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出洞
“容宿?”方昭然挑眉,似乎没想到裕王关心的重点竟然在长安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容四身上。
最该被关注的,不是容王帐下极负盛名的文士周斌吗?
“贤侄有所不知,”裕王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方昭然眼中放光,不由赞道:“世子慧眼如炬,令人佩服。”
裕王摆手:“不中用的,绍儿自胎里带疾,便是此行,我也不打算叫他去。”
此言落地,不说方昭然,便是玉成先生都被惊得站起身来。
裕王似乎早有准备,面无表情道:“绍儿的身体不堪重负,此行,我欲叫孙儿秦骋替之。”
方昭然也没有料到裕王会有此举,一时顿住。
“陛下旨意,召的是裕王世子入宫。”方昭然措辞,提醒道。
“我会亲自写折子呈给皇兄,便说我已将长子秦绥记在嫡妻名下,秦骋便是我名正言顺的嫡世子。”裕王道。
“王爷……”玉成先生也被惊呆了。
改立世子,可不是小事!
裕王竖起一只手掌:“不必再说,先生这些年也知晓绍儿的身体,他如何能远行。”
玉成先生面色凝重,看来王爷主意已定,唤他作陪不过是为了证明秦绍“重病在身”。
“是,王爷所虑不错。”玉成先生想透当中关窍便开口应道,算是为裕王做了这个证。
方昭然面色不改,事实上,谁任世子都不关他的事。
只要他安全将世子护送进长安,他就是赢家,日后世子若能登上储君宝座,断不会忘记他这份功劳。
“那就请王爷准备一下吧……”
秦韶坐在房中,早就听到方昭然来了的消息。
随着世子仪卫之事渐渐传开,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方昭然是来接世子入宫的。
府中众人心思活络起来。
脑子转得快的,已然想到陛下膝下无子,这位绍世子入宫面圣,恐怕就是要过继到陛下名下。
便是转得慢的,也知道世子此行是有大富贵要享。
若是能跟着爷去一趟长安,可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沉香堂里,不少人起了不一样的心思,唯有燕妙和奶娘陈氏一脸苦涩。
陈氏是因为知道此世子非彼世子,而燕妙,则是担心一路颠簸,怕爷吃不好也睡不好。
众人各怀心思,唯有秦韶抱着猫儿不疾不徐地摸着,令人唤舒涵来。
“骋哥儿的小衣服,做得怎么样了?”秦韶问。
舒涵面色红润,显然在顾氏那儿得了不少脸面,更何况现在谣言满天飞的情况下,她心里头的希望更大。
“骋爷身量不大,连夜赶工的话,今晚便能做好。”舒涵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今夜就赶工把衣裳做出来。
“若要送,便要送全套,衣帽鞋袜,一件都不能少。”秦韶道。
舒涵应是,心里头盘算着所需时间。
“送去之前,记得先拿来给我瞧瞧。”秦韶又吩咐。
舒涵恍然抬头,看到世子爷英气逼人的眉目,隐隐察觉到什么,只说:“爷放心,最多明日晚间便能做好。”
秦韶点点头,让她们都退下,只留奶娘陈氏说话。
“奶娘可还记得,母亲最大的心愿是什么?”秦韶突然提及生母谢氏。
“王妃一心盼着爷能安好。”
“还有呢?”秦韶似笑非笑地盯着陈氏,缓缓开口:“母亲还希望,我能继承大宝。”
陈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
……
天渐渐黑了下去,舒涵只知道陈氏是踉跄着回到房中,整整呆坐了一夜,就那么坐着,话也不说,水也不喝。
次日一早,陈氏伺候完世子更衣,便拎着糕饼到王府的刘姓老嬷嬷那儿串门。
刘老嬷嬷是府里正经的老人儿,无儿无女,但忠心伺候裕王数十年,据说还是当初先帝皇后方氏身边的小宫女,也就是当今陛下和裕王生母跟前儿的人,所以颇得裕王信任。
如今刘嬷嬷年纪渐长,便被裕王奉养在西侧的小院里,份例堪比府里的半个主子。
论说资历,便是一直跟在王妃谢氏身前的陈氏还要较她矮上半截。
不过陈氏到底是世子的奶娘,便是刘嬷嬷也要敬上三分,况二人都是忠心为着王府好,一来二去倒是交情不浅,陈氏不忙时也会到刘氏院子闲聊作伴,老姐姐老妹妹地,倒也算亲热。
今次也是如此,刘嬷嬷膝下没有子嗣,老来寂寞,倒乐得跟陈氏闲聊,临走还嘱咐陈氏常来。
陈氏叹了口气:“如今里外都在传着绍爷要去长安的消息,我怕是没几天来头,老姐姐要是不嫌弃,我就见天地来烦你,也托你照看我那女儿。”
刘嬷嬷一怔:“便不叫舒涵那丫头跟着吗?”
陈氏摇头:“她一个小丫头,跟着做甚,倒不如在渝州城里托您照顾,早日寻个靠谱的人家。”
“你啊你,也不怕丫头今后怨你。”刘嬷嬷指着陈氏笑话。
凭着陈氏乳母的情分,绍爷便是将舒涵收了,王爷也不会说个不字,偏陈氏守礼,不肯成全女儿的富贵。
“咱什么人家老姐姐是知道的,当初若不是王妃救助,我们娘俩早就跟她那短命的爹一道去了,如今岂敢存那不安份的份心思,老姐姐快别打趣我了。”陈氏道。
刘嬷嬷感念陈氏忠义,打着包票会为舒涵寻个正经人家。
也不知是廊下哪个丫头多嘴,不出两日,消息竟传到舒涵耳朵里,不少待舒涵毕恭毕敬将她当半个姨娘的人变了脸色。
舒涵心里吃了苍蝇似得恶心,绣的虎头帽子都染了三处血,偏生不敢发作,唯恐陈氏这就做主将她许给院外哪个管事小厮了事。
这两日外院也不平静。
容宿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如今方昭然带的世子仪卫亲来迎接,便拿出裕王打发他的说辞一派胡搅蛮缠,指天誓日地说世子身子骨孱弱,不堪远行。
方昭然与裕王都清楚,这不过是容四郎的缓兵之计。
他此刻怕是早给长安的容王递了消息,不一定还要生出什么事端,毕竟同样有资格继承大宝的还有德王之子,那蕲州瑞皇叔一脉也有一位嫡孙要送往长安。
迟则生变。
方昭然当机立断,定下次日一早迎世子动身,随行裕王府靖卫三百由裕王钦点无误。
容宿闻讯顺势坐到案桌之上,一条腿踩在案上,单手搭在膝头转着琥珀串珠,倒挺高兴:“这小兔子,终于出洞了。”
第十五章:人呢
裕王府外,好生热闹。
方昭然当初急于传圣上口谕这才快马赶来,将世子仪卫甩在身后,如今世子从王府出发,必得堂堂正正,所以一应礼数周全,让城中百姓好一通围观。
唯一遗憾的是世子身体孱弱,受不得风,便是由人从内堂用帷幔软轿抬到正堂院中,再直接进了三乘驾的宝顶马车,没人能一睹真容。
“这般神秘,可真是符合咱们方大统领的调调。”容宿在临近的茶肆二楼遥望,数百人的长队还在王府门前排着。
另一边,裕王府西侧门前阶下,柴孝子还在长跪不起。
他已经足足四日未尝进过热食,饿了便啃些干饼就水,人已经熬得憔悴不堪。
不少渝州百姓听说孝子求医的故事都赶来看热闹,见他如此,也是十分动容,甚至不时就有人替他喊两嗓子,求玉成先生发发慈悲。
每到此时,孝子都会抹上两把眼泪,让人心里好生难受。
似是他的诚心终于感动先生,一书童模样的小厮开门站在阶上对着柴孝子道:“先生说感念您一片孝心,然誓言不可破,便叫四子为令堂诊病,成与不成,还看天意,您当如何?”
“四子?”柴孝子好似饿傻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小书童道:“先生有四个儿子,此番要为令堂诊病的乃先生四子,只问您愿是不愿,如若不愿先生也——”
“愿意,当然愿意,我这就接母亲过来!”柴孝子忙不迭地点头。
玉成先生不肯破誓言,便叫儿子来诊病自己从旁指导,也情有可原,柴孝子既是大富贾便也有些脑子,知道这是先生有心相助,哪有不肯的道理。
当日下午老夫人的马车便进了王府,是时,世子仪卫已经离开一个时辰有余。
容宿也寻了借口告辞,当日便要离开渝州城。
裕王却是千般借口挽留,还特意设宴送别款待,叫容宿拒绝不得。
但容宿果然是一代奸雄,竟甘冒得罪裕王的风险,只留周斌一人赴宴,自己倒是不辞而别。
有人来报,容宿实是率三四十精兵快马追世子仪卫而去。
酒宴之上,裕王一脸寒气,直砸了酒盅。
“竖子敢尔!”
周斌一连敬了六杯酒赔罪,只说四爷素来荒唐,连王爷都骂他是不成器的,还请裕王海涵。
裕王冷哼:“容四公子当断则断,如此果决的性子,岂是个不成器的,他简直太成器了!”
不容周斌分辨,裕王已拂袖离席。
周斌饮尽杯中酒,不着痕迹地擦了擦嘴角,掩住笑意。
裕王走到堂下,面上怒容尽散,也是轻笑一声。
容宿小儿面无须髯,还想和他斗法。
裕王大步走入后堂,边问向心腹靖卫褚成:“都准备妥当了吗?”
“禀王爷,一切都准备妥当,马车下午便已进府,老人已由先生诊治,此时出去绝无人意外。”褚成禀报。
“好,你亲自去看着,不行,还是我亲自去……”裕王话才说到一半,便听外面一串乱哄哄的脚步声。
裕王脸色不善,这样重要的日子,最怕的就是生乱子。
“怎么回事?”他拉开房门喝问院中。
“回禀王爷,是世子的猫不见了,有人说看到府中野猫窜入沉香堂叼走了猫仔,惹得爷大发雷霆,砸了好些东西。”靖卫禀报。
“混账!这是生怕旁人不晓得今日出去的是辆空马车么!”裕王怒道。
周斌还在王府别苑住着,若叫他探听到什么,只怕这出调虎离山计就白唱了!
“王爷且去安抚世……公子,余下的事就交给属下吧。”褚成告退,裕王心烦意乱地挥手命他速去,自己却没有动地方。
只见裕王在房中来回踱步,足足走了三四回才一甩袖往沉香堂去。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秦韶已不是曾经的孩童,如今的她明白得甚至比他还多,但对他今日大张旗鼓地送走“裕王世子”有所耳闻,只怕就已猜到世子易位之事,这才大发雷霆。
须知秦韶以女儿身辛苦伪装了十四年,书也读得,武也练得,苦也吃得,为得就是这嫡世子的名位。
如今他不说一句便改立世子,恐怕任秦韶心智再成熟,也难以接受。
裕王不由攥紧拳头,脚步也顿住。
但他自问没有做错任何决定,裕王脸色稍霁。
可不知为何,他眼里总是挥之不去地闪过秦韶肩头那突然出现的红色胎记。
“一个女儿家,终是难成大器,”裕王摇头甩开杂念,大步往沉香堂走。
裕王府的世子从沉香堂离开是满渝州城都知道的事,故此沉香堂理应“空置”,不能闹出什么事来,至少在周斌没有离开之前是这样的。
待到周斌离去,裕王自然会将秦绍还在沉香堂的消息透露出去,为改立世子之事做个铺垫。
沉香堂已由靖卫围上,院子里不时还传来几声人学的猫叫,当真是在寻那瑞雪。
裕王跨过院门便喝:“都住口,乌烟瘴气的,成何体统!”
“咔嚓!”屋里又碎了个瓷瓶,将裕王的目光吸引到房门紧闭的堂屋去。
“王爷!”几个秦绍房中还算得脸的丫鬟小厮跪在廊下禀报:“王爷,世子将自己锁在房里,怎么叫也不肯开门啊。”
裕王脸色铁青,大步上前,丫鬟小厮们赶紧挪开,就听裕王嘭嘭敲了两下门:“逆子,还不把门打开!”
屋里非但没人回话,反而又是一串碎瓷片声。
丫鬟小厮们的脸吓得煞白煞白的。
裕王深吸一口气,闭目忍了这番,好声好气道:“休要胡闹,为父自然有为父的安排。”
本以为秦韶至少也要反驳一句,可里面依旧只有拨弄碎瓷片的声音。
裕王觉察不对,当机立断,一脚踹向房门。
他习武之人力气奇大,那挡门的门栓当即被踹裂,裕王再补一脚便咔擦一声断成两截,房门也大开。
入目便是一地狼藉的碎瓷片,一只黑猫被捆得严严实实由皮革裹护住在碎瓷间挣扎,便不断弄出或大或小的瓷片碰撞声。
猫尾巴上还拴着或长或短的二十多根棉线,线的另一头有的已经空成一地碎瓷,拉扯的远些的,便是完好的瓷器花瓶。
感觉到人进来了,黑猫使出力气挣扎,尾巴上的线一扯,又一只瓷瓶砸在地上,“咔嚓”一声,震得所有人一颤。
裕王在房中大步梭巡一圈,冲着众人吼声震天:“人呢!”
第十六章:遇刺
沉香堂丫鬟仆役跪在屋内瑟瑟发抖,外面嘭嘭传来棍子砸在人身上的声音。
裕王下令将所有负责沉香堂守卫的侍卫杖责四十。
看护世子不利,便是活活打死,也是咎由自取,这四十棍已是法外开恩。
“还不说吗?”裕王啪地一声砸了茶碗:“世子去哪儿了!”
虽说不叫秦韶承爵是他的决定,但这不代表他不在乎秦韶,相反,秦韶是亡妻谢氏留下的唯一骨血,他是打心底里疼的啊!
若不是怕走漏风声,他早就把王府掀个底朝天了!
“奴婢们真的不知道!”丫鬟们哭得瑟瑟发抖:“爷这些日子只叫燕妙姐姐和舒涵姐姐两个人伺候,再多就是奶娘吩咐我们做事,奴婢们是真的不知道爷去了哪儿!”
“混账!”裕王怒喝,令人速去把陈氏等人带来。
派去的人还没出屋门,倒是褚成急匆匆进门。
裕王见到褚成朝他点头,便知马车已经送出,此时想必已经出城,心里略微安一些。
总算没有误了大事。
“王爷,奶娘不在房中,舒涵姑娘和燕妙……也不在屋里。”派去的人进门禀报,裕王几乎笑出声来。
“好好好,我堂堂裕王府内宅,竟然凭空消失了四个大活人,你们当的是什么差!”裕王大发雷霆。
倒是褚成反应过来:“王爷,属下方才……方才还在利泽院见到绍爷和奶娘。”
“什么?”裕王眼皮突然一跳,“她到利泽院去干什么?!”
“绍爷没说,反倒一直在问属下在做什么,属下怕爷撞见……便急着将爷引出院子,”褚成忽地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僵住了。
错了!
错了!
怕不是他在牵制秦绍,而是秦绍牵制住了他!
“你,你糊涂啊!”裕王一甩袖,又令:“把沉香堂封了,任何人不得进出!”
他快步走出沉香堂,直奔利泽院而去。
论说这利泽院位于王府内宅的最西边,且因为王府里正经主子统共就那么几个,大多数院子都是空着的,所以它也不例外。
但因着裕王今日有大计,便暗中叫人将利泽院收拾出来安顿秦骋,只等天黑后那柴家马车一到,便从西边的月亮门出去,走小甬道直接出府。
因为柴孝子还在外守着,此举不会惹任何人怀疑,只当是老太太治病完毕,被送出府来。
毕竟王府高门大户,岂会随便留一个商贾之母过夜。
到时候只需方昭然安排好的人手接应,便能连夜出城,与城外的三百精锐靖卫汇合,快马赶往长安。
到时便是容宿和周斌反应过来,只怕也为时已晚。
事情本来安排得是天衣无缝,谁想到秦韶会在当中横插一杠!
裕王大步流星地赶到,其实脑中还是一团乱麻。
他也不太明白秦韶这一杠子是怎么插的,但他清楚,今夜这么多事撞在一起,就绝不是巧合!
待到了利泽院,褚成打先锋正要一脚踹开正房屋门时,门却自己开了。
“见过王爷。”陈氏站在门前低头行礼。
裕王面色沉沉:“绍儿呢?”
陈氏让开路,裕王大步入内,褚成吩咐众侍警戒,自己随着裕王进入房中。
利泽院不过是临时收拾出来的,自比不得王府其他院子豪华舒适,除了正堂墙上的字画,便唯有一套配了四只圆面小凳的檀木八仙桌上得了台面。
桌上还摆着一副茶壶茶碗,看那半杯茶的样子显然是之前有人用过。
且因着不敢声张,连秦骋的乳母都没带过来,只临时拉了个四扇开的屏风隔出西稍间,便算是临时落脚之处。
裕王顿足屏风前,看了陈氏一眼:“你没有话要对本王说?”
陈氏低头:“王爷进去,一看便知。”
裕王长出口气,径直绕过屏风。
“孽障!”只听裕王一声怒喝,一脚将屏风踹翻,随着轰然倒地的架子屏,褚成也看到里面的情况。
他“亲自”安排出府的世子秦骋正安安稳稳地躺在西稍间的婴儿筐里酣睡,直到裕王踹翻屏风,才将婴孩吵醒,哼唧着哭了起来。
“属下办事不力,请王爷责罚!”褚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可真是耽误王爷的大事了!
裕王看着大哭不休的秦骋,蓦地脸色更黑,跨步上前在襁褓中翻找。
原本他塞了密信的地方,现在夹着一页薄薄的纸。
裕王冷着脸取出,上面正是秦韶字迹:
父王明鉴,儿绍拜上。
裕王眉头紧皱,将信纸翻了一面,发现北面并没有写字,又翻找一遍才确定,秦韶的的确确只留了这一封信,八个字给他。
“混账!便是连封像样的书信也不肯留了?”裕王恼恨。
亏他当个宝一样地将秦韶捧了这么多年,竟是个背叛亲父的孽女!
“王爷明鉴!”陈氏从旁噗通一声跪倒。
“世子昨夜写了一晚的信,烧满炭盆,才斟酌留下这封给您,断不是轻慢于您。”
裕王陷入沉默。
的确,自从那日胡言乱语后,秦韶就一直有话未说,如今又做出这等事来,显然是有她的打算。
只不过同此前一样,她无法话说。
“绍儿在哪儿?”裕王问:“你若据实回答,我自会从轻发落。”
……
夜幕落下,方昭然一程已着驿站入宿。
世子地位不低,又是奉皇命出行,自然是住在最尊贵的上房。
方昭然姿态做的极好,连手下士兵都觉着自己是护送的裕王世子,言语之间颇是骄傲。
“护送世子事关重大,今日驿站闭锁,不再接待。”方昭然又令。
驿丞忙不迭地应是,他们这些地方皂吏比谁都滑头,巴不得如此,好保个平安。
可惜事与愿违,众人安置好没多久,一道火光就从马厩处冲天而起。
马匹凄厉嘶鸣,踩踏着火光冲出,场面一片混乱。
“保护世子!”方昭然第一时间冲回“世子”房中,与四名黑衣人撞个正着。
这些人悍不畏死,竟然拼着被侍卫包围,也要挥刀砍死世子。
“当当当!”黑衣人将那床榻砍得稀碎,却半丝血迹也没有。
为首之人恍然觉悟。
难怪方昭然不急于救驾,敢情这就是一出空城计!
“事败!”四人训练有素地分出三人抗敌,另一人迅速冲向窗口放出一只蓝色烟火,便跳下窗台。
“还有余党!”方昭然断喝,一刀劈掉黑衣人的半截头颅,率众擒下另外两人。
两人却在被擒瞬间没了气息。
“他们口中有毒囊!”方昭然黑着脸看向窗台下,果然底下埋伏的侍卫仰头喊道:“贼酋已服毒自尽!”
第十七章:醉酒
裕王府,利泽院。
跪在地上的陈氏站了起来。
“王爷可还记得,王妃娘娘是因何而死?”
裕王蹙眉:“说这些干什么?褚成,你速去——”
“王爷!”陈氏含泪打断:“娘娘是为了替您生下嫡子,才会冒险蒙难的,可如今,您却要把世子的位子传给别人!”
裕王看向哇哇哭的秦骋,愤而拂袖:“混账!本王的事,何时轮到你插嘴!”
陈氏低下头:“奴婢只是替世子带话罢了。”
“这难道是绍儿的意思?”裕王一脸不可置信。
秦韶怎么会这么问!
“是!”提到秦韶,陈氏扬起头,眼中都有了光彩:“世子说她才是王妃嫡出的子嗣,为何要让骋爷继任?既然王爷不公,她便寻那公平之处!”
“混账!”裕王指着陈氏,手都在发抖,几乎无词可骂。
秦韶和陈氏都是明知道女儿身的秘密,却都要反他,都要逆他,这是何道理!
若说陈氏糊涂,被秦韶用世子大位的事迷惑,这才听凭秦韶吩咐,那秦韶自己呢?
连容宿贼子的心思都能一眼看穿的女儿,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将世子之位让给秦骋只是权宜之计,待到秦骋储君之位定下,自然会受封太子,那裕王世子之位自然还是她的。
可秦韶却偏偏打着这个由头,做出悖逆之事,这又是何道理?
裕王眼中疑虑重重,既担心女儿糊涂,又担心是自己糊涂。
“她要寻公平,寻什么公平,去哪里寻公平?”裕王问。
事关秦韶下落,他必须要问个清楚。
“世子说,正是王爷所想之处。”陈氏将秦韶吩咐的话如实说出。
裕王脸色更加难看,脑中也浮现出秦韶信誓旦旦的模样:“我不去长安,骋儿也不能去!”
当时的秦韶那般肯定,却在看过一张密信后就改了主意,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过。
亏得他当女儿知道服软,却没想到,她是早有了旁的主意啊!
“她上了那辆马车?不,不对,若不是刘嬷嬷上车,管事不会上报一切妥当,你们到底做了什么?”裕王问。
陈氏道:“早在数日前,世子就派舒涵去大夫人处为骋爷裁制衣帽,并参照哥儿的身形制了衣裳,只需塞入棉花,再放入婴孩筐中盖上帘子,自然无人能辨。”
“刘嬷嬷是王府旧人,这等小把戏骗不过她。”裕王说。
“是骗不过嬷嬷,所以爷多放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裕王问。
……
早在王府宴请的宾客还没散去时,西侧门的马车便已经出来。
车架只有八个扮成小厮的高手护卫跟随,咯吱咯吱地往柴孝子所住客栈驶去。
柴孝子早就在门前小巷口守着了。
他身后站着更多小厮打扮的人,只是这些人都蒙着面,和柴孝子的关系显然也不像是保镖和雇主,真要细细分辨起来,柴孝子倒更像是讨好的一方。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柴孝子暗中向为首的蒙面小厮施礼。
“不必多礼,也是你运道好,才赶上这一遭。”蒙面小厮沉声道:“为稳住容家眼线,大人嘱咐你还需一连接送三日,便是周斌走后也不得松懈。”
“小人明白,此次母亲能得柳先生诊病,全靠大人相助,柴某必定尽心竭力为大人善后。”柴孝子说。
蒙面小厮摆摆手:“也是柴老板吃得了那跪求的苦楚。”
马车驶来,他亲自上车验看,刘嬷嬷做普通妇人打扮,挎着婴儿筐正坐着打哈欠。
“小爷不会哭闹吧?”蒙面小厮蹙眉问道,此间大事,她竟敢哈气连天。
刘嬷嬷揉了揉干红的眼睛,又打个哈欠才道:“在王府里就喂了不伤身的安眠丸,可保两个时辰,之后,哈……”刘嬷嬷揉掉眼中泪水,说:“之后就需喂些奶水才好,还请各位勇士快些出城汇合。”
蒙面小厮甩下帘子,再多看这刘嬷嬷一眼,他都要打哈欠了。
“出发!”他低喝。
刘嬷嬷终于安下心来,隔着帘子拍了拍,便靠着车背板合上了眼。
马车不知行了多久,忽然大肆颠簸起来,车厢中的刘嬷嬷却依旧睡得死沉,愣是没被吵醒,倒是她的筐中挣动几分。
赶车的人发出一声:“咦?”却也未及检查,便只奔目的地而去。
时至三更,马车才堪堪停在郊外一处平阔地。
旷野星露云散,大大的月盘挂在天空,映得下方几分明亮。
数十人举着几支火把,围绕当中一人而站。
“都妥帖了?”当中之人背对马车,发问之间转过身来,赫然便是早就“离开”渝州城的容宿。
“禀四爷,神不知鬼不觉。”应话之人,竟然是方才为首的蒙面小厮!
容宿哈哈大笑:“方昭然仗着陛下几分信赖,便与裕王合起伙来,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却不知他的心腹早就命丧你手。”
“四爷过奖了。”蒙面小厮揭开面罩,跪地道:“还是四爷神机妙算,知道他们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属下才有机可乘,假扮方昭然心腹掉包车马。如今,他们一程应该已经带着另外一辆马车出城汇合了。”
容宿笑笑,令他起身。
“如今这陈仓为我所获,我倒想看方昭然如何向圣上、裕王交代。”他长袖一甩,心腹手下当即明白过来,转身跳上马车,掀开车帘。
“嗯?”心腹脸色一变。
刘嬷嬷竟然一滩烂泥似得倒在马车里,连一直当命一样守着的婴儿筐也挤在角落里。
心腹大手一抓夺过婴儿筐,只觉里面有东西受惊,挣动一下。
“怎么回事?”容宿也觉察到心腹异样,大步走来。
“四爷,这……”心腹脸色铁青,只怕自己是耳鸣听差了,伸手掀开一截帘子才大惊失色。
“到底怎么了?”
容宿脸色阴沉,一把推开心腹,亲自扯掉婴儿筐上的帘布。
“喵……”白身黑尾的小奶猫正裹在一套红绸塞成的人偶里又抓又挠。
五个或大或小的猫球分别做了头和四肢,让小猫崽都不知先玩哪个好,便径直熏醉在这五个猫球之中,连多叫一声都嫌费力,只软趴趴地躺在棉絮里眯着眼睛享受,倒比那中了迷药的刘嬷嬷还像是吃醉了酒。
第十八章:风流【加更】
容宿脸色颇为难看,指着筐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的蒙面小厮跪地叩头不休:“四爷恕罪,属下敢用性命保证,这绝对是裕王运送出府的世子车驾!”
“莫不是裕王早就发现了咱们,所以设下了圈套?”有人低语。
“不可能,若真识破,何须费力放只猫来迷惑那嬷嬷?”
容宿一眼看穿,放一只猫不过是为着在嬷嬷神智模糊的时候营造出活物的假象,让老嬷嬷安心睡去,不要搅闹。
若真是裕王有意安排,大可不必费这个心思。
而且说到猫……
容宿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但尚不敢确定,便大步往马车走去:“把人带过来!”
老嬷嬷还在,不出两句,便能问出原由。
“不必麻烦了!”一道嗓音穿透夜空,伴随哒哒马蹄声从百步外传来。
众卫警戒,倒是容宿竖起手掌,令众人让出一条道来。
只见藏蓝锦衣的少年快马而来,近前火光映他长眉上扬,英气逼人,直至容宿十步内才勒马而停。
“便由本世子来为容四爷解惑,如何?”秦韶声音洪亮,倒未闻先前的怯弱。
“乐意之至,”容宿做了请的手势。
秦韶翻身下马姿态十分潇洒,显然也是马背上的好手,不愧裕王嫡子之名。
不过她下马后,身后那作小厮打扮的燕妙便藏也藏不住。
只见燕妙不知所措地左右看了个遍,却不知如何下马,还是秦韶朝她张开双臂,才含羞带怯地撑着秦韶肩膀跳下马来。
容宿一眼便看穿燕妙的女儿身,先是眉头微皱,复又轻笑一声:“世子竟是个风流人物。”
似今夜此等大计,竟还要带个贴身侍婢出行,想来不是精虫上脑的蠢材,便是当真成竹在胸的大人物。
观秦绍模样,容宿显然认为,后者的可能性大些。
“去接瑞雪,”秦韶先是冲那看着婴儿筐的侍卫扬了扬下巴,吩咐道。
燕妙面对一群明火执仗的杀神,光溜溜的小脑门冒出一层薄薄汗珠,但秦绍有命,她便低头踩着碎步挪过去,没有半点犹豫。
不过有容宿默许,燕妙当然畅通无阻。
只见她成功取回瑞雪的筐,柔声安慰两声,也不知是在给瑞雪鼓劲还是给自己鼓劲儿,总之,燕妙是成功回到了秦绍身后。
世子爷虽然不算如何高大威猛,但在这龙潭虎穴之中,便是燕妙眼中最安全的港湾。
“容四爷,借一步说话。”秦韶将缰绳丢到一侧,示意容宿。
容宿点头,主动移步。
说起来,他武功高强,倒是世子爷一直病病殃殃,脸色都较寻常男人白三分,两人“借一步说话”任谁也不会担心虎虎生威的容宿。
“自初见我便知,世子绝非池中之物,果然,您一出手,便给我个大大的惊喜。”容宿道。
秦韶捏捏手指,很是官方地吹捧回去:“容四爷也不赖,我父王和方统领这么大的一盘棋,都叫你给破了。”
不论前世今生,容宿在这一步上都赢了方昭然和裕王。
“承让,承让。”容宿笑得是心安理得。
当我夸你呢?
秦韶心里腹诽一句,面上却十分沉闷:“不知四爷费尽心机,夺我那不争气的侄儿,所图为何?”
“世子爷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容宿眼光狡黠,月色下透着微微光泽,看得秦韶后颈皮发凉。
这果然是份苦差事。
秦韶可以坦然面对父王,面对褚成,乃至千军万马,却独独面对容宿这杀神,她总是下意识地犯憷。
“倒是世子您如此大费周章地,可不像是与王爷商量好的。”
秦韶微微抬起下巴。
这事果然瞒不过容宿,她也不打算瞒。
“容四爷这不也是明知故问?”秦韶冷下目光瞥他,想他前世作的那些孽,染的那些血,心底顿时涌上一团火,不过她眼里层层恨意在容宿望来时收敛三分,只露一半:“若今早那车里坐的是我,我又何必非这些心力。”
容宿挑眉,好大的怨气。
“如此说来,世子爷是肯与我去长安了?”
他问,秦韶自然敢答。
“前途光明,为何不敢?”
容宿笑起来,上下端详着秦绍,只见小公子一身藏蓝锦衣,领口袖口都是银边海纹,低调内敛,唯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黑革腰带用金丝线绣了海藻祥云纹,上嵌三块浮雕玉佩,既彰显世家公子气派又不甚张扬,与秦绍性格倒也相称。
“既如此,容某倒有两个问题,需请世子解惑。”容宿晃了晃两根手指。
秦韶提起精神。
“这第一问,世子何故信我?”容宿问。
秦韶一脸不可置信。
这人脸皮也忒厚了,谁会信他这只老狐狸!
若是可以,她恨不得现在就结果了这谋朝篡位的奸贼!
不过是大局未稳,她还不得施展罢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并非信你,而是信利之一字。”秦韶语气,意味深长。
容宿挑眉:“世子误会了,我不是问你为何信我会帮你。以您嫡世子的身份,来与我谋,我容四自是求之不得,岂会拒绝,您当然成竹在胸。”
这便是答应护送他入长安夺储了?
秦韶心中大石落地,复又蹙眉:“还有什么信?”
容宿掸了掸袖子,目光牢牢盯入秦绍眼中:“我是问,世子缘何认为,我一定能成?”
秦韶倒吸一口凉气。
“我不过是容王庶子,生母出身卑微,空得贵妃娘娘几分青眼,也于事无助,便是在长安,也鲜少有人瞩目于我。”容宿说话间,似有几分落寞。
秦韶心中猛地摇头,切不可被这奸贼的假面糊弄了!
“世子为何认定,我能成事,能在裕王反对之下,助您登临鸾台?”容宿问。
那可是夺储之路。
只要不是无知妇人,都晓得历朝历代,此路都是铺满鲜血。
若是所托非人,便是身家性命,全族老幼都要罹难。
他秦绍是有多大的胆子,敢将这些都托给他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子?
容宿不由逼近一步,急于求得答案。
“我……”秦韶下意识退了半步,喉头上下滚动。
我算漏了还不行吗!
秦韶心中叫苦不迭,该死的容贼脑子竟转得如此快!
她总不能说,你是前世的大赢家,我当然对你的野心和能力有信心吧。
“怎么?世子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容宿挑眉,眼里闪着让秦韶腿软的狡猾。
“我……我若进长安,难道不是容王为我谋划?”
容宿险些一个趔趄栽倒,眼里怒火汹汹:“你说什么?!”
第十九章:源起
亏他以为遇到识出千里马的伯乐,不成想,伯乐看上的却不是他!
秦韶缩了缩脖子,眼睛瞪得溜圆:“难道不是吗?”
这只兔子简直能气死人!
容宿脸沉得比夜风还凉,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无奈。
“当然,世子入长安,所得必是最好,当然是我父王亲自为世子筹谋。”他望向空旷夜空,倒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秦韶悄然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去:“那便动身吧。”
容宿负手而立,看着少年挺拔的背影,眉头忽而跳了两跳:“敢诓我!”
他恼羞成怒,大步追来又黑着脸停在半途,最后足尖一点将一粒石子踢飞,叉着腰长出口气。
瞧石子骨碌碌没入草丛,容宿笑出声来:“好,好个裕王世子!”
秦绍既费心诓他,自然是信他之能。
容宿仰头望着繁星朗月,轻啸一声:“走!”
“得令!”众侍卫立刻收拾行装马匹,趁着夜色加急赶路。
秦韶带着燕妙坐进裕王为秦骋准备的马车中,马车晃晃荡荡,她的心却是渐渐落稳。
与容宿一番交锋,实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原本准备细述她是如何与父王因世子大位产生“矛盾”,又是如何为了储君之位与父王为敌,白猫换世子,夜奔容贼营,这些她准备好取信于容宿的说辞,竟然一句都没派上用场。
容宿只用“来与我谋,求之不得”八个字便略掉了她所有准备,还一枪精准地击在她为何全盘信任他这么个声明不显的小小庶子的问题上。
简直敏锐得匪夷所思。
秦韶夺过燕妙手中水囊,仰头鲸吞牛饮两口,脸色才好看一些。
不论狗贼如何奸滑,这一世,他都别想讨到什么好处!
秦韶丢掉水囊,从此刻起,她便只是为了夺储不择手段的世子——秦绍。
……
马车颠簸,不多时刘嬷嬷便醒转过来。
“唔唔!”刘嬷嬷被捆了手脚堵了嘴,挣扎了几下便发现上首坐的是世子秦绍,赶忙眨眼求救。
“燕妙,给嬷嬷卸了口塞。”秦绍道。
“是,”燕妙蹲下去摘了嬷嬷口中布团,却没有去解绳子。
刘嬷嬷人老成精,立刻知道当中不对。
“小世子!小世子呢!”刘嬷嬷大呼,秦绍道:“嬷嬷莫要着急,骋儿是我的亲侄儿,我岂会害他。”
刘嬷嬷木着脸,一时竟有些不认识秦绍。
“此刻,骋儿正在王府奶娘怀中,平安无恙,也不用受这颠沛流离心惊胆战之苦。”她说。
“世子爷,您——”
“嬷嬷也说了,我秦绍才是裕王世子,唯一的世子。”秦绍强调。
这样的世子让燕妙都有些害怕,只偷偷拉扯一下刘嬷嬷的衣角。
刘嬷嬷看向燕妙又注意到她手边的篮子,这才反应过来:“你提着婴儿篮子,是你换走了骋爷?!”
燕妙缩了缩脖子,不敢与刘嬷嬷对视。
刘嬷嬷眼珠瞪得溜圆:“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
她总算明白,自己为何还没出王府便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又为什么秦绍会突然出现在利泽院,逼得褚成亲去应对,而她则连多看秦骋一眼都不敢,就急匆匆地上了出府的马车。
“陈氏这个贱婢,亏我把她当老姐妹,她竟然在我的茶里下药!我非剥了——”老嬷嬷骂到一半,便被秦绍一手肘击在侧脸,头撞在马车一侧,顿时头晕眼花。
“刘嬷嬷,我敬你是府里旧人才礼让三分,你可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她呵斥。
刘嬷嬷这才收起那副泼皮模样,反倒好言劝说:“世子您与王爷父子情深,可不能听信小人挑唆,做那悖逆之事啊!”
“何谓小人挑唆?我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可以听,不公就是不公,不平就是不平,我秦绍身为大秦嫡系血脉,难道还要屈尊在一个庶子之下!”秦绍怒喝,声音传到车马之外,容宿微微勾起唇角。
世子如今,是真怨上裕王了。
其实他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世子绍好端端的,裕王却偏不叫他承继大宝,反而去扶持一个庶出的小孙子。
难不成这当中,还有什么秘密?
容宿眼中波光频闪。
马车内。
秦绍陡然叫停:“临近就有裕王府的山庄,把她送到庄户上去,天一亮,自然有王府的人会送她回去。”
容宿挥手,示意人照办。
手下有人迟疑:“四爷,此举莫不会泄露我们的行踪?”
容宿睨了马车一眼,斥道:“糊涂!如今我们是护送嫡世子入长安面圣,又不是做贼,有什么行踪是不可泄露的。”
能让裕王父子反目的,也就是裕王要将世子之位交给秦骋,更欲使秦骋继承大宝,这边秦绍不愿,自然嫌隙丛生。
秦绍想翻盘,这才借力于他。
所以此番可不是偷抢拐骗,而是世子秦绍自愿随他们去长安,当中区别可大着呢。
秦绍隐约听到几句,嫌烦又索性闭上眼靠在车上假寐。
原本乖巧坐在一旁的燕妙见状跪在秦绍脚下为她捶起了腿。
秦绍睁开眼,推开燕妙捏向她大腿的手。
“燕妙,你……”
“奴婢明白,世子您带奴婢出来,是怕王爷一怒之下将奴婢打死。”燕妙望向她道。
秦绍不语,只点点头。
燕妙不同于奶娘和舒涵,她只是个普通丫头,父母双亡没有任何亲戚,这才能被选来伺候秦绍。
也正因如此,在帮秦绍做了这么大一出局后,她几乎没有任何活路,秦绍这才会选择冒险带她出来。
“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奴婢只求您能允奴婢伺候您就够了,奴婢绝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求您不要丢下奴婢不管!”燕妙咚咚叩头,似乎已经察觉到秦绍对她还有别的安排。
秦绍屏吸不语。
“罢了,你已在人前露脸,便是安置又能把你安置到哪儿去。”秦绍叹了口气,连她都是孤身一人,就是想不把燕妙带进虎口,此刻也别无他法。
而且,她身边也的确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
“多谢爷,多谢爷!”燕妙激动地叩了三个头才起身。
秦绍笑笑,拍了拍一侧的座位。
燕妙乖巧落座,车窗帘忽闪忽闪地飘了两下,隐约露出两点火光。
她偷偷掀开帘子,瞧见远处一艘挂着十几盏灯笼的大船:“爷,咱们要坐船了吗!”
秦绍掀开眼皮:“果然是走水路么……”
如此,三日后,便能抵达长安了吧。
那个她噩梦源起之地。
第二十章:高明
旭日初升,晨光洒落,一行野鸟振翅而起。
驿站在这清冷的晨曦中格外肃穆,院中和墙壁上还溅这干涸的血迹,二十几具尸体摆成一行。
这当中有七名黑衣人,其余的便都是随行的护卫,还有几个驿站的人也死于非命,这当中便有驿丞一个。
脖子上一刀毙命还倒在草垛里被火烧了半截身子,让人无法判断是畏罪自杀,还是混乱中为刺客所杀,总之这件事是无从查起。
方昭然脸色不善,善后至天明,却也不提何时动身。
“报!”派出去的斥候冲到他身前跪倒:“统领所料不错,昨夜果然有人在驿站外不远处扎营,小的看到他们所骑的马匹都带有黑铁头箍,正是……”
斥候不敢说出口,但众人心知肚明。
马匹带黑铁头箍,不正是容王府兵的标志吗!
看来昨夜行刺的果然是容王府的人,当时就有人拔出刀来。
“干什么!”方昭然呵止他们,“即便真是他们,你们也没有证据,难道就凭这七具自杀身亡的尸体,就能定容王的罪?”
简直异想天开!
众人停步,领头的黑脸大胡子队长老钱忍不住回嘴:“难道就这么忍了吗!”
方昭然冷着脸瞪他,有人将老钱拉了回来。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方昭然负手踱步,年纪轻轻却像个老头子一样眉头紧锁。
可军营里都是大老粗,动脑子的活儿,还真难为他们。
方昭然揉了揉眉心,此刻倒是有些羡慕容宿这样的世家公子哥,不论得宠与否,身边总能笼络到几位能用得上的文士先生为之出谋划策,而他……
顶着这区区六品的统领一职,既无族亲又无助力,岂有能人肯甘心效命,为他谋划。
方昭然磨牙,一个人,他也一样从乡下任人欺凌的罪奴后代步步走到今天。
“我明白了!一夜敌袭,容宿怎么可能连个人都没派过来,”方昭然道。
“他们派了杀手,还敢派人来?”老钱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身边有人拉了他一把:“统领的意思是,人不是容家派来的,不然还能让咱们发现?”
方昭然点点头。
没错,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容宿压根就不在营中,而能主事的周斌也被裕王牵制在渝州城中,帐中无人做主,这才悄无声息!
“糟了!”方昭然翻身跃上马背:“你等留守,老钱,速带三十人随我来!”
方昭然快马加鞭赶往东北方赶去,不到一个时辰便在渝州城的官道上撞见同样身着长安禁军铠甲的斥候。
“统领!”斥候扑下马便跪倒在地。
方昭然耳中嗡地一声,狠狠拍了自己额头一掌:“到底是小觑了他!”
那斥候将一切说个清楚。
就在当时他们几人快要护送世子车驾出城时,队长突然说统领为防万一,还准备了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侯在院中,让他们护送世子从南门出城,而队长则亲自驾驶那辆假马车从西门出城。
众人不疑有他,哪知出了城与三百靖卫汇合,才发现车上空无一人!
“不可能!老铁不会背叛我们!”老钱队长第一个不信。
斥候眼中冒泪:“我们后来合计一下,才隐约觉得队长可能根本不是队长,只不过当时夜黑蒙面,那人身形又和队长一模一样,我们才会中了圈套!”
“好,好他个容宿!”方昭然气急反笑。
不但发现柴孝子早就与他达成协议,还对他身边几个心腹了如指掌,连顶替的人都备好了。
这恐怕不是一日之功,而是容宿早就准备好了的!
方昭然摸了摸后脖颈,倒竖的寒毛才老实下去。
“既然三百靖卫已经知道世子丢失,这事想来也瞒不住王爷,”方昭然双腿一夹,快鞭催马赶往渝州城。
他需得尽快拿出对策,否则裕王世子落在容家手里,不论是对陛下还是对他,都是后患无穷!
可当次方昭然提心吊胆地赶到裕王府时,却发现裕王根本没有半点急色。
“王爷恕罪,是下官轻敌。”方昭然单膝跪倒,抱拳请罪。
裕王长叹一口:“本王都知道,统领先起来吧。”
“下官不敢!”方昭然倔强不肯起身,这个篓子太大了,他只能道:“恳请王爷即刻动身,随下官入长安平定大局!”
只要裕王这位亲祖父出现在长安,什么妖魔鬼怪,都无计可施。
便是容王,也不能叫人家祖孙分离。
裕王摆手:“不成,近日西南各部异动频繁,大吐司嫁女和族中实力最强的部族联姻,此刻我是断不能离开的。”
方昭然恨恨捶地:“难道连天都助他!”
裕王摇头:“我倒瞧着不像。”
方昭然抬头看他。
裕王道:“据说容宿手里有一支商队,做的就是西域珠宝买卖的生意,大吐司之女议亲那段时间,正是这商队途径之时,方统领觉得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方昭然倒吸一口凉气,但脸色却在瞬间转换:“王爷如此清明,难道已有对策?”
“本王……”裕王抬手又落下,只道:“进来吧。”
只见褚成抱着秦骋从后堂出来,笨拙地摇着拨浪鼓,试图吸引小爷的注意,可小祖宗显然对他胡子的兴趣比拨浪鼓大得多,一把薅下去,便欢天喜地的往嘴里塞。
“这……”方昭然麻利地站起身迎上去,一时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这是骋爷?”
裕王虽然当着他的面说要立秦骋为世子,但终究陛下的旨意还没颁下,方昭然身为皇帝身边近臣,自然不敢随便改口。
见裕王点头,方昭然提着的那口气顿时松下,旋即大概猜出几分。恐怕是裕王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这才将秦骋扣下,送了个假的出去,反摆了容宿一道。
“王爷高明!”他当然不吝赞扬。
可裕王的表情却是苦笑,径直背过身去。
方昭然人精似得,顿时看向同样脸色难看的褚成:“这当中难道还有什么曲折不成?”
褚成看了裕王背影一眼,替他开口:“是绍爷将骋爷换下,还……还连夜出府奔那容宿去了!”
方昭然脑中嗡地一声,这句话信息量巨大的连他都一时处理不过来。
裕王世子秦绍,竟然凭一己之力将他、裕王乃至容宿三方玩得团团转?
不但在这局中局,计中计间游刃有余,最后还奔了容宿,往长安夺储去了!
第二十一章:断指
方昭然僵硬半晌,只觉得此刻如不让场上沉默个三五分钟,都对不起秦绍布下的这场大局!
“想来世子是猜到您有意更换名位,这才……”方昭然只把话说一半。
犹记当初还是秦绍第一个看穿容宿的伪装,世子之位这等大事大事,他又岂会马虎。
而且………
秦绍掉包世子后,并没有选择来找他,而是直接去投容宿。
显然,在世子眼中,容宿已是胜过他方昭然不少。
方昭然嘴角微微抽动,藏起心里的那点不服。
不得不说,秦绍行径虽令他生气,却是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看看如今的局面,若非秦绍动作在先,他们此刻已经陷入极其被动的状态。
裕王也是有苦说不出,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
方昭然却不肯轻易罢休:“王爷曾道世子身体欠安,如今这车马劳顿的,世子可吃得消?”
裕王捏起拳头:“连你也觉得,是本王在从中作梗?”
“下官不敢!”方昭然低头,可声音却理直气壮。
瞧秦绍这状态,即便不是健健康康,也断不是裕王所说那样病入膏肓。
既然如此,为何裕王不许秦绍继位?
方昭然私以为,若是他处于秦绍的位置,九五之尊唾手可得时却被父亲生生拦住,也断不会善罢甘休。
“本王自有本王的打算!”裕王怒目。
“是,下官但凭王爷吩咐。”方昭然低头应道,裕王不说,他岂敢逼问。
裕王走到他跟前,亲自扶起方昭然:“论说起来,你当叫本王一声表叔。”
方昭然浑身一激,头低得更深:“下官不敢。”
裕王叹了口气。
“当年外祖一族获罪,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舅母能在途中生下你父亲,又能在边关扎下根来培养出你这样的人才,实是不易。”裕王说。
方昭然并不抬头,也不出声。
“本王知道,你心中有怨,你父亲、叔伯恐怕心中都有怨,但这几十年过去,便是本王与皇兄想要弥补,能做的也不多了。”
“王爷言重了!”方昭然惶恐跪倒,一头磕在地上:“下官能洗去罪奴之身,还得到陛下重用,已经是天大的福气,绝不敢再奢求什么!”
裕王亲自搀扶他,这才注意到方昭然眼眶已红,连道:“好孩子,快起来。”
“我那老友若能看到今日,只怕是死也瞑目了。”玉成先生从后堂走出来,也是眼眶湿润。
“老先生,多谢先生相助之情。”方昭然十分有礼貌,俨然一位有礼有节的好好后生。
玉成先生摆手:“我的誓言本就是为了你祖父所立,如今为方家后人所破,也不丢人。”
方昭然又注意到玉成先生身后还站着一位面容稍显憔悴的妇人。
“这位是?”
褚成终于把自己的胡子从骋哥儿手里抢救下来,赶忙解释道:“这位是世子爷的乳母陈氏,世子爷平素起居都是由她来照顾,此次世子去得匆忙,王爷怕世子照顾不好自己,便想劳驾方统领一并带些人过去。”
方昭然恍然明白,原来如此。
“您言重了,下官本就是来接世子的,一道护送世子随扈也是应当。”
裕王点点头,正要说话,褚成怀里的小祖宗却因为薅了几次都薅不到胡子,裂开嘴就哭起来。
“抱下去吧,”裕王令道。
聪明人之间不需多问,方昭然便知道裕王这是不会将秦骋交给他带去长安了。
也对,便是商人做生意,也明白鸡蛋不能都放进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堂堂裕王岂会不懂。
如今秦绍去了长安,就是跳进虎狼窝里,秦骋自然是留在渝州来得安全。
“那下官就告辞了。”方昭然离开。
裕王看着空落落的大堂,狠狠砸了桌子一拳。
……
入了夜的长安城,灯火通明。
夹道的二层小楼俱是招摇的绣帕,香粉扑面而来。
这是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柳巷,有最红的姑娘,最美的歌声,最劲辣的热舞!
行走其中,便是你满肚子愁肠,也会被那些喜笑颜开的漂亮面皮们冲散了。
走进最豪华的迎风楼,还有墨竹书香的清雅小苑供那些士大夫玩乐,作那红袖添香的美谈。
是时,一寻常富户家小厮打扮的人穿行其中,直奔二楼而去。
一个姿色寻常的妓女软了腿依进小厮怀里:“小哥儿,别这么急嘛——”
“滚开!”小厮低喝:“耽误了爷的事,剥了你的皮!”
妓女直了身子啐一口:“还真当自己是官老爷了!”
小厮显然不想跟她闲扯,大步冲进一所隔间,将帽子一甩砸在桌上:“怎么约在这么个鬼地方!”
桌子边上的两个锦袍公子笑嘻嘻地挥手,姑娘们乖觉地起身出去。
“瞧容兄这打扮,难不成是怕嫂夫人知道后,演一出河东狮吼?”
“我看是了,都说容家大爷夫妇是夫唱妇随,我看,是要妇唱夫随了吧!”
两人一唱一和地打趣,可随着那被唤作容家大爷的男子脸色愈发难看而噤了声响。
“容家大哥,这迎风楼规矩严着呢,你不必如此紧张吧?”一人问。
容大爷冷冷瞥他:“你懂什么,我刚得了消息,那荆州瑞皇叔护送嫡子入长安的队伍遇袭了。”
“什么?!”一人惊呼:“堂堂瑞王世子出行,哪个不长眼的敢太岁头上动土?”
另一人倒是更冷静一些,问了句:“若光是遇袭,只怕不会这么快地往长安报信,莫不是那位世子爷伤着哪儿了?”
二人齐刷刷地看向容大爷。
“刺客狗胆包天,竟然将瑞王世子的一指砍断。”
“手指头断了?!”
两人眼珠子都快掉下来,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瑞王世子,竟然被人砍断一根手指!
更何况,那瑞王世子进长安可不是寻常的朝拜,而是要论过继大宗事项的,若是能成可就是储君之位,现在竟然断了一根手指,这不是在打天子的脸面吗!
三人忽然觉得脊背生寒。
陛下这几日本就因立嗣之事黑着脸,如今这更是雪上加霜,恐怕不能善了。
“哎,容大哥,我听说你们家四弟,似是去了渝州裕王府接裕王世子了?”
“这才是我担心之处。”容大爷冷下脸。
“大爷放心吧,你们容家铁卫何等威风,敢捋虎须的人不多,裕王世子一定平安无事。”
第二十二章:买药
“平安无事才要出事!陛下分明派了方统领亲去渝州接人,若是我四弟将人接来,才叫坏事!”容闳愁眉不展。
二人面面相觑,一副恍然的模样:“难怪这几日不见方昭然在御前当值,原来是去了渝州。”
“若这么说来,这瑞王世子手指头断或是不断,也没什么要紧的。”一直表现的较为冷静的陈公子向后倚去,斟起茶来。
谁都知道方昭然得陛下宠信,加上裕王与陛下亲兄弟的情分,这裕王世子入选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什么瑞王德王之子,全是陪太子读书,白跑一趟。
另一位赵家小爷顿时抚掌大笑:“我前日瞧那曹家老二仗着和瑞王世子的表亲关系,那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赛马输了竟还敢寻衅打人!这下好了,我也不用在担心日后还要捧他的臭脚了!”
容大爷按了按眉头,有些头疼。
“怎地,大哥莫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陈家公子看出些许端倪。
“这还用说么,必是又有起子闲人疑心到容王爷头上,不然逛个迎风楼何必做这幅打扮,定是怕御使明日参他啊。”赵小爷哈哈大笑,还拍胸脯打包票:“放心,明朝御史台我替你按着!”
“呸!说话不嫌腰疼,就你那捐来的小荫官儿,朝列还在门槛站着呢,就想按着御史台了,真当自己是御史大人了?”陈公子臊气人来可半点不嘴软。
赵小爷还要吵回去,就听容闳拍了桌子:“真要是兄弟,就帮我个忙!”
两位爷又是面面相觑:“我们能什么忙?”
……
渝水之上,一艘大船逆流而上。
船上起了两层楼,四角挂着商字灯笼,但和商船不同的是船上有作黑衣家丁打扮的人昼夜巡逻,戒备森严,一看便和寻常客船不同。
更让人不解的是,行船两日半,沿途竟无半日靠岸,便是一时的补给也没有过。
显然,容宿是将一切都备全了。
就这样,还说自己是声明不显的小小庶子?人力物力财力脑力,他哪个缺了?
秦绍就差冷笑出声。
想来他独独缺的,就是个扬名立万的机会吧。
秦绍想想就一肚子气,自己这裕王嫡子的身份,就是容宿张名立势的最好筹码。
前世,他不也是靠着“伴读”她侄儿秦骋,明里暗里地控制少主,才发迹起来的?
屋内,燕妙端了饭食进来,又撑开窗,让湿润的空气流通进来,也响起两岸的一些车马响动。
不过没片刻,就有黑衣小厮上前询问,乖觉客气但也挡了风景:“爷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燕妙撇撇嘴,回头看秦绍一眼。
“没什么,透透气也不行吗?”燕妙问道。
“四爷吩咐,爷身体欠安还是要少受风寒,如果有吩咐,但叫小的去办就是。”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爷要是想透口气,你还能进来吹风吗?”燕妙恼了,便是个囚犯,也得给个放风的功夫吧。
秦绍瞥来一眼:“把窗户放下吧。”
燕妙冲小厮做了个鬼脸,落下窗户便嘟囔起来:“爷,您也忒好脾气了,您是世子之尊,那容四爷再能耐也不该管到您头上啊!”
秦绍兀自拉了个凳子坐着夹菜。
便是再尊贵,他容宿不也管过,这算什么。
“此番进长安,求得就是一个平安,只要一路顺风闷些也无妨。”
燕妙撇撇嘴:“得亏咱们是生在渝州地界,惯了水船行路,换上旁人,只怕不被憋死也被晃晕了。”
秦绍端起杯子饮了口,将茶水倒在地上:“去暖壶酒来。”
“是,”燕妙不敢再啰嗦。
秦绍算着日子,估计也快靠岸了,不知接下来的路,容宿打算怎么安排。
船的另一边,容宿听了近侍大成的禀报眉眼笑开。
“世子果然是明白人,只可惜身边养的人终是欠些眼界。”
这两日光景,容宿就把燕妙那丫头看得清清楚楚。
忠诚,但能力有限,论说起来,实不配跟在世子身边伺候。
“对了,你说那丫头这几日都跟在世子身边服侍?”容宿盯着桌上茶碗,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忽然抬头:“船上有没有药?”
“什么?什么药?”大成懵了。
容宿敲桌子:“当然是……当然是妇人喝的那种药?”
大成挠了挠后脑勺,忽然一拍脑袋反应过来:“爷是怕那丫头跟世子连日干柴烈火的,有了孩子?”
容宿盯着他。
大成挠头挠得更厉害了:“爷,咱这船上伤药我是备了一箩筐,可这妇人承宠后喝的药是真没有。”
容宿不满地瞥他一眼。
大成摊手:“您又不召人伺候,备它做什么。”
容宿一个茶碗将大成砸出房门:“下了船就去买!”
大船靠岸,燕妙一阵风似得飞了出去,双脚着地的感觉可真是好啊!
秦绍看她这小鸟放风似得模样,笑了笑,自己将兜帽戴好,遮住模样。
容宿从身后望见,牵马走上前来:“绍爷不看看这岸上的风景?”
“四爷又不急着赶路了?”秦绍反问。
容宿把缰绳递过去:“我是觉着,绍爷这幅沉稳的模样,倒像我一位好友。”
秦绍心头一跳。
据她所知,被容宿称好友的人寥寥可数,其中之一便是……征文先生。
“谁?”
“到长安您就能见着了。”
秦绍挑眉。
如果她没猜错先生的身份,那先生此时应该不在长安,而是在西北边塞雁秋关才对。
“就这表情,超脱红尘不问俗世也不好奇的样子,更像了。”
秦绍顿时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大佛寺的禅师,慧宁,容宿的另一位好友。
当年容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还跟着做了大佛寺的主持,并被封为国师,是秦绍心里另一位狗字开头的乱臣贼子。
秦绍想想就觉得肚子里有气,索性翻身上马:“那就去长安见见吧。”
到了长安,定要你们这班狗贼好看!
“总算不怕我了吗?”容宿跟着翻身上马,紧随而去。
不过下船的渡口是一处很是繁华的小镇,容宿虽然安排了接应的人,但天色已晚不宜赶路,众人便在一处庄子落脚。
秦绍住在正堂,但她此刻她并没有上床,而是招呼人近前问话:“燕妙呢?”
侍卫吞吞吐吐:“燕妙姑娘……姑娘一会儿就回来。”
“把她叫来,本世子要她服侍就寝了。”秦绍道,只见那侍卫嘴上答应的好,却派个人往院外去唤。
燕妙素来只在她身边伺候,何时需要到外面去了?
秦绍脸色难看起来。
第二十三章:长安
燕妙此刻十分害怕。
她不过是出来催一催给世子净面的热水好没好,就被两个婆子引出了院子,走到半路,她就觉得不对劲。
可那两个婆子手脚麻利,架起她的胳膊就强行“请”来这间偏僻的屋子。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可是世子爷的人!”燕妙尖叫。
“姑娘别怕,正因为您是世子爷的人,才要走这一遭。”婆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走来。
燕妙脑子嗡地一声。
尽管裕王府没有多少内宅恩怨,但她到底是做大丫鬟的,这些事儿多少还是懂得的些。
“嬷嬷您搞错了吧!我……我,”燕妙眼里豆大的泪珠骨碌碌滚落,这话真是说不出口。
婆子却当她存了不该有的念头,肃容道:“姑娘是什么身份您自个儿心里也有数,现如今别说没什么名分,便是爷给您开了脸,也是该喝这药的。您就别挣扎了,我们都好交差。”
燕妙下嘴唇直哆嗦:“交差?世子爷不会让你们来的,不会是爷的,你们到底是谁的人?”
她有没有承宠,爷还不清楚么,怎么可能派人来给她喂药!
“姑娘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大不了,我们都是这庄子的老人,以后您就是显贵了也找不到我们头上,不想吃苦头的就乖乖听话,少遭些罪!”婆子铁钳似得手扣住燕妙双腮。
燕妙看着那黝黑黝黑的汤药,双腿发软,一口狠狠咬在婆子虎口上。
“啊!”婆子一巴掌扇过去:“给我灌!”
“谁敢!”秦绍断喝一声,踹门而入,一众婆子噗通跪倒。
“爷!”燕妙凄声唤道,膝行过去拽着秦绍袍角苦苦哀求:“爷!我不喝药,我不喝药!”
秦绍皱眉:“这是什么药?”
她不是没闻到汤药的味道,可看燕妙的模样倒不似要命的药。
“自然是姑娘侍候完爷该喝的药。”婆子仰头解释:“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请爷勿怪。”
她们虽不知秦绍真实身份,但都能猜到必是极尊贵的人就是了,故此客客气气,但也没有多害怕。
这位爷再尊贵,到底也不是她们正经主子,想喊打喊杀恐怕还要闹上一场,想来他也不想节外生枝。
秦绍则是恍然,她只顾着让燕妙伪装成得宠的丫鬟,却忘记还有这一节。
其实这也怪不得她。
便她是个男儿身,这种事也是身边嬷嬷安排,用不着她操心。
“这是谁的主意?”秦绍扶起燕妙,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
她冷哼一声,忽然蹲下打横抱起燕妙,女孩惊呼一声小兔子般地红着眼瞬间转为满面通红,却还是羞涩地搂住秦绍脖颈。
“让你们主子把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秦绍撩下话,径直抱着燕妙回去。
容宿得禀,骂了一声蠢货。
大成挠头:“爷,您不去劝劝世子,这要是有个庶长子,可是大大的不利。”
“世子戒心大着呢,若是能听我的,还用告诫你们小心行事?现在只能希望他知道轻重……”容宿突然眯起眼:“倒真是我多管闲事了。”
“四爷这是怎么说的?”
“咱们世子爷如此精明,岂会不知多个庶子妾侍对他影响颇大?必是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容宿敲着桌子,意味深长地瞥了大成一眼:“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世子爷这么聪明吗?
“好事啊,四爷您可要省不少力气了。”大成道。
而秦绍回到房间,看着受惊的燕妙,心中只道坏事。
容宿现在都开始考虑她子嗣的问题了,在这么下去,也不知能瞒多久。
“燕妙,你对那群婆子说什么了吗?”她问。
“奴婢什么都没有说!”
燕妙惶恐跪倒:“您房中的事,奴婢就是打断骨头,也不会说半个字的!”
早在王府时,这条规矩就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即便……即便秦绍这三日在船上都是合衣而眠,别说让她侍寝了,就卧榻都没有允她上,她也不会吐露半句。
秦绍满意地点头,让外界猜测,总比知晓真相要好。
“委屈你了,”秦绍拉起燕妙一只手,说起来还是她利用燕妙来做掩护了。
“奴婢不委屈,是奴婢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以后……以后奴婢一定小心谨慎,不给您惹麻烦!”燕妙连连叩头。
今日一场,让她彻底明白一个道理。
这里,已经不是裕王府了,秦绍也不是说一不二的世子爷,而是笼中的金丝雀。
虽然这只金丝雀试图掌握大局,但爷的路总是艰难的。
燕妙心里立誓,爷如此厚待她,自己绝不能再像这样给爷添麻烦!
对此秦绍是满意的,若是燕妙能成长起来,也是她不小的助力。
“明日转陆路,想必很快就能到长安了,容宿很可能会把咱们安顿在容王府中,到时候,你帮我做一件事。”她说。
燕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点头道:“爷您吩咐。”
秦绍低头,悄声吩咐:“容王府里有个婢女叫舟舟,你想办法寻到她,但不要叫她发现。”
“奴婢记下了。”
……
陆路走起来比水路更顺畅,秦绍一程很快便抵达长安脚下。
容宿骑着高头大马从南城门而入,黑铁头箍坠红缨的骏马让人望而退步,连守城门的都晓得这是容王府的人,匆忙放了行。
容宿倒也不客气,率众入内,还不忘回头顾一眼身后的马车。
城门口守着的许多人立刻将消息往各家府内传去。
但凡有些耳目的人,如今都知道这容家四爷和方昭然一样,往渝州城接裕王世子去了。
如今看到容家四爷威风凛凛地回来,可见输赢。
只是容王如此行径,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蠢材,还如此招摇!”容闳闻讯捶案,命人速去陈赵两府递话,就说他那好弟弟回来了。
陈赵两位公子一早就守在干路口,见到容宿便拱手意思意思。
他们都是大房嫡出的公子,对一个庶子,从来不上心,能拱这个手,还全是看在容王府风头鼎盛的面子上才做的礼数。
“容四弟,一路辛苦,我等备了洗尘酒,还请各位务必赏脸。”陈公子直奔主题。
“洗尘酒?”容宿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平素这些人惯是眼高于顶,今日怕也不是给他这个庶子接风洗尘的,而是马车里的那位。
容宿回头望去:“这还要看绍爷的意思。”
第二十四章:利息
陈时立即望向马车:“不知道世子意下如何?”
大成下马跑到马车旁隔着帘子去问,车内秦绍却皱起眉头。
问她的意思?
从前都是容宿在大包大揽,能不叫她露面就不叫她露面,如今却把皮球踢给她,这可不是容宿的风格。
“来邀的是什么人?”
“吏部陈老大人的嫡孙陈时公子,现在礼部当值,这长安贵公子中也数得上,如今似乎正在同赵家的小姐议亲。”大成道,可是快把陈时的根都刨出来了。
秦绍手指头敲了敲膝盖,一时猜不出容宿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
大成说的如此详细,倒好像真是用心辅佐她一般。
“就说本世子舟车劳顿,染了风寒,改日再聚吧。”秦绍说。
“这……”大成有些迟疑:“您这样做,恐陈公子面上不好看。”
秦绍笑了:“你们公子会愿意听的。”
大成望去,容宿正在马背上笑盈盈地看过来:“是。”
果然,陈时闻声脸都黑了。
他是什么身份?
吏部老陈大人嫡孙,那是三朝元老之家,父亲叔伯都得力,地位几可比拟当年的方老大人一族,还头一次有人敢这么回他的面子!
“世子初来长安,恐不知道那么许多,又舟车劳顿,还望陈兄多多担待。”容宿陪起笑来,不过这笑却似真笑。
陈时黑着脸不说话,身旁赵小爷跳出来接话:“世子不知道那么许多,便是容四哥手下的人也不知道?”
容宿哦了声,转头呵斥大成:“糊涂东西,还不去世子爷面前提醒一句,这位是老陈大人的孙子,还有长庆侯府的赵小侯爷!”
大成扭头就要走。
“慢着!”陈时开口叫停,总算见了笑模样:“这是哪里的话,不过是寻常接风宴,本就是唐突之举,若是世子不便,改日再聚也无妨。”
赵小侯爷拉了拉他的袖子。
陈时扯回袖子,主动让开道路。
容宿客客气气地拱手,笑道:“多谢陈兄体谅,走吧。”他招手,一程人便直往容王府方向去。
赵小侯爷嗨呀一声:“表哥!你这怎么放他走了,回去如何向容大哥交代?”
陈时敲他脑门一下。
“糊涂东西,裕王世子是什么人,你敢在他面前耍威风,是怕今后的日子太舒坦吗?!”
赵小侯爷张张嘴。
是了,裕王世子虽然年轻,却身份尊贵,远比德王世子和瑞王世子得陛下青眼的机会大。
他日若一朝得势,今天这番架子,可就是日后的苦果。
“容宿这小子,忒奸滑!知道我们另有打算,便支出世子来做挡箭牌。”赵小侯爷不满道,这个哑巴亏吃得,可真憋屈!
“那也得世子爷愿意才行。”陈时眯着眼,望着远远驶去的车驾若有所思道。
接风宴设在容闳名下的别苑,容闳自然早等在席间,酒菜也已摆好,请君入瓮。
他自得意满地斟酒,待见到孤身前来的赵小侯爷,微一愣神便砸了酒盅。
“果然是天生反骨,连我的话都敢违背!”容闳骂道。
谁都知道陈时与赵小侯爷与他交好,这次宴饮十有八九是他授意,容宿还敢这么干,简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贱婢生的贱种,果然极擅钻营,前时忽悠父亲将接世子的活揽在手里,如今回程还不想放手。”
容闳本想借这次宴饮,直接顺势让世子在别院休息,将世子接到手中,却不曾想连人都没见着。
陈时被下了面子,也不肯来,就只剩他和赵小侯爷黑着脸自饮一杯。
“大哥,这庶子蹬鼻子上脸,你也该拿出手段治一治了。”赵小侯爷也道。
纵然这次是世子打头阵,但容宿也绝跑不了。
“我心里有数。”容闳冷笑。
……
容王府。
容王还在宫中议事,只吩咐府中开六门迎接,并专门准备了府东侧的朝熙别苑供秦绍居住。
秦绍本就只带了燕妙一个人,安顿起来格外简单,一应人手都是容王府添置,连费心安插眼线都省了。
“世子若有什么吩咐,便叫大业去办。”容宿将两名心腹之一的大业留下,临走前都是笑盈盈地。
秦绍点头,她自问这次是顺了容宿的意。
虽然她前世来长安是在一年后,但长安的情况她也知道个大概,那陈时背后是谁,一望便知。
而那容闳也是个狼子野心的东西,与其到一个不熟悉的人手中,还不如在容宿这里“知根知底”得好。
即便不是如此,她也想着博容贼一个欢心。
毕竟要让狗不叫,总要给他点好处。
秦绍心说,又吩咐大业:“容府的人到院外伺候便是?”
“您身边只留燕妙姑娘一个?”大业惊讶地望向秦绍,这也忒少了点儿吧?
“最迟明日裕王府伺候的人就会上门,到时我身边自然有自己的人手,留她们做什么?”秦绍反问,话说得十分直白。
大业的脸色不太好看,什么叫自己的人手?
更何况,堂堂容王府岂能由人随便安插人手,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你便直接去找你主子说就是了。”秦绍拂袖让他退下,兀自揽着燕妙走入西稍间的暖阁。
“他当真这么说?”容宿一脸好笑:“这小世子,如此却是在找我要利息呢!”
打着他的名号挡了一场交锋,便开始理直气壮地讨要利息,这小世子可真是有趣。
“更有趣的是,他方才明明可以当面跟我说,却偏要由你带话。”容宿玩味着敲打杯壁,“这位主子,真是越来越有趣啊。”
大业只顾着为难了:“您真要应?那屋子里放着的可不只是一个人,王爷王妃、大爷三爷都有……”
这一窝蜂地都撵出去,容宿恐怕还没得势,就先失势了!
“自然不能都赶出去,他不是说裕王府的人明日便能到吗,那就拖到明日好了。”容宿倒是不怀疑秦绍所言。
毕竟是裕王的亲生儿子,即便是私自奔逃,裕王也不会真狠得下心来不管不问,那方昭然回长安的时候大约是要带上一些世子身边旧人。
“那今晚怎么办?”想到世子爷清清冷冷的表情,大业太阳穴的血管嘭嘭直跳。
“好办,备上十几卷书,我去为世子彻夜补习一下长安的风土人情,免得来日面圣,失了分寸。”
第二十五章:变局
华灯初上,皇城内夜光粼粼,格外煊赫威武。
宣威殿位于皇城正中,立在高台之上,殿前两台石座宫灯明晃亮眼,更显尊荣。
一位蟒袍中年男子于殿外静候。
“王爷,陛下还在批折子,恐无暇见您,要不,您还是回吧?”御前总管周福拂尘一甩,躬身客客气气道。
“劳烦公公禀报,就说臣有要事启奏,务必面见陛下。”
“这……那就辛苦您再侯片刻,待小的禀了圣上再来回您。”周福道,面对容王便是他也不敢托大拿乔。
殿内,皇帝头也没抬,直到折子批完,周福才得空说一句:“陛下,容王已经在外头等候多时了。”
“周福,你看这些折子堆积如山,朕让容王帮着批一些,如何?”
周福噗通一声跪倒:“陛下息怒。”
“朕,有什么可怒的?”
周福小心瞄了上面一眼,斟酌着开口:“容王在外侯着,想是要亲自解释给您听,您看……”
“解释,他解释个屁!”皇帝骤然起身,龙袍撞翻桌边几本奏折,哗啦啦撒了一地。
似是还不满意,又多摔了一个茶杯。
容王站在殿门前听得真切,有好事内官瞥了一眼,容王爷神色平静,并没有寻常官员那般惶恐。
周福招呼徒弟上去收拾碎片,一边道:“陛下袖口湿了,可要换一件再召见?”
“谁说朕要见他了?”皇帝横眉,若非两鬓斑白,真似个孩子。
周福笑了:“满长安谁不知道,您和容王是共患难的情分,便是流言漫天,您如此圣明,也会给容王一个解释的机会。”
皇帝沉着脸:“流言漫天?”
“小的多嘴!”周福慌忙跪倒,掌了两下嘴。
皇帝挥挥手:“你且说,朕恕你无罪。”
“满长安都在说,容王是派人去与方统领抢人了,这话陛下何止不信,老奴也不信呐。”周福道。
“你也不信?”皇帝扬眉,周福抬眼偷觑尊上,皇帝一副失言模样,摆摆手:“罢了罢了,叫他进来吧!”
“是!”周福退下擦了擦额上的汗,请容王入内。
容王道了声谢,趋步进殿,规规矩矩叩拜:“臣容恺同参见陛下。”
皇帝盯着他没说话。
容王便伏低不敢起身。
片刻过去,皇帝叹了口气,“起来吧。”
容王站起身:“臣有事启奏。”
“说吧,”皇帝挥挥手,只看折子并不看他。
容王心中叹了口气,当年先帝废方后,贬皇帝和裕王去上林苑教养时,他拼着五十廷杖被打得半死也要追随。
其后蛰伏五年,三人何等情分,如今都已不复存在。
“请陛下过目,”容王呈上奏章,周福转呈皇帝。
“混账!”皇帝怒摔折子,骂道:“竟敢袭击世子仪卫,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容王:“前日瑞王世子仪卫也传来禀报,说……”
皇帝脸色更差。
皇叔瑞王的嫡孙受封世子后前来长安,却在途中遇刺,被贼人砍掉一根手指的事满长安都传遍了,他身为皇帝岂会不知。
“简直是狗胆包天!”
试问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像他这样,召见两名世子,竟然两名世子都遇袭,简直匪夷所思!
“臣斗胆,知道陛下与裕王兄弟情深,故此先一步派人亲去护卫世子安全,一则两方争执可以迷惑贼人,二来也能更快护送世子来朝。”
“如此说来,朕还要谢谢容卿了?”
“臣不敢,”容王撩袍,再度跪倒。
皇帝坐回宝座:“朕可是听说,今日裕王世子入城,你的两个儿子还为谁来‘安顿’世子争执一番?”
“绝无此事,陛下切莫听信谣言,世子既然已经来朝,自然是交由陛下安置。”
皇帝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声。
“只是……”容王略带迟疑:“贼子既然能得手一次,说明禁军之能有待商榷。”
“你!”皇帝抓起手边砚台又放下,换了一本折子砸向容恺同。
“朕的禁军交还朕手里了,便不如在你容王手中时好用是吗!”
容王挨了这么一下,反倒抿嘴有了一丝笑意。
“陛下保重龙体。”
“你放屁!朕好着呢,朕比你好多了!”皇帝气得呼呼喘气,周福却松了口气,还不忘递上茶盏。
这才是陛下和容王相处的正确模式。
“陛下若信得过臣,臣请亲自安顿裕王世子,以平非议。”
皇帝冷静下来,迟迟没有开口。
“好,朕就将秦绍暂时安顿在容王府,若是他少了一根毫毛,你们容府满门,提头来见!”
“臣,遵旨!”
……
秦绍一夜未眠。
容宿说到做到,竟然真的给她补习了一晚规矩礼仪,人情世故,甚至还包括各家的官职、连襟。
说不惊讶那是不可能的。
容宿这么卖力地帮她“提升”自己对长安的了解,看来是真的打算“放”她出去,而不像前世那样,让她做个笼中金丝雀,只可远观。
“棋局不同了,下法自然也不一样。”秦绍心道,如果自己因循守旧,输得恐怕会比前世还惨。
“爷还是歇会儿吧,奴婢给您在躺椅上铺了软垫,”燕妙道。
秦绍点头,走过去又道:“方昭然过后应该会来求见,你到时记得叫醒我,不要被容王府的人挡掉。”
“奴婢明白。”燕妙合上门便搬了小凳子坐到抱夏底下,眼也不眨地守着。
方昭然日夜兼程赶到长安,就听说皇帝已经答应容王照料秦绍的消息。
果然来迟一步。
容王父子老奸巨猾,几乎把每一步都算清楚了。
他向皇帝复命后,便递帖子往容王府拜见,借口送奶娘陈氏等人,倒也进了院门。
不出秦绍所料,果然有小厮先燕妙一步挡住方昭然,说世子睡了改日再见。
“世子当真不能见我?别是病了吧!”方昭然又惊又怒。
燕妙原本没注意到,方昭然这一句立刻跳起来喊道:“爷您醒啦,方统领就在门外,您见吗?”
不待秦绍回答,方昭然便推开小厮进了门,他带来的裕王府旧人们自然而然地挤掉容王府小厮护卫,将房门把守得严严实实。
秦绍揉了揉眼睛走出大堂,就见方昭然风尘仆仆地侯在大堂。
“终于等到你了。”她说
方昭然十分不安,抱拳拱手:“世子可是身体不适?只需您说一句,下官拼了性命也带您离开此地。”
第二十六章:认亲
秦绍笑笑,绕过方昭然走到房门口。
燕妙会意拉上房门,隐隐还能听到她安排人把守院中各处的声音,就连奶娘陈氏也受命侯在外面。
方昭然转向秦绍:“世子这是……”
“表哥言重了,陛下已经下旨,我自然要在容王府落脚。”
方昭然眼里的惊愕是藏不住的,转瞬又低头:“世子折煞下官了,世子天潢贵胄,下官岂敢与您相提并论。”
他额上已经冒出一缕薄汗。
裕王对他论表叔侄,那是裕王知悉旧事,而且对方家人仍有感念之情,但秦绍有什么?
秦绍出生时,方家人早在那边关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他那断腿的伯父和懦弱无能的父亲两人还在苟延残喘,秦绍能感念方家什么恩什么情?
能从旧人口中得知一星半点儿的当年旧事,已经是秦绍擅于筹谋打听的结果了,何况是认他这个出身卑贱的远房表哥。
“只要世子有吩咐,下官一定万死不辞。”方昭然思来想去,还是认为秦绍是和裕王一样,有事吩咐。
秦绍叹了口气。
她是知道方昭然的苦处的。
当年先帝为取信于太后窦氏一族,赐死方后,贬嫡子,流放方氏一族,堂堂三朝元老,肱骨之族轰然倒台,沦为罪奴。
到方昭然这一代,今上登基才得以宽释,但族人已无几人幸存。
加上先帝生前未曾给方家平反,本着子不论父过的原则,今上也不能为方家翻案。兜兜转转又是数年过去,才有幸找到了方昭然,如今也只能在他身上找补一下。
所幸方昭然不负皇恩,是前世唯一肯为她拼了性命的人。
虽然最后被容宿一刀斩掉头颅,但她心中,方昭然就是大大的忠臣,和征文先生一般无二。
她只遗憾自己前世被容宿拘困,连一声表哥都不曾叫过他,更不曾与他论过什么亲疏。
终其一生,都只有君臣。
“表哥多虑了,便是你不帮我,你也是我的表哥,我秦绍、我父王乃至当今陛下,身体里都留着和你一样的方家血脉。”
方昭然噗通一声跪倒,肩头微微耸动。
秦绍侧移半步避开他着一拜,只侯他冷静下来。
方昭然终是起身,冲秦绍露齿一笑:“世子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容昭然高攀一次,唤一声表弟了。”他抱拳见了个平辈礼。
秦绍拱手回礼,如此算是了了她前世一桩心愿。
“表哥请坐,”秦绍道。
容王府安置世子的别苑规格很高,大堂也是座椅齐全,二人在正上方的太师椅就坐。
“来长安前王爷也吩咐我给世子带个话,南边异动频频,短时间内王爷自是抽不出时间来长安的。”方昭然道,瞄了秦绍一眼,并没有看见惊讶或是欣喜。
秦绍早就知道父王会被牵绊住,这步棋前世容宿就走过了,今生必不会耽误。
“父王不来长安,也是好的。”秦绍将茶盏推给方昭然。
方昭然饮了口,放回原处:“世子可知,我来的路上仪卫前前后后遇刺三回?”
三回?倒是不少。
秦绍摇摇头,同样没有惊讶。
方昭然来了兴致,又问:“这三次里,有两次我都怀疑是此处之人所为,陛下还将您安置在此,您,可害怕?”
“怕?当然怕。表哥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衣服也没脱过,澡也没洗过,闭上眼都在想一把刀凭空劈下,要了我的小命。”秦绍笑说。
方昭然抿了抿嘴,没有回话。
“不过怕能怎样,有谁能让陛下改变主意吗?没有。”她笑笑:“陛下如今,还是信容王的,更何况,我也认为留在容王府是上上之策。”
方昭然眉头微挑,秦绍笑而不语由他去想。
“世子是觉得,若是容家派的刺客必不会在自家行事,若是别家……”容王府则是这满长安最好的护卫队。
“陛下英明神武,想来也是如此考虑。”
这可是一招险棋!
方昭然藏下几分错愕,随即压低声音道:“王爷给您带了三百靖卫,我安置在城外只将首领扮作近身服侍的管事送来。”
“表哥顾虑周全,多谢了。”秦绍起身道谢。
如此,倒省了她许多事。
方昭然笑说:“王爷托重担于我,不敢不尽心力。”
便是寻常百姓想入伙,还要先递投名状呢,他本就存了拜入秦绍门下的心思,当然要先一步谋划。
不过如今看来,秦绍倒是与他交心。
“人多口杂,那就不留表哥了。”秦绍笑着走到门,拉开房门的瞬间,朗声笑道:“改日迎风楼请客,本世子做东。”
容王府眼线众多,她和方昭然多一分钟密会,容宿那边就多一分猜忌,方昭然自然明白。
“却之不恭,却之不恭!”方昭然笑着拱手,出了院门。
秦绍转身看向院内,倒是站得都是熟面孔。
“我的爷,您受苦了!”陈氏第一个上前,看到秦绍略显疲惫心疼得不行。
“奶娘也瘦了,”秦绍真心实意地问候。
想必连日担惊受怕又舟车劳顿,奶娘也吃了不少苦。
“属下褚英,参见世子。”一个剑眉星目的俊秀管事朝秦绍拜倒行礼,观举止便不似寻常管事,反倒有几分铁甲军容,显然是那三百靖卫的统领。
秦绍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你叫褚英?哪个褚,哪个英?”
褚英微怔,但回答得铿锵有力:“是褚成大统领的褚,英雄豪杰的英。”
“你与褚成大统领,是什么关系?”
“正是家父!”褚英道。
“起来吧,我这院子里的大小事情,可就都交给你了。”秦绍点头,便直接越过褚英直进了屋子:
褚英站起身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陈氏。
世子是对她的名字有什么意见吗?
陈氏当然不能回答他,便是连秦绍自己都没想清楚,只坐在桌前发愣。
褚英。
楚莹。
前世她身边得力的女官楚莹,竟然是褚成的女儿!
这么说来,楚莹,不,是褚英,一直都是父王安插在她身边的人了?
可父王既然能把人安放到她身边,又为什么不与她联系,反而要把她也蒙在鼓里?
难不成,前世的父王连她也信不过?
“爷!奴婢可算见到您了!”
秦绍被这一声打断,抬眼看去,竟然是舒涵眼泪汪汪地扑进门来,跪在她脚下哭:“您还能想着奴婢,要奴婢来长安伺候,奴婢感激不尽。”
秦绍一怔,她什么时候要舒涵来长安伺候了?
第二十七章:投怀
“爷没说过这话吗?”陈氏跟着秦绍多年,半点细微表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这就托人送这死丫头送回去,走!”陈氏拽着舒涵的胳膊把人往外拖。
“爷!绍哥哥!你说过的,在书房你说要我跟着你走,你忘了吗?绍哥哥我为你得罪了大夫人,您说怕我被责难——”
秦绍站起身挡住陈氏:“奶娘您急什么,我只是方才走神了,没顾得上说罢了,是我让舒涵跟来的。”
“爷,您不要为了这丫头心软,她——”
“奶娘说哪儿的话,真是我的意思,这容王府里真信得过的又有几人,我自是想舒涵留下的。”秦绍说。
陈氏黑着脸看向哭求的女儿,嗨了声松开手。
舒涵立刻躲到秦绍身后,小兽一样拽着她的袍底,秦绍安抚地拍拍她头顶:“快起来吧。”
奶娘和燕妙出去分派众丫鬟小厮事物,秦绍找个借口留下舒涵。
“你告诉父王是我让你跟来的?”她问。
只有两人在场,舒涵也不好隐瞒,当即跪倒眼泪汪汪地看向秦绍:“爷恕罪,我是太想跟着您,才出此下策。”
秦绍蹙眉,她一时觉得眼前的舒涵十分陌生。
前世她被容宿抢到长安,也不见舒涵苦苦追寻,是真的怕顾氏恨她阻了骋儿的前途继续留在王府会造到报复,还是另有因由?
“奶娘似乎,并不想让你跟我来长安。”秦绍问。
舒涵一抖,红着眼戚戚然道:“娘何止不想让我跟着您,娘还想随便找个人把我嫁了,倒好像我不是她亲生得一样!”
“嫁了?”秦绍哭笑不得,敢情舒涵是找她帮忙逃婚的。
舒涵颤颤看向秦绍,身体里的血液渐渐冷下来。
听到她娘要把她嫁掉的消息,爷真的一点儿也不急,难道爷是真的没想过要收了她。
“爷带燕妙来,却不曾想到舒涵。”舒涵红着眼道。
秦绍终于听出话里几分幽怨,挠了挠头开口便是一番大道理:“你是奶娘的女儿,便是父亲和嫂嫂迁怒于你也不会将你怎样,但燕妙不一样,她在王府无根无凭,父王只怕顷刻便要打死她出气。”
裕王看中燕妙,不过是看出她心思至纯,忠贞不二。
但如今这份忠贞不是对他本人,而是转对秦绍,甚至还被用来和他作对,裕王到底是铁血杀伐的冷面王爷,岂容燕妙活命。
“爷不必说了,都是舒涵糊涂,误会了您。”舒涵转悲为喜,将头枕在秦绍膝盖上道:“爷心里有大计,舒涵都明白,舒涵一定帮您做成大事。”
秦绍面上不动声色,但这话却越听越让她奇怪。
“爷,容王爷派人来请,邀您到正堂呢。”燕妙叩了两下门。
秦绍腾地站起来,舒涵险些趴在地上,但秦绍却狠下心越过女孩大步出门:“去回了来人,就说本世子马上就到。”
燕妙看了舒涵一眼,便收回目光尾随秦绍而去。
舒涵盯着燕妙背影,拳头攥得咯吱响。
……
朝熙别苑去往容王府正堂,要走上一炷香的时间,秦绍便上了府内用的软轿,由二人抬了往正堂去。
这番做派可有些女子行径,容宿留在别院里的心腹侍卫大业想劝一句,却被燕妙一句话怼了回来:“我们爷那样厉害,要是样样都被你看透还了得?”
大业瞧这丫头下巴都要翘天上去了,自己也摸了摸下巴,许是他真的蠢笨,领会不了世子爷的意思?
瞬间,大业决定要跟世子爷多学习学习,做奴才的,如果不能领会上意,那可就没两年好日子了。
秦绍坐在软轿内慢悠悠地来到临近大堂处:“停下吧。”
“爷,这就快到了。”小厮提醒。
“所以才叫你们停下。”秦绍挥挥手,轿夫从命,她施施然走下轿子,掸了掸袍底往前走去。
“爷,您……”燕妙迟疑着跟上去:“您怎么又不坐轿子了?”
秦绍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折扇,不疾不徐地展开,扇面一副水墨山水图,她轻摇两下答道:“你家世子是堂堂裕王嫡子,岂能做那乘软轿来往的小女儿姿态?”
这次轮到燕妙愣住了。
敢情爷方才坐轿代步,还真是为了偷懒啊!
这次不光是大业要学习猜测主子心思,连燕妙都下定决心,好好学习,不能落下。
秦绍摇着折扇从廊下走过,绕过一个小花园,透过漏窗看见正堂右侧堆起的假山嶙峋自然。
她不疾不徐地走,一边盘算容王此次见她的打算。
哪知还没到门前,就听里头一声浑厚有力的喝声:“来人,把我的马鞭取来!”
她眼前一亮,容王这是唱的哪出戏?
“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两道声音齐齐响起,惊得秦绍直想掏耳朵,这里面可有容宿那狗贼的声音。
怎么,容王这是要在她面前责打儿子不成?
苦肉计。
秦绍脑子里迅速蹦出这三个字,只是不知这出大戏是要唱来做什么。
她低头看看自己,一个寄人篱下的小世子,前路渺茫。
容王则如日中天,一个妹妹在宫里做贵妃和皇帝是潜邸的情分,一个长女做小容妃,深得太后宠爱,端的是风光无限,又长了她足足一辈,何必要做这场大戏给她看?
秦绍还没想出什么头绪,就已经走到大堂门前。
“让世子见笑了。”容王虚笑一声,却没有让人起身的意思。
秦绍借机看清情况。
容宿跪在靠后的位置,他身前更近容王一些的地方,跪着另一个低着头的锦袍男人,看背影显然要长容宿许多。
是容闳,还是容家三爷?
“王爷客气了,是秦绍唐突,打扰王爷了。”秦绍放平声音,余光看到那容宿垂下的双手在背后交叠,若有若无地捏了捏手腕。
“世子哪里的话,是我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唐突了世子才对,”容王说话间,便有人递来了马鞭。
“父亲!”低着头的男子终于抬起头来,显得十分慌张。
他都是有妻室孩子的人了,父亲总不好当着外人的面真的责打他吧!
秦绍眼睛一瞟,忽然抱拳:“既然王爷有家事要处理,秦绍就先告退,稍后再——”
“不必了,这事本就因世子而起,世子自然可以看得。”容王道,声音严肃。
因她而起?
秦绍下意识看向容宿,只见那人也斜眼看她,还隐隐露出一截白牙。
他在笑!
第二十八章:草包
他笑什么呢?
秦绍恨不得现在就戳穿容宿的嘴脸,让容王狠狠抽他一顿,以解心头只恨。
不过现在的她和容宿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即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能互相拆台。
秦绍想了想便决定先陪他们把戏唱下去,看看后面,还有什么角儿。
“与我相关?恕秦绍愚钝,小侄初来乍到,连王府的门都没弄明白朝哪儿开,怎就与我有关了?”
“逆子,你还不快向世子请罪?!”容王马鞭一指年长些的儿子,至于身后的容宿只有直挺挺跪着看戏的意思。
那锦袍男子脸色有些难看:“父亲,孩儿知错,只是孩儿终究虚长世子几岁,您——”
容王威风凛凛地一鞭子抽去,打断他的话。
“混账东西!错就是错,虚长几岁就不算错了?你这逆子是什么身份,世子又是什么身份,你敢派人到世子院中作祟,好大的狗胆!”容王作势还要再抽。
秦绍此刻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方才有小厮阻拦方昭然的事。
原本那小厮都不知是谁,此事就是个哑巴亏,无从查起。况容王府内部盘根错节,想给她添堵的人绝对不止一个,而秦绍初来乍到并不想先一步树敌,此事就想按下不表。
没想到容王竟然揪着不放,还要当着她的面责打儿子。
“敢问这位是?”秦绍忽然开口,却不是劝打,而是这么不着边际的一句。
容王僵了一下,放下马鞭:“这是我那不争气的三子,容腾。”
“原来是容家三哥。”秦绍笑眯眯地拱手,容腾被她叫得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容王。
“世子抬举,容腾……不敢当。”
“不是你说,虚长我几岁的吗?”秦绍眨眼,显得十分无辜。
容家父子俱是脸色一变,只有容宿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看那样子要是没有容王在这儿镇着,立马就能跳起来叫声好。
这下,容腾还要加一项托大的罪名。
秦绍这就是不想饶他!
“世子您——”
“还不住口!你这逆子,来人,把他拖下去抽二十鞭子!”容王将手里马鞭丢到地上。
容腾魂都没了,可场上唯一能出言救他的人却开始掩面咳了起来。
看那样子,不到他被人拖下去抽上鞭子,这咳是不会停了。
容腾一脸绝望地败下阵去。
秦绍的咳这才好转起来,开始求情:“王爷息怒,这些都是小事,您何必记在心上。”
容王摆手:“世子莫要为逆子求情,您是裕王嫡子,陛下亲侄,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他能窥视的。”
秦绍噙笑点头。
容王又道:“世子放心,我已将朝熙别苑的一应人手撤出,如今裕王府送来的人也已经到达,便由世子自行安排院内人手,我府中任何人不得插手,如有不够再行调拨买卖,全走公中账上便可。”
此言一出,就连跟在秦绍身后的燕妙都煞有介事地点头。
随意调拨买卖,安排人手,容王这是要把朝熙别苑彻底借给秦绍居住,比所有院子都要安全自由。
更难得的是,容王行事坦荡一切都摆到桌面上说,比那些暗中派人捣乱的小人好多了。
燕妙心里将那容腾唾弃一遍,就见秦绍抱拳行礼:“如此,多谢王爷美意。”
秦绍道了告辞退出大堂,故意绕远到假山一侧的廊下行走。
隔着漏窗就看到后堂碎石地上放着长凳,容腾被人从上面搀扶下来,口中骂骂咧咧:“好他个容小四,这个贼生子竟敢在父亲面前告我的黑状,我饶不了他!”
“还有那个狗屁世子,装模作样,我……”容腾单手搭在小厮身上,随便一个抬头却让他骂声戛然而止。
漏窗的菱花石隔将秦绍一张脸分成数块,廊下微暗,使得每一块都透着几分苍白,尤其那两只黑得发亮的眸子,像点缀其上的夜星,没有声息但足以照见一切妖魔。
容腾屁股上的鞭伤顿时更疼了。
秦绍知道自己被他看到,没躲闪也没动作,只是慢慢地裂开嘴笑笑,双目微弯。
这什么意思?
容腾没想明白,就觉得心里发慌,便扶着腰想快步走来,哪知脚下石子一滑,噗通摔了个屁股蹲,顿时叫得更惨。
“草包,”秦绍轻嘲,继续走自己的路。
都说虎父无犬子,这容王三子容腾却是要丢尽他大哥四弟的脸。
不过她现在想来已经渐渐明白当中关窍。
容腾是庶子,据说还是养在容王妃身边的庶子,若是比嫡子还要优秀,那还了得?
所以容王妃自然对容腾百般宠爱,既博了个贤德美名,又不会对嫡子造成任何威胁。
于是,容家嫡长子容闳谨慎自律,是长安出了名的贵公子,而庶子容腾却是冲动草包,处处给人当枪使还不自知。
这内宅的险恶,丝毫不亚于朝上战场啊!
秦绍快走了几步。
容宿在这样的环境长大,步步为营,从韬光养晦到锋芒毕露彻底和容闳亮剑,到底做了多少准备?
秦绍猛地驻步,捶墙道:“我怎么才能斗过他!”
“爷,还没到呢。”燕妙不知所以,一边笑道:“现在容王爷有令,您院子里的人全都能自己挑了呢,可省下不少麻烦。”
“你觉得这是好事?”秦绍看向燕妙。
燕妙无辜眨眼:“难道不是吗?”
“老狐狸这是要摘干净自己呢!”秦绍腹诽一句,开口道:“回去再说。”
到了朝熙别苑,秦绍只叫了燕妙、褚英、奶娘和舒涵四人。
关起门来,她说:“燕妙,你稍后就说人手不足,要容家选出一些基础的洒扫杂役过来。”
燕妙啊了一声:“爷,咱们好不容易才把人撵出院子,您又要……”
“褚英,你怎么看?”秦绍挑眉。
一身男装英姿勃发的褚侍卫抱肩,很酷地答了句:“女人内宅的事我不太懂,爷吩咐照办就是。”
行,爷问下一个。
秦绍看向奶娘,抢先开口的却是舒涵:“爷是觉得如果一个都不用,就太刻意了,会让容王府的人与咱们生出芥蒂?”
秦绍眉头一挑:“难得,你想到了最难的这一点。”
舒涵羞涩一笑。
陈氏瞪了舒涵一眼:“怎么敢随便插嘴,还不退下。”
舒涵委屈地撇嘴站到一旁,但这一次,她明显感觉秦绍看她的眼光不一样了。
能力,有时候就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而在秦绍这儿,恰恰是这张脸最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