!”

    “瞎说什么。”符金缕被她抱着有些痒,笑着拍开二妹的手。

    “就是这样的嘛,不信姐问碧桃。”

    碧桃这时才从门外进来,不好意思地说:“女郎跑得太快了,没有拦住。”

    “拦我做什么?姐有什么秘密?”

    “能有什么?”

    符金钏的眼睛开始在房间四处打量,符金缕连忙轻轻推了二妹一把,把妆奁和桌子挡在身后,虽然姊妹间的关系都很好,但二妹说话没有遮拦,让她发现自己和男子有书信往来实在太尴尬。

    好在二妹并没有当真去想,挽着符金缕,凑在符金缕的耳边说:“今天除了商队,东京城也有人来了,听长兄说,是为了姐的婚事而来呢!”

    符金缕没有立即反应过来,还是碧桃赶忙就问:“来的是哪家的人?”

    符金钏机密地说:“是侍中枢密使郭家的人,是为家中二郎与姐结亲的事问询阿父意思,这会儿阿父已收下郭侍中的书信,安顿来人休息了……长兄说他与那位郭二郎认识,姐前年在东京时见过了吗?长什么样子?”

    符金缕听后却完全没有和二妹说闲话的心思,并对着碧桃微微收了下眼睛,随后当即说道:“我要去见见父兄。”

    符金缕在庭院中迎面见到长兄符昭序时,符昭序正在和另外两个兄弟符昭信、符昭愿谈论过段时间随父亲符彦卿入京的事情。

    见到符金缕过来,符昭序马上爽朗地大笑起来:“看来我家大妹已知道了,不知大妹对郭家属意否?”

    二哥符昭信也说:“郭公熟知兵事,也颇会看人,如今可知无二了。先前李家的事,竟有人说大妹有克夫之命,可家中为大妹看过相、测过字,算过流年,批过八字。大妹从来都只有大贵之命,只能说李家子的命太软了罢!”

    符金缕不多理会兄长们的玩笑话,正色道:“还是要听阿父的意思。”

    符昭序也点头:“既然大妹来了,我和大妹一起去见阿父。”

    路上符金缕仍在思索着,以东京到兖州的距离,郭信随商队的来信和郭家派人来显然不是同一时间,那么郭信在写信时就已经知道郭侍中有意与父亲结亲,或是说干脆就是郭信自己提出要娶自己为妻,所以先来信与她知晓?那些问候的话里,或许还藏着其他的暗示?

    眼下符金缕心里乱糟糟的,许多无端的猜想不断地冒出来,她甚至开始怀疑,就是因为自己主动与郭家二郎私下相见,那郭家二郎才看上了自己的美貌,故而不惜杀了李崇训,且嫁祸给符家,所图的根本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自己这个人。

    想到此处,符金缕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忙把脸垂下去不再乱想,怕一会儿被父兄看出端倪来。

    身边的符昭序见符金缕低头不语,只当她是因为兴致不高,便说起自己的看法。

    “为兄看来,郭家二郎为人不错,与我颇谈得来,且在军中善战,有“射虎”之名!家世虽然差些,但郭侍中身为枢密辅臣,手握禁军……关键是郭二郎年轻且未曾娶妻,房中仅有一妾室,东京城和各镇之中恐怕很难再挑出比郭二郎更出众的男子了。”

    见长兄似乎对自己有所误会,符金缕这时也不想解释,免得暴露出自己对郭信已有了解、甚至还有相交的过去。

    兄妹来到符彦卿休息的偏房时,符彦卿正斜卧在木榻上看书,房间内还有新娶的年轻妾室在一旁的案前正为他研墨。

    符昭序先简单说了一番近期郭威在朝中立主出兵受挫的事,随后便提起郭信,尤其是自己在东京城通过马球与郭信结交的旧事。

    符彦卿放下书听了一会儿,便坐起身子说:“我与郭侍中并无熟交,然其人其事却听过许久,郭侍中是老成持国之人,本朝东京的诸公中未有能与其比者。那郭二郎,也确当得上后辈俊才。”

    符彦卿转而又问:“金缕是什么心思?”

    见符彦卿的态度已经明显,符金缕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被遣嫁出去,嫁给另一户人家中生活长大的男子,这是从数千年前就延续至今的规矩,凡世间的女子除非出家便都离不开这个命运,她当然也不能例外。

    于是她只是说道:“此等事情都由父兄做主,孩儿只是一想到不能再相伴父母身前、与兄弟妹妹们相见的日子越来越少,就顿感落寞呢。”

    符彦卿也露出动容的神色,微微叹了口气:“哪有在父母身前老去的女儿?金缕早已到了于归之年,今年来诸事耽误得太久了,婚姻大事还是议定了好。”

    符昭序也说道:“正好我们三月便要入京为官家诞辰朝贺,届时阿父等郭家二郎拜访后,就可定下婚期,遵循六礼行之。”

    符彦卿点头表示同意,转头仍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符金缕。

    符金缕没多少高兴可言,但至少心里并不反感,于是便向父亲躬身一拜:

    “一切听从父兄安排便是。”

第一百五十一章 长命缕

    二月低的东京城依旧寒冷。

    一大早郭信就从被窝里爬出来,郭威今日没上朝,郭信便先去后院问候,随后从郭威口中得知,符家已经首肯了他和符金缕的婚事,且再过几日魏国公符彦卿和长子符昭序就要到东京城为官家庆贺圣善节,届时商议具体事宜。

    郭信当即心情大好,他见过符金缕,如“美月”一般的女子将要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恐怕任何男人都得心花怒放,且魏国公符彦卿的长女,在本朝是相当高的门楣了。

    郭侗也向他祝贺,只是郭信总觉得长兄的眼睛里,多少流露着一些羡慕的味道。

    人在心情好的时候干什么事都很有兴致,郭信例行去军营巡视,几个指挥使中只有赵匡胤和章承化两人当值,便叫上了他们一同随行。对于赵匡胤是不是好皇帝郭信没有看法,但相处下来至少确定了赵匡胤绝对是个猛将,搞好关系日后还是很有用处。

    在路过射场时,郭信见一些军汉们正在习射,便停下马,从一名军汉手中要来了弓,活动一番上身的筋骨,先引弓搭箭试射了一支,摸准感觉,随即一口气疾射了五箭,连续直中五枚靶心。

    “意哥儿!意哥儿……”围观的军汉们纷纷喝彩叫好,亲切地叫喊着郭信的名字。

    郭信把弓抛了回去,回到马上对着众人抱拳回礼。

    “久闻主公善射,今日始得一见,末将佩服至极,本军名做射虎,真是十分恰当。”

    身边跟随的赵匡胤说着,黑脸上露出满是佩服的神色。有些人的脸晒黑了,久不出门就又会白起来,郭信就比刚从关中回东京时白了一些,但赵匡胤的脸黑似乎就是天生的。

    不过郭信心情更好,看着赵匡胤的一张黑脸都觉得十分亲切。

    不料这时却听到旁边的章承化冷冷地哼了一声,当众说道:“赵将军马术高明,亦很擅长拍马之术。”

    赵匡胤闻言也有些恼怒,回了一句:“想必章将军不善策马,故在军中总是落后于人。”

    章承化在军中的诨名叫“章石头”,性子如此,说话向来不讨人喜,想当初郭信自己还在做都将时就领教过章承化的威风,后来才凭借力拉强弓的本事和几次在战阵上展现了勇武之后,让其终于甘愿隶于麾下。

    而如章承化并非孤例,禁军武夫之中有的是他这样好勇斗狠而性子孤傲的人,只有在战阵和疆场上才能折服之!

    郭信瞧了两人一眼,觉得底下的将领有矛盾倒不一定是坏事,他不动声色地抬手止住争论,随后用轻松的口吻向一众人说起往事:“记得最先认识章将军的时候,我曾把自己常用的麻背弓与章将军的宝刀相换。”

    章承化点头称是:“末将一直将弓挂在家中正堂壁中,从未上弦取用,只怕有所损伤。”

    “两石强弓,挂在墙上太可惜了!章将军的那把短刃,每次随军征伐,我仍带在身上。不论弓马刀剑,能用在战阵上杀敌就是好本事呵。”

    众人皆抱拳称是。

    郭信在军中与赵匡胤几人一同用过午食,还寻思着一件事,王溥的小儿子周岁试晬,在家中设下府宴请他。不过距晚宴的时间还早,郭信便只带上郭朴出朱雀门,去看了王世良在蔡河附近长街的铁匠铺子。

    郭信已让王世良除去了在军中的职务,专心干他那些隐秘的差事,免得万一在战阵上死了,前期的投入都要浪费掉。当然,下面人的例钱和经费都要由郭信自己来出,好在现在他自己手头比较宽裕,除了俸禄,主要还是侯益送的那一盘金笋,即使是在眼前这样好的地段盘下了一间铁匠铺,剩下的仍然够他养这样一群人很久了。

    郭信立于龙津桥前观看,长街上的人流如梭,沿街两侧甚至还搭了许多彩棚露屋,买卖着衣衫裙袄,也有珠翠匹头,人们往来期间,非常热闹,就连铁匠铺外也有不少人驻足,生意似乎还不错。

    按照历书的说法,过了上元节,阴气渐渐消退,阳气则渐渐萌生,暖春就该来了。

    因此东京街市日渐繁华,许多买卖重新开张,且过段时间各地节度使将要入京朝贺,各家随行的人马加起来又是不小的数字,吃喝用度,货物交易少不了生意买卖,东京城似乎每天都在踵事增华。

    郭信指着热闹的人流,对身旁的郭朴说:“军里的俸禄你都攒下来,足够了就来这里买铺子,等日后天下太平些了,这些铺子转手卖出去就能做富家翁。”

    郭朴却摇头:“我爹说了,有了钱先讨老婆。”

    郭信顿时无语,也不多说什么,大多数人只有在事物已经发展出结果之后才会猛然察觉,而时代发展的方向其实在不经意处就早已显现。

    郭信走上长街,却不去铁匠铺,铁匠铺打的是农具和用具,而他则想买礼物以备晚上王家的府宴。他对王溥的印象很好,且自家父亲郭威也同样看重王溥,故而才在关中放心交王溥差事。从这点上看,郭威虽同是军伍出身,但与杨邠史弘肇等人对文官的态度不同,郭威非常尊敬看重有才干、善文章的士子,而王溥恰好是正经的科举进士出身,祖上还是太原王氏。

    不过郭信喜欢王溥,主要原因还是两人在关中曾一同奔赴军机,相处融洽,甚至王溥在凤翔府的宴上,还曾当着军将们的面为他做过一首诗,日后自家若果能发达,那首诗兴许还能流传于后世。

    郭信很快就从一处卖珠翠首饰的铺子里,挑了一根长命缕,便是一种用五彩丝线等编成的彩线结,人们相信其挂在身上能够辟邪长命。郭信特意挑选了穿挂着珍珠和金玉珠子的最贵的款式,贵的未必就是好的,但却多少能够代表情意深厚。

    郭信到王家府邸时恰到时辰,因客人不多,王溥亲自在府外迎接,两人寒暄一二,王溥便请郭信入内。

    在关中之战回来之后,王溥也录功升了小官,太常寺丞,和郭侗的太仆寺少卿品级相同,差事主要是管皇室的宗庙祭祀,从职权上比掌皇室车马的太仆寺要好些。

    郭信被领到内院的厅堂入座,几筵已设置好了,大概有十来个人,见到王溥亲自带来新人,都起身向郭信见礼。郭信一个也不认识,但这帮人好像认识郭信,等到他们一个个报上官职姓名,郭信才恍然知道原因,这伙人基本都是枢密院或九寺官员,和郭家多少都沾着关系。

第一百五十二章 灵验

    一伙人在厅堂就座,虽然就郭信一个武将,但大伙似乎都把他视为一个圈子里的人,彼此闲谈官衙趣事,也不时向郭信请教军事,枢密院的文官与军中武夫们的见解颇有不同之处,郭信也很有兴趣地听他们彼此交谈。

    王溥则在一旁亲自为大伙斟酒助兴,不时插上两句话,酒宴间的气氛渐浓。大伙不知不觉就谈起来郭威意图收复幽燕的战略。

    其中一个人道:“平定三叛,禁军士气正盛,今年天气转暖后,便应请郭公继续引兵北上,收复瀛、莫等州,先解契丹之忧,本场疆域安定之后,再图其他。”

    反对的人立马也说道:“国库已经空虚耗尽,如何再支持用兵?若大军与辽人久久相持在河北,你我都喝西北风去!”

    就在这时,门口又来了一些人,其中有一名身穿紫色襕袍的老者怀抱幼童,郭信便知此人是王溥之父王祚带着周岁的孙子来了。

    王祚同样在朝廷为官,还是三司副使,王章的副手。但王祚、王章包括王峻虽然都姓王,但彼此家族毫无干系。

    众人止住争论,一同起身向门口的王祚行礼。

    抱着孙儿的王祚显然心情不错,王溥向父亲引荐众人,王祚一一颔首致意,直到郭信时才开口道:“原来是郭二郎!先前马球场上郭郎的英姿令老夫记忆尤新,近来亦常听我儿言及郭家二郎勇武机敏过于常人,今日光顾寒舍,实在荣幸,且与我同坐首位罢。”

    郭信忙客气道:“哪里!王使君居朝廷之中,是肱骨之臣,晚辈怎敢托大,还请使君上座。”

    王祚便也不作推辞,随后王溥又唤来另外三个儿子,并向宾客们引见。

    王溥儿子生得早,长子王贻孙已经快到束发之年,此外两个儿子年纪虽小,但举止言谈间也已显露出知书达礼的模样。郭信看着三个孩子,便想起家中顽皮气质未脱的三个从弟,不同人家养出来的孩子确实不太一样。

    不多时试晬的仪式便开始了,试晬即是抓周,仆人们在厅堂正中铺好锦席,摆放好木剑、书籍、纸鸢、金银等物,王溥便把幼子抱来放在其中,众人都围着瞧。

    幼子在其中爬着,不多时伸出小手抓向一个肉饼,众人皆抚掌而笑,但幼子却没停下,一手抓着肉饼,又张着另一只手够向一本。

    这下大伙都不再笑了,皆随声道贺恭维起来。

    “王寺丞生了好儿子,手持,可见日后有经文弄史之才,家业有承啊。”

    “此子将来有口福呵,王家官运长久矣。”

    王溥脸上非常快活,把幼子抱起交到女侍手中,笑着说道:“小儿喜好诗书自然不错,但若我家能有子辈向武,将来像郭将军一样伐服远人,岂不更好?只是小儿选择如此,我辈便只望能亲眼所见天下太平之日,待小儿长成后,能一展所学了。”

    王祚同样诚心如意,拍手称快,众人又回到座位上继续饮宴,席间王祚父子向郭信频频举杯,并与在座诸位谈论三司使王章的为政。

    “王公收税实在过于严苛,本朝田税过于前面数朝,且盐酒等犯禁者,皆定死罪!如此百姓怎能不起哀怨之心?本朝军费冗杂,然能供馈不乏,无外乎歇泽于民耳!”

    郭信听出来了,王祚言辞间对上司王章的赋税政策似乎并不满意,但王祚应该知道王章是自己兄弟的丈人,郭信并不想参与到他们的纠纷里去,正要喝酒,却偏偏听到王祚主动向自己问道:“不过听说王公意欲外出就镇,此事郭将军可知否?”

    郭信当即笑道:“既然公与王使相同在一衙都不清楚,晚辈自然就更无从知晓了。”

    王祚便讪讪一笑,终于不再多言。

    酒宴直到黄昏,宾主尽欢,宾客们就纷纷向王祚告退。王溥的酒量仍不敢恭维,上回在凤翔府就是郭信把他扶回去睡觉的,这回还没有兴头写诗,就早早醉倒在席上了。

    郭信骑马回家,被冷风一吹才觉得略有醉意,好在此时没有醉骑的说法。回到自家门前,正巧碰见母亲王氏的马车刚进府门,郭信便准备前去问候。

    郭信下了马,先问旁边赶车的仆人:“阿母去了哪里?怎这会儿才回来?”

    仆人没回话,马车上的张氏便掀开帘子:“是相国寺,前阵子我听意哥儿的话去相国寺听法,在寺中结识了一位法师,能占卜阴阳祸福,非常灵验!”

    郭信上前扶张氏下来,这时才发现身材丰腴的嫂嫂王氏也在车上。

    王氏开口道:“陪母亲出去许久,脚都酸了,意哥儿也来扶扶我罢。”

    “嫂嫂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郭信瞧了王氏一眼,却只伸出胳膊,让她自己扶着下车。

    郭信陪妇人们一同往院中走,张氏的兴头仍在今日的经历上,继续刚才的话说道:“意哥儿一定不信,今日我请法师为你和青哥儿卜卦,算出你兄弟二人今年皆有喜事,且是一人娶妻,一人抱子,符家不才回信要与我家结亲?那法师竟能灵验至此!”

    郭信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圆仁那厮自己就是符家的人,可不就能说中此事?

    但他知道张氏越信任圆仁,自己借圆仁的地方安置家人的计划便越有把握,当下也附和着道:“如此看来母亲真遇到高僧了,也该提前恭喜嫂嫂才是。”

    王氏听到后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好坏来,郭信讨了个没趣,便只和张氏说话。

    父亲郭威还未回来,郭信陪张氏回到住处,果然张氏一坐下便不再兴奋,渐渐脸上有了倦意,三人又闲谈片刻,郭信和王氏很快就告辞出来。

    郭信走到院门外,正要与王氏辞别,王氏却问道:“意哥儿喝了酒?”

    郭信点头称是:“今日友人宴请,故而喝了一些,让嫂嫂见笑了。”

    王氏听后“噗嗤”笑了一声,随后说:“青哥儿晌午也出门去赴宴了,我这会儿马车坐了许久,还觉得头晕得很,脚下发软,意哥儿送我回去罢。”

    郭信道:“恐府上人看到不好,我去叫女仆来。”

    “何必?”王氏止住正想叫人的郭信,“长嫂如母,意哥儿刚还说了,咱都是一家人。不需意哥儿来扶,把我送到院子前面罢。”

    郭信这才点头答应,又低头猜测王氏的想法。

    路上王氏也提起圆仁,问道:“意哥儿相信母亲在相国寺所求的卜卦么?”

    “既是好事我便相信,反正信了也无害处。”

    “我是不信的,意哥儿还不知道吧?去年你和父亲在关中打仗,我家便只有青哥儿随官家骑马出猎,途中不慎落马,自那以后那地方就不行了。本来那时我已有身孕,结果也……”

    郭信步子一停,忍住了才没说出话来,这种事自己最好还是不做评论。

    王氏见他停下,也不再走,伸出手理了下鬓角的乱发,露出了一段小臂与手腕上的玉镯。

    郭信注意到这个动作,或许有酒精作祟的因素,突然觉得心神不宁起来。

    王氏竟又上前凑近了两步,郭信已能在耳边听到王氏说话间轻轻的呼吸声。

    “故而若想如卜卦所说怀有身孕,靠青哥儿恐怕不行,不过你和青哥儿是兄弟,我们不也是一家人?青哥儿估计到傍晚才回来……”

    郭信深吸一口气,终于打断王氏继续说下去:“今日我已喝醉了,待到明早估计什么也记不起来,这便告退了,失礼之处,还请嫂嫂海涵!”

第一百五十三章 角抵

    草长莺飞的三月,天气越来越热了。

    随着年轻官家刘承佑的生日临近,除去南方边境需要防备蜀、吴等国的凤翔军节度使赵晖、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以及宗室河河东节度使刘崇、忠武军节度使刘信外,其余各镇节度使多已陆续抵达东京城,并先后受召入宫。

    魏国公、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亦已携带子弟入京,就住在内城东北角符家自己的府邸中。

    算着日子,估摸符彦卿一行人已经安顿好了,郭信便让郭朴前去府上送上拜帖,以与友人符昭序相见为名告知想要前去府上拜见的想法,符昭序则回帖请他在嘉庆节的三日前前去一见。

    到了约定的日子,郭信已换了一件薄的黑色襕衫,乍一看似乎什么花样都没有,但细看能看出上面有错落的团花纹路。衣裳是玉娘去年夏天里为他做的,但等到他从关中回来已经要入冬了,便一直没有机会穿它,没想到头一回穿就是要去拜会自己未来的丈人。

    临出门前,玉娘细心为郭信将衣服打理平整,像是在送别似的。

    “玉娘现在打理了也没什么用,一会儿骑马又该皱了。”

    玉娘于是也放开郭信,上下了打量他一道:“郎君冬天又壮了些,衣裳不是很合身了。”

    “所以衣裳总是旧的好,贴身久了才会合身。”郭信猜想玉娘心里对符家的事多半是有起伏的,便顺口说了这一番话。

    玉娘很快从话里察觉到他的意思,却轻笑了一声,反问他道:“郎君是说女人如衣服么?天气有四季冷暖,本就需要不同的衣服应对,郎君不要多疑……妾的命都是郭郎的。”

    郭信看着玉娘真诚的眼睛,一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下去,好在这时郭朴到了门外,声称已备好了马和礼物。

    到了符家宅邸,上回郭信来时,府门上悬着的岐国公府牌匾已被摘下,取而代之的是符彦卿去年新受封的魏国公爵位。从岐国公到魏国公,再继续封下去只能封王了,符家属实是在历朝都备受重视拉拢的势力。

    郭信一下马,门口的仆人便赶紧迎了上来,向郭信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满面堆着笑容说道:“郭将军,我家二郎已在前厅久候了。”

    郭信把缰绳交给他,顺便打量了他一下:“你认识我?”

    “两年前郭将军曾来拜访过,故而记得。”

    “哦,”郭信微带错愕,随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些钱送到仆人手里,顺便问道:“你家大郎近来可还好?魏国公今日在府上么?”

    “我家大郎都好,最近为了公事忙一些。魏国公亦在府上,来东京城的头一天,魏国公就在府上念过郭将军的名字,称想要早日一见呢。”

    仆人又深深行了一礼,赶忙引郭信和郭朴等随从进门,然后抢在前面给郭信引路。

    不多时,前厅外就有一个与郭信差不多年纪的男子迎面过来,笑着抱拳道:“久闻郭二郎大名,今日可得一见!”

    郭信细瞧男子的长相果然有些面熟,便知道男子就是符家二郎符昭信了,当即抱拳回了一礼。

    符昭信好奇地打量了郭信一番,引他一同走入门内前厅,符昭信便对身边的仆人说道:“快去禀告父兄,郭将军人到了。”

    符昭信说罢向前做了个手势,语气热情地说了声:“郭将军请。”

    路上郭信也在观望符家内宅,比起上一回来时,这次符彦卿带来的随从女仆多了些,府上人多就有了生气,又逢上早春的好日子,屋舍庭院干净、草木绿意盎然,耳边还隐约传来溪潭流动的潺潺水声。

    符昭信这时说道:“郭将军来得很巧,今日两名角抵名手正在府上比试较量,父兄都在那里观看角斗,郭将军今天也要有眼福了。”

    郭信知道角抵,大概便是摔跤的一种,规则同样是一个圈,将对手推出去或摔倒就算赢。此时世风尚武,角抵、马球、蹴鞠、田猎骑射等都是军中乃至宫廷民间都热衷且擅长的体育活动。

    不多时,符昭信果然将郭信带到后院的一间厅前,厅前画着一个周长十余步的圈,圈里是两个身材在禁军中也算得上壮硕的汉子,正光着膀子架好姿势盯着彼此。

    厅堂的阶上就地摆设椅子,郭信看到符昭序正陪着另一个年纪大些的老者坐在阶上,指着圈内的两个汉子谈论。

    符昭序很快就看到了郭信和符昭信二人,当即对老者说了两句,便先令圈中的二人暂停比试,随后走下台阶相迎。

    “早知郭郎非是常人,一别数年,在兖州亦能时常听闻郭郎在关中的事迹。”

    “仰赖上峰和部下用命,我也不过是立些微末之功罢了。”

    “回头还要请郭郎为咱们详叙,”符昭序说罢便示意道:“台上即是家父,还请郭郎先与我前去拜见。”

    “自是当然。”

    符家兄弟带郭信来到阶下,向符彦卿引见郭信。郭信借此机会也观察着传说中的魏国公,亦是自己未来岳父的符彦卿。

    符彦卿穿着素袍,只带了简单的幅巾,却不像是戎马半生的武夫打扮。他的脸上五官端正,只是三条浅浅的皱纹横在他的额上,眼泡也微微肿着,显得眼睛有些浑浊,而在听着符昭序介绍郭信时,符彦卿又目光含笑,不时望着郭信点头。

    郭信以晚辈礼节拜过,符彦卿便吩咐旁人给郭信设座,准备一同观看角抵。

    郭信坐下,符彦卿又问道:“郭公近来如何?听闻郭公身居枢密院处置诸事,能日理万机而不知倦意。”

    “托魏国公的福,父亲一切都好,从河北回来后精神更是充沛了。”

    符彦卿却摇摇头:“如我与郭公这样的年纪,还是保重身子最重要啊!”

    郭信嘴上称是,心里却想:自家毕竟不像符家根基深厚,不把仅有的朝中权力牢牢握在手上,很快就得被人忘得一干二净。

    符彦卿说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号令下面等候多时的两人开始重新比试。

    这时郭信也注意到符彦卿和符家兄弟一样是高个子,宽肩膀,从前符彦卿的身材一定也是很健硕的,可是现在他的背项已经佝垂了。

    符昭序在一旁为郭信介绍场上的两人:“其中那头上绑着红布条的,是我家带来的角抵好手,人称“两道鞭”,来我家已有数年,在徐州、兖州各地几无败绩。另外那黝黑的一个,则是东京禁军中角抵颇有名气的史大虫,请他属实不易,两人刚才已比试过两回合,各有胜负,这是最后一场。”

    郭信笑道:“既然同是禁军兄弟,今日我似乎应该支持这史大虫了。”

    符昭序笑而不语,旁边的符昭信听后也笑了:“郭将军还未曾见识过五道鞭的厉害。”

    阶上的几人说笑着,场上的气氛却十分紧张。两人都脱去了上衣,伸出双臂,彼此注视着都未先出手,但仅从身材强壮来看,他还是觉得史大虫更占优势,这厮光着两只赤黑的粗膀子,胳肢窝下露出大丛黑毛来,壮硕的身子上,胸腹的厚度堪称夸张,皮下一团团肌肉形状连肚子上厚厚的肥膘都无法完全掩盖,简直像一只脱了毛的熊。

    就当郭信打量之时,那两道鞭猛地动了,两只臂膀猛地推向史大虫,史大虫却毫不避让,哼得一声抵住了扑过来的对手,但对方毕竟带着势头而来,史大虫脚下被抵得退了一步。

    两个人互相试探,并不断伸手去抓对方的腰和肩膀,想要使对方有所纰漏或是失去平衡。就在一瞬间,史大虫架势露出破绽,被两道鞭抓住腰带,便要举起他往圈外甩。

    大伙都看到史大虫连两腿都离地了,就将要落在圈外的时候,史大虫一双大手却突然抓到两道鞭的肩头,用力一扯,又将自己扯回圈里,随后退了两步,等众人的惊讶还没叫出嘴边,史大虫已如猛虎下山一般,毫不停留地向两道鞭飞扑而去。

    这下郭信都觉得史大虫要反败为胜了,没想到力大势沉的一扑,两道鞭竟然在圈边纹丝不动,两条腿就像铁鞭一样死死地钉在土里,郭信顿时明白了这称号的由来。

    两人再度僵持着,好像较上了力气,单纯凭借蛮力用臂膀硬生生抵着对方,不多时,郭信已能清楚看到那史大虫两只粗壮的臂膀上,有许多筋条都在其上跳动!

    “退!”一声震耳的大吼,史大虫的身子仿佛陡然变大了一圈,压着两道鞭一步一步将对手推出了圈外。

    旁边的符家兄弟都惊呼出声,符昭信满脸不可置信:“真有人能在气力上赢过两道鞭?”

    不过胜负已出,围观者都一齐叫好,连符彦卿也十分动容,抚须让仆人领史大虫到近前来赏赐。

    史大虫已披上衣服,在阶下拜谢道:“卑下史彦超,谢过魏国公厚赏。”

    郭信闻之恍然,原来大虫也是“艺名”,人家有自己的名字。

    “好,好,好。”符彦卿连着叫了三个好字,又转头对郭信说道:“此人勇力无敌,日后可为悍将,郭二郎在军中可曾听说过?”

    郭信对着史彦超颔首称赞道:“虽然未曾听说,不过今日一见,我方知军中还有如此英雄。”

    史彦超闻言竟问道:“敢问将军可是射虎郎郭信?”

    不等郭信回答,符昭序就先放声笑道:“正是射过猛虎的郭二郎,你唤作大虫,却正好为射虎的郭郎所克,不知角抵场上你二人谁能取胜。”

    “怎敢!”史彦超当即对着郭信拜下来,不知是否因为刚才的角斗,此时还涨红着一张脸,称道:“某仰慕郭将军已久,末将不敢与郭将军相比。”

    郭信瞧着史彦超的样子,心想同样是黑脸,史彦超拍马屁的技术可远不如赵匡胤。

第一百五十四章 魏公

    送走了史彦超,符彦卿要先去换衣裳,符家兄弟则请郭信穿过前厅后的回廊,走到了内里的一处阁楼。

    符家兄弟并没有在阁楼下面的厅堂入座,而是继续带郭信上了楼,三层的楼阁,顶层的木窗帷帘都张开着,视野能够越过高墙,看到闾坊之外的景象。

    不过视线虽然开阔,周围却并没有人,阁楼里打扫得非常干净,两个侍女奉上来热茶后便也下去了,三人把上位空着留给符彦卿,随后郭信和符家兄弟左右对坐。

    三人坐定,郭信身处此地,觉得很有一种密谋的感觉,不过想到两家仍处于秘密中的联姻以及自己一会儿将要对符彦卿说的话,今天确实也与密谋无二了。

    郭信心里默默思索着事情,一时没有开口,符昭序遂抿了一口茶水,先说道:“郭郎与大妹的婚事,父亲已有首肯,若郭家无他想法,便可趁父亲在东京城的这几日择取良媒,随后行六礼迎娶大妹。”

    虽然事情早就有谱,但这会儿毕竟是符家人亲口所说,郭信的心神还是不禁有些荡漾。

    郭信点头道:“我遵父母之命。能为魏国公之婿,与二位结为内兄弟,我亦深有荣焉。”

    于是符昭序又以长兄身份,简单说了一些涉及具体礼节的事宜,盖因此时的婚姻嫁娶还是比较麻烦,不同地域、家世的礼俗也多有差别,而符家家世已传了数十年,对于这些事毕竟比“暴发户”郭家要熟悉的多,郭信便也简单听着,至于具体细节自然要交给后面双方媒妁来定。

    不过郭信对这事已经有了概念,符彦卿在东京的时间不会很长,只够两家完成一些简单的流程,而符金缕远在兖州,仅是媒妁往来奔走就非常耗时,想要符金缕真正过门成为郭家的一员,最快也要数个月之久。

    朝野上的风逐渐大了,郭信很难确定数月间会发生什么,但他至少有信心保护自家在将要来临的风暴中不会再翻船了。

    很快换上薄青色的圆领袍的符彦卿走上阁楼,三人起身相迎,符彦卿挥手后便在主位坐下。

    这会儿符彦卿也不再多说闲话,直接进入了正题。

    “听闻朝中诸公近来多有矛盾,先前郭郎送秘信到兖州称朝廷欲要移镇,彼时我还不信,近日来京后消息多了,看来此事已是必然。”

    郭信默了一下,缓缓开口道:“二月间我父仍在河北,对移镇之事知晓不多,故而不及为魏公详细相告,只能略作提醒。这回父亲遣我前来,便是要详尽告知魏公其中机密。”

    符彦卿正色端坐道:“愿闻其详。”

    其实如今各地藩镇的态势比较明显,河北、关中各镇新经战事,元气远未恢复,对朝廷号令较为听从,河东节度使刘崇是先帝的亲兄弟,其余忠武军节度使刘信、李洪信、镇宁军节度使李洪义等,不是宗室就是外戚,因此主要调动的藩镇便是以河南道平卢、天平、镇宁三镇为主,以及那些久未移镇且实力不强的匡国、保大、永清等军节度使。

    在移镇的计划逐渐公开后,朝堂的苏、杨两派也毫无悬念地再度起了争执,主要原因是苏逢吉等人认为宗室和外戚藩镇中,河东节度使刘崇、忠武军节度使刘信等均不宜调动,仍需镇守要地,在近处和要害之地拱卫东京。

    而杨邠和史弘肇等人则认为边境藩镇屡次叛乱,除了有鉴于前朝数代异姓河东节度使最后都争得大位的教训,暂时无人敢提令刘崇移镇的想法外,其余宗室外戚都应移至边境厉兵秣马以防范唐、蜀等国。

    双方争执不下,郭威在朝中亦无法做主,只得两头规劝,朝中宰执们在各镇到来东京前才勉强达成宗室外戚中只动慕容彦超,将慕容彦超由天平军移镇泰宁军,现在的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则移镇平卢军,空下来的天平军却不由现在的平卢军节度使刘铢调任,而改调天雄节度使高行周充任。

    郭信将郭威对自己交代有关符家的移镇事宜一一告知后,符彦卿长久皱眉不语,符家兄弟也作凝神思考状。

    符彦卿端起茶盏却不送到口前,脸上的眉毛很是纠结地扭了一会儿,良久后转头对两个儿子说道:“宫中虚弱,悍臣满朝,恐将有祸患发生啊。”

    郭信看出父子的反应,心里猜测他们必然是不想移镇的,不过符彦卿确实很有见识,已能从当前的风吹草动中嗅到危险的气息了。

    符昭序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前年官家甫登大位时,我受召入宫,官家曾亲口言过我家忠义,既然泰宁、平卢两镇本就相差不远,阿父不如托借他名,上书请求暂缓移镇,待朝内局势定下再做定夺。”

    “如今的官家做不了这个主,朝中也无人能做主,此中情况郭二郎应该知晓。”

    符彦卿的目光往郭信身上看来,郭信点头赞同了符彦卿的话:“官家受制于大臣,而诸位相公彼此相争,移镇之策方定,再想变易恐怕不成。”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符昭信突然开口了:“孩儿有一言,不知该讲否?”

    见符彦卿颔首,符昭信便直言道:“朝廷此番考虑,是否也有换刘铢入朝之意?刘铢此次未来入京,且我们早就听闻其与淮南暗中勾连,去年唐军北上渡河成功驻寨,不少人就怀疑有他在暗中出力!何况其在镇贪婪暴虐,恣意横行,朝廷若有意召其入京并不奇怪。”

    符彦卿接着用问询的目光看向郭信,郭信摇头示意不知刘铢的事。

    符昭信遂继续说着自己的见解:“故而若我家推迟赴镇,刘铢必不愿主动离镇,三镇调动便只是空谈,届时或将与朝中、甚至慕容彦超交恶。”

    符彦卿抚须不语,锁住眉头思索的样子让郭信想起了征战之时的将军,一军主将往往是在对战场作出判断、进行决策时最为劳累,要考虑的事太多了!

    许久符彦卿才深深看了郭信一眼,说道:“此事关系复杂,但至少我家仍深受官家与诸公所信,如大郎所说那么去做,岂不是平白沾上污名?如此一来,我家恭听圣命便是。”

    毕竟郭信现在还是外人,父子之间不便谈及更多,于是将态度传达给郭信后,彼此便默契地将严肃的话题揭了过去,大家开始谈论起本朝最近得势的节度使赵晖、刘词等人,郭信与这些人都比较熟悉,也不时送上自己的见闻。

    符彦卿聊得兴起,随后又向郭信问起了另一个人的近况,郭信的老上司,奉国军都虞侯王进。

    郭信闻言颇感意外,对面的符昭序瞧出郭信的疑惑,便向他笑着解释。

    “郭郎不知罢?王进早年间不过是乡里一介匪盗,最初是我家叔父将其招致麾下,因他脚力出众,常在叔父军中与我家中往来奔走传信,家父故而与他相熟,前日王进还来府上拜见过的。”

    郭信恍然,一面惊奇于符家的人脉,一面将自己所知晓的说了八九。

    符彦卿听罢叹了口气,用惋惜的语气道:“可惜长兄走得太早,不然魏国公怎么轮得到我?至于王进,也该是他的机缘,当日出入我家的小卒,今日已是禁军大将了,谁能想到?”

    随后又对着郭信勉励道:“郭郎在王进手下为将,有些屈才了。不过我看好郭郎,再过数年必然不在王进之下。”

    郭信连忙作出谦虚的样子,掩面拱手道:“承蒙魏国公看重,十分惭愧,能如魏国公一般运筹帷幄之中,须臾之间安定内外才是真本事。”

    符彦卿显然对郭信的姿态很满意,抚掌称赞:“我家除过大郎昭序外,其余诸子已不谙弓马许久了,如今天下未定,还是如郭二郎这般儿郎方可承托家业呵。”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进退

    符彦卿入京没几日,皇帝与诸位宰执便设下宫廷筵席,宴请入京的几位节度使,并在西苑观赏马球。不过这回上场的都是护圣军的马军,没有藩镇的队伍,自然也没人再来邀请郭信上场。

    正好郭信最近也不太想抛头露面,且天气越来越热了,即使躲在书房里,仍觉得浑身燥热。

    郭信想起出征在外的时候,军汉们在军中经常会赤裸上身,而他却总要正经穿着衣服,倒不是出于害羞或是故作架子的缘故。虽然已经历了几次大战,且这两年风吹雨打多了,让郭信早就脱离了细皮嫩肉的行列,但他身上至今还未受过伤,比起那一群身上大小疤痕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武夫,还是难免少不了被军汉们私下挤兑几句。

    郭信本就年轻,又有“靠爹”的嫌疑,只要还在领兵,就必须考虑服众的问题,因此即使是这些细小的方面他也非常在意。他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军汉们真心的拥戴,至少愿意把他当做自己人来看。

    郭信正闲想着,府上奴仆突然过来找他,急切地称有宫中使者登门,带来旨意传见郭家兄弟与郭威一同入宫。

    郭信闻言当即惊起,今日不是上值的日子,但因最近契丹与南唐又有军情,郭威仍在枢密院视事。皇帝何故突然传见自己兄弟二人?刘承佑不会突然这时候发疯罢?

    来自宫中的旨意,自然要亲迎。郭信起身穿衣的功夫,心思也冷静下来,如今几家藩镇还在京城,刘承佑想干什么都不是好的时机。

    郭信很快收拾妥当,走至半路,就碰到郭朴来找他,称使者在前厅见过兄长郭侗后便回宫了,郭侗要郭信直接去前院见面,与他一起入宫。

    郭信点头,更加感觉到这应该只是一次寻常的入宫陛见。但出于慎重考虑,他还是吩咐郭朴道:“你速找两个人,分别去史弘肇和王相公府上,找由头询问两位相公是否也受召入宫陛见了,若两位相公也受召入宫,就在掖门前拦住我们。”

    郭朴见到郭信神色认真,当下也不多问,应下后便出去办事。

    郭信走到前院,果然见郭侗已备好了车马等候,见面就说:“二郎来得太慢了,阿父应在衙署等候,我们去枢密院阿父,再一道入宫面见太后。”

    郭信听清楚了,当即问道:“是太后传见?”

    郭侗点头:“是太后的懿旨,具体我不知晓,咱们先去了再说。”

    郭信心情稍定,说罢郭侗已上了马车,只是今天的天气郭信不想再和兄弟挤在一起,便拒绝了郭侗共乘的邀请,牵来马与他同行入宫。

    临到宫城外的横街前,郭信在马上便看到街角的郭朴正骑马张望着,郭信远远地招手示意位置,郭朴瞧见他,拍马近前道:“两位相公并未入宫,只有史家郎君请意哥儿过几日去吃酒。”

    “知道了。”郭信当下便完全放下心来,既然是太后相邀,且只传见了郭家一家,多半不会有什么事,兴许只是太后想与重臣联络感情罢了。

    兄弟二人在宫城外留下车马,由右掖门步行进宫,枢密院的厅署就在朝路东侧的北廊,郭侗每月参加朔望朝会,对宫中要熟悉一些,便在前引路,不时为他介绍宫中建筑。

    东京城的皇宫虽已经历过数代帝王,但本身还是在朱温宣武军治所上扩建的,兴建规模和修葺程度显然不能与盛世王朝的宫廷相比,外朝宫廷中破损砖石和凄凄荒草随处可见,只有朝路两侧长廊下和远处楼阁上为庆贺官家生辰而张挂的颜色鲜红的灯笼,勉强为宫中添上了一些华景。

    只是在郭信眼中,宫城已是如同死地一样的地方,可见的时间里,眼前的宫阙中就将见到不少刀光剑影,那一颗颗灯笼渗出的似乎也是血红的颜色。

    不多时兄弟二人到枢密院禀明来意,就在枢密院厅署的一间廊屋里见到了郭威,廊屋内除了郭威还有枢密院承旨昝居润,两人正在商议军机。

    昝居润见到郭信二人,便向郭威告退,临走前对着郭信行了一礼:“许久未与郭将军相见,改日昝某再前去拜访。”

    昝居润勉强算是郭信向郭威举荐的人,只是郭信来东京后就几乎没有消停的日子,平日里也不在一个圈子,两人之间便一直没什么增进感情的机会,但昝居润的表现仍显示自己记得郭信的恩情。

    于是郭信笑着回礼道:“怎好让使君屈尊。”

    昝居润也笑了笑,与郭侗互相行礼后退出门外。

    屋里只剩父子三人,郭威却并没有急着起身入宫,而是拿起铜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才开口沉声说:“如今朝中晦暗,我无意再在此间参与纷争,有意借移镇之机出任藩镇,你们兄弟觉得如何?”

    郭威的话题太过突然,令人毫无预料,但似乎又很不简单。

    郭侗抢先急着问道:“如此一来,阿父岂不是要卸去枢密使之位?”

    郭威不语,郭信的脑海里飞快思索着,郭威在这个关头远离东京自然是不错的选择,但最重要的是手里有兵权!不然去了外镇毫无根基,身家性命就全凭借朝堂斗争的结果和掌权者的喜恶了。

    于是郭信沉吟片刻,也问道:“不知阿父欲往何处就藩?我家未曾开府,若无衙兵依靠,如何管制节镇?”

    郭威道:“若移镇之略再无他变,应是魏州天雄军,此亦是为官家守备河北,防范契丹之故。据近日河北塘报,契丹又已入犯至镇、定数州肆扰,诸镇苦不堪扰,故而我欲节制部分禁军作为北面行营兵马,戍守魏州以防契丹、河北之变。”

    郭威向来只会在有十足把握时才会说出自己的判断,郭信当即相信郭威所言多半能够成行,只要郭威能够领重兵在河北,历史就将成为现实!家中亲眷虽然不能同去魏州,但郭信已有了紧急时的安排。

    想及此处,郭信心里猛然间有一种感觉让他呼吸变得急促,自己似乎和身边的人已经走上了一条漫长而无法回头的路。

    郭信又看了身旁沉默的郭侗一眼,不知兄长在想什么。但他想起来前番去王溥家赴宴时,王溥他爹王祚曾透露郭侗的丈人王章似乎也有意外任就镇。

    于是郭信又假装思虑了片刻,便开口赞同道:“孩儿认为如此甚好!若能如此,阿父在河北有名有实,不论如何都有退路。”

    郭信的话只说了一半,郭威就镇之后当然会有退路,甚至等到朝局有变之后还有进路,那就是黄袍加身自己当皇帝!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太后

    郭威突然对二人说明移镇想法,郭信便猜测郭威多半是准备向太后当面陈请了。

    不多时有内监前来传召,父子三人遂不再多言,由内监引路至外朝为太后视事而专门设置更名的懿德殿。

    实际上李太后平时多数时候都在内朝的景福宫寝宫内居住生活,此时妇人不干政已成为一种政治共识,故而刘知远虽与太后感情深厚,且李家子弟颇多,但刘知远在宴驾之时仍然选择了几位异姓重臣作为托孤之臣。

    不过皇帝毕竟年幼,李太后仍然能够分享到部分权力,可以在外朝召见外朝臣民,并在必要时候干预朝廷决策,只是李太后比较安于现状,很少这么干罢了。

    内监在殿外为父子三人唱名,便请三人入内拜见。

    殿内燃着香炉,郭信随父兄一同行礼,太后坐在一道珠帘之后接受拜礼,并让内监为父子三人赐座。

    于是父子三人按礼仪跪坐,在十余步外隔着一道珠帘与李太后说话。

    这种能够被对方随意打量,却连对方脸都看不到的感觉并不舒服,尤其还是在这皇宫里。

    不过好在眼前的太后李三娘郭信是见过的,且小时候随郭威去刘知远府上赴宴时应该就见过,只是那时候的记忆太模糊了,后来在太原陪母亲张氏去崇福寺那次,他也曾远远观望过太后的样子,再后来汉军顺利南下,他还随军参与过护送皇后从太原入京。

    因此两人之间虽然没有直接说过话,但郭信对她并不陌生。李太后本名三娘,出身只是农家,在刘知远微末之时就已为夫妻,且崇佛向善,在军民臣子中的名声一向都很不错。其实母亲张氏应该与太后更熟悉,以前在太原府时,李三娘外出游玩拜佛时常会叫各家妇人随行,这样看来以前早些年在河东的时候,刘知远和郭威等臣子家之间的关系其实相当不错。

    郭信念想间,太后已经开口,用着妇人那种特别的宽慰的语气说道:“好在朝中有郭相公这样的能臣,三镇之后又有契丹,都是仰赖郭相公出力,我与承佑在宫中才能睡得踏实。有时候真不敢想,若是没有郭相公,我们孤儿寡母该如何维持这么大的朝廷呵。”

    郭威微微躬身,回答道:“太后过赞了。戡乱治事,是为臣的本分,却非臣一人之功。”

    珠帘后短暂沉默了片刻,李太后才缓缓开口道:“诸位相公中,我还是觉得郭相公最是忠良可靠。近些日子里,偶有关于郭相公不好的传言过来,凡有听人说起,我一定斥责其人不识忠良。”

    郭信耳边传来郭威微微吸气的声音,刚想转头看去,紧接着就听到郭威用坚定的语气道:“身处朝局,难免会有中伤诋毁,臣心中有数,并不在意。”

    李太后和郭威两人之间虽然有君臣之别,但郭信能听出来并他们彼此并没有太多隔阂,完全是在用严肃的话说着轻松的事。

    随后李太后似乎也察觉到气氛有些严肃了,便开口询问张氏近况,并终于提到一直跪坐着的郭家兄弟:“郭相公有两个好儿子,若是承训还在,应比他二人还要大些呢。若承训还在,我应不用再来外朝,免得惹旁人非议了。”

    郭威跟着道:“太后是天下之母,天下之事便是太后家事,垂帘听政之制亦是古来有之,何况太后身居内朝,并不多预政事,完全是圣明典范,谁敢多言?”

    郭威的态度果然令李太后很满意,帘后竟传来轻轻的笑声:“我就说罢,郭相公是诸臣中最忠良的,杨相公他们在这必然说不出这些话来。”

    随后李太后又对郭侗、郭信二人说了些勉励的话,兄弟二人一一应下答谢,不料李太后又突然问及:“郭二郎应该尚未娶妻?”

    郭信抬头看了珠帘一眼,回答称是。李太后又继续道:“早知本次嘉庆节,应叫三弟入京的。三弟家中有女亦已长成,与郭二郎年纪合适呢。”

    与符家联姻一事尚是两家机密,且流程才刚刚开始,郭信闻言连忙有些紧张地朝郭威看去,生怕郭威动了什么念头,让自己突然变成刘承佑和李业的晚辈!

    好在郭威并未让郭信失望,以郭信身在禁军,本年或将有战事为由勉强将话应付了过去。李太后似乎也只是随口提起,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又问郭威应对契丹的方略。

    郭威这才正色拜了一拜,称道:“如今关中已定,各镇臣服,臣欲出镇邺都,屯兵戍守大河防备契丹,待时机成熟,便北上收复瀛、莫等州,一解我朝北方之忧。”

    “近来几位相公间多有间隙,以至于朝堂政令不行,宫中亦有听闻,郭相公如今若是离京,朝中可否能以为继?”

    郭威的话顿了顿:“杨、史、苏诸位相公皆是国家之臣,如今外朝诸事颇为复杂,太后却也无需太忧虑……尽管放心交付多诸位相公。惟有陛下年纪尚幼,太后随先帝日久,历事固多,凡有大事,太后应对陛下多加教导。臣下则愿在疆场之上,竭尽愚驽,不负先帝、太后与陛下所托。”

    珠帘后又是一阵沉默,在郭信的眼里,郭威所言已经十分真诚,不禁用余光朝郭威看去。此时的郭威所谋只不过保全自身罢了,若是没有后面那些事,自家父亲大抵是有机会做忠臣的。只是身处复杂的名利场间,多数事都不能如人所愿,人们总免不了为了彼此的矛盾利益互相杀戮。

    随后郭信听到李太后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郭相公所言如此,军机之事,我一介妇人并不通晓,若郭相公觉得应该如此,便与杨相公他们商议后施行罢。”

    说罢太后令左右向父子三人赐予财物,郭威遂领着郭信兄弟二人又是一阵拜谢,再告退离殿。

    仍是先前的内监引父子三人出宫,郭威走在前面,郭信跟随其后,宽大的袖子随郭威的步伐而左右飞动,像是两扇随时可以振翅而飞的羽翼,而羽翼之间是宽厚可靠的背影。

    就在将出长庆门时,就见到北边不远处广政殿外,官家的华盖玉辂就停在那里。郭威当下站定,朝着车驾方向远远行了一礼,郭信也和兄长郭侗跟着行礼。

    郭信远远望去,背着光的伞盖下人影绰绰,官家刘承佑应该就是被围在其中的人,似还伸手指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对身边人说着什么。

    郭威迎着阳光站立等了片刻,见那边并没有宦官前来传见,遂不再回头,向宫外走去。

    郭信兄弟二人随即跟了上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谋上

    东京的天气连续几日阴沉晦冥,却偏偏一滴雨也不落下。

    心情烦闷的刘承佑离开广政殿,抬头看了一眼天上密布的阴云,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像是随时将要倾倒在宫城之上,将视线所及的一切压作齑粉。

    刘承佑想到刚才在殿中与杨邠闹得不欢而散,君臣之间甚至险些要吵起来,顿觉心情差到了极点。

    原因是在宰相们商议过军国大事后,刘承佑提出欲立宠爱的耿夫人为皇后,而杨邠、史弘肇认为刘承佑尚未亲政,且先帝丧期未满,此时立后太速,十分决然地拒绝了刘承佑立后的想法。

    这已不是杨邠等人第一次拒绝刘承佑在皇家事务上的“请求”,先前平定关中后,刘承佑曾下诏在西汉高祖长陵、东汉世祖原陵两地营建寝庙以供祭祀。杨邠与三司使王章等人却因耗费巨大,将此事搁置,甚至完全不顾皇帝诏书,以政令命当地有司不得兴建。

    离开广政殿,殿堂之上杨邠等人吹胡子瞪眼,又一本正经说话劝阻的模样在刘承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只觉得杨邠等人近来管的越来越宽了,若连自家的事自己都做不了主,这官家干脆让他去当好了!

    刘承佑心中怨气难消,离开广政殿后并不返回后宫,而是乘坐玉辂到了殿后的西暖阁,随后便令内监传召亲信武德使李业、枢密承旨聂文进、飞龙使后匡赞等人前来陛见。

    几个近臣均在外朝当值,不多时便都前来阁中请见。

    李业是最后来的,草草行礼后便道:“近来天气异象,臣去司天监询问星官赵延乂,其所言甚重,臣不敢妄言,已请星官在阁前等候,请陛下召见垂问。”

    李业说罢刘承佑当下也有些好奇,便允许赵延乂入阁奏事。

    司天监赵延乂年纪很大,且资历甚老,其推步术数的本事来自家传,其父早年间就在王建的蜀国宫廷任司天监,后来赵家随蜀亡入洛,又在中原朝廷继续判司天监。

    赵延乂进入暖阁,刘承佑便问道:“这几日天气阴沉,久久不见太阳,是气象有异?又是什么征兆?”

    “武德使先前已问询过臣,臣亦在准备向陛下上奏此事。”赵延乂看了一眼李业,随即正色回答道,“正如陛下所言,如今天久阴而不雨,日光阴晦,依纬书所载,乃是朝廷臣子有欲谋上者。”

    刘承佑隐约觉得心中一阵慌乱,他虽刚才心里还在想干脆让杨邠去做皇帝,但那是心急赌气所想,从帝位上退下来是什么下场,看看近数十年间的天子故事就知道!

    刘承佑连忙追问:“若真有如此,我该如何避祸?”

    赵延乂回答:“臣之业在天文时日,禳福祭祷非臣所习,然臣闻圣君消弭灾异,莫如修行德政。”

    刘承佑当即发觉自己问得太多余,想从赵延乂身上想什么办法根本毫无指望。

    随后赵延乂告退,刘承佑再也坐不住,屏退了内监等人,只留下几个亲信在阁,随后站起来在台上来回踱步,向左右亲信愤愤开口道:“星官所言很有道理!杨邠他们不许我修宗庙,亦不准我立皇后,再之后我家帝位也要被他们拿去了!”

    众人不语,只有李业说道:“据咱们安插在史家府邸的人说,史弘肇入京以来府上收纳美妾已有数十人,却不准陛下立皇后,此人何等欺君!”

    后匡赞也赞同道:“先前史相公在府上使用歌姬演奏,臣亦认为其早有僭越之心。”

    “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刘承佑一挥衣袖,转头向李业问道:“究竟如何除去大臣?外舅的法子可想出来了?”

    李业向在座几人环顾一圈,几人都点头示意,李业遂对着刘承佑,将自己的右手平伸作刀状,随后横在脖子前做了一个抹的动作:“臣等已谋议多时,杨邠等人在朝中势力众多,最直接且无后患的法子,只有杀掉!届时朝中百官惧服,再重立君臣之道。”

    暖阁里的灯烛仿佛也因李业的话暗了一下,气氛变得十分紧张。虽然众人心中都早有准备,但一旦真的开始参与谋划此等大事,便等于将身家性命都投入其中了。

    几人之中,内客省使闫晋卿官职最高,先开口道:“武德使所言有理,官家所仇者,惟有杨邠、史弘肇、王章、郭威四人而已,若能诛杀此四人,届时二苏相公必将尊奉旨意,将朝政还于陛下。”

    刘承佑听后深吸一口气,将声音都不注意地压小了些:“如何除去四位相公?

    飞龙使后匡赞便道:“臣自选部下信得过的宫中宿卫,待某日朝会时,伏于东廊,等到入朝,便骤出而杀之!”

    “如此行事恐怕对郭公不成,前几日郭公已奏请出任魏州节度防备契丹,且典禁军如前,杨、史相公已通过成命,如何能让郭公留在京中?”

    “正需要郭威出京!”李业随即说道,“郭威身居枢密要职,凡在京中,则禁军调动皆受他节制,若有察觉,则我等之计难成。而若其在外镇,陛下只需一道密诏发往军中及邻镇,便可除之。魏州与东京之间,镇宁军节度使正是二哥,陛下无虑,尽可让郭威前去魏州赴镇,我等在朝中便更有机会成事。”

    刘承佑仍在踱步,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后匡赞劝道:“陛下无需多虑,臣等之间已思虑良久,此事并非一时之功,即使陛下拿定主意,臣等仍需数月时日细细谋划,等待时机。”

    李业道:“就算如此仍要早作准备。其余三家好说,关键之处仍在郭家,尤其郭威郭信父子二人,看似忠良,实则何等奸伪!臣已有主意,陛下令郭威出任魏州,借此机会以其养子郭荣为天雄衙内都指挥使,则能使郭荣出左监门卫将军,并另寻其他由头,使右监门卫将军史德珫另做他军职,由我们的人彻底掌控宫禁。”

    后匡赞提道:“郭威之婿张永德,现在供奉押班之列,常能打探官家近前消息,是否也令其升官他处?”

    闫晋卿道:“不必,只需起事前另寻差事将其支走便是,留其仍为供奉官,能防郭公太早瞧见端倪。”

    李业又道:“此外郭家还有二郎郭信同样不可小看,其人狡诈非常,臣先前遣人详加调查,知其在军中素有人脉,最好也能调遣出京,四家相公余下在京亲族便再无兵权,翦除只在一夕之间!”

    闫晋卿微微沉吟,说道:“眼下除了契丹在北,唐国在淮南亦有动作,朝廷近日谋议另使一军前往海州戍守,并借兵势遏令刘铢入朝,差遣较久,不如便令郭信领本部禁军随此军前去?”

    李业问道:“此军主将何人?”

    回答他的是刘承佑:“沂州刺史郭琼,此人虽姓郭,但与郭家素无亲旧,且是苏相公推举之人。”

    李业当即道:“依臣看,此议可行,为保无虞,可再另选一人充作行营兵马都监,待时机成熟,便将郭信与其父南北一齐诛杀!”

    刘承佑幽幽叹了口气,李业等人谋划的事仿佛就将要发生在他的眼前,他终于停下步子,认真地说道:“如此大事若能成功,卿等将代杨、史等人为相矣。”

    李业拜道:“不成功则成仁!我等所为都是为了守护天子社稷,不除权臣,我等在座之人岂有出头之日?”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任命

    嘉庆节后,各镇遵照朝廷诏令移镇,符彦卿等符家人也离京回了兖州准备移镇青州事宜。

    不久,郭威欲在高行周移镇后空缺下来的魏州天雄军就镇的所请也有了结果——四月望日朝会,皇帝正式下诏授郭威为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仍兼枢密使之职,并设禁军北面行营,督率河北诸将防备契丹。随后任命郭荣为贵州刺史、天雄衙内都指挥使,随郭威出镇魏州。

    虽然当朝的杨邠、史弘肇等人都是自家盟友,但出任节度使的同时兼内朝枢密使,即等于在内外朝中已经无人能够再从制度上制约郭威在河北的军事行动,而郭威所要兵甲钱谷,却可通过枢密院文书方式直接命令诸镇供给。如此任命自藩镇之制诞生以来,都尚未有过先例,对郭威而言似乎过于大方了。但至少从结果上看,郭威已然跃升为顾命大臣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郭家府邸也随即成为东京公卿们的热门去处,每日假借送别郭威赴镇名义登门拜访者不计其数。郭信却不想成为人们眼中的焦点,他仍觉得低调避开人们的视线才更方便做事,遂每天早早就去军营巡事,不待在家里,让郭威和兄弟郭侗去承受迎来送往的风头。

    这天郭信也在天色甫白的时候就坐马车从后门出里坊,赶车的是郭朴。今天他没有骑马,且让郭朴也戴上宽檐草帽,是因为要去圆仁和尚先前提到的那间废宅。郭信已经让王世良先行去看过,今天还是他第一次去,人们毕竟对亲眼见过的事物更加放心。

    主仆二人先到了相国寺,在相国寺前的大院停下车马,又在寺中走了一圈,见到圆仁和尚后寒暄两句,按照提前商量好的法子,由圆仁带他们走僧人的偏路出相国寺后山门。后山门外,已停了另一辆马车,赶车的则是等候多时的王世良。

    辞别了圆仁,郭信二人遂上了王世良的马车,这时街面上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三人乘车避开州桥等主要道路,马车行了许久才到圆仁所说门外有三株垂柳的废宅。

    郭信不在门外下车,直接令马车由正门驶入废宅。如此一来,郭信的脸上一次在人前出现便是在进入相国寺之前。其实他们今日大可不必这么麻烦,郭信不认为会有人将自己监视得太紧——否则照他在东京城中的谨慎早就有所发现了。之所以搞得如此周道细致,实则更像是一次预演。

    郭信步入庭中,确实发觉庭院中遍地荒草,前面的屋殿廊舍也明显破败,身处其间能闻到木头腐败的那种特别的气味。

    王世良一边引路一边向他介绍:“此处宅院前后有三进之深,且两侧有偏院,井水、厨院都在其后,住下十数口之家也仍有余地。”

    郭信点点头:“可探明周边是何人所居?”

    王世良道:“左右宅院同样废弃无人,圆仁所说已为符家所购应该属实。近侧的其他宅院屋舍居住者多是青宣市做买卖行当的商贾家,平日生计忙碌,多是昼出夜伏……惟有坊北有宅院是前左飞龙使、当初在关中的西面行营兵马都监,现濮州刺史李彦从宅,因其在郡中,故宅中只有几个老仆看守。”

    “哦?”郭信倒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他熟悉的名字,随即想起了当初李彦从在宝鸡寨因中蜀军伏击而受重伤的模样,只是后面军务太多,他就再未关注过此人,不过从王世良口中听到濮州刺史,便推测李彦从应该是养好伤后因功升赏刺史了。

    三人边说边往里走,推开木门进入正殿,门内顿时扬起一片灰尘。

    王世良被扬尘激得咳了一声,随后总结道:“此宅地处僻静,确实能避人耳目,关键出门就是汴水,东边不远就是宋州门,不论修养或是避祸都十分合适。”

    郭信点点头,对王世良的说法表示赞同。和尚圆仁如今已经深受母亲张氏信任,只要朝中有风吹草动,请圆仁假借理由让张氏来此清修并非难事,自己再找机会说服剩下的家人安置于此避祸也好办得多。

    郭信带着王世良和郭朴在宅中细细逛了一圈,随即确定各处屋舍并不需要大兴修葺,只需要扫除干净就能勉强住人。

    三人找了一间敞着门还算干净的屋子休息,郭信遂似随口提起:“世良还住在明德门边上?令堂身体还好?”

    王世良抱拳道:“多烦主公关照,家母身体尚好,因卑下最近准备娶妻,准备在汴河边另寻一套宽敞的宅子。”

    郭信闻言摇头:“何必?如今多事之秋,恐还不是购置屋舍娶妻安家的时机。不过明德门外民居混杂,若有祸事,恐怕顾之不及。世良不如就先请令堂居于此处妥善照料。”

    随后郭信深深看了王世良一眼,王世良如今已卸去军职,所依靠的只有郭信一人而已,从任何利益角度出发王世良都没有背叛自己的理由。

    但郭信仍向他叮嘱道:“我已预料我家将有祸事发生,届时必生兵祸,不然不至于准备到如此地步。此间将是关系我等生死之地。”

    王世良当即半跪行礼:“卑下愿为主公死士。”

    “不至于此,我不愿身边任何人受害死去。”

    离开废宅,郭信又碾转在相国寺外换上自家的马车,遂准备回家。因今天不用当值,郭威已在府上设下晚宴,作为外任临行前的家宴,大哥郭荣和妹夫张永德也将赴宴。

    回到里坊时天色已近黄昏,郭信赶忙先换好衣服,随后去见郭威。

    书房里的郭威身穿深衣,脸上的神色却很高兴,对郭信道:“下午枢密院收到旨意,官家特令二郎为东路行营步军都指挥使,随郭琼领禁军赴海州守备唐国来犯。此乃官家殊恩,若有战机,二郎在疆场务为朝廷讨平之。”

    郭信闻言却很惊讶,这个时候前后调郭威和自己出京,怎么可能会是好事!

    郭信当即忍不住提醒:“孩儿与阿父领兵在外,荣哥也将离开宫阙,官家究竟是恩赏还是提防,恐怕尚不可知!素闻官家近侧都是小人,先前我们在大内时,太后也曾提起宫中常有人言传我家恶言,阿父还是多加防范为好。”

    “二郎所虑很深,我已知晓。”郭威抚着长须不置可否,“不过眼下正事仍是南北军务,不论如何我已脱离朝争,先看几位相公在朝中如何变化就是……”

    郭信还想说什么,然而这时仆役进来禀报,称郭荣等人已至府上,父子二人遂不再多言,一齐去前厅开宴。

    郭家的宴席没有丝竹弦乐,也没有歌舞侑酒,与郭信在史弘肇、宋偓等重臣家中参与的宴席相比堪称寡淡,但一家人在一处的气氛却绝不冷清。尤其是今日张永德还带来了妻子、郭信的妹妹郭氏。

    郭氏在郭信的记忆中并没有留下太多印象,盖因以前的日子太苦,妹子又出嫁得早。郭信眼里的郭氏已经相当陌生,如今再仔细打量,已为人妻的郭氏面目看上去并不惊艳,但遗传了郭家人身材的基因,身姿挺拔而目光清亮,至少在郭信眼中仍是很漂亮的女子。

    不过郭氏太久未曾回娘家了,与大伙言谈之间多有局促羞意,与郭信更没什么多余的话可讲,两人的目光偶尔碰在一处,也只是微笑换盏,完全不像兄妹。

    不多时,郭威便在席间向大家提前宣布了郭信将领兵出征的命令,以及朝廷升郭侗为尚书礼部司侍郎的最新任命。

    大家纷纷祝酒,所有的酒杯都举向郭威,杯中潋滟的酒波中,仿佛浮现着荣华富贵的影子,人们从近期一连串的任命中看到了自己的利益。

    尤其是大哥郭荣,今天简直醉得不得了,眼眶中放射出奕奕的光芒,向着众人横扫一眼:“父亲如今官拜节度,更都河北军务,观今之天下,何复有人能够相匹!”

第一百五十九章 火焰

    枢密院与侍卫司的调兵命令次日就到了军营,同时宣布了郭信的行营任命及开拔日期。郭信带向训及部下指挥使们在军中接受军令调遣,并差遣向训等人准备好开拔事宜,随后就去本厢都虞侯王进与本军都指挥使解晖处提前辞行,并请上峰协调武库调拨兵甲。

    郭信到军部得知解晖近日正染疾告病在家,只好先与王进辞行。

    王进于郭信而言已经是老熟人了,因王进和王章是同族亲戚,自从兄长郭侗娶了王章之女后,如今王进与郭家竟也能攀上亲戚,辈分上来说两个人还是同辈。加之先前郭信拜见符彦卿时,得知了王进与符家有旧,不禁感叹两人之间还颇有缘分。

    见面之后,王进对郭信出征的任命堪称羡慕,直言道:“唐军之弱不下蜀军,去淮南比河北更好!只可惜我不能代为主将,不然此番我与郭郎以都虞侯和都指挥之职出去,班师回来还能再升一级!”

    看来寻常人都将郭信此次调动看作是官家和朝廷对郭家的恩宠,郭信当下也只好假笑道:“那就托虞侯吉言了。”

    “不过我留在东京仍有机会参与作战,待郭公赴镇河北后,朝廷将陆续选拔禁军北上戍备。嗯,这些郭郎当然知道,不过若郭公的方略是以北攻城池为主,理应选我奉国军随行,郭郎的射虎炮是我军所擅长攻城之利器……只是可惜解将军似无意我军北上与契丹交战,哎!”

    联想到先前讨论军机时,解晖并不支持郭威北上用兵,王进话里的意思已经明显。

    郭信遂作沉吟思量,随后说道:“父亲在河北的军略尚在与诸僚商议定夺之中,不过依我之见,对抗契丹,最重要的不是军力器物,而正是士气!我军将士向来闻战则喜,当在北戍之列……但总不能选怯于契丹者为将罢?”

    “哈哈!”王进大笑,“郭郎所言已知我心意!待郭郎得胜归来,我为郭郎洗尘相庆!”

    随后两人又交接罢兵甲铠杖的调动程序,郭信遂向王进告辞,出征前要做的相关事情便只剩下去拜会行营主将郭琼了。

    因郭信所部是临时征如东路行营序列,故而开拔之日已经很近,但郭信要做的除了军务还有很多事情。

    回到家中,兄长郭侗正躲在入门的阴凉处,指挥仆人们从后院搬出书籍织物等家当,并已收拾出许多箱物件摆在庭院的屋檐下面。

    郭信过去随口问道:“听说魏州不是富州?衣物用器在魏州买来就是,何必搬这么多东西运过去?”

    郭侗擦了把汗,笑道:“阿父何等节俭,意哥儿难道不知?”

    郭信也跟着哂笑一声,正要抬脚回去,却被门房郭寿叫住,并送上了一份帖子,内容是驸马都尉宋偓明日离京赴镇的宴请。

    借移镇之机,空缺下来的藩镇不止有郭威要去的魏州天雄军一处,早在刘家刚入东京时,郭信就记得宋偓曾想要外任藩镇,只是那时朝廷还是以安抚各镇为主,并没有机会给宋偓授镇。如今宋偓才终于得偿所愿——授开国公,滑州义成军节度使。

    郭信想了一会儿,决定并不亲自赴宴,因为李业和宋偓是亲戚关系更近,宴席上必有李业在,而他不想在这关头再生什么枝节。

    正好郭信自己也将离京出征,便回到书房,为自己将赴戎机而不能亲自赴宴向宋偓修书告罪。随后叫来郭朴带上书信,并从玉娘处拿些金笋,再买些礼物一齐送到驸马都尉府上去。

    做完这些事,郭信又唤来玉娘,让她关上院门在外面看着,随后自己从杂物房找来铁锹,在院内的梨树下,沿着一道虬根处挖起土来。

    东京已经许久没有下雨,土地干燥而坚硬,郭信花了片刻才将根茎上数寸深的土层挖开,便看到一个毫不起眼的木匣正安稳地藏在泥土和根茎之中,乍看上去木匣就像是从根脉中生长而出似的。

    郭信取出木匣,用手拂过上面的尘土,扳开铜钮,木匣里面的东西被红绸包裹,他拈起红绸的一角,随即便显露出一只玉雕的螭龙,正是那尊传说中的玉玺。

    郭信将宝物重新放进木匣装好,又用铁锹将土填好平整,并用附近的灰土覆盖了挖掘的痕迹。就如王世良所说,这玉玺绝非是可私藏的宝物,在郭威离京后这处宅院已经不再安全,最好还是带在身边,尤其是等到日后大势已定的时候,这尊玉玺或许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郭信暂且将木匣重新藏匿在书房里,随后取下张挂在书房中那副写满了人名的“作品”,取来火盆,用火折点燃烧了。

    火焰在空气中毫无规律地跳动,郭信盯着那团火,内心仍有很多不安,领兵出征的日子过于仓促,还有很多事都没有安排妥当。等到火盆中只剩下灰烬,他想了片刻,重新将玉娘叫到了书房里。

    玉娘问道:“郭郎取出宝物了?又在外面烧了什么?”

    郭信不知道玉娘是猜测还是在梨树下观察到了什么,不过玉娘毕竟天天在院中生活,痕迹掩盖得再好也难免被她瞧见端倪。于是郭信点头,随即回答道:“烧了一些不能被人发现的东西。”

    郭信说罢瞧着玉娘,两人相识已有三年之久,不短的日子了,不过玉娘的模样似乎与当初在春乐坊见到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是那个说话细声细语、皮肤白净又心地纯粹的小娘。

    郭信感觉嗓子有些发痒,咳嗽了两声,微微沉吟说道:“玉娘其实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对玉娘的信任,要超过兄长和阿父,甚至是郭朴。玉娘信我的话吗?”

    玉娘从一旁的书案上取下铜壶,为郭信倒了杯水,同时回答:“我是郭郎的人,且郭郎已是妾于世间唯一依靠的人。”

    郭信接过水一饮而尽,遂道:“那尊宝玺,似乎是传国玉玺,传说应是有天命者才能得之。若玉玺是真的,或许天命将要授予我家,阿父如今权势显赫,又受军民拥戴,日后将有机会践祚为帝。”

    “啊!”玉娘险些没有提稳水壶,压低了声音说道:“郭郎何必和我一介妇人说这些?”

    “玉娘怎是寻常妇人?若阿父日后为帝王,我再次也能封王,届时我会让玉娘有妃嫔身份,再之后……”

    玉娘的眸目闪烁着,连忙制止郭信继续说下去:“郭郎勿要再再说了,妄言天命将受报应。妾现在过得也很好啊,何须要那些名分呢?”

    郭信暗忖自己所说的才不是妄言,但还是起身,双手扶在玉娘的肩上,认真地瞧着她的眼睛:“我绝不是发疯,一切都有踪迹可循。阿父接受授镇任命,看似受极了恩宠,但我家实际已陷入险境之中。过些日子官家一定会对付我家,那时家中十分危险,我已准备好了藏匿之所,会提前安排母亲和兄长他们前去避祸。”

    玉娘对郭信所做的事并非完全不知,但要她突然接受这样的事实恐怕仍然不容易。只是郭信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要他不在东京,很多事情难免会脱离他的控制和掌握。

    郭信微微沉吟:“但玉娘于我是特殊的,我不能把玉娘简单的送出去,盯着我家的人太多了!若事情有所纰漏,后果将无法承受,故而我对玉娘另有他处安排。”

    “郭郎所言妾都相信……其实郭郎心里念着我,比什么都更叫人安心。妾要往何处去?”

    “鲁国公侯益,”郭信微微沉吟,“我对鲁国公有恩,玉娘与男人们的大事关系不大,且鲁国公很擅钻营投机,届时东京城里能两头押宝的机会并不多,玉娘在鲁国公府上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玉娘顿了下,问道:“那何不让大郎他们一同去鲁国公府上避祸?”

    “不行,对侯益来说风险太大了。且人一多就容易生变,尤其是兄长、三个从弟、还有荣哥的两个儿子,这么多男子实在没有法子隐蔽在他人内宅里而不引起注意,在东京城只有去那处隐匿之所才有机会。”

    郭信抬头看了一眼房间外的天色,天空仍然晦暗不明,但云层已经逐渐浅薄,云层之后浮现着日轮的光晕,光晕的样子让郭信想起了刚才火盆中的火焰。太阳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火球,日晕就犹如一团来自遥远地方的大火,只待刺破乌云,将迅疾的火焰投向人间。

第一百六十章 厚报

    郭威赴镇的时间比郭信离京还要早一些,不过家当早已收拾妥当,只是因为郭威在节度使之外还继续兼任着枢密使之职,故而要选派相当一部分的枢密院属官随行去魏州,只能等到一应属官准备好后才可调拨人马北上赴镇。

    同样随行的还有作为天雄军衙内都指挥使,即将掌握郭威在魏州帅府亲兵的大哥郭荣。因以前帅府牙兵自行拥立节帅的故事太多,故而按照常例,授镇之后的大臣常要以自家子弟担任牙兵将领,如符昭序、赵延进两人就是各家藩镇的衙内都指挥使。

    但实际上按照父子关系,郭侗、郭信的身份更应该作为衙内人选,只是郭信已是禁军都指挥使,郭侗则是骑马都不愿意的文官。当然更主要的,也是要将亲子在东京城留为人质的缘故。因此郭信才会对自己领兵出征的任命觉得古怪,如果不是刘承佑等人还未开始密谋行事,那就是此行还有其他什么陷阱等着自己。

    但眼下多想无益,至少自己有兵权在手,对自己而言不论什么情况都比留在东京强!

    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已经越来越短了,临行的前两天正值休沐,郭信正好得空,先例行见过郭威,父子二人讨论了向符家说明等待郭信班师再行联姻的事后,郭信便随口提起了王进的请求,并得到了郭威颔首默许。郭信随后告退,准备再去郭荣家中向大哥告别。

    刚出前院,便正遇上一众枢密院属官前来府上拜见郭威。

    郭信与属官们彼此行礼,在其中也看见了认识的魏仁浦、昝居润几个他认识的人。

    枢密院的属官们对郭信十分亲善,停下来向他说了些出征顺利、告捷之类祝福的话,随后才辞别入内。

    昝居润有意落在几人后面,单独向郭信作揖告别,并道:“前几日在枢密院还说要拜访郭将军,不成想如今我与将军却又要各赴军机,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了。”

    “只要战事顺利,相见之日就不远。不过我有一言,请昝先生一听。”

    “哦?愿闻其详。”

    郭信牵住昝居润的袖子,走得更近一步,贴过去压低声音道:“在魏州若遇重大危急之事,必不要叫父亲多作犹疑,一定在决断之后,迅速出兵!”

    “郭公素知军事,辽人不至于使河北局势到此地步罢。”昝居润捻须作答,但随即又郑重道:“不过将军所言昝某记下了,若真有其事,某当视时劝谏郭公。”

    “有劳了,我们改日再见。”

    郭信遂抱拳与昝居润告别。郭信之所以突然想起对昝居润说这一番话,是因为他刚才想起来第一次见到昝居润时的情景,那个时候昝居润在做的事就是给当时还未登基的刘知远写劝进表。因此他根本不用对自己的话多作解释,昝居润从仕途上可以看作是郭威的党羽,聪明人到时候一定会明白郭信所指的是什么。

    郭荣的府邸离郭家并不远,登门后却被告知郭荣不在家中,但刘氏嫂子听见他来,热情接待他先在厅堂里稍坐,并吩咐仆人为他奉上热茶。

    厅堂的两面都挂着竹帘,微风穿堂而过,郭荣家中人少,仆人更少,因此显得十分清幽。

    郭信抿了一口茶水,抬头瞧见厅堂后面的庭院里,有一片角落像是被开辟出的一小块菜畦,不过里面栽种是的花草。

    刘氏嫂嫂注意到郭信的视线,便问他道:“意哥儿还记得那些花么?”

    “以前还在太原府的时候,嫂嫂在府中种的就是此花罢?不过我忘记名字了。”

    刘氏嫂子轻笑道:“福寿草,随地生长的贱玩意,比不上王侯家中的牡丹腊梅。”

    郭信顺着她说道:“先前我在市面上看到有牡丹花种卖,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嫂嫂喜欢什么颜色?回头得空了,我去买些好的花种给嫂嫂,栽种开花了会更好看。”

    “好看没什么用。主要还是习惯了,且图个吉利,那些名花栽下去还要细心照料着,我是没有那个闲心,不过意哥儿的心意我记下了。”

    郭信颔首,也说道:“如今是没什么比人能福寿更好的祝福了,而名花越是艳丽,也越是娇贵,嫂嫂说的很有道理。”

    “妇人之见罢了,让意哥儿见笑了。”

    这时家中的乳母带上了郭荣的两个儿子郭宗谊、郭宗诚过来见面,刘氏接过幼子抱在怀中,并唤会说话的长子郭宗谊向郭信行礼叫二叔。

    “二叔。”

    小孩奶声奶气的样子让郭信会心一笑,也感慨道:“我还记得以前此子还是小小的一只,比我戴的兜鍪大不了多少,时间过得可真快呵。”

    “谁说不是?”刘氏赞同道,又拉过郭宗谊教他说道:“二叔是大将军,过几日要出征上阵杀敌,祝二叔旗开得胜。”

    郭宗谊掰着手指,学着说道:“二叔上阵,旗杆大胜,杀敌……阿母,敌是什么?我也要杀敌。”

    说罢连旁边侍奉的女仆和乳母也被逗笑了,厅堂上一片笑声,郭信含笑看着郭宗谊:“不愧是荣哥的孩子,日后你长成后,二叔再带你杀敌。”

    郭信与刘氏嫂嫂又闲谈片刻,并确定了等郭荣走后将刘氏嫂嫂和两个侄儿接到郭家府上与张氏等人同住。随后不多时,突然有府上仆人前来禀报,称有旧僚设宴为郭荣送行,要晚些时候才回府。

    郭信遂不再久留,寒暄了两句后便与刘氏嫂嫂告辞。

    离开郭荣家,眼看时辰还早,郭信想了片刻,便回到家中,叫来郭朴驾车,换乘马车去鲁国公府上。

    马车停在府邸后门,递上拜帖后,郭信仍从后门进府。

    侯益身着绯色长袍,在后院的一间偏堂里接见了郭信。侯益的态度比上回更加热络,直说道:“贤侄何必再从后门进来?我已吩咐下去了,贤侄再来拜访,直接走正门就是。”

    “不好给鲁国公多添麻烦。先前史公宴会上侯公为我提醒,未避免声张,故而久久未曾亲面答谢。近日我将拔师出征,故而再次登门谢过侯公,并向侯公辞行。”

    “举手之劳罢了!”侯益爽快地一挥衣袖,“贤侄与我是何等亲近之人哈哈!”

    两人又寒暄片刻,郭信便称自己临近征期,却意外招使乐坊中的一名歌姬怀有身孕,担心家中兄长不能容忍,暂时无处安置。

    果然侯益听懂暗示,当即便道:“这有何难!贤侄且将那小娘潜送到我府上,必安排人好生照料,待贤侄班师归来,将母子一并送还贤侄就是。”

    “如此谢过侯公,日后我一定厚报!”郭信故意将厚报两字咬得很深。

    郭信接着借机打听侯益有无宫中秘闻,侯益似乎也没什么其他可靠的消息,郭信便只好旁敲侧击地提醒侯益关注官家与李业等人的动向,但看侯益的样子并不往心里去。

    不久郭信便要告辞,临行前侯益提起:“贤侄将要远行,不如去看看义子。”

    郭信这才想起来自己在侯家还有个“儿子”的,当即称好,然后由仆人引路去见义子侯延广。

    仆人告知侯延广正在刘夫人教导下在书房读书,于是直接带郭信去后院的书房,果然临近时就听到儿童的读书声传来。

    书房里刘夫人正在教习侯延广,见到仆人引来郭信略略一愣,连忙行礼道:“恩人何时来府上的?妾身当去迎接才是。”

    郭信随即向她回礼,并解释道:“夫人见外了。近日我将要出征,前来府上向鲁国公辞行,顺便过来看看延广。”

    刘夫人于是叫侯延广起身向郭信行礼叫义父。

    似曾相识的场景,差别仅在于不久前还是二叔,就连两个妇人的姓都是相同的。不过嫂嫂刘氏和刘夫人完全是两个类型的女子,嫂嫂军人家庭出身,作风简朴而毫无贵妇架子,而刘夫人今天的面容上仍涂抹着淡妆,但见她刚才的反应是并不知道自己会来,显然是日常就有打扮妆容的习惯。

    刘夫人随后又对等在一旁的仆人称与郭信还有话说,使他先去院子外等候。

    郭信有些意外地瞧着刘夫人的眼睛,说道:“比起在关中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夫人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不过那时我就觉得夫人其实是很漂亮的。”

    “那时我们母子蒙难,完全是农妇模样……现在想来还觉得十分羞耻,不料那样子却被郭将军看到了。”

    刘夫人躲避了郭信令人炙热的目光,让侯延广继续念书,随后脸上的表情稍显迟疑,但还是用客气有礼的声音道:“这里没处坐,但里面还有一处隔间,郭将军随我移步到里面坐坐罢。”

    郭信回头看仆人已经出了院子,于是点点头:“之前来府上时没机会与夫人说上太多话,坐坐也好。”

第一百六十一章 山头

    已是乾佑三年的四月底,郭威正式领枢密院属官及部分禁军离京赴魏州大名府就任天雄军节度使。两日后的四月晦日,郭信亦告别家人,以东路行营步军都指挥使领奉国军左厢第五军的本部两千余人马,及临时征发的民壮杂役等,并由行营都都部署郭琼节制,从陈桥门离开东京城向东开拔。

    按照明面上的方略,东路行营的目标是在密州、沂州形成威慑,防备唐军渡淮河北上,而若唐军本年内无大的动作,便主动拔除唐军先前趁关中战乱时在淮河北岸设置的水陆军寨。但东路军此刻并不直接去淮河前线,而是要先去齐州收拢齐州兵马,再在青州等待后续粮秣筹备并制造器械,准备妥当后才沿沂水或沭水南下到密州等地寻求战机。

    因此军伍离开东京城,实际上是沿着大河向东北行军,由于军粮由沿途州县供给,故而大军走得十分轻便。

    这个时节的天气早已暖和,人马沿着官道行进时会扬起尘土。郭信骑在马背上与军汉们一同行军,目之所及都是广阔的平原,官道也因此修得笔直,夹在一行行一垄垄中耕过的田地当中,一路笔直地通向远方,像根铅垂线,被无数人的脚、牲口的蹄子和车轮积年行过而被压得光溜溜的,经过太阳一晒,硬得像砖。但是再远的地方渐渐就看不清了。

    郭信举起马鞭遥指,对身边的部下道:“从东京城往东,四野都是平地,一直到兖州那边才有真正的山脉,因此若契丹人深入河北,河北诸镇又无法有效牵制,东京城便只能据大河而守,将军事主动让于北方。故而我父只有屯兵大名府,直到伺机收复了燕云十六州,大河以南才能免于再遭契丹马蹄践踏。”

    都虞侯向训赞同道:“屯兵河北只能是权宜之计,只有收复幽、云,才能避免前朝故事。”

    赵匡胤也跟着道:“主公远见,不过待我等班师回朝,或许郭公已兴兵拿下幽州也未可知矣!”

    大伙明明是在去对付唐国的路上,议论的却是北面战事,实是因为郭信等人并不把唐军放在眼里。近两年唐军偶尔渡过淮河,却在淮北州县军将手下都难以立足的过往,充分显示了其将士孱弱,让武夫们无法重视起来。

    这时,前面有斥候骑马而来,禀报称主将郭琼与兵马都监闫晋卿请郭信前去议事。郭信遂叫上都虞侯向训,带数骑亲兵一同去前军参议。

    郭信寻着旗纛,很快就找到了正驻马在沿路的一处土丘之上休息的郭琼,郭信遂在土丘前下马,与向训登上土丘拜见郭琼。

    土丘上立着旌旗和伞盖,郭琼与及数名偏将在伞盖的阴凉下商议军事。见郭信上来,一行人便不再交谈,郭琼亲自与郭信回礼,并称:“今天日头烧得紧,此地距蒲城不远,某意在前面村寨枣林稍作歇息,待午后的日头下去些,再加紧赶路至蒲城过夜,郭将军以为如何?”

    主将郭琼的年纪已将近六十,此番之所以挂帅领兵,因为他曾任沂州刺史,熟悉前线地理,且在淮北名声很大之故。

    此刻花白头发的郭琼额头仍有汗珠,且用着客气商量的语气,战事并不紧急,郭信自然没理由反对主将,便转头看向负手而立,身穿袍服处于一众武夫间的行营兵马都监闫晋卿,问道:“若闫都监无意见,本将便传令照办。”

    闫晋卿似乎没想到郭信会来征求他的意见,但随即反应道:“用兵行军之事,由两位将军议定施行便是,某虽是都监,大小军事亦应听从两位将军之令。”

    于是郭琼便吩咐下了军令,又请郭信在中军一起用餐,郭信没有拒绝,让亲兵先去奉国军传令后,便与郭琼等人一同在土丘上吃午饭。

    东路行营各军序列中,郭信的步军就占了一半,此外除了郭琼本部,兵马都监闫晋卿也节制有两百骑兵,号称马步军一万,实则总数大抵在四千余人,因此大军走得快,沿路州县供给也比较充裕,郭琼等中军将领在行军途中还能吃到细粮。

    饭间,闫晋卿不时与郭信攀谈,并提道:“听说郭将军曾射杀猛虎,麾下亦号称射虎军,我近日观郭将军的部众,确实甲兵明亮、军伍严整,真乃精锐之师,郭将军可是从郭公手中学到了治军之法?”

    “哈哈,都监所言郭某愧不敢当,盖因前年在关中时,王峻王公曾为我部军旗题写射虎之名,后来便一直为军汉们所戏称,至于军伍调度操练,也多是向虞侯等部将之功,郭某不过一军将,没什么治军之法,不过是安分守己、按部就班罢了。”

    一旁的向训也连忙谦虚道:“末将惭愧。”

    “不然。”郭琼饭毕,从亲兵手中接过水壶饮了一口,脸上已经恢复了精神,对着众人道:“在军中能够按部就班做成事情,也是本事啊。”

    众将均附和认同,不多时郭信便向主将郭琼告退回本军。

    离开中军一段距离,郭信骑马问随行的向训道:“向虞侯以为,都监闫晋卿此人如何?”

    马背上的向训微作沉吟,道:“本路行营中,我部步军为主力,故而主将与都监都对主公我等客气,尤其是闫都监言语间对主公甚有恭维,不知其人军略如何,但至少拎得清轻重,想必等到行营战事结束班师,闫都监还少不了要多为主公叙功。”

    “假的!”郭信听后哼了一声,偏过头去对向训断言,“此人与我绝不对付,此行路上或许会生出他事,向虞侯与我多留心军伍,若有异常一定及时禀报。”

    向训明显楞了一下,但反应过来当即抱拳领命。

    郭信瞧着向训的模样,猜测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怀疑闫晋卿。但实际上郭信怀疑闫晋卿的理由非常简单,那就是这位行营兵马都监,原职是内客省使,一直是皇帝刘承佑的近臣,联想刘承佑最近颇活跃的一些动作,很难让郭信相信闫晋卿是单纯来行营镀金的。

    至于向训,既是郭威提拔任命,郭信遂一直将他视作亲信委任军事——汉军各镇和禁军中当然有山头,而其中最大的山头眼下就是自己家。

第一百六十二章 擒杀

    五月既望,郭琼军已过濮州,进入郓州境内。济、郓、齐三州为天平军所辖,治所即是郓州城,此时的节度使是刚从魏州移镇而来的齐王高行周,前任节度使慕容彦超则是先帝刘知远的同母异父弟,不久前的四月底移镇去了符彦卿原在的兖州泰宁军,而符家则被移镇青州平卢军。

    因此这三家移镇若是顺利,等到郭信的东路军在青州戍备时,实则是到了符家的地盘上,届时只要唐军不要闲的没事渡河进犯,郭信便能在青州安然等待东京或河北生变,甚至有机会领兵从东边作为偏师帮父亲郭威打进东京!这是他甫一收到出征军令时就想到的计划。

    不过事情总是不能如人的预想一般顺利,途径郓州城,天平节度使、齐王高行周在城内帅府设宴接待郭琼、郭信等行营将领。

    主将郭琼在郭信看来已经够老了,但齐王高行周的年纪比郭琼还要老,头发脱落到稀疏的程度,且全都白了,只得靠一顶乌纱的小冠作为遮盖,他的脸上也挂着两只乌黑的眼泡,完全淹没了武人应有的锐利的双眼,耳朵显然也不太灵光了,每当郭信等人说完话,身旁的侍从都必须专门在齐王的耳边复述一遍。

    不过令郭信倍感意外的是,高行周竟还记得自己。

    “三年之前,我率部招讨魏州杜重威,城池久攻不下,是郭将军向先帝献出炮机利器,才得以破城诛杀反贼罢?”

    高行周话说得慢,一句话停下了换了两次才说完,郭信恭敬地回答道:“那时末将还只是一介指挥使,破城之功,仍要仰赖齐王和将士们。”

    “哈哈!”提及征战的话题,高行周的兴头似乎也起来了,眉目间依稀有了往日的神采,开始诉说自己早年间的征战故事。

    毕竟是在武人之间声誉极大又经历传奇的齐王,与宴者们都刻意放低声音,作出侧耳聆听的样子。

    等到高行周的神色明显地倦怠了,帅府的属官便岔开话题,向郭信等人说了一件重要的事:朝廷下诏令其入朝的平卢军节度使刘铢,在青州称病推脱诏令,仍掌控军府事务不肯离镇。而眼下高行周、慕容彦超已经分别入镇郓州、兖州,符彦卿的行程却因为刘铢而变得尴尬,眼下只能先率军屯驻于平卢军交界的莱芜、乾封一带,并由兖州供应粮草,等候刘铢离镇入朝。

    未来岳父的处境尴尬,郭信的心里自然偏向符彦卿一方,而现在的情况对自己所在的东路军亦有影响,刘铢与朝廷关系紧张,是否还要去青州修整就需要重新考虑,此时的战争,有准备和没准备完全是两回事。

    不过郭信在宴上并不表态,他暗中看向闫晋卿,发觉后者听闻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这时,主将郭琼提议大军在郓州城外停留几日暂做修整,高行周欣然应允,并当场令帅府掌书记、军司马等属官调拨府库粮食、牲口给予行军犒赏。

    高行周的态度令宾客尽欢,郭信回到营中,次日用过早饭,郭琼和闫晋卿就派人来请郭信前去中军行辕议事。

    中军行辕临时设在城郭外的附寺中,并不在营中,盖因郭琼年纪大了,更愿意住在房子里。郭信自然也受邀住在寺里,但想到闫晋卿的背景,郭信还是托故留在军中。出门在外,信得过的仍是手下的弟兄们。

    前后两进的小庙,供奉佛像的殿堂都太狭窄,三人便在侧处的僧房里碰面议事。

    郭琼先开口说了昨日宴上刘铢的事:“关键乃是我等眼下是否仍要依据方略在青州戍防,此事重大,或许应先上奏朝廷,由朝廷决议。”

    回奏朝廷,再等到军令,不知要多少时日。这时郭信想起先前拜见符彦卿时,二子符昭信就曾说过刘铢的事,遂提议道:“我听闻刘铢曾与唐国勾连,且在任上贪婪暴虐。如今看来,淮河南岸是否有唐军姑且不论,刘铢在青州就是眼前明显的隐患,只有先稳住青州我军才能在沂、密二州不担心后路。

    而我军眼下在此地距青州太远,若刘铢真有不臣之意,其既早知我军将至,必会有所准备,故我军在此地拖延日久,其准备时间越加充分!若其只是据镇而骄,对离镇不满,并非是不臣之心,则奏书一来一回,期间不知道有多少人经手,若有人密告刘铢,令其心怀疑虑,不再让我军入境,事情反而再无转圜余地,届时恐将以刀兵相见了。魏国公屯兵不发,并不强行入镇,想必也有这番考虑。

    因此,我等不如仍依军令进发,并请闫都监以密书请示朝中杨相公等,待我军行至临淄、临朐等地,则进可逼迫刘铢出城移镇,退可引屯守莱芜的魏国公为我军后援,我军至少立于不败之地。”

    郭琼年老,但脑子并不含糊,当下便颔首赞同道:“此议甚好。”

    却听闫晋卿哈哈一笑,“素闻郭二郎勇武,今日亦知郭二郎多谋矣!不过郭将军虽考虑周祥,我等却不需要这么麻烦。”

    说罢闫晋卿就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稠,拱手对二人道:“实不相瞒,某此行正是赍诏而来,此为官家与杨、史二位相公议后所行密诏。因先前时机未到,故而未告知二位。如今既已观刘铢违令之举,且二位将军都以为刘铢此人不可不防,便请二位郭将军依据诏令,领军进驻青州,观其虚实,若刘铢果有不臣之心,则由我等擒而杀之!”

    郭信听后心里暗骂:自己说了半天努力说服二人去青州帮符彦卿腾地方,原来是白费功夫,收拾刘铢早就是已经定好的事!

    不过至少这个结果正如他所愿,很快郭琼便令人请各军指挥使以上前来行辕听命,僧房里太小,三人便移步到后院宣布诏令。

    等到众将来齐,闫晋卿便迈步走上东面檐下的台阶,从怀中取出黄绸诏书,朝西边京城的方向拜了一拜,随后当众展开诏书,并宣读诏书内容。

    行营都指挥使郭琼与步军都指挥使郭信二人作为行营统帅,上前验证了诏书内容与印信,随后带领众将抱拳领命,确定了继续向青州进军的方向。

    郭琼当众道:“如此我军便不能在此多作停留,传令下去,我军两日后向东开进。”

    院内一片得令之声。

    回到营中,郭信思虑片刻,迅速写下一封密信,随即唤来郭朴,令他选亲兵送至此时在莱芜的魏国公符彦卿手上。

第一百六十三章 落雨

    符彦卿正在莱芜城的府衙用饭时,长子符昭序突然步履急迫地过来了。

    “郓州来的信,我家赴镇青州之事或许有解了。”

    符昭序的语气平缓,但毕竟是亲儿子,符彦卿能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丝急切和欢喜。

    符彦卿并不停下筷子,只在心里默默算了日子,便开口问道:“东路行营前几日应该已至郓州,是郭二郎的信?”

    符昭序点头:“正是。郭郎称东路行营在临行前,就有朝廷密诏,将去青州督促刘铢入朝,若其不从,郭郎他们可将其擒杀之。”

    符彦卿颔首不言,他的牙口还堪用,可以细细咀嚼菜肴,同时他也习惯于将这些难以把握、又关系重大的事放在心里,同样用心去细细咀嚼关于它的来龙去脉。

    符昭序继续讲道:“除此之外,郭郎信中还说,路过淄州时将探明城中虚实,并留一部人马驻守,若刘铢果不离镇,届时父亲则可派一军北上先行进驻淄州,以形势逼迫刘铢离镇。”

    符彦卿这时才转头很快地瞧了拿着书信的符昭序一眼,用筷子指向一旁的矮凳,示意他坐。

    符昭序坐下后便道:“推算时日,禁军眼下或已至齐州,不日就要到淄州城下。或许我们也应依照郭郎信中所言,早作准备?”

    符彦卿蹙眉听完符昭序的话,对他的提问并不满意。对于主动掺和这件事,符彦卿的内心中有一种接近于本能的抗拒,盖因过去数十年间的经验让他早已形成了牢固的观念,那即是任何主动参与到朝廷与藩镇的斗争中的人,最后往往都将反受其祸!

    何况就事而言,刘铢推辞不肯离镇,对于符家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朝廷不想在此时对付刘铢,令符家再移镇他处,要么就趁着关中战后的禁军威望正盛,直接令东路军强行逼迫刘铢入朝。

    故而符彦卿根本不担心自己去不了青州,他更关心的仍是朝野及诸镇中如何看待自家。他自己已经年过半百,已经到了该考虑身后之事的时候,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无非是让自家的家业能够继续传承下去——至少也要保证在自己死后,符家还能拥有可供栖身的一镇之地。

    想及此处,符彦卿又细细打量了符昭序一眼,自己子女众多,但最得心意的仍是长子符昭序和长女符金缕。尤其是符昭序的样貌看上去和自己年轻时候几乎无二,且久在自己身侧,亲传之下弓马韬略在诸兄弟之中亦是无出其右,家中子女都自觉奉大郎为首,家世兴亡多半要靠大郎,但他亦知晓符昭序的见识心性仍有太多缺少磨砺之处。

    “郭郎对我家有心,不过儿郎毕竟年轻,胸有大志而未成大事者,多易性急呵。”

    符彦卿在说这句话时,视线在符昭序身上停留了许久,符昭序不敢对视,顺着父亲的目光低下头去。

    大郎是聪明的,符彦卿心想,继续说道:“我与刘公交往不多,但其人为政暴戾早有听闻,且观其所为,贪权畏强,实是野心反复之人。此种人内心狭小不能容人,不日其以功勋入朝,或许仍不失上位,如今朝廷既有决策,我等能够置身事外,何必进兵得罪?”

    符昭序一怔,抬头问:“阿父的意思是,我们什么都不需做?”

    符彦卿不答,将碗中最后一粒米送到口中,随后放下碗筷,便有侍女端来盛放温水的铜盆,另有一个侍女刚准备夹出铜盆里温着的帕子,符昭序就适时上前抢着取出帕子,轻轻拧掉水,捧到父亲跟前。

    符彦卿接过帕子擦拭了嘴和手,突然问道:“先前你二弟在东京时就曾提过,朝廷拨禁军向东,或许就有弹压刘铢的意图。”

    “是有此事。”

    “这回让你二弟想对了。正好你二弟在东京时也曾见过郭二郎,就叫他亲自带口信去郭二郎军中。便称我的上书朝廷尚未有所决断,故而不能擅自引军离城。但郭郎若在青州之事不利,可领部暂且南退来此,我家将为之后援。”

    符昭序当即称好,便要告退去办事。

    符彦卿微微沉吟,又补充道:“叫二郎见到郭郎后不需回来,就让他留在那里罢。”

    符昭序随即称是,再次向符彦卿告退。

    等到符昭序刚一走出内宅院子,耳边就传来一阵闷雷,他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天上已是晦云密布,不过太阳并未完全被云层遮挡,两团云层间留出了一道斜而向上的缝隙,日光从中显现犹如龙挂,但隐约已有落雨之势。

    大雨连下了两日,道路泥泞无法行军,东路行营被迫在淄州城下停留两日。

    在淄州城下,郭信见到了身披斗笠蓑衣,为他带来魏国公符彦卿口信的符昭信。

    “郭将军行军飞速,本以为大军刚过齐州不远,谁知郭将军两日就到了淄州,所幸有这场大雨,不然我恐怕还要再赶一日的快马!”

    郭信捉住符昭信的手,对眼前的舅子亲密地道:“哈哈,兄何必见外?若无外人,叫我郭郎,或者意哥儿就是。兄一路风雨多有辛苦,我遣人备下热饭,兄不如先去换身衣服?我等随后再去帐中细谈。”

    “就依郭郎所言。”符昭信当即应许,郭信便让郭朴带符昭信去换了干净衣服,随后请他在自己帐内相见。

    “昔日在东京一别,郭某对兄的远见印象深刻。只可惜军中条件有限,并无美酒佳肴,只能改日再与兄举杯对饮。”

    符昭信显然并不在意,还开玩笑道:“若郭郎行军之中有美酒佳肴,待我回家之后告诉阿父,阿父恐怕会认为郭郎带兵无术,郭郎将不能与大妹成为眷属矣。”

    两个人名中都有一个“信”字,且都在家中排行老二,郭信感觉与符昭信颇能谈得来,彼此间谈笑片刻,符昭信便将魏国公的意思向郭信说明,并阐述其中缘由。

    “父亲身受官家朝廷厚恩,尤重言行,私自遣军或有跋扈不羁之嫌。且父亲眼下的粮谷需要兖州供应,命脉在他人之手,确实不好擅动。”

    郭信颔首,对符彦卿的心思有所理解。符彦卿力求稳健,但对郭信而言时间并不在他这一边,仍然有必要在入镇一事上帮符家一把,使符家能够尽快入镇青州,以让彼此关系更加亲近,同时亦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如今符彦卿的态度已无法改变,不过至少自己的表态已经十分明显,显然符家还是很受用的,不然不会让亲儿子来见面解释。

    郭信遂不再提及符家,转而问道符昭信对刘铢及青州的看法。他仍记得在东京的魏国公府上,符昭信就曾预见过杨邠等人派遣禁军同时想要针对刘铢的意图,当下自然也想听听符家二郎的见解。

    “刘铢随先帝出身河东,在各镇中并无根基,人脉多在朝中。何况青州偏安于东,齐王老成,慕容彦超更是宗室,刘铢在青州想要挟镇自重乃是死路!”

    郭信微微沉吟,遂道:“刘铢真想要做点什么,只有投靠唐国。但我军一来,此路也不通了。”

    符昭序点头:“正是。故而父亲与我,都推测其必会归顺入朝。郭郎此行多半不会有用兵之险。”

一百六十四章 青州

    雨期停歇,大军将继续向青州行进,临行之际,郭信主动向都部署郭琼与都监闫晋卿提出分兵,以护运督管后续朝廷所调粮秣为由,留下麾下指挥使章承化领本部兵在淄州城内驻守。郭琼与闫晋卿两人并无异议,郭信遂与章承化面授机宜后继续上路。

    五月初,行营距青州城已不过三里。很快便有青州属官受刘铢派遣,至军中送上少量钱粮表示慰问。

    郭琼在军中接见使官,使官传刘铢之言,请郭琼领大军暂驻青州东南靠近沂水的临朐,并称刘铢将在府上设宴为众将接风,邀郭琼、郭信等行营主将提前入城赴宴。

    闫晋卿便问道:“先前听闻刘公染疾,不知眼下公体尚安好否?”

    使官只道刘铢近已病愈,其余话并不多说。

    郭琼便请使官在军中暂事休息用饭,随后请郭信与闫晋卿入内商议。

    回到帐中,郭琼表情轻松,道:“刘公有礼,我欲前去赴宴,向刘公说明官家诏令,劝其入朝觐见,仍不失公侯之位,免受朝廷猜忌与兵祸之苦,两位以为如何?”

    闫晋卿似乎仍在想着刘铢生病的事,反问道:“刘铢久受召而不离镇,其上书陈因重病在身无法远行,如今既然病愈,是否又将有其他原由不肯离镇?”

    郭琼道:“或许刘公已决意受召赴阙。”

    郭信觉得二人将刘铢想得过于简单,刘铢传达的态度表面上看确实没有异样,但他已见识过太多刘铢那般的藩镇老人,里面哪有一个是心思简单的?何况他根本没那么多时间耗费在和青州城内斗智斗勇上面。

    郭信当即向二人问道:“我看刘铢未必真心决定回朝,如今表现恭谨也有安抚我等之嫌。二位想想,若刘公已决定离镇,何必还令我等先暂驻临朐?多半是畏惧我军入城之后,便能用武力逼其回京!”

    闫晋卿微微沉吟,便道:“小郭将军所言确实有理。不过行营军令在我等手上,郭将军可托借军令,坚持领兵入城。至于赴宴之事……郭将军乃一军主将,何必亲冒风险?可以身体不胜久途为由,先请小郭将军前去城中探探口风?小郭将军勇而有谋,且是郭相公之子,又有我大军在侧,刘铢即便心怀异志,也不敢贸然行事。”

    郭信瞧了闫晋卿一眼,暗忖这厮果然对自己不安好心!他不怕去见刘铢,但被人架着往火上走的感觉令他相当不爽。

    闫晋卿的话似乎对郭琼也有所刺激,郭琼陡然站起来道:“都监何出此言?岂是以为本将年老胆怯乎?某虽老矣,但胸中尚有胆气!”

    闫晋卿连忙告罪,郭信也跟着劝说道:“我军已走到这里,刘公心思究竟如何,我们仍未可知。但最稳妥的法子仍是多作试探,在进退之间观其言行。就如都监所言,先明言我等将率军入城驻守,试其回应,若刘公对我军入城推辞阻挠,说不定真是早有准备。三军在身,将军实应以谨慎为上。”

    郭琼这才重新坐下,抚须微微沉吟,随后道:“就如郭郎所言。”

    三人遂传下军令,并重新传唤来使官,以本军军令为驻扎青州为由,否决了刘铢所言移驻临朐的提议,仍依军令在两日后领军入城。

    令郭信意外的是,刘铢并不阻拦行营入城驻扎,反倒还主动提出划出青州内外军营供大军驻守。

    临近青州,刺史长官等官员出城十里相迎,正是农忙的季节,箪食壶浆的百姓自然没有,只有三三两两的稚童在路边玩耍,远远地打量这支远道而来的禁军。

    不多时大军由北门入城,又有镇守刺史及属官前来相迎,郭信由郭琼闫晋卿等人前去应对官员,自己则有意地避开他们,骑马观察着青州城内外防备的戍军与街道上虽避开主路、但在行走间仍不住投来视线的百姓。

    青州已经很久没有经历战争,与河东、关中那些城墙残破的城池、饥色明显的百姓相比,青州府城街市与生活在其中的百姓居民明显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繁华的市井,拥攘的人群,与东京城的很多地方并无太大差距。

    在战乱频仍的时代,人口即是财富,也难怪如刘铢这些节度使,宁肯移镇到老死,也不愿意回到东京位列三公。在节镇中当“土皇帝”,与在东京当王公的体验差别一定是天壤之别!

    入城之后,郭琼以大部步军驻扎城西军营,并在城外另外设营屯驻闫晋卿部马军。

    郭信与向训等人接管了所部营垒,刚整顿不久,郭朴便称王世良遣人从东京城前来求见。

    郭信颔首单独回到签押房内,郭朴随后引来一名客商打扮的人,拿出印信证明身份后,遂呈上王世良的密信,信中内容是鲁国公侯益已受诏离任开封府尹,新任府尹由皇弟山南西道节度使刘承勋担任,并加官兼任中书令。

    郭信遂写下回信,让郭朴安排信使休息给予盘缠,随后独自细细琢磨这件事。

    官家的弟弟刘承勋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今年才刚到皇室出阁的年龄,刘承佑就已经忍不住开始往自家手里收回部分权力了。虽然侯益在本朝的背景确实要差一些,但刘承佑想要调动开封府尹,让实权国公离职赋闲,真有那么容易?

    郭信随即又想到侯益那狐狸一样的性子,说不定是侯益从近期的诸多事件中察觉到了什么,故而主动引退也未可知。不过郭信此刻没机会细究此事,眼下当务之急是把刘铢赶跑,让符家入镇青州。

    移军城内翌日,刘铢再次于府署午间设宴邀请行营将领。

    郭信令向训留下约束将士,并做好应急准备,随后带上郭朴和赵匡胤及数骑亲兵一同赴宴。带赵匡胤的原因比较简单,盖因麾下武将里赵匡胤最能打,且生得一张黑脸,看上去就比较唬人。

    郭信换上衣服正要出门,却见门外等候的一行人里,亲兵打扮的符昭信竟然也混在其中。

    郭信不知符昭信打的什么打算,便叫他前来询问:“此行说不定是鸿门宴,符郎何必在此?”

    符昭信挺像样地抱拳道:“将军无虑,我的身份情急之时或许有用。”

    郭信见他态度坚决,便点点头不再多劝,带人去与郭琼、闫晋卿两人汇合。

    一伙人在营外汇合,郭信见郭琼只带偏将随行,并无亲兵护卫,顿感颇为惊讶,反倒是闫晋卿和自己一样怕死,带了十数骑亲兵前来。

    闫晋卿在马上亦向郭信投来目光,郭信笑着抱拳回礼,不论如何,至少眼下大伙在青州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几人进入帅府,将亲兵与身上的佩刀留在前院,郭信向郭朴交代了两句,接着与众将随郭琼一同移步大殿。

    刘铢与属官亲至殿下相迎,姿态甚为恭敬,且呼郭琼为兄,拉着郭琼的手一同上殿。

    行营诸将见到这番作态,场面气氛瞬间轻松许多,诸将入座之后,舞姬鱼贯而入,在丝竹奏乐中翩然起舞,犹如彩云舒卷。片刻开宴,刘铢起身行酒祝词,诸将属官一同举杯回敬,酒菜丰盛,对于行军月余的郭信等人而言堪称佳肴。

    宴席之间,似乎只有丝竹舞乐,美食佳酿,刘铢在太原府曾与郭威有旧,席间亦频频遥举酒杯,称呼郭信贤侄,郭信的戒心稍稍放下。

    不多时,身边的赵匡胤离席出去如厕,随后回到席间,凑在郭信耳边用极轻又清晰的声音道:“此殿后有兵甲之声,似有甲士伏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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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行周介绍:
五代十国——当郭信回到这个乱世,赵匡胤还是老爹手下的小弟,李煜还在金陵的后宫吟唱着宫词。藩镇桀骜、山河破碎、四方裂土,还有幽云十六州的耻辱……
一切是否还有另外一种结局?(书友群:672194685)十国行周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