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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瞳     深海余烬txt下载     深海余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二十一章 驶向深渊

    “女王留下的钥匙?”

    阿加莎的表情瞬间变化,盯住了温斯顿执政官的眼睛。

    然而后者却表现得比她还要惊讶,温斯顿眼神充满错愕:“你不知道?那你是怎么进来这个地方的?”

    阿加莎表情严肃起来,她意识到情况似乎跟自己预想的不太一样——在之前察觉到自己能够“进入”石墙的时候,她还以为先一步进入此地的温斯顿执政官是跟自己一样的存在,但现在看来,这位执政官先生用的却是别的手段。

    他掌握的秘密比自己料想的还要多。

    “我有自己的办法,”阿加莎慢慢开口,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股压力,“您刚才提到‘女王留下的钥匙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温斯顿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守门人但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他还是释然地叹了口气,伸手探入胸口的口袋。

    “也好,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再没什么保守秘密的必要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样小巧的事物,那是一柄有着华丽花纹的黄铜钥匙,其钥匙柄仿佛一个横置的“8”,或数学中的无限符号,其头部却没有普通钥匙那样常见的齿状结构,而是一节带有凹槽的圆棒。

    阿加莎好奇地打量着对方手中的东西,突然觉得它不像是一把开门用的钥匙,而是……很像那种给人偶或其他发条机关上弦的东西。

    发条钥匙?”她下意识开口,“你是说,这是蕾·诺拉女王留下来的东西?为什么它会在你这个执政官手上?”

    “执政官们代代相传,这钥匙是女王留给叛逆者的礼物,以及······诅咒,”温斯顿扯动嘴角,露出的是一个苦涩甚至隐含着恐惧的苦笑,“从第一个执政官接过钥匙的那一刻起,寒霜城邦背后的阴影就笼罩在我们头顶了,守门人女士。”

    阿加莎没有打断这个看起来已经很虚弱的中年男人那絮絮叨叨的、仿佛呓语般的念叨,她耐心地等对方说完,才表情平静地开口:“您其实知道沸金矿井的真实情况,对吧。”

    “如果你指的是沸金矿井早在女王时代就有枯竭迹象的话····…是的,我知道,”温斯顿轻声叹息,坦然说道,“抱歉,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们发现的那扇门是怎么回事,但我以为还有时间,能来得及在情况恶化之前让一切重回正轨,那样的话,你们发现的也就只是一条废弃矿道罢了,寒霜……仍然是那个繁荣的寒霜。”

    “我需要一个解释,执政官,”阿加莎表情严肃,语气有些冰冷,“沸金矿井在女王时代就已经枯竭,那我们这几十年挖出来的,运出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而且城邦今日的异象,那些邪教徒的行动,跟矿井的枯竭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沸金,仍然是沸金,守门人女士,我们挖出来的是沸金,运出去的也仍然是沸金,千真万确,实实在在,温斯顿抬起头,脸上带着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那不是什么污染,我们试验过,女王时代也试验过,如果一样东西看起来是沸金,用起来是沸金,产生的效果和留下的产物都与正常的沸金没有区别——那毫无疑问,它就应该是沸金。”

    “那些真的是沸金?!”阿加莎猛然睁大了眼睛,这个答案让她尤为难以想象,“但矿井在几十年前就枯竭了,如今矿道里出现的矿石……”

    “这正是最可怕和诡异的,不是吗?”温斯顿苦笑着,“矿脉枯竭了,但很快又会有新的矿石将某些无人注视的角落填满,仿佛有一座和现实世界平行的、虚假的‘寒霜城邦,,在将矿石源源不断地注入现实世界,或者说……当矿井深入地下一定深度之后,我们就一直在从一个镜像世界里开采矿物,而那些幻影般违背常理的东西···…开采出来之后不管怎么测试,竟都是真的。”

    阿加莎面容冷峻地听着这一切,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冲击着她这些时间里本就时常浑浑噩噩的头脑,但最终她还是保持了冷静,并轻声开口:“镜像寒霜—一执政官先生,您的说法没错,确实存在一座镜像寒霜,如今笼罩城邦的迷雾,以及迷雾中不断出现的赝品,都是从那座镜像之城中跑出来的,这个镜像城邦正在逐渐侵蚀并取代我们的现实世界。”

    温斯顿表情微微变化,随后他沉默了十几秒,终于发出一声长叹:“啊,看来这就是那些沸金的代价了。”

    “代价?您在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过于轻描淡写了——如今正在承受代价的可不止你我,还有整座城邦的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受用着沸金贸易带来的一切——在这极寒之城,是沸金让全城的人都能有温暖的居所和充足的食物,让我们在海崖崩塌之后仍然能维持一个相对富足的水准,守门人女士。”

    温斯顿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钟,随后摆了摆手。

    “您应该是知道的,我从不奢靡,不置房产,不留私财——我甚至没有继承人。女士,我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私欲。”

    阿加莎注视着执政官的眼睛,然而从那双眼睛深处,她看到的只有疲惫罢了。

    “他们都没有选择吗……”

    她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着。

    “是所有人都没有选择,”温斯顿摇了摇头,“我知道您的意思,今天这条路,今天的代价,都不是城邦公民们自己选的——但这也不是我选的,谁都没有别的路可走。

    “城邦只有这么大,无垠海上没有第二个寒霜给我们立足,我们需要吃饭,需要燃料,需要房屋和洁净的淡水,我们需要沸金——哪怕它来自诡异的阴影世界。没有沸金,只需要一个冬天,城邦就会死四分之一的人,剩下的人会在几年内逐渐回到工业大发展之前的黑暗城邦时代,并继续损失四分之一甚至更多的人口……

    “守门人女士,休息一下吧,您和我一样,已经够累了,或许我们现在应该接受一个事实——城邦是一列驶向深渊的蒸汽机车,所有人都坐在车上,城邦的保护者跟普通民众之间仅有的区别,就在于普通人都在蒙着眼睛吃喝生活,而我们……睁着眼睛罢了。”

    阿加莎却没有理会温斯顿这自暴自弃般的发言,她只是一言不发地伫立在黑暗中,感受着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寒冷再次从四周传来,感受着血管中的血液逐渐冷却。

    然后,她打破了沉默:“有人做出过别的选择。”

    “……是的,有一个,寒霜人曾经叫她‘女王,,而历史书上叫她‘疯女王,,”温斯顿笑了起来,却不知是在嘲笑女王还是嘲笑自己,“一个伟大的凡人,她甚至想对抗这片大海,对抗大海最深处的恐怖。”

    “潜渊计划·……”阿加莎轻声说道,过去掌握的种种线索终于一点点在她脑海中汇聚在一起,化作清晰的脉络,“所以,潜渊计划并不是资料记载中的一个单纯的探索计划···…女王是想揭开城邦深处的秘密?!”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认为矿井中不断出现的沸金与‘深海,有关,但显然她找对了方向——潜渊计划的失控和她后来面对的可怕命运恰恰证明她触及了真正的源头,我们这个世界最讽刺之处莫过于此,”温斯顿在树桩旁换了个姿势,他仰起头,看着上方无尽的混沌与蠕动阴影,不紧不慢地说着,“真相指向疯狂,疯狂指向失败,你向目标踏出的每一步,都在向深渊前行。

    温斯顿叹了口气。

    “她想查明沸金矿井的真相,想解决城邦背后的隐患,想凭借自己的智慧与力量对抗大海本身··……这很好,但事实证明

    ,她只是提前消耗了自己的命运罢了。”

    “所以,你们这些‘继任者,决定不走她的老路——你们假装像其他人一样蒙起眼睛,与这辆车一起冲向深渊,而那个曾经试图踩下刹车或者改变轨道的女王,最终被历史书定性为受到亚空间蛊惑的疯子。”

    “寒霜古训——死人要给活人让路,”温斯顿慢慢转过眼珠,注视着阿加莎的眼睛,“一个曾经伟大的统治者,如果对她的定性能让寒霜在动乱之后迅速恢复平稳,那她想必是不介意的。”

    阿加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良久,她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那把钥匙······是怎么到第一代执政官手上的?”

第四百二十二章 黑暗中所见

    那把钥匙是怎么到第一代执政官手上的?

    这是此刻阿加莎最在意的问题—因为不管在哪一份历史记录中,不管是从女王拥护者的视角还是从如今的城邦当局视角,对半世纪前那场“起义”或“叛乱”的描述有一点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寒霜女王与起义军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双方是敌人,没有任何谅解或合作的可能,更不要提什么“传承”关系一一那么蕾,诺拉女王的钥匙,为什么会到城邦执政官手中?而且温斯顿还将它称作“诅咒”与“礼物”?

    迅速思索中,阿加莎低下头,注视着温斯顿的眼睛:“当年的起义另有真相——寒霜女王与起义军之间难道是约定好的……”

    “并没有这么戏剧化的转折,守门人女士,虽然这听上去确实是个不错的故事——疯狂的城邦统治者和义军首领惺惺相惜,借一场能够终结前朝混乱的大起义来完成权力和责任的传递,编剧和家们会喜欢这个题材的,但很可惜,真正的历史中并无这份温情。

    “大起义是必然发生的,疯女王和寒霜臣民之间的撕裂不可弥补,她曾经伟大过,但她在潜渊计划上的失败已经将城邦推到崩溃的边缘,初代执政官对女王起兵是为了更多人的生存,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和平对话的余地。

    “但有一点您倒是没说错,女王和起义军之间确实存在某种‘默契,

    女王知道自己被推翻已是不可避免的结局,而起义军也知道,女王的疯狂行径绝不只是‘神智失常,这么简单,她一定有很多秘密。

    “所以,在行刑的前一天夜晚,义军首领,也就是初代执政官,找到了被关押的女王,他想要搞明白女王隐藏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于是,女王把钥匙给了他,并告诉他——只要等行刑结束,等她的生命终结,手握钥匙的人自然会知道所有的事情。”

    温斯顿停了下来,脸上露出嘲弄而无奈的表情,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手中的黄铜钥匙,过了许久才苦笑着开口:“你知道她对义军首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后世的历史书对此从未描述过,这句话只有历代执政官知晓。

    “我尽力了,你们觉得自己可以,也好,那现在轮到你们了,——这就是她在初代执政官接过钥匙之后说的话。”

    “……所有选择都有代价。”阿加莎听完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轻轻叹了口气。

    “守门人女士,”温斯顿突然抬起头,带着古怪的笑容,将那枚黄铜钥匙举了起来,“你要不要试试看?接过钥匙,看一眼蕾·诺拉曾经看到过的风景?”

    阿加莎突然有些迟疑,她死死盯着温斯顿递过来的钥匙,感觉本已蠕动缓慢的心脏再次砰砰跳动起来,一种低沉的压力从那钥匙上蔓延过来,其中仿佛凝聚着半个世纪的黑暗与恶意——然而在几秒钟的沉默和迟疑之后,她还是轻轻吸了口气,向着那钥匙伸出手去。

    微微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下一秒,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突然涌出了数不清的幻影,错乱的光影碎片如风暴般席卷而至,充塞着阿加莎的理智,而在这疯狂袭来的信息碎片中,她脑海中开始闪过一幕幕幻象——

    无尽黑暗的深海中,某种巨大可怖的黑暗肢体在缓缓滋生、壮大;

    古老而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从深海中望向城邦,如不可名状的古神般冷漠地扫视着尘世众生;

    阴暗可怖的物质从深海中漫溢、上涌,化作现实世界的复制品,在虚实转化中,那些物质时而化作阴影,时而化做实体,无边深海中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混沌污浊的身影,用空洞的目光仰望城邦;

    而在更加遥远的地方,更加黑暗深邃的海底,整个世界,整个无垠海,成百上千

    的城邦之下,皆是影影绰绰,仿佛旧日世界沉没于那无边黑暗,憎恶之物从古老的尸骸中滋生,不断上浮,不断上浮……

    而在这数不清的一幕幕幻象深处,阿加莎始终能感受到某种“注视”那不是一道目光,不是任何一种有明确来源的意志,她感觉自己就仿佛被岁月本身凝视着,某种比历史更加久远,比城邦更加庞大,甚至仿佛来自这个世界最深处的东西……在注视着自己。

    那“注视”中没有任何感情,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他就只是注视着,如同一个无魂的空壳在注视着一个懵懂闯入真理的不速之客,并淡漠地说道——

    “哦,你来了。”

    “轰!”

    阿加莎感觉到自己意识深处轰然作响,仅存的理智令她在那无数层叠幻象中拼命上浮,而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感知与思考都被压制到了极限——她能感觉到,还有更多的信息,更多的思维碎片在环绕自身,其中甚至可能蕴含着蕾·诺拉女王留下的意志或言语,然而她既看不清也听不懂。

    等到她再次重掌这具身体的主动权时,所有的幻象已经结束了,她在黑暗混沌中睁开眼睛,看到温斯顿执政官仍在自己眼前,甚至还保持着向自己递来黄铜钥匙的最后一个姿势——时间似乎只过去了一秒钟。

    自己又回到了这诡异的蠕行黑暗空间·……等等,不对,有什么变化发生了!

    阿加莎突然察觉了自己视野中出现的诡异变化,顿时惊悚地抬起头,环视着自己周围。

    四面八方的黑暗似乎比一开始消退了许多,而那些在黑暗中缓缓蠕动、变形的黑色无形之物则仿佛在渐渐凝聚、幻化出实体,在这不断蠕变的虚实之间,她更看到了许多从周围空间中凭空蔓延生长出来的事物——它们看上去就仿佛干枯的树杈,其规模却密密麻麻地充填着整个空间,黑色的“树杈”在虚无中相互桥接、聚合,微弱的闪光则在它们之间游走,就像……

    在蒸汽管道中被飞快运送的迅件胶囊仓。

    而在这繁复如同荆棘丛的“树权”网络深处,隔着那层层叠叠的幻影,阿加莎看到了一个庞大的······肢体。

    那是一根如同触腕的茁壮肢体,其庞大规模宛若支撑天地的巨柱,巨柱表面又遍布着暗沉的蓝色纹路,那些纹路形成的图案……看上去就像无数双眼睛。

    精神污染?幻象?疯狂临界?

    阿加莎脑海中迅速闪过无数念头,她立刻闭上眼睛,却发现那支撑天地一般的“巨柱”仍然残留在自己的视野里,她尝试向死亡之神祈祷以及用神术稳固自己的意志,却发现自己神志清醒,根本没有遭到侵蚀的迹象。

    在几个迅速的应急处置都宣告失败之后,她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没有疯狂,而是在清醒理智的情况下,看到了一幕不知位于何处的,不知是否真实的“风景”。

    她便在这壮阔又恐怖的“风景”中伫立着,仿佛失去了思考,直到温斯顿执政官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哦,看样子你看到了。”

    这位中年执政官说着,慢慢抬起头,轻声感叹着:“很壮观,对吧?”

    阿加莎迟疑着低下头,这才注意到温斯顿所“倚靠”的根本不是什么树桩——那其实也是周围庞大“树杈”结构的一部分,是一段从树杈中延伸出来的末端,而它上部还有隐隐约约的黑色结构,一直蔓延到这诡异空间的最深处。

    “这……这些枝杈……”

    “这是古神的思考,具现化在我们这些凡人的视野中便是这副模样,”温斯顿淡淡说道,“你只是第一次触碰到钥匙,能看到的东西还很少,但我已经跟这钥匙朝夕相处十几年了……它告诉我的东西,远超你想象。”

    阿加莎如同坠入幻梦,迟钝地理解着温斯顿的话语,下意识重复:“古神的……思考?”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这些树杈样的东西不是真实存在的,你所看到的,很可能只是神祇在某一个瞬间闪过的一个念头,而这个念头便强烈地印照在这里,化作你眼中所见的庞大结构一一哦,不要尝试从中破解些什么,不要尝试理解那些闪光传递的规律,你会疯掉的。”

    阿加莎猛然转过头:“有人因此疯掉?”

    “有啊,”温斯顿笑了起来,“你忘记了吗?她叫蕾·诺拉……”

    阿加莎一时无言,又过了几秒钟,她才轻声开口:“那……‘荆棘丛,之外的那东西,又是什么?”

    “是幽邃圣主,”温斯顿淡淡说道,“是他的一小部分,刺入城邦的部分。”

第四百二十三章 前行

    是深邃黑暗的海底,在城邦的下方,古神将池的触须探入了现实世界并在那不可名状的黑暗中逐日壮大

    她是可见的,那污浊可怖的血肉触腕便是他的实体,冰冷,令人不寒而栗,但又是无形的,因为那向上蔓延的意志早已跨越了幽暗海渊,并穿透了城邦厚重的岩石与土壤,其难以想象的威能在过去五十年,甚至更长久的岁月里,一直在钻进这座城市,并深深刺入这沸金矿井深处。

    “守门人女士,我们现在就在它的内部——这里曾是岩石,然而古神的力量已经将这里的岩石转化为血肉之躯的一部分,这黑暗的物质隔着一千多米深的岩石与海水,跟海底的源头共同搏动着,而它的每一次跳动,都在将那个镜像城邦进一步拉近我们的现实世界······听到了吗?噗通,噗通……血肉在蠕动,在收缩,在梦呓,这个地方……正在思考。”

    温斯顿如祷告般轻声呢喃着,慢慢抬起了双手,如拥抱般指向四周无尽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些如同荆棘丛一般纵横交织、驳接的“枝杈”,而在那些枝杈间,暗淡的光点仍如流萤般飞快游走着,渐渐地,阿加莎真的仿佛听到了那低沉的声音——噗通,噗通……

    这片深埋在沸金矿井中的,范围不知多大的异常区域,正在发出心跳声。

    连自己的心脏都仿佛受到了这心跳声的影响,要共鸣着跳动起来。

    然而一股微弱的暖流突然出现在自己心口,令阿加莎猛然间清醒过来,她意识到自己的人性刚刚从疯狂的临界点回归,顿时神色一变,死死盯着温斯顿的眼睛。

    “你的神志已经不正常了,温斯顿执政官——你受到了这里的影响。”

    “啊……是吗?可能吧,”温斯顿却只是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能像女王一样重新令这古神安静下来,然后又以为自己至少能拖延一阵子,接着还以为自己起码能维持清醒直到最后,原来……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失败了?”

    “像女王一样,令这古神安静下来?”阿加莎却敏锐地注意到执政官话语中的关键,她的眼神顿时微变,隐约意识到了这位执政官出现在这里的真正原因,“你的意思是,半个世纪前的寒霜女王曾成功令幽邃圣主的力量进入沉睡?”

    温斯顿笑了起来:“……你以为,当年的海崖崩塌是怎么回事?”

    阿加莎怔了一下,迟疑着开口:“海崖崩塌……女王被斩首之后,整个

    刑场坠入海中·····…那不是一场意外?!”

    “那是一场献祭,祭品是女王自己,以及在起义爆发之后第一批选择背叛她的投机者们——当然,还有整个行刑官团体和不少反叛军官为她陪葬,”温斯顿平静地说道,“我们封锁了当年的详细资料,因此很少有人知道海崖崩塌之后的细节——上千人在那场事故中丧生,但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平民都从那场崩塌中幸存了下来,而那些被卷入海浪中的人·····哪怕他们离着岸边只有一米,都毫无挣扎的机会,便瞬间被吸,进了海底。

    “而在那场崩塌之后,沸金矿井中的异常区域便一度停止了扩张,而直到那时候,初代执政官才意识到原来一切都在蕾·诺拉的计划中——冰冷的真相通过女王留下的钥匙转移到了执政官手上,正如她说的那样,现在轮到我们了。”

    阿加莎沉默下来,片刻之后,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你来到这里,是想重现当年的那场献祭……”

    ‘,正在上浮,钥匙中承载的知识告诉我,要抑制这个过程,就必须触碰‘,的思维,五十年前,的力量还在深海中沉睡,所以女王只能把自己向深海献祭,而到如今,她的力量已经深深刺入城邦,所以这里就是触碰的最佳位置——这是女王在钥匙里留下的方法,每一个执政官在拿过钥匙之后,都会被这份责任缠上,然后为此准备终身,我也为此做好了一切准备,可唯独没有料到一点……”

    温斯顿扯了扯嘴角,那实在算不上一个笑容。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蕾·诺拉。”

    阿加莎默默听着,随后低下头,静静地注视着仍然躺在自己手心的黄铜钥匙。

    这是寒霜女王用某种超凡力量创造出的事物——她以实体的形式,将自己触碰到的“知识”和自己的一部分“思想”凝聚在了钥匙内部。

    但不知为何,阿加莎总觉得这钥匙……应该还有别的作用。

    它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把寒霜城邦后继的历代统治者绑在一份责任上而存在的。

    但此刻的温斯顿执政官显然已经无法回答她更多问题——而她自己,似乎也已经没有了回去的路。

    在得知这片黑暗空间的真相之后,阿加莎就明白了这一点:她并非穿过那道石墙抵达了某个地方,而是自身直接被融入了一个巨大的异常物质团块中。

    在这里等待温斯顿的,是死亡,而等待自己的,是回归与同化。

    她看向自己手心,看到自己手部和钥匙接触的皮肤已经隐约有了软化、变形的迹象,一些质感粘稠的黑色物质正在从皮肤中渗出来,一点点覆盖在钥匙上。

    但她还想再往前走走,她对这里,有些……好奇。

    “我们还有什么可做的吗?”阿加莎低下头,看着已经不再言语的城邦执政官,“你要在这里等到死亡降临?

    “死亡已经降临了,女士——我们只不过是在最后一口气咽下去之前回顾一下自己失败的人生,”温斯顿摇了摇头,“没什么可做的了,像我一样,坐下来休息休息吧。”

    “……你其实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作为寒霜的执政官,你至少勇敢面对了这所谓的‘诅咒,,”阿加莎平静说道,“力有不及,不等于毫无作为。”

    温斯顿却只是自嘲地耸了耸肩,“无能便是罪过。”

    “……我还要往前走,我要穿过这片‘荆棘,,前往那道触腕所在的地方,”阿加莎说道,“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这对我没有意义了,女士,”温斯顿轻声说道,“如果您想去的话,就去吧,让我留在这里——我的路已经结束了。”

    阿加莎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将黄铜钥匙递过去:“这是你的东西。”

    温斯顿没有伸手,而是抬起头,注视着阿加莎的眼睛:“带着它吧,你已经接过它,它就是你的了,我们就是这样把它传递至今的。”

    阿加莎沉默了一下,将钥匙收了起来。

    “好吧,那我独自上路了。”

    她与温斯顿道别,随后转过身,撑起手杖,在这片黑暗虚无的空间中迈出脚步。

    “阿加莎女士,”温斯顿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阿加莎微微侧过头:“为什么这么问?”

    “即便你在前面知道了更多的真相,即便你真的能穿过这片‘树丛,触碰到那古神的肢体,又能改变什么呢?你已经无法阻止这一切,甚至无法把这里发生的事情传递到外界——调查已经结束,在无法传递信息的情况下,你知道的再多,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阿加莎的脚步停了下来,片刻思考之后,她才轻声开口:“我是寒霜的守门人,这是我的职责。而且……”

    她顿了顿,紧握着黄铜钥匙的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胸口。

    四周仍然很冷,血液渐渐凝固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但不知为何,她从刚才开始便始终感觉有一种微微的热量在自己心口跳动,就仿佛·····那里跳跃着一簇不可见的火苗,在支撑着自己往前走。

    脑海中,不属于自己的思想在轻轻跳跃着,这思想中最强烈的,便是一股执念——执念指向的方向,正是这片荆棘丛外,那道虚幻而无比巨大的“触腕”。

    “有意义,我不是一个人在前进一一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想······我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终究是会有人知晓的。”

    “哦,是吗,那真好……阿加莎女士,您到最后一刻仍持有信念,这真令人羡慕。”

    温斯顿的声音停下了,那个方向上再无任何动静。

    阿加莎回过头,看到一盏小小的提灯在黑暗中闪亮着,照亮了一节千枯的“树桩”,一个穿着深蓝色外套的中年人正静静地靠在树桩旁。

    他的太阳穴被弹孔贯穿,而在他垂下的手中,握着一柄做工精美的左轮手枪。

第四百二十四章 仪祭场

    现在,这里只剩下自己了。

    阿加莎慢慢从那提灯旁收回目光,她转过身,将执政官温斯顿留在那寒凉而平静的黑暗中,迈步走向那些在无尽空间中纵横交织的“树杈”,走向那片如天地穹庐般的荆棘巨幕。

    她腰间挂着一盏不甚明亮的提灯,右手握着那根在记忆中陪伴了自己许多年的手杖,左手则仍紧紧抓着那柄来自温斯顿的黄铜钥匙——钥匙已经不再冰凉,而是带着一种仿佛体温般的热量,仿佛……正逐渐与自己这具躯体融合在一起一样。

    但阿加莎已经不再关注自己这具躯体有什么变化了。

    她只是在黑暗中迈步,感受着这具躯体切切实实正在前行,只要周围的混沌还没有彻底吞没、同化自身,她就还有前进的必要。

    她在虚无中寻找着落足之处,而每当脚步迈出的时候,黑暗中便出现小径一般的地面,她在荆棘丛中寻找着出路,那些纵横交织的枝权间,时常有狭窄的孔径可供穿行。

    尖锐的“荆棘”很快便划破了她的衣服,那密实的“织物”在古神的思维突刺面前如松散的灰和雾一般脆弱,掉落的碎片在黑暗中凝聚为蠕动的黑色液滴,融入脚下的小径,她又时不时触碰到那些在荆棘之间跳跃游走的火花——当接触到那些闪光的时候,她几乎能明显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钻入自己的头脑。

    那是古神的思维,是幽邃圣主的一声呢喃——没有任何恶意,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意图,但对于弱小的凡人而言,那最短促的思维火花也璀璨刺目,如暗夜中的辉煌巨烛。

    又有一簇暗淡的闪光从远方飞快传递过来,沿着漆黑的荆棘枝杈滑过视线,阿加莎的一缕发丝与那闪光交汇,百分之一秒的刹那,她头脑中便浮现出了新的“知识”

    阿加莎无法理解这些火花向自己传达的信息——正如温斯顿跟自己说的那样,不要尝试揣测古神的思维。

    会疯的。

    她抬起头。

    枯木荆棘桥接而成的恢弘巨构笼罩视野,密密麻麻的暗淡闪光在荆棘丛中如流萤飞舞,荆棘屏障外面笼罩着一层稀薄的雾,而在雾的深处,幽邃圣主的庞大肢体正在微微摆动——仿佛一个邀请。

    周围又冷下来了——而且是比之前更加明确、更加刺骨的寒冷,冷意中带着潮湿,仿佛要将骨头都冻结一般渗透进体内。

    阿加莎下意识地紧了紧胸口的衣服,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这身衣服已经破破烂烂,沿途的那些荆棘则已经在自己皮肤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伤口。

    伤口中,污浊的黑色粘稠物质如血液般缓缓蠕动着。

    但就在她以为这寒冷会将自己彻底吞噬的时候,一股微弱而温暖的热量再次从胸口传来……

    一簇小小的绿色火苗在阿加莎胸口静静燃烧着,幽幽绿光照亮了她的脸庞,也照亮了周围阴冷潮湿的下水道。

    所有的感觉似乎都远去了,或跟自己的理智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血管中的温度似乎也已经随着时间推移而消退,一并消退的,还有这一路积累的疲惫和伤痛。

    阿加莎缓慢地摇了摇头,试图驱散那种占据着自己头脑的麻木感,而就在视野晃动间,她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了一丝异样的光景。

    她看到前方昏暗闭塞的下水道走廊仿佛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朦朦胧胧的空间中则浮起一层薄雾,薄雾中有仿佛树杈或荆棘丛一般的东西在浮现,并慢慢朝着自己蔓延过来。

    然而下一秒,这幻觉般的景象便烟消云散,她眼中仍然只有黑沉沉的走廊。

    以及走廊尽头的一道闸门。

    噗通……噗通……

    在注视着那道闸门的一瞬间,阿加莎耳旁便仿

    佛传来了一阵虚幻的心跳声,就仿佛有一颗巨大的心脏正藏身于那扇门对面,在黑暗中不断搏动、不断滋长。

    阿加莎本已迟钝麻木的精神突然振作,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扇门上。

    “啊·····我找到你们了·····”

    她收好手心的火苗,向黑暗迈出脚步,那柄几乎已经折断的作战手杖最后一次支撑着她前行,她的步伐越来越快,甚至渐渐带起风声,她迈向黑暗,又将黑暗抛在身后,而那低沉可怖的心跳则渐渐如同沉重的鼓点般敲击在她心口,甚至敲击在她脑海中。

    渐渐地,她听到那心跳中还夹杂了别的什么东西,那仿佛是千百人在祝祷,在吟诵,在向着某个黑暗又不可名状的存在发出呼唤。

    她却已经顾不上那些混杂在一起的声音里都夹杂了多少噪声——她就快要把火种送到了,那些异端的巢穴就在前方最深处。

    手杖与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密集响起。

    而就在这时,阿加莎突然又听到了别的声音——不是自己的脚步,也不是走廊深处传来的心跳和人群聚集在一起的祝祷。

    那是别的脚步声,是一大群人,密集的脚步听上去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一一和眼前这条走廊离得很近,但隔着一两道墙。

    脚步声中传来了枪响,是大口径步枪。

    别的人?活人?还有人在这座镜像之城中和自己一同行动?!

    阿加莎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疑问,然而这疑问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前进的脚步——她几乎瞬间便冲过了闸门前的最后一段路,来到了那不断传来心跳声的大门前。

    门微微开启着一道缝隙,缝隙中是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暗,黑暗如有实质,一点点向外逸散、流淌。

    但这正是阿加莎一路寻觅的目标。她用肩膀死死抵住了那扇沉重的门扉,用尽力气将它缓缓推开。

    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声响,门开了。一片广阔的黑暗出现在阿加莎眼前——一或者说,某种无边无际的“阴影”笼罩了原本正常的空间,让她眼前只有黑暗。

    她只能勉勉强强分辨出,那黑暗里似乎是一个***厅,下水道里最广阔的交叉路口被改造成了献祭和孕育古神的祭祀场所,无数影影绰绰的无形之物则在那黑暗里蠕动着,恶意如同恶臭,扑面而来。

    紧接着,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她便听到附近的黑暗中传来迅捷的破空声,有什么东西正向自己袭来,一个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声音则在远方那片祭祀场中响起——带着戏谑与嘲讽:“啊,最后的祭品终于到了——真不错,另一个你也刚刚好赶到预定的地方。”

    “砰!”

    手杖挥出,在黑暗中迸发出短促闪亮的火花,一段狰狞怪异的肢体被凌空击断,掉落在阿加莎脚下,她则因这冲击险些没有站稳——在勉强恢复平衡之后,她立刻抬起头,看向那话语声传来的方向。

    只能勉勉强强看到一个年轻人高瘦的身影站在黑暗尽头。

    他向着这边张开了双手。

    “来吧,祭品,你的到来是计划中的一环—一现在,构筑通道的时候到了。”

    阿加莎用手杖支撑着自己,在虚弱与眩晕中慢慢抬起头:“你们在自寻死路……”

    “是的,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但是没关系,只要你踏进这里,仪式就已经成功了——我承认,这确实是个陷阱。”

    砰的一声枪响,火光伴随着爆炸撕裂了走廊中的昏暗,威力强大的弹头将一个有着三只眼睛的扭曲怪物一枪爆头,后者变异狰狞的躯体倒在地上,迅速融化、崩解,化作令人作呕的黑色泥浆。

    然而更多的怪物嘶吼声却不断从四周响起,更多的畸形扭曲之物在源源不断地冒

    出来——从四周的墙壁中,管道里,排水沟里,甚至穹顶上的缝隙里。

    泥浆一样的物质几乎是从任何肉眼可见的缝隙中往外渗透、流淌着,变成数不清的、跟人类似是而非的怪物。

    “我觉得咱们的子弹没带够!”

    一名水手大声喊道,同时飞快地为步枪换弹,举枪,射击,他的喊叫则伴随着幽灵烈焰燃烧时的噼啪声,听上去嘶哑暗沉。

    劳伦斯则没空回应水手的喊叫——有迅捷的风声从脑后袭来,他只来得及微微侧过身子,避过这致命一击,紧接着便在直觉的驱使下回手一抓。

    一个穿着几十年前的城邦卫队制服、手中举着佩剑的人形怪物被他从身后拽了过来,狠狠跌落在地板上。

    劳伦斯上前一步,一脚重重地踏在那赝品怪胎胸口,他身上的幽灵烈焰瞬间熊熊升腾,蔓延燃烧的火焰几乎转瞬间便把那似人非人的怪物烧成一堆灰烬。

    下一秒,浑身燃烧着幽灵烈焰的劳伦斯便抬起头,看向前方这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走廊。

    入目之处,全是亵渎畸形之物。

第四百二十五章 最后的女王卫队

    敌人是在队伍进入一条笔直通往黑暗深处的走廊之后突然出现的——而且数量仿佛无穷无尽。

    锐利的破空声从旁边传来,一柄弯刀以一个凶狠的角度砍向自己的脖颈,劳伦斯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仰去,并一把抓住了那只握着弯刀的手臂,幽绿火焰瞬间从他的手掌边缘升腾,将一个穿着海军制服、头颅纵向裂开的怪物烧成灰烬,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有连续几声枪响从对面响起。

    枪声来自一个从排水沟中突然爬出来的蠕行怪物——那怪物有着人类一般的上半身,下半身却完全是蠕动起伏、仿佛畸形内脏一般的堆积物,它手中紧握着一支仿佛由骸骨和血肉拼合而成的“步枪”,那不管怎么看都属于错误产物的步枪枪口却喷吐着火舌。

    劳伦斯的目光瞬间凝聚,周围的时间都仿佛放缓,他感觉自己的目力在这一刹那超过了常人无数倍,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子弹向自己飞来的轨迹——下一瞬,他扭转身体,以令人难以想象的角度和姿态躲闪着飞向自己的子弹。

    躲闪三次,中了六枪。

    “他X的怪物!!”剧痛传来,老船长顿时爆粗,随后一把抬起手中左轮,朝着那怪物便是砰砰两枪。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口,看到有几个触目惊心的弹孔撕碎了那里的血肉,然而在幽灵之火的焚烧下,半透明的灵体血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

    并不致命,但会导致剧烈的疼痛和疲惫,火焰的力量似乎也在渐渐损耗一一目前还很充盈,但很难说会不会有耗尽的时候。

    而在劳伦斯周围,全副武装的部下们仍在战斗——这些全身缠绕着幽灵烈焰的水手已经察觉了自己如今暂时的不死身状态,战斗风格在变得愈发凶猛,他们用手中枪支、刺刀、短剑抵挡着那怎么杀也杀不完的怪物,一边拼尽全力尝试向走廊深处推进着。

    然而和劳伦斯自己一样,所有人都还不太适应自己此刻的“灵体”状态,更谈不上操控那些幽灵烈焰,这些偶然获得不死身的水手们只是在胡乱挥霍着体力和火力,整个下水道走廊中的战斗已经混乱到了无法直视的程度。

    因此纵使有能够再生的躯体,他们也只能在无穷无尽的怪物围堵下以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缓慢速度向前推进,根本看不到突围的希望。

    现场唯一不受幽灵烈焰影响的,便只剩下那具干尸——异常077也在战斗,他挥舞着两把弯刀,以完全不符合干尸身份的灵活敏捷身手穿行在战场上,如风一般来回冲锋,如果不是自己的视力得到了极大的加强,劳伦斯甚至怀疑自己根本追不上那干尸的动作。

    但现在自己的视力已经远超常人,异常077的速度在劳伦斯眼中便显得也不怎么离谱,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干尸从每一个看起来凶悍的怪物旁边绕过,穿行在战场上的安全路线中,其手中弯刀上下翻飞,砍了半个钟头仍然跟新的一样——那刀刃甚至都没碰到过任何事物。

    “水手”就只是挥舞着双刀在走廊里跑来跑去而已,只有大呼小叫的声音比谁都要响亮。

    “我以弯刀开路!”那干尸的破锣嗓子在走廊中回荡,中间伴随着利刃破开空气的呼啸声,“这些丑陋的亵渎之物,不是我的对手!”

    劳伦斯向前大踏步迈出,一把掐住了正要从旁边冲锋过去的“水手”的脖颈,他此刻的力量大的惊人,甚至将这猛冲出去的干尸直接拎着脖子拽到了自己眼前,沙哑的嗓音伴随着火焰爆裂的噼啪声:“如果帮不上忙,至少给我安静!”

    异常077被掐住了脖子,干瘪的脑袋离劳伦斯的脸只有十几厘米,这让他浑身都哆嗦起来:“是······是······是!船长!”

    劳伦斯抬手把那干尸扔到前面十米开外:“滚去开路

    ——今天冲不过去,我会把你塞进蒸汽核心的燃烧室里!”

    干尸怪叫着被扔了出去,终于和那些不断涌出来的泥浆怪物缠斗在一起,而一名拎着步枪的船员则从旁边跑了过来,在劳伦斯身旁大声喊道:“船长!子弹快用光了!”

    劳伦斯猛然回头,看到自己带来的人几乎都已经开始用冷兵器与那些怪物搏斗,他们完全是依仗着不死的特性在这走廊中坚持着,然而队伍总体的推进显然已经停止。

    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也没有任何退路。

    混乱的喊杀声与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肉崩解、肢体断裂声响充盈着走廊,周围墙壁与屋顶上的黑色泥浆仍然在不断渗出,化作灵体形态的部下几乎被无穷无尽的怪物淹没,他们手中的武器正在纷纷耗尽弹药,自己身上的灵体烈焰仍在燃烧,然而疲惫正在积累,这股疲惫感甚至迟滞、干扰着自己的思维。

    在这一片混乱的下水道深处,劳伦斯突然有一点恍惚,甚至开始感觉整个世界都不真实起来——

    自己是谁,自己在哪,自己在干什么……这里的怪物无穷无尽,然而约定的午夜零点······到底还要多久?

    就在此时,仿佛是为了回应自己的这份恍惚,劳伦斯突然听到自己胸口的小镜子中传来了玛莎的声音:“他们来了。”

    老船长瞬间从浑噩中惊醒,他匆忙间抬手,从腰间拔出短剑并刺穿了一个向自己猛扑过来的怪物,紧接着后撤,避开几乎喷溅在自己身上的黑色泥浆,同时飞快抬起头。

    走廊中出现了脚步声——非常非常多的脚步声,还有遥远又缥缈的喊叫与传递口令的声音,紧接着,这些声音又迅猛接近,几乎瞬间便来到了劳伦斯与水手们奋力作战的区域。

    几乎眨眼间,无数的身影出现了。就如同从旧日时光中现身,一个接一个的影子在空气中凝聚,并化作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手中紧握着半个世纪前的旧式步枪,枪口上的刺刀在黑暗的走廊中闪烁寒光,他们从黑暗中冲来,冲向下一片黑暗——身影凝聚的过程丝毫没有打断他们冲锋的脚步,就好像他们的战斗从未休止,只是在这一刻,他们的身影才可以被观测到。

    在走廊中作战的水手们被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所震,下意识地停了下来,他们看着那支部队冲进这里,看着他们向这里无处不在的怪物射击,看着他们怒吼着投入战斗,过了好几秒钟,才有水手反应过来,惊愕地自言自语:“最后的女王卫队……”

    劳伦斯也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上前,走向一个正在给步枪上弹的年轻士兵——那士兵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岁,其身上旧时代的城邦卫队制服破破烂烂,仿佛已经在这下水道中摸爬滚打了很久很久。

    “你好,我们是来帮……”劳伦斯伸出手,拍向那年轻士兵的肩膀,然而他的话刚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的手穿过了对方的身影。

    这只是一幕幻象?

    劳伦斯错愕地抬起头,却看到那些幻象一般的士兵已经和走廊中的怪物发生激烈的战斗,他们手中的枪械不断开火,那些由污浊泥浆构成的似人非人之物便纷纷倒下。

    一名身材高大的士兵从另一侧冲来,劳伦斯慌忙躲闪,却躲闪不及,他眼睁睁看着那身材高大的士兵仿佛没有看到自己一样跑过来,又如幻影般穿过自己的身体——随后,他被一发来自怪物的流弹击中,高大的躯体轰然倒在下水道中。

    其他的女王卫队士兵绕过了那具尸体,继续向着走廊深处跑去。

    一名水手从旁边走了过来,在劳伦斯身后喃喃自语着:“他们是幻影······”

    “但这些幻影能和那些怪物战斗,他们甚至能消灭它们····

    ”劳伦斯茫然地说道,却觉得仍如做梦。

    “走廊里的怪物不再增多了。”又有水手在旁边说道。

    劳伦斯瞬间反应过来。

    走廊里的怪物数量第一次有了切实的减少——在那支由幻影构成的女王卫队出现之后,之前不断从四周墙壁和顶棚中涌出来的黑色泥浆终于停止了渗透,之前怎么杀也杀不完的畸形怪胎,此刻正在被真正地削减数量!

    女王卫队的存在可以抑制那些怪物的“再生”和“增殖”?

    无数的疑问充斥着劳伦斯心头,然而比起追究这些疑问的答案,他知道有件事情更加重要。

    “跟上女王卫队!”他高举起手,大声下着命令,“跟上他们开的路!

    “是,船长!”

第四百二十六章 最后的反击

    有声音在走廊深处回响着,却混杂缥缈,分辨不清。

    那里面似乎有冷冽的风声,有含混的呢喃低语,也有密集响起的脚步,以及枪声。

    一切都混杂在一起了,一切都失去了明显的边界,整个世界就仿佛正在被逐渐揉成一团,不再有前后左右,也不再有昨日今朝——就如眼前这条充斥着雾气的昏暗走廊,昏昏沉沉地仿佛能吞没万物。

    腰背佝偻的老人迈着蹒跚的脚步,在走廊中慢慢前行着,手中拎着的大扳手偶尔碰到附近墙壁上的管道,发出低沉怪异的撞击声。

    自己是谁?这里是哪?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进攻开始了……午夜零点的时候,是女王卫队发动进攻的时间,但具体要进攻什么东西?又是要朝哪个方向进攻?

    老鬼昏昏沉沉的头脑中时不时冒出一些凌乱破碎的想法,一些久远褪色的记忆,但很快,这些东西又都消融在他那浑浑噩噩的大脑中——他偶尔会觉得自己仿佛正行走在两条分裂开的道路上,混乱的感知和经历记忆在这具躯体内纠缠不休,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其实一直停留在原地,在原地等待了五十年的命令。

    大扳手撞在什么东西上,发出当啷一声,老鬼迟钝地低下头,看到那是一顶头盔——黑色,窄边,带着女王卫队的记号,五十年前的东西,现在已经见不到了。

    他愣愣地看着那头盔,看着它掉落在地,咕噜噜地滚到一旁的排水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从排水道里爬起来,但很快又和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他发出含混的咕哝,继续迈步向黑暗走去,仿佛正渐渐走进一团凝聚的漆黑淤泥深处,然后又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终于在这条走廊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交错的管道,坍塌的碎石,还有碎石之间涌动的烟雾和黑色物质——这些东西挡住了老人前进的道路,他在这里停了下来,有些困惑地看着四周。

    他不认识这个地方,甚至不记得第二水路里有过这么个地方,但他就是在这里停了下来,因为……这里有什么事情等着自己去完成。

    老鬼低下头,看着碎石旁边的一片积水,积水中,倒映着他充满困惑的眼睛。

    自己要来这里做什么呢?

    就在此时,那积水中突然映照出了一丝陌生的光景一一

    女王卫队的士兵踏破了走廊中蜂拥无尽的怪物,他们手中的枪械与刺刀将一波又一波的赝品怪胎化作冰冷干涸的泥浆,而在他们所过之处,墙壁上不再有淤泥渗透,甚至连走廊中的黑暗都仿佛消退不少。

    一切正如劳伦斯猜测的那样:女王卫队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抑制这座镜像城邦中的“污染”。

    如果将这座城邦中发生的事情视作两股力量的对抗,那么那些泥浆怪物和女王卫队显然分别就是这两股对立力量的体现——而这样的对立和纠缠,可能已经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

    劳伦斯带领的陆战小队飞快地在走廊中奔跑着,沿着女王卫队开辟出的道路,他们十几分钟便跑过了之前几个小时都难以突破的路程,而在这一路上,劳伦斯一直在不断地观察和思考。

    他在尝试搞明白这支女王卫队的本质,更在尝试跟这些幻影建立交流但他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

    女王卫队看不到他,甚至根本没有察觉到他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存在,这些士兵就好像一段从遥远历史中投影过来的记忆,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着一场发生于几十年前的战斗,他们推进,射击,搏杀,倒下……而这一切,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恐怕每天都在发生。

    玛莎关于女王卫队的情报是对的,但显然不完全对。

    他没办法跟这些“帮手”建立合作

    “船长!他们看不见咱们,这该怎么办?”一名水手跑了过来,在劳伦斯

    身旁大声说道,“光凭咱们十几个人跟着跑,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劳伦斯神色有些复杂,下意识地看向胸口的小镜子,玛莎的声音却先一步从里面传出:“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眼前这情况怎么搞——我只是知道他们的存在,又没跟他们打过交道····”

    说话间,又有隐隐约约的炮火声从镜子中传出:玛莎那边显然很忙,局势并不比下水道这边简单多少。

    “女王卫队这些年就只是在重复这场战斗?”劳伦斯大声开口,“那每次战斗的结果也一样?!”

    “是的,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他们在午夜零点出现,然后在下一个整点消退,他们每次都无法突破尽头的阻碍!”

    无法突破尽头的阻碍?

    劳伦斯闻言下意识抬头,看向那群幻影士兵冲锋的方向。

    他们在冲向走廊最深处,在那黑暗混沌的空间中,浓郁的恶意就如具备实质的污泥一般,在他的感知中翻涌。

    “我明白了!”劳伦斯突然大声说道。

    玛莎的声音从镜子中传来:“你明白什么了?!”

    然而劳伦斯却已经顾不上回答镜中人的问题,在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该做的事情之后,他立刻带上了自己的部下,加快速度向前跑去。

    与此同时,走廊中的战斗也在趋于白热,女王卫队正在发起最后的冲锋一一无数幻影凝聚的战士怒吼着,用手中武器消灭着阻拦在他们面前的怪物,不断有战士倒下,化作空气中消散的泡影,也不断有怪物倒下,化作流淌到两侧排水沟中的泥浆,而随着这激烈战斗的持续,整支冲锋队终于渐渐抵达这条走廊的尽头。

    劳伦斯终于看到了这场恶战的终点,看到了那已经阻拦女王卫队半个世纪之久的阻碍——

    那是一扇大门,一扇被无数丛生的荆棘和污浊黑泥覆盖起来的、其模样令人心悸惊惧的大门。

    在那大门表面,纵横交错的荆棘就像干枯树杈盘踞成的冠冕,暗淡的光点则在荆棘丛深处无规律地游走,又好像有无数眼睛隐藏在那荆棘丛深处,普通人只需朝那个方向看上一眼,便会被恐惧与疯狂攥住心灵。

    甚至就连此刻已经化作灵火载体的劳伦斯,在看到那扇被荆棘丛挡住的大门时也忍不住感到一阵心神震荡,头脑轰鸣。

    而那就是女王卫队冲击的目标。

    大门前,数不清的黑色泥浆正在汇聚,无数的怪物在泥浆中现身——它们拙劣地模仿着人类的模样,有穿着城邦卫队制服和海军制服的军人,也有装备五花八门的海盗和武装市民,甚至……有模样古旧的火炮和骸骨堆叠而成的恶魔状怪物。

    这些怪物依托着大厅中的简陋工事,保卫着那扇荆棘之门,仿佛狂信徒守卫它们的主。

    最后的战斗开始了。

    女王卫队在将所有的火力倾泻到走廊对面的怪物身上,后者的反击则震撼了整个第二水路,激战双方都在几乎眨眼间损失了半数以上的战力,而劳伦斯和他带来的区区十几个水手,只能在这毁灭性的惨烈战场边缘努力寻找隐蔽的地方。

    在如此密度的火力中,连灵体之火护身的劳伦斯都不敢赌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会死掉。

    但他并不只是躲着——他在观察。

    他在观察女王卫队在这场战斗中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

    而随着战斗的持续,随着交战双方的不断减员,大门前的守备力量终于减弱了——那些致命的火炮和恶魔生物被撕成了碎片,荆棘前的防线开始出现缺口。

    “爆破组!上!”

    躲在女王卫队阵地旁边的劳伦斯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卫队某个指挥官的声音。

    下一秒,他眼角的余光便发现了战场边缘那几个匍匐前进的身影。

    一支小队脱离了主阵地,在那些怪物的视野盲区中进入了大厅边缘的排水道,沿着沟渠一点点地向着那扇荆棘之门侧面的隐蔽处移动。

    而与此同时,来自正面阵地的火力也陡然加强,密集的子弹倾泻过去,努力压制、吸引着大门前那些怪物的注意力。

    劳伦斯突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一一哪怕明知道这可能只是一幕不会受到外界影响的幻影,他还是下意识地这么做着。

    但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如期发生。

    沿着战场边缘靠近荆棘大门的爆破组被发现了。

    一连串子弹打进排水道,几个背着爆破装置的士兵转瞬间倒在沟渠中。

    但几乎同一时间,又有另一支爆破小组进入了大厅另一侧的沟渠暗槽,继续向那扇被荆棘覆盖的大门爬去。

    他们也被发现了——第二支爆破小组倒在距离荆棘大门只有十几米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名水手的低呼突然传入劳伦斯耳中:“他们快消失了!”

    劳伦斯立刻抬起头,走廊中的情景映入他的眼帘——

    女王卫队正在消失。

    在第二支爆破小组行动失败之后,所有的卫队士兵都突然静止了一下,紧接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身影都开始变淡、消散,其中三分之一的人,眨眼间已经如半透明的幻影!

    玛莎曾说过的话突然浮现在劳伦斯脑海中:

    “……他们每次都无法突破尽头的阻碍……”

    劳伦斯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明白了这场战斗每一次的结局——女王卫队失败了,尽管一直在战斗,尽管一直执着地重复,但无可改变的事实是,在午夜零点的这“最后一次反击”中,他们失败了。

    这场行动失败于五十年前。

    在这之后的每一次重复都是在重复这场失败。

    劳伦斯一时间有些恍惚,但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又有一个身影出现在战场上。

    那是一个从大厅角落冲出去的身影,一个还没有开始消散的幻象。

    劳伦斯和所有水手的目光瞬间被那个身影吸引。

    他不是一名士兵,而是一名像是随军工程师的年轻人,穿着深蓝色的粗布工装,头上戴着半个世纪前曾流行过的斜口软帽,而在他的腰带上,除了手枪与子弹袋之外,还挂着一把大大的扳手。

    他冲向沟渠,冲向第二支爆破小组留下的爆炸装置,随后抱着那装满炸药的木箱,飞快地向那扇荆棘大门爬去。

    在这一瞬间,劳伦斯几乎以为他就要成功了。

    然而一枚子弹飞来,那个年轻人就仿佛被一柄铁锤猛击了肩膀,他的半边身子剧烈一震,倒在距离荆棘之门最后几米的地方。

    整个大厅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最后的反击结束了。

    所有的女王卫队士兵都开始加速消散,这一幕重复了五十年的幻象亦回归原点。

    或许,这也是最后一次重复。

    劳伦斯愣愣地注视着那个倒在最后的年轻人。

    “最后的女王卫队”,最后的阵亡者,他的倒下,似乎就是这场不断重复的战斗的某种“焦点”。

    但突然间,劳伦斯从愣神中惊醒。

    他从自己藏身的地方跳了出来,在水手们的注视和惊呼中,这位老船长如一阵风般狂奔向了那最后一人倒下的地方。

    本已陷入寂静的大厅被他这突然的“介入”所“惊扰

    ”,那些还未消散的怪物几乎瞬间便反应过来,混乱吵杂的嘶吼与武器开火的轰鸣骤然炸响!

    水手的喊叫声从身后传来:“掩护船长!”

    然而劳伦斯仿佛已经听不到这些声音,他只是低着头向前猛冲着,自己身上好像中了几枪,这对他而言却已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冲过了半个大厅,跳进那条沟渠,猛扑向最后的爆炸装置,向着它伸出手——

    然后,他的手指穿过了那一箱炸药。

    劳伦斯有些狼狈地跌落在沟渠中有些愣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和周围的女王卫队一样,那一箱炸药,对他而言也是幻影。

    五十年前不曾被引爆的爆破装置,在今日并不能被他这个“后来人”所引爆。

    子弹呼啸而至,击打在附近的地面上,嘶吼声由远而近,一些泥浆怪物已经冲入沟渠,要将自己撕成碎片。

    劳伦斯却仍旧愣愣地看着那箱子炸药,只感觉到巨大的荒诞与嘲弄。

    然而就在此刻,他眼角余光中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这位老船长错愕地抬头,看到突然活动的正是刚刚倒下去的那个年轻人。

    这个腰间挂着大扳手的年轻人颤抖着,慢慢抬起头,目光定定地落在眼前这个浑身裹挟着古怪绿色火焰、船长打扮的人身上。

    劳伦斯愣了一下,才猛然反应过来:“你看得到我?!”

    年轻人却仿佛没有听到这个问题,只是嘴唇翕动着,似乎在飞快地重复着什么话语,他重复了好几遍,劳伦斯才勉强听到他说的是什么——

    “……见过的对了,这火焰我是见过的…·…我是见过的……”

    “见过的?火焰?你在说什么?

    劳伦斯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问道。

    那年轻人却没有回答,他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不断地重复着,而就在这重复间,他竟一点点爬了起来,满身鲜血,却慢慢爬了起来!

    在劳伦斯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那浑身浴血的年轻人抱起了最后的爆破装置,又闷哼着爬上坡道旁的护壁,一边不断地念叨什么东西,一边蹒跚着向那扇荆棘大门走去。

    劳伦斯听到了对方念叨的东西,却都是他无法理解的内容,那听上去像是一连串的名字-—

    “尼莫·····提瑞安将军····乌鸦···

    那个满身浴血的身影就这样蹒跚着,咕哝着。

    但他根本没有走出去几步。

    刚刚爬上平地,便有几声枪响从对面传来,那浑身浴血的身影便倒下了。

    可几乎是在他倒下的一瞬间,却又有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突地从他倒下的地方站了起来。

    劳伦斯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他看到了那个老人出现时的位置——他是从一片血泊中站起来的。

    他是那年轻人战死时,血液中映照出的倒影。

    “啊,我终于到了……”

    佝偻的老人弯下腰,拿起了那最后一箱炸药,随后脸上突然绽放出某种让人无法理解的、灿烂到极点的笑容。

    “我到了!”

    他大声说道,他大声笑着,他抱起那一箱炸药,愉快地拉燃它的引信,然后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抱着它冲向那扇荆棘大门。

    “我到了!

    “工程师威尔逊前来报到!

    “工程师威尔逊请求归队!

    “我到了!”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轰然撼动了整个大厅,以及与大厅相连的每一条走廊。

第四百二十七章 献祭

    嗤拉——

    恶毒的尖刺穿透血肉,在这具本就伤痕累累的躯体上留下了又一道毫无意义的重创,耳畔传来的呢喃与嘶吼却骤然间兴奋起来,那些亵渎的造物仿佛因这一击得手而洋洋得意着,发出令人作呕的聒噪。

    阿加莎抬起手,用手杖击退那个浑身生满骨刺的、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类形态的湮灭教徒,在她耳边,传来清脆而刺耳的折断声。

    这声音让她错愕了那么一秒不到,随后她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作战手杖折断的声响。

    陪伴自己多年的武器断掉了,在根本没有穷尽的敌人面前,它已经坚持到了最后一步。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守门人小姐,”那个令人厌恶的、装腔作势的声音再次响起,“作为一个祭品,适当的准备活动虽然有助于献祭仪式的效果,但运动过量可不是好事。”

    阿加莎握着已经断裂的手杖,一点一点地抬起头,干涸的血液让她只能睁开一只眼睛,在狭窄而泛红的视野中,她终于能看清这大厅中的情景。

    那种诡异的暗影环境褪去了,呈现在她眼中的,是早已被彻底改造成祭祀场的下水道中心,四面八方的墙壁和走廊通道随处可见污浊亵渎的符号与侵蚀痕迹,仿佛某种石笋或干枯枝杈般的东西则覆盖着上方的屋顶,而在前方的大厅地面上,是一处巨大的“水池”——

    那曾是地面,此刻却被腐蚀出了巨大的坑洞,大坑里面满溢着漆黑如泥浆般的粘稠事物,那泥浆缓慢翻涌着,传来一阵又一阵令人作呕的蠕动声。

    无数湮灭教徒便围绕在这大厅中,他们,以及和他们伴生的幽邃恶魔们,就仿佛守候在恶臭大锅周围的虫群,在对着大厅中心那一池漆黑的泥浆发出呢喃祝祷与癫狂低吼,而那一池泥浆,便在这如同噪声的祈祷中变得愈发充盈,愈发活跃。

    这是一个献祭现场,他们在等待最终的祭品,而这些狂徒心目中的“祭品”,就是寒霜城邦的守门人。

    他们在此之前还复制出了另一个守门人,现在那个守门人也在抵达某个献祭现场。

    “自以为自由意志的行动,其实只是在走向预定的舞台,您不觉得这种安排很具有……美感吗?”

    在那一池黑色泥浆中心,留着金色短发的年轻人向着阿加莎张开双手,他仍旧有着俊美的脸庞,然而他的整个下半身却已经化作肿胀蠕动的堆积物,此刻的他赫然是那一池泥浆延伸、变形出来的某种“触须末端”,用令人作呕的方式模拟着人类的模样。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您也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现在上前一步吧,献祭的时刻到了。”

    泥浆之池边缘,逐渐升起了一道如同触腕般的肢体,它从泥浆中生长出来,其末端却渐渐化作匕首般坚硬锋利的结构。

    这夺人性命的献祭触腕慢慢向着阿加莎的方向移动。

    阿加莎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它,突然低声说道:“差不多……到这个位置了……”

    她慢慢向胸口伸出手。

    但就在下一秒,她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在这一瞬间,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我知道您想做点什么,某种……不在我们计划中的行动。”

    在骤然变得迟钝的感知中,她听到那个金发年轻人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她用尽全力想抬起头,却只能在视野边缘看到对方的一点身影。

    “可是很遗憾,为了防止祭品失控,我们从一开始就在准备“安全措施”——您没有发现吗?您这一路走来,一路消灭了那么多的赝品,甚至消灭了我十几个化身,这一切……其实都只是让您一点点与这座镜像之城绑定在一起罢了。

    “您觉得自己越来越能感知到这处圣所的位置?觉得自己能越来越清晰地“嗅”到我们这些“异端”的味道?那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

    “很简单,在您抵达这里之前,您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女士。”

    阿加莎终于抬起了头颅,在她面前,那道锐利的尖刺正一点点靠近自己的心脏,而自己这具身体,仍然无法移动。

    到现在,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一路而来所感觉到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些邪教徒要徒劳无功地派出那么多炮灰喽啰来跟自己搞“消耗战术”了。

    一切,都是为了潜移默化的污染。

    下一秒,那道锐利的尖刺毫无迟滞地刺入了她的心脏。

    淤泥之池中,金发的邪教徒猛然高举起双手,在守门人心脏被洞穿的瞬间,他发出狂喜的祷告:“祭品已献上!这圣徒的生命将作为吾主国度降临的第一步!高呼圣主之名,恭迎应许之日!”

    一瞬间,大厅中所有的邪教徒都高呼起来,那些与恶魔共生、畸形可怖的身影纷纷陷入了狂喜,在癫狂中呼喊着幽邃圣主的名号,又有人挥舞起随身携带的匕首,疯狂地划破自身血肉,将自己的血注入那大厅中央涌动的黑色泥浆中,甚至连他们身旁的恶魔都陷入了狂热,发出各种各样疯狂错乱的嚎叫!

    然而就在这样疯狂错乱的嚎叫中,那泥浆之池中的黑色物质却只是剧烈涌动了几秒,便渐渐回归平静。

    位于“水池”中心的金发邪教徒终于察觉到了异样,他从狂喜中猛然惊醒,愕然地看着正回归平静的水池,紧接着目光便看向那道刺穿圣徒心脏的尖刺,看向了正站在献祭场边缘的守门人。

    伤痕累累、脸色苍白的守门人。

    “……你没有生命?!”那狂徒终于失去高傲与风度,错愕无比地指着阿加莎,“你……你为什么是一具尸体?!”

    阿加莎平静地看着他,这一刻,她嘴角终于露出一缕笑容。

    “虽然我此前没有想明白你们最终的目的,但作为守门人,我怎么会察觉不到自己身体上的违和变化……”

    一边说着,她一边慢慢抬起了胳膊,似乎是随着献祭仪式的失效,她感觉到这具身体正在逐渐重新回到自己的掌控。

    “在意识到你们就是想把我引到***场,意识到这可能是某种索求生命的献祭仪式之后,我就做了一件事情……”

    她一点点抓住了那刺入自己心脏的尖刺,手指逐渐用力,而丝丝缕缕绿色的火焰则在她指缝间流淌,向着那尖刺渗透。

    她抬起眼睛,注视着泥浆之池中的邪教徒。

    “一切异端献祭都基于鲜血——我放干了自己的血。”

    “你……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那狂徒怒目圆睁,指向阿加莎的手指剧烈颤抖,“你……你这……”

    “没关系,都是小事,”阿加莎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手指中逸散的火焰越来越多,“能把火种送到就好……”

    “你说什……”

    泥浆之池中的邪教徒下意识开口,然而他话音未落,另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便突然从***场另一端传来,天崩地裂般的动静瞬间摧毁了这场献祭仪式中最后的维系之力——

    ***场深处的一扇大门,以及大门旁的大片墙壁,被烈性炸药整个炸飞!

    “轰!!”

    土石崩解,水泥纷飞,大门的碎片和无数混杂其中的黑色诡异物质如炮弹的破片般席卷进这***大厅,距离那扇门最近的几个邪教徒当场就被炸飞出去,更有剩余的教徒发出惊呼——

    “他们突破大门了!”

    “不可能!他们几十年都没能突破……一群幻影怎么可能打破他们自己的循环!?”

    泥浆之池中心,那金发的教徒首领在震惊中转头看向爆炸的方向,但还不等他看清那些从荆棘之门对面冲进来的身影,一道冲天而起的绿色火光便在他视野边缘升腾起来。

    他转过视线,看到原本应献给幽邃圣主的祭品竟已被火焰包裹,在一道可怖的灵体烈焰中熊熊燃烧!

    在***场深处那道大门被炸开的瞬间,阿加莎终于完全挣脱了献祭仪式的控制,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她引燃了那火种。

    燃料是她自己。

    灵火升腾!

    在骤然被幽幽绿焰充斥的视野中,阿加莎看到“水池”对面的墙壁已经坍塌出一个大洞,一群浑身燃烧着和自己一样绿色火焰的、模样像是水手的人冲进了大厅。

    他们身上的火焰,与自己身上点燃的火种在强烈地共鸣。

    阿加莎微笑起来。

    知识进入脑海,她已然明白。

    在烈焰中,她慢慢张开双手,如恭迎般,向上扬起。

    “火已点燃。”

第四百二十八章 纵火焚神

    闪光在荆棘丛中流淌,古神的思维在黑暗中蔓延,残破的身躯穿过荆棘间的狭缝,摇摇欲坠的意志在越过疯狂与痴愚的深渊。

    自己已经在这个充斥着混沌的空间里穿行了多久?自己已经接触了多少源自古神的污染?自己现在到底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亦或者仅仅是一个在混沌中飘荡的、即将被这片混沌同化吸收的碎片?

    阿加莎已经分辨不清,她什么也分辨不清,她甚至分辨不出自己这具身体和周围大片混沌之间的边界——在她的视野中,自己这具躯体就仿佛一团正在水中逐渐逸散开的油墨,身体边缘呈现出的是模模糊糊、液体晕染般的质感,她仿佛不是在这片黑暗中迈步前行,而是在一团和自己身体性质相近的粘稠流体中向前流动着。

    她知道,一切就要到极限了——原素,她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没有创造过世间万物,但显而易见的是,它们创造了她如今这具躯体。

    冰溶于水,雾化于风,从原素中凝聚出来的赝品,会回到这原素构成的“大海”,而这具躯体里面的所谓“个人意志”,很快也会变成这片混沌“大海”中一个不起眼的光点,成为那些在荆棘丛中不断游走的微光的“养分”。

    她只是个赝品,她只是个影子,她有着二十四年人生的记忆,那记忆中有她的故乡,她的战友,她热爱和厌恶的一切——但那二十四年人生中真正属于她的,或许只有三天,亦或更短。

    不知为何,温斯顿执政官的声音仿佛突然在脑海中回荡起来,带着叹息,带着遗憾——

    “没有任何意义……”

    一个有着真实人生的活人在这片无尽的黑暗中如此给自己的一生做了注解,一个只有三天生命的赝品却在穿过黑暗,妄图去直面古神。

    “真蠢啊……”

    阿加莎轻声叹息道,她的声音在这片黑暗中消融,化作微弱的涟漪,而在她脑海中,无穷无尽的信息正在涨涨落落,“0”和“1”构成的神秘意志冲刷着她的脑海。

    她知道,自己就要消融在这庞大的意志中了——哪怕这里只不过储存了古神在某一个瞬间的思维“闪念”,其庞大的规模也不是自己弱小的心智能够比拟的。

    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到了。

    她已经穿过那片由荆棘构成的庞大丛林,来到这黑暗的最深处。

    那道撑天巨柱般的“触腕”就静静地伫立在她眼前,巨柱表面遍布着神秘莫测的暗蓝色细纹,在昏暗混沌的背景中,宛若某种记录着古老真理的丰碑。

    阿加莎慢慢抬起头,又伸出手去,尝试着触碰那东西。

    黑色的碎片和烟尘在她视野中升腾飘荡。

    她的皮肤早已被荆棘划出无数伤口,黑色泥浆般的物质此刻正如雾般从体内涌出,并逸散、消融进周围的空间,那些升腾的黑色碎片与烟尘,就是从她体内飘出来的东西。

    阿加莎觉得,自己这时候看起来一定就像一个浑身布满裂缝的可怖人偶,哪怕再缠满绷带,怕也掩盖不住这幅恐怖的模样。

    与此同时,古神的“触腕”也没有回应她的触碰。

    它没有展现出强大的威能,也没有展露任何恐怖的一面,它甚至没有对外界刺激表现出任何反应——指尖传来的,只有略微冰凉且柔软的触感,而且带着些许粗糙。

    是因为这里只是从深海中投影上来的一幕幻象?还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过于渺小,以至于都不能引起古神注意?

    阿加莎皱了皱眉,思考着在这最后时刻,自己还有什么可做的事情,但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思考之后,她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

    她已经到了终点,了解了这片黑暗的真相,她穿过了象征着古神思维的荆棘丛,又在这黑暗尽头目睹了幽邃圣主的一部分真容——甚至,她还亲手触碰了这古神的触腕。

    再无更多真相可供自己发掘,也无更多使命等待自己去完成了——这最后一段路与其说是为了履行守门人的责任,倒更像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执念。

    现在,该休息了。

    于是阿加莎轻轻呼了口气,让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慢慢转过身,倚靠在那巨大的触腕旁边,就像倚靠着一根柱子。

    “我应该没有灵魂可以上路吧……”阿加莎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些古怪的念头,靠在黑暗中喃喃自语着,但很快她又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肯定没有,我要是有灵魂的话,穿过那扇门的时候肯定会给那一侧的‘守门人’带来不小麻烦……而且我过去了,‘她’怎么办,一个人又不能穿过那道门两遍……

    “也不知道大教堂那边怎么样了……下井的那帮家伙回去没有……不过他们好像也不需要担心……”

    她就这样在黑暗中自语着,仿佛无法控制自己思维的逸散,心中所想的东西,都不自觉地顺着话语说了出来。

    但就在这时,一股异样的灼热感突然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

    阿加莎从茫然浑噩中猛地惊醒。

    在这一刹那,她感觉到了火焰炙烤自身,可怖的灼热感仿佛要瞬间烧透自己的灵魂,她感觉自己的心智在火焰中沸腾,原本几乎已经被这里同化的思维也跟着清醒过来,她在这火焰焚身的幻觉中挣扎着起身,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下一秒,一个声音便钻入她的脑海——

    “火已点燃。”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在黑暗中,阿加莎猛地瞪大了眼睛,她仿佛看到一幕幻象——她看到自己正站在一片涌动着黑色泥浆的深池前,那深池边缘皆是令人作呕的教徒与恶魔,池中泥浆翻滚,恶意蔓延,她则在那泥沼前高高举起了双手,如火炬一般,熊熊点燃。

    一抹幽绿突然浮现于视野中,仿佛幻象穿透了虚实间的界限。

    阿加莎低下头,看到自己本已开始崩解逸散的手臂表面正在燃起火焰,幽绿的火焰跟自己在幻象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在这火焰构筑的通道中,她突然感觉到了——她感觉到另一个思维,另一个自己。

    对方也感觉到了她。

    她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自己还有事情可做。

    阿加莎猛然转过身,盯着那道通天巨柱般的触腕,她脸上绽放出了自踏入这片黑暗以来最灿烂的笑容,明亮的光辉再一次从眼底浮现。

    她向前踏出一步,朝着那触腕伸出双手,她浑身都迅速被烈焰吞噬,然而这火焰焚身的痛苦此刻却仿佛变成了莫大的奖赏——阿加莎张开手臂,这是她在那一幕幻象中看到的、自己在深池前做出的姿态。

    仿若拥抱,守门人扑向那道触腕。

    伟力,将对抗另一道伟力——那些疯狂的教徒妄想利用守门人为祭品建立一道桥梁,但这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彻底切断这一切。

    轰!

    黑暗中传来了可怖的轰鸣,火焰几乎眨眼间便横扫了这片混沌扭曲的空间,在铺天盖地席卷升腾的灵体之火中,那道巨大的触腕刹那间便化作一根燃烧的火炬,并在火焰中剧烈震颤起来。

    阿加莎则感觉到自己的血肉正在火焰中迅速消融,自己这具本就由污染物质构成的躯体,此刻也变成了要被火焰彻底净化的一环——但她丝毫没有恐惧,反而挣扎着抬起头,回过视线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那片“荆棘丛”也被点燃了,在疯狂延烧的灵火中,它看上去宛若一丛诡异而又壮观的树冠。

    “再见了……温斯顿执政官……”

    阿加莎轻声自言自语着,在火焰中更加用力地抱紧那道触腕,静静等待着命运的终结。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消散的前一刻,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火焰烧透了她自己,也烧透了那道触腕,在灵体之火建立的桥梁中,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这段“古神肢体”对自己的回应。

    她错愕地抬起头,看着这道触腕遍布纹路的表面,看着火焰在它内外窜流,感受着从灵火中注入自己头脑的情报,她看到这触腕表面仿佛瞬间张开了无数只眼睛,而那些眼睛无一不在疯狂地向她传递知识与信息。

    最后,所有的知识与信息都化作了头脑中的一道风暴——

    11101001……1110010110001000……10010011……

    大串的“0”和“1”充塞了阿加莎最后残存的思维。

    但这一次,她理解了它们的意思。

    “错误……复制体……”

    她震惊地辩读着这段古神肢体向自己传达的情报,理解着祂的意图,终于拼凑出答案。

    她盯着被自己引火焚毁的触腕。

    “这也是……赝品?!”

    下一秒,熊熊绿火吞噬了她最后的意识。

第四百二十九章 混战中的祭礼

    仪式被破坏了。

    当那支已经在轮回中循环了半个世纪的女王卫队不知为何突然打破循环的时候,当仪式大厅的“升变之门”被入侵者炸毁的时候,当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跑进大厅的时候——当那预定的祭品,却当着原素之池的面把自己献祭给绿色火焰的时候,这崇高而终极的仪式便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现在,异教徒冲进来了,破坏者在疯狂屠戮圣主的追随者们,摧毁这几十年的艰辛经营。

    “你都做了什么?!”

    深池中心,那容貌如金发年轻人一般的教徒首领在狂怒中发出吼叫,他的身躯陡然拔高,在黑色泥浆的支撑下,化作了一个肿胀而可怖的巨人,他向着阿加莎挥出手臂,无数荆棘与骨刺便从池中迅猛生长蔓延,铺天盖地地涌向那仍然在烈焰中伫立的守门人。

    然而所有的攻击都来不及触碰到阿加莎的躯体,便在那幽灵绿焰的灼烧下瞬间变成了灰烬,那诡异的火焰反而会沿着灰烬的轨迹逆向蔓延过去,逐渐焚毁泥浆之池周围的献祭符号、亵渎物品,并向着池中延烧。

    阿加莎则仍然被火焰包裹着,熊熊燃烧的灵体之火已经开始从她体内喷薄而出,她身体上的每一道伤口甚至都变成了火焰涌出的通道,望上去,就仿佛火焰化作液体,流淌在她的血管中——那股烈焰焚身的剧痛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她在火中笑了起来,抬起头肆无忌惮地注视着那狂怒却又无能的异端,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呢喃道:“啊……我明白了……”

    下一秒,她的眼球便瞬间被灵火焚尽,火从空洞的眼眶中向外喷涌,她便用这焚尽的“双眼”看向四周,看向深池周围那些正陷入巨大混乱的邪教徒。

    当她目光扫过的时候,所有的教徒都开始燃烧,跟他们共生的恶魔也开始燃烧,大厅中的一切亵渎之物都变成了火种的燃料,甚至连这大厅本身,也开始慢慢浸透出火焰的质感。

    篡火者赐她以权柄,她以火的权柄终结这里的亵渎——这就是她在自己的眼球被焚毁瞬间,从火中看到的真理。

    那个位于泥浆中央的邪教徒不足为虑,他只是一个完成了自我献祭转化的怪胎,真正维持这里运转的,是那些在泥浆之池周围狂呼乱叫、丑陋畸形的异端们。

    “停下!快停下!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仪式失控对谁都没有好处!它已经进行到……”

    那已经化作肿胀巨人的教徒首领徒劳地喊叫着,并不断制造出屏障,妄图抵挡正在大厅里四处蔓延的烈焰,然而就在这时,一声枪响又突然从旁传来,打断了他的喊叫。

    “砰!”

    一名穿着半世纪前的士兵制服、手中拿着老式步枪的年轻战士冲了进来,举着步枪向深池中央那个畸形肿胀的巨人开火。

    这勇敢的战士下一刻便被汹涌的黑色泥浆吞噬,然而在他身后,更多的士兵正在冲进大厅。

    从时间上,此刻已经越过了女王卫队“反击之战”的循环节点,这些幻影中的战士理应全部消散,但显而易见的是,这场循环已经因那扇荆棘大门的破坏而被改变——本应在下一个整点消失的女王卫队,此刻又从循环中回归了这里,并开始进攻这最后的大厅。

    劳伦斯带领的陆战小队也已经与附近的邪教徒和幽邃恶魔们战成一团——他们的子弹都打光了,但他们还有锐利的弯刀和长剑,以及一副暂时不惧死亡的躯体,因此哪怕是面对掌握着各种危险力量的黑暗神官和恶魔生物,他们也如强大的超凡者般不落下风。

    “铛”的一声,劳伦斯手中短剑斩落了一道飞向自己的骨刺,紧接着又闪身躲过一道差点炸在自己身上的火球,他在烈焰中迈步上前,将一名邪教徒脖子后面的锁链斩断,看着这黑暗神官的身躯迅速化作飞灰,接着便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个正站在泥浆之池前、浑身如火炬般熊熊燃烧的长发女性。

    “姑娘!我们来帮忙了!”老船长大声喊道,“都是为‘船长’干活的,对吧——你是哪条船上的?”

    他看得很清楚,那个正在火焰中伫立的年轻姑娘身上燃烧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幽灵绿焰,那就显然是自己人了,而另一方面,那姑娘身上的火焰颜色更深,火势显然也比自己身上的更大,那必然就不是一般的“自己人”。

    又大又绿——是邓肯船长手下的大人物。

    劳伦斯船长用他丰富的冒险家经验和船长经验进行了朴素的判断,结论是应该主动跟未来的高级别同事打招呼。

    阿加莎错愕地看着对面那个正在对自己喊叫的、看上去打扮像船长一样的彪悍老头。

    “伱说什么?!”过了两三秒,她忍不住大声喊道,“这里太吵我听不清!”

    劳伦斯愣了愣,转头跟身边的部下确认:“她是回应了吧?”

    “我哪知道!”异常077离着最近,这干尸此刻却大喊大叫着,声音中狼狈夹杂着恐惧,他在四面八方蔓延的火焰中间跳来跳去,拼命躲闪着四周横飞的子弹、火球、骨刺甚至是被炸飞的残肢断臂,手中双刀也已经砍出缺口,“我是个水手!为什么我现在要在下水道里跟一帮邪教徒拼命——这是陆战队员的工作!”

    “上岸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劳伦斯大声喊道,“你那时候兴奋的像个准备劫掠城邦的海盗。”

    “您说的,我们不是海盗!”

    “那我任命你为陆战队员。”

    “你他妈——”

    “嗯?”

    “您他妈……”

    阿加莎茫然地听着那些粗鲁彪悍的水手与船长之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呼喊交流,看着眼前这混乱至极的一幕——

    这帮家伙是谁?从哪来的?干什么的?

    她看到那些陌生人身上燃烧着跟自己一样的绿色火焰,而大厅中的邪教徒跟他们打成一团,又看着一大群像是古代幽灵一样的士兵冲进来到处开枪,时不时有士兵呼喊寒霜女王的名号,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理解,就仿佛……

    就仿佛在她选择自我献祭之后,整个世界的画风都变了一副模样。

    然而很快,耳边传来的一阵呼啸风声便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那个肿胀畸形的巨人朝她弯下了腰。

    “一切……已经无法停止……”

    它嘶吼着,全身喷涌着污浊失控的黑色泥浆,那副曾经俊美的、金发年轻人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如今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大致有着人形轮廓的可怖怪物。

    它的半身遍布着纵横交错的嘴巴,尖牙利齿间传来令人不寒而栗的摩擦与低语,它的头颅则在阿加莎面前缓缓开裂,裂口中遍布着充满恶意的眼球,原素已经彻底侵蚀并取代了这怪物曾经的人类躯体,它已成为那一池泥浆的一部分,甚至……某个更加庞大,更加错乱的意志的一部分。

    这肿胀巨人用它的无数眼睛死死盯着阿加莎,它身边蔓延出的泥浆已经被点燃,火焰甚至逆向延烧到了它的身体上,然而这怪物却仿佛丝毫没有痛苦,只是一遍遍重复着:“无法停止……无法停止……错误,错误……”

    “你们已经失败了,”阿加莎仰起头,与那怪物对视着,从她眼眶中流淌出的火焰扭曲着周围的空气,“你应该能感觉到,所谓的‘通道’已经被切断——镜像和现实之间的反相过程停止了。”

    “停止?”那怪物似乎因阿加莎的最后一句话而突然清醒了一瞬间,在那无数变异的眼球中,再一次浮现出了属于人类的愤恨,“愚蠢……你以为你献祭了自己……我们就没有别的祭品了吗?!”

    阿加莎一怔。

    下一秒,她便看到那巨人突然高高扬起了双手——那双手臂骤然变化,仿佛干枯开裂的枝杈般迅猛生长、分化,变成大片大片的荆棘状结构,并刺入集会场的屋顶和附近的每一条管道,而在荆棘尖刺之间,又有微弱的闪光飞快游走,宛若流萤。

    从这“荆棘树丛”深处,则传来了狂喜般的呼喊——

    “我看到了!我理解了!我明白了!

    “多么伟岸的创造!多么宏伟的蓝图!至伟至圣的主啊……我已领悟您的意图,我已领悟……重塑这个世界,对,重塑……我们所有人,以及这世间万物,都会从神的血肉中再次降生——信徒们啊,牺牲的时候到了!”

    “牺牲的时候到了!”

    在阿加莎以及劳伦斯率领的陆战小队震惊的注视中,大厅内所有残存的湮灭教徒都开始狂喜地欢呼起来,他们就仿佛真的得到了什么源自真理的启示,在这轰然而起的欢呼中,一个个纵身扑向大厅中央那一池泥浆!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第四百三十章 雾在消散

    狂徒以疯狂为末路——追随幽邃圣主的湮灭异端们,以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拥抱了他们的死亡。

    在仪式遭到完全破坏的情况下,现场残存下来的湮灭教徒们选择了集体献祭,以强行完成镜像之城的反相。

    哪怕是以劳伦斯半辈子在海上见多识广的经验,他也从未见过如此可怕,如此癫狂的景象——

    数以百计的湮灭教徒在狂喜中扑向那一池翻涌的泥浆,他们在泥浆中融化,崩解,却又欣喜若狂,与他们共生的幽邃恶魔在嘶吼中纷纷断开锁链,在“水池”周围猛烈自爆,污浊的烟尘和腐化气息甚至阻遏了女王卫队的进攻,一株巨大的荆棘树冠则从泥浆之池中心隆起,随着邪教徒的疯狂献祭,其规模迅速增长,眨眼间便覆盖了整个大厅。

    “我已领悟!”

    那树冠中传来狂乱的吼叫,吼叫声中仿佛叠加着千百个声音。

    “我们已领悟!”

    无数投身入泥浆的邪教徒也在高呼,他们的声音震动着第二水路。

    “我将执行!”“我们将执行!”

    “实现造物主的蓝图!”“实现造物主的蓝图!”

    轰!

    熊熊火焰在大厅中升腾蔓延,几乎瞬间便将那荆棘树冠吞噬其中,劳伦斯只来得及抬头看去,便看到那树冠已经在幽灵烈焰中迅速解体、崩落,变成洋洋洒洒的灰黑色尘埃飘落下来,连带着大厅中心那一池黑色泥浆也被火焰点燃,在灵火升腾中,泥浆的涌动迅速减缓,并渐渐化作枯竭的焦土。

    最后一批投向泥浆之池的教徒直接在那火焰中化成了灰烬。

    然而第二水路的震动仍未止息,回荡在下水道里的呼啸声也仍旧盘旋,那些疯狂教徒献祭之时狂乱的呼喊就如幽灵般在这地下空间中回荡着,令人不寒而栗。

    劳伦斯错愕而茫然地抬头环视四周,他仍有些搞不清状况,下意识开口:“赶上了吗?仪式没完成吧……”

    “邪教徒好像都死光了……那棵‘树’也烧掉了……”异常077紧张兮兮地说道,不安地看着这个地方,“但我怎么觉得……”

    “还没有。”

    一个夹杂着火焰爆裂声的嗓音突然在不远处响起,打断了劳伦斯和“水手”之间的交流。

    劳伦斯立刻抬头看向那边。

    阿加莎也正将视线转向这群来帮忙的“陌生人”。

    她仍然站在那里,保持着被火焰焚烧的姿态,和刚刚进入这座镜像之城时比起来,整个人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一袭黑衣变成了破烂的外袍,如苦修士的破布般披在身上,身体则仿佛一具支离破碎的人偶,随处可见触目惊心的伤痕甚至裂口,她的血液早就流尽,那些伤口中此刻只能看到绿火如水般流淌,她的双眼则已被篡火者的火焰焚毁,只余空洞。

    然而在那化作空洞的眼眶中,有两团最明亮的烈焰在跳动——她失去了血肉之躯的双眼,却获得了另一重超乎想象的视角。

    她能看到,大厅中的能量仍然在流动,甚至能看到这整座镜像之城的能量在流动,她能看到有某种极其庞大的结构贯穿了整座城市,并仍然在托举着这座城市不断“上浮”,向着现实世界靠拢。

    阿加莎向前踏出一步——灵体火焰在她脚下扩散,炙烤着地板吱吱作响,她伸出手,握住了一道从泥浆之池中蔓延出来的荆棘,微微用力。

    那段“荆棘”已经被灵体烈焰烤干,被她轻而易举地捏成了碎片,然而在散落的碎片中,却有星星点点的微光仍在流动。

    “镜像还在上浮……”她仿佛自言自语般,又好像正在跟谁汇报,“这里的异端已经全灭了,但他们留下的东西还在运作……这座镜像之城是活的,它在自行前往现实……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停下它。”

    劳伦斯走了过去,好奇地看着阿加莎:“你在跟谁说……”

    这话刚说到一半,一阵剧烈的晃动和从头顶传来的轰鸣便打断了他,他和水手们惊慌地抬头看去,一幕此生难忘的景象便映入所有人眼中——

    大厅在巨震,而大厅上方不知多厚的岩石、水泥、钢铁与泥土竟突然呈现出了透明的质感,在那骤然变透明的地层中,他清晰地看到了头顶上一层又一层的结构!

    排水道,动力管道,蒸汽输送系统,地铁,还有更上面的山体,街道,建筑物,教堂……整个寒霜城邦!

    他看到了寒霜,隔着厚厚的地层,看到了现实世界中的寒霜,他看到那座城正被浓雾笼罩,数不清的怪物仍然在雾中袭击着城市中的一切,城邦卫队和守卫者部队正在绝望地和怪物对抗,黑暗在城市中蔓延,恐惧在每一处角落酝酿……

    鲜血,硝烟,死亡。

    “哦……我觉得我们麻烦大了……”异常077与其他人一样仰着头,半晌才嘀嘀咕咕地开口,“也可能是头顶上那些人麻烦大了……”

    劳伦斯悚然惊醒,他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尽管邪教徒已经全灭,但他们最后一刻的献祭仪式却成功了,这座镜像之城已经获得独立存在的特性,并且仍在按照某种“蓝图”设计上浮,而如果这一切继续下去,现实世界中的寒霜绝对无法幸存!

    “停不下来了?!”他瞪大了眼睛,转向阿加莎大声问道,“我们就快和现实世界重叠了!”

    阿加莎却只是沉默着转过头,那道充盈着火焰的视线落在劳伦斯身上。

    她没有开口,一个沉稳威严的声音却直接在劳伦斯脑海中响起:“别急,这只是解决问题的一环。”

    劳伦斯瞬间一愣,紧接着便意识到自己脑海中的声音来自何处,他浑身的肌肉都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船……船长!”

    “放松些,以及——待会站稳。”

    劳伦斯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同一时间,现实世界一侧。

    火炮轰鸣的嘶吼仍然回荡在茫茫无尽的大海上,寒霜剩余的城邦海军与海雾舰队仍然在拼命抵挡着那些不断从浓雾中浮现出来的“幽灵”。

    随着时间推移,那些从雾中浮现的幽灵船数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在不断增加。

    “左舷目视到不明舰船靠近!是一艘快速炮艇……近防炮准备射击!”

    “寒霜海军一艘护卫舰在附近海域沉没,舷号S-30,从识别列表上除名!”

    “后甲板起火!损管,损管!”

    传递命令的吼叫声,主炮开火的轰鸣声,爆炸声,水柱拍击船体的巨响,所有声音都混杂在一起,酝酿着末日般的氛围。

    提瑞安站在海雾号的舰桥上,双手撑着眼前的护栏,眼睛死死地盯着远方的海面,脸色阴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

    战斗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然而仍看不到丝毫胜利的希望,城邦周围的浓雾中仍然在不断涌出幽灵般的敌舰,整片海域的封锁也没有解除。

    不死人水手感觉不到疲惫,但这连续不停的高强度战斗仍然在不断消耗海雾舰队的力量——海雾号本身的修复能力正在濒临极限,现在已经连甲板上的大火都无法扑灭,而只能依靠损管小组疲于奔命,海乌鸦号十几分钟前刚刚退出战斗,目前正拖着残躯向寒霜本岛的方向撤退。

    连海雾舰队都是这种情况,由人类组成的寒霜海军更不用想。

    仅从无线电中听到的情况,就能判断出寒霜海军的情况不妙——他们的疲惫已经抵达极限,各艘战舰的战损和减员情况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讽刺的是,海雾舰队的每一个人在过去半个世纪里几乎每天都在嘲讽、咒骂那支海军,然而到了现在,海雾舰队的几乎每一个成员都希望那些人类能再多坚持一会,希望他们能多活下来几个。

    雷鸣般的巨响从远方传来,浓雾中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闪光,紧接着,那道巨大的闪光又变成了连续不断的火光和一连串爆鸣。

    提瑞安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方向,并立刻命令通讯兵搞明白那些爆炸是怎么回事,在一番混乱之后,大副艾登带来了坏消息。

    “寒霜海军主力舰‘布鲁彻勋爵’号蒸汽核心遭到重创,反应釜殉爆,正在沉没。”

    提瑞安没有说话,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布鲁彻勋爵号——海雾号近两年跟它打过几次交道,那艘船的指挥官是个很传统的寒霜人。

    是个好人,是艘好船。

    但是永别了。

    “记下来吧,或许将来有机会哀悼,”提瑞安睁开眼睛,慢慢摇了摇头,“我们现在没……”

    刚说到一半,舷窗外的景象变化便突然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他惊讶地看向窗外,大副以及舰桥上的许多人都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海面上的雾……正在消散。

第四百三十一章 燃灰

    雾在消散。

    自开战以来,这片盘踞在寒霜海域的浓雾第一次有了消散的倾向,在海雾号周围,在寒霜方向,从海面到高空,所有的浓雾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那种笼罩一切的昏暗退去了,整片海域都在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而在浓雾消散的海面上,随处可以看到的是仍在燃烧的舰船,形状狰狞怪异的赝品舰队,以及无数随波起伏的残骸碎片、燃烧油脂。

    浓烟滚滚,弥漫在浓雾消退的大海上。

    大副艾登第一个跑到窗前,瞪着眼睛看着外面浓雾渐消的大海,过了好久才大喊起来:“雾消退了!船长!雾在消退!”

    “我能看见,”提瑞安也快步来到窗前,然而他那只独眼中的凝重之情却丝毫没有因为雾气消退而褪去,“退了……真的退了?”

    “船长,这不是好事吗?”艾登立刻注意到提瑞安语气中的不对劲,疑惑地转过头,“雾退了,这说明盘踞在寒霜的那股异常力量也……”

    “不对……有问题,”提瑞安却表情严肃地打断了大副的话,他死死盯着远处的海面,眼神越发凌厉,“雾散了,但那些幽灵船还在,而且海面的模样……”

    “海面?”艾登疑惑地皱了皱眉,转头看向远处,下一秒,他终于倒吸一口凉气。

    正如船长说的那样,情况不对劲——四面八方的赝品舰队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甚至还有新的幽灵船在从海水中浮上来,而在这个过程中,整片海域都正在逐渐变暗!

    海水中正弥漫开大片大片的漆黑,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扩大,有无数影影绰绰的事物正在靠近那层水面,这一幕……就仿佛有什么极为庞大的东西或群体,正在从深海中浮上来!

    “我了个……”

    艾登下意识地喃喃开口,但还不等他话音落下,一连串巨大的轰鸣声便突然打破了浓雾消散之后这极为短暂的平静。

    附近的海水在裂开,无数巨大的舰船在浮上海面,它们有的状若残骸,有些扭曲如鬼怪,更有些看上去带着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在骤然变得漆黑的大海中,仿佛所有的赝品舰队都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注意!敌舰出现!敌舰……到处都是!”

    有水兵在惊惧中大吼出声,甲板边缘的近防炮同时嘶吼起来,炮火的轰鸣几乎同时响彻海面,炮弹呼啸着划破空气,巨大的水柱和爆炸产生的火团再次覆盖这大海。

    而在这骤然巨变的混乱中,提瑞安仍旧注视着海面,注视着那些接二连三从海水中浮上来的敌人。

    他认出了其中一部分——他的士兵们也认出了它们。

    “是‘骑士’号!一开始就被我们击沉的骑士号!”

    “黑旗兵号!十五分钟前沉没的黑旗兵号!它又出现了!”

    “勇气号!还有约顿亲王号!”

    “船长!”大副艾登的声音传入提瑞安耳中,带着此前从未有过的慌乱,“所有的赝品舰队……被我们消灭的那些……全都又出现了!”

    提瑞安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声音:“……这很正常,因为镜像的根源还在。”

    “父亲?!”提瑞安一惊,下意识地在周围寻找着能产生镜面的事物,“您现在……”

    “别急,提瑞安——时机刚刚好。”

    提瑞安迅速冷静下来,一边示意艾登去指挥战斗一边在脑海中飞快回应:“您需要我做什么?”

    ……

    而在海上浓雾渐渐消退的同一时间,寒霜城邦中笼罩的浓雾也在消退——但就如海上的情况一样,浓雾的消退,并不代表危机的结束。

    镜像仍在上浮,另一座更加恐怖的寒霜城邦正在逐渐叠加至现实。

    仍在坚持作战的城邦卫队筑起了街垒,抵挡着无数仿佛凭空出现的怪物,枪炮的轰鸣震撼着城市,曾经的平静与安全早已被彻底撕碎,硝烟弥漫在每一条街道,污浊的泥浆和逐渐冷却的鲜血正浸透这座城市,而更多的扭曲景象却仍不断覆盖着一切。

    “长官,它们到处都是!”

    壁炉大街的路口前,一支曾被困于雾中的城邦卫队正依托着蒸汽步行机的火力扫射街道上出现的怪胎,士兵们在浓雾消散的时候尚来不及欢呼,便被更多的怪物和恐怖现象拖入了新的恶战。

    “那就到处开火!”小队的指挥官怒吼着,一边向远处射击一边冲到蒸汽步行机脚下,冲到通讯兵身边,“能联络上其他小队吗?”

    “七队、六队和四队仍然失联!”通讯兵大声喊道,“有几乎四分之一的小队都在之前的浓雾中失踪了,长官!”

    “继续呼叫,直到有人回应,或者等来援军,”指挥官拍着通讯兵的头盔,转头看向远方,“雾散了,坚持住,局势在起变化——这可能就是最后的进攻!”

    蒸汽步行机的机枪炮塔发出连续轰鸣,将远方的另一台蒸汽步行机撕成碎片,而在那台庞大机器轰然倒地的同时,巨量的污浊泥浆也从其机械舱中喷涌出来,像可怖的内脏般泼洒在街道上。

    战士们再一次鼓起了勇气——或者只是让麻木继续驱动着疲惫至极的肢体,指挥官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鼓舞的话,又抬头看向远处。

    他看到两座寂静大圣堂高高伫立在山顶上,城邦一侧的地势仿佛卷曲般诡异地隆起,巨大连绵而陌生的建筑群正逐渐从城市中上升,层层叠叠的楼宇覆盖在他熟悉的街道上空,又有扭曲倾斜的高塔从远方的建筑物里蔓延出来,就如从巨人身上增生出来的可憎骨质般,在天空中延伸、生长。

    而数不清的泥浆正在从那高高隆起的建筑群内流淌出来,仿佛要吞噬整座城市般奔流而下。

    “死亡之主啊……”寂静大圣堂最高的地方,主教伊凡俯瞰着正逐渐扭曲,被庞大异象吞噬的城邦,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今天就是结束的日子了么……”

    他望向远处,却只能看到庞大的黑暗在从四面八方升腾,山顶对面原本的市政厅不知何时已经被一片诡异的荆棘笼罩,荆棘丛中,却依稀伫立着另一座寂静大圣堂,而在山脚之下,连绵成片的建筑群正摇摇晃晃地堆积、上涌,房屋就如软体动物的肢体一般呈现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模样。

    而在城邦之外,整片海面都正逐渐被一种不祥的黑色笼罩,那黑暗如巨大的镜面,镜面中却逐渐倒映着另一座寒霜——就像通过一面弯曲的镜子去观察另一个世界,那个“寒霜”看上去扭曲,错乱,处处充满似是而非的错误,处处充满漆黑蠕动的恶意。

    巨大的镜像城市正在从深海中上浮,从现实和虚幻中同步侵蚀一切。

    “大主教!”一名高阶助祭从露台大门跑来,跑到伊凡主教身后,“最后的储备部队已经集结完毕,寂静修士和守卫者们将保护大圣堂到最后时刻!”

    “阿加莎还是没有回来?”

    “仍然联络不上守门人阁下,”高阶助祭飞快说道,“与她一同下井的探索队回报,守门人在进入一道诡异的石墙之后便再无音讯——现在矿井已经被黑暗吞噬,恐怕……”

    “守门人不会轻易倒下,阿加莎会完成她的任务……一定会完成任务。”伊凡主教平静地说道。

    高阶助祭犹豫了一下:“大主教,您应该去避难了……”

    “避难?躲进某个安全的圣堂祈祷室里?还是坐船逃出这座城?”伊凡主教回过身,慢慢摇了摇头,“我不需要避难,我留在这里就好。你去指挥山脚的守卫者部队,把能够转移的平民都转移到山上,多坚持一会是一会。”

    高阶助祭最后犹豫了几秒钟,终于用力点了点头:“是!大主教!”

    高阶助祭退下了,露台上再次只剩下老主教自己。

    他抬起头,眺望着那座被荆棘笼罩的、仿佛寂静大圣堂的影子一样的另一座大教堂。

    那座大教堂死气沉沉,里面看不到任何圣职者的身影。

    它只是个镜像,它的出现,却代表着那座镜像寒霜的“反相”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阿加莎……你应该还在某个地方继续履行你的使命……”

    伊凡主教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着某个已经失去联系的晚辈轻声叮嘱。

    他慢慢抬起手,解开了象征着大主教权威的华贵袍服,又摘下自己的冠冕,把它放在旁边的栏杆上。

    “那伱应当还记着,巴托克的圣徒们,从不会在死亡前止步……”

    华服与冠冕下,露出了层层叠叠的绷带,伊凡伸手摸索着,然后一点点拉开了脖颈附近的某处绳结。

    “我们以血肉之躯对抗污秽,生命终结之后,我们以不息的躯壳捍卫信仰,而当躯壳也终结之后……”

    绷带被解开,仿佛封印、压制了几十年的容器突然挣脱了束缚,在绷带之下,并不是什么支离破碎的躯体——早已没有什么躯体。

    那下面只有苍白的烟尘。

    “我们还有灼热的灰烬。”

    绷带散落,纷纷扬扬的骨灰从露台边缘飞散出去,化作细密的白烟,渐渐笼罩在寒霜上空。

第四百三十二章 火的呼唤

    港口区,正在指挥卫戍部队抵挡进攻,同时尽可能维持港口运转的李斯特突然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城邦方向。

    城邦内,神秘的扭曲建筑正在从正常的街道上空涌出、浮现,远方的大地正在翘曲、倒转,隐隐约约的荆棘状幻影覆盖着高山,混沌错乱的光影正从虚幻中降临——然而就在这恐怖又诡异的光景中,某种细腻而又苍白的“尘埃”突然飘飘扬扬地散落下来。

    那苍白的灰尘是凭空浮现在天空的,它们纷纷扬扬地下落,如一场入冬时的初雪,它们穿过那些交叠的幻影与扭曲异形的街区,一点点散落在寒霜街头——毫无重量,却仿佛无穷无尽。

    在微尘散落之处,原本已经因幻影重叠而显得模糊混沌的城邦似乎突然又“泾渭分明”起来,尽管只是一瞬间,尽管只是一点点改变,但李斯特明明白白地看到,那些幻影和真实的街道之间又有了界限。

    但此刻的他根本来不及细想这到底是什么情况,甚至来不及细想自己下一分钟的命运。

    蒸汽步行机开火的嘶吼和远方岸防炮的轰鸣将他拉回现实。

    “把那些怪胎挡在码头区外!”李斯特穿过建筑之间的步道,穿过由一台台蒸汽步行机和一座座临时街垒构筑的防线,对士兵和指挥官们大声吼道,“确保油料库和弹药通道顺畅!港口决不能沦陷!”

    硝烟在四面八方弥漫,空气中夹杂着鲜血、机油与那些污浊泥浆干涸时散发的刺鼻气味,一台蒸汽步行机被击毁了,立刻有下一部蜘蛛机器从掩体中冲出来,维系着脆弱的防线。

    而在这道防线内部,是伤痕累累的码头设施,以及正奔行在港口建筑之间的一支支队伍。

    李斯特来到高处,看向码头方向。

    当那些怪物大量从浓雾中跑出来的时候,港口险些沦陷,他和他的士兵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清理干净港口范围内的污染,并在通往城邦内部的道路上筑起了防线,并一直抵挡到现在。

    而根据最后一次对外通讯的情况来看,目前这里已经是寒霜唯一还在运转的港口——其他地方的港口要么还处于激烈的争夺状态,要么已经失守,或因关键设施遭到重创而无法运转。

    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这里继续运行下去——因为海上的战线已经岌岌可危,如果再失去了唯一的海岸支援,城邦海军就真的完了。

    但……在另一座可怖的扭曲城邦逐渐侵入现实的情况下,这里真的守得住吗?

    李斯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正从城邦中隆起的、仿佛肿胀脓疮般可怖的畸形大地,努力无视掉它正在逐渐向着港口蔓延的模样,转身离开防线,返回了防务指挥部。

    这里同样是一片繁忙,军官与参谋焦头烂额,各处传来的情报都不乐观,各种无线电通讯设备的呼叫声和滴滴声则响个不停。

    一名通讯兵正坐在房间角落,对着无线电嗓音嘶哑地重复着:“通告近海各舰,这里是东港,我们仍然存在,重复,我们仍然存在——这里是唯一安全的补给口岸,不要靠近其他港口……”

    李斯特径直来到一名部下面前:“补给码头那边情况怎样?”

    “‘桂冠’号正在补充弹药和维修供弹电梯,它的姊妹舰失去动力,正在被驳船拖回来,我们的弹药、燃料和淡水都还充足,但四号码头的吊机被破坏了,那边正陷入瘫痪……”

    李斯特脸色阴沉地听着,紧接着,又有急促的脚步声从旁边传来,另一名下级军官来到他身旁,脸色紧张:“长官,有情况……”

    “现在到处都是情况,”李斯特大声说道,“直接汇报!”

    “是,一艘船在申请入港修整,是……海雾舰队的船,”下级军官眼神复杂,“船上的不死人说他们的传动机构故障,船上维修设备无法应对。”

    李斯特怔了一下,三秒钟后,他咬了咬牙:“让他们入港,尽快帮他们修好。”

    “是,长官。”

    部下离去了,李斯特则快步来到窗前,观察着海面方向的情况。

    一艘冒着滚滚浓烟的战舰正在缓缓靠近维修船坞,寒霜女王的旗帜在船头飘扬,而在更加遥远的海面上,随处是漂浮的残骸。

    “半个世纪了……这面旗帜最终用这种方式回到了寒霜……”

    李斯特下意识地嘀咕着。

    但下一秒,一阵吵杂便突然从走廊方向传来,打断了这位港口防务总指挥的感叹。

    “又是什么情况?”他转过头,大声询问。

    一名士兵紧张又匆忙地推门进来,满脸尴尬地对总指挥官说道:“长官!有两个……普通市民,两个姑娘,不知道怎么跑进来的,非说要跟您谈……”

    “普通市民?安排他们去避……”李斯特下意识开口,但话刚说到一半,一阵连打带闹的动静便迅速从走廊靠近,紧接着他便听到有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在外面咋咋呼呼——

    “都TM让一让!让一让!时间宝贵!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窗口,哦,窗口期就TM这么一会儿!”

    李斯特错愕地抬起头,下一秒,他便看到两个年轻姑娘已经冲破士兵的阻拦,强硬地闯进这至关重要的指挥部里。

    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穿着黑色棉裙,却一把就将两个膀大腰圆的士兵从门口推了出去,另一个略高一点,穿着朴素的褐色外套与棉裙,脸色好像还有点紧张。

    两个人看上去都只不过十六七岁,那个瘦弱的甚至看起来更小一点。

    “立即离开,”李斯特立刻说道,烦躁让他的语气不善,“这里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如果是跟避难人群走散,就……”

    “你是这里老大?我们有重要的事,”那个瘦弱的姑娘不等人把话说完便咋咋呼呼地开口,“这附近有没有暂时用不上的地方?我们需要放把火……”

    “放把火?”李斯特不免一愣,紧接着便意识到这是个恶劣的玩笑——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种时候还会有两个莫名其妙的平民跑到这里捣乱,但紧接着,职业带来的警惕感便让他警醒起来,立刻大声下令,“士兵,把她们控制住!”

    几个士兵立刻冲了进来,要将两个陌生姑娘抓住,那矮小的顿时连蹦带跳:“我们真的有重要的事!你们这地方角度太合适了,一块空地就行!伱们……”

    她突然停了下来,瞪大眼睛看着窗外,好像发现了什么。

    “哎!那边可以!整条大道都没人,而且直通海岸线!”这女孩高高跳了起来,两三个士兵都按不住她,紧接着她又转过头,对自己的同伴招呼着,“妮娜,你去那边,然后再加上南边刚才发现的两个纵火点,城邦这边就绝对够用了!”

    “啊……好!”被称作妮娜的年轻姑娘立刻回应道,紧接着她便回过头,带着尴尬和歉意对李斯特微微弯腰,“对……对不起,先生,我朋友不是很擅长跟人打交道,我们这就走……”

    李斯特瞪着眼睛,眼前过于离谱的情况让他头脑有点混乱,但他还是下意识向前一步:“站住,你……”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更离谱的事情发生了。

    他眼前的年轻女孩身边突然涌动出热流,紧接着,她便眨眼间化作了一道跳跃而刺眼的弧形火焰,这火焰在房间中升腾,其刺目的光辉仿佛只要看一眼就能让人的灵魂都跟着燃烧起来——下一秒,火焰便朝着旁边敞开的窗口飞去,如一道倒飞的流星般,笔直地冲向港口区附近的一处高台。

    李斯特错愕地看着这一幕,但还不等他脑子转过来,那道火焰又突然冲回了房间。

    火焰向着他弯下腰,勾勒着女孩的轮廓,一个伴随着噼啪爆鸣但又很有礼貌的声音从中传出:“感谢你们保护城市,我走啦!再见!”

    这道弧形火焰又一次冲出了房间。

    “再见再见!”

    房间里,那个身材矮小的女孩也连连喊着,紧接着,她身边便突然浮现出一道漆黑的裂隙,裂隙中阴影涌动,拖拽着她凭空消失在所有人眼前。

    “这……这TM都……”

    李斯特错愕而茫然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跟着冲向那扇敞开的窗户,却只来得及看到一道弧形烈焰正从远处笔直地冲上天空。

    而在这道烈焰下方,被刺目光辉照耀的海岸……骤然燃烧起来!

    “寒霜海岸已点燃!”

    海雾号的瞭望台上,一名不死人水手拿起喇叭,大声喊叫起来。

    波涛起伏,寒风倒卷,提瑞安如一道屹立的礁石般站在舰首甲板边缘,而在他的独眼中,倒映着正在燃起几处大火的寒霜海岸。

    一道明亮的火光在那城邦上空跳跃着,不断引燃城邦边缘的那些无人地带——高耸的峭壁,突出水面的礁石,失守的塔楼,损毁的炮台,一个个着火点正在逐渐连接,宛若……连绵的烛台。

    在海雾号周围,苍茫无尽的海面更是在大片大片地燃烧着。

    赝品舰队留下的残骸在燃烧,海雾舰队或城邦海军的舰船在燃烧,泄露出去的油料在燃烧。

    整片大海,都在被战火点燃。

    而在这燃烧的大海中,正倒映着镜像世界那扭曲奇诡的光影——不断上浮的幽灵舰队,远方怪诞可怖的镜像寒霜,以及充斥在这些扭曲之物周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船长!”大副艾登跑了过来,在提瑞安身旁大声说道,“最后一桶油料已经倒下去了,周围的火势就快卷到船上了!”

    “我知道,”提瑞安平静地说道,脸上竟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来,“寒霜海军那边什么反应?”

    “他们也按照咱们的吩咐,把多余的鲸油点燃了,但他们还是搞不清楚咱们要做什么,完全是在混乱中照办——他们希望咱们能给个解释。”

    “解释……”

    提瑞安轻声咕哝着,慢慢抬起手,指着海雾号周围,指着那正不断被更加浓郁的黑暗覆盖、越来越诡异的大海。

    “艾登,你看这海面像什么?”

    艾登怔了一下,抬头望向周围。

    下一秒,他的表情渐渐凝滞,甚至浮现出一丝惊恐。

    海面上,风浪不知何时已经快速消退,无边无际的黑暗,让整片海域都在渐渐呈现出宛若镜子般的质感。

    火焰在镜前燃烧,从寒霜海岸,一直到舰队混战的海域,连绵的战火……宛若镜子前的仪祭烛台。

    海上的风浪与火炮声仿佛突然减弱了,一切都遥远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在这诡异又短暂的寂静中,艾登听到他的船长在轻声开口。

    “父亲说,如果要主动找他的话,就找一面镜子,然后在镜子前点燃火焰。”

    提瑞安慢慢张开双手,面朝着那正逐渐化作漆黑镜面的大海。

    “火已点燃了,您在吗?”

    于是,寒霜海域睁开了眼睛。

    “我在。”

第四百三十三章 烧却

    在这瞬间,寒霜,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一座漂浮于镜面上的城市。

    大海就是这面镜子。

    镜子中倒映出的,不只有那座扭曲可怖的镜像之城——更有一双正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以及一个比城邦更加巨大,甚至如这整片寒霜海域一般巨大的存在。

    火的权柄转瞬间发生转移,一切在这镜面内外燃烧的火焰,都化作了让力量延伸、放大的媒介。

    “长官!长官!火……火!”

    下级军官惊悚的喊叫将李斯特从茫然中唤醒,后者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紧接着便循声看向窗外——他看到整个海岸都在燃烧,甚至整个海面都已被点燃,汹涌的烈火升腾着,而一抹幽绿则如流水般从火焰中浮现,并迅速染遍了他的整个视野。

    那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的灵体烈焰仿佛带着震慑灵魂的力量,让李斯特下意识后退,然而下一秒,他却看到就连附近墙壁上镶嵌的瓦斯灯,里面的火苗也在悄然染上一层幽绿。

    某种低沉的轰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震撼着整座城市,中间又伴随着什么庞大物体被撕开、断裂时的吱嘎巨声,指挥部中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些轰然巨响。

    有人循声望向城邦方向,便看到之前几乎已经完全覆盖在城市上的那些畸形扭曲建筑正在一片一片地从中裂开,又有更加巨大的火舌从那些裂口中喷涌,而在那盛大的灵体烈焰中间,数不清的黑色物质正在被渐渐焚尽。

    港口防区附近,一支筋疲力尽的城邦卫队躲藏在摇摇欲坠的掩体后面,眼睁睁看到远方的扭曲建筑崩裂开来,成百上千的畸形蠕动之物从裂口中向外逃窜,但又有火焰在后面追杀它们,将它们焚成黑灰。

    城邦中心的山脚,守卫者部队正在与入侵的赝品怪胎殊死搏斗,然而一支幻影般的军队突然从错乱的光影中冲了出来,这支队伍穿戴着半个世纪前的女王卫队制服,他们冲上街头,高呼着寒霜女王的名字,与那些涌进现实的畸形怪物殊死拼杀。

    寂静大圣堂前的最后一道防线,高阶助祭正在组织神官对抗涌入广场的怪物,蒸汽步行机喷吐出的火舌与寂静修士释放出的苍白烈焰交织成网,艰难抵挡着那些怪物以及淤泥的入侵。

    “挡住他们!”高阶助祭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在他视野边缘,苍白细腻的灰烬正从寂静大圣堂上方洒下,宛若飘飘扬扬的初雪,“把教堂大门堵死!把……”

    轰然巨响和一阵仿佛撼动高山的震动突然传来,高阶助祭险些在这天崩地裂的动静中摔倒在地,一道由泥浆汇聚而成的荆棘裹挟着恶意,从防线的缺口中向他刺来。

    然而就在高阶助祭即将被这道荆棘贯穿的瞬间,一道幽绿的火焰突然浮现于空气中,将那恶毒的攻击化作了灰烬。

    高阶助祭错愕地抬起头,看到一个身影正浮现在自己面前。

    她穿着一袭破烂如苦修袍裙的黑衣,躯体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裂痕,火焰从她的体内奔涌流淌,宛若永恒炙热的血液。

    “阿加莎……守门人?”

    高阶助祭错愕地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身影,却感觉那身影熟悉又陌生,他叫出对方的名字,却又看到一个接一个的陌生身影出现在守门人身旁,那些身影皆裹挟着幽绿的灵体烈焰。

    “我回来了,”阿加莎转过头,空洞的眼眶中跃动着两点火光,声音中夹杂着噼啪爆鸣,“带着剩下的人后撤,或者找个安全的地方站稳。”

    “站稳?”高阶助祭错愕地重复着,一时间没能理解对方这句话的意思,“还有……您为什么会变成这幅……”

    阿加莎却没有理会他,在越来越密集的低沉轰鸣声中,她已经转向另一个方向,眺望着城邦外的那片大海。

    浓烟在海面上升腾,云层黑压压地下垂,大海漆黑如镜,而一个不可名状的庞然存在……正在从镜中起身。

    两团巨大的、几乎让人联想到太阳的绿色光辉在那浓烟和云层中一点点地上升着,人类难以想象的轮廓则在那烟和云中逐渐成型,就仿佛海洋和大气本身在隆起、汇聚,这一幕……甚至让本身就已经停止呼吸的阿加莎都再一次感觉到了窒息。

    那是灵魂层面的窒息。

    “死亡之神啊……”高阶助祭难以忍受这庞大的压力,好不容易站起的身体又摇晃着倒了下去,“那是……那是什么?!”

    阿加莎却只是微微侧过头来,语气中带着无奈:“我提醒过,找个安全的地方站稳。”

    高阶助祭却已经听不清守门人在对自己说些什么——在那云层中的轮廓迅速凝聚的过程中,他终于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从无尽大海中升起的身影,一个以整片寒霜海域为介质、投射到现实世界的存在。

    那两团让人联想到太阳的、在云层中辉煌燃烧的绿色火焰,其实是祂的眼睛,那卷曲汹涌的云层,是他在呼吸,那烟雾中缓慢抬起的一片庞大阴影……是祂的手臂。

    现在,那只手向着寒霜的方向伸了过来。

    “主啊!!!”

    有人在广场上惊呼起来。

    然而那只手伸过来的速度看似缓慢,却比任何人的惊呼和祈祷都快——它已经越过海面,越过海雾舰队、寒霜海军和赝品舰队交战的海域,越过城邦的海岸,就如探入烟雾般,探入了寒霜深处。

    下一秒,那只手臂开始缓缓上升,仿佛托举着亿万吨的重量,一点点向上升去。

    而随着那只手臂上升的,是一座正在逐渐从现实寒霜中剥离出去的镜像城市——

    所有的扭曲建筑,那些卷曲肿胀的大地,那些覆盖在高山上的荆棘,所有那些与现实世界似是而非,却以恐怖之姿覆写现实的亵渎之物,都被那只手从寒霜城邦中一点点撕扯下来。

    镜像寒霜上浮到了现实世界——现在,它比它的创造者们计划的,“飘”得更高,而且还在继续升高。

    阿加莎笑了起来,笑容前所未有地愉快。

    镜像寒霜脱离了城邦,此刻还在上升,这一幕就如同从一具被邪灵侵袭的躯体中逐出恶灵,而那“恶灵”最终被一只巨大的手臂慢慢托举到了云层附近。

    浓云深处,两团如太阳般熊熊燃烧的绿色火团微微晃动,那张隐约可见的、威严而令人敬畏的面孔似乎正在向下俯瞰。

    有许多细小的声音从手心传来。

    那些细小的声音有一些是切实存在的声响,然而更多的,却像是回荡在思维层面的震动,回荡在一堆扭曲残骸中的嚎叫,以及盘踞在镜像之城中的、顽固偏执的狂想与妄念。

    邓肯透过云层看着自己手心,他看到那镜像之城就如一团肿胀变形的肉团,拙劣模仿现实世界而生成的街道正在迅速退化成污浊泥浆的原始形态,而在那些肿胀变形的街道、山体和城楼之间,细小的荆棘还在涨缩不定,有细微到难以分辨的火花在这团物质中心跳跃着,成百上千的疯狂信徒纠缠而成的执念在那里聒噪,发出蚊蝇般的声音。

    其中夹杂着恐惧、愤怒、不甘,以及彻头彻尾的恶意。

    那些狂徒还在妄图宣扬他们的末日理论吗?亦或者在给自己制造的这场灾难寻找个合理的解释?

    邓肯听了一会,垂下视线。

    “你们懂个锤子的大型献祭。”

    他的目光聚焦在那团镜像之城上,于是整座城市便在他的目光中,在他的手心里燃烧起来。

    数不清的灰烬残骸与绿色流火从天空坠落,宛若一场暴雨落下云端。

    那只如城邦般巨大的手掌慢慢攥成了拳,在它手心烧成灰烬的镜像寒霜伴随着令人恐惧的碾压摩擦声变成粉尘,无数的残留物质向着寒霜海域泼洒下来,坠入大海,坠向海岸,坠落在提瑞安目光所及的每一个地方。

    但几乎所有坠落物都避开了寒霜本岛,以及海面上仍在活动的海雾舰队和寒霜海军。

    提瑞安看向四周。

    所有的赝品舰船都在迅速崩解。

    终于结束了。

    他轻轻呼了口气。

    大副艾登则站在他旁边,这光头壮汉仰头看着天空,却只能看到那庞大身影的一小部分轮廓。

    艾登的身体到现在还在微微战栗。

    “有什么想法?”提瑞安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大副。

    艾登摸索着从怀里掏出烟斗,却哆哆嗦嗦地半天打不着火,过了好半天他才把烟斗放下,声音微微发颤:“老船长……应该不会介意咱们以前跟他打过的,对吧?”

    提瑞安却只是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支卷烟。

    “父亲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然而这位冷冽海大海盗哆嗦了半天,也没打着火。

    (肝了好久终于准备出了这次五更,一口气把这段剧情完整放出来,让大家过个安心五一。

    五一期间不断更。)

第四百三十四章 看向远方

    镜像化作灰烬,黑暗开始消退,女王卫队的幻影消失了,入侵城邦的亵渎造物也纷纷崩解,化作迅速干涸的黑色泥浆,城邦中各处的枪炮声也随之沉寂下来——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笼罩全城的、难言的恐惧与寂静。

    每一个人都能看到那个庞大的存在,那个伫立在无垠海中的,正从云层中俯瞰城邦的存在。

    就在几分钟前,镜像寒霜在那“巨人”的手中化作了灰烬,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能猜到。

    唯有蔓延全城、覆盖海面的幽绿火焰,仍然在熊熊燃烧着——但这些火焰却并不伤人,它们只是如幻影般拂过现实世界,在触碰到的时候,能感觉到的唯有一种无害的温暖。

    阿加莎低下头,随手搀起了脸色糟糕的高阶助祭,她手臂上燃烧的火焰令后者有点紧张,但比起此刻笼罩全城的气氛,这些许紧张倒显得不足挂齿了。

    “接下来……”高阶助祭脸色有些苍白,他看着阿加莎,看着对方身上燃烧的、与此刻弥漫全城的火焰一样的幽绿灵火,声音还有些发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阿加莎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

    高阶助祭瞪大了眼睛:“您不知道?!”

    “……没问,”阿加莎坦然说道,“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有更多选择。”

    高阶助祭目瞪口呆,他有许多问题想问——海面上那个“巨人”的来历,城市中这些火焰的本质,阿加莎此刻这副模样的缘由,然而一时间却一个都问不出来。

    阿加莎则没有再理会高阶助祭的反应,她只是微微侧过脸,看着最后些许细腻的苍白灰烬慢慢飘落在自己肩膀上。

    城邦中飘扬的灰烬不知何时已经止息,落在她肩头的,似乎是最后一片——恍惚中,她觉得仿佛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我得离开了,”她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开口,“尘世的旅途结束了,还有更远的路等着我去走。”

    “一路顺风,伊凡主教。”

    有风从远方吹来,吹过寂静大圣堂的大门,吹过大门前的广场,卷起了那一片轻盈的骨灰,让它在风中悄然消散。

    ……

    教堂后方的钟楼顶上,一身黑裙的雪莉望着下方的街道,她坐在屋檐边缘一段延伸出去的墙体上,两条腿耷拉在外面,有些无聊地晃悠着,一边念念叨叨:“安静下来了啊……”

    “大家好像都吓坏了……”妮娜站在雪莉身后的小平台上,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我也被吓一跳……”

    “谁看见不害怕啊,”雪莉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眺望着远方海面上那个巨大而朦胧的身影,“真没想到,邓肯先生最后会用这种方式解决这场麻烦——比上次在普兰德的动静还大。”

    “邓肯叔叔说,寒霜危机的根源是那个镜像,所以要解决问题就必须彻底解决镜像——封印或阻止邪教徒的仪式都只能一时安全,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把镜像连根拔出,拉到现实世界烧掉,”妮娜一脸认真,“不过镜像的规模太大,所以他需要足够大的‘火场’……”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你放火可厉害了是吧,回头我一定跟邓肯先生好好提一提这件事情,”雪莉连连摆着手,紧接着又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不过话又说回来……邓肯先生现在在干什么呢?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妮娜闻言抬起头,看向城外海面上的庞大身影,想了想说道:“那我上去问问?”

    “去吧去吧,”雪莉赶紧挥手,“上去的时候别忘了跟邓肯先生说一声,就说咱们两个的作业被幽邃猎犬吃了……”

    她话音未落,妮娜便已经在半空中化作一道明亮的焰弧,随后直冲城外那片遮天蔽日的阴影。

    ……

    在一个能够俯瞰整片寒霜海域的高度,邓肯的目光穿透了云层间的空隙,静静地观察着下方的大海以及城市。

    海面无垠,延伸向极远处,城邦如漂浮在大海上的圆盘,孤零零地沐浴着天光,海与天空的尽头则能够朦朦胧胧看到有一片宏伟的迷雾,那雾如墙,呈现出隐约可见的弧线,环绕着整个文明边境。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视角——他从未在这个位置观察过这个世界,想必这个世界上也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做过类似的事情。

    他能够感觉到,支撑自己如今这幅姿态的“火焰”正在海面和城邦中渐渐熄灭,这种伫立于天空的状态并不能长久维持,但在积蓄的能量耗尽之前,他仍想多看一眼。

    就在这时,一簇从云层中窜出来的小火苗突然进入了邓肯的视野。

    那簇小小的火苗在云层间跳跃着,如一只轻盈的燕子,而在火苗靠近自己的时候,他听到妮娜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邓肯叔叔!您在干什么啊?”

    “我在观察这个世界,”邓肯微笑起来,对那簇“火苗”轻声说道,又抬起手指,让后者在自己指尖跳跃,“你怎么上来了?”

    “雪莉让我上来的,她好奇您在干什么,”妮娜欢快地说着,火焰在邓肯指尖摇晃着——纵使她此刻的姿态已经膨胀成一簇比钟楼还要巨大的火焰,在邓肯眼中也仍然十分小巧,“您说您在观察世界?什么有意思啊?”

    邓肯笑着,扬了扬下巴:“你看,下面。”

    那簇火苗向旁边晃了晃。

    “……哇。”

    “很神奇,对吧,”邓肯轻声说道,“从没有人在这个高度俯瞰过无垠海和海上的城邦——还有远方的那道迷雾,如此庞大,哪怕是以我此刻的视角,在看到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窒息。”

    妮娜很认真地想了想:“……但如果真是一个正常体型的人类,在永恒帷幕边境的时候反而就没感觉了,因为看不全。”

    邓肯怔了一下,紧接着突然笑了起来。

    “对,伱说得对,普通人真的来到那道雾墙前的时候反而会意识不到这股压抑和窒息感,因为他们看不全……我们在高处,看到的太多了。”

    “邓肯叔叔,我怎么感觉……您的话好像另有深意?”

    邓肯却没有回应妮娜的疑问,他只是静静地眺望着远处,又过了一会才突然开口:“你有没有感觉好奇,那道迷雾对面……到底有什么?”

    “……书上说,迷雾是无尽的,没有对面,外面只有雾。”

    邓肯看向指尖:“这是书上说的,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觉得书上也只是学者们的猜测,莫里斯先生都说了,所有涉及到文明世界之外的东西,都是学者的猜测——所谓研究,就是沿着猜想去验证的过程,”妮娜开心地说着自己的想法,“那片雾对面说不定是另一个世界呢!”

    紧接着她顿了顿,好像突然反应过来:“啊!邓肯叔叔难道您是打算走过那道浓雾吗?真的要试试吗?这里就很靠近北方边境,而且您现在这么高,说不定真的……”

    “很遗憾,不可行,”邓肯轻轻摇摇头,打断了兴奋的妮娜,“我不能长久维持这个状态,更不能以这个状态离开这片海域——仪式手段是有极限的,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在这里看着。”

    妮娜好像一瞬间有点沮丧,过了一会,她又试探着开口:“那我……能过去看看吗?我现在可以在天上飞~”

    “但只能飞一小会,你自己很清楚自己的极限,”邓肯又摇了摇头,“而且我也不建议你这么做,我们对那道浓雾了解太少了,冒险精神和莽撞行事是不一样的。”

    妮娜沉默了一小会,拉长了声音:“哦——那我们还真就只能在这里看看啊。”

    “启程的第一步,就是向远方看,”邓肯嘴角翘了起来,他感觉到支撑自己的火焰开始急速消退,这消耗巨大的姿态已经到了临界的时候,但在散去自身这幅投影之前,他仍然微笑着,“而且我们要看的不只是远处,妮娜,你注意到城邦的模样了吗?如此规整的圆盘,整齐到不似自然产物,还有下方的大海,深邃广袤,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海底到底有什么……

    “邪教徒们坚信这个世界终将毁灭,而他们可以创造出一个新世界,教廷坚信追随四神的指引就是维系世界永恒的唯一办法,但这个世界未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管是邪教徒,还是正神教会,亦或各个城邦的学者们,所有人关于无垠海上的一切看法,都是片面的。”

    海天之间,巨人庞大的躯体在悄然消散,如镜面般的大海,渐渐恢复波涛起伏。

    一道烈焰从云端向着城邦回落。

    邓肯与妮娜的交谈却仍在持续着:

    “好了,妮娜,回去吧,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哦……啊对了!邓肯叔叔!忘记跟您说了,我和雪莉的作业被幽邃猎犬吃了!”

    “……没关系,我和莫里斯会给你们准备新的。”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下雪了

    那巍峨的身躯在云层中消散了。

    风在重归平静,硝烟尚需时间褪去,阴影消退之后,留下了一座伤痕累累的城邦。

    “这里也有幸存者!是个小姑娘!”

    略带激动的喊声打破了墓园中的平静,一名守卫者战士打开了看守小屋的大门,发现了蜷缩在小屋里的女孩。

    冷风从门外吹进屋里,中间夹杂着硝烟的味道,安妮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出现在门口的黑衣守卫,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那位年轻战士身后又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佝偻着的、眼神总是很阴郁的身影。

    她茫然起身,下意识地向前迈步,跌跌撞撞地跑向大门,想要抓住那个佝偻着的身影。

    她扑了个空,脚下一歪,随后感觉有人从后面抓住了自己的衣领——守卫者战士抓住了想要从自己身边跑过去却险些摔倒的女孩,又向她弯下腰:“你没事吧,姑娘——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墓园?”

    安妮却仿佛没有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她只是抬起头,慢慢看着周围,寻找着自己刚才看见过的那个老人。

    那个佝偻着的老人在不远处,他已经转过身,背对着这边摆了摆手,然后慢慢走向了墓园深处的小径,在那小径尽头,隐约静静伫立着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

    那个身影披着让人联想到夜幕的漆黑长袍,长袍下的身躯缠满绷带,手中紧握着一根仿佛由枯木雕琢成的长杖,其模样看上去……就仿佛教会书籍中描述的,巴托克大门前的看守。

    老人来到那看守前,两人似乎短暂交谈了几句,随后便一起如幻影般消失在小径尽头。

    安妮愣愣地看着那个方向,在寒风中静静地站着,不哭也不动。

    一旁的黑衣守卫有些担心:“你怎么了?小姑娘?你在找什么?”

    “她可能在找这个。”又有另一人的声音突然从附近的小径传来,伴随着靴子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声。

    安妮下意识转过头。

    一位修女正向这边走来,她手中拿着两样东西——一根看上去已经伤痕累累的手杖,以及一柄看起来有些眼熟的猎枪。

    “伱的保护者已经不在了,”修女在安妮面前停下,慢慢蹲下身子,将那两样东西放在地上,“很遗憾,我们没办法让你和他再见一面——现场只有骨灰。”

    安妮定定地看着地上的手杖与猎枪,过了几秒钟,她弯下腰来,把它们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我知道,”她小声嘀咕着,“看守爷爷跟守门人走了……”

    “别碰枪,”旁边的黑衣守卫战士下意识伸手想要阻止,“有危……”

    “已经没有子弹了,”修女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让她抱一会吧,他们可能是认识的人。”

    守卫者战士迟疑了一下,把手收回去,又转过头,打量着墓园中的情况。

    污浊且干涸的黑色泥浆覆盖着小径周围,包围着看守人小屋,又有肮脏的积雪和那些泥浆混杂在一起,覆盖了整座墓园。

    曾有多少怪物尝试进攻这个地方,又有多少污秽倒在这里的雪地中?现如今阴影消退,一切……似乎都已无从知晓。

    丝丝微凉的触感突然传来,守卫者抬起头,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正在慢慢从天空落下——不是灰烬,而是真正的降雪。

    伴随着这纷扬雪花出现的,是天空中的一抹光辉,那是太阳的光芒——阴沉的云层挡住了它,但那一团朦胧的光仍然彰显着它的存在。

    太阳回来了。

    蒸汽机关运行的机械轰鸣声从墓园外逐渐接近,一辆蒸汽车停在了大门外,有在墓园附近行动的守卫者小队察觉动静,向那辆车靠近,随后又在错愕中向着从车上下来的人行礼致敬。

    脚步声向着看守小屋走来,年轻的黑衣守卫看到来人,立刻转身行礼,接着又有些疑惑地开口:“守门人,您这是……”

    “我来确认各处墓园的情况。”

    正抱着手杖与猎枪发呆的安妮听到了身旁的声音,终于从愣神中惊醒,她下意识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位身穿黑色神官袍裙的女士站在小径上。

    她的皮肤苍白,身边萦绕着一种沉静却又冰冷的气息——安妮尚无法理解这种气息是什么,但她联想到了海上寒冷的雾,与此同时,她又注意到这位女士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几乎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伤口,那伤口中却没有血液,就像……开裂的人偶。

    在这位女士的眼睛上,则缠着黑色的布。

    这位女士似乎已经瞎了,可安妮却感觉对方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那是沉静而又温和的目光,穿过了黑色的厚布,正注视着自己。

    安妮用了很长时间才认出这位女士。

    这位女士却显然从一开始就认出了她。

    “我知道你你叫安妮,”阿加莎弯下腰,轻轻揉了揉安妮的头发,随后目光落在女孩手中的猎枪与手杖上,她沉默了两秒钟,起身对身后随行的神官说道,“矿山周围是最先遭到入侵的地方,这些环绕上城矿山区的墓园,挡住了大量涌向周边街区的怪物。”

    “所有守墓人和驻扎在墓园周围的守卫者几乎全数战死,”一旁的修女慢慢说道,“这一区域的城邦卫队也损失惨重。”

    阿加莎沉默地听着,随后无声祝祷。

    “守门人,”旁边的黑衣守卫忍不住开口,“现在城邦中死伤者众多需要警惕出现死亡、恐惧、执念等领域的次生灾害,我们可能需要数次大规模的安魂仪式,大教堂那边现在还没有……”

    “我现在暂代大主教的职责,安魂仪式的事情不必担心,”阿加莎平静开口,“伊凡主教已经离去了,他有新的旅途。”

    黑衣守卫怔了一下,震惊又难以接受的表情短暂浮现在他眼中,而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注意到阿加莎身上装扮的改变——

    这位守门人脱去了代表武力的黑色外套,取而代之的,是更偏向于象征神职者的袍裙。

    这象征着她此刻身份与职责的改变。

    “不必担心,我仍然肩负守门人的职责,守卫者部队也仍由我指挥,直到教会总部遴选出新的大主教,或有新的守门人取代我的位置,那时候,我或许会成为这座城邦的正式主教,”阿加莎尽管失去了双眼,却仿佛仍有敏锐的目光,她察觉了身边部下的反应,耐心地解释道,“现阶段,维持城邦秩序高于一切。”

    “是……守门人。”

    年轻的黑衣守卫低下头,短暂犹豫之后,还是选择用“守门人”这个熟悉的名字来称呼自己的上司。

    阿加莎则没有在意这些琐事,她转过视线,“目光”再次落在安妮身上。

    “回家去吧,”她温和地说道,“你母亲很安全,她在等你。”

    安妮刚开始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在阿加莎提到自己的母亲之后,她立刻点了点头。

    不过就在准备跟着守卫者们离开的时候,她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看守爷爷……刚才跟着守门人走了,”她仰起头,看着阿加莎,“啊,我指的是书上说的‘那一边’的守门人。”

    阿加莎微微皱了皱眉。

    安妮以为对方不信,赶紧抬起手,指着墓园深处那条小径:“就是从那里离开的……”

    阿加莎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安妮手指的方向。

    在她那双被黑布覆盖的双眼位置,似乎隐约有幽绿的火光一闪。

    片刻之后,她低下头,看着安妮的眼睛。

    “你……想不想成为守卫者?”

    安妮有些发愣,似乎还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但过了几秒钟,她好像隐约反应过来:“是像您或者看守爷爷一样吗?”

    “那可能需要很多年,”阿加莎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笑容,接着轻轻摇头,“先不要想这么多了,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似乎有些早——先回家去吧,如果你真的想成为守卫者,起码要能考进最初级的教会学校。”

    安妮似懂非懂,接着又依依不舍地将手中的猎枪和手杖交给旁边的黑衣守卫。

    “……成为守卫者的话,能把看守爷爷的猎枪和手杖给我吗?”

    她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阿加莎。

    片刻之后,阿加莎轻轻点了点头:“……如果三年后你仍然这么想,我同意。”

    安妮离开了。

    墓园中再次恢复平静。

    “……您是认真的吗?那孩子还太小,尚看不出有什么潜力,要继承老兵的手杖,需要的不仅仅是从守卫者的常规训练中结业……”

    “她能看到亡者世界的引路人,”阿加莎平静地注视着墓园尽头的那条小径,慢慢说道,“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年轻的黑衣守卫不再开口了。

    另一旁的修女则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地看着阿加莎:“您的身体,到底……”

    “没关系,”阿加莎摇了摇头轻声开口,“发生了一些事情这具躯壳损坏了而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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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5168/ 第一时间欣赏深海余烬最新章节! 作者:远瞳所写的《深海余烬》为转载作品,深海余烬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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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余烬介绍:
在那一天,浓雾封锁了一切。
在那一天,他成为了一艘幽灵船的船长。
在那一天,他跨过浓雾,直面了一个被彻底颠覆而又支离破碎的世界——昔日的秩序已经荡然无存,奇诡的异象主宰着文明社会之外的无尽海域,孤岛城邦与挑战大海的船队已然成为文明世界仅存的灯火,而旧日的阴影却仍在幽邃深海中蠢蠢欲动,等待继续吞噬这个将亡未亡的世界。
但对于失乡号的新船长而言,只有一个问题是他首先要考虑的——
谁知道船咋开啊?!深海余烬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深海余烬,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深海余烬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