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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贪看飞花     十国行周txt下载     十国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九章 妇人的心思

    郭信一早拜别符昭序回到家中,玉娘并不在屋,似乎是出门为郭信置办新衣。郭信作为指挥使的俸禄不算大财,但还有颇有一些。他平日无暇管这些,便全都交由玉娘操持,除去偶尔赏赐王世良等部下或与史徳珫郑谆等人吃酒会支取外,大多时间他都不过问,不过玉娘无依无傍,他既放心让玉娘管账,也是想为小娘在平日里找些事做。

    郭信换下昨天被雨水沾污的衣服,洗了个澡拾掇整齐,想了想决定先去问候母亲张氏。

    昨天下了半夜的雨,天气依旧阴沉,地面也未干透,府上一片清冷,丝毫不像岐国公府那样人来人往。

    不过郭信的心情还不错,不仅因为和符昭序打好了关系,还因为昨晚和符金缕秘密的见面。他对符金缕的第一印象除了漂亮还有勇敢,他曾经认识的玉娘也很勇敢,只是两人身上的勇敢又是截然不同的。玉娘独身面对这世道,要么一有机会便抓住不放脱离苦海,要么便逃不过坊肆间优伶普遍的命运,如许多卖身勾栏的小娘一样被李业那种人糟蹋玩弄。

    而出身与玉娘天差地别的符金缕,却因身为大家之女,往往要服从家族的利益,也没有多少自己的选择。虽然可以料想,符金缕即使真的嫁去河中李家,也依旧能凭借娘家的权势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更因如此,反抗才显得可贵。单从这一点上,郭信也很欣赏这位符家娘子。或者从另一角度来看,一个身缚于深宅大院中的女子,敢于暗中违抗一切去争取自己的命运,他从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样一个出身高贵、端庄大气的女子,郭信要说自己完全没有心思肯定是假的,不过他答应帮符金缕,也确实如他所说并非单纯因为她,更多还是为了自己。一来他不愿看到符家和李家捆在一起,浪费自己与符昭序经营的关系,二来以他枢密使之子、禁军中大有前途的青年将领身份,和符家的关系更进一步似乎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现在的问题只在于李崇训,如何能保证破坏符家和李家的联姻计划?郭信又想到了李业,这位从太原以来的'旧仇'听闻最近在忙着阿谀刘承佑捞官,不过颇受到苏杨等相公的指摘,现在似乎安静了不少。郭信从来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人,只是以他现在的实力和根基,很难对当朝国戚和节度使世子做些什么,除非用一些更直接的法子……

    郭信怀着心事走过穿堂,正遇上从内院出来的三个从弟,问过得知内府里除了张氏,自己的两位嫂子刘氏与王氏都在其中。

    入内见到张氏,张氏脸上表现出十分的关切:“意哥儿修养好了?”

    张氏不是郭信后世的生母,甚至不是他此世的生母,却是他如今唯一的母亲。比起事务繁忙到难以相见的郭威,郭信打心底里觉得张氏是更贴近他心中的亲人。而直到张氏说起,郭信才想起来自己坠马以来还未向张氏问好,当即宽慰张氏道:“孩儿惭愧,在球场上丢丑,不过本就没受什么伤,歇了两天已不碍事。”

    张氏挥手引郭信近前坐下,心疼道:“阿娘才不管你们兄弟几个在外间丢丑不丢丑,更不关心谁赢谁输,阿娘只想要咱这一大家人都能在这东京过安宁日子。”

    郭信心里暗自苦笑:以自家的位置和命运,想在东京过上平静的日子,恐怕比那些街头的小民还要艰难,就算等到郭威登上九五,瞧这四方混乱的天下,安宁二字恐怕还十分遥远。

    一旁的刘氏也道:“母亲,二郎从小习马,此番又不在战阵上,想来也不会有事。何况二郎并没丢丑,听我家荣哥儿说,二郎在球场上可是为咱东京赢回场子了呢,若不是那李崇训下黑手,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大哥谬赞,不过大嫂说的也是,孩儿小时学马,不知道摔了多少次,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

    这时王氏突然开口:“我看二郎也是好了,听下人说,二郎昨天一天未曾回来,可见腿脚是好利索了。”

    郭信被说得一愣,自己出门与否与她何干?转目看向王氏,王氏却有意避开郭信的视线,不知在想什么。

    接着看到张氏投来疑惑的目光,郭信解释道:“球场上孩儿与岐国公长子一见如故,故而前去拜会。”

    张氏意味深长地看向郭信:“这倒巧了,你阿父前晚才和我说过符彦卿家中三女,各个才色俱佳,只是碍于没有相识门路,却没想到意哥儿倒自己上门拜访了。怎么,意哥儿看不上慕容彦超的女儿,原来是看上了符彦卿的女儿?”

    郭信闻言顿时一喜,原来郭威早已有了和符家勾连的心思?不过这确实符合郭威向来喜欢早做打算的作风,自家身在中央,若能连上符彦卿这棵外镇的大树,对自家而言实在大有裨益。

    郭信当即不动声色地道:“符家女我已见过,如传言和母亲所说,确实美貌端庄。”

    “意哥儿有意就再好不过,回头我便和你阿父再说说这事。”

    这时张氏面色已经放松许多,向刘氏和王氏欣慰笑道:“人家都说十坠九伤,好在我家意哥儿打小身骨就好,没有伤到还算幸事。”说着又转向郭信叮嘱,“饶是这样,意哥儿也该回屋修养,前阵子刘太保送你父亲几只乌雌鸡,回头我差伙房做了汤给意哥儿端去。”

    本已准备告辞的郭信耳朵一动,问道:“不知母亲说的是哪位刘太保?”

    “就是奉国军里的右厢主刘词,意哥儿应该也是认识的。”

    郭信点点头心下了然,刘词曾对自己言及想外放做节度使,他也确实跟父亲提过,这乌雌鸡喂给他倒也算数。

    “母亲可真是偏心,”一旁的王氏再次插嘴,“刘太保的乌雌鸡母亲那儿还有么?最近天变得快,青哥儿上值受了些风寒,我也向母亲讨两只给青哥儿补补身子。”

    “青哥儿受了风寒?这倒是我疏心了,王娘子若要也差人去伙房取了便是。”

    王氏这才满意:“既然如此,谢过母亲了。”

    刘氏也笑着打圆场道:“王家娘子真是顾内,青哥儿有福了。”

    又与张氏三人寒暄片刻,从张氏处告辞出来,郭信仍在暗自嘀咕:王氏为何打听自己行踪?与王氏并不多的接触,这位嫂子已经给他带来心思太多,欲望太大的感觉。不过比起揣测一个妇人的心思,他眼下还有更为要紧的事办。

第九十章 前路

    东京城南的龙津桥连接南北御街,因这一缘故,临街两旁步廊下,酒肆店铺幡旗连连,人头攒动,买卖不绝,手工业与商业十分繁荣。而热闹的市井之后,则是一大片拥挤的民居,其中住着东京城最下层,也最常见的以苦力为生的百姓人家。禁军左厢一指挥,前不久刚升作都将的王世良就住在此地。

    此时午时刚过,禁军操练还未结束,王世良却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原因无他,手下奉命盯着李家的弟兄今早从李家仆人口中打探到了消息——李崇训不日就要离京回河中府了。他需要将这消息送给郭信手上,只不过要先回家把身上这幅甲胄卸了。

    王世良走过龙津桥,又在市井内七扭八绕地走过几道牌坊和巷子,狭窄而逼仄的小道尽头就是他去年随大军来东京时,用不多的一笔安家费购置的小家。不过他还未娶妻,家中只有年近五十的老母与他相依为命,本就不需要住太大的地方。

    王世良很快又摇了摇头,自己如今升了都将,如何也算是有了立身之本,等今年积蓄些钱财,便可去东城或者汴河边上置办一进宅子,让母亲住的更宽敞些,甚至可能还有余钱讨个婆娘,如今世道外地人来东京卖妻卖女的并不少见……不过他也十分清楚,自己能生出这许多的期待,全赖于一人的赏识。

    王世良确实十分敬慕郭信,毕竟二十岁出头就已经功至禁军指挥使,父亲更是当朝枢密使,以这样的背景和年纪,即使在猛人辈出的禁军里也足够惊艳了。何况王世良从太原起就作为旧部随郭信北上代州雁门,又参与魏州讨伐杜重威,知道自家指挥使远不是出身好那么简单。在他看来,头上这位年轻的指挥使飞黄腾达只是迟早的事,而自己只要紧紧攀附着这棵大树,不论如何也不会混得太差。

    遐想着临近家门,王世良突然觉得眼前有些异样。自家对着巷道的大门并未合严,而是张露着一道明显的门缝。这世道贼人遍地都是,母亲独居在家向来谨慎小心,即使在家也是向来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王世良顿时觉得不太对劲!

    他心中担扰老母的安危,头脑却十分冷静,只可惜他出营前就把挎刀收在了兵房并未随身携带,只好从门前的柴堆中拣出一根粗实的柴棍,放慢步子摸到门前。

    正当王世良的手上前准备推门时,门却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打开了。从门里冒出来的是郭朴。

    郭朴疑惑地看着王世良奇怪的姿势:“王都头拿个棍干啥?”

    看到郭朴,王世良刚才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尴尬地丢了柴棍,用相当客气的态度问道:“朴哥儿怎么不去军中找我?”

    郭朴下巴朝门内一扬:“等你多时了,指挥使就在里面。”

    “郭指挥也在?”王世良扭头看了看,并没注意到巷里有拴下的马,心下泛起疑惑:自家离郭府一路距离不近,郭信一路走过来的?

    但他没空细想,当即跟着郭朴入门去见郭信。王世良入门却又被眼前的景象呆住了:自家老母正满面笑容地拉着郭信的手说话。

    才一见面,老母就对王世良一顿责怪:“良儿怎么才回来,让你这位兄弟好等,帮咱又挑水又劈柴哩!”

    王世良闻言一时无语,看不懂母亲和郭信在玩哪出。

    郭信起身向王世良打了个招呼:“冒昧前来,还望王都将不要介意。”

    王世良连忙道:“无妨无妨,指挥使儿找我且派人吩咐一声就是,何必亲自前来。”

    郭信无所谓地摆摆手:“有事与王都将商量,此处可有僻静的地方?”

    王世良随即领意:“指挥使跟我来。”

    郭信点头,向老母告辞:“叨扰夫人了,日后再来拜访。”

    “不碍事!”老母随意地一甩手,罢了又向王世良叮嘱道:“良儿,你比这哥儿年长,日后在军中可要多加关照!”

    到底谁关照谁?王世良知道郭信必然没将真实身份说于母亲,也只好苦笑应了下来。

    留下郭朴在院里继续劈柴,郭信与王世良单独走进另一间厢房中。

    寻了个矮凳坐下,郭信开口道:“看老夫人年纪已大,王都将平日里多在军中,还时常要做我安排的差事,想必内外不易兼顾。”

    王世良闻言急道:“指挥使吩咐,卑下心中从未有所怨言,倒不如说多亏了郭指挥抬识,卑下得以升任都将,才让母亲有机会过上更好的日子。”

    郭信摇头:“王都将误会我了,我向来把你当作自己人,此来更不是要免你的职,只是有件事只有王都将能帮我做,事关重大,故而亲自前来相商。”

    王世良抱拳:“指挥使但有差遣,卑下在所不辞。”

    郭信点头赞许:“我的差事王都将一直干得不错,我自然相信你……那李崇训最近如何?”

    王世良:“正要去向郭指挥通报,李崇训过两日已准备回河中府了。”

    “嗯……”这并未出乎郭信预料,符家也准备在清明前回镇,想来各家离京日子都差不多。

    郭信的指尖在膝盖敲了敲,紧紧注视着王世良道:“我与王都将直说,李崇训那厮叫咱禁军在官家和百官面前丢丑,更是在球场上下黑手险些伤我,我不准备放他回去。”

    王世良瞬间就意识到郭信所说的意思,全然明白了郭信此行秘密来自家相见的目的:李崇训!王世良诧异地看着郭信,要知即使以郭信东京顶尖衙内的身份,想杀一个外镇大帅的儿子,恐怕也是难如登天,更不必说事成之后难以预料的后果!

    王世良眉头紧锁,心中默默做着考量。说白了李崇训与他隔着十万八千里,是死是活与他根本毫无关系,郭信找自己的原因他也能勉强猜出一二:王元茂和章承化都不适合干这事,郭朴的身份又过于明显,只有自己在军中没有根基,在东京城中目标又小,更因掌握李崇训情报,知其行踪方便行事。

    至于其中利弊,利处显而易见,做成此事后自己必然会成为郭信心腹,日后只待水涨船高,大好前途不必多言。而弊处也很显然,无非是行杀失败,丢了自己性命。不过当兵吃饷本就要把脑袋挂在腰上,谁都没法保证自己每仗下来都能活着,反倒自己若因这事没了脑袋,依郭信在军中御下的风格,自己唯一牵挂的老母不必说也可安享晚年……

    郭信看着王世良的表情,大体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沉着地道:“王都将放心,此事风险后果我自然知晓,因而要做此事,其一行事尽求隐蔽,其二则是出手必成。若能做到此二点,未必不可以一试。不过这事王都将到底做不做,都由你自己做主,如若王都将决心不做此事,权当今日我未曾来过就是。”

    末了郭信又突然若有所思地提了一句:“不论如何,这事上有一样我与王都将的心意相通,那便是为了家人和前路。”

    厢房内一片安静,不知是因身上密实的甲胄,还是心中泛起的狂澜,王世良额前已冒出细汗。郭信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王世良决定。

    许久,王世良终于下定决心:“我愿意为郭指挥做这事,不知郭指挥有何计划?”

第九十一章 杀猪巷

    华灯初上的时辰,也是脚夫、佣工、市人们忙碌一天归家的时刻,但对东京的许多上层阶级来说,一天中最旖旎的一段光景才刚刚开始。

    此时的内城朱雀门前,御街和行道上车马如流,临街西面的一角是座颇为热闹的茶坊,王世良从下午起就找了个位置独自坐在这里,静静吃茶看着街上熙攘的人群。

    这茶坊的视野很好,正好能看到不远处朱雀门的门洞。黝黑的门洞像一张填不完的嘴,不断有行人和车马在其间进进出出,不过王世良对那些脚步急切的布衣百姓毫无兴趣,他只关注那些骑在高马上放声大笑的贵家衙内们,或者说他只关注一个人——李崇训。

    根据先前多日的暗中跟踪观察,王世良已摸清了李崇训在东京的行踪习惯:多数时间待在宅中,偶尔出门,若非是拜访藩镇显贵,便是与仆从出来寻欢作乐,尤其是偏好朱雀门西边的杀猪巷。因此他很清楚,李崇训若要出来寻乐,绝大可能会从朱雀门出来。与郭信不长时间的细谈,二人都认为杀猪巷里是最适合下手的地方。

    天色将暗,王世良仍未放弃等待,他记得出身猎户的阿母曾给他讲过一个道理:漫长的等待往往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大获丰收,要么一无所获。他将手伸进腰间,摸到了那熟悉的冰凉的刀柄,相信今晚只会是前者。

    百无聊赖时,李崇训熟悉的身影终于从朱雀门中拍马而出。王世良当即起身,把早已数好的茶钱摊在桌上,招呼小厮一声后转身离去。

    杀猪巷虽名为杀猪,里面却无一家屠户,而是座座妓馆。此时暮色沉沉,如杀猪巷这样的烟花场却还是一天热闹的开始。王世良轻车熟路地走在磨得光滑的青石路上,与外间御街上愈渐稀少的行人不同,越往巷里走,人马就越多,他不得不时常避开醉酒的军汉和骑马的官人,试图不让自己引起任何人的注目。

    李崇训近日最常光顾的馆舍,也是巷内生意最旺的一家。馆舍门首张挂着灯笼彩绸,油光满面的汉子们三两成群进出不绝,两个浓妆艳抹的妇人依靠门框,一左一右在门前招徕客人。王世良在拴马桩前看见了李崇训那匹因马球赛而名噪一时的宝马,便直上前去。

    门前其中一个妇人拦住他调笑:“军爷可有相好的?里头的娘子们现在可都忙在忙着伺候哩……”

    王世良看着妇人不知敷了多少层粉的脸,心下厌嫌,面上却笑着指了指李崇训的马:“我来找我家主人。”

    妇人顿时没了兴趣,笑也不笑,虚虚朝内指了个方向便放他进去。

    入了馆门,入眼是一个极大的天井,两侧各一道数十步的长廊,馆有二楼,廊上廊下灯烛明亮,鸨儿尖细的声音来回呼喊着姑娘的名字,莺莺燕燕和郎君酒客们聚在一处,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嬉笑声打骂声连成一片,眼前的欢歌笑语简直要王世良晃晕了眼!

    这乐处不是平民百姓和普通军汉可以消遣的地界,王世良行走其间,同样感到自己于此地而言十分突兀。不过这倒也有一个好处——上层武将除了自家都指挥使王进之外他一个也不认识,故而不用担心这里会有人认出自己。

    王世良本想偷摸去寻找李崇训的踪迹,只是他身旁既没有伙伴也没有小娘,在这热闹非凡的地方里实在显眼,总有今夜未开张的姐儿们上来招呼调戏。

    这样下去过于碍事,他干脆趁着下一个姐儿前来搭讪时,直接抓住妇人的手腕:“这馆里最好的姑娘在哪儿?“

    姐儿先是一愣,随机目光在王世良的身上来回打量:“哟?郎君胃口可真不小,咱馆里好姑娘不知多少,就是不知郎君要等上多久了。”估计是看出了他不是阔绰人物,口气也不太热情。

    王世良不愿与她纠缠,手上力度一紧,瞪眼冷哼道:“我是禁军将领,你敢欺我?”

    姐儿吃痛一挣,手却死死锁在王世良手里,只好低眉讨好道:“妾身怎敢欺您?今晚的头牌姑娘都在伺候河中李太师家长子,那位爷喜欢些粗暴的玩法,若不是给的钱多又推不了,谁乐意去陪?前几位伺候他的现在还没修养好身子,军爷今晚定然也是无福消受了。”

    王世良冷笑:“李崇训我认识,你且宽心带我去就是。”

    姐儿无奈,将王世良引上二楼,指着最深处的一间道:“就是那了,军爷自己去吧,妾身可不想被那位爷抓进去。”

    王世良一边将手伸进衣袖,一边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位爷过了今晚就走,往后再不会来了。”

    姐儿以为王世良在摸钱,两只眼睛亮着:“军爷回头再来,还可以找我。”

    没想到王世良却突然摸出一把短匕,瞬间就逼近抵在姐儿柔软的腰上,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要动,不要喊,只要听话就保你无事。”

    姐儿的嘴才张了一半,被王世良突然的动作吓得发不出声来,只好呆呆地点头同意。

    耳边已经依稀传来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咒骂,王世良看着房门前只瘫坐着两个醉酒的奴仆,心里稍稍又多了些把握,李崇训出行向来喜好吆五喝六,估计其余奴仆都已四散各自寻乐去了。

    一个奴仆见王世良带着姐儿过来,懒懒地挥手:“此处有贵人,闲杂人赶紧退开。”

    王世良脸上献笑:“这是李郎君叮嘱要找的姐儿,说过不用通报,直接送进去就好。”

    奴仆狐疑地看向同伴:“有这事?”

    一旁的同伴早已睡眼蒙眬:“兴许是有……”

    奴仆也不再多想,头朝门一扬:“人送进去就赶紧滚蛋。”

    王世良:“这是自然……”

    王世良轻轻推门而入,反手又立马关门插上门栓。房内空间很大,一道帷幔将房间分成内外两部,帷幔里显然没有注意到王世良二人进来,因为一男一女的不堪入耳的叫喊还在继续。

    女声凄厉:“求郎君放过奴家吧!”

    “狗一样的货色,叫我太子殿下!”随即就是几声极响的啪啪声。

    王世良一愣:李崇训这厮手里还有兵器?

    他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姐儿,姐儿的身子已经在微微打颤:“军爷要干什么……”

    王世良低声道:“你在这安静待着,不要开门,一会听好我说些什么就不会有事。”

    见姐儿不解地点头表示同意,王世良便将抵在姐儿背上的短匕丢在地上,从腰间抽出那柄更长些的短刀。

    姐儿见他竟从腰间抽出刀来,当即瘫在地上,又不敢出声,只是瞪着眼睛看他。

    王世良朝她点了点头,便回头上前捏住帷幔的一角,随即猛地一拉!

    帷幔内是坐在床榻上举着巴掌惊愕的李崇训,以及脚下赤身趴伏在地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小娘。

    “妈的,你是谁!”李崇训回过神来,一把拉过被子遮住下身,指着王世良暴怒呵斥道。

    王世良一言不发,一个箭步便提刀上前。

    “来人来人!”李崇训看见王世良手里的刀,惊惧地大声呼喊,双脚使劲在床榻上蹬着后退,直到顶到墙上退无可退。

    王世良手上的动作更快,一脚跨在榻边,直接向李崇训斜砍而去,呲啦一声被围床的绸缎阻了一下,让李崇训借机向旁一避,但还是砍在了他肩头,猩红的血瞬间溅了满床,整条右臂也像抽了气一样耷拉下来。

    “好汉饶命!”李崇训嚎叫着,脸上的表情十分狰狞。

    外面已经传来砸门声,地上的小娘也终于从眼前的场面中反应过来,顾不得穿衣就要往外逃。

    王世良一脚踩在李崇训白嫩的胸膛上,挥刀的同时,用尽力气喊着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李家算什么破落军户,也配娶我家娘子么!”

第九十二章 遥远的声音

    奉国左厢一指挥的指挥使签押房里,郭信坐着听王世良讲述前晚的事。

    “……卑下杀了那李崇训,马上丢了刀破窗跳了出去,外面早就乱作一团,卑下趁乱翻墙逃脱。”

    等到王世良讲完,郭信一言不发,手指在桌案上作着毫无意义的敲击。

    王世良:“按指挥使的吩咐,那两把刀都丢在当场,房里那两个女子也必然都听到了卑下说的那话。”

    “王都将这事干的很利落,“郭信先是表示肯定,随后略作沉吟,叮嘱道:“这几日你照常操练完回家,手上其他的差事都停一停,也不要去内城找我。”

    王世良应声抱拳:“卑下明白。”

    送走王世良,郭信站起身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的内心远比他表面显露的更加兴奋和激动,甚至还有若有若无的一丝担忧。他在后世时曾听过一句话,大意是一个人的命运既要考虑到个人的奋斗,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郭信的激动正来源于感到自己在主动引导历史的进程,担忧也是他意识到命运的走向涉及了太多人与太多关系,是否能达成预想有时候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努力。

    不论如何,李崇训在杀猪巷被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东京,不日就要传到外镇去。

    而外间的人们关于此事的传闻大概有三种:其一流传最广的是符家反悔与李家结亲,暗中派人刺杀李崇训;其二是马球当日险些输给李崇训的衙内们一怒之下进行了血腥的报复;其三是朝廷准备裁撤藩镇,意图先从关西的凤翔、永兴、河中三镇下手,处置在凤翔统兵的王景崇、召回前永兴节度使赵匡赞的牙兵,再加上如今杀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之子李崇训似乎都是佐证……

    郭信细细想来,觉得这些推测还都有几分道理。但不管起因为何,一镇节帅的长子在东京被杀无疑都是一桩大案。官家刘承佑在昨日早朝时已下令有司调查此事,而东京掌管刑狱的衙门只有开封府和侍卫司狱,其中开封府尹是前些日子刚任命的老头侯益,侍卫司更不必担心,史弘肇、刘词等侍卫司主官都是自己的熟人,退一万步说,即使查出李崇训真是被他指使人所杀,史弘肇和刘词难道还真来郭家拿人?

    何况以他对史弘肇暴直性子的了解,既然当晚已经有了王世良故意露出的口供,和地上两把刻着符字的凶器,史弘肇绝大概率懒得细查,会直接判定是符家所为。

    郭信走出签押房,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叫上郭朴牵马回家。

    郭信在自家角门前正要下马,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一个汉子,抱拳朝他问道:“敢问是郭家二郎么?”

    一旁的郭朴立马手抓在腰间刀柄上摆好架势,戒备地看着汉子。

    汉子忙不迭报上名号:“俺在岐国公府上做事,俺家娘子叫俺给郭家二郎带话。”

    郭信上下打量汉子一番,点头道:“我就是郭二郎,你家娘子是符金缕?”

    “俺家娘子说,要郭家二郎今个申时去相国寺见面。”

    郭信抬眼看了看日头,估摸着现在离申时已经不到一个时辰,疑惑道:“你家娘子确定是说今天?”

    “确是今天,”汉子点头,“娘子只说郭家二郎到了地方自然知道,其他的小人一概不知。”

    打发走了汉子,郭信翻身下马,吩咐郭朴道:“你就在此等我,我换身衣服就来。”

    郭朴牵过马绳,好奇道:“意哥儿不怕有诈?”

    “为什么这么说?”

    郭朴:“意哥儿把李崇训的死嫁祸符家,那符家难道就这么认了?”

    郭信摇头:“就算朝廷真把李崇训的死算在符家头上,朝廷也不会动符家,甚至乐意这些藩镇彼此结仇。何况符家和符家娘子是两回事,李崇训一死,对那位娘子来说恐怕只是一件好事。”

    郭信嘴上这样说,实际对符金缕会怎么想也完全没谱。因为他干的事,和那天晚上答应符金缕的差了太远!符金缕只不过想通过自己让上面给符李两家施加压力,让结亲这桩事凉掉而已,而自己的法子则太粗暴——让李崇训直接从这世上消失。

    郭信到了相国寺,不知有没有到申时,但知道符金缕不会明晃晃就在山门前等他,便径直走进寺去。临近清明,人们都在追思故人,上香祈祷,比起郭信上回来时,寺里的香客游人们似乎更多了些。

    郭信带着郭朴绕过外间拥挤的几重大殿,身边人刚少了些,便走出来一个壮实的和尚,挡在郭信面前朝他行了一礼:“郭施主可还记得我?”

    郭信微微吃惊,看着他道:“你是那算卦的和尚?”

    “贫僧法号圆仁,“和尚对郭信的无礼毫不恼怒,往一侧让开半个身子,“贵客已等候多时了,郭施主随我来吧。”

    郭信心想:这倒有点意思,先前宋偓跟自己说这和尚是什么南方游历归来的高僧,现在看来和符家还有关系?

    圆仁默默在前引路,果然将郭信二人引到了之前那间竹林深处的禅房。禅房小路前等他们的是符金缕身边那个叫碧桃的侍女,郭信瞧她依旧穿着绿色的长裙,心道这小娘叫碧桃是因为喜欢穿绿?

    走近后,郭信才发现碧桃盯着自己,看上去十分生气,一见面就对郭信冷冷地道:“郭将军真是好手段,知道给我家带来娘子多大麻烦?”

    郭信笑了一下:“事出有因,郭某这不就来请罪了?”

    碧桃一边带路,一边翘嘴不满道:“郭将军可真会讲道理。”

    郭信却不再笑了:“人只有在拳头够硬的时候才会讲道理。”

    走到禅房门前,碧桃便停步不再进去,郭信也向郭朴使了眼色,留他在房外等候,只随圆仁进了禅房。

    禅房内依旧是简洁的布置,除了正中一张矮案和两张蒲团外再无多余的陈设。符金缕就跪坐在对门的蒲团上,瞧见郭信进来,只拿一双美目注视着他。

    郭信从符金缕的脸上看不出愠色或是喜色,干脆不作他想,毫不客气地在符金缕对面安坐下来。和尚圆仁上前来拿起矮案上的茶壶茶盏向两人各上了一盏茶,随后双手合十朝二人各行了一礼,很快便转身离去。

    禅房的门被出去的圆仁关上,符金缕终于开口:“我以为郭郎不会来的。”

    “不论请罪还是请赏,我都该来。”郭信轻轻接下符金缕的话,又转而问起圆仁和尚:“说起来,没想到金缕也认识那和尚。”

    符金缕浅浅一笑:“郭郎不必套我的话,圆仁法师与我父亲有旧,今日只是借法师之地和郭将军相见而已。”

    郭信佯作不信:“这和尚上回用道家的八卦给我算命,当真不是假和尚?”

    符金缕摇头:“圆仁法师确实是高僧,何况今年刚游历南方唐蜀等国归来,就算在这相国寺里,论佛法和见识,比圆仁高的也未必有几人。”

    郭信捏起茶盏抿了一口:“符家果然人缘广结,从东京到藩镇,从朝堂再到这庙里,处处都有熟人旧识。”

    符金缕依旧在笑:“旧识再多又有何用?要说前朝文武哪个不是我家熟人?到如今的朝廷里又还剩几个?时局常变常新,父亲想把权位维持下去并不容易。我也不过是为父为家分忧罢了,只是没想到郭郎会如此行事。”

    “我是个武夫,金缕应该知道武夫向来爱采用些粗暴的法子。“郭信把茶盏放在手中把玩着,“不论如何,答应金缕的我已经做到了。”

    “我可没让郭郎杀了李崇训,更没有让郭郎处处说是我符家所为。郭郎看上去不是蠢人,竟会不想后果如何?”金缕微微蹙眉,显然还是对郭信很有意见。

    郭信默然无言,倒不是在思考,而是在觉得眼前小娘生气的表情也十分耐看。不过他依旧不能告诉眼前小娘自己真实的意图——正是因为那封密信让他相信杀了李崇训,野心勃勃的李守贞必然以此为名有所动作,而关西的时局越乱,刘家就越离不开身位枢密使的郭威,身在禁军中的自己也就有更大的作为空间。至于嫁祸符家,也是单纯为了给符金缕上一层保险罢了,李守贞可不止李崇训一个儿子。

    符金缕也不再追问:“明日我便要随兄长回兖州去,郭郎毕竟算是帮了我,我送郭郎一言当作答谢。李守贞得知李大郎死讯,必然会反叛朝廷,河中备战已久,李守贞也不是庸碌之辈,到时恐怕并不好对付。郭郎最好提醒郭枢密,要朝廷早做准备。”

    “金缕的意思我明白了。”郭信颔首致意。

    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郭信耳边传来寺中僧人们的诵经声,似吟似唱,同时伴随着木鱼等法器的奏乐声,只是朦朦胧胧,让郭信听起来感觉十分遥远。

    郭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符金缕很快款款起身行了一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希望还有和郭郎相见的一天。”

    郭信临到门前,听到声音,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第九十三章 大风

    时至清明,东京城没有落下纷纷的细雨,却在黄昏时刮起了一阵狂风。狂风呼啸,虽不至飞沙走石,但街道上依旧商铺冷落,行人稀少,少数过路者也大多用袖子掩遮着口鼻,埋着头匆匆行过。

    此时的东京还远没有养出种种闲情,上至宫廷下至百姓都有各自操劳忙碌的事。

    中书侍郎、户部尚书平章事李涛此刻也在路上。虽然他身处轿舆中,不至沦落如街上行人一般仓忙狼狈,但他的内心却正在经历一场远比轿舆外更加狂烈的风暴。

    李涛今早在政事堂当差时,突然接到关西军情急递,言前朝晋昌(长安)节度使赵匡赞麾下牙兵将校赵思绾驱逐节度副使及巡检,占据长安不知图谋。李涛先是派人简报宫中,随后立即去找了同在中书的苏逢吉、苏禹珪二位宰相商议对策。三人一番密谈后皆认为此事对打压杨邠一派大有文章可做,于是决定不与枢密院商议,即刻由李涛入宫面圣,赶在枢密院知晓此事前向官家陈述方略。

    “相公,御门到了。”

    听见仆人禀报,一直闭目养神努力平静内心的李涛才终于睁开眼睛,掀起轿舆的帘子侧身出去。

    才落地,大风就把李涛的袍服刮得贴在身上,连幞头也被吹得一歪。李涛皱眉扶正衣冠,逆风入宫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兆头,但他依旧将准备好的上疏——也是注定会在宫廷和东京掀起另一场风暴的起因,紧紧贴在怀前。

    李涛并非受传入宫,入御门后先在阁门等了片刻,没一会就有宫中内监携来官家口谕,召他直接去暖阁陛见。

    暖阁前,内监正要为他开门,李涛低声阻了一下:“且慢。”说罢用手细细抹平被风吹乱的鬓发,这才示意内监前去开门。

    李涛在暖阁内拜见年轻的官家刘承佑时,刘承佑正在愁眉不展地放下案上的文牍,显然正在为今早的急递苦恼。

    吩咐侍人给李涛赐座后,刘承佑刻意拿捏着强调道:“李相公何事求见?”

    李涛朝上位拱手:“臣为陛下分忧而来。”

    刘承佑轻笑一声:“分忧?有杨郭二位相公执掌军机,有二苏、窦,及李相公处置要务,朝廷处处皆有诸位相公为我分忧,我只要安坐在这小小暖阁之中就是,还有何忧可言?”

    李涛暗想:官家年幼不谙城府,不过这番心态倒正合他此行所愿了。于是佯作听不出刘承佑的不满,口中念道:“念及先帝所托,诸相公及臣日夜所虑,皆为陛下社稷。”

    “诸位相公们的公忠我心里有数。”刘承佑轻哼一声,在上位伸了个懒腰,“李相公说罢,那赵思绾为何要反?”

    来此之前李涛就已梳理清楚,此刻当即慷慨陈言:“回陛下,赵思绾本属赵匡赞牙兵,赵匡赞正月时孤身来朝,将牙兵留在长安,其时蜀军进犯日急,王景崇便征调其部去讨秦凤来犯之敌。后蜀军败退,本月依枢密院二位相公之命,意令其部入朝充实禁军。想来那赵思绾是对朝廷心怀畏惧,加之贼子野心作祟,因此占据长安抗拒成命。”

    刘承佑不悦道:“那赵思绾已据长安,史弘肇他们又说王景崇在凤翔府意图不轨,要是凤翔、长安二府一同反抗朝廷,关西岂不是又要乱起来?”

    “陛下英明。”李涛沉默片刻,“想来以枢密院二位相公一贯意思,明日必会上言陛下抽调禁军藩军前往长安、凤翔二镇,以征讨不臣,拔除逆贼。”

    “非要大军讨平不可?禁军那群武夫向来娇惯跋扈,若是领军将帅又如王景崇一样不听号令,朝廷讨来讨去岂不是没完没了?“刘承佑站起身来,烦躁地一甩袖子,“不如就让他们去闹!等到这四方的诸侯们都举旗反了我家,再看看杨郭史三位相公的本事!”

    李涛闻言心中一动:时机已到!身子当即从座上拜下来:“军国之事关乎江山社稷,陛下不可不察!”

    刘承佑闷然坐下:“那李相公又有何对策?”

    “臣此来正是为陛下献策。”李涛神色一凛,从怀中取出上疏,“臣李涛有疏上奏:今关西纷扰,外御为急。枢密使杨邠、郭威皆佐命功臣,今官虽显贵而其家未富,依前朝故例,应授其二人以要害大镇,故请陛下调枢密使杨邠、郭威出镇永兴、凤翔二镇。二位相公忠于朝廷,又有戡乱之能,必可平定祸乱,且使朝廷免于关西连番作乱之苦,一举两得。”

    侍宦接过上疏呈给刘承佑,刘承佑端详片刻,踌躇道:“李相公说的这法子如何可行?就算杨、郭二相公愿意离京赴镇,枢密院岂不无人?”

    李涛与苏逢吉苏禹珪早就料到刘承佑所虑及所愿,此时适时对答如流:“陛下英才大略,枢机之务于陛下目前而言不难裁决,枢密院也毕竟是陛下的枢密院,而非两位使相的枢密院。况乎有苏逢吉、苏禹珪二位相公在旁辅佐,陛下但有所难,也皆可委也。”

    刘承佑双眼顿时闪过兴奋的光彩:“当真如此?爱卿所言之策,二苏相公可都知晓么?”

    听出刘承佑语气中的欣喜与急迫,李涛心中的风暴终于趋于平静,既有了皇帝支持,再有中书三位宰相一同发力,在他看来将两位枢密使排挤出东京城已有了八成的希望。

    得到肯定的答复,刘承佑已是喜形于色:“既然如此,理当在后日早朝时快些向百官通气,关西军情急切,二位枢密使也该早做准备才是。”

    君臣又言说了几句,刘承佑当即命下面的宦官礼送李涛出宫。

    出了暖阁,外间的大风已然停歇。

    李涛走在朱墙之间,回忆着刚才暖阁中与刘承佑的一番对话。在李涛看来,虽然年岁不过十七,但这位小官家并不愚笨,相反有时还颇有些聪明的心思,不过其与先帝最大不同即是缺乏耐性,遇事常常急躁冒进。不过饶是如此,一个去年还在太原府娇惯的少年郎君,今日却时运造人端坐在这帝位上,又该老成到哪去?

    就在李涛沉于自己的思虑中时,却并未注意到身旁宦官在送他出御门后,并未回身暖阁,而是匆匆向东华门走去。

第九十四章 我家风范

    晨光穿过窗棂洒进房间,符金缕在铜镜前,静静端详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虽已施过粉黛,但浅浅的脂粉仍遮不住那隐藏在黛眉和凤眼间的许多疲态。

    符金缕向来睡得安稳,不过昨晚却是个例外。今天是她随兄长上路一同离开东京,回到父亲符彦卿所在的泰宁军节度治所兖州的日子,临到别时,人总是容易生出些许对故地与故人的眷情,但她的失神却不是因为要告别东京,而是另有一些心思和愁绪萦绕着她。

    符金缕很早就习惯了离开。她从小跟在父亲身边长大,祖父符存审是前朝庄宗时的名将,父亲也因故很早就在军中任职,等到她在天福元年出生时,父亲已经开始作为一方大员历任方镇。最早是同州节度使,没多久又回到东京担任禁军将帅。但她对自己出生的同州毫无印象,在东京时她也只能回想起母亲曾经那间窄小的院子。构成金缕最初记忆的还是稍大一些年纪,父亲改镇鄜州后的日子。

    比起东京,甚至符家如今所在的兖州,鄜州无疑算是关西一座无关紧要的小城,但对于那时不过垂髫之年的金缕而言,那里却是一个多么神秘而广阔的天地!她依稀记得鄜州城那低矮的城墙,那暗黄而无生气的街道,以及街道上货郎的叫卖声和外乡逃难百姓生满苦难的面孔……她也记得那时父亲忙于军府怠于管教,她常随兄长几人上街玩闹闯祸,最后总要由父亲一脸苦笑地命人前来收场,也总让母亲把责怪挂在嘴边:'不像个女儿家'。

    再之后,父亲先后改镇河阳、许州、徐州、兖州节度使,符金缕也就随父在各地流转迁移,不过也正是在这南迁北转中,兄长符昭序在父亲的培养下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符金缕也早已成为了此时此刻镜中的端庄样子,当初那个在鄜州城疯跑的幼童不知早在何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符金缕不知为何突然回想起这些记忆,暗自想来,或许是在忧虑未来自己又会身处何地罢?不过现在起码可以确定,那地方不再会是河中府了。

    这时碧桃开门轻轻道:“娘子,大郎在外间催了。“

    符金缕应了一声,将铜镜倒扣在桌上。

    符家的车马已在大门前停好,摆在地上的行李箱子并不多,盖因符昭序发觉到朝中如今是多事之秋,加之中原一带盗贼众多仍不太平,决定轻装简行以早日回到兖州。因此符金缕也只是收拾了几匹缎子和一盒妆奁,都是在兖州买不到的花纹样式和胭脂彩粉。

    符昭序此刻正指挥着仆役将一应来东京购置的物件装上马车,其中还有一只关在硬木笼中的乌雕——那是准备送给喜好鹰犬的父亲的礼物,此时早已被捆住翅膀束住了喙,正张望着一双鹰眼盯向刚踏出门来的符金缕。

    见符金缕出来,符昭序手上活计不停,简单招呼道:“大妹先上车去,咱这就启程,早间时候走得快些,天黑前兴许就能到曹州地界。“

    碧桃与符金缕共乘一车,垂下帘子便在符金缕耳边悄声道:“真是稀奇,往年入朝时,文武都打听着咱家离京的日子,这时候门口和城外的长亭早该等满了人相送,几时有过这情淡的场面?“

    “往年官家姓石,今年官家姓刘,我家在东京的熟人或死或逃,要么就是被契丹人抓去了幽州,要谁来送行?“

    碧桃低头不语,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突然一笑:“娘子这话可说得不对,我瞧这东京城里还是有个熟人的。“

    符金缕轻轻看了碧桃一眼,拉开小帘向街口望了一眼:“他可不会来。“

    ……郭信这时确实没有出门,而是与兄长郭侗一同在母亲房中静坐着等待消息。

    昨天深夜枢密使杨邠派人扣门,直言户部尚书平章事李涛入宫面见陛下,密谋遣二位枢密使前往关西赴镇,要郭威连夜速去杨邠处商议对策。郭信二兄弟则一早就来陪伴惊疑难定的张氏。

    此时已经辰时光景,郭威彻夜未归,张氏满心忧虑写在脸上:“刘家向来待我家不薄,小官家为何突然就要咱去关西?“

    郭侗体弱畏惧寒气,披着一件貂皮的裘衣,此时天亮仍未摘下,听到张氏忧虑,宽言道:“满朝文武谁不知父亲是忠良之臣,官家年幼不知分辨,定是一时受了奸人谗言,指不定今一早起来就醒悟过来,难道还真要打发父亲和杨相公去那关西?“

    郭信顺着郭侗的话道:“确实如此,如今局面,关西生变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真要在这关节调二位枢密使前去赴镇,可算不上良策……“

    虽然郭信千方百计想要带自家脱离厄运,但若郭威此时远离中枢去了外镇,与符家等久居外镇的节度使不同,又无根基又无衙军的郭家就真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何况郭信郭侗都身有军、府职务,恐怕只会被留在东京当做质子,刘承祐和李涛苏逢吉等人再生出什么心思来,恐怕到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好在刘承佑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在郭信看来完全是蠢事。要知道郭威杨邠二人已是先帝刘知远死前托付的五位顾命大臣之二,剩下的三人里史弘肇与自家亲近,王章更是自家联姻来的新盟友。如今若要打发两位枢密使去关西当节度使,不说满朝文武出于公心赞同与否,难道羽翼未丰的刘承佑一纸公文就能撼动四位顾命的心意?

    郭信料定这番发生在密室间的风波必然无果而终,但他毕竟离朝廷核心太远,不敢肯定这是刘承佑和李涛一拍脑袋的决策。想来这背后还有另一位顾命文官领袖苏逢吉的影子。朝廷文武两端已经矛盾初现,苏逢吉想要排挤郭杨出决策圈,一来借此机会染指枢密院节制禁军,二来令武将一方只剩下好勇斗狠的史弘肇与贪财无度的王章二人,加上文官一派外围还有苏禹珪、李涛、窦贞固三位宰相,要继续斗史王二人都就简单不过。

    “……阿娘放心,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去找王相公求情,在官家面前为父亲说话。“

    郭侗的话打断了郭信的思索,郭信瞧过去,见到郭侗十分有把握地微笑着,看来自己这兄长似乎很乐于现在王章女婿的身份。

    “那也是之后的事,”张氏犹自担忧,“你们阿父久久不归,连个消息都没有,且应先找人去杨枢密那看看情况。“

    郭信早就在此间待够,闻言当即起身:“此事机密,母亲放心,我亲自去探探消息。“

    张氏也点头:“意哥儿办事我放心。“

    刚出张氏处,郭信就迎面遇上仆人急匆匆地朝内间奔来,郭信拦住就问:“什么事这么急?”

    仆人不顾行礼,匆忙答道:“相公马上回府,差人传话即刻准备更衣入宫哩。”

    听闻郭威将要回府,郭信连忙上前府去迎,没一会就在前厅迎面碰上了风尘仆仆的郭威。

    郭威见到郭信也不停步,只是挥手叫他近前。

    郭信一边跟上郭威的急步,一边道:“见过父亲,阿母挂念父亲,孩儿正准备出门……”

    郭威镇定自若地打断道:“我已与杨、史二位相公商议过了,一会就入宫面见太后,此番不会有事,你们无须担心。”

    李太后!郭信顿时了然,他竟忘了宫中还有这样一位说话比刘承祐更管用的人物,只要能说动李太后,就真是一招破敌了。郭信从身侧大胆去观察郭威的表情,确实看不出多少忧色,倒是有几分冷意挂在嘴角。

    不过一想到历史上的惨景,郭信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既有奸人在官家近侧,父亲与杨相公入宫还应多加提防。”

    “二郎有心了,”郭威稍显惊讶地看了郭信一眼,随后竟露出一道微笑,却并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转而说道:“这两日枢密院会择取禁军先行开赴关西,二郎最好早作准备。”

    郭信先是一愣,反应过后当即应声:“孩儿明白!”

    郭威的大手有力地拍了拍郭信的肩头:“闻战则喜,该是我家儿郎风范。”

第九十五章 为人

    中书侍郎平章事李涛被皇帝罢相了!

    一个消息忽然在坊间流传,不知真假的人们在茶余饭后对此议论纷纷,而其中秘辛却往往比街头巷尾的闲谈更加曲折。郭信就是少数完全知晓这些秘辛的人之一。

    李涛借关西赵思绾占据长安为由,意图排挤两位枢密使离京出镇,然而杨邠提前从宫中得知了消息,与郭威连夜商议后一早入宫在李太后面前哭诉,另一方面则拿出了平定赵思绾的初步方略。

    方略首先是对关西节度使的一系列新任命,由静难(邠州)节度使王守恩移镇永兴(长安)节度使,由保义(陕州)节度使赵晖改凤翔节度使顶替在凤翔府同样蠢蠢欲动的王景崇。

    其次便是尽快命一部禁军先行开赴关西盯住赵思绾,稳住朝野的纷乱,同时试图避免关西局势进一步恶化。

    上层的人事任命与郭信关系较远,择选禁军出征却与他直接相关。如今东京禁军的步军主力奉国军毫无疑问是朝廷向外征伐的优先选项,即使没有郭威提醒,郭信也确信自己眼下又将再度出征了。

    果然没过两日,枢密院就提前传下消息,命郭信所在的奉国左厢第一军开赴关西,作为左厢第一军都指挥使的王进自然是此番领军主将。

    出征的消息虽然人尽皆知,但正式宣布开拔日期的军令还未由枢密院正式下达。郭信为了准备本军出征事宜,干脆带上郭朴直接住在了禁军营房。

    作为指挥使,郭信早早就通告本军做好出征准备,麾下五百来人正在副指挥使章承化的督促下将一应出征事物:从喝水的皮壶到上阵的甲胄在内,都存放妥当。

    郭信并不亲自施令,只是骑在马上安排都头们去督促士卒们做好准备等待出令。此刻看着军将们在营内各处忙碌的情景,不知不觉在马上作起禁军的空想。

    刘氏入主东京以来,虽然有意将河东亲军充实为禁军,但先是杜重威在魏州反叛,随后又是先帝刘知远突然驾崩,导致禁军的整顿一再搁置。眼下禁军各厢战力良莠不齐,各级将领也是马军、步军、河东、前晋等各个山头林立。即使单从表面上看,地面坑洼、营房破旧而无钱修葺的景象也很难让人对眼下的禁军抱有期待。

    出身禁军,此时正在凤翔蠢蠢欲动王景崇不就是禁军骄纵废弛的一例?何况那王景崇甚至还是先帝亲点的大将。

    郭信回过神来微微摇首,在出征前不该把自家情况想得太坏。不论如何东京禁军吃穿不愁,甲胄齐备,虽然弊病不少,但比起外镇藩军来肯定还是要好上几番的。

    正当此时,一个满副甲胄的军汉过来马下见礼,言说都指挥使王进请左厢一军几位指挥使前去议事。

    郭信草草向郭朴交代两句便随军汉前去议事,很快就在左厢正堂见到了王进,他抱拳向王进行礼:“末将见过王虞侯。“

    “意哥儿先坐。”王进随意摆手,指向近处一个座位,又压低声音道:“完事意哥儿且留一会。”

    郭信点头对笑呵呵看着自己的王进应了是,突然觉得原本就生得黑壮的王进,如今看上去脸和身材更比先前胖了一圈,远远望去活像一个煤球,暗想到东京以来日子估计十分滋润。

    两人又寒暄了片刻,等到左厢一军其余四位指挥使和偏将陆续到场,王进便简单向几人宣读了枢密院的开拔指示。

    “……河中府不听旨意,长安赵氏小人作乱,官家及枢密院有令,本军三日后即刻开拔关西。”

    在场几人闻言都颇为惊讶,要知道朝廷集结军队,征调车马粮秣等都需要时日,发令三日就要出发上路,不可谓不急。郭信对此却毫不惊讶,他知晓此番出征不仅是为朝廷用兵关西前去探路,还涉及到枢密院与政事堂在朝堂上的争斗,越早出征才能越早占据优势。

    王进将几人神色收入眼中,直到在郭信脸上停了片刻,才接着不慌不忙道:“如今咱已不比当初河东时的藩军,而是朝廷正儿八经的禁军将校,关中眼下全是乱贼,正到了让兄弟们一通杀个干净,好为朝廷官家分忧的时候,到时班师回朝荣赏加身还不痛快!”

    于是堂内再无他言,纷纷抱拳领命。

    待诸人告辞走后,郭信便问王进:“不知虞侯有何事交代末将去办?”

    没想到王进却摇头道:“并非我有事找意哥儿,而是解厢主想托我问意哥儿件事。”

    郭信想不到解晖能有什么事问自己,还是点头:“虞侯但问无妨。”

    王进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吞吞吐吐道:“解厢主昨日托我问意哥儿,那李崇训之死,和意哥儿有关系么?”

    郭信闻言先是愕然,随后很快想到,解晖最近和史弘肇厮混十分热切,而负责查办李崇训一案的正是史弘肇主管的侍卫司,是侍卫司发现了蛛丝马迹?若真是如此,落在史弘肇手上可能会是一个不小的把柄。好在史弘肇和枢密院关系密切,就算认定李崇训被杀是自己所为,大概率也不会做什么文章,传言发问兴许是警示之意。但不论如何,眼下只会有一种回答。

    郭信摇头,真诚地看向王进:“王虞侯还不知末将为人?李崇训与我虽在球场上相争,但还称不上仇隙,末将有何由头惹事杀他?李家向来嚣张跋扈,想必在东京仇家不少。”

    “巧了!我正是这样向解厢主说的,奈何厢主非要我来问问意哥儿。”王进毫不犹豫卖了解晖,随即抚须出言宽慰:“意哥儿也勿要上心,想来厢主也只是好奇罢了。不过如今东京人心浮躁却是真的,就连上面也有所传言,说那李守贞作乱因其子李崇训不明不白死在东京,若朝廷能缉拿凶手,河中府便会重新称臣,关西则不战自解。

    郭信对这不战自解的说法感到荒谬透顶,反笑道:“李守贞反心由来已久,朝廷并非不知,如今彻底撕破脸面,难道还有转圜余地?”

    “谁说不是?”王进一拍桌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帮刀笔吏向来却只会口吐鸟语,一闻打仗便吓得没了卵子,如今战事一起,还不是要靠咱武夫们上阵拼命好保他的荣华富贵?”

第九十六章 尽头

    出征的日子定在四月的头一天,由奉国左厢一军两千余人组成的前锋并不声扬地从陈桥门开出了东京城。这是郭信第三次随军出征,因为提前与郭威、张氏、玉娘等人都道了别,因此与前两番的情状相同,出城时依旧无人为他送行,只有玉娘为他祈福的鱼袋还被他带在身上。

    从代州、魏州,再到如今的关西,似乎每次出征面对的局面都比以往更加艰难,不过郭信对于战事本身倒并不担忧,一方面他知道后汉是亡于自家而非李守贞之手,另一方面大抵是前两次作战都还算十分顺利,让打仗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风餐露宿,漫长的跋涉,上阵厮杀,败者或死或逃一无所有,胜者或封或赏荣华加身。

    不过变化也有很多,他无法再像代州时那样做一个简单听命的都将,也无法指望每次都像魏州时一样看着友军蜂拥而死等着城破收工。从战争中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尤其是随着军阶晋升,如何保全、发挥麾下的战力成为了郭信眼中最重要的事情。

    按照枢密院的计划,郭信一行人需要十日内先到达潼关,再等待下一步指令北上去支援距离河中较近的同州,或是继续西进盯住赵思绾。此番计划按照正常的速度行军已经十分勉强,而离开东京没几日,天上就飘起了蒙蒙细雨,道路随之变得湿滑泥泞,按期到达潼关变得十分困难。

    空气中四处响着人和骡马的喘息声,还有盔甲相撞叮叮哐哐的声音,略带寒冷的天气下,人们张嘴吐出一团团白汽,官道上的将士们像一条长龙挣扎着向前爬行,行军变成了一道难事。

    郭信头上的斗笠遮不住仰面而来的风雨,脸上身上都是湿的,不过他还有马可骑,比起周遭满身污泥,还要牵驴推车的普通士卒已经好过太多。

    糟糕的天气令人生厌,军中怨气高涨,骂娘声不断传到郭信的耳朵里。郭信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东远远望去,向前延伸的官道逐渐狭小,直到彻底模糊在雨幕里,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但他还是在马上高呼:“陕州地界已到,勿要掉队,再行一程可在城中歇息。”

    长长的队伍中陆续有了几声响应,就在这时,前面突然有斥候快马奔来,言说先锋使王进在前方召见各部指挥使。

    郭信很快在队伍前方见到了王进,王进头上同样顶着一顶斗笠,眉头深深蹙着,看来也正对天气不爽。

    等到四位指挥使陆续赶来,王进便开始简明扼要地道:“今日到不了陕州了,斥候探明,前面五里地有个庙头村,今晚兄弟们且在那里扎营,待明日天晴后再说。”

    几个指挥使一一称是,只有郭信想到军期,问道:“离枢密院令不过四日,若要等到天晴,恐怕虞侯到时要担失期之责。”

    王进摇头回道:“如今已没有军期。”

    还不等几人疑惑,王进就接着解释:“一个时辰前从前面传来消息,潼关已为李守贞麾下王继勋所得,咱们急赶着去已经没有意义,此事我已奏明东京。”

    王进的话音刚落,郭信身旁一个身材相当魁梧指挥使当即反问:“既然潼关已失,咱本军人少,又逢这直娘贼的天候,再朝前走还有啥用处?”

    说话的指挥使叫作祁廷训,郭信虽然知道此人名姓,因为奉国军整编不久的缘故,故而还没有混熟,只知道他在前朝禁军就做指挥使,去年禁军洗牌时此人没有降职外迁反而还留在禁军主力,似乎是走了不少关系。

    “朝廷诸位相公既然点我作先锋,本军自当为朝廷卖死效力,怎能不进反退?”王进冷冷看了一眼祁廷训,继续说道:“回去各自安抚将士,等待军令,切勿向下传露军情,不得违令!”

    于是祁廷训也不再多言,低头随几人一同领命。

    ……大军走到庙头村时已经是申时时辰,庙头村虽然叫村,但实际上已经没有几户人家,多的是尺椽片瓦,但对于冒雨赶了一路的郭信等人而言,即便是一面断墙也足够挡风,更好在整个村处在地势较高的一片坂原上,正适合拿来扎营。

    不一会,除去王进外的四个指挥就分别作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在村中扎下营盘,为数不多的百姓被安置在村中几家院落,王进则率亲兵指挥扎在村西头地势更高的一座高岗上,那儿还存留着一间无人管顾的破庙,被王进征用作了临时的驻地。

    大雨下了整整三日,直到四月初九时才放晴,而离此时原本抵达潼关的日子只剩下一天,整个路程才只走了不过一半。因为连续下雨的缘故,大军没法立即赶路,衣服甲胄需要晒干,刀剑甲片需要擦干除锈,骡子战马也要喂足草料才好上路。因此整个先锋军都缩在庙头村中,一边修整甲械,一边等待着东京传来军令。

    郭信自己思索,朝廷大军前往关西平叛,潼关基本是必经之路,否则就要绕远路借道河东,那时路程增加的可就不止一两千里。可见那李守贞确实是沙场老将,恐怕朝廷还在争议出兵时,李守贞就已经做好了先手夺得潼关的准备。而只凭先锋军的两千来人想要攻克著名的潼关恐怕不能,如今状况除了干等朝廷指令也没别的办法。

    郭信刚草草用过早饭,就有王进的亲兵过来请他前去议事。

    岗上的庙宇说是间庙,实际只有一间小院,远远比不上郭信在太原和东京见过的那些大庙,若不是正中确实是一间佛堂,倒与寻常百姓家也没什么不同。

    议事的地方正在佛堂,郭信到时却发觉王进不在,只有同样早到的祁廷训正无聊地站着。两人抱拳打了招呼,郭信便开始细细打量眼前这间佛堂,发觉供奉在佛堂里的佛像因为缺少看管修缮的缘故,表面早已脱落斑驳,正露出里面黑黝黝的泥胚,就连原本在胸前使着法印的手也不知为何掉在一旁,只让郭信觉得破败到了极点。

    这时王进突然提着一个破烂的蒲团进了佛堂,看上去心情很好,热情地招呼郭信两人先坐,接着自己就将蒲团丢在佛台上,毫不避讳地盘腿在佛像前坐下。

    后脚另外两位指挥使也都进了佛堂,王进便忍不住笑道:“前方来了好消息,咱不用再等,午时一过就走。”

    提出疑问的还是祁廷训:“潼关已为贼所得,眼下如何过去?”

    王进大笑:“陕州都监王玉已为我军夺回潼关,贼将王继勋如今已鼠窜回河中府了!”

    堂中几人皆面露愕然之色,显然谁也没有想到最先等来的消息不是身后的东京,竟是来自于前方的陕州。就连郭信也忍不住惊讶感叹,这样的要地竟然如此轻易易手,这河中军难道如此不堪一击?

第九十七章 陕州

    潼关既已收复,先锋军便继续向西行军,两日之后到了陕州城下。

    陕州城虽然不大,但傍着黄河地势,因而还是保义军节度治所,在路上郭信就已从王进口中得知了陕州情况,前任保义军节度使赵晖半个月前已经被朝廷移镇凤翔节度使顶替王景崇,两周前就率本部牙兵走在先锋军的前头进了关中,而新任保义节度使白文珂还在从郓州赶来的路上。而刚刚克复潼关的陕州兵马都监王玉则正带着剩下的州兵在潼关防范河中兵马卷土重来。

    陕州城距黄河已经只剩十数里地,郭信骑马登上高处,已经可以远远地望见黄河,眼下正值夏季,水量较大,只见黄河在陕州城北面拐过一道近乎直角的峡湾,虽然太远看不清滔滔浪花,但已经可以依稀听到奔流拍岸的涛声。

    去年刘知远便是从对岸渡河来此进入中原夺得天下,今年就又要通过此处为刘家守住天下,滔滔不绝的不仅是河水,千百年间来往此地的兵马同样在进行着某种轮回。

    王进命大军在城西三里外扎下营盘,不多时就有城中官员赶着牛羊前来犒军。军汉们奔波十数日,早就吃够了干粮泥水,军里一时间都在杀羊宰牛,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郭信也被王进叫去在中帐饮宴,帐中除了几位指挥使就是几位陕州官衙的州官。

    饮宴自然不止是吃饭喝酒,酒过三巡王进便开口问起前几日收复潼关的细节。

    被问到的文官知无不言:“赵公西行之后担忧潼关空虚为贼所得,故而在关内早设伏兵以为防备,待王都监夜间在关前点火为号,贼兵睡梦正酣,猛遭夹击纷纷逃窜,只可惜贼将王继勋引兵突围,未能竟得全功。”

    “赵公真乃智将!”众人纷纷叫好,郭信也跟着赞叹,这赵晖实在是个将才,否则潼关落在李守贞手里,平叛只会变得更加困难。

    收复潼关的好消息像是一道春风拂过,让郭信等人征战的压力骤然减轻,也让整个宴会气氛十分轻松快活,就连前不久还在说丧气话的祁廷训也屡屡举杯向王进敬酒。

    王进也不忘在此时向大伙鼓舞士气:“如今李守贞、赵思绾、王景崇三贼虽反,然关中也不乏咱朝廷忠臣,华州扈公彦珂、邠州王公守恩、泾州史公匡威等都在尽职守土,叛逆三镇毫无进取,仅是龟缩其城而已,待我等及朝廷大军入关,必然势如破竹,尽破三镇。”

    大军在陕州只待了一日就继续上路,过了陕州就到了小秦岭,南边都是连绵的丘陵山脉,官道便基本沿着黄河蜿蜒向前,行了三日快到潼关时,郭信等人也终于收到了来自后方枢密院的军令。

    王进很快就在军前聚合了诸将听旨,郭信这才发现前来传令的是一个熟人——昝居润。昝居润看到郭信并不意外,显然知道自己就在军中,微笑着朝郭信颔首示意,随后便当众开始宣旨。

    昝居润带来的枢密院令只有两条,其一是朝廷晓瑜各军州县的通文,言明朝廷已调兵遣将组建了河中、永兴两个行营,其中以镇宁节度使郭从义为永兴行营都部署,以禁军兴捷右厢都指挥使尚洪迁为行营都虞侯,率镇宁军本部及兴捷右厢兵马讨伐赵思绾;又以保义节度使白文珂为河中行营都部署,奉国左厢都指挥使刘词为行营都虞侯,会华州扈彦珂、潞州常思等节度使讨伐李守贞。

    其二则是专发先锋军的军令,命王进本部先锋兵马分入永兴行营,听命于行营都部署郭从义出征永兴府(长安)。

    宣旨完毕,大军继续上路,昝居润还携着潼关将士的嘉奖,因而也暂时随军一同前往潼关。

    郭信回到本军,就听郭朴在那里埋怨:“那昝居润不少受意哥儿跟郎君的恩惠,怎么也不来找意哥儿打个招呼,反倒跟王进亲热。”

    郭信摇头:“我俩虽有私交,但他眼下身上担着公差,自然不好当众找我,要见也是夜间私下来见。”

    “反正如今枢密院也姓郭,公差私差有啥区别?”

    郭信嘴角一抽,瞥了一眼周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默默行军的士卒,朝郭朴脑壳上就是一拍:“胡言乱语!但凡朝廷衙门都是姓刘。”

    教训完郭朴,郭信却也在心里暗想,再等几年朝廷也就该真的姓郭了。

    行了一夜,郭信待亲兵为他搭好帐篷,铺好铺盖正要休息,却见郭朴探进脑袋,脸上嬉笑着:“意哥儿说话从不骗人,昝先生果然来了。”

    郭信连忙吩咐郭朴:“快请进来。”

    昝居润很快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朝郭信拱手道:“私下求见,还望没有打扰郭将军休息。”

    郭信也笑着回了一礼,指着一旁的胡椅:“军中简陋,昝先生且坐。要说昝先生来也是打扰,那我可巴不得这一路天天有人来打扰了。对了,昝先生不在兵籍司当差,怎么来这遭辛苦?”

    昝居润毫不在意地坐在那把矮小的胡椅上,细细向郭信解释了一番。原来先前郭威从枢密副使升作正使,而杨邠又因兼任同平章事从枢密院带走不少嫡系僚属,导致枢密院空缺不少,昝居润傍着郭威自然少不了升迁,如今正升作枢密院承旨,负责草拟递交枢密院军令,已算身居朝廷要职。

    “我早知道昝先生有才,如今多难之秋,朝廷用人之际,昝先生日后必堪大用。”

    “郭将军言过了,仰仗承枢相赏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昝居润谦逊罢了,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郭信,“此乃枢相托我交给郭将军的家书。”

    听到郭威还给自己写了家书,郭信意外之余忙用双手接过看了起来。

    郭威写信言简意赅到了极点,通篇只有几句话,简直和枢密院的公文没什么两样。其中内容除过勉励他用心作战,倒还提到了一桩家事:嫂子王氏已有了孕象。

    郭侗和王氏成亲不过两个月,如今就已经有了身孕,看来郭侗身子虽虚,那方面还算可以。若是战事顺利,说不定回到东京时还能亲眼看到郭家添丁。

    见郭信收起家书,昝居润便开口道:“枢相日理万机,还不忘惦念将军,可见枢相爱子之心。郭将军若有口信给枢相,某也可以代为传达。”

    郭信略作思量:“那就还请昝先生代我向父亲禀明,孩儿必将谨遵教诲。此外军中士气高涨,并不以区区李守贞等乱贼为惧,还请父亲和朝廷诸公放心。也请母亲和家中内眷勿要为我心忧。”

    ……

    四月十五日,先锋军到达潼关,留下昝居润一行人后也不在潼关停留,继续向西南方向行军以探明赵思绾虚实。

第九十八章 灵泉观

    先锋军关中行军十分顺利,四月底时已经进入了永兴军境内。同时郭信等人通过各方消息已经得知,赵思绾在夺得长安之后并未向周边州县用兵进取,故而眼下除了长安城外,永兴军辖下其余州县实际上均仍为汉所有。

    王进广散塘骑,在探明赵思绾确实在长安城内闭城不出之后,便决定暂时进驻于距长安城五十里外的新丰县。

    新丰位于秦中官道要冲,同时紧邻渭河与漕渠河道,因此粮草运输十分便利,且此处离朝廷手中附近的重镇华州不过百余里地,即便赵思绾前来进犯也可及时向华州节度使侯章求援。

    郭信等人在路上跋涉了一个月,等到如今终于临近长安,赵思绾缩在城里,自家两千来人虽然不算太少,想打下长安却还远不够数,只能等到行营都指挥使郭从义和都虞侯尚洪迁两方人马后续赶到之后再做决议了。

    先锋军驻在新丰以来,是连续好几日的大晴天,天气燥热无比,长安举目可及,不知何时就要打起仗来,大伙自然都不愿顶着太阳操练,王进于是干脆准许将士在营中自行修整,除去日常派出斥候侦测长安外不对营中士卒踢球耍牌作过多干涉。

    ……午时刚过,日常要睡午觉养精蓄锐的郭信却觉得心头烦闷无法入睡,便起身准备去临时的签押房待着。

    他刚出门碰见郭朴也正从院门进来,便朝郭朴唤了一声。

    郭朴凑上来跟着郭信走了两步,突然问起:“意哥儿知道前朝的华清宫么?”

    华清宫、杨玉环,郭信自然知道。见他点头,郭朴便继续说道:“昨日玩棋子时,王世良偶然说起那华清宫就在南边骊山上头,许多年前他曾去避过一次暑气。不过如今似乎被赐给了一群道士,叫做……灵泉观。”

    “哦?”郭信好奇道,“王世良怎么会知道这些?”

    “那厮原先就是长安人,后来才去了太原府投奔从军。大热的天,我想也是山上凉快些,意哥儿要不要去瞧瞧?”

    郭信略作一想,自己在此地枯等了几日消息,后续大军却还远没有临近的意思,待在城里也是无趣而浪费时日。何况考察山河故地,倒也不算完全的游山玩水。

    说干就干,郭信当即叫郭朴备马,不一会就带上王世良与几个亲随出城,纵马直向南边的骊山而去。

    及至骊山脚下,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一行人在林边树荫下喝水稍作休息,郭信问道王世良:“世良上次来此地是什么时候?”

    “已是十五年前长兴四年的事,那年正逢前朝明宗皇帝驾崩,故而卑下记得清楚。”

    “还要有劳世良带路。”郭信点点头,觉得王世良办事很细,头脑也不错,以后会很堪用。

    片刻后一行人继续上路,山路难行,郭信只得将马留给几个亲兵在山下看守,只带着郭朴王世良两人步行上山。

    骊山既不高也不陡峭,茂林和山风让人行走其中十分凉爽。郭信走过一级级上山的步道石阶,石阶周围虽然已长出青草,但大体仍然十分平整坚固。约莫半个时辰,郭信已经登上山顶,放眼看去是一大片萧疏败落的殿台观台,依稀可见往日大唐盛世时在此地大兴土木的壮丽规模,只是如今不少都已成了一片断柱瓦砾,最外围的缭墙甚至已经被破坏殆尽,只剩宫内另有一道萧墙与外间废弃的建筑相隔。

    走到近前,郭信果然见到正门匾额上‘灵泉观’三个字。正门前还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小道正在扫地,见着郭信三人挎着刀剑走来,立马丢下扫把就朝里跑。

    当今官兵名声实在太差,郭信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只听到身边郭朴嘀咕了一句:“跑就跑,也不知道关门。”引得几人一同大笑。

    郭信跨进门,却发现观内一片寂静,前殿香火燃着,四周却半个人影也没有,直到过了前殿,才有几个道士急匆匆地从内间趋步出来迎接。

    领头一个老道率着几个年轻道士朝郭信等人行了一礼:“将军大驾光临,只是今日恰逢本观举办大醮,众弟子正在殿内设坛作法,一时怠慢了诸位,有失远迎十分罪过……却不知几位将军来小观有何贵干?”

    王世良开口便问:“如今观中可还有汤池在?”

    老道摇头:“恐怕几位军爷白来一遭,观中汤池早已废弃,一座怕也没有了。”

    郭朴笑道:“老道不要唬人,谁不知你家道观是华清池所在!”

    老道闻言颇为愤慨,吹胡子瞪眼道:“军爷若是不信,且随我入内一看便知!至于本观虽是前朝皇帝赐下,既无金银也无余粮,只余观中几间屋舍、山下几亩薄田供众信士度日罢了,军爷要征也是没有的。”

    “属下不懂礼数,道长不要介意。”郭信笑道,“道长放心,我等来此不征粮也不征地,既然无汤池可看,就只讨些水喝,顺便在此歇歇脚力。”

    老道放心不下地朝郭信等人打量了一番,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松了口:“好说好说,水井在后殿,将军随我来罢。不过诸位军爷歇过脚后还请快些离去。”

    “这是为何?”

    老道脸上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将军有所不知,今日斋醮并非清醮,而是幽醮,是为了拯救灵幽、摄召亡魂,将军乃是用兵血凶之人,久居此地恐怕不祥。”

    郭信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反而觉得老道面对自己这伙军汉竟不畏惧,反而屡屡出言劝阻,表现得颇有蹊跷。

    由老道带路,几人鱼贯进了后殿。郭信在这里果然见到许多道士正围坐在院里一座祭坛前诵经作法。

    老道手指着向几人解释:“那便是斋坛了。”

    郭信细细瞧去,斋坛约莫五六余米高,整个都被黄稠黄缎盖着,最顶上扎着一重帷幔,只能依稀看到其中是一座香案,而其下又沿着坛阶设了数排小祭台,祭台上一盏盏白玉瓷盘盛着各色贡品,黄色的符箓贴了各处都是,祭坛两侧幢幡重重,香炉也腾着袅袅烟雾。

    这什么斋醮看起来耗费不小,显然是十分重要的仪式。所以这老道不愿放自己等人进来,是怕抢了他那点贡品?

    郭信瞧了又瞧,便觉得没什么意思,心想只是一群道士占了此地躲避世道罢了。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骤然吹来一阵狂风,随后郭信就听见王世良突然发出疑问:“那是什么?”

第九十九章 玺

    “那是什么?”

    王世良话音落下,几人好奇的目光一齐向斋坛顶端看去,只见坛顶的帷幔正被狂风吹得乱舞,显露出里面的红檀香案,而那香案上除了两壶香炉和一尊方玉外便再无一物。

    斋坛下两个护坛的执事踉跄着登上斋坛试图扯住帷幔,然而他们刚捉住帷幔的一角,平地而起的狂风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的道士见状一片哗然,都不再诵经。

    郭信瞧了一眼身边老道的神色,见到的同样是一张惊惧莫名的表情。道士们的举动在郭信眼中十分古怪,郭信指着帷幔问老道:“不知那是什么宝物,还要专门设坛供奉?”

    老道先是对着斋坛下看来的一众弟子挥了袖子:“接着诵!”

    直到诵经声再次齐声响起,老道才低下头很是想了一番,缓缓开口道:“适才忘记向将军说明,本观近日修葺屋舍殿宇,于观内枯井中偶得了这一尊宝玉,正该是本观的一桩祥瑞。加之如今战火将起,民生困苦,故而我等以此玉为祭,设下这斋醮上消天灾,下禳毒害,保佑阳世平安。”

    还有这种事?即使是华清旧宫中发现的宝物,那多半是前朝皇家器物,而非普通凡品了。郭信想到此处也好奇心起,向老道问道:“本将年少,还未曾见闻过有如此宝物,不知道长可否将那宝玉借来一观?”

    老道连忙摇头:“这却不能,法坛既已设下,便不可轻动,否则祥瑞不生,反有不祥。”

    郭信追问:“那不知斋醮何时结束?”

    老道依旧坚持:“如此大醮,自然是要做满七七四十九天,今日且是头日,本道无法从命,还请将军恕罪。”

    见老道态度坚定,郭信的兴趣却更浓了,他笑着问道:“我是禁军将领,连一块玉也看不得么?”

    “扫了将军兴致实属不该,只是此般诸多忌讳,将军何必强求?”

    郭信还未说话,旁边的郭朴却再也忍耐不住:“我家主公是禁军指挥使,千军万马也拦不得,你却拦得?”

    老道面露一丝惧色,但嘴上依然毫不放松:“本观乃是前朝皇帝所赐,还请军爷勿要失礼。”

    见老道连前朝的皇帝都搬了出来,王世良也跟着怒斥:“你这老道十分颟顸,前朝皇帝赐你这观,你却不知咱是本朝禁军么!”

    老道低头不语,郭信适时接过话来:“道长勿忧,本将不怕冒犯祥瑞,若有不祥朝我来便是。”

    说罢朝郭朴使了一个眼色,郭朴当即便朝斋坛走去。

    道士们的诵经声再次停了下来,都看向此处,迎上郭信目光甩去却又迅速低下了头。

    老道见状急着大喊:“此乃犯冲之举,将军慎行!”

    郭朴回头恶狠狠地道:“再要多嘴,便让山下的弟兄们上来砸了你的殿。”

    老道终于闭口不言,只将急切的目光投向郭信,郭信却全然当作看不见。

    郭朴两步登上斋坛,从香案上提了宝玉下来,捧到郭信身前。

    郭信接过宝玉只粗看了一眼,便瞬间感到惊诧万分,只见手中宝玉顶端赫然盘着一条螭龙,这哪里是什么宝玉,分明是一尊玉玺,而是皇帝才会用的国玺!

    传闻大唐的数枚国玺历经梁唐二朝后就已经失传,前朝石晋因为得国无玺没少受世人议论,逼得石敬瑭自己刻了一块,如今刘家上位后更是连找玺的心思都没有,谁能想到传闻中的国玺之一此刻就在自己手上?

    身边凑过来的王世良看了一眼同样大惊,转头冲着老道大喝:“大胆道士,此等宝物怎敢私藏?”

    郭信也皱着向老道看去,只见老道一张脸上又畏又惧。

    郭信按住还要问的王世良,冷冷地盯着老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道长引路吧。”

    老道深深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将军随我来罢。”

    老道挥退了随行而来的一众道士,引着郭信三人绕过前殿,来到钟楼边上一座僻静的精舍前,朝郭信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郭信见状便也吩咐郭朴王世良二人在外等候,两人在门前左右站定,手握刀柄,提防地盯着远处窃窃私语的道士们。

    精舍一丈见方相当狭小,其内只有一张草席、两叶蒲团,且舍内光线昏暗,隐隐还有一股朽木气味。

    郭信和老道分在两侧蒲团坐下,老道闭眼一言不发,郭信也不说话,只将那玉玺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玉玺大小比手掌略大,但重量却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沉,拿在手上反倒手感很轻,刚在外间粗看时,玉玺通体乳白,而此时在昏暗的精舍中,却又觉得隐隐透着一层碧色,不过总体仍十分通透,极有光泽。

    除色泽质地之外,玉玺更令人瞩目的是环绕其上的字迹。除顶部的螭龙钮外,其余五面中三面都镌有文字,首先是底部八个细长的大字“授命之天皇帝寿昌”,螭龙两侧的面上还各有不同字体刻着“魏所受汉传国玺”和“天命石氏”。

    始皇帝作传国玉玺,失失传传到唐朝时已经有了真假三枚国玺,唐亡数十年间国玺已是一无所踪,倘若猜测不错,手上这玺大概就是其中之一了。

    郭信将玉玺看了又看,可惜他既不懂金石,更不懂考古,从玉玺上看不出任何门道,只觉得手中玉玺精美非常,即便不是传说中始皇帝的那枚传国玺,起码也绝非凡品。

    掂量着手中玉玺的分量,郭信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这玺…当真是观中枯井所得?”

    老道这时姿态反倒十分坦然:“确实无疑,此玺出自井中是我亲眼所见,当日清理偏殿枯井,弟子言井底污泥之中有宝光露出,不多时果然挖出此宝。”

    郭信皱眉:“这样说来,见到此玺的人不少?”

    老道却摇头:“除本观一二长老外,众弟子只知有宝玉,却不知是前朝的国玺。”

    “道长既知是国玺,就应该知晓此物不该是民间所有,何不上报官府而敢私藏?”郭信态度严厉,语气也十分冷漠,简直是在逼问。这种事情既然让他碰上,于公于私都不会再让玉玺留在这灵泉观了。

    老道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跪坐在蒲团上的身子突然对着郭信拜了下来:“此玺果然不凡,本观无缘留之,还望将军将其归于朝廷,念在本观设醮报国为民之心,免去我等罪责。”

    老道的话正合郭信心意,但表面上仍不作放松:“定罪与否自有朝廷定夺,本将且不治尔等的罪,此外国玺事关重大,今日一切事宜不得外泄,否则必毁此观!”

    老道颤颤巍巍地行了一礼:“皆依将军所言。”

    郭信这才点头,从随手拿过遮在草席上的青布将玉玺包了数层,便推门而出。

    郭信朝外瞥了一眼,见远处不少道士们都盯着这边,甚至还有几人提着木剑,不禁觉得好笑,朝郭朴两人吩咐道:“此地不宜久留,赶紧上路。”

    三人在众道的注视下走出灵泉观,沿着原路下山。郭信路上向郭朴二人交代:“今日之事只在你我三人,切勿向任何人言说。”

    二人都点头表示,王世良微微沉吟,突然提了一句:“听闻三国时孙文台于洛阳宫井中得传国玉玺,后孙氏果然称帝,今日主公如出一辙,岂非暗含某种天意?”

    郭信深深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并非他不想说什么,只是他知道不久的将来郭家确实将会上位……难道这世上真会有这样的事?

第一百章 军令

    先锋军在新丰修整几日之后,从身后收到了从行营都虞侯尚洪迁处发来的军令。

    先锋众将在堂内议事,王进向众人宣读行营军令。军令命先锋军不再在新丰停留,择日进逼长安城下,并即刻赶制攻城器械,待尚洪迁率禁军主力人马不日抵达后立即攻城。随后军令中还特别提到郭信的名字,直言要郭信督造魏州攻城时所用过的砲车。

    郭信听着此处,先是一愣,没想到行营主将尚洪迁惦记着这事,随后便觉得自己十分幸运。毕竟砲车原理他已熟谙于心,军中也有先前魏州时的工匠随行,这差事做起来只是花些功夫,比起登墙夺城的差事要好得太多,倘若能再像魏州时一样破城得功,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事。

    其余几个指挥使也各有差遣,诸将纷纷领命,这时郭信却从王进脸上看出不太乐意的神色,暗自猜测他估计不太愿意本部有限的兵马去往长安城下冒险。

    果然,待宣读罢了王进就将军令丢在桌上:“主帅大军已到了华阴,虽令我等择日进逼长安城,不过咱本军却不可仓促出城,还需大军近前再做定夺。当务之急一则奉主帅之命,加紧准备器械材料。二则调拨州县民夫,将运粮水道从渭河延至长安东面的灞河,以便后续大军在城下转运粮秣。”

    诸将听了王进的一番安排,便开始各自忙碌。郭信也不闲着,制造砲车云梯等器械需要不少木材石料,好在旁边就是骊山,筹备石木等物并不费劲。

    这样过了几日,章承化等人从骊山上采了足够的木材石料,郭信当即安排军中工匠先打造云梯等便于移动的器械,至于他的砲车虽然叫车,却没法移动,只能先备下材料,等到城下临时再造。

    就在郭信在营中忙着督造器械时,王进的亲兵突然前来传令,竟称行营都虞侯尚洪迁已经带着少许亲兵到了府衙,正在传召各军指挥使前去听命。

    尚洪迁毫无预料的提前来到让郭信一时摸不着头脑,但他不敢怠慢,当下便随着亲兵赶往府衙。

    被禁军征作中军行辕的府衙街前果然立着一群骑甲士,骑士们看上去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路而来。

    难道战局有变?郭信想了想随即就觉得不大可能,若长安凤翔生出变化,己方如此临近长安,怎么也比后方大军知晓得更快才是。郭信栓了马正要入内,却被衙门前两个执戈的武士拦下:“来者禀明身份,入内先交兵器。”

    郭信看出武士面孔陌生,便知是尚洪迁的亲兵,当下也不多交涉,亮出指挥使腰牌给二人看了一眼,随后解下佩刀抛给武士,大步跨进牙门。

    当他绕过影壁来到堂前时,其他几个比他来得更早的指挥使已经在堂上站着,却不见王进和尚洪迁的身影。郭信迈进堂内,突然发现堂内无一人说话,气氛十分低沉,向身边同僚投去疑惑的目光,同僚也对他略微摇头表示不知。

    郭信的疑窦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有几个人伴随着甲胄摩擦发出的叮哐声走了出来,其中都指挥使王进跟在排首一员魁梧武将的身后,想来这武将就是此役朝廷任命的永兴行营副帅尚洪迁了。

    郭信在东京曾见过禁军中一些高级将领,对尚洪迁的面孔却丝毫没有记忆,不过尚洪迁一直兴捷军右厢任职,与奉国军本就离得较远,毫无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尚洪迁本人身材高大,前额开阔而下巴宽厚,面上虽带有风尘,神色却十分沉着而刚毅,甲胄在身更是显得威风,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将风度。

    尚洪迁在众人面前站定,先是用冷淡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将领,随后仰起脖子开口:“俺是此役都虞侯尚洪迁,尔等可要瞧个仔细,免得日后识不得俺军令,连俺的脸也识不得。”

    说罢尚洪迁特意转头看了王进一眼,冷淡地哼了一声:“尔等来了关西,除了空吃这许多天朝廷粮饷,可杀了贼兵一人?可曾收拢州县百姓断粮于贼?可曾遣斥候入城探明贼众虚实?”

    王进埋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场诸将正在诧异,郭信却一下子把今日之事都想明白了。尚洪迁先前发来军令命本部择日开往长安,但择日毕竟还有选择的空间,王进不想孤军前去城下冒险也是情有可原。不过这样一来毕竟沾上了拖延战机、畏敌不前的干系,尚洪迁因此大动干戈,甚至选择亲自前来新丰“督军”,恐怕也免不了有一番为即将到来的苦战在军中立威的考虑。

    尚洪迁接着训道:“尔等身为朝廷禁军,又受朝廷诸公点作讨逆先锋,如今怠忽军令,畏敌不前,既不知敌,又不迎敌,还敢言是先锋么!尔等尽是群娘们书生不成!”

    这下在场诸将都默默低下头来,郭信也准备跟着大伙一起低头挨训,却瞥见王进突然跨步而出,单膝跪在地上请罪:“末将有罪,虞侯责罚末将便是!”

    尚洪迁毫不客气,抬腿就是一脚踢在王进肩头,不知那甲胄齐当的腿上带着多少力道,踢得王进连连后退,好在王进本身比较壮实,勉强没有倒在地上。

    王进维持住平衡,又连忙恢复了请罪的姿势,只是一张黑脸已经涨得通红。

    郭信见尚洪迁如此作态,必然已经下定了拿先锋军开刀立威的心思,既然免不了受罚,王进又是自家主将,于是他干脆跟在王进身后单膝跪下:“末将等有罪,还请虞侯责罚!”

    其余几个指挥使也反应过来,一齐跪地请罪:“还请虞侯责罚!”

    尚洪迁也不说话,堂内一时间噤如寒蝉,不知过了几息,才终于开口道:“尔等当中谁是郭信?”

    郭信当即抱拳而出:“末将在。”

    “本帅命你督造器械,眼下进展如何?”

    郭信心里有底,爽快回答道:“回虞侯,现已造有云梯、冲车、棚车、楼车数十余座,其余末将所献砲车所需木石皆已完备,待至城下后一日之间就可造得。”

    “好!”尚洪迁念了一个好字,“还算先锋中还有得力之人。俺跟随先帝多年,向来知道有功赏,有罪罚。先锋使王进贻误军机,大军丧气,本帅暂夺你先锋使之位,指挥使郭信造器有功,暂领行营前军排阵使,权知此军。一应赏罚,俺今日就向朝廷及枢密院禀明。”

    郭信听罢一愣,自己要踩着王进上位?意料不及之下,竟是还跪在地上的王进先领了命:“末将领命。”

    一面是老上司王进,一面是行营大将,郭信很快在二者间做了选择:“末将位卑功薄,还请虞侯仍以王都使节制本军。”

    尚洪迁的态度却不容反驳:“本帅军令,岂有收回之理!”

    说罢把眼睛一瞪,目光紧紧盯住郭信,好像在问:你明白么?

    郭信被盯得十分不痛快,知道这回不认也得认了,只得大声领命:“末将得令!”

    尚洪迁点头,大手朝着诸将一挥:“事不宜迟,尔等今日整顿行伍,延伸水道之事无须再干,明早就开去长安城下,好让那赵逆瞧见咱禁军到来,早早洗了狗头等咱来取!”

第一百零一章 一日太久

    尚洪迁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新丰毫不停留就又动身回中军去了。

    先锋军却因他留下的军令一下子忙碌起来,城内两千多步军都要开拔,加上驴马、器械,以及前期积攒的辎重粮草,很难做到说走就走。这样的任务虽然是突然落在郭信肩上,但他在奉国军中经历了数次征伐,对军中事务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因此干起事来不至于手足无措,何况他的排阵使还只是“暂领”、“权知”,在军中还少不了王进在一旁的携助指教。

    就这样,先锋军于五月底时终于兵临长安城下。

    此刻伫立在郭信眼前的长安城,或者说如今已被改名作永兴府的城市,早已是后梁时节度使韩建重修之后的新城,原本长安外城的坊市皆被废弃并夷为平地,只保留了原先的皇城为外郭城,因此规模建制甚至不及前朝长安城的十一。如今环绕整个长安,也只有五座城门,著名的朱雀门在重修时已被封弃,南面仅余安上、含光二门,西面原本二门,只保留顺义一门,北面与东面同样废弃了一批城门,只各自保留了玄武与景风一门。

    在与其余几个指挥使作简单商议后,郭信王进二人便决定将先锋军暂时驻扎在景风门外一处无名的坂原之上。

    先锋军安营之后,城中赵思绾并未派兵前来肆扰,但郭信也不敢放下警惕,一面在军中紧张地督造砲车,一面放出斥候全天观察敌况,连他自己也数次领着亲兵亲自前往城池边缘观察,不过几次下来发现城墙之上一直都是光秃秃的,没有亮出一面旗子,许久才能看到有人头在城垛之间闪过。

    郭信备战之余,偶尔还喜欢立马在某处无名的土丘,从高处放眼望去,似乎整个世界都能够收入眼底。四面天地平静而辽阔,从脚下伸展到远处是宽广无际的平原,更远处天际边连绵起伏的山脉仿佛没有尽头……他喜欢这样一览无余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将在这无限广袤的世界中恣意地生长。

    只是在这无限广阔的天地也有不完美的地方,数里之外那片废墟残垣就是其中最为突兀而碍眼的部分,而长安城就僵卧在那堆木石之中。这样的长安在郭信眼中总是变得十分昏暗而模糊,带给了他另一种感觉——脆弱而渺小。

    即使长安城依旧平整地耸立在那儿,且经过最近的修葺十分坚固完备,但无论如何,看起来依旧不比魏州城更加高大,甚至远不如太原府的巍峨雄伟。从更多的意义上而言,眼前的城池都已经远远不是前唐时那个象征着盛世和辉煌的长安,数十年藩镇相争的乱世不仅毁灭了一个王朝,也早已将这座承载着无数意义的城市所毁灭。

    过完五月末,到了六月,尚洪迁领着禁军征讨赵思绾的主力近两万兵马终于浩浩荡荡地沿着官道抵近了长安,郭信得了消息,按照规矩应提前前去中军拜见。他本想与王进一同前往,毕竟王进仍是本军都指挥使,但王进如何也不肯前往拜见,郭信也就不再坚持,只带了几个亲兵出营。

    前一天正好下了一夜的雨,雨后的清晨十分清新,道路也不算过于泥泞,行了几里地就看到不远外的官道上烟雾弥漫,却不是早间的雾气,而是军中正在起灶烧火燃起的炊烟。无数的人马沿着官道向远方延伸,炊烟也沿着官道一路向前,直到遮蔽了后面队伍,远远看去,整个军伍在烟雾中活像一道若隐若现的长龙。

    郭信在“长龙”中段的中军大帐见到了尚洪迁,同在的还有中军十几个大小牙将指挥使,当他跨进大帐,却意外发现尚洪迁正在帐中与诸将饮酒。

    尚洪迁举杯未饮,另一只手指着迈入帐内的郭信朝众人介绍:“这是前军排阵使郭信,也是当朝枢密使郭雀儿的儿子。”

    帐内闻言热闹起来:“晓得,那个射虎的郭二郎!”“也是那魏州城下与韩训做了砲机的郭信罢?”

    郭信笑着抱拳向一圈将领都行了礼:“末将见过诸位将军。”

    尚洪迁大手一挥:“给郭将军上酒!”

    亲兵奉上酒盏,郭信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几声叫好后,尚洪迁又问:“俺且问你,长安眼下如何?那赵贼在城内又在做什么?”

    “据末将所见,长安城门日夜紧闭,敌军闭城不出,此时恐怕正如坐针毡罢。”

    有人插嘴:“那赵贼恐怕正在忙着找大梁白绫!”

    尚洪迁跟着大伙一同大笑,又随意朝郭信问了一句:“待咱们大军到了,有砲机相助,郭将军以为多久能攻下长安?”

    郭信略作一想:“末将来此地前以为短也需三五个月,如今来了此地,见了军中士气与诸位将军,便觉得只需一月,必能破城克敌,将赵思绾人头送于阙下。”

    帐中再度一片叫好之声:“说得好!”“军中士气如虹,必能一月破城。”

    却没想到尚洪迁突然重重一拍桌子:“一月太久!”

    众人还在愕然,就见尚洪迁已经突地从座位上起身,将腰间悬着的宝剑锵的一声抽了出来,不知是因酒意还是激动,涨红着脸举剑高喊:“乱臣贼子不堪一击,十日之内,俺必将那赵思绾头颅挂在中军大旗上!我军必胜!”

    “必胜!必胜!”尚洪迁的举动点燃了气氛,所有人都一同站起身热烈地举杯欢呼。

    等到大伙的热情稍稍平复,尚洪迁终于想起还站在帐中的郭信,朝他交代道:“事不宜迟,你且回去将那砲车细细地摆放妥当了,待今夜再一歇过,明日咱大军就攻上城去。”

    “末将领命。”

    郭信骑马走出中军,突然被迎面而来的冷风吹了一个抖擞。刚才帐中情景还历历在目,自己说一月破城,已经是场面话的成分更多,没想到尚洪迁竟比自己还敢说,直言要十日破城,而且看上去还不是开玩笑的话!

    尚洪迁急于攻城的举动叫他十分疑惑,再联想到先前尚洪迁亲自赶到本军督促进军,并特意下令停下将运粮的水道从渭河延至灞河一事,或许并非单纯是一次立威之举,而是因为粮草?

第一百零二章 射虎砲

    六月五日,尚洪迁所统帅的禁军兴捷军各军以及从护圣军抽调的一千余马军都已在长安东面一带扎营完毕。至此,征讨赵思绾的禁军的主力皆已在长安城下就位,只待行营主将、镇宁节度使郭从义的人马从较远的澶州赶到,届时汉军将在长安城下聚集起近四万实力相当的人马。

    大军抵达城下当日,郭信便听命前往新扎下的中军大帐议事。途中只见营中四处都是还在忙碌着掘沟安灶的士卒,其中多数人的脸上都看不出太多畏惧和疲惫。汉军远道而来却士气不减,似乎都对近日攻取长安抱有期待。

    郭信也理解军中的气氛,如今赵思绾被围在长安,能够指望的只有两处:其一是西面的王景崇或是蜀国援助,其二是北面同样坐困河中城的李守贞。而其中西面王景崇兵力有限,蜀军向来孱弱,且要出关也不是易事,朝廷更是早有调陕州节度使赵晖前去提防应对。郭信虽还未见过赵晖其人,但在陕州时已经见识到赵晖顾虑周全,智夺潼关的本事,便觉得有他在西边十分可靠。

    至于北面的李守贞,其本就是关西局势的重点,加之李守贞自身兵精粮足,又有河中府坚城之利,调往河中的汉军的人马数量比起长安来只多不少,河中府的场面估计比先前刘知远亲征魏州时还要更加壮阔,李守贞若想要取胜虽说不是绝无可能,但也绝非朝夕之间做得的事。

    郭信当下便觉得困守城中的赵思绾在目前情况下不太能有机会翻盘。

    这时跟在他身后的王世良小声道:“军中兄弟们都以长安为旧都,城内财器宝物必然数不胜数,无一不是等着到时入城大肆劫掠,若能收得一宝回京典了万钱,也不枉来此一遭了。”

    郭信微微叹了口气:“长安凋敝如此,如今恐怕已经没什么可抢的。”

    “末将也以为如此,”王世良跟着点头,“何况万钱易得,一宝难求。”

    郭信笑着看了他一眼,随后目光落在身下八宝麒麟鞍侧的一个鞍袋上,那里头就装着灵泉观中拿来的玉玺。鞍袋是牛皮扎成,经过风雨和沙场的洗礼早已变成灰扑扑的颜色毫不起眼,不过用硬绳系死在鞍上十分紧实,即便以他的力气也拽不动丝毫,且里面的玉玺又用布包了许多层,从外面看不出任何轮廓,何况八宝麒麟日常不是供他出行时骑用,就是在厩中由郭朴细心照顾,他也便放心将玉玺保管在这看似“随便”的地方。

    到了中军,尚洪迁今日倒是不再饮酒设宴,而是身着戎装对诸军各将发号施令,当下就安排下诸军攻城方向,第二日便要各军发起攻势,前几日所说的十日破城果然不是一句虚言。

    因砲机先前已在长安四面安排妥当,奉国一军又暂时不在攻城序列,郭信没领到具体命令,尚洪迁只叫他明日暂时以排阵使的身份跟随中军诸将一同观阵。

    第二日一早,还不到辰时的光景,中军就已鼓声擂动,各军陆续出营,郭信也带着几个亲兵与中军许多牙将一同跟随在尚洪迁身边等候差遣。

    汉军攻城方向同样以东面为主,无数汉军士卒在景风门外徐徐展开阵势,无数旗帜在早间的晨风中恣意飘扬,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尚洪迁遥指大阵方向:“大军气势如虹,尚某必为官家和朝廷诸公荡平此贼!”

    一片夸赞之声,只有郭信默默关注着大阵之中那一尊尊矗立的砲机。虽说改良后的砲机在魏州时就已经展现出了相当的威力,前几日也经过许多次试用,但想到它们今日即将再次派上用场,还是让郭信不免有些紧张。他忍不住乱想:那些明知自家孩子足够优秀却仍在考试时为其担心不已的家长,它们所经历的大抵也正是自己此刻的心境罢?

    中军鼓声再次擂响,只是这次却已不是出营的鼓声,而是鼓点密集、令人血液随之踊跃的战鼓,各军从四面相继传来号声,接着便看到一面面传令的小旗在林立的刀兵与沸腾的人海中来回穿梭。

    而城上的情状终于也不再像郭信先前所见城垛间三三两两的人头,而是与城下同样鲜明的旗帜,以及偶尔一闪而过的刀剑的寒光。

    从代州、魏州,再到如今的长安永兴府,已是郭信经历的第三场攻城战。三座城池彼此毫无相似,战场上弥漫的残忍血腥却毫无变化。城上城下箭矢如蝗,虽然有洞屋、云梯等作为掩护,但仍不断有汉军士卒中箭倒地,从郭信的位置看去,那些倒地的士卒瞬间就变成了地上的一个小点,很快就淹没在更多跑动的活人之间。

    这时就连尚洪迁也变得表情凝重,默然不语了。

    按照战前计划,砲机要在首轮进攻过后,守军稍稍放松之时启用,而眼下守军抵抗异常激烈,攻城持续了两个时辰,汉军偶有两次攻上城头也很快被守军夺回,郭信时常观察着尚洪迁神色,却见他一言不发,猜不出他的意思。

    直到城下的汉军人马进进退退已经换了几批,却依旧难以占下城头,尚洪迁终于大手一挥,招来候在一旁的传令塘骑:“传令各部砲机攻城,直到兄弟们占住城头时为止。”

    塘骑四散前去传令,郭信也连忙望向设在景风门外的那几尊砲机,只见那几尊砲机得到命令,很快就动了起来,首轮校准试射之后,十数枚数十斤重的石弹划过一道道曲线,伴随一声声巨响重重砸在城墙之上,声音之大连郭信所在的位置都能听到。

    其中甚至有两枚石弹直砸入景风门上的城楼,砸塌了半面檐顶,景风门上顿时一片烟尘。

    “好!好砲!”尚洪迁见砲机威力之大,连连叫了数声好,随即回头问道:“郭将军何在?”

    郭信也难掩喜色,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拍马抱拳而出:“末将在此。”

    “郭将军的砲射得好,就是不知这砲叫啥名字?”

    “回虞侯,这砲还无名字。”

    一旁有牙将吆喝:“郭将军的砲令咱军威振壮,既无名字,不如虞侯来起个名字!”

    尚洪迁顿时眉飞色舞,垂问道:“郭将军觉得如何?”

    郭信自然无法拂他意思,笑着道:“末将荣幸之至,还望虞侯为此砲赐名。”

    尚洪迁抓着胡子想了片刻:“这砲射得凶狠,郭将军又射过虎,不如就叫射虎砲。”

    便上当即有人应和:“好名字!此砲发石万斤,其破空声正如虎啸,此是其一;郭将军曾亲射猛虎,有此渊源乃是其二;城中赵贼与李守贞勾结为虎作伥,正是一头豺狼恶虎,正是其三。虞侯赐名真是恰当极了!”

    郭信也觉得射虎这名字虽听着粗,但还真是十分贴切,当即向尚洪迁一番谢过。

    尚洪迁大笑:“有此射虎砲相助,何愁逆贼不平?”

    众将又将视线转回战场,在砲机掩护之下,守军果真受到影响,汉军沿云梯楼车登上城头的情况也出现了数次。可惜将至午时,阳光愈烈,就连观阵的郭信等人也在太阳的暴晒下汗流浃背,加上汉军也攻势也逐渐疲软,尚洪迁只得下令鸣金收兵。

    汉军如潮水般退回,空留下城下数座燃起浓烟的云梯楼车,以及景风门外成群的尸体。

第一百零三章 尽力而为

    攻城第二日,郭信从帐中出来时发现营中四处都漫着一层薄雾,帐边的青草叶上也凝着许多露珠,头顶天气比起昨日变得十分阴沉,一切都在表明有一场夏雨正在酝酿。六月的天气本就多变,只是攻城计划恐要因此受到影响。

    不过中军没有传来暂停攻城的消息,底下的将士们只能依旧按照布置准备攻城。郭信赶去昨日观阵的地方时,尚洪迁正站在上处,下面是各军几十个武将挤在一处。许多武将认识了郭信,都让出身子好让他站在靠前的位置。

    郭信站定后,便能清楚看见尚洪迁脸上暗藏的忧虑之色。昨日经过一番大战,汉军看似声势浩大,但取得的成果只能说消耗了些许城中武备,摧毁了半座无关紧要的城楼。因此真要有所突破,还要看接下来这几场战斗进展如何,毕竟汉军数量数倍于守军,且城中赵思绾原先的牙兵及新近招募的青壮战力有限,必然无法长时间维持昨日那样烈度的攻城。

    故而在郭信看来,时间正是决定汉军能否拿下长安,掌握整个关西局势的重点,倘若现在不能一口气啃下,后面就很难再调动将士们卖命去打,而且其中还要牵扯到东京朝中王章他们对关西各地兵马的粮草供应……

    不多时,尚洪迁便下令攻城,今日仍以东面景风门为主,只是改由射虎砲先射,随后大批汉军手持立牌,在本军射手和云梯的掩护下向城上发起攻势。

    城上城下再度陷入一片混战,就在这一会,郭信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闷雷,接着便觉得未着甲的手背上掠过一抹凉意,雨滴已经落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一齐看向尚洪迁,尚洪迁却一言不发立在那里,眉毛拧成了一团,仍望着远处的战斗。

    雨滴已经变作雨珠,远方的视线在雨雾中逐渐不清,且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有将领开口提醒:“将士们无法冒雨攻城,还请主帅鸣金收兵。”诸将顿时纷纷附和起来。

    “老天误我!”尚洪迁愤恨地拔出剑来,直直劈向地上,宝剑应声而断,郭信看去,正是先前中军酒宴上尚洪迁放言十日破城时手中那柄。

    尚洪迁抛了断剑,随后从亲兵手中抢过缰绳,翻身上马:“收兵回了!”说罢在雨中绝尘而去。

    雨势已大,众将彼此间连作礼告退也顾不上了,各自纵马回去宣告退兵。

    郭信回到奉国军中,浑身甲胄已经湿了个透,刚叫郭朴为自己卸了甲拿去擦拭,帐外又有兵士前来传告尚洪迁要他前去中军相见。

    郭信不得不又取了甲穿上,跟着亲兵一路穿行过乱糟糟的营地,终点却不是中军众将议事之处,而是尚洪迁休息睡觉的大帐。说是大帐,其实也并不比郭信的帐篷大许多,不过按照军中规制设了辕门栅栏,并有亲卫环绕守卫。

    刚进辕门,郭信就听见一声大喝,放眼看去,竟是尚洪迁脱了甲胄,只穿一身单衣在雨中舞剑,身边两个亲兵各自为他捧着兜鍪铠甲。

    走了近些,郭信才发现尚洪迁手中却不是铁剑,而是一柄约三尺长的竹节钢鞭。一柄钢鞭动辄十数斤重,即便是在禁军精锐中也少有人使,而此刻那钢鞭在尚洪迁手中挥舞却毫不费力,在雨中气势不减,虎虎生风竟与舞剑无异。

    “好鞭法!”郭信真心赞了一声,“虞侯身手不凡,威武如此,真是三军之幸。”

    尚洪迁听见他的声音,收了铁鞭,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卖弄力气罢了,要是连这点本事也没有,俺咋能为朝廷官家来这鸟地卖命?听闻郭将军射术高强,拉得起强弓,不如也来试试这鞭子?”

    说罢不等郭信回应,便单手举着朝他递来。

    郭信双手接过铁鞭,两只手掂了掂,当即只有一个感觉:沉!又用右手紧紧提着,抬腕想要像舞剑一样撩个腕花,却发现不过两圈手劲就开始发酸,不得不收了铁鞭,不失恭维道:“寻常武夫用不得这般兵器,叫虞侯见笑了。”

    尚洪迁哈哈笑了两声,从郭信手里接回铁鞭,也不等亲兵来拿,便鞭头朝地砸下,径直插进土中数寸。

    “郭将军进来说话罢。”

    进了帐里,尚洪迁从亲兵手中接过裘氅披上,便将亲兵屏退。

    帐中一时只有二人,尚洪迁不急着说话,先拿氅角粗略擦了脸上雨水,才回头对着郭信似有所指地道:“郭将军善用弓,却不知用鞭,要知道这越是沉重的兵器越是难以操持,反而越要收着力气控制分寸,不然一来使不出厉害,二来也容易反伤自身。”

    郭信略作沉吟,觉得他多半是在说战事,便抱拳道:“末将武艺不精,还请虞侯赐教。”

    尚洪迁摆了摆手:“这没外人,你不要多礼,俺与你爹也算旧识,此役由俺统兵少不了你爹在枢密院中说话。”

    接着若有所思道:“使鞭之法虽然有不少妙处,然而有些时候敌到近前,再多妙招巧劲却也顾及不上,那时便只有发出狠力往前劈去,哪怕自知要伤了手断了臂也不得不如此。”

    这回郭信彻底听明白了:“末将不明,如今咱们已经急迫到了这般地步?”

    尚洪迁闻言笑了一下,随即又幽幽叹了口气,表情变得十分苦涩:“局势就是如此,朝廷连连私下下诏,叫俺尽早克复长安,北上与白文珂等人夹击贼首李守贞。俺不对郭郎说假话,郭郎也别欺瞒俺,有射虎砲相助,俺大军多久能拿下此城?”

    郭信觉得此时为射虎砲打包票并无必要,何况说得太轻巧反而容易像如今尚洪迁一样骑虎难下,于是微微沉吟后开口道:“长安城如今虽大不如前,然其夯土砖墙坚固难攻,且听闻赵思绾此前已有加固修葺,即便有射虎砲之利,想要攻下也绝非易事。因此末将不敢断言破城时日。”

    尚洪迁沉默无言,良久才再次开口:“没有别的法子了?”像是问郭信,又像是再问自己。

    “若想尽早破城,末将以为,一则多设砲机,或将四城砲机集于一处,便是先前在魏州时的法子,二则骊山采石极便,石弹充足,便可日夜发石不停,不仅发于城头,亦可发于城内,从而摧毁城中军民抵抗之心。如此一来,想必能够襄助虞侯一二。”

    “听闻早先魏王说过郭二郎乃是汉家栋梁,今日一看,果然如此。”尚洪迁爽快地起身点头,“就按郭郎说的法子办,郭郎在军中一切尽可便宜从事,凡有难处来找俺就是。”

    “末将尽力而为。”见尚洪迁心满意足,郭信也低头应下差事,只在心中暗想:有些事并非尽了全力就能做到,只是想要得知结果,又非要尽了全力不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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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十国——当郭信回到这个乱世,赵匡胤还是老爹手下的小弟,李煜还在金陵的后宫吟唱着宫词。藩镇桀骜、山河破碎、四方裂土,还有幽云十六州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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