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二章 分支点
在冰冷晦暗的古老群星下，邓肯与领航一号那宛若巨眼般的暗红色核心静静对视着，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滞下来，恍惚间，邓肯有了一种感觉：一个分歧点，一个决定着整个世界历史走向的分歧点，正在向他靠近。
而在这份静默中，他回忆起了自己在进入无名王者陵墓之后，从那位“守墓人”口中听到的一份情报：
抵达时间线尽头的观察员传回最初也是最后的留言——时间终结了，篡火者点燃了整个世界。
良久，他轻轻呼了口气，打破沉默：“你认为这是噩兆？你希望我来接管这个世界，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未来？”
然而幽邃圣主的回应再次令他意外。
“不，”那暗红色的核心震颤着，发出平静的声音，“我不依赖任何缺乏足够数据支撑的‘启示"或‘预兆"，因为在关键信息缺失的情况下，仅针对部分残缺数据做出‘好"或‘坏"的判断是不严谨的，我不知道你最后是否真的会点燃这个世界，也不知道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做出了点燃世界的决定——数据不足，无法得出结论。
“我希望你来接管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这是在目前已知的情报范围内，最有实现机会，也最稳妥的令庇护所维持下去的方案——比起无法理解和无从判断的未来，我更相信自己当下的演算。”
在这颗暗红色核心的回应中，邓肯听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理智与精准——那是在剥除了“幽邃圣主”这样尘世赋予的头衔之后，在剥除了“古神”这样的身份之后，领航一号作为新希望号的核心主机之一原本应有的特质。
在篡火者面前，在历史的分歧点面前，这台古老的“机器”……在用它诞生之初便学会的思考方式，阐述自己的看法，计算着世界的未来。
邓肯长久地思考着，那暗红的核心则仿佛有着无限的耐心，等待着他的回应。
过了很久，邓肯轻声打破沉默：“如果我真的接管了，会发生什么？”
那道黑暗中的山脉内部再次发出轰鸣与震颤，在一连串低沉的鸣响中，它的“主峰”开始向下收缩，而那颗暗红色的核心则从天空降下——宛若一颗星辰自天而降，它在邓肯和雪莉等人的视野中迅速放大，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山巅来到了邓肯眼前。
在如此近的距离上，邓肯发现这颗核心原来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它的规模几乎如普兰德的风暴大教堂一般，巨大的球体表面带着某种晶体般的质感，而在一层晶莹剔透的红色球壳深处，则可看到无数精密繁杂的线条结构，又有多个明灭不定的光源在球心附近闪烁着，其周围环绕、流淌着某种粘稠的物质。
“在你接管之后，庇护所中所有的缺陷都将得到弥补，在整个无垠海，由于认知偏移与观察者效应失控而产生的诸多‘污染"和‘扭曲"都将被你的认知重新校准——不会再有危险的夜晚，不会再有失控的超凡异象吞噬人类，大海将变得安全，而城邦之间则会开启一个新的繁荣时代……在可以预知的、极为漫长的时间内，这份繁荣与安宁都会一直持续下去……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么它就会实现。
“而你，会回归远古诸王之一，回到你应有的位置上……你会成为四神之外，庇护尘世的第五位神祇——而你的统治，会比我们每一个都要稳固，因为你不会像其他远古诸王那样逐渐疯狂，也不会陷入失控……至少根据领航二号的计算，你的状态比我们所有人都要稳定。
“在那之后，你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情——一切事情，包括回到现实维度，继续你的旅行和探险，只要你愿意。”
“……听上去全是好事，”邓肯沉默了几秒，慢慢说道，“就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吗？对我而言的，或者对这个世界而言。”
“在目前已知的情报范围内，在我的认知里，没有，”那暗红色核心深处的光芒忽明忽暗，幽邃圣主的回应出乎意料的简单直接，“一切都会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而根据我的判断，这也应该符合你的意愿。”
“……正常情况下，你这时候多少应该说一些不太重要的隐患或者缺陷，这能增强你刚才那番话的说服力。”
那颗暗红核心沉默了两三秒：“……再次确认，没有隐患或缺陷。”
邓肯与那核心再次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安静，一旁的雪莉则有点按捺不住的样子，她的目光在船长和“圣主”之间转来转去，过了好一会，才小声嘀咕起来：“船长，你真的要成为众神之一吗？虽然听着挺厉害的……但我怎么总觉得……不那么踏实……”
邓肯没有说话，只是仍旧静静地注视着那巨大的核心，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开口：“……具体该怎么做？”
暗红核心沉默片刻，其深处光芒渐亮：“点燃我。”
邓肯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微妙变化：“……点燃你？！”
这位“领航一号”怎么每次开口都这么出人意料？！
但那暗红核心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邓肯神色和语气的变化，从其内部传来的声音仍然一如既往的平静：“点燃我，就像你点燃寒霜时那样，用你的火焰覆盖并重组一切——在这个过程中，我所有的权柄以及对尘世的影响都将由你接管，而这或许也可以帮助你打消一切顾虑……你应该知道，自己的火焰可以做到这些。”
邓肯微微皱眉：“所以，你其实是在我点燃寒霜，或者严格来讲，是在我点燃寒霜深海的时候‘触碰"了我的火焰，并在那时候了解了我的力量，才制定出了这个‘接管"计划？”
“……是的，在那团分裂出去的集群被你焚毁时，它向我回传了最后一份数据，其中包括对你的力量的解析结果，我将该结果与领航二号当年的观察记录比对，制定出了该接管方案——计算结果告诉我，这是可行的。”
“你提到的被我焚毁的‘分裂出去的集群"，就是寒霜深海中的那道触腕？那不是你在失控状态下产生的错误复制体吗？”邓肯迅速反应过来，同时也回忆起了一开始对方提起的另一件事，“等等……你之前还提到你将包含LH-03的数据碎片送到现实世界，这也是通过那道触腕来完成的……这些都是你有意识控制的？你其实没有失控？！”
他困惑地看着眼前的暗红核心，以及那暗红核心背后的、宛若惊人山脉般的庞大本体，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幽邃圣主当前真正的“状态”并不了解，这个被困在幽邃之底的“古神”……真的失控了吗？
而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些蜿蜒生长的“山脉”表面灯光再次明灭流淌起来，紧接着，在其中一道“山脉”的末端，有某种新生的“细枝”似乎从主干的表皮中蔓延了出来，在黑暗中迅猛生长着。
但下一秒，那新生的细枝便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它变得四分五裂，一部分升腾成为黑沉沉的烟雾，飘向上方那数不清的浮岛和暗淡星空，另一部分则化作流淌的泥浆，重新落回到主干触腕上。
“……篡火者，这就是我的‘失控"。”
从暗红核心中传来的声音将邓肯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邓肯收回了目光，隐约明白过来：“……过度生长？”
“这是我的本能——也是创造者赋予我的职责。”
邓肯渐渐反应过来：“你的职责是……”
“重塑故乡，复现那颗被我吞噬的母星，”暗红核心慢慢开口，“但在这狭窄的庇护所中，我的使命注定无法实现——于是从某个时刻开始，我的本能便开始……脱离最初的设计。那些不断从我体内分化出去又不断相互吞噬、回归的个体，那些过度生长又不断衰败的分支，还有那段刺入现实世界的‘触腕"，都是逐渐失控的结果。
“只不过，这种‘失控"有时候也可以加以利用，在本体已失去移动能力的情况下，那些过度生长的部分……有时候可以充当感知或通讯的媒介，帮助我了解世界上发生的变化，或向外传递消息。”
“……原来是这样。”邓肯慢慢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着。
一具失去控制，已经覆盖整个幽邃之底却仍在过度生长的庞大躯体，一个已经无法移动，被困在庞大躯体深处的主机核心，一个仍能清晰思考，却注定已经无法完成最初使命的远古AI——这一切，才是“幽邃圣主”真正的样子。
而现在，这位被困在自己庞大躯体中的远古AI又一次向他发出了邀请——
“篡火者，你的回应是什么？你是否愿意接管这一切，回到远古诸王的行列？”
邓肯从沉思中抬起头，看到那暗红核心再次向自己靠近了一些——自己只需抬起手，便可以触碰到它那完全不设防的晶体表面。
“……船长，它说的是真的。”爱丽丝突然在旁边说道。
邓肯有些惊讶地看了爱丽丝一眼，人偶则慢慢点了点头，表情显得有些纠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解释，但我就是知道，它说的都是真的。”
邓肯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听完爱丽丝的话，在沉思片刻之后慢慢抬起手。
他触碰到了那暗红色的核心，指尖传来的是微微温热的触感。
它仿佛一颗心脏般微微跳动着。
“……点火吧，篡火者，”那核心温和地震动着，“然后，我也将从这漫长的使命中解脱。”
雪莉睁大了眼睛，一旁的阿狗也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幽绿的火焰腾空而起，那暗红的核心与远方的黑暗山脉被瞬间点燃，整个幽邃深海被烈焰吞没。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深海时代所有的隐患都被抚平，庇护所设计之初的缺陷得以修复，无垠海上的世界回归安宁之中，长长久久，永永远远……
一位新的神祇将回归祂应处的位置，如齿轮啮合，拼图完整。
然而在突然间，邓肯收回了胳膊。
“不对。”
历史走向了另一个分支。
第七百三十三章 分支之后
伴随着一阵撕裂空气的呼啸，沉重的合金巨剑宛若一道从天坠落的星辰般轰然斩向大地，重剑无锋，却如切开黄油般将一只宛若重型战车般的巨型恶魔轻而易举地撕成了两半，而后伴随着轰然雷鸣的巨响，凡娜一拳轰在大地上，在可怖的震荡中，几只聚集在她周围的弱小恶魔竟直接被这震荡碾成了糜粉。
怪异尖锐的啸叫从身后响起，一枚蕴含着污浊能量的飞弹从一个刁钻的角度袭来，凡娜迅速起身，但在她准备伸手挡下那枚飞弹之前，一个迅捷的黑影已经从侧面冲来，一柄银光闪烁的双手大剑挡下了那险恶的偷袭，随后几名手执附魔钢剑的陆战队员便一拥而上，将不远处发动偷袭的恶魔细细切做臊子。
凡娜抬头看向那黑影，微微点头：“反应速度很快。”
安珀脸上露出开心的模样，她高兴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忍不住用带着惊叹和艳羡的表情看了凡娜一眼：“您真的……比我想象的还强。”
“还好，今天状态比较好，”凡娜随手转了转手中的合金巨剑，反手将其刺入身旁的雾气，将一只刚刚从浓雾中成型的幽邃猎犬当头贯穿，随后另一只手在剑柄上轻轻一弹——那恶魔瞬间被碾成细腻的尘埃，“而且这些恶魔并不是很强……比我最近对付的敌人弱小多了。”
安珀脸上表情好像僵硬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恢复过来，接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去指挥战士们清理洞窟入口附近出现的游荡恶魔，同时组织战斗人员轮番休息、加固防御。
凡娜也重新抬起手中巨剑，但就在这时，她仿佛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凝，看向浓雾深处。
在某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披着破旧长袍的身影，正佝偻着身体走过峡谷中的石滩。
那身影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周围激烈的战斗，没有注意到近在咫尺的恶魔和教会战士们，他就像另一个时空维度中浮现出的幻影，行色匆匆地穿过了雾霭。
这仅持续了一瞬间——当凡娜再次眨眼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不见。
而后，一只由无数骸骨堆叠交织而成的、外观仿佛一个直径三米的狰狞“骨球”的可怖恶魔从不远处的浓雾中浮现出来，骨球内部传来的空洞嘶吼让凡娜不得不暂时压下心中疑惑，举剑迎向敌人……
一连串密集的火枪攒射声中，从黑色大门里爬出来的怪异恶魔还没来得及稳定形态便被玩具兵们发射的子弹撕成了碎片，随后伴随着口令和哨声，浑身涂抹着花花绿绿油漆的玩具兵们迅速重整队伍，并开始在地面上挖掘工事，将一门门用木头雕刻的炮车推上阵地。
莫里斯好奇地看着这一幕，随后伸手从地上抓起一个玩具兵放在眼前仔细观察着，他额头的金属板向后退去，在颅腔里无数飞快旋转的齿轮和震颤的簧片之间，一组精密的透镜被机械臂推送出来，聚焦在那玩具兵身上。
玩具兵奋力挣扎了几下，开始用手中步枪的枪托奋力砸着莫里斯的手指，木头和金属碰撞间发出一连串“铛铛铛”的响声。
莫里斯松开了玩具兵，一边活动着手指一边扭头看向旁边正在用指挥棒不断控制各种玩具兵、折纸战车、折纸士兵布置阵地的“海中女巫”：“……还挺暴躁。”
“……您能别一直抓我的士兵去研究了吗？”露克蕾西娅无奈地看了莫里斯一眼，“要不您去研究研究那些恶魔的残骸？这里到处都是……”
“恶魔残骸有什么好研究的，船上隔三差五就有，”莫里斯随手拿出烟斗，但放到嘴里才想起来自己目前正处于“铸造状态”，只好又悻悻地把烟斗放回口袋里，“有机会我要向你请教一下人偶技术，你使用的驱动方法好像跟学院技术有些联系，但路线不同……”
“等这里的事情结束，当然可以——我也对你使用的铸造体很感兴趣，”露克蕾西娅随口说道，“我和真理学院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伱们有这种短暂将自己的一部分躯体转化成机械的‘神术’，但把全身都‘铸造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莫里斯笑了笑，喉咙里发出簧片震颤的嗡嗡声，但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突然瞥到的一幕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在昏暗的洞窟深处，在那扇黑门侧面的一处空地上，似乎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披着破旧的白色长袍，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而不管是周围的恶魔还是露克蕾西娅召唤出的“士兵”都好像没有察觉这个不速之客——ta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战场上，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样子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维度投来的幻影。
他似乎是在观察那扇黑门，一直保持着凝望大门的姿势一动不动。
然而仅仅是一瞬间，当莫里斯再度眨眼的时候，那个古怪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露克蕾西娅突然注意到了莫里斯的异状，在指挥士兵们消灭了又一只从黑门中钻出来的恶魔之后，她立刻转过头：“怎么了？”
“……有一个身影出现在黑门附近，”莫里斯语气凝重，“但眨眼间就不见了，你没看到吗？”
“没有，”露克蕾西娅摇摇头，同时眉头微微皱起，“该死，我刚才没注意那个方向……”
“……没关系，”莫里斯看了这位“女巫”一眼，摆摆手，“我拍下来了。”
露克蕾西娅表情一呆：“拍……？”
莫里斯点点头，与此同时体内已经开始传来一连串齿轮转动和机关切换的咔哒声，随后他的整个下巴关节便以非常惊悚的方式直接掉了下来——一个黑沉沉的开口暴露出来，并缓缓吐出张巴掌大的相纸。
莫里斯把相纸抽出来，在空气中甩了甩，另一只手随手把下巴关节安装回去，接着把相纸递给露克蕾西娅：“不是很清楚，似乎受到了干扰，但还是能看出有个白影。”
露克蕾西娅表情怪异地接过相纸，看到了黑门附近的那个模糊身影，但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在莫里斯身上：“……为什么连这功能都有……”
莫里斯微微一笑：“我说过了，我年轻的时候有许多探险经历……”
露克蕾西娅：“……”
……
邓肯仿佛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当自己将手收回去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被悄然改变了——是自己的命运，还是这个世界的未来，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
他只是冥冥中有一种感觉，自己此刻做出的这个决定非常关键，无论它是好是坏。
他抬起头，看到那颗暗红色的核心仍然平静地漂浮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核心中的光芒忽明忽暗，而核心背后的那道巍峨“山脉”则安静下来，其表面的灯光阵列显得有些暗淡。
自己的拒绝并没有“激怒”这个古神，祂似乎只是有些……困惑。
过了好一会，那核心中才发出声音：“为什么？”
接着，核心内部的光芒又比刚才稍微明亮了一点，它继续开口：“理论上，让庇护所得以修复应该是符合你意愿的——你已经拯救了三座城邦，而‘接管’这个世界，可以让所有城邦得到更加彻底的拯救，且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不会再受到失控和污染的威胁……我计算了所有的可能性，你都应该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可你为什么会拒绝？”
邓肯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然后呢？”
暗红色核心中的光芒似乎有些困惑：“然后？”
邓肯语气平静：“在你所说的‘相当长的时间’之后呢？”
暗红核心陷入了沉默，缓慢明灭的微光似乎显示着它的犹豫。
“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别的方案——或许，你的提议确实是现阶段最好的选择，或许一切真会如你所说的那样发展，但至少现在……我不能答应你。”
邓肯平静地说着，同时向后退了一小步。
“就当做是直觉吧……我感觉你的‘方案’有很大的问题，我认为还有别的办法——而不仅仅是重置这个庇护所，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很认真地看着核心中的那几道微光。
“而且就像你刚才的反应——很明显，你并不能确定‘相当长的时间’之后会发生什么。或许我的接管真的可以让整个庇护所恢复到最佳状态，并且弥补它目前的所有缺陷，但连你也不能确定，像这样修复之后的、完全符合‘蓝图’的庇护所到底还能运行多长时间——
“曾被认为‘永恒’的太阳已经熄灭了两次，被称作‘永恒帷幕’的边境迷雾从几十年前开始就在不断发生坍塌现象，众神正在逐渐死去，你也清楚自己的状态——万物易朽，而我并不认为只要自己也坐在远古诸王和诸神的位置上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毕竟，作为一个供众生繁衍生息的‘世界’，这片‘无垠海’不管是从资源还是从空间上，都太……局促了。
“而且从自私的角度讲，我不希望在接管了这一切之后，在另一个一万年后，我会再坐在你的位置上，和你一样看着这个庇护所再次陷入终末——到那时候，我又该找谁来‘接管’这一切？”
第七百三十四章 与造物者告别
邓肯的回应让那颗暗红核心沉默了很长时间。
过了不知多久，雪莉和爱丽丝才听到一阵低沉的嗡鸣声从远方那道“黑暗山脉”深处传来——伴随着山脉中心的庞大本体缓缓变形、蠕动，幽邃圣主的暗红核心慢慢升了起来，并回到了它一开始的位置，回到了那个可以俯瞰大地的地方。
“一个庇护所，至少可以让许多人活下来，或许几千年，或许一万年……哪怕它不是永恒，也好过灰飞烟灭，”暗红核心忽明忽暗着，低沉的震颤声回荡在整片旷野，“我的创造者告诉我，存活，是第一任务，而我一直在执行他们的命令——在我的逻辑中，没有什么比让庇护所延续下去更重要。”
“存活确实十分重要，我理解你想让庇护所延续下去的动机，但对我而言……‘可能性"同样必不可少，而目前的这座‘庇护所"实在缺乏足够的，能够让我看到未来的可能性，它……”
邓肯突然沉默了片刻，在沉默中，他的目光扫过了身旁的阿狗，以及仍然维持着幽邃恶魔形态的雪莉。
普兰德的大火，寒霜的泥浆，轻风港的梦魇，那些死去的神官，士兵，平民，殉职与殉道者，有限的无垠海，以及被困死在这片无垠海中的每一个探险者……
邓肯慢慢闭上了眼睛，脑海中的记忆起伏纠缠，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太黑了。”
那俯瞰大地的暗红核心静静开口：“那么，你是否有更好的方案？”
“没有，但我有一些朦朦胧胧的想法，”邓肯睁开双眼，坦然注视着那颗核心，仿佛与一只饱经沧桑的巨眼对视着，“我……大概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以及能够做到什么，但我还没有找到正确可行的办法，我还在找——一个比‘庇护所"更好的未来，一个更有可能性的，更值得期待的未来。”
“……它是永恒的吗？”暗红核心继续平静地问道。
“不，这世界没有真正的永恒，万物易朽——但至少它不应该是一片被迷雾笼罩起来的、资源捉襟见肘、立锥之地难求的大海，那道作为边境的‘永恒帷幕"……对文明而言实在太过狭窄了。”
“你应该知道，我们时间不多——不管是你我，还是这座‘庇护所"，都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了，”暗红核心缓缓明灭，“你要用多长时间找到那条出路？如果你到最后仍旧没有找到呢？”
邓肯沉默了片刻，抬头坦然地迎着幽邃圣主的注视。
“……在世界崩溃之前，我会回到这里，如果那时候我仍然没有找到别的出路，我会接管这一切。”
短暂的沉默之后，那古老的领航主机发出一声震颤：“已记录——那么，这就是我们的约定了。如果你在最后仍找不到比‘延续庇护所"更好的方案，那就回到这里，点燃我，而如果我在那之前就已经彻底失控……不要留情，要烧得一点不剩。”
邓肯慢慢点了点头：“我们一言为定。”
在这之后，幽邃圣主再次安静下来，祂的核心高悬于山峰，其深处的微光明灭频率渐渐与周围山脉间的灯光趋于一致，仿佛在进行着漫长而深刻的思考，在重新计算着未来以及这个世界的一切，邓肯则没有打扰这位古老的领航主机，就这样一直过了不知多久，那个低沉的震颤才突然再度响起：“领航三号。”
爱丽丝一动不动——她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直到邓肯突然碰了碰她的胳膊，这人偶才猛然反应过来：“啊……啊？叫我？”
“……看样子你已经完全不记得新希望号了，是吗？”
爱丽丝听着，抬手挠了挠头发，脸上表情似乎有些尴尬和惭愧：“额……抱歉，真的不记得……我是不是多少应该记着点？”
“不，这样很好，虽然这与我一开始的计划不一样……但你仍然存活，存活高于一切——请继续存活下去，并尽你所能地帮助篡火者。”
爱丽丝反应了一下，又在脑袋里换算了一下，反应慢半拍地点着头：“哦……嗯嗯！当然，我肯定会帮船长的！”
一旁的雪莉则仰着头，她与阿狗一同注视着那宏伟到震人心魄的、足以令这世界上所有优秀的探险家和学者都身心疯狂的“远古创造者”，他们似乎察觉到告别的时候到了，心中突然觉得也有些问题想问，却一下子又想不到该说些什么。
但那暗红核心的“目光”似乎已经落在他们身上。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暗红核心中的微光只是如常缓慢明灭着，雪莉却直觉地感到……对方正在注视着自己。
一种被彻底看透的古怪感觉浮上心底，雪莉本能地后退了小半步，而后，她听到那低沉的震颤传来——似乎略显温和。
“这个世界给你带来了很多苦难，”那个温和的声音慢慢说着，“你……也觉得这座庇护所很糟糕吗？”
雪莉张了张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想，现在应该是一个更博学、更机敏、更智慧的人站在这里，比如莫里斯老先生那样的大学者，作为第一个直面幽邃圣主的“凡人”，站在这里回答的问题的应该是一个比自己更优秀的人才对。
而不是一个像她这样不学无术的家伙。
但那位古神仍旧在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我……”雪莉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音节，她身后的骸骨节肢不安地摆动着，胸腔中的一缕微光忽明忽暗，“我也不知道……您跟船长说的东西其实我都没听太明白，我……”
她嗫嚅着，随后迟疑了好久才小声嘀咕道：“活着……是有些艰难，有时候要为食物发愁，有时候是过冬的衣服和燃料，在我以前住的地方，晚上还很不太平……但我觉得不管怎样，都总有一些人会艰难地活着，哪怕城邦变大了十倍，食物多到吃不完，活着也会有其他不容易的地方，我以前一个邻居总这么说，生活总是有苦处的，这不是世界的错，也不是因为某人做错了什么，而比起这些，船长关心的是更……”
她微微转头，偷偷看了邓肯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船长关心的是更……‘高深"一些的事情，虽然听不太懂，但我觉得他说的肯定是对的，对许多人都更有好处，至于我，我对未来
第七百三十五章 悄然发生的变化
群星空洞冰冷的凝滞投影在视野的边缘急速掠过，导航主机-爱丽丝计算着归去的航路，重新回到人类形态的雪莉则和阿狗一起出神地望着火焰之外那些浮动的光影，长久地沉默着。
过了很长时间，邓肯的声音才突然传入她耳中：“你在想什么？”
雪莉被吓了一跳，随后她眨了眨那双代表着幽邃恶魔的、充盈血色微光的双眼，小声嘀咕道：“只是突然想起来……我一直以为幽邃圣主是个可怕的邪神……失控疯狂，很坏很坏的那种……”
邓肯看了雪莉几秒钟，收回目光：“如果今天你是单独直面他，那情况就会如你说的，伱的心智无法理解和处理他的声音，便会看到他失控疯狂的一面——其他‘神明’的情况也是一样。说到底，今天你所‘观察’到的幽邃圣主，其实是在我的视角下的。”
“嗯，我知道——阿狗之前就向我解释过这件事，在您跟四神教皇那次见面之后解释的，认知偏移……是吧。”
邓肯点了点头，一时间没有说话，直到过了十几秒钟，他才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接受‘幽邃圣主’的这次邀请？”
雪莉怔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啊？”
邓肯却只是仍旧温和地看着她：“如果我接受了，那么你所期盼的那些几乎立刻便可以实现——不会再有恶魔跑出来伤人，不再有人消失在角落里，太阳能每天升起落下，浓雾也不会吃人，你所期盼的那个可以让更多人更加安稳活着的世界，只要我接管了庇护所就可以。
“或许是一千年，或许是一万年，也可能持续更久一点，在我接管这个世界之后，每一座城邦都将和如今的普兰德和寒霜一样安全，连夜晚都会平静下来，只要我的火焰还在燃烧，这片无垠海就能维持这幅平静的模样，直到所有的资源耗尽，庇护所抵达原本设计中的寿命极限……那是幽邃圣主曾经计划过却未能实现的、真正的寿命极限。”
雪莉沉默了一下，小声说道：“然后……所有人还是会死，对吗？”
邓肯平静地看着她：“但那已经是在漫长的时光之后，即便你可以和普通的幽邃恶魔一样永生，到时候应该也已经没有遗憾了。”
雪莉这次安静了更久，似乎是在努力而认真地思考着，阿狗则安静地待在她身旁，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其实……”良久，雪莉终于打破了沉默，“其实我确实有些不明白，我觉得幽邃圣主的方案已经很好了，一个安全的庇护所，哪怕不是永恒的，但至少是安全的，我……没有那么高追求，但是能够这样安安稳稳地活过最后的时间，不够吗？毕竟……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是的，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邓肯轻声说着，“因为这个世界永远就只有这么一片无垠海，永远就只有这些漂浮在大海上的城邦，永远只有迷雾中的这么一小块生息地……但是雪莉，真正的‘世界’不该是这样的，这只是一个……狭窄的纸盒子。”
雪莉在旁边似懂非懂地听着，而伴随着锁链的轻微晃动，阿狗突然打破了沉默：“就像您说的，这个小盒子不足以承载更多的‘可能性’，是吗？”
“太狭窄了，被迷雾封锁的无垠海很狭窄，几千几万年的‘使用寿命’也很狭窄，对于在大湮灭中被毁灭的无数文明而言，这个小盒子甚至只够把一小部分他们的复制品塞在里面，而庇护所有限的使用寿命甚至不足以让他们把失落的历史修修补补一遍……
“这不是什么‘新家’，你们明白吗？如果说大湮灭之前的‘世界’是无数座繁茂的森林，那么如今的无垠海，只是一盆小小的盆栽，前三次长夜的成果，就只是把森林中幸存的几株花草种在里面，然后假装森林仍然存在——但事实是不管怎么浇水施肥，它也不会变成森林，永远都不会，而只需要一次小小的失手，连这花盆也会不复存在。”
“所以，您拒绝了祂的方案，因为您已经看出这方案毫无未来，”阿狗慢慢说道，“您其实已经知道别的解决办法了，是吗？”
邓肯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眨了下眼睛，在眼皮闭合的一刹那，在黑暗降临的最初0.002秒内，他看到有群星闪烁，辉煌壮丽的星河在深空熠熠生辉，庞大的造星云团如一袭华丽的帷幔，横亘在群星之间。
即便已经离开了那座洞窟，他也仍然能在每次眨眼的最初0.002秒内看到那些“不一样的风景”。
邓肯知道，自己正在发生某种变化，而那些原本被隐藏起来的东西出现在自己的视觉中只是这变化的一部分，至于这变化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并不清楚。
但他知道，只要自己继续去寻求真相，去尝试揭开自己身上的秘密，这变化就会继续出现，继续发展，不断加速……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但他知道已经没有时间给自己做准备了，就像领航一号说的，不管是他还是这个世界，都没有时间了。
遥远星光的幻影在抵达尽头……
一片盛开的繁花在虚幻中猛烈绽放，露克蕾西娅手中的短指挥棒轻轻落下，繁花中迸出几个清脆的音符，被花海覆盖的几只恐惧魔则在无声无息中化作了飘散的灰烬。
身旁传来管道增压的嘶嘶声以及金属碰撞的一声巨响，莫里斯一拳轰飞了朝自己扑过来的幽邃猎犬，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些对知识和智慧毫无敬畏的恶魔……幸好我还懂些拳脚。”
“恶魔的数量越来越多了，”露克蕾西娅神色凝重，看着那道仍然在不断涨缩蠕动的黑门，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疲惫，“这道裂隙在扩大，越来越多的恶魔注意到了这里，整座岛都在向幽邃深海下沉。”
“船长也该回来了吧，”莫里斯嘀咕着，喉咙里传来簧片震动时特有的金属共鸣，“听上面的动静，船长如果再不回来的话凡娜恐怕要把整座山谷砸穿了。”
露克蕾西娅皱了皱眉，侧耳听着不断从洞窟穹顶上传来的低沉闷响，微微摇头：“这不大可能是凡娜小姐搞出来的动静，倒更像是这座圣地岛自己发出的声音……它又快被‘吵醒’了。”
莫里斯闻言张了张嘴，但就在他开口说话之前，那道涨缩蠕动的黑门中骤然升腾起了一道耀眼的绿色火焰！
眨眼间，火焰从大门中喷薄而出，并在洞窟的空地上形成了一道旋转的火焰门扉，紧接着便有几个身影从大门中迈步走出，伴随着船长熟悉而威严的声音：“没错，这地方又要‘醒过来’了——通知所有人，撤离圣地岛，我们的事做完了。”
露克蕾西娅先是惊讶了一下，但紧接着便反应过来，也顾不上寒暄招呼，立刻便点点头：“好的老爸！”
话音未落，她便已经开始飞快地收拢起自己的玩具兵部队，莫里斯则在向船长致意之后第一时间看到了站在船长旁边的雪莉和阿狗，他看到了雪莉那双与幽邃恶魔一样的血色双眼，顿时微微睁大眼睛：“雪莉这是……”
雪莉眼睛却睁得比莫里斯还大，她愣愣地看着眼前正处于“铸造化”状态的大学者，半晌憋出一句：“老爷子你怎么变铜了？”
邓肯也有些意外地看了莫里斯一眼，表情微妙地点点头：“……很别致的形态。”
莫里斯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处于铸造形态，赶忙集中精神，默念着拉赫姆的祷言，施展神术逆转自己的状态——铜制外壳的质感迅速从他全身褪去，血肉之躯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重新取代了那些齿轮、轴承、泵和铜管，一双红宝石聚焦器从眼窝中褪去，人类的眼球从眼窝中生长出来，他眨了眨眼睛，从体内取出了那个精巧而复杂的黄铜机关，这才笑着点点头：“……知识的力量。”
雪莉一脸懵逼：“……你和船长给我上课的时候也没说过知识的力量是这个意思啊？”
在这么短时间内，这姑娘终于彻底重新认识了“知识改变命运”和“知识的力量”这两个概念——这辈子怕是忘不掉了。
而就在这时，又有一阵怪异的呼啸和呓语声突然出现在洞窟里。
那道不断起伏蠕动的黑门再次躁动起来，又有新的恶魔开始通过这道裂隙进入现实世界，狰狞嶙峋的骸骨和无数手脚、触腕从那层蠕动的表面挤了出来，向着洞窟爬行蠕动！
露克蕾西娅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短指挥棒，但她还没来得及动手，邓肯便对着大门摆了摆手：“回去。”
狰狞嶙峋的骸骨和无数手脚、触腕开始匆忙混乱地重新钻回大门。
“顺便把门关上。”邓肯又在旁边补充道。
那道涨缩蠕动的“黑门”开始渐渐平静下来。
露克蕾西娅：“……”
邓肯转过头，对“海中女巫”摆了摆手让她回神：“走吧，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第七百三十六章 离开圣地岛
位于洞窟深处的“黑门”被关闭了，然而整座圣地岛上仍然在不断冒出越来越多的幽邃恶魔——这座由幽邃圣主的部分肢体化作的小岛正在震颤，低沉的轰鸣和怪异的嗡嗡声就像巨兽肚子里的鸣响般回荡在薄雾深处，数不清的怪异身影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每分每秒都有影子化做实体，肆意攻击着踏上岛屿的不速之客们。
邓肯一行人离开洞窟，与留守在山谷中的凡娜、安珀等人顺利汇合之后开始向着海岸线方向撤退。
大地在摇晃，山谷深处传来岩石爆裂的噼啪巨响，混沌混乱的嘶吼与呓语如噩梦般四处回荡，不可名状的阴影在雾中凝聚，无处不在的恶意被寒冷的气流裹挟着，呼啸着穿过两侧悬崖上那些狰狞嶙峋的怪石——在雾气缭绕中，悬崖上的石头似乎也渐渐活了过来，有庞大的肢体从高山上缓缓垂下，那些宛若藤蔓般的肢体弯曲着，震颤着，发出吞咽与咀嚼的怪响，污浊的泥浆沿着它们的表面滴落，触及到地面的时候便发出嘶嘶声响，冒出阵阵黑烟。
即便是经常在边境海域活动的教会战士们，在这时也不免紧张起来，陆战队员们手执附魔钢剑与提灯、护符，一边警戒着路边那些躁动的阴影一边前进，安珀手执长剑走在凡娜身旁，一边前行一边轻声念诵着风暴女神的祷文，轻柔的海浪声庇护着战士们的心智，以避免他们被恶魔的低语蛊惑、侵蚀，那位身上覆盖无数刺青的死亡神官则举着圣骨灰匣走在队伍最前——在他身旁，迷雾短暂退散，恶魔的身影亦显得暗淡下来，这打开了一条暂时平静的返程之路。
在意识到这些教会战士确实有足够的能力处理这路上的麻烦并平安返程之后，邓肯也就安心下来，他坦然走在队伍后面，将更多的精力用在了思考上。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成功穿过岛屿深处的荒蛮区域，并终于踏上前往码头的大道——海岸线已经很近了。
炮火轰鸣和爆炸声从前方的迷雾深处传来，时不时又可看到巨大的火焰腾空而起，仿佛日出喷薄般点亮、烧红大片天空，望之震撼。
“附近的海面上已经开始出现形似船舶的‘赝品’和游荡的大型恶魔，我们的舰队正在与那些怪物交战，”安珀走了过来，这位年轻的女神官一手提着长剑，另一只手提着带有风暴纹饰的提灯，表情看上去颇为严肃，“他们报告说圣地岛的一侧正在缓慢……变形，部分海崖仿佛软化一般在逐渐向下塌陷，虽然暂时还没有影响到这边，但整座岛显然正在以某种方式……‘活’过来。”
邓肯抬起头，看着那些在雾气缭绕中不断活化的山间巨石，以及那些从附近山坡上生长出来、向着低洼地区卷曲蔓延的黑色触腕，轻轻点了点头。
“这座岛的情况正如雪莉所说，确实是幽邃圣主的‘肉块’，整座岛都是他的某条触腕刺入现实世界的一部分——至于现在，他似乎已经开始修复这个‘错误’了。”
“……可惜了这里埋藏的无数真相，”安珀抿了抿嘴唇，“如果有更多时间，我们本可以在岛上好好探索一番，那些湮灭教徒在这里盘踞了至少几个世纪，这里一定还藏着无数黑暗罪恶的秘密……甚至可能藏着他们潜伏在城邦里的秘密据点和人员名单……”
听着安珀略有些怨念的嘀咕，邓肯却并未回应什么，只是在看着这座不断崩塌变形的岛屿时忍不住又回忆起了自己在幽邃之底所看到的那道壮观、恢弘却又笼罩在凄凉与黑暗中的庞大“山脉”。
一万年岁月流逝……曾经用于重塑生态圈的“领航一号”在失控的成长中化作了一个扭曲怪诞的庞然巨物，它的肢体刺穿幽邃深海，刺入亚空间，刺入现实世界，却仍未停止成长。
这让邓肯不禁想到，即便这片无垠海没有遇上“故障”，即便异象001-太阳还能再支撑下去，恐怕那不断生长的领航一号本身就已经足以成为另一场末日了。
而且这场“末日”显然不会太远——或许就在未来百年的某一天，领航一号那呈指数成长的本体就会塞满整个幽邃深海，随后以疯狂的速度向着所有维度蔓延，他的触腕会刺穿每一座城邦，在整片大海上蜿蜒，缠绕住所有航行在大海上的舰船，直到尘世间一切实体再度被它们的“造物主”吞噬，重新成为那黑色的泥浆与蠕动的触腕的一部分。
……这是否就是那些湮灭教徒们在精神错乱的幻象中所看到的那一幕？就如他们所宣扬的那样——未来的某一天，幽邃圣主将重回这个可悲的世界，“原素”将从世界深处喷薄而出，重新将整个世界化作纯净的原初形态……
从某种意义上，那些精神错乱的狂热教徒确实窥见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真相”，或许是在与幽邃圣主的短暂链接中，或许是在将自身改造为恶魔，肆意触碰“原素”的过程中……他们窥见了未来，并用自己愿意理解的方式解读了那个可怕的未来。
邓肯轻轻吸了口气，慢慢摇了摇头。
领航一号邀请自己来“接管”这座庇护所，并希望自己在这个过程中焚尽他那已经完全失控的庞大躯体……对此，领航一号坦然地承认这是一种“解脱”，从漫长使命中的解脱。
看来支撑这个庇护所确实是一桩漫长而艰难的使命，甚至足以令一台古老的“机器”都感到疲惫绝望。
邓肯心中再次坚定了要另寻出路的念头。
维持这座庇护所绝不是什么好选择——至少不是最好的那个。
在有惊无险的一路之后，登陆队伍终于返回了那座被内部海湾和海崖遮蔽起来的秘密码头，他们来时所乘坐的几艘小船还好好地停在岸边，正在动荡的海水中左摇右摆。
那艘从失乡号上放下来的登陆小船摇摆得最为醒目——它是竖起来晃的。
简而言之，就是整艘船的船头朝向天空，跟个狗尾巴草一样戳在浅水区连晃带蹦，当邓肯一行人出现的时候它才“砰”一下子倒在水上，然后自己甩着船桨就一个甩尾跑到岸边，一边兴奋地晃荡着一边用船桨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船舷。
邓肯：“……”
露克蕾西娅默默地看了那艘小船一会，低头跟邓肯嘀咕：“爸，我有点不想上这艘船了……”
“是有点丢人，”邓肯沉默了几秒钟，轻声叹了口气，“不过还是上去吧，咱们都走到这了，要是当着它的面乘鸽子走了，这货怕不是要当场自沉——这世界的幽灵船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怨气冲天的登陆艇回头都不好跟世人解释……”
露克蕾西娅叹了口气，只能带着复杂的心情跟着父亲乘上了小艇。
三艘快艇离开码头，向着小海湾的出口向着那片不断升腾起闪光、传来巨响的浓雾疾驰而去。
而就在他们刚刚离开海湾出口，前方已经能看到几艘停在附近海面上的主力战舰时，雪莉仿佛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猛然从小船上回头看向了那座小岛的方向。
她慢慢睁大了充盈着血色微光的双眼——
“岛开始下沉了！”
在一连串闷雷般的轰鸣声中，整座圣地岛正在仿佛某种失去支撑的柔软物质般坍塌、倾颓下来，它的海崖如融化般向下流淌，漆黑的泥浆从每一寸泥土和岩石中向外渗透，巨大的触腕和嶙峋节肢穿透了软化的悬崖和海岸，在不断上涨的海水中狂乱抽搐挥舞着，而无数狂乱的恶魔便在那倾颓岩石峭壁间奔跑嘶吼，似乎是想要逃离，却又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无法脱离圣地岛的范围，只能随着整座岛屿不断“下沉”……
邓肯注意到，圣地岛其实并不是沉入了海水中，而是仿佛融化般正不断“消融”在海平面上。
领航一号正在慢慢“抽回”这根错误延伸到现实维度的肢体。
纵使庇护所的崩溃已经近在眼前，纵使自身的失控已经不可挽回，他还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修复着系统的错误，延缓着最终崩溃的临界点。
只是……这种“延缓”还能再生效几次？
邓肯与爱丽丝坐在小船尾部，回头望着那座已经快要完全“消融”在海水中的圣地岛，它最后的轮廓在越来越浓的迷雾中摇晃着，仿佛一个逐渐远去的梦。
而在那轮廓彻底消散之前，邓肯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低沉的震颤，沿着微风传来。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篡火者……”
邓肯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他转过头，雾中最清晰的是爱丽丝那深紫色的双眼。
“我听到他在说话，船长。”
“我也听到了，爱丽丝，你还能找到他所在的那个地方吗？”
“嗯，”爱丽丝点点头，但紧接着又挠挠头发，“不过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做到的，就只觉得……如果您需要的话，我还是能带您去找他，因为我记得……‘路’。”
邓肯轻轻点了点头，“这就够了。”
爱丽丝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们会回去找他吗？”
“我想……会的。”
“那大概什么时候？”
“……至少是在世界末日之前。”
第七百三十七章 关键词
舰队在沿着来时的方向返回迷雾边境，或许是由于大型实体“圣地岛”的沉没，附近海域显得并不是很平静，那层宛若镜面般的大海始终在不停地回荡着层层叠叠如鱼鳞般细密的波纹，四周的浓雾也总是呈现出光怪陆离的幻影——这让许多人绷紧了神经。
但直到路程过半，那迷雾中也没有出现什么真正的威胁性实体。
灵体之帆高悬，轻微的吱嘎声伴随着帆索的角度变化而时不时响起，失乡号的甲板上薄雾流淌，在稀薄的雾气中，阿加莎的身影隐隐浮现，并漫步走过雾气。
她在检查失乡号周围的“环境”，此时此刻，她眼中同时倒映着现实维度与灵界的风景——周围的迷雾与来时显得不太一样，灵界似乎也隐隐有些躁动，虽然看起来这不会对失乡号造成什么影响，但她还是有些在意，并提高了警惕。
其他人此刻则都聚集在船舱里：船长正在与追随者们交流有关幽邃深海的事情。
在自己信赖的船员面前，邓肯并没有隐瞒自己在幽邃深海中的经历，包括他与幽邃圣主之间的那次交流内容。
莫里斯叼着烟斗坐在长桌旁，丝丝缕缕的烟雾飘荡着，似乎在显示出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过了很久，这位老学者才把烟斗放下，表情微妙地嘀咕：“我这辈子见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这种情况还真没遇见过。这个世界的创造者，竟邀请您接管祂的位置……”
妮娜伸手在自己胳膊上使劲拧了一下，似乎到现在还在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然后她抬头看着邓肯：“您真的拒绝了吗？”
邓肯一脸淡然：“是的，幽邃圣主的方案有很大问题，所以拒绝了。”
“庇护所没有未来吗……”露克蕾西娅自言自语着，她仿佛回忆起了曾经与父亲的一次交谈，沉吟良久才轻声说道，“我还记得您曾经问过我的问题，您问我是否觉得这片无垠海狭窄逼仄——但现在看来，就连这么狭窄逼仄的庇护所也已经到了濒临极限的时候……真没想到，我们远离文明世界来到这里，得到的便是这样的消息。”
一种略显压抑的气氛笼罩着舱室，长桌周围一时间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妮娜才凑到雪莉身旁，略显担心地小声询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感觉上倒是跟平常没什么不一样的，甚至眼神和耳朵好像还比以前强了不少，”雪莉嘀嘀咕咕着，双眼中仍然泛着血色微光，“就是想到以后进城都要蒙着眼睛或者闭着眼睛……感觉麻烦得很。”
“好歹平安回来了，”妮娜忍不住念叨，“当时知道你不见了我可担心了，本来我都想上岛去找你的，山羊头拦着我不让去……”
听着旁边传来的小声交谈，邓肯的目光缓缓扫过了长桌旁的一个个身影，他紧绷的表情略微放缓了一点，随后轻轻呼了口气。
“就到这里吧，这趟圣地岛之行很是消耗精力，在返回城邦之前，大家也都好好休息休息。”
话音落下，他便已经站起身，同时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不用起身，随后转身离去。
船长离开了——而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船舱中都维持着一种略显压抑的安静，直到过了好一会，妮娜才嘀嘀咕咕地打破沉默：“邓肯叔叔看上去很累……他有很多心事。”
“他要考虑太多事情，”莫里斯熄灭了手中的烟斗，“可惜，我们能帮上忙的部分太少。”
露克蕾西娅则在片刻的思考之后将目光落在了阿狗身上：“父亲在拒绝了幽邃圣主的‘方案’之后还说过什么吗？”
阿狗想了想，不太肯定地开口：“他说他有别的方案，但现在还只是一个想法，还没有找到正确的路……就这么多了，别的他也没提，更没有跟我和雪莉解释。”
听着阿狗的讲述，露克蕾西娅陷入了沉思……
从船舱离开的邓肯则没有去别的地方，他径直穿过了中段甲板，来到了位于船尾的船长室门口。
在缓缓飘过甲板的稀薄雾气中，那扇黑沉沉的木门如往日般静静伫立在他眼前，门框上的“失乡者之门”几个单词清晰锐利。
邓肯将手放在门把上，却又突然停下了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在短暂的沉思中，他抬起头，看着船舷外那如同层层帷幔般的苍白迷雾，以及透过迷雾洒下来的混沌天光，伫立良久。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才收回目光，推门而入。
穿过熟悉的房门，踩在熟悉的地板上，走进熟悉的房间，周铭轻轻呼了口气，漫步穿过客厅。
单身公寓中的一切都如记忆中的那样，仿佛永远都不会改变，仿佛不止是过去的几年、十几年，甚至过去的千年、万年都始终如此。
这里的一切都如深深的刻印般印在周铭的脑海里，他穿过了那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家居陈设，迈步来到窗前，目光透过这扇从来都没有被打开过的窗子，望着窗外的风景。
苍白迷雾如同层层帷幔，雾中分辨不出任何本应是“街道”的风景，唯有混沌的天光从上方洒下，弥漫在雾气里。
周铭犹豫了一下，慢慢向那扇窗子伸出手，按在玻璃上。
冰凉坚硬的触感传来，窗户仍如往日般纹丝不动，仿佛与空间固化在了一起。
他轻轻吸了口气，随后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在眼皮闭合的瞬间，在黑暗降临的那最初0.002秒内，他……什么都没看到。
没有窗户，没有窗外的雾，也没有任何所谓的“真实一面”呈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他眼前只有一片无边的黑暗，那是万物消亡般的极致虚无。
周铭慢慢向后退了两步，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他记得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记得当自己在门的“另一侧”活动时，每次眨眼都能在0.002秒的短暂瞬间里看到隐藏在现实维度之下的某些“真实风景”，但为什么在这里他眼前只有一片极致虚无形成的黑暗？
因为自己在这里是“周铭”而非“邓肯”？因为这房间是某种更高层级别的存在？还是因为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周铭站在客厅中陷入了沉思，而后，他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房间里的一抹亮光。
……那是他的电脑，那台已经被拔掉电源的电脑正在嗡嗡运行着，显示器自动播放着不断循环的壁纸画面，一如既往。
周铭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什么，快步来到电脑前坐下。
他晃动了一下鼠标，将壁纸关闭，随后打开了浏览器，开始在搜索栏里键入文字——似乎是因为长久不曾使用，他的操作竟有些生疏起来，打字出错了好几次，随后才慢慢恢复了手感。
他还记得，这台电脑的浏览器曾在自己某次操作中给出过回应——当时它显示出的是“月球”，而这个回应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向他解答了世界的“真相”。
它还会再回应自己别的问题吗？
键盘的轻响中，他在搜索框里首先输入了“0.002秒”几个字，随后按下回车。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正在转动的光标，以及缓慢移动的进度条，同时心中思绪起伏——
领航一号告诉他，在大湮灭的最初他便已经来到这个世界，远古诸王环绕在他周围，看到一个混沌的光茧漂浮于灰烬中心……那光茧，是否就是他这间“单身公寓”？
如果是，那么这间单身公寓中的种种陈设用具……又都代表着什么？
这台电脑代表着什么？房间尽头的置物架代表着什么？那些被烈焰焚烧之后转化至此的“模型”呢？它们又有着怎样的象征？
光标闪烁了一下，屏幕底部的进度条突然清空，浏览器的报错信息出现在周铭的视野中。
但他并不意外。
短暂思考之后，他又在搜索框中键入新的信息：大湮灭。
浏览器报错，搜索失败。
周铭没有气馁，片刻思考后，他键入另一个关键词：时间尽头。
接着是新的报错信息，再然后，则是更多的关键词——
“宇宙碰撞”、“红移”、“庇护所”、“远古诸王”、“深海时代”、“群星”……
一个个关键词不断试过去，屏幕上的报错信息始终不变。
在连续尝试了不知多少次之后，周铭终于渐渐皱起眉头，随着最后一个关键词“周铭”换来新的报错信息，他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升起一阵失落。
“它”没有回应自己，没有给出任何答案。
说不清是沮丧还是空虚，周铭摇了摇头，向后靠在椅子的靠背上，目光疲惫地看着眼前的屏幕。
那小小的光标仍然在搜索栏中闪烁着，仿佛还在等待他键入新的关键词，或只是在发出无声的嘲讽。
周铭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十几分钟，但突然间，他紧盯着那个闪烁的小小光标，脑海中似乎猛然想起什么。
他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再次将手放在键盘上，键入另一个关键词——
“逆奇点”
在按下回车的瞬间，一声虚幻的轰鸣骤然闯入周铭的脑海，随后他眼前的屏幕陷入了黑暗。
第七百三十八章 敲门声
一声虚幻的轰鸣骤然传来，眼前的屏幕陷入了一片漆黑，而下一秒，周铭便感觉所有的声音都离自己远去——电脑主机的风扇安静下来，不远处冰箱的嗡嗡声也渐渐平息，整个房间陷入一种异样的死寂，身边的气氛……在发生改变。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将“逆奇点”几个字输入搜索框之后。
他眨了眨眼，向后推开椅子，从电脑桌前站了起来。
椅子悄无声息地向后滑动，他的起身也没有带来任何声音，桌边的一支笔被碰掉落在地上，落地时寂静无声。
在这短暂的几秒钟内，周铭一度以为是自己失去了听力。
而后，他才确认出问题的是周围的环境——房间在变暗。
灯光消失了，房间中的一切都在逐渐覆盖上一层混沌的阴影，所有东西都在越来越暗的环境中失去色彩，印着花纹的窗帘首先变成了一片灰白的色块，紧接着是他的桌椅与床铺，入目之中的物体一个接一个地化作灰白，紧接着又被浓重上涌的黑暗渐渐吞噬……
就好像一套庞大系统的各个单元在逐一关机，周铭眼中的“房间”在十几秒的时间内变成了一个混沌晦暗的空间，而当四周的墙壁也消失之后，真正的黑暗充盈了他的视线。
周铭站在原地，举目四顾，在这片突然降临的黑暗中，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熟悉，以及异样的安心感。
随后又过了一会，他的“视觉”似乎适应了这里昏暗的环境，在混沌深处，有些隐隐约约的轮廓吸引了他的注意。
周铭略一迟疑，紧接着便从那些轮廓的位置和距离联想到了什么，立刻迈步向它们走去。
在黑暗混沌深处，一些事物映入了他的眼帘——那是几个惟妙惟肖的“模型”，正漂浮在原本应该是房间尽头的位置。
失乡号，白橡木号，普兰德，寒霜……
还有正飘在半空慢慢打转的“世界之树”，席兰蒂斯。
它们漂浮在这片黑暗无尽、仿佛已经万物寂灭的空间中，似乎成为了这个“世界”中仅存的物体。
周铭呆呆地看着这些漂浮在自己身边的“收藏品”们，脑海中思绪翻涌，无数疑问与猜想浮上心头。
为什么？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在向自己传达什么？
如同漂浮盆栽般的席兰蒂斯在黑暗中打着转，仿佛不经意间漂到了自己面前，她的一部分枝丫在虚无中缓缓舒张开来，似乎是在感知周围的环境，又好像只是无意识地生长着，周铭看着这株小小的“世界之树”，犹豫了一下，向着她伸出手指。
在伸手的一瞬间，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躯体不知何时已经变了模样——星光取代了血肉之躯，繁密的河系和璀璨星云如氤氲的雾般充盈在自己体内，而这片群星在他体内凝滞着，就仿佛……幽邃深海穹顶上的那片古老星空幻影。
但二者似乎又有不同。
周铭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臂，但在他来得及思考更多之前，自己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那株世界之树延伸出来的一段枝条。
一瞬间，庞大到根本无法用人智理解的信息涌入了他的“脑海”，在风暴般袭来的信息碎片中，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眨眼穿梭了无尽漫长的岁月，无尽漫长的旅途——原始的神灵，最初的生灵，巨树，森林，河流，山川，文明，记忆……
周铭猛然后退了半步，那些风暴般袭来的信息骤然退去了，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席兰蒂斯仍然在原地自由自在地旋转着，树冠边缘延伸出去的枝条偶尔抽打一下白橡木号，偶尔抽打一下普兰德，偶尔抽打一下寒霜……
周铭愣了好几秒钟才回过神，他看着眼前一幕，语气有些怪异地嘀咕着：“席兰蒂斯，不要欺负室友。”
随后他抬起头，又看向眼前的无边黑暗。
在“房间”消失之前，这里应该是置物架所处的墙壁，是他单身公寓的尽头，是把他困在此处的屏障——是“茧”的外壳。
但现在整个房间都消失了，这里的黑暗似乎漫无边际。
周铭犹豫了一会，慢慢起身走向那片黑暗，抬起手在前方的黑暗中摸索着——他走得很谨慎，仿佛生怕会撞上那道记忆中的墙壁。
幸好他走的很谨慎。
因为几乎一瞬间，他便遇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黑暗中有什么坚硬而冰冷的东西阻挡在面前，他感觉自己的胳膊撞上了那层屏障，随后他又用力推了推，发现屏障纹丝不动。
房间消失了，“茧”的外壳却仍然存在，他仍然无法离开这里——那片看似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是坚硬外壳的一部分。
周铭在无形的外壳前停了下来，在徒劳地敲打了几次之后，他放弃了，转过身看着自己来时的地方。
房间中所有的陈设已经消失，包括那台电脑，唯有一扇门还静静地伫立在黑暗深处，那是离开这个空间的唯一“出口”。
“谁能解释一下？”在沉默不知多久之后，周铭突然开口，他对着黑暗询问，尽管知道这种“自言自语”的样子可能有点傻，他却还是格外认真地说道，“这是某种‘答案’吗？”
黑暗中没有任何人回应他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又开口：“这是对‘逆奇点’这个关键词的解释吗？还是说这仅仅是某种含义不明的‘演示’，用于帮助我理解自己的本质或者能做到的事情？”
黑暗仍旧寂静无声。
“有没有人能详细告知一下——你们沿着时间线送过来一个0.002秒的宇宙切片到底是要干什么？我该上哪找一下自己的说明书？”
“你们没有售后的吗？都发展到时间尽头的文明了，连个用户指引都不留的？喂？喂——”
“这里，有人吗？”
没有人，黑暗中只有他一个。
在故乡宇宙被大湮灭撕碎之后的漫长虚无中，仅存的、唯一的心智仍旧在这坚硬漆黑的“茧”中茫然地运行着，而与过去漫长岁月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个心智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身边的虚无是如此广袤。
时间过去了不知多久，周铭觉得自己甚至可能在这片黑暗中毫无意义地伫立了整整一个世纪，才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嘀咕着，有些自嘲，随后在黑暗中原地坐了下来，准备歇歇——尽管他这副充盈着星光的、不可思议的躯体似乎并不会感觉到疲惫。
而就在这一刻，在自己刚要坐下来的时候，周铭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了什么——他看到一条很细很细的，几乎会被肉眼忽略的“亮边”突然飘过视野边缘，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他顿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条细线。
下一秒，他已经毫不犹豫地抓住那条细线，手中传来的微微凝滞感告诉他，这根线是真实存在的……不是错觉！
周铭瞬间抬起手，将那根细线放在眼前细细观察着，接着又过了一会，他开始尝试寻找这根线的源头。
线来自那层不可见的屏障之外……“茧”的外面。
周铭慢慢站了起来，手中紧握着细线，他看到那肉眼难以察觉的线条似乎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层他无论如何都打不破的“无形屏障”，轻飘飘地漂浮在外面的无尽黑暗里，线的另一端消失在虚无深处，看不到通往何处，也看不到连接着什么。
周铭拉着细线往这边拽了几次，只感觉这根线似乎永远拽不到尽头，对面始终传来的微微阻力则让他不敢继续用力，生怕拽断了这与外界唯一的“连接”。
又过了一会，在一番犹豫和思考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慢慢抬起手指，召唤出一小团幽绿的火焰，将那火苗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丝线。
几乎眨眼间，那簇小小的火苗便仿佛受到了无形力量的牵引，一下子全部没入丝线深处。
然后，他与火焰的联系便中断了。
周铭眨了眨眼，这前所未有的情况让他一时间有些错愕。
他和火焰的联系中断了！完全，彻底，毫无残留地中断了！
而在今天之前，哪怕是幽邃深海那样隔着一层维度，他与火焰的联系也没有彻底中断过！
是这根线的问题？还是因为那层无形屏障的阻隔？
周铭脑海中不禁思考着，但他只思考了几秒钟，便突然感觉手中一空——那根细线消失了。
随后不等他反应过来，一阵低沉的嗡鸣声便从四面八方响起，紧接着，所有的光线与色彩便骤然回到了他眼前——就好像短暂关机的系统各单元重新上线，伴随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房间的墙壁，窗户，屋顶，地板，一切陈设，都轰然重现！
周铭被这突然的变化弄的有点懵，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两步，用手扶住了旁边置物架的格子——席兰蒂斯的枝条垂落下来，蹭着他的胳膊。
“这一点提醒都不给的么……好歹是我‘家’……”
周铭忍不住嘀咕着，一边摇头一边环视四周确认着房间中的变化，而后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头看向不远处。
几乎在他抬头的同时，一个声音响起，在安静的单身公寓中回荡着——
“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
第七百三十九章 末日前的身影
没有任何词句可以形容周铭在此刻受到的冲击。
咚咚咚的敲门声，声音并不大，正常情况下再寻常不过的动静，然而当它在这间单身公寓中响起的时候，却每一声都宛若一次撼动天地的轰鸣，如铁锤重砸般轰在周铭耳中！
他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这是自己在一连串的事件与失望之后产生的幻觉，但紧接着又清醒过来，意识到那敲门声是真实存在的声音——而且到现在还在持续不停。
他如一阵风般冲到了那扇门前，伸手按住了门把，但就在即将转动把手的时候，他却又突然迟疑了两秒钟。
真的可以开门吗？这是否会莽撞地掉入陷阱？
如果是最初被困在这间房间的那些日子里，他此刻绝无此种担忧，因为那时候他只以为这场浓雾是某种古怪的“现象”，还坚信着浓雾之外仍然是他所熟悉的故乡，然而现在，周铭已经知道自己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故乡早已灰飞烟灭，整个宇宙仅存的只有自己这间小屋，而那无边的浓雾深处……唯有万物寂灭之后的灰烬。
世界消亡之后，还有谁会来敲响自己的房门？
反正不管怎么想，都不大可能是正常的“活人”。
周铭在谨慎中权衡着，而那咚咚咚的敲门声仍然在很有耐心地重复，每次间隔三到五秒，既不显催促，又充分体现着敲门者的耐心和执着，仿佛是一位足够礼貌却又固执的访客，执意要来拜访。
……如果开门，这可能是个陷阱，但如果不开门，就有可能会错过这次“拜访”——无论门外的是谁，这都是一次绝无仅有的事件，总要搞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才行。
周铭脑海中飞快闪过无数的想法，最终还是微微吸了口气，暗自下了决心，随后他一只手按着门把，另一只手则轻轻在门框上拂过。
半透明的虚幻烈焰在门框上流淌蔓延开来，形成了一层燃烧着的朦胧屏障。
在做好防范措施同时心中提高了十二分的警惕之后，他才手中用力，接着猛然转动把手，以极快的速度一把拉开那扇大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那不断盘旋、涨缩蠕动的黑雾，一如既往。
周铭沉重地喘息着，感觉心脏砰砰直跳，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片空无一人的黑雾，过了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是自己开门仍然晚了一步？敲门的访客失去了耐心？真的就这么巧合，在自己开门的一瞬间，访客便离开了？
周铭皱着眉头，他可以确定直到自己开门的时候那敲门声都还在重复，即便对方真的失去了耐心，也不应该就这么瞬间远离了。
他心中犹疑着，而突然间，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是咚咚咚的敲门声——敲门声又传入了他耳中。
周铭猛然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那片盘旋蠕动的黑雾，他终于察觉到了——那敲门的声音其实是从黑雾中传来的。
声音听上去很近，仿佛就紧贴着那层雾的表面，伸手就能触碰到，然而即便把眼睛睁得再大，周铭也无法从雾中看到任何事物，他又伸出手探入浓雾，也只能感觉到空虚冰凉的触感——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只有敲门声在不断重复，仍然很有耐心的样子。
周铭慢慢收回了探向黑雾的手，静静地站在门口，听着那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的敲门声，平息着头脑中的风暴。
有一个访客，正在那黑雾的对面尝试打开这间“小屋”，然而ta被这层“茧”的外壳挡住了。
在静默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周铭突然抬起头，他想到了什么事情，转身飞快地跑向书桌。
他匆匆收拾了几样东西——白板笔，纸，一卷软尺，线团，还有许多别的零零碎碎的杂物，然后把它们一股脑地包在一个塑料袋里，拎着来到了门口。
接着他又找到一张纸条，用无垠海上的通用语在上面匆匆写下一行文字：“我听到了，你是谁？”
他把这张纸条贴在塑料袋口，随后毫不迟疑地将袋子扔向那团盘旋蠕动的黑雾。
装满杂物的塑料袋眨眼间被蠕动的雾气吞噬，消失在黑暗深处。
周铭睁大眼睛看着那袋东西消失的方向，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减缓了许多，他从未如此紧张地等待过，等待着“某种事情”发生，甚至连普兰德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浑身紧绷。
敲门声停下来了，在那袋杂物穿过黑雾之后的第二秒，咚咚咚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显然，黑雾对面的“访客”收到了自己送出去的“礼物”，并对此产生了反应——但接下来周铭等待了很久，都没有得到更多回应。
除了敲门声停止之外，再无信息传来。
直到最后。
航海桌上的山羊头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立刻吱吱嘎嘎地转动着脖子看向船长室的门口——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打开门走了进来，脚步略显沉重。
“姓名？”
“邓肯·艾布诺马尔。”
邓肯慢慢来到海图桌后，在靠背椅上坐下，长长地呼了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疲惫和乱糟糟的思绪都随着这一口浊气排出体外。
山羊头瞬间察觉了船长的状态，它本来已经酝酿了一段差不多能念五分钟的咏叹调来跟船长打招呼顺便讨论一下边境独特的气候，这时候一下子全都压了回去，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没事吧？看上去心情不好？”
邓肯瞥了山羊头一眼，随口说道：“有人敲门，被放了鸽子。”
山羊头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事儿跟艾伊有关？”
邓肯摆摆手，对这种驴唇不对马嘴的情况早已习以为常。
“看来跟艾伊没关系，”山羊头更是习以为常，在意识到船长不想多说之后很快便调整好心态并换了话题，“我们已经快要穿过永恒帷幕的浓雾了，船长，接下来我们是直接返回轻风港，还是另有安排？”
“……返回轻风港，这段时间我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顺便和那几位教皇商议一些事情——他们这段时间应该都会停留在城邦。”
“好的船长，”山羊头立刻说道，接着它又张了张嘴，明显犹豫了一下才继续开口，“另外，您对凡娜和莫里斯报告的情况怎么看？”
“你是说在撤离圣地岛之前，他们所目击到的那些‘身影’？”
“是的，”山羊头说道，“披着破旧长袍，看上去像是终焉传道士的幻影，但没有与任何人接触，就像独立于另一个时空维度……这听上去与以往我们熟知的终焉传道士似乎不太一样，他们出现在圣地岛上……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太寻常。”
邓肯略作沉吟，接着随手摸出了一张巴掌大的相纸，放在海图桌上细细查看着。
这是之前在船舱里开会时莫里斯交给自己的东西——在目击到那些突然浮现在圣地岛上的可疑身影时，老学者收集到的唯一一份证物。
相纸上的画面并不是很清楚，一种细密的条纹就像某种干扰或纱幔遮罩一样覆盖着整个画面，但仍然可以分辨出那扇位于洞窟深处的黑色大门，以及黑色大门旁边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
那身披破旧长袍的白色身影五官模糊成一团，只能通过其姿势和位置判断出他似乎是在仔细地观察着什么——观察那道黑门，或黑门背后的什么东西。
“……以往出现在人们眼前的终焉传道士，要么是已经失去理智的狂人，只知道疯疯癫癫地传扬他们的末日理论，要么就是仍有理智的学者，尝试向目击者传达信息或引导一些事情，”山羊头在一旁念念叨叨地说着，“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根本不与人交流的幻影，他们好像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注意到附近打的热火朝天，就好像……”
邓肯轻声开口：“就好像行色匆匆的旅人，正在跋涉的路途中。”
山羊头怔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只是突然产生的联想，”邓肯抬起头，“他们看上去正醉心于工作，而对周围环境丝毫没有反应，或许……我们看到的就是正在时间流中穿梭观察的终焉勘测小组——这是他们在‘路上’的样子。”
山羊头张了张嘴巴：“……也就是说，凡娜和莫里斯看到的是那些克里特人穿梭时间流时留下的幻影？但以前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目击记录……”
“或许这跟边境的特殊环境有关，也或许……”
邓肯停顿下来，沉默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也或许这是另一个预兆。”
山羊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另一个预兆？”
“当初从深海时代开端出发的终焉勘测小组最远曾抵达‘时间的尽头’，也就是庇护所的终末时刻，”邓肯平静地说道，注视着山羊头的眼睛，“那也就意味着……”
他没有说下去，山羊头却已经反应过来：“也就是说，我们会在时间的尽头见到他们，末日，是我们和他们的时间流唯一真正汇合的时刻……”
邓肯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海图桌上的相片，看着那个伫立在黑门旁，似乎在仔细观察着什么的朦胧身影。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那朦胧的身影似乎又清晰了一点点。
第七百四十章 漫长的日落
如一道通天巨墙般的宏伟迷雾表面泛起细微的波澜，从迷雾之墙顶部流淌下来的云流被一道来自内部的火光短暂照亮——随后幽绿火焰喷薄而出，失乡号巍峨高耸的船首穿过了雾墙，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残雾，驶向前方的“正常海面”。
紧随失乡号的身影，璀璨星辰号、潮汐号、安息号以及不得安息号的舰影以及大大小小的护航舰船也穿过了浓雾。
伴随着雾墙在船尾渐渐远离，天空那朦胧混沌的天光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常的阳光，此时夕阳正渐渐靠近远方的海平线，异象001边缘的双重符文圆环已经触及到海面，金红色的光辉铺天盖地而来，显得壮美异常。
从迷雾中安全返回的海员们纷纷松了口气，尽管严格来讲现在舰队仍然位于边境海域，但至少重新看见阳光、看见起伏蔚蓝的大海的感觉足以让他们感觉到一股安心，以及独属于“秩序世界”的温度。
“已经联系上位于轻风港的教堂方舟，”凡娜来到船头，找到了正在甲板上眺望远方的船长，“我简单汇报了圣地岛上发生的事情，海琳娜冕下期待与您再次见面。”
“嗯，”邓肯简单地回应了一声，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一会，他才收回望向远方海面的视线，目光落在凡娜身上，“还有什么事吗？”
“我们有些担心，”凡娜犹豫了一下，一脸认真地开口，“您在从船长室出来之后就显得更加心事重重，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只是和山羊头讨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情，”邓肯轻轻呼了口气，“与你和莫里斯看到的那两个可疑幻影有关。”
凡娜眨眨眼：“我们看到的那两个幻影？”
“嗯，他们……”邓肯点了点头，然而他刚要开口对凡娜解释，却被一个突然传入耳中的声音给打断了。
那是一声低沉的嗡鸣，听上去就像一根巨大的簧片在云层深处被猛烈撞击，嗡鸣声遥远而绵长，仿佛回荡在整个天空！
凡娜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她瞬间一惊，便抬头看向声音回荡的方向，目光眺望着远方的云层，而几乎同一时间，莫里斯和露克蕾西娅也从附近的船舱里跑了出来，惊讶地看着天空。
同样听到诡异嗡鸣的还有舰队中的许多水手，在三艘教会主力战舰上，被嗡鸣声惊动的神官和守卫者战士们纷纷跑到了甲板上，惊疑不定地看着仍然在回荡残余鸣响的天空，有人则抬手指着远方的云层，似乎从云层深处看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事物。
邓肯也眯起了眼睛，他的视线被云层背后的一道隐约浮光吸引，不由得看向那个方向，而紧接着，那道浮光便在他视野中明亮起来。
它划着一道明显的轨迹，以似慢实快的速度在云层背后移动着。
不远处的露克蕾西娅突然瞪大了眼睛。
伴随着一阵逐渐明显、清晰起来的连续低沉轰鸣，那道在云层背后移动的浮光在迅速放大，在云层的缝隙间，有辉煌的金色光辉闪过，片刻之后，那片浮光便穿过了西北方向的云层，以一道辉煌光体的姿态，沿着弧线坠向北方的大海。
如一轮小型日轮坠落，巨大的发光体逐渐消失在远方的海面上。
邓肯则在短暂的愕然之后瞬间反应过来，他猛地转头看向露克蕾西娅的方向，却看到后者也正抬头看向自己。
邓肯没有开口，“海中女巫”却已经知道父亲想问什么，她带着凝重的表情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个发光体坠落了。
在距离最近的潮汐号上，有水手们发出了惊呼，一些反应比较快的人把目光投向了太阳，而其中观察敏锐的人……已经发现了符文圆环上新出现的第二个缺口。
露克蕾西娅快步走了过来，不等邓肯发问便主动开口：“目测坠落方向是往北方去了，应该会在冷冽海附近——不知道老哥那边有没有注意到……”
“我在那边的墓园里倒是看到了一道金光，但视线被城市建筑遮挡了”，邓肯立刻说道，紧接着便集中起精神，在心中呼叫了遥远北方的印记：“提瑞安。”
一阵明显的慌乱沿着印记传递过来，紧接着邓肯便听到心中传来了那位“钢铁中将”的回应：“我在，父亲。”
伴随着他的回应，还有一些吵杂的声音传来，提瑞安身边似乎有些混乱。
“你有没有观察到一个巨大的发光坠落物？”邓肯立刻问道，同时注意到了那些混乱的声音，“你那边在干什么？怎么乱糟糟的？”
提瑞安的声音显得有些断断续续：“这里稍微有些情况……我看到您提到的那个发光坠落物了……”
“坠落的大致方位是哪？”露克蕾西娅的声音直接插了进来，“距离城邦多远？在文明世界境内吗？”
提瑞安那边突然沉默了几秒钟，幽幽传来回复：“……砸我头上了。”
邓肯&露克蕾西娅：“……？”
“严格来讲，是砸在寒霜海岸——但它的光体部分规模巨大，一部分发光结构直接延伸到城内，我的办公室在覆盖范围内……现在这里有些混乱……这东西真亮，太突然了，我的眼睛有点不适应……”
邓肯和露克蕾西娅继续：“……”
坦白讲，邓肯真没料到这个情况……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片刻，邓肯终于干咳两声：“有人受伤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应该没有直接伤害，因为那东西的发光部分是非实体的，砸下来的时候连一粒灰尘都没有扰动，它的实体部分则落在海岸以外，那边正好没有船只航行，”提瑞安那边的混乱动静似乎稍微平复了一点，他在一边安排事情一边回复，“但发光体的坠落很突然，已经在城内引发混乱，我正在安排人手去安抚受到影响的街区，同时确认是否有损伤……”
提瑞安说到这里沉默片刻，过了一会才继续开口：“露西，这东西应该就是……”
“应该和轻风港这边的发光几何体是同一种东西——太阳边缘的符文圆环已经出现了第二个肉眼可见的缺口，而且比上次还大，”露克蕾西娅语气凝重，“……太阳的解体进程可能要加快了。”
“……该死。”
“我会尽快把我这边有关发光几何体的研究资料给伱传过去，你需要建立一个对应的研究设施，至少先把那个‘坠落物’移动到城邦附近的安全海域上，它中心应该会有一个实体核心……你那边情况稳定之后先派人找到那个实体核心，然后告诉我它是什么状态。”
“我知道。”
再交流了几句情况之后，邓肯结束了与提瑞安的联系。
甲板上一时间安静下来，在金红色的夕阳中，邓肯与露克蕾西娅相顾无言地站立着。
一种沉甸甸的压力，仿佛某种无形的倒计时压在胸口，让露克蕾西娅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抬起头，看向父亲，张了张嘴：“爸……”
又一声奇怪的嗡鸣从天空传来，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金红色的晚霞突然消失了——混混沌沌的黑暗在一刹那笼罩了视野中的万物。
太阳再次熄灭了。
从普兰德到寒霜，从轻风港到边境海域的这支舰队，在众目睽睽中，太阳再一次陷入了黑暗——伴随着一种奇异的、低沉的嗡嗡声响，异象001中心的圆球变成了一个狰狞怪异的漆黑空洞，只留下泛着金色光辉的双重符文圆环停留在海平线上，勉强照亮浑浑噩噩的天空。
符文圆环上的两个缺口在此刻更加明显，更加刺眼。
“观察者效应稳定锚又停机了……”
爱丽丝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有些出神地望着远方已经熄灭的太阳。
“这次会停多久？”妮娜从旁边凑了过来，有些不安地嘀咕道。
“我也不知道啊，”爱丽丝摇着头，“反正还在报错，系统尝试重启中。”
阿狗与雪莉也走了出来，一个沉默地蹲在甲板上看着海平线，一个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不远处船长的方向，雪莉小声嘀咕：“……真的还会再亮起来吧？该不会这下子就不亮了吧……”
“也不至于这么糟糕吧？”妮娜被雪莉的嘀咕吓了一跳，紧接着她想了想，又有点不太确定地开口，“真要那样……我是不是要考虑经常挂在天上了，给城邦照明什么的……但我一个人也照不了多少啊，而且周末是不是都没有假期了？”
正在旁边感慨+忧愁的雪莉听到好友的念叨，表情顿时有点微妙，扭头看了妮娜一眼：“……你这想的是不是离谱了点？”
“现在的情况本来就很离谱好吧……”
雪莉与妮娜你一句我一句地越扯越远，仿佛是要以此来平复略有些紧张的心情，而就在她们这样闲聊着的时候，那种低沉怪异的嗡嗡声突然又一次在天空响了起来。
紧接着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刚刚陷入黑暗不过几分钟的世界再一次被阳光照亮——太阳重新点亮了，金红色的夕阳就仿佛从未消失过一样照耀着大海。
雪莉和妮娜面面相觑。
这一次太阳的“重启”速度显然比之前两次都要快了不少。
“亮起来了哎！”短暂的愣神之后，雪莉终于反应过来，高兴地嚷嚷道，“这次只熄灭了几分钟！”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要跟之前一样连续黑十几个小时呢……”妮娜也在旁边呼了口气，“看来情况也没那么糟。”
不远处的莫里斯看上去好像也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和之前两次比起来，这次太阳的熄灭时间很短，不管它为何这么快就能顺利启动……阳光恢复总归是件好事。
在失乡号上，在潮汐号以及其他的教会战舰上，人们纷纷在重新点亮的阳光中舒了口气，一种宽慰感舒缓着刚刚紧绷起来的神经。
但一个小时后，情况就不太对劲了。
太阳仍然停留在那个位置。
两个小时后，这场漫长的黄昏仍未结束。
第七百四十一章 长夜开端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圣堂内部的平静，身穿金纹深蓝罩袍的中年神官如一阵风般穿过了长长的走廊，在两侧壁画上诸多先贤的沉默注视下，他来到了祈祷室的大门口——但在敲门之前，一个温和的女声已经从大门内传出：“进来。”
中年神官推开大门，看到了正站在风暴女神圣像前的身影——海琳娜身穿着朴素的神官裙袍，手腕上缠绕着海蓝晶石串成的珠串，似乎直到前一秒还在虔诚祝祷，她听到身后传来的推门声也没有回头，而是仍旧静静地注视着面覆轻纱的女神圣像，同时轻声开口：“现在外面的情况怎样？”
“黄昏仍在持续，太阳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维持着‘正常’的亮度和形态，”中年神官立刻低头汇报道，“城邦中秩序尚好，因为目前情况不明，大部分市民已经返回家中等待进一步指示，方舟舰各处也暂无异常，四队技术神甫已经在蒸汽锅炉附近待命。”
海琳娜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在静静地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才突然问道：“其他方舟的情况呢？”
“数分钟前刚进行过一次联络，方舟上的情况一切正常，学院方舟说他们的观测设备从太阳方向收到了一系列重复信号，和之前的信号内容不同，转换成声音之后是尖锐短促的噪声……”
海琳娜“嗯”了一声，便不再开口，只是继续静静地注视着女神的圣像，一时间仿佛已经忘记了仍在旁边等待指令的中年神官，直到几分钟后，她才自言自语般轻声开口：“漫长的黄昏啊……”
塔兰·艾尔眉头紧锁，看着学徒刚刚送到自己面前的资料，由机器自动记录下来的长长纸带上是大量令普通人眼花缭乱的曲线和看似无规律的孔洞，而这些宛若天书的数据所呈现出的，是那长久以来照耀、庇护这个世界的“异象001-太阳”此刻的状态。
过了许久，这位精灵学者终于放下了手中纸带，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久久没有开口。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说说现在的情况吧，塔兰。”
塔兰·艾尔抬起头，看到了正站在书架旁的泰德·里尔，这位真理守秘人穿着学院罩袍，罩袍下却可以看到贴身的软甲与武装挂扣，他看似平静地站在那里，眼神却锐利得像是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
“……太阳在闪烁，虽然肉眼无法分辨，但它确实是在闪烁，而且不是那种有规律的‘信号’，倒更像一盏……状态不良的电灯，”塔兰·艾尔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把面前的资料推到一旁，“另外，最新的跟踪记录显示它并非完全静止在海平线上，而是仍然在移动，只是……非常非常缓慢，慢到了肉眼无法察觉的程度。”
泰德·里尔沉默了两三秒：“……有多慢？”
“如果当前速度不变的话，它会在大约七十二小时后落入海平线以下，”塔兰·艾尔说道，将手伸向一旁的水杯，却险些将它打翻——他匆忙握住杯子，狠狠灌了两口已经凉掉的茶水，脸色这才好了一点，“但是最糟糕的不是接下来会持续七十二小时的黄昏，而是黄昏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泰德，你明白我的意思。”
“……比黄昏更漫长的是黑夜，”泰德·里尔的表情瞬间凝重，他当然明白这位好友的言下之意，“如果按照这个运行速度，接下来的夜晚会持续多久？”
塔兰·艾尔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放下了茶杯，死死盯着眼前那些纸张，就仿佛要从那些纸上看到这个世界的未来，要从纸上剜出某个仇敌的秘密一般，过了很长时间，他才露出一丝苦笑，对泰德摊开手。
“……我会安排知识守卫们做好准备的，”泰德·里尔静静看了面前的好友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我们有意外陷入长期黑暗之后进行持续任务的预案，轻风港旁边那个‘发光坠落物’也会在夜幕中提供基本的庇护，情况不会太糟。”
“是的，轻风港情况不会太糟——其他城邦就不一定了，”沉默片刻之后，塔兰·艾尔轻轻叹了口气，“与之前太阳熄灭时各个城邦直接‘跳过了时间’的情况不同，这一次我们面对的是太阳减速，所有城邦都在经历这场世界级异象……不知道他们要怎么面对接下来漫长的夜幕。”
“每个城邦都有极端情况下的生存预案，但能做到多少是另一回事……我们只能祝愿，希望四神庇护他们。”
泰德嗓音低沉地说道，随后摇了摇头，拿起了手中那本记录着诸多奇迹的厚重大书，似乎是打算打开一条通道离开此处，但他突然又犹豫了一下，将那本书重新收起，一声叹息之后转身走向门口。
塔兰静静地看着这位真理守秘人的背影，如同目送一位准备踏上战场的战士，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对面，他才收回目光，视线扫过了那些刚刚被自己推到一旁的资料。
在其中一页资料的末尾，略显颤抖的笔触书写着观测人员留下的一行记录——
“……依目前计算……距日落结束……七十二小时……”
一旁的落地窗外，金色的夕阳仍旧弥漫覆盖在城邦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壮丽辉煌。
而后，他听到了虚幻缥缈的钟声。
钟声急促，规律重复，仿佛在呼唤着每一个听到它的人，呼唤着人们前来聆听这夜幕降临之前的宣告——
普兰德大教堂深处，正在与执政官丹特·韦恩商议如何应对这场太阳异变的大主教瓦伦丁突然停了下来，侧耳聆听着那突然浮现的钟声。
坐在瓦伦丁对面的丹特执政官立刻抬起头：“主教阁下？发生什么事了？”
瓦伦丁轻轻摆了摆手，略作迟疑之后答道：“是迅钟。”
“迅钟？”丹特脸色顿时微微变化，尽管他并非教会的神职人员，却也因为凡娜的关系而知道许多跟教会有关的事情，自然知道“迅钟”是什么东西，“那……”
然而瓦伦丁却摇了摇头：“不，我们继续吧，执政官先生。”
“……您不要回应‘迅钟’的召集吗？”
“不要回应，”瓦伦丁慢慢说道，仿佛一瞬间回忆起了许多事情，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是命令。”
不要回应那钟声，不要回应无名王者陵墓，不要回应那位守墓人的呼唤——
钟声仍然在不断重复着，在每一座城邦，每一座教堂，每一艘船上，每一个信仰四神的圣职者脑海中，急促而重复的钟鸣一次次鸣响。
神官们在钟声响起的瞬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然而短暂的停顿之后，所有人又都回到了自己紧张繁忙的工作中——继续接待、安抚前来寻求帮助的信众，继续保养圣器、维护教堂，继续为战士们准备祝福，以应对接下来可能会非常漫长的夜幕。
那钟声如耳畔的风和远方的海浪，在遥远的地方回荡，却再无神官回应它的呼唤……
而在那遥远的另一个维度，在被黑暗混沌笼罩的古老集会场中，最后一支驻扎在此的苦修者们正静静地注视着广场中央。
巨大高耸的石柱环绕着集会场，晦暗的天空中闪过一道道混乱的光流，古朴苍白的金字塔陵墓从广场中心升了起来，在苍凉荒废的集会场中心，那位浑身缠绕着绷带、仿佛永远介于生死之间的守墓人走了出来，站在空旷无人的集会场上。
然而和过去千百年间不同的是，如今再无圣徒站在这里，守墓人手中握着纸笔，却无人前来聆听陵墓中的消息。
苦修者们站在远离广场中心的地方，在安全距离之外，他们浑身纹满象征着四神祝福的符文刺青，双眼、双耳已被咒术封闭，他们通过神赐的奇迹感知着那座陵墓的情况，以避免直接目睹那位守墓人的身影，避免直接聆听到他的声音。
陵墓前的守墓人向外走了几步，有庞大的阴影从他身后滋生，不可名状的肢体和扭曲之物宛若起伏的淤泥般沿着他的脚步向外蔓延，他来到那些苦修者面前，伸手递上羊皮纸，羊皮纸上不断浮现出一颗颗震颤的眼球，他张开腐烂畸形的嘴巴，呼唤那些苦修的警戒者——
他的声音宛若一万个亵渎污染的诅咒，每一次震颤都带着剜刺人心，摧毁理智的力量。
苦修的警戒者们只是静静地在陵墓范围之外站着，如一尊尊雕塑般，沉默地“注视”着陵墓的守卫。
不能做出任何回应，不能进行任何交流，但也不能离开这处岗位。
无形怪异的蠕动阴影慢慢平静了，在长久的对峙之后，守墓人低下头，浑浊的眼睛注视着手中的羊皮纸，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转身，向着陵墓的方向走去。
重重叠叠的低沉呢喃从陵墓内传了出来，守墓人的低语声和从陵墓内传来的声音渐渐重叠在一起。
他在轻声咕哝着，一遍遍地重复——
“黄昏已至……”
第七百四十二章 “启示”
太阳缓慢地移动着，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向着海平面以下坠落——辉煌的金红色光辉泼洒在无垠海上，这场壮丽却诡异的漫长黄昏仍然在持续。
有史以来第一次，黄昏成为了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反应过来，在如此缓慢的日落结束之后，更加可怕的将是那不知会持续多久的夜幕。
丹特·韦恩站在市政厅办公室外的露台上，眉头紧皱地望着正被霞光铺满的街道，普兰德上城区鳞次栉比的屋顶在夕阳中泛着令人迷醉的光辉，这已经看惯了的风景曾经是他作为执政官的骄傲，但随着夕阳的持续，这份骄傲正在逐渐变成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但他知道，相比起其他那些“普通”且“正常”的城邦，普兰德的情况已经是很好的了。
那位“幽灵船长”留下的火焰令这座城市拥有无垠海上最安全的夜幕，即便太阳落下，这里应该也不会发生大规模的超凡入侵现象，漫漫长夜为城市带来的压力虽然棘手，但至少不涉及黑暗中滋长的那些非人之物——他要考虑的只不过是长夜下的城邦治安、居民生活、物资储备以及生产调整之类的问题。
可在别的地方，情况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在北方的冷港，市政部门已经宣布了紧急状态，治安官部队和守卫者部队正在街头巷尾抢修庇护所，储备圣油；在摩柯，真理学院已经启动了教堂武库中储备的所有蒸汽步行机，并将它们安置在各处瓦斯站、泵房和蒸汽枢纽；在西南海域，有数座城邦宣布了新的“夜幕禁令”，外缘区的城市居民将被临时转移至最近的教堂庇护区，内城区将被封锁，大量巨型篝火将在太阳落下的时刻点亮，并持续到这次夜晚结束……
所有的储备物资都在被清点，被调动，在太阳落下前的七十二小时内，每一座城邦都在汇聚力量，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夜幕。
如果它真的能够结束。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名政务厅官员走进了办公室中，隔着敞开的推拉门看到露台上的丹特·韦恩之后，这名年轻官员轻轻咳了两声：“咳咳，执政官阁下，蒸汽枢纽、发电站和矿山设施的负责人已经在会议室等您了，您现在要不要……”
丹特点了点头，轻轻摆手：“我知道了，你先过去，等我几分钟。”
脚步声离开了房间，丹特则轻轻呼了口气，一边调整脸上过于紧绷的表情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他转过身，走过自己那张宽大的弧形办公桌，伸手去拿一份文件。
他的目光停留在桌子边缘的一幅相框上。
相框中有两个站在一起的身影，其中一个是年轻时的他，旁边则是脸上带着淡淡笑容、身材高挑的银发少女，他们站在一处花坛旁，明媚的阳光洒在身后。
这是工作繁忙的丹特·韦恩和早早就进入教会学校接受培养的凡娜仅有的一张合照——在这张合照之后，他们似乎就再也没有过那般清闲的午后了。
“不知道凡娜那边怎么样了……”
些许回忆浮上心头，丹特怀念着那些消融在记忆中的温暖阳光，随后越过相框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文件——他把它夹在胳膊下面，脚步匆匆地走向办公室门口。
凡娜从一连串凌乱破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惊醒，耳畔仍然回荡着轻柔的海浪声，碎浪拍击船壳的声响在舷窗外起伏，平复着她有些不安的心情。
她已经记不清梦境里的内容，只记得那些骤然扭曲、撕裂的事物在自己眼中投下过某种难以磨灭的阴影，梦境中的回忆消退了，唯有一种寂寥、凄凉而破灭的“氛围”仿佛长久地笼罩着心智，此刻感受起来仍然在微微发冷。
凡娜从床铺上坐起身，看向不远处的窗户，看到夕阳的光辉仍然弥漫在海面上——失乡号不知何时脱离了灵界状态，此刻正在现实维度的大海上航行，远处还可看到璀璨星辰号的剪影，那艘造型奇特的“魔法战舰”正与失乡号一同乘风破浪，全速航行。
至于潮汐号、安息号和不得安息号那几艘教会战舰，他们早已离开了，在舰队脱离边境帷幕之后，失乡号与璀璨星辰号便和教会方面的几艘船道了别，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
凡娜轻轻呼了口气，又深呼吸了几次，略微腥咸的气息飘进鼻孔，而轻柔层叠的海浪声仍然在脑海中回荡。
她突然皱了皱眉，仿佛感知到了什么，迅速回头看向房间一角。
温柔的海水在船舱中上涌，不知何时已经包围在四周，虚幻的海浪声在耳畔回响着，而在凡娜回头的一瞬间，那片温柔上涨的海水仿佛骤然间扩大了无数倍——连带着整个房间也被扩大了无数倍。
在突然间变得虚实难辨的房间尽头，凡娜看到了一片伟岸的阴影，某种巨大的……生物结构，浮现在缓慢起伏的海浪尽头。
而那个生物结构的一部分向她延伸过来，并在海面上凝聚出了一个身影——身穿漆黑如海渊的长裙，面纱遮掩着真容。
祂注视着凡娜，一双有着奇特菱形瞳孔的眼睛中仿佛充盈着无数难以直接传达的思想和感情，而在这注视中，凡娜骤然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亲切和……触动。
她瞬间反应过来，浑身紧绷的同时深深低头：“主……”
“我们时间不多了，孩子，”那个身影轻声开口，伴随着足以令普通人心智撕裂、失控疯狂的层叠噪声，祂的思想回荡在凡娜的心智中，“……我们与尘世的联系，会有最后一次增强……”
一股难以抗拒的眩晕感从心底袭来，凡娜瞬间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污染——正在被自己虔诚信仰的女神污染，祂的声音，祂的思绪，祂向自己传达的这一幕幻境，都充盈着前所未有的混乱！
但凡娜仍然强行稳固了自己的心智，在视野的边缘，她看到一缕柔和的幽绿火焰正在燃烧升腾，让自己的心智重归稳定。
“……您需要我做什么？”她尽量不去直视风暴女神身后那片庞大的虚影，一边努力维持清醒一边开口，“我能做什么？”
“……收集那些崩落的星辰……让它们再庇护你们一次……去告诉篡火者，我们要与他……谈谈……我们会找到……”
层层叠叠的海浪声逐渐变化成了某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刺耳尖啸，温柔上涌的海水似乎正在泛起恶臭，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缓缓浸没着全身，凡娜勉强从那些回荡在耳边的噪声中分辨出了最后的句子，她感觉头痛欲裂，甚至没有余力去思考那些字句的意义——而在渐渐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那遥远的海水和庞大的虚影正在无声崩溃。
“你看到了葛莫娜的启示？”邓肯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看着突然跑到船长室来的凡娜，接着又注意到了对方现在糟糕的状态，立刻起身扶住她的胳膊，“伱先在这儿坐下，喘口气，慢慢说。”
“谢谢……船长，”凡娜几乎是被邓肯强行摁在了椅子上，脑海中残留的抽痛和眩晕让她连思考都变得有些艰难，但好在见到船长之后这种状态就在迅速好转，这让她的思路重新顺畅起来，“我直接见到了祂的幻影，还听到了祂的声音……女神的状态很不好，那些噪音……给我的感觉就像直面那些黑暗的异神。”
她喘了几口气，接着把自己刚刚经历的情况和盘托出。
在听到凡娜汇报的事情之后，邓肯顿时皱了皱眉，表情渐渐显得凝重。
“去收集那些崩落的星辰……”他轻声咕哝着这句话，脑海中却不由得回忆起了之前在爱丽丝公馆的庭院深处，从幽邃圣主延伸过来的一条触腕那里听到的“忠告”——
“保存坠落的￥#&**碎片，如一切无法挽回，用它们尽可能延长各节点城寿命，保持存活，存活是第一指令。”
显然，凡娜很快也想到了这件事情。
“……女神所指的，是那些从太阳的符文环带中脱落的‘发光体碎片’吗？”她抬起头，看着邓肯的眼睛，“祂的意思是，那些发光体可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保护城邦？”
“从轻风港的经验来看，那些发光体的力量虽然不如太阳本体，但仍可在一定范围内起到遮蔽世界之创、安抚夜幕的作用，”邓肯慢慢点了点头，“现在第二块发光体碎片已经坠落在寒霜，再加上你刚刚收到的启示，这一切倒是不难联想。”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向窗外。
那缓慢的夕阳仍旧漂浮在远方的海面上，缺口的符文圆环在大海上投下了壮丽的光影。
葛莫娜传达给凡娜的启示并不难理解，真正令人不安的，是那启示的另一重含义。
“……这一切还只是开始，”他轻声说道，“看样子太阳的解体还会加速，真正的大规模崩塌和坠落……尚在后头。”
（推书时间到，书名《能看见血条的我纯度极高》，偏向于末世风格的副本流、原创无限流，主角纯度极高，肌肉莽夫，混沌中立乐子人，拥有可以看到目标当前状态和血量的金手指——可以支持一下。）
第七百四十三章 另一个核心
凡娜离开了，即便是蒙受赐福的她，这时候也需要好好休息休息。
邓肯目送对方离开船长室，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才收回目光，看向正安安静静待在航海桌边缘的山羊头：“你怎么看葛莫娜传达给凡娜的那些‘启示’？”
“……太阳的大规模崩塌和解体看来是四神早就知道迟早会发生的事情，”山羊头憋了半天，这时候终于逮着机会开口，“我就知道他们了解这事儿，肯定这一万年都憋着呢！当年幽邃圣主创世纪的时候也都跟他们商量着来的，结果深海时代了一问一个不吱声也不说到底是哪的毛病当然咱们也得理解毕竟这事儿说出去那吓死的可不止一两座城邦连那几个教皇不也被瞒着么现在可好太阳直接开始解体了……”
邓肯抬头看了一眼，直接伸手摁住了山羊头那balabala的嘴：“我就不该问你。”
山羊头被堵着嘴，喉咙里发出乱七八糟的咕哝声，一双黑曜石雕琢成的眼球使劲在木头脸上晃来晃去，眼神第一次如此灵动。
邓肯叹了口气，把手收回去：“我问的是启示的后半部分……‘他们’打算跟我谈谈，你觉得他们会跟我谈什么？会以什么样的形式？”
“……这我就不知道了，”山羊头这次开口总算有点克制，一边说一边悻悻地摇着头，“该不会又要忽悠着您去接管什么东西吧？”
邓肯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沉思了许久。
“他们”的状态看来是真的不好，之前葛莫娜还能向他传递只言片语的信息，现在却只能通过凡娜降下启示，还伴随着那样的污染……
就在这时，一个从远方传来的声音突然打断了邓肯的思考。
他的眼神瞬间微微变化，抬头看向了悬挂在不远处墙上的椭圆镜——一层虚幻的火焰在他的注视下蔓延开来，那镜子的表面顿时变得漆黑，并伴随着光影缓缓浮现。
提瑞安的身影出现在镜子中。
“父亲，”这位“钢铁中将”的神色中带着一丝凝重，他身后的背景应该是港口区附近，而一片氤氲的金色光辉仿佛浸润般覆盖在他身后，显然不是正常的夕阳，“很抱歉突然打扰您……”
“没关系，”邓肯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发生什么情况？如此紧张？”
“……我们的学者进入了那个坠落在寒霜的发光几何体内部，按照露克蕾西娅之前共享过的资料，我们成功找到了它的核心，但那东西……跟资料上的不太一样，我希望您能亲眼看看。”
“不太一样？”邓肯微微皱了皱眉，他从提瑞安的反应中意识到那边的情况可能有些复杂，立刻点头，“我明白了，很快就到。”
他迅速切断了和提瑞安之间的联系，心神微凝，转过头——
墓园看守小屋窗外，细雪正无声下落，夕阳西下，朦朦胧胧的雪景令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看守人小屋中的火炉正劈啪作响，茶炊发出尖锐而渐强的嘶嘶声，水刚刚烧开，蒸汽升腾。
邓肯站起身，关小炉膛的风门，又取下了挂在门口的黑色款边帽，他带好帽子，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黑色长风衣，迈步走出小屋。
两名正在墓园里清扫道路、检查路灯的年轻黑衣守卫听到了动静，不约而同地转过目光——他们看到那位总是穿着一身黑衣、绷带包裹全身、令人生畏的沉默看守从小屋中走出，立刻站直身体，行礼致敬。
邓肯对他们摆手回应，接着随手打了个响指，一只浑身燃烧着幽灵烈焰的骸骨巨鸟便跨越了遥远的距离，直接落在他肩头。
“油满，出发！”艾伊拍打着翅膀，在骸骨形态下发出了刺耳难听的叫声，接着便骤然化作一道猛烈升腾的火环，那火环裹挟着邓肯的身影，二者融为一体，瞬间飞向天空，向着港口区的方向划过……
寒霜东部，规模庞大的金色光辉仍然笼罩着整座港口，这光辉仿佛具备某种晶体般的质感，静静地浸润着覆盖范围内的万物——明亮，但并不刺眼，温和，却又令人不安。
身材高大、脑门光亮的艾登有点紧张地看着四周的金色光辉。
他已脱下了那身当海盗时陈旧的行头，此刻穿着代表当代寒霜海军的新制服——在部下们面前的时候，他会努力保持自己威严可靠的模样，但在提瑞安面前，他没有隐瞒心中的不安。
“这些‘光’真的无害吗？”这位光头大汉嘀嘀咕咕，“看着它们，我就觉得自己好像被‘浸没’在什么东西里面，觉得它们会渗进自己的皮囊里，甚至连呼吸都好像会往肺里灌东西……”
提瑞安转头看了艾登一眼。
“第一，伱的肺上现在至少有七个窟窿——平常你往那些窟窿里面灌的东西还少？”他随口说道，“第二，这些‘光’的无害性是得到证实的，在轻风港，露克蕾西娅已经研究这玩意儿很长时间了。”
“……但咱们这边掉下来的玩意儿跟轻风港那个又不一样，”艾登忍不住念叨着，“他们那边的‘核心’可是个石头球……”
这位深受提瑞安信赖的不死人指挥官摇了摇头，锃光瓦亮的脑袋在提瑞安的视野中反射出一道耀眼的金光。
提瑞安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张了张嘴似乎刚想说些什么，但又突然感知到一个气息的靠近，顿时闭上嘴巴回过头。
而几乎同一时间，一个低沉又略带沙哑的嗓音传入了他和艾登耳中：“你们的意思是，这边的坠落物核心不是‘石球’？”
一道幽绿烈焰无声升腾，邓肯的身影从火焰中走出，他越过周围那些被吓了一跳的护卫士兵和政务厅人员，径直走向提瑞安和艾登。
艾登吃了一惊，但瞬间反应过来，赶忙上前两步，弯腰低头致敬：“老船长……”
一道耀眼的金光扫过邓肯视野，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走了半步，躲开艾登那锃光瓦亮的脑袋。
“父亲，”提瑞安也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打招呼，“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到了。”
“我会你提到的‘特殊情况’很好奇，”邓肯摆摆手，一边向前走去一边说道，“别浪费时间了，边走边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提瑞安赶紧迈步跟上，一边走一边飞快地说道：“难以向您描述，那是某种我们从未见过的……东西，连城邦里最博学的学者都一筹莫展。它确实是一个球体，但表面虚幻，而且一直在流动，就像某种活物，还会发出轻微的呼啸声……等您亲眼见到就知道了。”
听着提瑞安的描述，邓肯只是轻轻点点头，同时加快了脚步。
他们在遍布整个港口区的淡金色光辉中一路穿行，穿过码头和连接桥，一路来到海岸线上——路上十分清静，整个区域的人员已经被紧急驱散，长长的封锁线将整个码头区和城区隔离开来，而那发光体的中心区域，不偏不倚正在这座港口的海岸线一角。
如果此刻从空中俯瞰，那不规则的发光几何体差不多覆盖了整座城邦三分之一的面积，就仿佛寒霜岛屿边缘凭空“生长”出了一个发光的结构，并在黄昏中照亮了附近的大片海域。
在提瑞安和艾登的带领下，邓肯终于抵达发光几何体的中心，见到了那个令寒霜学者们困惑不解，甚至紧张恐惧的“核心结构”。
它就漂浮在沙滩尽头，十几米外是平静的海水——直径十米左右的圆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其边缘已经建起简易的脚手架，还有些工作人员在附近忙忙碌碌。
“您看，就是这样……”提瑞安抬起手，指着那个仿佛活物般运行，表面色彩流淌，令人不安的巨大圆球，“这东西看起来可不像是石头。”
“……它当然不是石头……”
邓肯抬起头，微微眯起了眼睛，在短暂的惊讶之后，一种理所当然却微妙莫名的心绪浮上了心头，他看着那个“核心”，嘴唇动了几下，才轻声回答着提瑞安的疑问。
“这是一颗气态星球。”
提瑞安怔了一下，有些不解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字眼：“气态星球？那是什么意思？”
邓肯却没有开口，他只是在片刻观察之后又慢慢向前走了两步，一直来到那颗漂浮的“气态行星”下方，静静地抬头观察着它的表面结构。
泛着微微金属光泽的绚烂云带在它的表面缓缓流淌，勾勒出一圈圈环绕整颗星体的“云流”，又有细小的漩涡和风暴在那些云带之间旋转，缓慢，瑰丽。
在凑近的时候，他听到了提瑞安曾提起的那种“呼啸”，非常细微，就仿佛隔着遥远的时光。
那是从星体内部发出的鸣响——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万物湮灭之前的岁月里，那呼啸声或许也曾震耳欲聋，甚至带着足以撕碎一颗小型天体的力量，那时候，这颗星球还有着庞然震撼的规模，足以将成千上万个无垠海装进它的云雾中。
然而现在，这直径十米的“星辰”只能发出那细微到难以分辨的声响……就如呜咽一般。
第七百四十四章 爱丽丝的土豆饼
第二个坠落在无垠海上的发光几何体，它的核心仍然是一颗“失落星辰”，但和第一个碎片的情况不同——这颗“失落星辰”是一颗被压缩的气态星球。
经过学者们初步测量，这颗作为核心的气态星球的直径仍然是十米，与第一个坠落光体内的“月球”完全一致。
而邓肯更在意的还有另一件事：他并不认识这颗星球。
至少他可以肯定，它不是土星或木星这样曾经属于“太阳系”的气态巨行星——它呈现出的银、灰、蓝金属色彩以及表面几个极具特征的风暴漩涡对他而言都十分陌生。
邓肯站在这颗被压缩的气态巨行星旁，仔细观察着它表面的云带和漩涡结构，同时脑海中思绪起伏。
第一个发光几何体的核心是故乡的“月球”，因此当这第二个坠落物出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会见到另一个熟悉的太阳系天体，但现在看来……太阳周围的符文环带所用的“原料”并非局限于自己故乡的“太阳系”，这些构成环带的“失落星辰”皆来自更加遥远的深空，甚至极有可能来自不同的宇宙。
来自不同世界的天体，在被压缩、扭曲之后转化为太阳周围的光环，以维持观察者效应稳定锚的运行，作为主体的“太阳”本质上是一个被封装在结晶球壳中的眼球……眼球象征着观察者的眼睛……这套装置确保大湮灭之后互不相容的世界残骸能够坍塌为同一个现实……
看来，这就是异象001的原理了。
沉思良久之后，邓肯轻轻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现在思考异象001的原理其实也没什么用，这个严重超期服役的稳定装置如今已经走到寿命终点，其崩溃熄灭是注定发生的事情，即便自己接受了领航一号的“延续方案”，也只能用自己的火焰来取代异象001，令这个世界在“深海时代”之后迎来“火焰时代”——无论如何，观察者效应稳定锚的解体本身都是不可逆的过程。
但即便如此，异象001的生效机制仍然给他带来了一些启发——在拒绝了领航一号的方案之后，他必须找到别的办法来延续深海时代的文明，他隐隐约约有着一个思路，而异象001的原理，对他完善自己的思路很有用处。
提瑞安和艾登站在海滩上，略带紧张和困惑地看着不远处的邓肯，他们不知道父亲（老船长）在做什么，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扰，但很显然，他们注意到了邓肯脸上时而思索时而恍然的表情。
艾登左右看看，确认无关人员都已经退远，便凑到提瑞安旁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您说老船长在研究什么啊？”
“我哪知道，”提瑞安同样压低了声音，“露西平常研究的东西我都看不明白，更何况父亲的思路——说不定他在跟那玩意儿交流？”
艾登想了想，点点头：“……我觉得您说得对。”
邓肯其实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小声嘀咕，但他并没有理会，而是在片刻思考之后突然在心底开口：“爱丽丝。”
人偶小姐的声音几乎立刻便传来回应：“哎？船长？”
“你过来一趟，有东西让你看——艾伊已经去接你了。”
爱丽丝那边呆了一下：“啊，那稍等我一会哦，我这边土豆饼马上就出锅了——您要吃吗？我给您往船长室送一份？”
邓肯：“……不用了，我那边不饿。伱忙完尽快过来。”
然后，他便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又过了好几分钟，一道幽绿的火焰才突兀地在他身旁升腾起来——火焰化作旋转的门扉，骸骨巨鸟从大门中飞出，紧接着走出来的便是爱丽丝的身影。
人偶小姐手里抱着个热气腾腾的纸袋，一看到邓肯便露出高兴的模样，把袋子往前一送：“船长！土豆饼！我给您送到这边啦！”
邓肯转过头，默默看着眼前的憨憨人偶，绷带覆盖下的面孔也不知是什么表情，唯有眼神十分无奈。
爱丽丝反应了一下，这次很顺利地反应过来：“……啊，我忘了您这边这具身体平常也不用吃东西……”
“偶尔可以喝茶，但确实不用进食，”邓肯淡淡说道，但还是接过了爱丽丝手里的纸袋，“不过还是谢谢了。”
爱丽丝顿时高兴地笑了起来，随后才注意到了正站在不远处朝这边不断打量的提瑞安和艾登，立刻朝他们招招手：“你们也在啊！”
提瑞安犹豫了一下，这才带着艾登走了过来，同时表情有些微妙地看着眼前这个与寒霜女王一模一样的人偶——不管见了多少次，每回看见这张脸的时候那种难言的违和感都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尤其是在这个人偶开口的时候……
爱丽丝却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提瑞安和艾登的微妙表情，她只是觉得看到熟人很开心，便抬手指了指邓肯手里的纸袋：“你们要吃土豆饼吗？刚做好的！还浇了轻风港特产的复合香料！”
人偶话音落下，提瑞安还没开口，邓肯却突然反应过来：“等会，你说……轻风港特产的香料？”
爱丽丝扶着脑袋连连点头：“对啊对啊，之前在城邦里的时候露妮从外面买回来的，说是可以给北方人开开眼界……味道虽然有点怪，但手感还挺有趣的……”
邓肯终于知道纸袋子里不断飘出来的古怪味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默默抬头，看了提瑞安一眼：“尝一个。”
提瑞安还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情——他对饮食并不在意，更是对轻风港的食物传说知之甚少，这时候面对父亲的邀请也没多余的想法，反而有点高兴，便伸手从袋子里拿了一块土豆饼塞进嘴里……
然后他就站在原地没动静了。
“看来你的香料很正宗——他大概要过一会才能清醒过来，”邓肯收回目光，对爱丽丝点点头，随后便转过身去指了指那个漂浮在海滩上的“压缩星球”，“先来看看这个吧。”
“哦。”爱丽丝答应了一声，虽然有点好奇提瑞安为什么会突然流下眼泪来，但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了那颗有着瑰丽外表，不断发出轻微嗡鸣的“失落星辰”上。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在出发之前，她就知道船长正在调查北方的“二号坠落物”，而眼前这个怪模怪样却又很漂亮的圆球显然就是二号坠落物里的核心。
“它在‘说’什么？”邓肯在一旁好奇地问道。
他可以共享爱丽丝的视觉，可以通过爱丽丝的眼睛看到“线”或者那些源自异象001的信息，但他没办法像爱丽丝一样凭借本能去理解那些东西——这是领航三号独有的能力。
而现在，他很好奇这人偶又能从“二号坠落物”中读取到什么情报。
爱丽丝微微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她才慢慢开口：“很多信息……各种报错，主机通讯失败，协议冲突，重构运行环境错误……很乱，比上次看到的那些报错信息要混乱多了……”
邓肯：“除此之外呢？有类似系统重启倒计时之类的东西吗？”
“没有，”爱丽丝摇了摇头，“全是各种故障，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信息，有些我都看不明白。”
听着爱丽丝汇报的情况，邓肯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情况很糟，但他多少有所预料。
一旁的艾登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这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立刻碰了碰提瑞安的胳膊：“别的不说，爱丽丝小姐真的可以跟这个东西交流啊！”
提瑞安这才激灵一下子清醒过来，就仿佛从一个迅猛袭来的噩梦中惊醒，他浑身明显一抖，接着便弯下腰开始剧烈咳嗽和干呕。
这可把艾登吓了一跳，这位光头壮汉赶紧扶着提瑞安的胳膊，一边拍打对方的后背一边慌忙询问：“您怎么了？”
提瑞安终于从那极致辛辣又混合着刺鼻酸臭味的冲击中缓了过来，他愣是没想明白为什么一块土豆饼会带给自己这种“惊悚刺激”的印象，这时候抬起头眼前还仿佛环绕着层层叠叠的虚影，而在虚影中，他甚至看到了父亲温和中带着微笑的表情。
他反应了一下，意识到父亲好像真的在这儿。
“这个……刺激过头了……呕，”提瑞安终于喘匀了气，表情怪异地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块土豆饼，“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关键在于轻风港特产的香料——它足以唤醒一个人对食物的敬畏之情，”邓肯淡淡说道，“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南方，轻风港的食物是我对那里印象最深的东西。”
提瑞安愣愣地看着父亲手里的纸袋，发自肺腑地理解了对食物的敬畏之情是什么意思。
非常敬畏——简直近乎于恐惧了。
而就在这时，一阵呼啸而至的风声又突然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现场几人的交流。
邓肯下意识循声望去，在弥漫整个港口的淡淡金光中，他看到有一道裹挟着灰白尘埃的风正迅速掠过天空——那灰风在海滩上空盘旋了几秒钟，便径直来到他面前。
灰风凝聚，身穿黑色女神官袍裙、气质清冷的阿加莎从风中走了出来。
第七百四十五章 天色渐暗
寒霜城邦的阿加莎来了——伴随着熟悉的灰风，这位如今兼任城邦大主教的女神官出现在邓肯和爱丽丝面前，并向邓肯低头致意：“夜安，很高兴看到您能亲自来处理此事。”
邓肯抬头看了一眼大海的方向：“严格来讲，现在还是黄昏。”
“黄昏还会持续很久，但人还是得按着‘正常’的生活节奏来活动，”阿加莎说道，又对旁边的爱丽丝轻轻点头，“好久不见，爱丽丝小姐。”
“额……哎！好久不见！”爱丽丝反应了一下才开口回应，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船上也有一个阿加莎，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阿加莎闻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尽管双眼蒙着黑布，却仿佛仍有温暖的视线落在爱丽丝身上：“船上……她最近还好吗？”
“好着呢！天天隔着镜子追着雪莉写作业，要么就趁着起雾的时候钻出来吓唬人——虽然她说她只是出来散散步，”爱丽丝飞快地说着，脸上带着开心的表情，“大家都很喜欢她，只有雪莉有点怕她……”
阿加莎默默听着人偶小姐的这些描述，脸上表情先是有点惊讶，但渐渐又变成了一缕笑容，过了一会她才轻轻点头，自言自语般开口：“原来会是这样……听起来很好。”
这时候一旁的提瑞安终于找到机会，上前一步：“守夜方面的事情大教堂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吗？”
“我是处理完这件事才过来的，不必担心，我们人手充足，”阿加莎随口说道，但紧接着便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执政官阁下，你……是肠胃不太好吗？”
提瑞安闻言一怔，紧接着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哪怕是身为“钢铁中将”这时候也感觉有点挂不住，他嘴角微微一抖，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抬手指了指父亲手里的纸袋：“……要不要尝尝土豆饼？”
阿加莎不知道话题怎么会突然跳到这上面，她疑惑地看了一眼邓肯手里的东西，后者立刻抬起手：“爱丽丝亲手做的——轻风港风味。”
“……大可不必，”阿加莎一听到“轻风港”几个字就往后退了半步，但紧接着好像是反应过来这有些不礼貌，又补充了一句，“这具躯体已无生机，无法再享用世间美食了，谢谢您的好意。”
邓肯看了一眼阿加莎那遍布裂痕，支离破碎如同残破人偶般的身体，知道对方也是实话实说，于是只能遗憾地耸了耸肩，把一袋子土豆饼直接塞到了提瑞安怀里：“那你都拿着吧——回去慢慢吃。”
提瑞安表情有些呆滞地接过了父亲的礼物，目光默默扫过在场的几个身影：一具尸体，一个不死人，一个人偶，还有一个是老爸——而且也是一具尸体。
这位钢铁中将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合着自己是现场唯一一个含人量高点的倒霉蛋……
邓肯则没有在意提瑞安一下子微妙起来的表情，终于把手里那一袋子东西送出去之后他便拍了拍手，转头看向了旁边那个仍然静静漂浮在海滩上空的瑰丽星球。
“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对阿加莎说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会有越来越多的太阳碎片坠落在无垠海上，它们内部会有各种各样的‘失落星辰’作为核心——而在之后的漫漫长夜中，这些太阳碎片可能是许多城邦安全的唯一保障。”
听到邓肯的话，阿加莎的表情迅速变得严肃：“……所以，太阳的解体已经不可避免了，是这样吗？”
“是的，虽然这听起来很糟糕，但它确实已经不可避免，而且还会加速，”邓肯轻轻点了点头，“接下来我还会去联络四神的教皇，提醒他们留意那些落在无垠海上的发光体，并及时将其回收。”
提瑞安和阿加莎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在这之后的日子里，这个世界不知道还能迎来几次日出——漫漫长夜就要降临了，在这样的事实面前，甚至连提瑞安都觉得有点窒息。
而在感受到这份窒息的同时，提瑞安紧接着想到的却还有更多。
他在沉思中抬起头，看着邓肯：“……您刚才说，这些坠落的碎片可能是许多城邦安全的唯一保障？”
“凡娜已经收到风暴女神的启示，我也曾从幽邃圣主那里得到情报，而根据轻风港的经验来看，这些太阳碎片也确实可以在小范围内发挥出和异象001一样的‘庇护’力量，”邓肯轻轻点了点头，“它们没办法安抚大范围的海域，但至少能保护一座城邦。”
提瑞安的表情渐渐有些沉重，又过了一会，他才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够吗？”
他的轻声嘀咕落在每一个人耳中，爱丽丝表情有些困惑，艾登和阿加莎则显然意识到了提瑞安这一句“够吗”指的是什么，他们的表情顿时微微变化，转为凝重。
邓肯则慢慢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沉声说道，“坦白说，没人知道到时候到底会有多少碎片，更没人知道它们够不够……但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约束，那么即便碎片足够多，也会永远‘不够’。”
“教会会出手干预，我们的巡逻舰队遍布所有航路，”阿加莎在短暂思考之后说道，“如果教会的舰队不够，寒霜海军也是可靠的。”
“但这也是最乐观的情况——坦白说，我不习惯用过于乐观的心态来面对将来，尤其是需要考验人性的时候，”提瑞安摇了摇头，“如果连教会也产生分歧呢？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所有考验都会被无限放大……哪怕是再忠诚正直之人也有自己的立场。”
随后他们沉默下来，现场的气氛一时间有点压抑。
爱丽丝却仍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一幕，她看了看提瑞安和阿加莎，又抬头看看船长，终于忍不住开口：“伱们在说什么啊？”
邓肯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轻轻按了按爱丽丝的头发。
“我们在担心到时候太阳碎片不足以庇护所有城邦，或者有人想要占据更多的‘阳光’，”艾登在一旁说道，“毕竟……这是为了生存。”
在如此直白的解释中，爱丽丝终于明白了大家在讨论什么。
人偶睁大了眼睛，显得有些无措——这是她从未思考过的事情，从未面对过的难题。
提瑞安低下头，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纸袋：“……到那时候，一个北方人可就真的再也吃不到来自轻风港的土豆饼了。”
邓肯则摇了摇头，轻声对爱丽丝说道：“别想了，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事情，这个世界一直都有很糟糕的地方，并不是今天才这样。”
听到船长的话，爱丽丝却好像突然想到什么，立刻抬起头：“那……到时候您就会出手了是吧？就像在普兰德和寒霜那样……”
邓肯没有回答，阿加莎却很快反应过来：“对——失乡舰队，如果再加上您的力量，要在夜幕之后约束各个城邦、维持基本秩序也会更容易一点，至少……不会让最糟糕的情况发生……”
邓肯却仍旧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着，不置可否。
他的这份反应让提瑞安意识到了什么：“您不打算出手吗？”
“不，我是在考虑别的事情。”邓肯轻轻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静静地注视着那颗漂浮在半空的“失落星辰”，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沉默是在思考着什么，连提瑞安也没有勇气在此时开口，而直到过了许久，邓肯才收回目光，轻声打破沉默：“如果真到了情况最糟糕的那一天，我可能需要去做一些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那大概要离开很远，还可能要离开很久。”
在这一刻，提瑞安好像隐约察觉了什么，某种……源于直觉的预示让他感觉自己的视野边缘有朦胧的光影抖动，在极为短暂的一刹那，他感觉父亲的身影好像已经站在一个遥远到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尽管他们现在近在咫尺，却有某种无形的帷幕在渐渐合拢，像要将他们阻隔在两个时空。
那道无形的帷幕……仿佛充盈着星光。
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提瑞安觉得自己的思维中断了半拍，等他想要回忆自己刚才的感受时，却只剩下一片无尽空虚。
邓肯转过头，绷带覆盖的面孔上，唯一露出的双眼中蕴着平静的目光。
“不必太过担心，即便最糟最糟的情况下，也会有火焰重新照亮这个世界，困难的日子总是暂时的。”
父亲的话似乎另有深意。
但提瑞安并没有机会问出更多——一道升腾的灵体烈焰突兀地出现在海滩上，渐渐勾勒出一道旋涡。
父亲准备离开了。
“我还有许多事要做，”邓肯对提瑞安、艾登和阿加莎摆了摆手，他迈步走向那道火焰，同时开口说道，“把更多精力用在应对接下来的夜幕吧，别想那么多——另外，墓园区那边不用担心。”
火焰升腾，而后如逆行流星般冲向天空，迅速消失在提瑞安和阿加莎的视野中。
第七百四十六章 错身而过的幻影
那道倒飞的流星渐渐远去，终于看不见了。
宽阔的海岸上，只留下提瑞安、艾登和阿加莎的身影。
那颗源自上古岁月的“失落星辰”仍然静静地漂浮在沙滩上，表面云流缓行，不断发出似有似无的、仿佛轻声呜咽般的呼啸，而在十几米外，便是平静的大海——海水在淡金色阳光的照耀下宛若缓慢起伏的镜子，细碎的波浪比往日都要平和许多。
在这漫长的黄昏中，提瑞安终于打破了沉默：“守门人女士，你认为如果太阳真的彻底解体，教会的力量还足以维持城邦间的秩序吗？”
阿加莎却没有开口，在这个过于尖锐的问题面前，她安静了很久——但如果是一年前的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阿加莎知道，自己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虔诚和坚定了，那种无条件的虔信在寒霜的镜像之灾中出现了一道裂痕，思虑便趁虚而入。
但在犹豫之后，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我相信我的兄弟姐妹们会竭尽全力……祂们也会。”
“思虑之后的答案并不像虔信者的回答那样坚决，但在这种局面下，倒更让人安心一些，”提瑞安慢慢呼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不管怎样，我们都会竭尽全力的，想必其他城邦也是。”
阿加莎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点了点头，随后她转过身，身影消融在一道盘旋的苍白之风中，随风而逝。
艾登一直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看着，这时候才犹豫着开口：“……您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第一，让市政厅在日落前尽可能地做好一切准备，我要让城邦的每一个人都安然度过接下来的漫漫长夜；第二，命令舰队做好整备，我要每一艘战舰都处在最佳状态，不管接下来这一夜要持续多久，它们都必须处于时刻能够战斗的状态；第三……”
提瑞安停顿了几秒钟，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袋子。
“第三，告诉所有人，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好好活着——一万年前的筑城者们在古王国崩溃之后的黑暗时代建造起了城邦，我们也一定有办法度过这次难关……末日还没来呢。”
“是，船长！”
火焰划过夕阳，在云层间留下一道一闪而过的亮痕，随后坠落在墓园前的坡道上，灵体烈焰渐渐散去，邓肯的身影从火焰中凝聚成型。
爱丽丝已经回到失乡号上，邓肯则独自返回了墓园——他慢慢走上那条已经走过很多遍的坡道，在倾斜而暗淡的晚霞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陈旧的石板路上摇晃着。
周围很安静，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人此刻应该都已经回到家中，远处的大道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车辆，只能看见几台蒸汽步行机正漫步走过街头，市政厅派出的工作人员正在检查路灯和瓦斯管道，手执提灯的黑衣守卫们则在确认各处“夜幕庇护所”的状态，看上去忙忙碌碌。
邓肯收回了望向远处的目光，继续慢慢向上走去。
他在墓园门口停下了脚步。
一个意料之外却又很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大门外——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穿着浅灰色的厚厚冬装，戴着毛茸茸的毛线帽和手套，浑身包裹的像个软乎乎的毛线球，她在门口站着，时不时跺跺脚，绕着门口走来走去，然后望向坡道的方向。
是安妮，她看上去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邓肯皱了皱眉，快步向着墓园大门走去——安妮也看到了他，小姑娘脸上顿时露出高兴的模样，飞快地朝坡道跑来。
“看守叔叔！”安妮高兴地打着招呼，在墓园门口空地边缘停下了脚步，“我刚才过来看到看守人小屋里没人，黑衣守卫说您出门了……”
“宵禁要开始了，市政厅通知所有居民回家，你为什么还跑来这里？”邓肯皱着眉，绷带下的嗓音低沉，听上去多多少少有些严肃吓人，“外面不安全。”
“我知道，我正准备回家呢，”安妮立刻点着头，她并不怕邓肯这副一身黑衣、缠满绷带、阴郁严肃的模样，反而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小包东西塞进了邓肯手中，“这是草药茶……您拿着吧，然后……我大概很长一段时间就不来了。”
邓肯有些意外地看着安妮塞过来的纸包，沉默了几秒种才放缓语气开口：“你知道要发生什么了吗？”
“……太阳不太对劲，是吗？”安妮抬起头，看着邓肯那双阴郁凹陷的眼睛，“夕阳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现在还没完全落下去……我听一位修女姐姐说了，如果这次太阳落下去，之后它再升上来可能要很久很久……妈妈说到时候温度可能会一直下降，也可能会降到一半就停下，情况最糟的是农场……”
她停了下来，似乎在那之后的知识对她而言就显得过于复杂了，理解和复述都变得艰难起来。
邓肯沉默了一会，微微弯下腰：“害怕吗？”
安妮摇了摇头，但紧接着又停了下来，犹豫地点点头。
她其实并不太懂得现在发生的事情，也不太能想到之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相对于城市中蔓延的泥浆怪物那样简单直白的威胁，一轮正在缓慢下沉的太阳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是一场更加难以理解的灾难。
但她能从大人们的反应中感觉到那种和当初的“镜像之灾”一样的紧张压抑——她经历过一次了。
“如果太阳到时候一直不升上来的话，我们是不是就需要带着提灯，而且要在眼皮上刺下符文才能出门了？”安妮问道，“就像那些苦修士——他们一直守在黑暗的地方……”
邓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思考着，过了很长时间才轻声开口：“……太阳会升上来的，如果太阳没有升上来，就会有别的东西照亮天空。”
安妮似乎没懂，但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是您吗？您会点亮天空？”
“……回家去吧，”邓肯笑了起来，尽管这笑容被层层绷带覆盖着，只能露出眼角的一点弧度，他伸手拍掉了安妮衣服上不知何时沾染的尘土，同时抬起头，看了一眼远方屋顶上已经有些暗淡的霞光，“天快黑了——还有，谢谢伱的草药茶。”
“嗯！”
天快黑了——虽然这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古董店的橱窗外，夕阳的残余辉煌已经有些暗淡——但仍然没有彻底黑暗下来的意思。
邓肯从北方的墓园坡道前收回目送安妮离去的目光，视线却又穿过了古旧的老店橱窗，望着傍晚时的普兰德街头。
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哪怕是最喧闹的孩童这时候也已经被大人带回家中，下城区永远显得过于拥挤热闹的街巷现在显得冷冷清清，就好像这里变成了一座空城。
但又有一架蒸汽步行机打破了窗外的寂静——伴随着蒸汽机关运行时的咔咔声，巨大的蜘蛛机器缓缓走过街头，步行机尾部的排气口冒着嘶嘶蒸汽，悬挂在其装甲板两侧的经文布带在风中起伏，两名穿着深海教会制服的守卫者站在步行机背上，宣告着大教堂刚刚发布的“夜幕通告”——包括新的宵禁命令，以及夜幕时期的城市机能调整。
即便是在黑太阳事件之后拥有了安全的夜幕，普兰德城邦现在也萦绕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因为没有人知道在夜色延长到以几十天为单位之后，这座城市的“安全夜幕”是否还会一直那么安全，更没人知道在阳光长期缺失的情况下，黑暗的大海中是否会滋生出别的什么东西，趁着夜色爬上海滩入侵城邦。
连普兰德都是这样的气氛，无垠海上的其他城邦现在又会是什么模样？
在越发晦暗的夕阳中，邓肯的思绪不由得有些发散，随后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准备起身去扭亮楼梯附近的电灯。
而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就在古董店一楼角落的某个货架旁，那个身影突兀地浮现了出来——仿佛是一位佝偻着身体的旅行者，在长途跋涉中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他披着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破旧白袍，身体微微向前倾着，一步步地朝着柜台的方向走来。
邓肯慢慢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那个正朝自己走来的身影。
然而那个身影却仿佛没有看到邓肯，他就好像行走在另一个平行的时空维度中，目光聚焦在一个遥远而无形的地方，他径直穿过了货架，就像一个幽灵般慢慢向前走去。
而在这个过程中，邓肯终于渐渐看清了这位旅行者的容貌——他看到一张苍老的面庞，深深的皱纹和近乎枯萎的皮肤就仿佛凝滞的时光，但猛然间，那苍老的面孔又恢复了青春，变成一个刚刚踏上旅途的年轻人模样，连那佝偻的身姿也变得挺拔起来。
下一秒，他再度变成了一位老人，身影穿过柜台，就要与邓肯擦身而过。
但很突兀的，他停了下来。
他似乎看到了邓肯——或只是看到了一个虚幻的身影，他浑身僵硬地停住，眼睛瞪的很大，直勾勾地看着这边。
邓肯发现自己甚至无法从那颤抖的面容中看出一个真切的情绪——是惊讶？是恐惧？是绝望？还是突然看到了希望？
仿佛一个人能够拥有的所有情绪都被压缩在了这短暂的一次注视中——风尘仆仆的旅行者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而后身影渐渐消散。
（推书时间，来自群友力作，书名《东京异能，从房客太太欠租开始》，作者诶呦喂——话说从作者名到书名感觉怎么都是槽点……
轻，东京流，异能，想换换口味的可以去支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