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托与卿辈
除去已经出宫的史弘肇外,暖阁内被圣旨点中的三人一同前去万岁殿面圣。
夜幕降临,空荡荡的内廷里,四处已经点上了宫灯,但郭威脚下的路面仍然十分昏暗。不过这条路他在数月间已经走熟,周围的每一面朱墙、每一寸台阶、远近的大殿与走廊……此地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已不再陌生。
入夜后的内廷十分冷寂,但郭威的内心却十分火热。他一边前行,一边观察着周围夜色中幢幢的影子——大大小小的亭台宫阙、殿廷楼阁,以及其中许许多多的禁卫武士、太监宫女,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万岁殿中的那一人所拥有。而现在,这份独一无二的权力正在动摇。
权力可以给人带来一切,却唯独不能带来生命的永恒。从祖龙开始,多少官家圣人都耗费无尽人力财物来妄求长生,可又哪怕有一位能脱了肉体凡胎,真的永享权贵?
但想到官家创业还未满一载,如今就已到了这般地步,郭威的内心又不禁感到不胜唏嘘。
四人一路无话地走到万岁殿的台阶下,杨邠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郭威苏逢吉二人道:“如今多事之秋,我等同为汉家之臣,切要同舟共济。”
杨邠突如其来的一出令二人有些意外,但回过神来时杨邠却已转身登上了台阶。
郭威不动声色地朝苏逢吉投去一瞥,却见苏逢吉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把目光望向了大殿匾额上‘万岁殿’三个苍健遒劲的楷书大字。
殿门外当值的太监见四人上来,动作十分轻微地移开殿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三人没急着进去,而是默立在殿前等候里面的传见。
没过多久殿内便传来了回音,却不是郭威所熟悉的刘知远,而是一个听上去便觉得十分年轻,隐约有些飘忽的声音:“着杨邠等入内。”
郭威闻言心中一动:周王也在其中。
左边是杨邠与郭威,右边是苏逢吉一人,三人前后迈进殿门。
万岁殿不大,比不上宫城外围召见群臣的那些大殿,但也不算小。殿中深处设着一座宽大的卧榻,一道珠帘将其与外部隔开,珠帘前已经为几人设好了坐墩,两侧四根大柱之间各摆着一尊三足的香炉,此刻正从其中发出氤氲缥缈的烟气。
三人入殿行礼过后,在殿外听到的那个声音便又从珠帘后传了出来:“诸位相公免礼。”
果然是周王!郭威这会听得真切了,大胆朝珠帘后瞧去,依稀看出珠帘后有一人正在卧榻旁站着侍立,卧榻上的情形则更加模糊看不清楚。
三人依言坐下,一时都缄默不语。
好在沉默并未持续多久,帘后的刘承祐又开口了:“史太尉未与诸位相公同来?”
杨邠回话道:“史弘肇奉陛下之命,正在侍卫司主事督察禁军,臣已派人去请了。”
帘内没有跟着应答,又是一阵沉寂之后,珠帘便被轻轻拨开,让出了刘承祐的身影。
刘承祐出来后便垂手侍立在一旁,接着令郭威怀念的声音终于从帘后传来:“余气息微弱,已不能多言。余自感时日无多,如今召集尔等……所为亦为身后之事。”
刘知远语调悠长而绵软,再也不复往日的稳健与进取,让郭威感到十分陌生。他甚至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刘知远已经不再此处,耳边的声音也并不来自于殿中,而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一般。
帘后的话音刚落,苏逢吉当先叩拜下来,郭威也随杨邠一同叩拜:“臣等恭听圣意。”
“尔等皆为河东旧臣,相处日久,君臣情谊盖不多言。前朝为契丹所挟持,杨枢密等进言余建号登极以负人望,不料世事无常,只是……”
刘知远的话还未说完,帘后便传来剧烈地一阵干咳,刘承祐连忙推开帘子回身进去服侍。
这时郭威注意到,身前杨邠的半个屁股已经前倾离开了墩子,接着郭威又微微侧目看向苏逢吉,只见苏逢吉仍安坐着,只是面目上显露出忧愁之色,突然像是感受到郭威的目光,突然转头盯了过来,郭威猝不及防遇上苏逢吉的视线,两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迅速低下了头。
帘后的咳声又持续一阵才消停下来,刘知远的声音也再次传出,却不是对帘外的几人所说。
“我儿谨记,本朝草创,万方犹梗。大行之后,朝廷一切诸事,悉需听取几位相公方可施行。”
这算是彻底的托付后事了,杨邠当即惊呼出声:“臣何德何能,可受陛下重托!”
苏逢吉也不知真假地哽咽道:“臣等鞠躬尽瘁为陛下分忧,还望陛下安养圣体。”
“卿等在此,我心甚安。”缓了缓,刘知远的声音已经十分吃力:“其余诸言,都在周王手中了。”
再出来时,刘承祐已是满脸的悲戚。
刘承祐从袖中拿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帛书,缓缓念道:“天数有常,人理难违。朕躬德薄,得国不满一年,魏王早去,而魏州、关西先后复叛,殆不自济……人言五十不称夭,今本该无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仍有许多为念……盖所虑者三,一则关西之地难控,边帅久留则必生叛心,朝廷宜早日经略;二则契丹虽已北去,然其胡虏野心终难自弃,惟有收复先朝所弃幽燕之地,可保无虞;三则南方诸国杂乱,若四方安定,应兴师吊伐进取,再就汉家伟业……周王尚小,择选杨邠、苏逢吉、史弘肇、郭威四人共辅之。”
或许是刘承祐太年轻,音色远不如刘知远雄迈,甚至还有些细长,与如此厚重的语言不太搭调,但刘承祐没念几句已经带上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却更让殿内气氛变得十分悲切。
念罢,刘承祐便恭敬地对在坐三人行过拜礼:“为今之计,还望诸位相公多加秉持。”
三人连忙站了起来,朝着刘承祐拱手回了一礼,由苏逢吉领头道:“臣等深受皇恩,该当如此。”
“一应诏书在皇后手中,朕力已竭,我家日后如何,均在尔等。”帘后最后一次传来微弱的气息,“周王年弱,一切后事……也皆托与卿辈了。”
第七十五章 富户
刘知远死了!
郭信从郭威处得知这个消息时,刘知远已经在宫中崩殂。
此时郭威已经在宫中待了整整一夜与几位大臣秘议事宜,直到快天明时才回到郭府。待郭信被急匆匆地叫来后,眼中的郭威已是一脸倦容。
郭威叫来两位儿子和养子郭荣,只用寥寥数语就交代了宫中的大事,随后吩咐三人切勿向外传告后,便径自入内休息,只留下兄弟三人在堂内面面相觑。
郭荣眉头深皱,若有所思道:“本朝新建不久,官家如今早崩,恐怕不是好事。”
郭侗也深以为意地点头赞同,露出一副愁苦的模样。
不过郭信暗自瞧郭侗的样子,倒觉得他可能不是在担忧朝计,而是在担心自己那还未过门的王家女。
三人心情不一,不过都没什么谈话的兴致,闷坐了片刻便各自离退。
此时天色尚早,回到房中,郭信仍忍不住瞎想。
据郭威所说,受顾命的大臣总共有四位,除去郭威自己外,还有枢密使杨邠、宰相苏逢吉及侍卫司长官史弘肇。
杨邠苏逢吉等人在宫中商议后,已决定暂时秘不发丧,到二月初一时再宣读先帝遗制,令周王刘承祐即皇帝位。
对郭信来说,这算不上一条好消息。刘承祐继位意味着许多事,但最让他在意的只有一条:刘承祐是否还会如历史上一样杀戮群臣,自己又该怎么避免自家举族受诛?
重压在身,好在让他稍感欣慰的是,郭威身受顾命,已经成为了朝廷名义上最高的决策者之一。且在其余的几位顾命大臣中,史弘肇与杨邠都与郭威私交甚好,王章更是板上钉钉的亲家同盟,只有苏逢吉代表着文官一派和自家关系隔得比较远。
这样想来,刘知远为刘承祐安排的班底大抵还比较稳定,都是河东带来的相熟嫡系。郭信据此推断,眼下多事之秋,刘承祐即位后还离不开这些老爹所安排的辅政大臣,因此君臣间矛盾的爆发应不会是短期内的事情,大抵还有酝酿的时间供他准备……
这时玉娘端着梳洗的热水进来了,见郭信干坐着发呆,问道:“郭郎在想什么?”
郭信微微一想,似乎随意地回道:“我在想一个故事,讲给玉娘听听。”
“嗯?郭郎怎么突然有这兴致了。”玉娘将铜盆放下,又拿出一面干净的布巾浸在水里,撩起鬓角的散发,回到道:“妾身听着呢。”
郭信略作思量,开口道:“曾经有一家富户,家里雇了几个佃户,平常里各自耕作,耕田纳粮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有天老富户死了,家中只剩下对孤儿寡母。佃户们帮主家打理家产,这时年轻的富户渐渐长大,想要自己管事,决定赶走劳苦功高的几家佃户,自己另雇人耕田锄作……”
郭信顿了顿,问道:“玉娘觉得,这些佃户怎么能让主家放弃这打算?”
玉娘手中的动作不停,将湿透的面巾从铜盆里捞出拧干,歪头一想道:“既是主家的田产,那怎么处置也自然该由主家说了算,佃户们就算能一时打动主家,难道还能永远如此?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没听说过有谁家有世世代代的佃户。”
“可若是佃户们离了这家就会饿死呢?”
玉娘似有些悲悯笑道:“郭郎生下来就吃穿不愁,对他人总有颗善心……可天下民生艰难,多数人为了自家能够生养已经不易,哪还有功夫顾及别家生死?更何况佃户们对主家田产明枪暗夺的事时常都有,怎能不防备呢。”
郭信继续追问:“那若是佃户们无意抢夺主家土地,只想安稳过日子呢?”
玉娘手中的面巾一顿:“郭郎真会说笑,这世上哪有嫌自己地少的农人,又有谁甘愿一辈子做雇农呢……”
郭信一愣,良久才道:“玉娘想的比我更明白。”
…郭信走出房门,吩咐下人去叫郭朴备马,准备出去走走。
在前院见到了牵着马的郭朴,郭朴看到郭信,有些关切地道:“意哥儿病了?”
郭信从郭朴手里接过缰绳,疑惑地道:“怎么说?”
“意哥儿的脸色很差……”郭朴紧接着摇摇头,“兴许是我看错了。”
郭信默不作声地带着郭朴出府,一时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心头憋着事,却偏偏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简直像是有一团火在身体里乱窜,又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实在让他内心烦躁不宁。
这时郭朴突然指着街角道:“那不是咱军中的人?”
郭信抬头看去,果然有几个汉子正在街角聚作一团。禁军将士的冬衣都由朝廷赐发,因而很好辨识,郭信认出了他们身上穿的衣服,确实是自家禁军无疑。
这时那几个汉子也瞧见了骑马出来的郭信,呼啦啦便都奔了过来。
“意哥儿?”郭朴见状皱眉,警惕地将手按在随身的刀柄上,用目光求征郭信的意思,
郭信安坐在马上,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无妨。”
他没看到汉子们手里有兵器,更不相信有谁这么不怕死,敢在自家门前对自己动手。
汉子们围了上来,郭信发现里面几人有些面熟,觉得应是自己部下,便没开口,等着汉子们自己禀明来意。
一共有五个汉子,在郭信马前一同唱了个礼,便七嘴八舌地开始聒噪起来。
郭信听得头大,便指了其中一个看上去比较机灵的:“你来说话,找我何事?”
被指中的汉子连忙抱拳:“回郭指挥的话,咱几个今天来,是为了拜谢先前郭指挥使的相救之恩。”
郭信恍然:“前几天就是你们在城里打死的人?”
汉子低下头:“是我几人,咱知道郭指挥使的令尊是郭枢密郭相公,故而没敢冒昧叨扰府上,一直在这儿候着,还望没耽误郭指挥的功夫……这两日在外头猎了点东西,加上我等又凑了些薄礼,不成敬意。”
郭信这才注意到两个汉子肩上果然还扛着几扇肉,另有一个汉子也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袋,解开袋口,露出里面的金条来。
郭信一时哭笑不得,笑骂道:“都收了回去,我可不缺这点玩意。”
汉子却一本正经地抱拳道:“郭指挥使虽瞧不上这些,但军中向来是讲规矩的地方。前番若非郭指挥使出手,咱几个指不定该怎样论罪处置,我等心里有数,不论如何都要向郭指挥明谢。”
其余四人也都纷纷跟在汉子身后抱拳。
郭信微微沉吟,便也颔首道:“那几扇肉眼下过冬正当紧用,其余金银物事还是各自都拿回去,我不是那等贪图铜臭的人,再者尔等若真想报恩,好好在战阵上卖命杀敌便比什么都强。”
汉子们也不再多言,纷纷应诺。
郭信觉得刚才与自己说话的汉子言语间很有条理,看上去也不似普通武夫的粗鲁,便随口向那汉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的目光顿时激动地向郭信投来,随后立马又低了下去,恭敬地行礼道:“卑下名叫王世良,从太原府时起就跟着郭指挥了。”
“王世良…”郭信又念了一边,笑道:“我记着你了。”
第七十六章 算卦的和尚
王世良等人走远后,郭信带着郭朴继续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郭府在内城东边靠近汴河的地方,周围都是贵宦大族的宅邸,普通民居较少。直到横穿过南北直通宫中的御街,街上的百姓游人才渐渐多了些。
发生在宫中的巨变还未传到民间,百姓们依然过着一如往日的生活,丝毫不知上层的权力已经开始转移。不过郭信暗想:对自己而言或许是件大事,但如今这年头人们经历过的官家圣人实在太多,对天下许许多多的百姓而言又未必算是件稀奇的事。
郭信跟从着人流,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看上去香火极盛的寺院之前。
眼下正月已经临近尾声,并不是佛门热闹的时候。因而郭信好奇地向旁边郭朴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郭朴早已对东京城有所了熟,回道:“意哥儿好眼光,前面那寺是相国寺,在东京城里也算数一数二的大寺了。”
郭信点点头,望着不远处人们进进出出的寺门——或是按佛家的说法“山门”,竟然想进去看看。
郭信没打算在寺中多待,将马拴在寺边的拴马柱上,留下郭朴在寺外照看后便独自进入了相国寺。
郭信入得寺内,正对面数十步外就是一尊四足的大鼎,里面已经高高矮矮不知插了多少香柱,且还在不断有善男信女往里添香。
或许是郭信旁观时无动于衷的姿态在人群里比较显眼,一个僧人凑了上来:“施主可要进香?”
郭信瞥了僧人一眼,见他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又或许只是因为剃发后让人看上去显得比较年轻,却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之前见过的髡发契丹人。
郭信微微一想,开口反问道:“要钱么?”
僧人似乎没料到郭信如此直白,愣了一下,呢喃了一句经文,双手合十,闭眼一副诚意地念道:“施主明鉴,献香即是献佛,钱财不过俗家之物,怎可与向佛相提并论?施主若是一片虔心,舍弃的不过些许身外之物,得到的却是佛海善缘……”
僧人说了许多,耳边却迟迟没传来回音,再抬头时才发现刚在眼前的郎君已经消失不见,只好气得一跺脚转身离去。
…郭信绕过寺前人最多的天王殿,又穿过几道廊庑,便对眼前的路有些眼花缭乱了。正如郭朴所说,这相国寺的规模确实不小,除去两面的楼阁廊庑外,自己已经绕过了三重大殿,而再往里不知还有多深。
郭信正返身准备原路返回,正巧遇上驸马都尉宋偓在三两仆从和几个僧人的陪同下迎面上来。
还不等他开口,宋偓就抢先招呼道:“郭郎也在此地!”
虽然二人年岁相近,但宋偓眼下已授检校太傅,名义上远比郭信的地位高许多,于是郭信主动上前抱拳道:“真是巧,没想到在这也能遇上宋驸马。”
“谁说不是!”宋偓大笑,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清静之地,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早就觉得和郭郎有缘,佛门是结缘之地,看来我与郭郎缘分可不浅呢。郭郎来此做什么?”
“最近心中不知为何十分郁结,故而闲来此处进香表表诚心。”郭信也对宋偓回笑致意,心里却有些疑惑,似乎看宋偓的样子,还不知宫里的剧变?
“巧极,巧极。我来相国寺也是为了解我心头一惑。”宋偓十分热络地拉过郭信,“郭郎听说过圆仁法师么?”
郭信默然摇头,宋偓接着道:“那圆仁法师是此寺有名的高僧,前不久刚从南边游历归来,十分精于推命卜字之术,郭郎若无事不如与我同去。”
郭信听了明白,宋偓是来算命的。他对此道向来不信,正要回绝,一时却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自己刚说来此闲逛,现在突然说有要事在身就明摆着是睁眼说瞎话了。
加上宋偓几次三番对自己示好,尤其先前出猎时向刘承训引荐自己……虽然算不上太大的恩德,但郭信还是比较能念记别人对自己好的人。
于是他也放弃推辞:“既然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
…随着宋偓一行人来到一处四面都被竹林所环绕的禅房,郭信见到了宋偓口中的圆仁法师。
禅房内只坐了圆仁与宋偓、郭信三人,屋里十分简洁,只放了一张矮案将圆仁与郭信二人隔开,矮案上放着纸笔,还有一个柱筒,里面插着许多细长的竹片,大概就是圆仁用来‘推命卜字’的事物了。
趁着宋偓与圆仁攀谈,郭信也打量着眼前的圆仁。
先前宋偓说是什么高僧,让郭信下意识以为是个老头,没想到见面才发现圆仁并不年老,大抵还正是壮年。矮案后的圆仁看上去身材比较宽厚,却不是虚胖,倒有点壮实的感觉。此外和尚的眉眼之间十分平淡,与宋偓说话时也是坦荡地面对宋偓,似乎丝毫没有因宋偓的贵戚身份而感到压力。郭信心道:看上去确实有几分得道的模样。
宋偓与圆仁说了几句,很快便进入正题:“今日前来拜见,只为心中一事而来,还望大师为我卜上一辞。”
圆仁也不多说,指着纸笔和竹筒:“卜字或是占卦,施主自选一样罢。”
宋偓沉吟片刻,拿起旁边的毛笔,举笔对着白纸凝视良久,才落笔写下一个‘昭’字。
郭信头一次见到这样算命的法子,好奇地等着圆仁怎样解字。
圆仁只看了一眼,便开口道:“昭以日为形,施主想必上承恩眷不小。”
宋偓看上去颇为紧张,点点头等着圆仁说下去。
圆仁接着道:“然而口上一刀,或许不日会有刀兵之险。”
宋偓急忙追问:“那该如何避祸?”
圆仁停顿片刻,出口道:“日升日落,福祸只在朝夕之间。若为长久计,唯有走字可解。”
在圆仁说到日升日落时,郭信的目光就已经锐利起来,随即却又暗自摇头:这世上哪有什么玄妙,也许只是碰巧。
圆仁随后从宋偓手中接过了笔,在昭字的旁边另写下一个超字,罢了放下笔指着超字道:“若离日远去,施主或许会有超脱之运。”
“离日远去……”宋偓凝视着纸上的两个字默念不已,“大师之意是让我离开东京?”
圆仁却闭口不答。
宋偓这时才终于想起了旁边的郭信,言语间有些激动地对郭信道:“不久前圣上召我入内,提及待在关西平定后,以我为昭武节度使。可那昭武利州仍在蜀国手中,眼下关西情势仍不明朗,不正是刀兵之险?”
说罢宋偓又转向圆仁,十分恭敬地拱了拱手:“大师所解实令我茅塞顿开,还请大师为这位郎君再行一辞。”
圆仁朝郭信看来,缓缓开口道:“贫僧向来一日只卜一辞,但见这位施主面向殊然,今日便破一次戒。”
郭信可不信这话,眼前的和尚故弄玄虚,又无旁人佐证,谁知他话中真假?微微一想,指着案上的竹筒道:“此物如何用?”
“还请施主抽取一签。”
郭信数了数,竹筒里总共有八枚竹片,乍看上去似乎都差不多,于是也不挑选,随手抽出一片来,只见竹片的腹面被画了三横。
郭信将竹片递给圆仁:“这三字是什么意思?”
圆仁接过竹片,摇头道:“这不是三,而是八卦中的乾卦。”
郭信点点头,虽然刚才圆仁为宋偓解字时似乎颇有妙处,但他对圆仁此类人仍然心存戒备,没有接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和尚继续说下去。
圆仁对郭信的冷漠反应不以为意,双手合十道:“郎君所取乃是乾卦。乾卦纯清一气,乃是至上之卦,只是……”
郭信依旧不为所动,倒是旁边的宋偓急着问道:“只是什么?”
表情一直冷淡的圆仁竟然露出笑来,却并不回答,只是看着郭信。
郭信被看得诡异,却毫不畏惧,笑着道:“难道有什么祸事?”
“非也,”圆仁依旧笑着摇头,“只是施主的命数,贫僧无法说道。”
说罢圆仁便站了起来,没头没脑地留下一句“佛渡有缘人”后,便转身离去,只剩郭信与宋偓二人面面相觑。
……郭信回到郭府,刚进门就遇到张永德正从前院出来。
“永德上哪儿去?”郭信首先招呼道。
张永德拽住郭信的衣袖,拉到一旁,一脸肃然道:“官家在宫中驾崩了,意哥儿知道么?”
郭信点点头,也装出悲戚的模样,将早晨郭荣的话对张永德重复了一遍:“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官家早崩恐怕不是好事。”
张永德眉头紧锁,悄悄说道:“岳父以为,虽然正值这关头,但青哥儿的婚期已定,两家婚事不宜推移。岳父的意思,青哥儿的婚事不再大肆操办而改作私下成婚,叫我明日先去王计相府上探探口风。”
郭信微微颔首,这两天局势骤变,两家的婚事自然不能如预期一般举行。但两家为此都花了不少心思,刘知远驾崩也不至于让两家就此放弃联姻的打算——此外郭王二人刚受了顾命,不久就要操持大权,却突然放弃朝中许多人都已知晓的联姻,反而会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而出于许多顾虑,郭威差使张永德去王家也很好理解,王家本来看中的是自己,自己在王家面前比较尴尬,再者自己这妹夫的性子向来谨慎,叫他去确实最为合适。
郭信想到面对这两天骤然变幻的局势,郭威还依然在这些事上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第七十七章 架子
二月初一,刘承祐在太平宫中的大行皇帝柩前继位称帝,年号仍称正月时先帝刘知远所改的乾佑元年,并尊生母李皇后为太后,同时宣榜大赦天下。
就在刘承祐举哀成服悼念先帝,并朝见百官宣告承继正统的同时,一驾马车在一众轿夫仆从的护送下,缓缓驶过内城的长街,停在了郭府门前。
郭府门前早已有许多人等候,在众人环伺的目光下,盛装打扮的王氏从马车上缓缓走下,仰头望了一眼郭府门前的匾额,随后便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迈进了朱门之内。
马车很快离去,沉重的朱门也再度闭合,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
……
清透耀眼的晨曦越过院落的矮墙洒落在郭信的身上,立春之后,天气已经逐渐开始回暖,他这时感受到暖阳带来的暖意,不禁止步朝东方的天边遥望了一眼。
正如升起的明日一般,对郭信来说,自己崭新的一天也已经展开。眼下他正准备出门,昨日厢都指挥使解晖就遣人过来传话,言说今日要在军中请左厢的指挥使以上议事。
这关头解晖要议的是什么事,郭信已经听到了些许风声……先帝的从兄弟刘信被杨邠、苏逢吉等人排挤去了许州就镇,导致许多跟随先帝从河东而来的军中将士颇有些不平,眼下大抵是要稳定军心罢了。
不过郭信对此没什么顾虑,盖因自己部下在多数时候都比较安分,整个指挥里副将章承化、王元茂等都算自己的亲信,大多数人也跟从自己在魏州之战里不菲赏赐,王元茂所带的那一都更是有许多从太原府开始就跟在自己身边的老人,因而整个指挥对于郭信来说都还算‘听话’。
此外郭信也自感模模糊糊摸索出了一套恩威并施的带兵之道,不论是先前初任指挥使的立威之举,还是最近摆平王世良等人在城里惹出的祸事,干这些事带来的效果不能说显而易见,但还是能够从士卒们的风评和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有所感知。
想到这,郭信又觉得有些头疼,想起了旬日前在侍卫司与刘词言语时的一番交谈,有意打通自己和郭威的关系在关西谋一处出镇。
在郭信看来,刘词的年纪不小,早就过了适合上阵拼搏的年纪,何况他已经是禁军前几号人物,也为新朝立下了功勋,没必要也很难更往上走。对许多身居高位的武将来说,出朝为一州或一镇节度使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这事郭信现在却无能无力,倒并非他在郭威面前说不上话,而是眼下郭威实在太忙了!
而郭威在枢密院所关注的最大一件事,也正是如今关西的一片乱局。
先前朝廷派去以王景崇为帅的大军已经两度击败蜀军,基本将其逐回了山南,赵匡赞也已经入朝请命,唯有凤祥节度使侯益向东京奉表之后仍无动向,王景崇眼下便正在率军向凤翔进发。
郭信正思虑着远方的事宜,却在府门前碰上一群仆从正围着一架轿舆,看上去是准备出行的样子。
郭府上的男人没有坐轿舆出行的习惯,哪怕常年染病的郭侗也不例外。至于府内女眷,张氏除去节日并不常出府……轿舆里坐着的显然就是前不久刚入府中的王氏了。
刘知远驾崩,郭家与王家原本定下的婚事显然没法再大张旗鼓地操办,好在郭威、王章二人都有心早日促成此事,于是两家仍按原本的婚期结亲,不过极为低调,当日就连王章也未出席露面。
不过考虑到刘知远驾崩后上层之间的争权,以及开春后朝廷全年的贡税租赋……王章这段时间想必也不轻松。郭信对这些所谓大人物嗤之以鼻,哪怕是闺中珍养十数年的独女,在眼下争权夺利的紧要关头,在王章这等人的心里恐怕还轮不上花时间顾及。
但想归想,王氏毕竟不是郭荣妻室刘氏的普通出身。郭信迎面碰上王氏的轿舆,仍旧得体地上前行礼,闲问道:“嫂嫂是要出门去?”
轿舆侧面的布帘被从里面掀开一角,并看不见王氏的脸,却可以听到从中传来王氏的声音:“府中压闷得慌,出去走走。”
郭信不问王氏去哪,王氏也不多答,轿舆很快便重新启程上路。
这时郭朴从后面牵马出来,见郭信一直盯着王氏的轿舆远去,侧耳低声道:“嫂夫人自从来了府上,架子很大……”
郭信像是什么也没听到,翻身上马,朝着与轿舆相反的方向扬尘而去。
郭信来到禁军军营,过了军营的门禁,盘亘在东京城东北的军营占地十分广大,但郭信从来只走他所熟悉的一条路,没一会便到了奉国左厢的兵房。
让郭信有些意外的是,兵房里军将还未来齐,向来有些端着架子的厢主解晖却已经端坐在了上首。
或许是因郭威被点作顾命的缘故,郭信一进屋内,不管他认识不认识,许多指挥使,甚至连两个都指挥使都站起来朝他见礼。
解晖这时也浅浅地抬头瞧了一眼,眼睛里闪过一道流光:“郭指挥使来得挺早。”
郭信抱拳:“既是会要军机,末将不敢来迟。”
“郭指挥使总是说的一口漂亮话。”从身后传来一句笑声,王进也到了。
没过许久,受召而来的众将都齐聚一堂,解晖很快也便站了起来宣布议事开始。
名为议事,实际上多数时候都是解晖在讲,更像是在安排事宜。其内容果然和郭信所料的不差,大抵就是叫各级将领约束士卒,申明军纪的一番套话。
如今奉国军人数不少,单指挥使以上的军将,聚集起来就有不少人。上面的解晖还在一本正经地朝着众人言说朝廷指示,下面的诸将就已经有人低头开了小差。
解晖好不容易才将朝廷指示言说完毕,诸将也终于放松下来抱拳领命。
就在众人准备离去时,刚坐下去的解晖突然似有意无意地冒出一句话来。
“军中切勿松懈操练,这段日子或许还有上阵的时候。”
第七十八章 不经意的举动
从解晖处出来,郭信又回到指挥营房叫来副将章承化等人传达上面的差遣。虽然他觉得此举并没什么必要,但也不想让外人产生自己恃着家中得势而不听号令的印象。
从军中忙完,估摸着快到午时了,郭信便打算回家用食。最近玉娘常会亲自下厨做些吃食给他,不过那一双弹惯了琵琶的芊手,如今骤然要沾起阳春水,结果也只能说差强人意罢了。
不过郭信此时闲闲地想起这回事,突然意识到玉娘的这变化或许并非是凭空而来……兴许是听到了张氏准备为自己张罗婚配的事?
临近午时,街道上的行人渐渐熙攘起来。或许是因为汴州成为中原核心的时间还不长久,又或许是因为前几代王朝都无心也无力去细细规划营造,因而相比于城中日益繁多的人口,此时东京城的路况并不算好,外城的许多地方则更是十分混乱污浊。
按照郭信在东京城待了数月的经验,午时一到,集市酒肆众多的东城街巷将会变得十分拥挤。郭信并不想因此耽误回家的功夫,于是决定不走最近的路从旧曹门进入内城,而是改从北面绕些路,由内城北边的封丘门沿南北御街回家。
御街道路宽阔平整,且是砖石铺就,远远比城内很多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道路好走得多,印象里似乎也从未见过堵塞的情况。
但郭信二人刚望见封丘门,视线内就看到城门附近已有几队甲士摆开了队伍封住道路,正在驱赶准备进入内城的百姓,此外还有几个穿着官服的官员正站在路中,像是在迎候着什么。
郭信刚想到此,果然就听到北面的府前大街传来一阵嘈杂。郭信顺着人们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大队骑兵仪仗正环卫着一架华丽毡车迤逦而来,许多行人都在匆忙避让。
耳边不知从哪传来一个声音:“不知又是哪家镇帅差来入京的人到了。”
郭信颔首暗表赞同。刘知远驾崩之后,地方官员得到讣文后均要上表奏哀,各地大权在握的节度使照例也会差使子嗣,甚至亲自奉表入朝,既是表示哀悼,也有向新君传达顺从效命的一番意思。
算算日子,各地节度使差使入朝的人马这阵子也该陆续到达东京了。
郭信想到了什么,转头向郭朴问道:“知道最近都有哪些节帅差人来了?”
郭朴摇首:“这两天各门入城的人马一拨接着一拨,具体哪些却不甚清楚。”
郭信听后露出果然如此的微笑:“如今你消息没我灵通了,眼下已经入城的,就有同州节度使张彦成、邠州节度使王守恩、河阳节度使武行德、邢州节度使薛怀让……”
郭信像是早已有过腹稿,十分熟稔地念了一串名字,却让郭朴惊讶地瞪大眼睛:“意哥儿真是神了!是从何处来的消息如此灵通?”
“还记得那个登门来拜谢的王世良么?”
郭朴想了片刻,试探地问道:“意哥儿是用那几个人在城里……”
郭信依旧笑笑,只在嘴边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正如郭朴所猜想的,他现在能放心任用的人手不多,正是在用王世良几人私下为自己网罗消息,主要即是东京表面之下许多细微而琐碎的传闻与风声。这样他就既可以从郭威那里得知束之于朝廷上层的机密,也能够随时从底层的风向中判断局势带来的影响。
不过要求王世良打探消息的程度需要恰到好处,这样才能既不引起王世良等人过多的怀疑,同时省去自己去从他人口中留心各方消息的麻烦,而可以专心用于甄别与摘除纷纷乱乱中那些十分重要的内容。
因而对于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郭朴也未能察觉此事,郭信感到十分满意。但他并不止于因此就感到轻松,毕竟这还只是自己努力扭转自家命运的第一步尝试,之后要做的事恐怕还有很多。
郭朴久伴郭信身边,识趣地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多言,改口道:“此处一时半会不给开道,咱不如走酸枣门回去?”
郭信已经改了早点回家的主意:“不急,先看看是何方人物再回去不迟。”
于是主仆二人驻马在御道旁一处牌坊下,等着那队人马走过。随着队伍从北边缓缓走近,郭信也终于看清楚了护卫马队中打出的仪仗旗牌——泰宁节度使。
郭信饶有兴趣地道:“符家来人了。”泰宁军节度使正是此时颇有名声的符彦卿。符彦卿已是符家第二代的代表人物,其所出身的符家自后唐时便开始发迹显要,立下无数赫赫战功,恩眷历经数朝而不衰,眼下符彦卿就正在坐镇兖州任泰宁军节度。
就在这时,郭信的目光突然被符家队伍前头的一个青年骑士所吸引。同样在护卫的马队中,装扮与身旁的骑手相比也并不显眼,但郭信依然从青年面目间注意到一些让他感到好奇的东西。
青年的脸上显现出的是一股充沛而淡然的元气,似有些倨傲,却没有半分粗俗无礼的意味。这样的神情显然不会出现在一个寻常士卒的脸上,而结合青年并不大的年纪,郭信猜测大抵应是随行而来的符家子弟了。
热闹的街道上,年轻的符家郎君却似乎并没有因受到人们的围观而感到光荣,反而是皱着眉头表示对眼前场景的不耐。
人马簇拥着车驾很快就从牌坊前经行而过,正当郭信准备带着郭朴离去时,不远外马背上的青年却突然朝自己的方向望了过来。这不经意的举动让郭信楞了一下,随即想到同处在马背上的自己想必在人群中也十分扎眼。
自觉有些好笑,郭信鬼使神差地朝那符家郎君拱了拱手。对面的符家郎君露出茫然的神色,却也下意识抱拳回了过来。
两人的动作只是一瞬,符家青年便再次将目光移向了不远处的封丘门,郭信也转身拍马准备另择一条僻静的道回家。
然而两人都没注意到,此刻符家队伍中那架装饰华贵的毡车上,珠帘后的一双明眸已将二人短暂的互动收入眼中。
第七十九章 行进的车驾
马车行驶在通往内城的平坦御道上,周围的马蹄声与车驾的轮毂声枯燥而乏味地交错着,表示队伍仍在向前行进。
城内许多人都已知晓这支队伍的来历,但这也并不妨碍道路两旁停下许多驻足观看的身影。
与外间众目相望的场景相对,此时在平静的车厢内,同样有一双眼睛将目光投向了外面纷攘的人群。
车厢侧面的短帘并未被完全掀起,而是被从里面微不可察地撩起了一道缝隙。缝隙狭窄而微小,然而车厢外的所有光阴,却都能够通过这道窄窄的缝隙,落入车内人的眼帘之中。
符金缕微向前倾身,手指挡住短帘的边缘,维持着这个细小的动作,默默打量窗外流逝的景色。
身为声名显耀的符家之女,她早已不是第一次踏进东京城。相反因为幼时便在东京长大的缘故,不仅眼前的御道和视野远方那些佛塔的尖顶在她看来毫不陌生,就连隐藏在这座庞大都城表面之下的许多纷扰与纠葛,对她来说也早就已经相当熟悉。
但这些熟悉的过往如云烟一般落入符金缕的眼眸里,却并没有让她产生丝毫的亲切之感。符金缕并不憎恶东京,但也说不上真正的喜欢。
或许让她难以真正喜欢上这里的原因,恰恰是眼前这些令她感到熟悉的气息。
即便高处的天子与朝廷换了另一批人,但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官袍下,无一不是在追求功名利禄、权势富贵,与前面数朝数代并无不同。
很快队伍在封丘门前停顿了片刻,与前来迎接的几位内朝短暂交接后,车驾便正式进入内城。进入内城后车驾不再继续向南走御道,而是从马行街折向东北行进。
马车转向时,符金缕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西边那抹朱红的色彩——那是大内宫城的一角。
到这时符金缕才终于放下挡起短帘的手,平静地安坐下来。
她的内心隐隐产生了一种感觉:只要朱红的宫墙与高大的殿阁仍然矗立在那里,许多事物或许永远都将不会改变,东京城也永远会是这样一座巨大的旋涡,被卷入这旋涡中的任何人都再也无法从中脱身。
即便她仰慕的父亲符彦卿也是如此。此番她能够随兄长符昭序前来东京,除去向刚继位的年轻官家上表之外,还身负着另外一项使命,即找机会在东京会见那位家中意图为自己挑选的未来郎君,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之子李崇训。符家先前已经得到消息,此次李崇训也会代表李守贞入朝向朝廷上表。
符金缕没见过那位李崇训,甚至是不久前才听说李守贞有这么一个儿子。符彦卿对自己说起这回事时,她自然不愿意就这样草率地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官宦子弟定下终身大事,但即便深受父亲宠爱,这样的大事也不能完全由她做主,于是知趣地提出先会见之后再做考量。
不过因为自小与父亲亲熟,符金缕也能些许揣测到父亲的心思。那李守贞在前朝煊赫一时,如今在新朝治下虽能坐镇河中府,但终究远离了朝廷,已经显露出衰败的迹象——符家如今大抵也面临着同样的局面。
符金缕现在暗自猜测这回事,便觉得父亲和李守贞在这关头决定连亲,大概算是前朝旧臣间的报团取暖罢……
不知何时,符金缕突然感觉到身下马车的速度渐渐缓慢,反应过来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金缕,到了。”
车外传来兄长符昭序的提醒,符金缕应了一声,掀起手边的短帘,看到几步外那颇令她感到眼熟的台阶和府门,还有穿堂里那面雕刻着松林的影壁。
符家发迹很早,数十年间历朝恩荣不绝,在这内城的东北角自有一套宅邸,前来入朝上表的兄妹二人就将住在眼前这座宅邸中。
早有府中的仆人扫除出供兄妹居住的院落,符昭序张罗着随从们向府中搬入准备上呈宫中的贡品,符金缕便在婢女的陪伴下回到了临时准备的院落中。
符金缕屏退了婢女,独自走进房中。将围在脖子上的白狐皮披肩摘下后,符金缕便开始仔细顾盼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子。如在马车上打量东京的街景相同,这是她刚到一个地方时常会有的习惯。
因为二人此来东京并不久留,室内的陈设看上去也是匆匆铺就,显然并没有太花心思置备。不过符金缕对此并不在意,这时她的目光注意到桌上的一面铜镜,便不自觉地走到铜镜前端坐下来。
铜镜中自己的坐姿十分端正,脖颈挺直,嘴角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十分自然而完全不显轻浮,即使刚刚经过半日的行程,也并没有消磨掉她面孔间所透露出的灵秀与贵气。
符金缕对自己的容貌向来十分满意,她在显赫的大家族中长大,不论是父亲符彦卿参预的军国大事还是家中妇人间的勾心斗角她都见识过不少,也自然很清楚自己这幅容貌的价值所在。
不过这样的价值只会体现在男人们的眼中,于自己而言却只是一桩需要日常精心看顾照料的麻烦,固然依靠容颜以获得夫家宠爱十分重要,但说到底与那些雕隽精美的玉器并无差别。
符金缕刚轻轻叹下一口气,耳边就传来外面兄长符昭序向婢女们低声询问的声音:“大妹歇息了么?”
符金缕瞬间收回了脸上的冷落,转身打开了房门。
看到她出来,符昭序脸上顿时显露出温情的关切:“来东京一路赶得急,金缕今日起可以睡个好觉了。”
符金缕微微一笑:“兄长不进来说话?”
兄妹二人在屋里坐下后,注意到符昭序嘴唇干燥,符金缕不动声色地吩咐婢女奉上茶水。但符昭序仍保持着某种风度,一口一口地轻轻抿着。
符金缕在一旁看得好笑,自家兄长就连喝水也像极了父亲符彦卿。
符昭序只喝了几口便放下茶杯,直接说起正事:“明日我会带表入宫面见官家,金缕便先在这府上歇息一阵时日,在东京的人打听过了,河中府的人还在路上,那事过些日子再说不迟。”
符金缕知道符昭序口中那事是指李崇训的事,本也没做好准备的金缕便颔首道:“这样最好。”
符昭序看出符金缕脸上的犹豫不决,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若有所思道:“金缕若不愿意私下见他,再过些日子官家会在内廷宴请,想必到时也能见到。”
符金缕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我听兄长的安排。”
“不瞒金缕,我也不太赞成此事。”符昭序站起身来,“李家兴盛不过一朝,此次连亲本就是看顾他家,何况虽未见过那李崇训,但为兄听闻其为人且是放荡,只是父亲执意……”
符金缕适时地低声提醒道:“兄长勿要多言。”
符昭序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在屏风边低头侍立的婢女,当下便道:“外间的事有我操劳,金缕便先在此好好休息。”
符金缕起身送符昭序出门,突然想起什么,好奇地问道:“今日在封丘门前时,兄长见到了熟人?”
符昭序即将走出房门的身形一顿,侧头想了片刻,摇首道:“并不认识。”
第八十章 好马
符昭序的脚踏进内廷时,日头已经高挂在天上,显露出东边一片正呈现鱼肚色的天空。不过他眼下没有太多闲暇去欣赏远方的景色,正紧紧跟着前来接待的内侍向宫中某处地方走去。
符昭序在出门前就已经算好了下朝的时辰,却没想到仍在西阁门外候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得到接见。
早朝拖延到这个时候显然不同寻常,不过符家在新朝中缺乏人脉,对如今朝廷正在做的许多事都不甚清楚。他也只是隐约知道朝廷刚刚平定关中的战事,故而无法猜测今早前朝可能发生的事情。
好在早朝散去,那些大大小小令符昭序十分陌生的面孔从宣德门鱼贯从而出后不久,就有宫中内侍得了差遣,引他当下去见那位新登极的年轻官家。
面见安排在万岁殿不远的一处暖阁内。
引他前来的内侍上前对暖阁外的小内监附耳片刻后,在门外侍守的内监便转身用宦官特有的细长声音高唱道:“岐国公子,泰宁都指挥使符昭序宣到!”
符昭序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的幞头,稳重地迈步登上台阶,微微低头走进阁内。
“臣符昭序拜见陛下。”
“卿不必多礼。”
符昭序的眼睛紧盯地面,耳边等来的是一个十分生冷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似乎在刻意地压低嗓音,听上去却依然十分年轻。即使符昭序早有听闻新朝嗣君比自己还要小两岁,但他当下还是对此刻从声音听出的这种感觉感到有些意外。
符昭序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正首。暖阁内的光线稍有些昏暗,但符昭序还是迅速找清了阁内的几个身影。
正中间所端坐的只能是登极不久的新君,新朝的第二任官家刘承祐。年轻的官家身上虽穿着朝服,但不知是登位不久而未来及赶制合身的朝服,还是单纯只是因身材的缘故,宽大雍容的朝服下,眼前这位官家在御座上的身形显得十分单薄。
而除过御座上的官家外,御座两侧的矮墩上还各坐着一位员僚,二人皆身着大红袍服,显然地位不低。
符昭序早先听闻先帝临崩前选取了数位重臣托孤大业,不过那几人都是随先帝举业的河东幕府旧员,符家对那几位掌握权柄的大员所知甚少,也不知此刻暖阁内的两人是否正是那其中之二。
三人面上的神情不一,但相同的是此刻都将目光汇集在符昭序的身上。
符昭序不急不缓地将准备好的表章掏出,躬身道:“逢陛下践祚,臣奉父亲之命,特入朝为陛下贺。”
一旁侍立的宦官上前从符昭序手中接下表章,却并未直接呈到刘承祐手里,而是转身呈给了左边那位虽然一言不发,但面孔颇有威严,目光睥睨处处显露锋芒的官员。
符昭序注意到了这明显的失礼之处,不禁将目光投向刘承祐,果然瞥见那一闪而过的愠色。
似乎是掩饰某种尴尬,刘承祐笑着向符昭序指向身旁二人:“且忘了向卿引介,这二位乃是朝野仰仗的本朝枢密使杨相公和左仆射苏相公。”
符昭序心下当即对二人的身份有了数,微微躬身执礼:“见过二位相公。”
这时杨邠看完了手中的表章,却仍不交与刘承祐手中,而是随手伸给另一边的苏逢吉,仰头对符昭序开口道:“岐国公近来可好?”
符昭序拱手:“蒙杨相公关切,家父近来尚可,偶有小疾而已。”
这是他早在离开徐州时,父亲符彦卿就私下向他授意的一番对答,用意在于既向东京表示符家仍有余力保持如今的地位,又适当示弱而不让朝廷对符家产生过分的猜忌。
杨邠果然点点头不再细问:“听闻岐国公在镇时,常以射猎驰逐为乐,如此逸趣,不是俗人能有,实令人向往不已。”
符昭序正在思虑是否该作答什么,刘承祐突然饶有兴趣地插嘴问道:“有这回事?”
符昭序颔首,脸上无意中就带上了对父亲的崇敬:“家父征伐一生,确实难离弓马。”
“嗯……”一声低闷的沉吟,苏逢吉也放下手中的表章,终于将其呈到了刘承祐的手里,
杨邠看了一眼苏逢吉,似乎不满他打断三人刚才的话题,转向刘承祐继续说道:“不仅岐国公武勇有名,陛下眼前的这位符家大郎亦有乃父之风。”
苏逢吉也紧跟着开口道:“如若所料不差,杨枢密所说之事我也有所听闻。”
“哦?”刘承祐刚拿起的表文不得已又放了下去,“愿闻其详。”
符昭序见三人的注意力完全没放在自己所带来的表章上,感到有些郁闷的同时,也尽力集中精力来谨慎应对眼前君臣三人口中这看似随意的谈话。
苏逢吉:“去年二月岐国公归镇时,山东贼众李仁恕帅众数万急攻徐州。岐国公与数十骑欲招谕贼众,却被贼首控马,万幸有符将军不慑于贼众淫威,令贼众知不可轻动,乃解围而去。”
话音刚落,刘承祐抚掌大赞:“卿不愧是忠勇之后,想必卿弓马之术亦可?”
符昭序连忙作下肯定的答复:“陛下英明,臣多承家父培植教育,弓马之术勉强习得一二。”
“既然如此,”刘承祐捋着下巴上并不浓密的胡子,“正巧朝廷为贺关中战事平定,这几日准备在西苑赛马击鞠,到时朝中许多子弟同在,卿便也上场展展威风。”
“陛下差遣,微臣敢不用命。”
这时御座旁的苏逢吉似有意无意地清了两声嗓子,刘承祐却不为所动,仍用亲热的口吻对符昭序道:“卿从山东匆匆而来,想必未带好马,眼下驷监里还有几匹去岁时于阗国主进献而来的宝马,卿不如现在便去挑选一匹,权作朕在宫中为卿一家忠臣为国守土的一点心意,望卿莫要辜负。”
刘承祐口中虽是商量的语句,实际上却毫不留符昭序辞让的余地。
符昭序心里虽对刘承祐的笼络感到十分莫名,但他确实也没有理由推辞这番恩赏的好意,拒绝上位者的赏识既不是符家一贯的作风,也不是符昭序从父亲符彦卿那里学来的为人之道。
于是符昭序很快退出了暖阁,跟随引他来此的内侍一同去西苑边上的驷监挑选马匹。
符昭序言行虽完全不似粗鲁的武夫,但总还是未曾脱离武夫的行当,弓马之术更是自幼习来,相马自然也不再话下。他很快就在驷监的内厩里见到了刘承祐所说的几匹西域宝马,果然俱是膘肥肉厚,气象不俗的宝马。
驷监里侍奉御马的内监向符昭序逐一介绍这些御马的来历,符昭序却只是随耳听听,更多仍依靠自己的眼光来鉴别品赏眼前这些难得一见的宝马。
没过许久,符昭序的目光就完全被其中的一匹黑马所吸引,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这匹黑马颇有些眼熟。
看到他的意向,旁边的内监连声赞叹道:“将军好眼光!此马即便是在这驷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马,只是可惜……”
符昭序来了兴致,好奇地追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此马并非去岁西域进来最好的一匹,那最好的一匹乃是罕见的八宝麒麟,本是已故魏王的坐骑,后来被魏王又赏给了郭枢密家的二郎。”
“郭二郎。”符昭序点点头,突然想起前几日在封丘门前时,那个朝自己拱手的年轻郎君,胯下似乎正是同样的一匹黑马。
……郭信坐在马房边的栅栏上,随手从抱在怀中的袋子里抓起一把豆子丢进马槽,看着他的宝马打了个响鼻,突然也抑制不住地产生了一种想打喷嚏的冲动。
“不知谁家小娘在念叨意哥儿?”
郭信的喷嚏声刚落,郭朴便抱着洗涮好的马鞍从马厩外走了进来。
郭信闻言笑骂道:“希望不是哪位仇家记挂着才好。”
郭朴将马鞍系束在八宝麒麟的背上,拍了拍宝马健壮的马臀,赞叹道:“这样的好马,恐怕也只有意哥儿这样的哥儿配骑。”
“我看马术好的人可不少,只是咱中原的好马却未必有那么多。”郭信说罢又抓起一把豆子丢进马槽,接着从栅栏上跳下,用满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已经十分熟悉的宝马,“前番史德珫寻我过阵子去宫里赛马球,听闻要在御厩挑马上场,倒不知那些御马比起我这匹如何。”
第八十一章 宫宴
春分时节,东京的天气逐渐开始转暖,再加上当下中原时局渐已呈现安定的迹象,在城内汴河解冻后不久,大大小小载满粮秣商货的舟舸就重新令运河的河道繁忙起来,这是新朝建立以来,东京城内初现一片平静的繁华。
年轻的官家刘承祐听任杨邠苏逢吉等几位重臣各自权宜行事,整个朝廷都因此围绕着政事堂与枢密院两个中心,缓慢却有效地维持着一如往日的运转。
近来朝廷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年初与赵匡赞一同联合蜀军进犯关中的凤翔节度使侯益,也已从遥远的凤翔府赶到了东京向朝廷请罪。至此为止,赵匡赞与侯益二人均已入朝,刘知远临崩前所任命的王景崇也已率军击退了蜀军进犯,年初让朝廷上下颇为烦乱的关西局面总算是得到了缓解。
侯益向朝廷与官家上表的时间被安排在二月最后一天的朝会。这一时间安排得恰逢其会,从各地前来入朝表忠的藩镇‘使节’们此时都已齐聚东京,拿出侯益上表请罪在众臣面前做戏,无疑成为了朝廷向诸镇彰显实力之举,即表明汉朝虽建立不久,但仍有足够的力量掌控治下的局面。
二月底的朝会之后,宫中继续举行了宴会欢庆战事平定,遍请在朝的文武重臣及来京的藩镇子弟使者。宴请参加的人比较多,除了郭威外,郭侗郭信两兄弟以及大哥郭荣自然也都有资格在场。
举行宴会的大殿中坐满了当朝众卿,还有为数不少的女眷在场。不过郭家四人并未坐在一块,郭威前不久刚升任枢密正使,此时正和杨邠等人一同陪坐在御座近处与刘承祐谈笑,郭侗则与入门不久的妻子王氏临坐在离丈人王章不远的另一个圈子里。
郭信坐在和大哥郭荣较近的位置,郭荣在禁军中级武将间混得很开,郭信本想和郭荣坐在一处,顺带结识一番眼前这些禁军武夫,却被突然出现的史德珫拉着坐到了一起。
“史郎怎么出来了?”郭信见到史德珫有些意外,盖因前不久史家的老太君——史弘肇之母,史德珫的祖母刚刚离世,眼下史家应该还在丧期之内,史德珫眼下也理应跟着史弘肇还在家居丧。
似乎是看出郭信的疑惑,史德珫只是轻轻用下巴往御座的方向一扬,郭信顺着看去,果然见到两个宦官正在御座边上为刚到场的史弘肇设座。
史德珫低声笑道:“意哥儿也别觉得怪,如今可不是顾及这些的世道。”
郭信不置可否地跟着笑了笑,别说史弘肇身为朝廷重臣随意漠视这些礼数,就算是那坐在高高御座之上,名义上为万民之尊的官家刘承祐,不也同样在先帝驾崩不过两个月的此刻与群臣饮宴作乐?
郭信不是什么传统的卫道士,更无意去维护这些礼教制度,只不过身在其中,总会不可避免地感受到某种规则之外的冷酷寒意。
宴会很快开席,殿内人声喧闹,一派歌舞升平。虽然外面的世界还远不是什么太平盛世,但契丹人带来的乌云早已烟消云散,前番来犯的蜀军如今又大败而还,所有人都兴高采烈,何况能够参加内廷的宴事,对于殿内的许多人来说,本身就算是一项莫大的殊荣。
殿中一群宫女正在乐器的伴奏下扭动着腰肢,郭信看不明白,只觉得不像是汉家的风格,转来转去更像是某种胡舞,当下便觉得没什么意思,心想还不如回家听玉娘唱曲。
一旁的史德珫也显得兴致缺缺,闲闲地与郭信说起不知从哪听到的传言:“听说那秃驴萧翰临走前拐跑了不少前朝宫女,如今剩下的这些怕都是连契丹人也看不上的货色。”
“有这回事?”郭信微皱眉头,汉人的宫女,如今被掠去草原服侍那些秃头的蛮子,怎么想都让他感到不太痛快。
“亡国破家,有啥稀奇?”史德珫看上去倒是毫不介意,拍着郭信的肩膀道:“等哪天咱要搞到契丹上京城去,也抓些契丹娘们来耍,听说草原上长大的那些娘们骑惯了马,身板比咱中原小娘紧实得劲……”
郭信一言不发,只是端起一杯清酒仰头喝下。
见郭信不说话,史德珫也不觉得没趣,继续笑嘻嘻地说道:“这宫宴不过是吃顿饭,一会马球才是正经,在城里憋了一冬手痒得很,到时意哥儿跟我一队,也让那帮节帅的衙内们瞧瞧咱们子弟的威风。”
郭信饶有兴致的问道:“不知道那边有谁上场?”
史德珫日常在宫廷值守,自然知道更多这些宫里的事:“那是当然,这阵子入朝的多是各家子弟,尤其是前阵子来京的岐国公长子符昭序,颇被官家看重,还专叫他在驷监挑选御马。”
说着史德珫的脑袋就转了起来,很快瞥到了什么,忙指给郭信看:“那不就是符家大郎?”
郭信瞧去,果然在一群人的环绕之中,看到了自己先前在封丘门前见到的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郎君。
符家大郎身旁是另一个同样年轻的汉子,正与符昭序把酒言谈,两人间仿佛十分相熟。
郭信好奇地接着问:“符家大郎身旁是谁?”
“河中李守贞家的李崇训,那厮不是什么好鸟。旁边那小娘也是符家人,似是叫什么金缕?”
直到史德珫提及,郭信才注意符昭序身边还有一个小娘,不过不怪郭信刚才没注意到,实在因为从他的视角看去,小娘的身子像是半个都藏在符昭序身后,再加上小娘身上的打扮太过低调,青色的裙服在人群里离得稍远一些就很难吸引到注意的目光。
不过这时郭信注意到了小娘,留心细看后,却发现这符家小娘端的十分貌美!虽然与小娘之间隔着宽阔的大殿与戏乐的人群,也依旧无法妨碍郭信的眼睛被吸引在那张顾盼娇容的面庞上。甚至在郭信看来,普通的美丽已经不能用来形容这样的姿色——偏偏看上去小娘的脸上还未施抹粉黛。
大殿内鼓乐奏鸣,彩袖翩舞,郭信突然产生出一种日月光阴就在此处流转的奇异之感,只叫他在心神中引起一阵缭乱的错觉。
就在这时,史德珫不合时宜地啧啧嘴巴:“不过听闻李守贞有意与符家结亲,这等佳人恐怕要配那李家的狗熊了。”
鬼使神差地,郭信顺着史德珫的话低声嘀咕道:“佳人难再得。”
史德珫回头:“意哥儿说啥?”
郭信摇了摇头:“啥也没说。”
第八十二章 宫宴(二)
“臣有罪,乞求陛下容听!”
就在一派锦瑟和谐的喧闹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在殿中响起。
郭信和史德珫停下话头,一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到的是一个已经跪伏在了御座阶前的身影。
突如其来的状况已经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待看清地上的那个身影正是入朝不久的侯益时,郭信便没有丝毫意外之感了。
“侯益这老儿搞啥名堂?”史德珫抓着胡子,瞪起眼睛一副准备看戏的样子。
郭信并不吭气,只是耐心看着包括父亲郭威在内的上面几位相公怎么应对。
坐在刘承祐手边的杨邠很快就起身挥退了殿内的乐师舞女们,又对着端坐在御座上的刘承祐附耳一番,接着刘承祐才刻意用上一股四平八稳的腔调,缓缓开口问道:“今日乃是喜庆之日,鲁国公何来此言?”
刘承祐没让侯益先从地上站起身来,显然也对侯益突然闹出的这一出不太高兴。
整个殿内这时都陷入一片平静之中,许多双眼睛都盯着御座周围的几人。
“陛下恕老臣无礼。”侯益头也不抬地答道,“如此佳时,老臣本不该作此,然老臣眼见东京君臣相融百姓安乐,再念及我凤翔军民百姓此刻正陷于水火之中,老臣心头郁结,且恐贻误朝廷方略,今日即便陛下降罪,老臣也不敢不言,望陛下恕罪。”
侯益一口一个老臣,刘承祐听到这里,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得不发话:“不论如何,鲁国公先起身罢。”
“老臣谢过陛下。”侯益闻言拜了一拜,颤颤巍巍看上去很是勉强地试图起身,边上两个眼尖的小宦官连忙上前扶稳侯益。
这时刚坐下不久的枢密使杨邠又站了起来,语气中颇为不满:“鲁国公刚才说什么‘不敢不言’,不知满朝公卿,是何人不让鲁国公开口说话了?”
侯益并未当即回话,表现得略有迟疑,似乎犹豫了一番,才再度朝着御座及几位权臣拱手:“回奏陛下及诸位相公,老臣斗胆状告右卫大将军,凤翔巡检使王景崇!臣所不敢言者并非其他,正是此人!”
众人围观之下,侯益语出惊人,直引起殿内的一片哗然。
史德珫朝郭信凑来,低声笑道:“一出狗咬狗,咱有戏看了。”
郭信敷衍地点点头,心中若有所思:侯益如今只算是个破落户,又已入朝封爵,完全可以低调安度晚年,没必要再淌什么浑水,更别说招惹一个风头名望正盛的外镇大将。今日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御前状告王景崇,想来无非是背后有人在支持策划。
郭信沉思之间,只见御座另一边的苏逢吉起身后大袖一挥,已经用上了斥责的语气:“鲁国公何出此言?王景崇乃是先帝所定平乱之帅,此番为朝廷解除祸患,破敌有功,又是何罪之有?”
侯益:“王景崇退敌保土自然无罪,然其在镇恣意横行,假传先帝密诏,意欲擅行杀戮,豢养兵马拥兵自重!此事诸公不知,还望朝廷早作计议!”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杨邠与苏逢吉之后,终于轮到了郭威说话,对郭威十分敬仰的郭信连忙竖耳仔细倾听。
“鲁国公与王巡检之间有何是非曲直,不妨在此悉数明言,朝廷诸公自当会有公论。”与杨邠与苏逢吉发言时明显带有感情不同,郭威的声音十分沉静平缓,但在平静中却似乎还蕴含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
朝廷征战诸事都出自枢密院,眼下关中与蜀国的战事虽已消停,但由朝廷调拨归于王景崇麾下的数千禁军,以及临时从关中各州道征发用来对付蜀军的兵马此时都未遣散,仍同受王景崇节制驻扎在凤翔府,因而枢密院明面上对王景崇仍有一定统辖之权,这事也如何都无法绕开上面端坐的杨邠与郭威二人。
而至此两位枢密使言语中都未表露出要将此事糊弄过去,甚至还有让侯益进一步阐明清楚事宜内详的意思,侯益得到这个信号,似乎也就再无所顾忌,刚才看上去还十分老弱的身子突然发出洪钟一般的声音:“王景崇自持败退蜀军之功,入凤翔府起便肆意妄为,横行霸道,在府署中常常居功自傲,在众军前屡屡彰露其功,更是数番言及曾私得先帝密旨,授其在关西毋论上下,可自便宜从事之权,借此几欲诛臣之族,幸得臣脱身入朝,方得免于大祸……”
仍是苏逢吉在追问:“侯公攻讦王景崇诸多罪行,可有实据?”
“苏相公!”侯益大喊出声,“御前欺天之罪,老臣岂敢妄言!况且此事非我独知,试问西府百姓何人不受其害?至于假诏之事,凤翔军府众僚同侪皆可佐证,望陛下与诸公明察!”
上面几人你来我往,下面的人们也在窃窃私语。郭信看在眼中细细思索这件事,当即觉得没那么简单。从侯益口中状告王景崇的几条里,行事粗暴、横行好杀的武夫实在不要太多,豢养牙兵更是此时外镇武夫的常态,所以真正能算上的罪行其实只有“假传密旨”一条,其余几条不过是拉上一起凑个数罢了。
而如今刘知远已经死了,就算王景崇真的在临征前得过刘知远密旨,除非将棺木中的大行皇帝拉出来,否则自然无法跟任何人求证。只要侯益咬紧这一条,而杨邠几人又无意放过此事,千里之外的王景崇在今日之后势必会被判上重罪。
“先帝临崩前我常侍奉左右,何时有此旨意,我怎不知?诸位相公可曾知晓?”果然,刘承祐开口便问最重要密旨一事。郭信投去目光,心中暗道:这刘家二郎倒也不傻……
对于刘承祐的一问,几位相公面面相觑一番,杨邠带头拱手道:“臣等也从未听闻此事。”
“怎有如此大胆之人!”刘承祐听及此处,竟突地愤然起身:“那王景崇本是前朝旧将,先帝不以其旧,委以恩用托以重负,如今假传密诏媚上欺下,岂是人臣所为?”
“是真是假,不如将其抓来东京,问问便知。”粗犷的嗓门一出,郭信便知道是史弘肇在说话。
史弘肇说罢接着又转向侯益:“不论那王景崇如何,鲁国公且在东京安心住着就是。”
对史弘肇的话郭信感到有些疑惑,问一旁的史德珫道:“你爹管着禁军,跟那王景崇算是一家,怎么也为这老头说话?”
史德珫不屑的嗤了一声:“什么一家,那王景崇是前朝旧人,跟咱河东弟兄们不是一个路数,不过是个被先帝打发去关西平乱的卒子,谁知那蜀军忒不堪打,叫他侥幸获了全功罢了。而且意哥儿忘了?这老儿给我家送过钱的。”
“哦……”
上面的史弘肇还在说着:“…臣请侍卫司稽察此事,必为陛下及朝廷有所交代。”
史弘肇有意让侍卫司介入此事,刘承祐既无力也没有理由否决,当下便颔首肯定:“一切就都如史太尉着办。”
侯益也再度朝御座拜下:“陛下如天之明,臣惭愧。”
“不管怎么说,今日可是吉日。”刘承祐宽大袍服下仍显单薄的身子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时辰已经不早,宫宴已毕,还请诸卿及郎君娘子们移步西苑,观儿郎们击鞠乐事。”
第八十三章 好手
许多人都未料及宫宴上的突变,殿中原本欢乐喜庆的氛围也因此有所消退,但这场突然发生的对殿中的大多数人而言,仍然只能算作是一出意外的插曲。
王景崇既不是久居外镇的节帅,也不是本朝随刘家从河东起家的嫡系武夫,加之其在前朝时就缺乏禁军中的根基与官场上的背景,对宫宴上的人们来说自然也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更何况凤翔府远在数千里之外,不论藩镇还是朝臣都断然不会在此事上花费太多的心思。
而王景崇作为一个平叛大将的失势,也注定只会在今日之后作为发生在宫廷中的新一桩趣闻,而难以在深渊一般的东京城中掀起更大的波澜。随着刘承祐发话,侯益在御前告状一事便宣告就此揭过,人们的兴致也再度因即将到来的球赛而高昂起来,许许多多的文臣武夫、郎君娘子们依次从大殿里鱼贯出来,移步前去西苑观赏马球。
马球也是击鞠的一种,从唐时传入中原起就开始受到上层人物的追捧,诸王大臣、文人武将多好此道。而到了如今武力横行的年代,马球更是热度不减,郭信在军中不乏见到军中精骑们打球做戏,也曾下场打过几场,对马球规则并不陌生。
宫内紧挨着大殿的西苑就修有一大片空场,从梁帝时起就被各朝皇家专用作跑马赛鞠的场子。不过郭信并未跟着人群直接去西苑的球场,而是和同样要上场的史德珫、宋偓,以及同属禁军当差的几位衙内子弟汇在一处,再由引路的内侍前往天驷监取马。
郭信不是第一次入宫,但偏离了君君臣臣的正式场合却还是头一回,当下沿路好奇地扭头四顾周围的朱壁萧墙。起初时还觉得廊腰缦回,不一会眼里的新奇感就已经消减了大半,说到底建筑也是供人住的地方,无外乎屋子宽窄、院子大小罢了。
郭信跟着一伙人到了驷监,却发现已经有另一伙人在门口牵着马等候了,看着装应该是军中的军士,当下就已经猜到了这伙人在这的缘由。按此时的规则,比赛双方分作两棚,每棚十二人,自己这边五六人显然不够,军中擅长马球的不少,挑些出来给外镇的人看看禁军精锐也是理中之意。
几个军士先冲着郭信几人抱拳行了军礼,内监果然向几人介绍:“这几位军爷是专从马军里头挑来的赛球好手……”
听及此处史德珫顿时眉毛一跳,直接打断道:“咱哥几人哪个不是马背上长大的?甭说甚么好手赖手,就是找些个没手的骑在马上,咱也不会在那些外家人身上输了阵子。”
内监神色怪异地看向史德珫:“这是史太尉差人做的安排……”
史德珫当即噎住无话,宋偓打圆场道:“史郎郭郎的本事我都知晓,不过外面那几位也不是平庸之辈,尤其其中符昭序和李崇训二人,都还有些名头,咱还是勿要轻敌。”
几人说着走进驷监,里面前来迎候的执事内监们已经将许多匹马从厩房里牵了出来供他们挑选。不过郭信只单单扫过一眼,就知道眼前这些马远比不上自家厩里的那匹八宝麒麟。
说到底,宫内的驷监眼下也只是空有一个御厩的名号,实则前朝宫中留下的上千匹御马在契丹人北返时就被一并裹挟而去,故而监内如今勉强只有年前于阗国进献来的一批马,以及侍卫马军中抽来还算入目的马种充数。
几人在内厩挑了马,等到西苑的马场时,场地四周已被手执刀枪矛戟直立的的宫禁甲士们护卫起来,正北方的观台上也立起了如簇的伞盖,尤其是居中那面被一众彩旗拱卫着的黄色华盖,在阳光的耀射下尤为醒目。不过此时正午少风,那些用来宣示官家威仪的青龙五岳旗子也都恹恹地垂在华盖边上,让郭信看来还是觉得少了点意思。
郭信与史德珫,以及禁军中善鞠的几个年轻将领一队,一同英姿勃发地牵马进了场子,顿时引起观台上的一阵热议。不用细听,郭信也知道台上无非在议论自己等场上的人物。不过郭信不是那种会享受众人瞩目的性子,并不在意众人目光的齐聚,不过想到这些目光当中少不了父亲郭威这样的朝廷重要人物和那位年轻的官家,让他内心还是稍感有些波动。
好在此时另一队还未牵马过来,郭信便跟着史德珫几人专心来回奔走试马,借纵马舒缓心境。
宫中的球场规模十分宽广,地面也皆是夯实后平整的平地,除去北面的观台,场地东西各设了一个丈余高的木板,木板其下又有一个一尺大小加有网囊的圆洞,便是一会双方入球得分的球洞了。而球场北边观台下,则在东西两侧各插了十二面小旗,作为比赛计分所用,进一球则拔对方一旗增插在己方一侧,直至一方失旗殆尽判为败方。
不多时,另一支队伍也骑着高头大马入了场,其中正有郭信在宴上所见到的符昭序和李崇训两人。这时郭信的目光突然被符昭序座下坐骑所吸引,却并非那马多么精壮,而是因其与刘承训赏给自己的那匹八宝麒麟颇为相似,若非看出那马身上白斑与自家的位置略有差异,倒还真以为是自己那匹了,估计正是史德珫先前所说那匹官家新赏的御马。
郭信略作思量,便在马上仔细打量起符昭序来。符昭序正在试骑,却并不像旁边的李崇训几人一样放松缰绳在场上信马大跑,而是颇有分寸地控制着速度和方向,从其矫健动作和悦目身姿便不自觉地呈露出来,则处处显露出其常年驰马的丰富经验。
双方试骑片刻,很快就有场边供奉的小内监为每人送上一杆长约四尺的球杖,又为两队马颈上分别系上赤、黑二色的束带以区分双方队伍。
球赛还未开始,但观台上的众人似乎已开始引颈翘望,场边慢而坚定的擂鼓也将气氛引得燥热起来。
时下虽是阳春三月,东京的天气却已渐及炎热,加之为了方便骑马,郭信几人都穿着窄口的绣袍,当下便觉得身上束缚闷热,恐怕一会儿跑起马来很快就要汗流浃背了。
很快就有穿着红服的宫人从观台上下来,招来场上众人交代,无非是教诸人在官家面前好生同心协力的大话,却偏又说得十分冗长。郭信听着两句便觉无趣,目光离开内监去寻符昭序的身影,却恰好与符昭序的目光碰在了一处。
第八十四章 马球
或许是之前在封丘门的事让郭信觉得和这位符家大郎颇有面缘,又或许是宫宴上见到的符家小娘,郭信当下在马上笑着对其拱了拱手表示友好,随即自然也收到了符昭序同样友好的执礼。
不消片刻,郭信一等在马颈上扎赤色束带的“东京队”就和马颈上扎黑色束带的“藩镇队”各自立于球场两侧。此时看台上也开始传来武夫的吆喝与吵嚷声,毕竟对于如今当国的武夫们而言,比起宫宴上的舞乐弹唱,马球更另他们感到熟悉,也更容易激起他们的热情。
场边助阵的鼓声开始作响,郭信已经无暇抬头用目光搜寻看台上的身影,但想到台上那些安逸在伞盖下的人物正是当朝执柄的文武们,想到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亲,以及那位符家小娘或许正在翘首张望场上的动静……郭信突然感到心里多了些许期待。
郭信伏在马上紧握球杖,闷闷的午后阳光虽让他感到十分燥热,他却无心伸手捋捋额前的汗珠,只是怔怔听着鼓声。
场边鼓声越擂越烈,擂到最急时却突然一停!
鼓声且停时,郭信当即与赤队众人纵马飞窜而出,按照上场前就已沟通的战术,一行人排为一个斜向的横队,掩护队伍正当中人高马大的史德珫直奔场中那粒马球。
马蹄震动,马队掠地而去,整个球场骤然沸腾起来。郭信一面绷紧缰绳保持着与左右相对的速度,一面伺机观察对面队伍。与己方赤队摆出稍斜的横队队形不同,对面黑队是一个明显的楔形尖阵,而充当尖头正是李崇训,此时亦是不遑多让,呼喊着奋起向场中抢来。
马球自传入中原起便多用于训练骑兵,军汉们对此都不陌生,郭信虽然所参加的都是步战,且都是己方占据极大优势的攻城战,连野战都未曾有过一回,但他保留的记忆中仍有不少马球、出猎的经历,对于骑兵战术大抵也不算太过陌生,至少知道在这样狭小的“战场”上横队的侧翼更加安全,且更容易用宽大的正面占据位置上的优势。不过比起讲究队形、声势浩大的厮杀场面,马球场上有时更依赖个人精妙的马术和球术,也正因如此,观赏性极强的马球才会受到上至官家、下到军汉们的追捧。
就在两拨人马接近得能看清对方面孔时,郭信耳边就传来史徳珫的大声咒骂,身边的军士也在惊呼:“好快的马!“
原因无他,实在因为那李崇训的马速极快,短短距离竟连符昭序等身边的数人都将将追及不上,胯下显然绝非凡品!
史徳珫喝了一声,再度夹马加速急奔,却令原本就未经磨合的队形更加不整。郭信心里暗道不妙,也只得紧跟加速。
赤队众人虽然奋力追赶,却仍落后黑队丈余,不等史徳珫及至近前,李崇训就已先抢球而出。
状况对赤队已经十分不利,不仅球被李崇训所得,原本还算齐整的队形间也露出空隙。李崇训提杖击球,胯下快马也毫不滞留,与身后几个汉子瞅准赤队空当直冲而来,临近的宋偓与几个军汉皆不敢阻挡,纷纷避让,放李崇训几人直奔赤门而去!
此时郭信纵马刚过半场,马速已不及停下,何况他也没把握靠自己这御厩挑来的生马追上李崇训。仓促之间赤队已无人能抽身阻拦,只能眼睁睁见李崇训如鱼入水,看上去毫不费力地在门板前振臂一挥,便见的马球在空中闪过一道弧线,随机精确地洞入球门。
场边的鼓声登时一通大作,看台上也传来一片哗然之声。
这时郭信也忍不住停马咒骂了,亏先前史徳珫还说这李崇训是什么狗熊,虽不知他别的本事如何,起码这马球场上的功夫不是泛泛之辈。
又过了半柱香间,场上众人雷奔电驰,虽然只有二十四人在场上击球,但依然让整个球场四处尘土飞扬。然而局势却并非如看上去那般焦灼,赤队已经彻底被李崇训带走了节奏,一片乱马中,黑队数人左奔右突已连入四球,其中三球都为李崇训所入。
见自家费力驱赶也无济于事,郭信索性也不再随众人追逐,放慢马速在场边迂行观察局面。此时任谁也能看出赤队的状况极其不利,史徳珫等人皆紧盯着李崇训不放,但无奈马力有亏,就算侥幸几人围住李崇训,也会被其轻易将球传出给符昭序等人,导致一伙人在自家门前战成一团,却接连失球,毫无招架之力。
与场上儿郎们激烈逐球的情形不同,北面看台上此时十分静默。官家刘承佑坐在黄伞羽扇下,旁边是杨邠、苏逢吉等人,正台左右分坐着刚才宫宴上的文武和女眷们。众人虽然都在观望,兴致却不复开局时的热烈,反而随着赤旗被一面面拔下而一再低落——这场球看着实在不爽。
于是看台上只剩下少数一些藩镇来的使者还会随着李崇训的进球吆呼喝彩,得意之极。只有一人除外。
符金缕看着场上的热闹,心思却在漫无边际地游荡。她虽早已从兄长符昭序口中得知李崇训胯下的这匹宝驹,今日一看果不其然,连宫中御厩里都找不出能够与之匹敌的马来,何况场上黑队几人都是李守贞府上专养用来赛马击鞠的强手,怎么想也不是禁军临时拼凑出的队伍可以抗衡的。不过眼下如此一边倒的成绩,却是她也没有料想到的——不是因为两队的实力相差悬殊,而是李崇训竟然在官家的西苑,丝毫不给官家和京城文武百官颜面。
想到此处,符金缕便去寻找符昭序的身影,果然看见符昭序已独自从李崇训主队中脱离,看似是在激烈处外游走助阵,不过自家兄长笨拙的心思逃不出符金缕的眼睛,知道兄长是在有意放水,并借此淡出符家在这场比赛中的存在,免得因此引起官家与高台上的大人们不快。
不过这时,另一个在场边游走的身影引起了符金缕的关注。那个身影在金缕看来颇有些眼熟,想了片刻才意识那人正是先前入封丘门前遇到的骑马郎君。兄长说不认识那人,可那人既在封丘门时冲兄长行礼,想必认识兄长。且看其年纪姿态和展露出的马术,显然也不是寻常武夫,只是不知究竟是谁家儿郎?
第八十五章 擅斗
一阵鼓声作响,李崇训率领黑队再次依仗气势洞入赤门一球,看台上早已积满了不满之声,武夫们更是无所顾忌地吵杂不宁。
“大郎好本事!”一声不合时宜的喝彩从符金缕身旁传来。
发出喝彩的是李崇训家中某位亲近的姑婆,从进宫入宴起便缠在金缕身侧,叫她不胜烦扰,却又无可奈何。
姑婆意犹未已,翘起指头指向场中,朝金缕问道:“金缕觉得我家大郎崇训本事如何?”
符金缕不以为然,在她看来,若非靠那匹好马,不然有自家大哥在场,出风头的怎么轮得到他李崇训?看着进球后得意纵马挥舞球杆的李崇训,金缕心里却只当他在卖弄身款罢了。她略微一想,浅浅戏笑道:“李家大郎很擅长这马戏,日后必然能做个马球场上的人物。”
可惜姑婆听不出她话里的反讥之意,还以为这马球终于让大郎在符家大妹面前赢下一城,连忙跟着附和:“是极了!咱家大郎在河中府已经是名声在内,今日终于也叫这宫中的大人们也见识到咱家的威风了!向来传闻河东儿郎个个都是虎狼,可眼下这群禁军将校连咱崇训的黑门跟前都摸不到,看来也不过如此。论兵强马壮,咱河中府未必就比东京城差,何况咱大帅英明神武,大郎更是人中之龙……”
金缕见这姑婆说话毫无顾忌,恐怕也和场上的李崇训一般愚钝,便懒得再做搭理,继续观看马球。
眼下午时方才过了两刻,场边赤队的十二面赤旗就已被拔下半数,另一边的黑旗却还未曾有一面折损,依旧在场边做着嘲弄的飘摇。
就在李崇训得意,而众人越发不耐时,变故却突然发生。
只见那个本在人群外游走的郎君,突然飞驰如电,手执球杆奔向人群,还未等金缕和众人回过神来,鞠球已从一个巧妙的角度从人群中飞出,紧随其后的便是那英姿勃发的年轻郎君。
突变的情况不仅令看台上的金缕等人倍感意外,就连场中的骑手们似乎也并未全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年轻郎就如飞矢一般带球直冲黑门而去,轻松闪过黑队两人后,李崇训却也已从后追将而来。
眼前的情形对金缕而言毫无预料,忍不住与身边人一同屏住呼吸,就连同在场上驱驰的兄长也无心关注,只是含着一口气紧盯球场上那一前一后的身影。
就在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人群已能看到李崇训扬起球杖时,前者的身影却更加迅疾,手中动作更是凌厉到了极点,几乎在偃月形球杖挥出的瞬间,鞠球就已飞射而出,伴随着无数人或期待或惊讶的目光,直接入门。
一切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直到标志入球的鼓声响起,人们才从恍惚中惊醒,赤队终于进了首球!这一结果犹如一道惊雷劈下,让空气再度热烈起来,人群爆发出沸腾的欢呼,一些武夫喊得尤其起劲。
也正是在这阵阵欢呼与喝彩声中,金缕终于知道了那个年轻郎君被武夫们唤作意哥儿。
符金缕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意哥儿激起了莫大的兴趣,向身旁的姑婆打听:“这破门者是何人?”
周遭的欢呼声久久不散,姑婆的脸色也乌黑到了极点,见今天一直缄默少语的金缕主动开口却与李崇训毫不相干,更加没有好气地道:“郭枢密家的二郎……咱家大郎心里有数,且让他一球,免得伤了与东京的和气。”
金缕暗自好笑,仍专心看球。郭信的首球似乎让赤队低糜的士气再度高涨起来,两队在场中左冲右突,开始互有进球,双方逐渐陷入苦战。
…郭信在马上得空看了一眼场边的旗数,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他的果决出手让赤队的局势出现了希望,但在比分仍大幅落后的情况下面对实力更强的对手,恐怕自家能打回一个体面退场的比分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就在此时,一个赤队军士抢到了球,郭信瞥了眼围在自己身边的黑队几人和不远处的球门,觉得自己位置极好,当即喊道:“传我!”
那人也毫不犹豫,将球传给了郭信。郭信立刻再次施展出头回的果决迅猛,追到球后便夹紧马腹,趁乱策马直冲球门。
球门愈发近了,郭信目光紧盯那空空的球洞,身子紧绷在马背上,手中传来因用力持杆而带来的微微痛感,这痛感却令他更加意识到此时此刻无比的真实。
“崩!”的一声巨响,醒目的鞠球腾空而去,这一击不论角度还是力度都堪称完美,在空中造就了一道悦目的轨迹。
“意哥儿小心!”史徳珫的声音和逼近的马蹄声同时从身后传来,眼中的鞠球还未入洞,郭信就感到胯下被撞得一歪,随后是一阵目眩,眼前的景色开始剧烈变动,随机与胯下的马一同重重摔倒在地。
自己坠马了!疼痛从腰和腿部传来,郭信却抬起头来,迎着正盛的日光,狠狠盯着眼前马背上的身影:李崇训!
史徳珫和宋偓几人这时也冲了过来,急忙围在周边护住郭信,史徳珫在马上急切问道:“意哥儿有伤么?”
郭信活动了下手脚,感到只是些擦伤,没什么大碍,便拍拍身上的土又站了起来,向关切的众人道:“我无妨。”
“欺人太甚!”就连一向温和的驸马宋偓此时也忍不住大怒,“且扶郭郎上马,我为郭郎讨个说法!”
郭信见两军汉要下马来扶,硬是提了口气独自翻身上马。见郭信还能上马,知道他确实没有大碍,怒极的赤队众人便又试图去围住李崇训,与前来阻拦的黑队众人对峙在了一起。
场上场外霎时间一片寂静,只剩下渐渐烈起的西风撕扯赤旗黑旗的声音。这股午后的凉风本该十分惬意,此刻却满是肃杀之气!
“让开!”史徳珫扬起球杖,指着面前的黑队汉子大声喝斥。那汉子虽被史徳珫的气势所慑,却仍默然不动。
史徳珫正欲暴起,却被宋偓伸手拦住,不得不强压心火,怒视李崇训。
宋偓虽拦下史徳珫,却也毫不客气地责问道:“官家在上,大伙同场相赛,李家大郎何至于此?”
被黑队仆从严密护在后面的李崇训怪笑道:“驸马所言真是怪哉!有些人自己屁股松坐不住马,在此处卖弄丢丑,倒错在了我头上?且去骑两年骡子再来骑马!”
黑队间一阵嬉笑,只有符昭序仍在试图劝解:“到此为止,勿要伤了和气!”
“和你娘个头!”史徳珫再也无法忍受,破口大骂了一句后,当即上前举杖作势要打。禁军的风气向来能动手就不动口,赤队几个年轻将领当即也挥舞着球杖冲了上去。
两拨人马当即混战在了一处,郭信看着眼前状况,又回身看了一眼仍未有所动作的看台,略略一想,也拍马冲向乱阵——东京城是自家地盘,自家爹是枢密使,李崇训算个屁!
赤队众人今天马球虽打得稀烂,但毕竟都是去年经过战阵厮杀下来的武夫,马上打斗十分凶狠,没过一会便将黑队众人打得凄叫四散,李崇训也终于威风不再,被已经打断了球杖的史徳珫追得仓惶逃窜。只有见势不妙早就远远避开的符昭序躲过一劫。
这时,北边的看台上终于传来本用来象征比赛结束的角声,数匹快马也从看台下匆匆奔来,紧张地朝场中大喊:“官家有旨!不得擅斗!”
第八十六章 岐国公府
临近清明,东京城持续多日的晴天似乎要结束了。
郭信坐在屋前的石阶上,透过院内梨树新长出的枝叶望向头顶,目光所及全部是灰蒙蒙的天空,乌云压得很低,丝毫不透日光,就连往日的飞鸟也不见一只,眼看是要下雨,整个天地都死一样的寂静。
“意哥儿。”院外传来郭朴的声音,郭信应了一声,郭朴的身影就急匆匆地闪了进来。“王世良来了,正在外间候着。”
郭信点点头,刚准备站起身来,又一只脚从院门外迈了进来:“郭郎怎么坐在地上?”
玉娘挽着食盒进来,看见郭信便嗔道:“天气凉,石头更凉,郭郎这才刚坠了马,不在屋里待着,倒要在这找寒受。”说着瞥见茫然呆立在一旁的郭朴,好心道:“若要办事,也该用过饭再去。”
郭朴接到信号,忙躬身道:“我先去外头等意哥儿。”
“不用,”郭信笑着石阶上起身,上前从玉娘手里接过食盒,安慰道:“玉娘对我过于爱护了,这坏天气可能要下雨,玉娘先回屋里去,我去外间吃。”
郭信在门房边上一间供杂役马夫歇脚的偏屋里见到了王世良——以他不久前才被郭信提做亲兵都将的身份,还不配引入当朝枢密使家中候客的厅堂。
“见过郭指挥使。”王世良抱拳行礼。
“不需多礼。”郭信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外面天气灰暗,连带着小屋里也不甚亮堂,郭朴掏出火折点燃屋里唯一的一盏灯,才让屋里显得稍微亮了些。郭信在墙边的一条长凳便坐了下来,接着打开食盒,毫不顾忌地举起筷子,又看到王世良因自己的举动愕然呆在那里,笑问道:“还没用饭?”
王世良连忙摇头:“卑下用过饭来的。”
郭信注视着王世良:“那就坐下说话罢。”
王世良:“卑下不过一介都将,指挥使面前不敢无礼。”
郭信本想说他在去年时也是个都头,立马又想到并非谁都有自己这样的背景与机遇,便转口道:“王都头既然是我在太原时的老部下,区区一个座位还是坐得起的。说说先前交给你的差事吧。”
王世良这才依言坐了下来,在郭信挑起筷子的同时,开始说起正事:“依照郭指挥的吩咐,咱的人一直盯着李府,那李守贞在球场上挨了一棍,这几日虽然对外称病在府,但偶会乘车驾去拜会其他几家有人入朝的节帅府……昨天是歧国公府。”
岐国公府也就是符家,王世良一边说着,一边谨慎观察着郭信的神色,两个人虽然同在动嘴,只不过一个在汇报,一个在吃饭,即使郭信偶尔颔首,王世良也分不清是满意于自己办的差事还是食盒里的饭菜。
直到听到岐国公府,郭信才停下筷子,问询道:“那李守贞在符家府内待了多久?”
王世良:“不到一刻。”
“哦……“郭信略作沉吟,“看来是没谈妥。”
王世良和郭朴都不知道如何接话,屋里一时间陷入沉寂,只剩下忽明忽暗晃动的烛影。郭信很快就起身:“去备马,我去趟符家。”
……岐国公府在内城的东北角,递上名帖没片刻,府上的奴仆便将郭信引入其中。符家规模不小,重重叠叠不知藏了几进宅院,偶或还有精巧的亭台在屋舍间若影若现,游廊外可见精心设计的小潭流水、花卉园艺,眼下时节还冷,想必到了夏天时景观会更加赏心悦目——总之不太像是武夫家的宅邸。
符昭序走出殿外迎接郭信,一脸庄重:“久闻郭将军大名,前些日子在马场是本方有错在先,冲撞了郭将军,在下还未来及去登门告罪,没想到郭将军却先来了。”
“符家大郎。那日之事是小人作祟,还怪不到符大郎的头上。“郭信抱拳回礼,两句话将球场的事揭了过去,笑道:“符家大郎不会当我是来兴师问罪的罢?我是出门闲逛路过此地,抬头见是符家,便想进来打个招呼。贸然到访,失礼失礼。”
符昭序看了眼头顶晦暗的云层,心里无语:会有人这天气出来闲逛?然而面上却露出亲近的笑,朝着郭信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郭将军请。”
郭信随其入内:“符郎这郭将军叫的生分,若不在意,如史徳珫他们一起叫我意哥儿就是。”
符昭序也毫不推辞:“如此也好。”
两人分宾主坐下,待下人奉上热茶,符昭序先开口道:“那日郭……意哥儿在球场时真是英姿冠发,若无那意外,我本以为赤队真要反败为胜了。”
二人之间还不熟悉,见符昭序仍拿马球说事,郭信也接话道:“不过是给我家禁军找点面子罢了,还不敢说反败为胜。不过若骑了我那八宝麒麟来,这话或还可说一二。”
“八宝麒麟!“符昭序眼睛一亮:“可就是先魏王给意哥儿的那匹?”
“哦?符郎也知道这事?”
“说来凑巧,前番入宫面圣时,蒙官家厚恩赐马,命我在天驷监挑选一匹御马,那御厩里的内监就曾言过,最好的御马被先魏王赐给了郭枢密家的二郎。当时我还为不得一见八宝麒麟而觉可惜,如今知晓了意哥儿的马术十分精妙,想来那匹麒麟宝马是不至埋没了。”
说罢,符昭序轻抚茶碗抿了一口,这一动作更令郭信加深了符家与一般武夫家不同的感觉,像是史徳珫喝茶,从来都是举杯就往嘴里灌的。
“如此看来,符郎也是爱马之人,”郭信颔首,“马这东西与人一样,需要机缘和赏识才能有所作为。官家将御马赐予符郎,可见上眷深厚。”
符昭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家父在家也常言,符家世受恩眷,深有感愧,只有实心报国为上。”
郭信也道:“谁说不是?若各家节帅都如岐国公一般公忠体国,朝廷该是如何省心哩!依我看来,见到符郎,就已经可见岐国公是如何忠孝人物,恩荣不绝正是应当。而反观那李崇训的模样,足可见那传闻里头李家在河中府暴虐无道也不是虚言了。”
恰在此时,屋内光线猛地一闪,随即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屋外在打雷了。
第八十七章 带路
郭信的话中似有所指,符昭序却无法轻易作出回应。父亲符彦卿与李守贞在前朝是旧识,因此即使他固然比郭信更了解李崇训的为人,前几日李崇训登门便要大妹与其同去河中府更是令他少有的发了火气,但作为一名符家子弟,不得不时刻考虑自己的言行。眼前的郭信虽然看似亲近,谁又知道是否是得了其父郭威的意思来试探或挑拨符家与李家的关系?
既然是一个没有正确回答的题目,符昭序略作一想,便不动声色地引开话头:“说起来,还不知意哥儿在禁军任何高职?”
郭信也并未在李崇训的问题上多做纠缠,随着符昭序的话道:“不是甚么高职,忝作奉国军指挥使。”
符昭序微微点头,没有被郭信谦逊的语气骗过。对禁军、镇军都十分了解的他自然知道这句话里的分量,一个指挥使或许确实算不上什么高职,但以眼前郭信的年纪,能在禁军主力军中做一指挥使,单靠枢密使之子的背景还不足够,何况郭信还非长子,显然是有实在军功在身。
很快两人就找到了新的话题——战争。郭信从头一次在代州作战讲起,又讲到去年年末在魏州之战的惨烈。片刻之后,两人言语间就已经十分热络亲切,初次正式会面的隔膜也不自觉间烟消云散。
直到又一阵连续轰然的响雷,将二人从并不遥远的战争记忆中拉回了沉闷的现实,雷声且过,豆大的雨珠就开始倾落,噼里啪啦敲打着屋瓦和砖面。
“从头回在封丘门与符郎见面时,我就觉得亲切,”郭信起身,“只是时候不早,我得趁雨大前先回府去,还望日后再与符郎同场驱驰。”
符昭序挽留道:“天已将黑,雨势又大,意哥儿干脆在这儿暂住一晚不急。”
雨水已在堂檐垂下了一片雨幕,雨势显然极大,看上去也不是一时片刻能够消歇的样子。于是郭信客气两句便也不再推辞:“既然如此,叨扰符郎了。”
“意哥儿跟我不需见外。”说罢符昭序便招来仆人张伞引郭信前去客房。
客房离得不远,但仍叫郭信膝下的袍摆湿了个透。仆人收拾了客房,见郭信无他吩咐,很快告退离去,留郭信一人独处。
郭信进屋收了伞,默默打量着眼前的事物:整个院子空荡荡的,突然一阵狂风吹过,东边厢房的门便被风猛然吹开,哐当哐当撞着门框。郭信所在的厢房窗也没有关紧,几缕雨丝偶尔会随风飘在他的脸上。这场景,与他一路进符家感受到的华贵气息完全不同。
不过他并不责怪符昭序待客不周,毕竟符家久在外镇,东京城里的宅子疏于打理,仆从怠惰十分正常,恐怕符昭序也没法让所见之外的一切都维持光鲜——也就如这岐国公府一般,越是庞大的东西,维持起它来就越是困难,符彦卿看似名位显赫当世,实则在主人看不见的角落已经开始破落,光要维持地位就已经需要耗尽心力,冒着被朝廷猜忌的风险勾结已与东京不和的李守贞不就是为了如此?
郭信关好了窗,将沾湿的袍子挂起后,便躺在床上默默思索。在他看来,从唐时起的藩镇制度注定将会随着中央实力的不断增长而消亡,这不仅是他的推断,也是历史本身的答案。但他随之苦笑,若一切都按历史上的答案来,自己岂不是也要引颈待戮了?不论如何,眼下藩镇还仍具备相当的实力,他此番意图交好符家,也正是为了避免自家惨遭屠戮的厄运。既然无法从根本上断绝刘承佑灭除权臣的想法,那就只有奋起反抗,让刘承佑慑于自家实力不敢贸然下手,甚至让自家具备提前下手的能力……
正当郭信渐渐欲睡时,屋门却突然被叩响了。
郭信翻身起来:“谁?”
门外是一个女声:“奉郎君的命,前来侍候郭将军。”
符昭序以为自己是这种人?郭信仔细一想,又觉得用府上小娘招待客人在此时来看确实算不上什么特别的事,何况自己似乎因为玉娘曾经沾过好色的名声。但他这会儿确实没什么心思。
于是刚起身的郭信又躺了下来:“我已睡下,回去罢。”
听到一串脚步声逐渐微弱,门外很快再次安静,郭信才意识到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到这时他原本昏沉的睡意已经被那小娘扰的消散,干脆穿上还未干透的罩袍迈出了屋门。
雨后的空气湿润而略带有寒意,乌云散去,月亮也升了起来,庭院里的积水被月光照的通透明亮,郭信也不禁放慢步子以免踏破这份平静。
就在郭信在院里信步走动时,一个身影从院门外闪了进来,进了院门却又突地止住了步子。
“呀!”一声娇呼,似是没有预料到郭信的存在。
郭信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娘,眉目间透露出青涩的年纪,五官不算精致,但细看之下仍算得上好看,目光下移,小娘身上是一身浅绿的裙裾,罩着小娘丝毫不显身段。让郭信注意的是小娘裙䙓十分干净,显然刚才在积水中走路时十分小心。心中暗道:符家不愧是大家,连用来侍候客人的都不是平常货色。
倒是小娘见郭信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上下打量,忍不住道:“郭将军刚不是说睡下了?”
郭信知道眼前便是刚才叩门的小娘了,摇头反问道:“我既已说了睡下,你又为何再来?”
“自然是看郭将军是否真的睡了……”小娘说着自己也不信的话,微微侧头道:“郭将军难道在赏月?”
郭信摆手:“符郎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回去吧。”说罢就要转身回屋。
“郭将军若是赏月,府中倒有一处不该不去!”
郭信停步,背着身子冷冷地问道:“谁要见我?”
“郭将军若来,一会儿自然知道。”
“那我若是不去呢?”
“那只能说郭将军无缘美月了。”
郭信转身笑道:“带路。”
第八十八章 美月
小娘带着郭信穿过两道门洞,又行过一条长廊,不远的一段路,却已经算步入了岐国公府的内宅。郭信随小娘绕过走廊尽头的一座假山,眼前的景象突然豁然开朗:开阔的池面上,浮动着粼粼的月光,雨后的池水已快满溢而出,连同着月光也要从池边溢出来一般。
“你没骗我,此处确实是赏月的好地方。”
小娘停下步子瞪了郭信一眼,指向池边的水榭:“郭将军,那边即是美月了。”
顺着小娘手指的方向,水榭中只有一个女子的背影,郭信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美月”所指了。美月当然是人而非月,唯独相同的是那身同样月白色的长衣。
等到了水榭亭前,听到脚步声,那月白的身影也随即转过了身来。
一张月色下显得无比冷艳的脸,双眼澄澈而有神,五官端正而精致,虽因长衣而身段不显,但仍能从挺拔的姿态中看出其身材的高挑。只是可惜这般完美的佳人,此刻脸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就如同身上月白的长衣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颜色……人对美女总是印象深刻,美月佳人,正是郭信那日在宫宴时注意到的名叫金缕的符家娘子。
先前只是在殿上远观,而如今两人不过数步之遥,郭信的感觉却大为不同!最主要的即是符金缕身上处处透出一股端庄矜重的气态,就连周围同样美好的亭台楼榭、月色清池,也只能充做其身后的背景,丝毫不能妨碍她成为这广阔天地中的最引人关注的中心。
郭信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这般美色仿佛天生就该供养在深宫之内,庙堂之上,该被寻常众生仰视一般。
“贸然请郭将军来此处,失礼之处请郭将军海涵。”
朱唇轻启,语调轻和而舒缓,显露出一种不疾不徐的从容,又暗含某种难以拒绝的力量。不得不说,也只有符家这样的大族才能培养得出这般女子。
直到一声轻咳,看到符金缕的脸上似有愠色,郭信这才幡然醒悟,刚才自己一直盯着人家又不说话,恐怕是十分失礼的举动。
想到此,郭信装出十分惊疑的样子:“美月佳人能得一见,对我而言是件幸事。只是不知娘子是何人?找在下又为何事?”
符金缕的表情似笑非笑,语气中带着一丝玩笑:“郭将军真猜不出我是谁?”
郭信环顾一圈周围的假山水榭,又将视线落在符金缕的身上:“传言岐国公有意让膝下长女符金缕与河中李家结亲,此番入朝是各镇少有会面的机会,想必娘子就是那传言里的符家大妹了。”
符金缕微微颔首:“郭将军的消息十分灵通,不过传言毕竟是传言,多有不实之处——并非是父亲有意与李守贞结亲,而是李守贞在先帝杀了杜重威后便心怀畏惧,暗中招兵买马积蓄粮草,同时广联四方节帅,尤其讨好我家,意图一东一西,成势互保以挟持朝廷。”
郭信丝毫没有料到两人刚见面就会突然说起这些秘辛,加之眼前场景不论怎么看都显得十分唐突,不禁犹疑问道:“娘子为何告诉我这些?”
“这便是我要找郭将军的原因,郭将军不妨也猜猜看?”
郭信略作思索,沉吟道:“我不过是一禁军小将,位卑人低,外镇大事很难与我扯上关系,娘子说的这些恐怕不是说给我听,而是想借我传说于家父,让宰辅们防止河中坐大而阻挠李家和符家联姻。而娘子白日在堂前不来相见,偏要选此时此地见我,可见娘子却不是为了符家,是为自己而来……“说着郭信目光又转向侍立在符金缕身侧的绿衣小娘:“刚在客院时,想必是在试探我?”
符金缕颔首:“确实如此,传言郭将军在太原时曾为争一伶优,不惜与当今皇后弟结怨,外人难免会以为郭将军是好色之徒……如若那般,我也不会见郭将军。”
郭信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符金缕,以眼前女子的姿色,要说自己真没生出什么想法必然是假的,戏笑道:“就算郭某是好色之徒,恐怕也不敢对岐国公长女动手。”
“这可未必,郭将军若在这东京城待久了就会知道,此处从来不是太平的地方,更不缺胆大妄为之人……”符金缕双目低垂,像是陷入了对过去的追忆,“就算岐国公长女又如何?能保护我的从不是什么高贵的身份,而是兄长和这府上的牙兵。”
郭信顿了片刻,注视符金缕道:“不论如何,金缕不想去河中?”
一直缄默的绿衣小娘闻言当即瞪大眼睛生气地看向郭信:“好无礼的粗人!”
“碧桃”,符金缕微微摇头,“既然兄长与郭将军以兄弟相称,郭将……郭郎叫我金缕倒也无妨。”
被叫做碧桃的小娘不再说话,退到符金缕身旁仍不爽地盯着郭信。
符金缕接着道:“不过郭郎先前的话也只说对了一半,我见郭郎是为了自己,但也同样为了符家。”
“哦?”郭信发出一个音节,等符金缕继续说下去。
符金缕却并不继续这个话题,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一双明眸脉脉注视着郭信:“那日球场上郭郎就该知道那李崇训是什么人,这对郭郎而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我以为郭郎会愿意帮我。”
郭信表面点头,却没有轻易生出同情——他毕竟不是还未成熟的孩童,知道越好看的女人往往越善于用容颜迷惑男人来达成目的,于是试探道:“金缕说河中府私通岐国公挟持朝廷,可有证据?”
符金缕对此似乎早有准备,身边的侍女碧桃很快就掏出一封信函递给郭信:“这是去岁先帝征杜重威时,李守贞遣人送于兖州家父的密信,郭郎想要的里面尽有所言。到时郭郎便说在岐国公府夜宿时,不知何人将此密信塞入了门缝便是。”
既然所谓的密信早已备好,此时便没有查验的必要……何况杨邠等人若真有心干涉此事,密信的真假反倒不是关键。郭信看也不看便将信收入胸前:“我虽然与李崇训有仇,但金缕想要单靠我一句话和一封密信就改变此事,恐怕很难做到。”
“还请郭郎赐教。”
“朝廷前番听了侯益的话要拿王景崇问罪,只是王景崇如今手握重兵,又远在边陲,必然不会束手就擒,甚至有可能勾连西蜀抗拒朝廷,极可能又生兵祸。李守贞镇守河中,朝廷眼下还需他维持西北、关西现状。若非如此,那李崇训在球场不给官家和咱东京满朝文武面子,这几天还能无事?”
符金缕秀眉微蹙,面容呈现纠结之色。
“金缕多在闺中,对这些事自然没我清楚,这事极可能徒劳无功。“说着郭信却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愿意试试。”
这倒使符金缕十分惊讶:“为何?”
郭信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我不是为了金缕,而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