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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诺诺宝贝     农门贵女有点冷txt下载     农门贵女有点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1章 暴躁的郑丰收

    看到郑丰收回到田里,刘氏抓着镰刀直起了身子问道:“弟妹她不要紧吧?”

    郑丰收的脸色却并不好看,但他虽心里憋着气,倒也不会冲着刘氏发作,只低着头闷闷的说道:“没啥要紧的,歇两天就好。”

    刘氏小心的瞄了眼老爷子,再问道:“可有请六叔来瞧瞧?”

    郑丰收也跟着瞅了眼他老爹,哼唧了两声,道:“六叔又不是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便是看在自家人的份上不收诊金,咱总也得有个意思。”

    他的那一点私房钱全在这段日子花费在了吴氏的身上,都不够吴氏吃点好的。

    吴氏的嫁妆?

    本就没多少,被母亲刮了一层之后剩下的也在这些年用得差不多了,哪里还有什么私房?

    想到刚才灶房锅里捞出来的那两鸡蛋,郑丰收无意识的搓了搓手指,又瞄一眼闷声不吭的老爷子,然后悄悄的往云萝跟前凑了过去。

    不知从啥时候开始,这丫头竟成了除吴氏之外的,他在这个家里唯一能说事儿的人。

    他割了窄窄的一垄,迅速追上云萝,压着声音说道:“小萝,你还有银子不?先借我点儿,回头三叔一定还你!”

    “没了。”云萝头都不回,挥舞着镰刀就又往前收割了一大段,慢悠悠的说道,“钱藏在身上不安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还是全花了才算是自己的。”

    郑丰收一噎,回想起前段日子老太太的作态,和这丫头的性子,他还真有点把不准她是否真把银子全花光了,一点都不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她一个孩子,若是真有了啥不时之需,似乎也用不上她……吧?

    犹豫再三,郑丰收又加紧速度追了上去,低声说道:“你三婶今儿是真难受得顶不住了,你六爷爷也说让吃些好的补补身子,最好能吃上几贴保胎药,不然你三婶怕是熬不住。”

    动作一顿,云萝转头看着郑丰收,“三叔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呢?我便是有点钱,也顶不了什么,最多不过是能给三婶买点零嘴儿解解馋。奶奶一向疼你,你去找她,她一准儿会给你想法子的。”

    郑丰收闻言不由得默了默。

    在前些时候,他还真觉得老太太挺疼他的,比不上小妹,但怎么也能排到第二个位置。有什么事儿,跟老太太撒个娇或是耍赖撒泼的,总能成。

    这又是从啥时候开始的,他跟老太太竟都没那么亲近了?

    郑丰收陷入了沉思,云萝则继续往前收割,很快就将他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云桃从她爹身旁走过,还疑惑的瞅了他一眼。

    “三姐,我爹跟你说了啥?”

    “他问我借钱呢,我没有,让他找奶奶要去。”

    云桃顿时咬了唇,随后愤愤的说道:“只怕,便是我们都死在她的面前,她都不舍得拿出一文钱来!”

    云萝微挑眉,瞅了她一眼,“这你就想错了,奶奶还是很疼三叔的。”

    不过她更疼她小闺女和能让她当老封君的长子一家。

    等郑丰收回过神来,他抬头都看不到云萝的身影了,不由得磨了磨牙,转而也闷头往前,倒是比前两天利索多了。

    到日落黄昏时,将田里收割的水稻最后收拢成一车,然后一家子人全都浩浩荡荡的往晒场走去。

    此时的晒场比白天时更热闹,放眼望去全是挥洒着汗水的人。

    一个个巨大的漏斗状方形稻桶放在晒场上,三面揽着竹篾编制的蓬,有男人抓着秸秆将谷穗用力的甩在桶壁上。

    日头毒辣,暴晒了至少半天的稻穗正是松脆的时候,这么一甩之下,顿时谷粒飞扬,随之噼里啪啦的尽数落进了桶里。

    就是这么的粗暴!

    老人和孩子抖索、翻检着脱过粒的秸秆,争取不让一粒谷子遗留在穗子上头。

    晒场的边缘放着几架风车,男人们脱了粒的谷子就被女人或是半大的孩子运送到这儿扇去叶子、芒刺等杂质。

    风车是个大物件,整个白水村也只有寥寥几户人家拥有,没有风车的人家或是借用别人家的,或是寻一个风口,让自然的风来助他们吹去谷子里的杂质。

    竹簟清扫干净,将谷子倒上,摊开曝晒,太阳好的话,有三个日头也就差不多能封存进谷仓里了。

    站在自家竹簟上抖索着秸秆的云萝只觉得浑身刺痒得慌,随风劈头盖脸而来的粉尘更让她难受得睁不开眼睛,真想甩手不干了呀!

    旁边的竹簟上,云桃在呼喝着,“这些秸秆上头还有好些谷子呢,你瞧,我这么抖几下就有谷子往下掉,可得仔细着些,不能浪费了!”

    “好!”云梅奶声奶气的应着。

    云萝闭了闭眼,又咬咬牙。

    还是忍不了啊!

    偏另一边还有个丝毫感觉不到难受的郑小弟,仔仔细细的翻检着已被她抖索过一轮的秸秆,将仍顽强的长在穗子上的谷子一粒粒全捡了出来。

    云萝更觉得生无可恋,木着张脸双目已无神,总觉得连风都在跟她作对,她往哪个方向站,它就偏往哪儿吹。

    左顾右盼之际,忽见得晒场外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冷着脸端肃的看着晒场里忙得热火朝天的村民们,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云萝略一犹疑之后,果断的将秸秆往簟外头一扔,然后朝晒场外迎了出去。

    “阿婆,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独居在村后山脚下,几乎连大门都不出,更几年都难得一见她现身在村子里的刘阿婆,竟来了这儿!

    刘阿婆低头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到晒场上,保持着面无表情、冷若冰霜、一副不屑于搭理她的模样。

    而就在云萝以为她老人家只是闲得无聊想出来走走看看的时候,忽听得她开口说了一句:“今晚或许要下雨。”

    顿了下,又加了一句,“大雨。”

    云萝一愣,随之蓦的睁大了眼睛。

    近半年滴雨未下,河水几近干涸,用于食用的井水都开始限量,村民们盼这一场大雨都不知盼了多久。

    然而,却偏偏要在田里的稻谷已熟,夏收正忙的这个时候,落下来?

    云萝再不知晓农事,也好歹当了几年的农女,自然知道这个时候若一场大雨落下,田里本就摇摇欲坠的成熟谷粒必然落地,谷子落入泥泞,如何还能捡得起来?便是去捡又能捡多少?

    而成熟的稻谷配上湿润的泥土,不出两日就会生根发芽再不能食用。

    便是收割回来的这些,堆积在家中一两日还好,多阴沉几天就会被捂坏了。

    不知有多少人家在等着这些米下锅,而第二季的秋收更遥遥无期,且还得看老天爷是否赏脸。

    就如现在,若今晚真下了大雨,老天爷可真是太不赏脸了!

    不过她虽听不太懂阿婆口中判断天气的依据,但她确实能感觉到呼吸中比前几天更多了些水汽,大团的云也在天上飘了好多天,大概是真的就快要下雨了。

    然而,就在今天晚上了吗?

    刚还风和日……夏日炎炎、烈日当空啊!

    刘阿婆转头在晒场里扫了一圈,似乎没找到她想找的人,转身就走了,也没管云萝还站在她面前。

    白天的日头高照,黄昏的热气腾腾,到夜幕降临,弯弯的月牙儿升上了天空,繁星点点,将整个夜幕都点缀得美不胜收。

    郑家的院子里,郑大福仰望着头顶的满天繁星,不由得松了口气,孙氏更是忍不住嘀咕里正可真会唬人,白白折腾了大家一场。

    她都有多少年没那么干过活了?

    生拉硬扯的把晒场上的谷子、秸秆等都抗回来,就连她从没干过粗活的小闺女都被老头子喊着去受了回罪,可心疼死她了!

    想到这儿,她又忍不住狠狠瞪了小儿子一眼,既心疼中午时被捞走的两个鸡蛋,更心疼她娇养长大的小闺女。

    孙氏一边嘀嘀咕咕的,一边捶着腰往屋里走去,其他人见状也各自准备回屋歇息。

    明日可还有得忙呢!

    因为那一场忙活,郑丰收也没工夫跟爹娘商量请六叔来的这个事儿,不过他一直挂心着吴氏,所以此时他看着大家都要回屋去歇了,便连忙说道:“爹,你白天时不是说请六叔来给吴氏瞧瞧吗?我看……”

    “看啥看?”已一只脚迈进堂屋大门的孙氏倏然回头,就像是被扯了尾巴毛的老母鸡,跳将起来,扯着嗓子便骂道,“就你多事儿!都已经在屋里挺了半天了,吃了两鸡蛋不够,连饭都是人捧了进去伺候的,你还要怎样,还要怎样?就你媳妇娇贵,怀个娃就动不得累不得,哪家媳妇跟她似的见天儿要请大夫?我看她能生出个什么棒槌来!”

    焦灼了半天,再加上又累又乏又心不安的郑丰收听到老娘口中这些刻薄的话,越发觉得怒火高涨,当即忍不住的朝孙氏吼道:“怎么就事儿多,怎么就娇贵了?吴氏她肚子里怀了两个,两个!那能跟寻常人一样吗?她一个人担着三个人的份,却连粥都喝不饱,六叔都说她身子亏得厉害,再不补补怕是熬不住,还得吃几贴保胎药才成,更受不得累。娘你心疼手上那点银子,却是要看着我绝后啊!不止绝后,还要眼睁睁看着我当个鳏夫!”

    孙氏被郑丰收这突然的发怒吼得一愣,紧跟着脸色大变,当即拍着大腿坐到了门槛上哭喊了起来,“哎呦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熬着心血的拉拔大儿子,却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这是在挖我的心呐!”

    说着就“砰砰”的捶起了她自个的胸口。

    郑玉莲冲过去扶她,一边又冲着郑丰收说道:“三哥你这是干啥呢?瞧你把娘给气的!还不快跟娘赔罪?不就是怀个孩子嘛,是女人就没有不会的,三哥你值得为了那么点事儿惹娘生气吗?”

    郑大福顿时脸色一黑,怒道:“住嘴!这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该说的话?”

    郑丰收则冲着郑玉莲冷笑,“小妹这话我记住了,等你往后嫁人生孩子了,最好能啥都顺顺利利的,不然可别哭着回来找哥哥给你去撑腰!不过你一个在家里啥事不干的,倒是有脸隔三差五的偷偷吃上两个鸡蛋,瞧把你给养得白白净净的。”

    老爷子的脸更黑,孙氏也是徒然放声大哭了起来,“良心都叫狗给吃了啊!你这是为了媳妇就不要娘,连亲妹妹也不顾了!”

    郑丰收握紧了拳头,阴恻恻的看了眼郑玉莲,却并不接这话,只说:“我起早贪黑的干活,到头来却连想给怀了身子的媳妇请个大夫都不能够,眼看着就要绝后,这过着还有个啥意思?大不了,大不了我就分家不在这儿过了!”

    “啪”一巴掌重重的落到郑丰收脸上,郑大福气得眉毛都颤抖了,指着郑丰收便怒道:“混账东西!只要我还活着,这个家里就没你说话的份儿!”

    从闹起来开始就一直无措的站在边上看着的郑丰谷见此再也忍不住,忙冲了上去扶着摇摇欲坠的老爷子,宽慰道:“爹你快消消气,老三他肯定不是那意思。”

    转头又朝郑丰收说道:“有啥事不能好好说的,非要闹腾?咱一家子人,说啥分不分家的?”

    其实郑丰收喊出那两个字之后就有些后悔了,此时又听得二哥劝,也就顺着下了坡,只是想要跟往常似的扯出个笑脸来却是怎么也办不到,只看似乖顺的对老爷子认错道:“爹您别生气,我这也是急坏了才胡说的一句浑话,可当不得真。”

    郑大福深吸了一口气,倒是没有再抓着这个事儿不放。然而哪怕郑丰收及时的收口又认错了,他的心里头却依然沉甸甸的。

    分家?

    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个时候从这个向来最是精怪的小儿子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即便只是在他气急之下的口不择言。

    心思急转,随之疲惫的挥了挥手,郑大福说道:“行了,往后不可再有这样的念头,你老子我还没死呢。”

    顿了下,又说道:“今儿这事,是你娘不对。不过今日也晚了,你明日一早再去请你六叔来给你媳妇瞧瞧,该歇息歇息,该吃药就吃药。”

    郑丰收此时听到这话,却不知为何并不觉得有多高兴。但这是好事,且是他所求,自当是立即就应了下来。

    孙氏半靠着郑玉莲坐在门槛上,满腔的怒火还没有消散,以至于脸色依然扭曲,狠狠的瞪着郑丰收这个不孝子。

    不过郑丰收那么一闹,她心里其实也有些发慌,便没有再闹腾,只终究心火难泄,拍着腿骂了一句:“丧良心的白眼狼,老天爷迟早落个雷下来劈了你!”

    话音未落,忽见天边有白光闪了一下。

    一院子的人都是一愣,然后抬头看天,后又齐刷刷的看向了孙氏。

    恰在此时,一阵雷鸣紧随着滚滚而来,然后在他们的头顶轰然炸裂。

    大地都似乎被炸得震了震,孙氏和郑玉莲更是尖叫着直直的从门槛上蹦了起来,却又不知谁绊了谁一下,还没站直就往后仰倒,直摔进了门槛里头。

    “啊——”

    “哇——”

    也分不清谁先谁后,这边的云梅也被吓得大哭,一头扑进了身旁云桃的怀里,紧紧拽着衣服不敢抬头。

    然而满院子的人却都顾不得她了,皆都抬头张望着天空。

    那一闪一炸就像是个开始的信号,电闪雷鸣骤然频繁,狂风也紧随而至,刚还漫天的繁星眨眼间隐没到了云层之上,天地刹那间暗黑如浓稠的墨汁。

    云萝抬头看着似要将天空都撕裂开来的又一道霹雳,目光晦涩。

    隔壁的大牛嫂子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我的个老天爷!这可真是不给人留活路啊!”

    那声音几乎是紧贴着两家之间的那一面墙壁,不用去看便可猜到,她刚才肯定贴在那后头听这边的热闹了。

    云萝瞬间回神,就又是那个淡定的小姑娘,捏了捏瞬间靠到她身边来的郑小弟的耳朵,又扯了下另一边的郑云萱,说道:“二姐,歇了吧。不管下不下雨,明天都还有得忙呢。”

    云萱怔怔的点头,忽又轻叹了一声,颇有些忧心忡忡。

    可这并不是她能改变的,倒不如想想过后该怎么补救才好,于是也就顺着妹妹回屋去歇息了。

    进屋前,就着闪电的光芒,云萝不自觉的看了三叔一眼,对于他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分家”两个字真是相当的在意。

    虽早了些,也没得到什么结果,但也算是微微的掀开了一点口子。

    是个好现象。

    云萝姐弟三人进了屋,云桃也紧跟着拉了云梅进她们的屋里去了,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摔进了屋子里面,被门槛磕了腰,以至于到现在都还没能站起来的老太太和郑玉莲。

    这一摔一磕,大概是真磕得有些狠了,除了一开始那一声被雷声抢了风头的尖叫之外,那母女两个翻倒在地上,竟是痛得岔了气,一时间谁都没能发出个声来。

    直到小的几个都进了屋去,郑玉莲才终于缓过那一口气来,“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孙氏却终究年纪大了些,也磕得更厉害些,好半天没缓过气来,只大张着嘴,脸都憋紫了。

    郑六爷终于还是顶着狂风和霹雳,被大半夜的喊了出来。

    要说孙氏和郑玉莲最近还真是有点儿多灾多难,寻常人家几年都难得请一回大夫,这两个人却在短短一个多月里接连请了三回。

    本已经回房的云萝几人也都重新出来聚集到正房,心不在焉的看着大人们焦躁忙碌。

    大雨终于落下,一开始就是“哗啦啦”的扑盖而来,伴随着激烈的电闪雷鸣,声势骇人。

    狂风呼啸,几乎要将头顶的黑瓦都掀了起来,隐隐的,还能听见从远处传来的人声呼喝。

    云桃不知何时挪了过来,望着门外头黑漆漆的夜色,又有一道紧接着一道的忽闪将瓢泼大雨映照成漫天的水雾,向来张扬的小脸上也难得的出现了惊惧之色。

    “三姐,这是老天爷发怒了吗?”

    云萝转头看她,又低头看了眼紧挨着她的小文彬,特淡定的说道:“天上的雨水都是有数的,咱这儿这么久不落雨,天上的雨水要么落到了别的地方,要么就积攒着,到现在一次性全都落了下来。”

    云桃懵着脸,似懂非懂的点头。

    文彬则越发紧挨了过来,抬头怯生生的问道:“那为啥要打雷呢?难道不是有人干了坏事,老天爷在打雷惩罚他吗?”

    那是有人在渡劫!

    云萝及时住口,又思索了下,用尽量简洁的话语解释道:“地上的水在太阳的烘烤下化成水汽升腾到了天空,水汽与天空中的灰尘等物相遇就会凝结成一团,就变成了云,云团越大,说明那里面的水汽越多,当多到云团承受不住的时候,那些水就会从云团里落下来,就是雨了。”

    “哦~”不止小的两个弟弟妹妹惊叹,就连云萱都在不知不觉中听住了。

    文彬又扯了扯她的手,“那,那打雷呢?”

    云萝便继续保持着淡定:“你瞧那天上的云都是一团团的,当两团云相遇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发生了碰撞,碰撞自然就会有声响,那就是你们现在听见的打雷声。”

    云桃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疑惑问道:“三姐你唬人的吧?水怎么能飘在天上呢?还藏在云里。云软绵绵的,怎么藏得住水?”

    而作为小迷弟的文彬却觉得他三姐姐说得真是对极了,当即反驳道:“天上没水的话,那这雨又是从哪来的?”

    云桃一噎,伸手就要去拧他的小嘴。

    屋里顿时闹成一团,几个乱窜的孩子,加上叠放在堂屋里的一筐筐谷子,差点将看诊结束后从西屋里出来的郑大夫给绊倒了。

    郑大福本就心情不好,见此更是沉了脸色,冲着堂屋里那几个忒没眼色的小东西斥道:“一天到晚的就晓得胡闹,这是能让你们胡闹的地儿吗?”

    倒是郑六爷半点没生气,还弯腰将冲到他脚边把他绊了个趔趄的文彬扶稳当了,然后笑呵呵的问道:“这是在玩什么呢?玩得这么高兴。”

    刚被骂得缩了肩膀的文彬当即又挺直了背,乖巧的喊了一声:“六爷爷。”

    那神情,竟是比面对郑大福的时候还要更亲近些。

第62章 坏了心思

    不过是小孩子的横冲直撞,郑大夫显然不会与他们计较,尤其这还都是他的侄孙侄孙女。

    他轻轻的拍了下文彬的脑袋,转而与郑大福说道:“孩子嘛,哪里有不闹腾的?大哥也宽宽心,大嫂和侄女都没啥大碍,磕得是厉害了些,不过敷上几贴膏药也就没啥事了。我那儿就有现成的,正好能用上,回头我让丰登送过来。”

    丰登正是郑大夫的小儿子。

    一直紧跟在郑大夫身后的郑丰收闻言,忙站了出来,说道:“哪里能让丰登再跑一趟?待会儿侄儿送六叔回去,也正好顺便将膏药带了回来。”

    郑大福的面皮顿时就紧了紧,与郑大夫客气的说着:“这狂风大雨的还要你特意跑这一趟已是过意不去,理该让你侄儿送你回去。”

    郑大夫摸着下巴上的那一缕胡须笑呵呵的点头,并不反对。

    郑丰收又看了他老爹一眼,说道:“还要再劳烦六叔帮您那没用的侄儿媳妇瞧瞧,真是一点轻省的活都干不得,又作妖不肯起来了。”

    这话让郑大夫愣了下,又若有所思的看一眼堂兄,随之朝郑丰收点了点头,道:“来都来了,也不过是多费点工夫,既然侄媳妇不舒坦,那你便带我去看看吧。”

    不说郑丰收,云桃就首先跳了出来,高高兴兴的在前头带路,出了堂屋,连电闪雷鸣都不惧了。

    云萝看了眼脸皮子直抽的老爷子,转身也跟着出了堂屋。

    这一夜折腾,一直到郑丰收顶风冒雨的送了郑大夫回去,又将带回的膏药给孙氏和郑玉莲敷上之后,才终于安稳了下来。

    期间自也少不了孙氏中气十足的叫骂声,很显然老太太已经从疼痛中缓过来了,除了硌着老腰,真是啥毛病都没有。

    瓢泼的大雨落了一夜,等到天光泛白才雨势渐弱,却依然淅沥沥没有停歇。

    一大清早,云萝就自动清醒过来,推门就看到老爷子和她爹坐在屋檐下,忧心忡忡的盯着屋檐外淅沥沥的雨水。

    身上皆湿漉漉的,旁边还放着正在沥水的蓑衣。

    显然是已经出过一趟门了。

    这一夜大雨,干旱是不愁了,可田里成熟的谷子却遭了大难了。

    大门外人影一晃,郑虎头戴了个斗笠从外头跳进来,“大爷,二叔,小萝!”

    “是虎头啊。”郑大福问道,“这一大早的,是有啥事吗?”

    “没啥大事,就是给大爷送两条鱼来。”说着,将拎手上的竹篓子往上提了提,道,“河里都涨水了,不过鱼也多了,捉了有好几条呢,我爹让我拿两条过来。”

    郑大福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些,点头说道:“你爹有心了,不过你自家养在水缸里慢慢吃就成,不必送来。”

    郑丰谷则站了起来,伸手要去拿边上才脱下没多久的蓑衣斗笠,“河水上涨了?这我可得去瞧瞧。”

    虎头只顾着寻了个木桶将竹篓子里的两条鱼倒了进去,又往里头舀了两瓢水,头也不抬的说道:“我刚回来,河水都快要漫出来了,我昨日放下的几个篓子也被水冲走,就只剩下了两个。”

    郑丰谷闻言更急匆匆的出门去,云萝则凑到水桶边上,看到水桶里两条巴掌大的鱼,半死不活的划拉着。

    鱼不大,但也不算小,一个巴掌大小,一锅炖了,也能尝个鲜味。

    郑大福此时也有些坐不住,站在起来在屋檐下踱步,显得有些焦躁。

    “虎头啊,你家田里还剩多少谷子?”

    虎头拧了拧眉头,说道:“我听我爷爷说,差不多还有八亩地。”

    云萝听了他的话,不由看了老爷子一眼。

    虎头家的田地没大房多,但总共也有近十八亩田,一门心思的忙活了四天,收了一半多,还有近一半留在田里。

    而大房同样忙活了四天,收的却也不过十一二亩地,更有一半多还在田里经受着狂风大雨的洗礼。

    有时候人口多也真是没啥用。

    大房总共十八口人,并没有比二房的七口人干得更多。

    郑大福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些,脸色不禁有些难看,往着镇子的方向看了又看,终只是叹了口气,气闷的又在小凳子上坐了下去。

    云萱捧着一大盆粥从灶房出来,刘氏在后头端了两碗咸菜萝卜,朝虎头招呼一声后端进了堂屋里。

    尽管雨未停,但今天该干的活依然要干,甚至因为硌伤了腰,还得伺候老太太和郑小姑,家务活更是不能放下。

    吃过早饭,郑丰收也拎着几包药从镇上赶了回来。

    “你大哥他们怎的没与你一起回来?你没去叫你大哥?”郑大福站在屋檐下问着急忙忙的将药包拎进灶房里去的三儿子。

    郑丰收却头也不回,随口便回了一句:“大哥一家子也不晓得干啥去了,我过去的时候院门紧闭,叫了半天的门也没动静。”

    背着老爷子,云萝正巧看到三叔脸上的神色阴沉,甚至是带着几分狠厉之色。

    而老爷子听得这话,脸色也一下子暗淡了下来,然沉默了几瞬,终只是招呼着家里的几个人收拾收拾,然后赶了牛车往田里去。

    一路过去,真是一片狼藉。

    田坎小路泥泞,昨日还干裂的田地已灌满了水,未曾收割的稻谷秸秆几乎全都倒伏了下去,一眼望去,一片平坦。

    老爷子的手都哆嗦了,郑丰谷和刘氏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家家户户都早已出门下地,顶着风雨,弯腰将倒伏的秸秆扶起,收割。

    湿漉漉的稻谷分量十足,收割的速度却更慢,落进泥里的谷子已顾不得了。

    首先,得将稻谷都收割了回去,然后才能去想落到了泥地里的谷粒。

    倒是有那着急的,或是田地少的人家,反而早早将田地收割完毕,现在还能出来帮亲戚邻里好友。

    忙到中午,郑大福端着碗看着眼前这一片连昨日半天的一半都不到的空地,咬咬牙,朝郑丰收说道:“咱还有大半的田地没有收割,眼看着庄稼就要全烂在田里了,这可不成!你去镇上,招几个短工来。”顿了顿,他又说道,“再有,把你大哥一家也全都给我叫回来!”

    郑丰收撇了撇嘴,冷笑着说道:“爹,我上哪找我大哥去?一大早便院门紧闭的,正是防着咱去找他们呢。”

    郑大福一愣。

    刘氏与郑丰谷对视了一眼,然后低头沉默,至于心中是如何想法,却是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云萝夹一筷子咸萝卜,淡定的说道:“左不过那么几个地方,学堂、大伯的好友家中、或是跟着大伯母回了娘家。”

    无视老爷子难看的脸色,云萝继续慢悠悠的说道:“我觉得最可能是去了李家,毕竟别的地方总不能一家人全都过去。”

    老爷子忽的扔下了碗筷,沉着脸冲郑丰收说道:“现在就去!去把你大哥一家全都叫回来。你跟他说,如果他们今日不回,那么往后也就不必再回来了!”

    郑丰收当即目光一闪,眼珠骨碌碌一转,随后咧着嘴连笑容都灿烂了起来,满口的应下,道:“好嘞!爹您就放心吧,我保管把大哥大嫂他们全都叫回来!”

    顿了下,又问道:“至于短工,爹你觉得该请几个合适?”

    “这个你看着办吧,怎么也得请上十来个才够。”得尽快将谷子收回去,自是人手越多越好。

    “成,那我马上往镇上去。”

    看着小儿子连饭都顾不得吃,兴致盎然的模样,尽管这是他自己提出的,但郑大福还是不由得心头沉了沉。

    不过随之他又定下心来。

    再不管管,这个家只怕就要散了!

    不远处有笑闹声传来,抬头看去,就能看到东边隔了两块地的那片稻田里,一群小伙子围成一团,顶着蒙蒙细雨,闹得正欢,倒伏了满地的庄稼都不能叫他们多添几分忧愁。

    那是李三郎和他带来的一群兄弟与友人,专门来帮他未来的老丈人收割庄稼的。

    郑大福远远的看着那一群热血腾腾的大小伙子,心中的滋味难言。

    他一直都觉得他比他二弟更有能耐,子孙也更有出息,往后的福气自也更大。

    却为何竟突然生出了一丝丝的羡慕嫉妒?

    压下心事,继续忙碌,就又是半天。

    这一整天,雨势渐弱但始终不曾停歇,淅沥沥的似乎要将积攒了近半年的雨水一次下完。

    一直到天渐暗,云萝正蹲在西厢屋檐下发呆,身后的屋内,地上铺了竹簟,簟上阴晾着厚厚的一层金黄谷粒,几乎无处下脚。

    没晒干的谷子不能储藏,亦不能堆积,以免闷着谷子导致发热,进而发霉,所以现在家里的几间屋子里全都摊满了谷子。

    熟悉的车轮滚动声终于传来,并最终停留在大门口外,中午时跑去了镇上的郑丰收也终于回来了。

    他在驴车停下时率先跳下,脸上的笑容颇有几分洋洋得意,也不去管身后驴车上的其他人,径直奔进了大门,大声呼喊着:“爹,我回来了!我把大哥大嫂和侄儿侄女们都喊回来了!”

    “瞎嚷嚷啥?”老爷子的声音隔着门帘子从堂屋里传出来,却透着一股难言的滋味。

    郑丰年紧跟在郑丰收身后进了大门,穿得整整齐齐,冲着堂屋的方向便一脸愧疚的说道:“爹,家里的事我都听三弟说了。也真是不巧,我岳父偶感风寒,我原本是想着顺道先去探望他老人家,再回家里来。若早知会突然下这般大的雨,怎么也不会推延到现在。”

    从堂屋出来的老爷子的脸色,以可见的速度缓和了下来。

    云萝坐在门槛上,托着下巴悠悠的说了一句:“这么热的天,竟也会感染了风寒,李家爷爷还真是挺娇贵的。”

    郑大福的脸色顿时又一沉。

    紧跟在郑丰年后头进来的李氏瞥了眼云萝,叹息着说道:“人年纪大了,可不就娇贵了嘛?也不过是昨日白天贪凉多喝了几杯凉水,没想到当天晚上就咳了两声,今天就起不来身了。”

    于是,郑大福的脸色又缓和了,还似乎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并关心的问了一句:“亲家现在如何了?”

    郑丰年的神色一松,偷偷的与李氏打了个眼色,便听李氏皱着眉头忧心忡忡的说道:“现在还在榻上起不来身呢。”

    “病得竟这样厉害?”

    “可不是。”

    事情就这么三言两语的过去了,再加上郑丰年主动提起明日要带着几个孩子全部下地去收粮,郑大福也眉开眼笑了起来,憋了两天的郁气竟是眨眼间烟消云散。

    云萝也真是没了脾气,扒拉下晚饭之后将碗筷一扔,看了三叔一眼,然后拉着亲娘刘氏就径直回了屋。

    郑小弟近来越发的机灵了,一见三姐的行为就好似明白了什么,当即也从凳子上滑下,拉了二姐紧跟着也出了正房。

    身后响起三叔不耐烦的呵斥声:“就晓得吃自个儿,你们娘还躺屋里饿着呢,还不快进屋去伺候着?要是把你们娘肚子里的弟弟饿出个好歹,看我不削了你们!”

    顿时一阵碗筷桌凳的碰撞声,随之云桃拉着云梅飞快的溜了出来,只剩下满桌子的狼藉等待人来收拾。

    尚留在正房的众人脸色各异,一时间气氛甚是古怪。

    孙氏反应过来,扔下筷子就要张嘴骂人,却忽听得郑丰收说道:“忙了这么几天,可真累死个人。我家梅丫头的脸都晒脱了皮,幸好大哥大嫂今儿回来,好歹能让几个丫头小子轻省些,这洗洗刷刷的轻省活儿就交给大嫂了。”

    李氏顿时脸色一僵。

    孙氏的骂声在嘴里转了个圈,冲着郑丰收就骂道:“作死的东西!你大嫂一天天的伺候那么一家子人,好容易能轻省一天,你还敢指派起活儿来了?”

    郑丰收将碗筷一推,翻着白眼说道:“书院都放了假让学生们回家干活,咋地,大嫂是回家来享福的?都是一家子妯娌,凭啥我媳妇累到动了胎气还不得歇,人家却花了大把的银子在镇上享福,回家里来还得弟媳和侄女们伺候着?”

    孙氏气得倒仰,但这个小儿子向来油腔滑调不规矩,她在很多时候也确实拿他没有办法。

    就像云萝,那么姿态强硬的顶撞回来,孙氏再刻薄竟也拿她没法子,除了骂几声,动起手来却连一片衣角都碰不着。

    那死丫头自小就邪门得很,让人抓捏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当家人的权威。

    孙氏真是越想越气怒交加,挥舞着手就拍起了桌子,又冲门外喊道:“老二家的,老二家的!二丫头,四丫头!人都死哪里去了?一个个偷奸耍滑不孝的东西!吃啥啥不够,干啥啥不行,难道还要老太婆我伺候你们不成?”

    郑丰谷在那儿坐立不安,郑丰收却抖腿翻白眼,眼珠子一转就盯上了李氏,说道:“大嫂,我媳妇好歹也伺候了你这么些年,眼下她怀着儿子起不来身,不如请你给分担点?”

    又在桌下踹了郑丰谷一脚,继续说道:“亏得二嫂不是秀才家的姑娘,不然一个个都娇贵得等着弟媳和侄女儿来伺候,我媳妇和两个闺女不得累死?是吧二哥?”

    郑丰谷抬头茫然的看着他,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唯有含含糊糊的点了点头。

    李氏的脸色青红交加,却不得不强笑着应承,“三弟这说的是什么话?都是一家子妯娌,比亲姐妹还亲的,相互帮衬最是正常不过。农忙时节,晓得你们都累了许多天,我别的帮不上忙,做饭洗衣收拾收拾屋子总是会的。即便你什么都不说,我原也没打算自个儿坐着,看弟妹和侄女们忙活的意思啊。”

    郑丰收“呵呵”干笑,“要我说,大嫂在娘家的时候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怎么进了咱家之后反倒开始学起那些做派来了?每次回来都只坐着等人来伺候。”

    孙氏拧着眉头就要骂,李氏忙伸手阻拦道:“娘莫要为我生气,我身为儿媳却不能时常陪伴在您身边已是不孝,三弟有所怨言也是应该的。我晓得娘疼我,但我也疼娘呢,今日难得回来,也让我为咱家做点贡献,就当是给您二老尽尽孝。”

    此话一出,孙氏顿时眉目舒展,全然不见面对另外两个儿媳妇时的横眉冷对和刻薄。

    见此情景,郑丰收“嗤”了一声,他近来真是越发的看不惯老大一家了。

    不过看到老爷子暗沉的脸色,他还是不禁有些气短,嘬了嘬牙花子,起身告退道:“明儿还得早起下地呢,我就先回屋去歇着了。”

    郑大福沉沉的看了他两眼,挥了挥手让他滚出去。

    转头看到老二坐立不安的样,也不由觉得无力,只说:“老二你也回屋去早点歇着吧,那么些活计,还有得忙呢。”

    郑丰谷闷闷的应了声,起身出了正房。

    西厢二房的屋内,还没回过神就被云萝强拉进了屋的刘氏也正坐立难安。

    孙氏的大嗓门传进屋,让她几乎没惊得跳将起来,不时的转头看向门口方向,心神不定。

    “小萝……”

    “娘,我这袖子破了个大口子,你给我缝补一下。”

    云萝不等她继续,只将昨日不小心勾了线,袖子上开了一大道口子的衫子塞到她怀里。

    刘氏下意识翻检一边,见只是一道口子,几针就能缝好,就先松了气,又说:“不过是几针的事儿,我等会儿再给你缝。”

    云萝摇头,“你先给我缝好,我等着穿呢。”

    虽说近来多了好几身新衣服,但正忙着夏收,可不能穿着好衣服去下地,而曾经的破衣烂衫,她也不过才两身而已。

    刘氏将衣服往边上放,说:“你三婶身子不适,家里那么些活呢。”

    “不是还有大伯娘吗?”

    “你大伯娘哪里能干这些粗活?”

    云萝挑眉,“她住在镇上,不是专门做些洗衣做饭整理屋子的事儿吗?怎么回家里来反而就不能干了?”

    刘氏顿时噎住。

    文彬也张嘴说道:“还有大姐和五妹妹呢。”

    云萱笑着摸了摸小弟的头,说道:“她们哪里会做这些?”

    文彬不服气,“六妹妹都能做呢!”

    云萝顺手脱下郑小弟脚上的一只鞋,扔给云萱,“小弟这鞋都开口好几天了,二姐你给补一补。”

    转身又将刘氏放到一边的粗布衫子塞回她手里,说:“我就不信,你们今儿不出去收拾碗筷,明天我们就会没了吃饭的家伙。”

    郑小弟用力点头,“对!”

    说着将另一只鞋也脱了下来,“这只也破了好大一块呢,我都快穿不住了!”

    郑小弟真是越来越机灵了,云萝赞赏的摸了摸他的脑袋,将油灯挑得更亮一些,转身摸出《千字文》,“今天新学四句。”

    他当即端端正正的坐好,“我觉得可以学八句。”

    刘氏看了看已经在缝补破草鞋的大女儿,又看了看紧挨在一起,认真学字的两个小儿女,不安的瞄一眼门口,终于还是忐忐忑忑的拿起了针线,没有继续说要出去收拾桌子、洗刷碗筷。

    门缓缓打开,郑丰谷顶着一头水雾走了进来。

    刘氏忙放下针线迎上去,“孩他爹,你怎么也回屋了?外头……”

    似乎觉得自己放下碗筷径直躲到屋里实在是太没有规矩,话未说完,脸就先红了。

    郑丰谷将她拉回到桌子边上,坐下,“没事,有大嫂在呢。”

    他在另一边坐下,愣愣的看着凑在一起读书的两个小儿女,神色中颇有些恍惚。

    也不知都想了些什么,等到云萝和文彬蘸着水在桌面上写字的时候,他忽然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

    然而,话到嘴边,他却又默默的闭上了嘴,只垂头坐在那儿。

    刘氏担忧的看着他,云萝也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八月份,大哥就要去府城参加院试考秀才,不管能不能考上,少说也要带上十几二十两银子。若是考上,恐怕就要跟李三郎一样往县城的书院里去读书,也不知家里能不能负担得起。他们上次回来的时候,我还听见大伯和大伯娘说,不能让小弟继续学下去了,免得坏了心思,还要拖累大哥不能安心读书。”

    郑丰谷的脸色微变。

    云萝又问了一句:“爹,什么叫坏了心思?”

第63章 我也还小呢

    那一句“坏了心思”,让郑丰谷嗫嚅着唇舌,半天没有能够说出话来。

    云萱不知不觉中停下了手中针线,呐呐问道:“小萝,你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大伯和大伯娘关着门说话呢,我经过的时候就听见了。”手指在水碗里划拉了两下,又说,“他们还说,小弟学得比大哥当年还要好呢。”

    郑丰谷的眼睛猛的一亮,又迅速的暗淡了下去。

    云萝低头摸了摸郑小弟的头,说道:“放心,只要你能读得进书,哪怕家里不供你,我也会想法子赚钱供你读书的。”

    云萱看了爹娘一眼,回头嗔道:“又说这种胡话,没有家里同意,你如此妄为,名声还要不要了?”

    “名声又不能吃不能喝的,有时候还真是个累赘。”看了眼郑小弟新写在桌面上,水迹尚未干涸的几个字,没见写错,就将书收了起来,“行了,明天还得早起干活呢,睡觉!”

    说着,收拾收拾就爬上了床,贴在窗边,还能听到灶房里传来的“叮叮当当”碗筷碰撞的声音,以及郑云兰和郑云丹的娇滴滴的抱怨声。

    而除此之外,今晚的院子格外安静,就连往常总是吵吵闹闹的隔壁三叔屋里都安分得出奇。

    翻一个身,看着还坐在油灯下缝缝补补的母亲和姐姐,云萝睫毛下敛,遮住了眼中浮动的暗涌。

    一夜安眠,身体的劳累当即去了七八分。

    天空还在下着淅沥沥的小雨,仿佛被猛力拧开的开关,短时间内都关不紧了。

    云萝戴着个大斗笠,啃着个黑乎乎的野菜饭团子,跟在二姐身后往田里去。

    比之昨日,倒伏的稻子更平摊了些,谷粒掉落进泥地,有那着急的已经长出了一点白生生的芽。

    沿途所见的人,脸色都很不好看。

    有唉声叹气的,有哭天喊地的,也有着急慌忙吆喝着期望这样能加快收割速度的。

    天灰蒙蒙的,远远的看到有一群人正冒雨往这边走来,正是郑丰收昨日下午去镇上请来的十多名短工。

    他们来了之后也没有二话,直接挽起裤腿下了田,闷头收割起来。

    尽管稻秆倒伏潮湿让速度大大的降低,但十几个壮实的庄稼汉子闷头收割,速度也很快。

    郑大福的脸色终于缓了过来,当即也吆喝着家中小辈们下田干活。

    云萝也不偷懒,一手镰刀一手稻秆,收割得飞快,几乎与三叔郑丰收齐头并进。

    刘氏和云萱紧挨着她,速度也不慢。

    而郑丰谷则在后面将收割下来的稻谷扎成一捆一捆的堆到牛车上,等到牛车满了就往家里运送。

    云桃领着云梅和文彬,蹲在后头捡掉进泥地里的谷子。

    正忙乎着,忽听得郑丰收发出“嘶嘶”的声响,云萝侧头看去,就见他冲她使眼色,让她往另一边看。

    她顺势看去,看到大伯郑丰年撅着屁股奋力收割,窄窄的一溜却仍落后了老爷子好大一截。

    隔着老爷子,郑文杰倒是占了很宽的一垄,埋头收割,只听得稻叶“窸窣”连声,听着声音似乎很快,但实际上,她都已经将要一垄到头,他却还不到一半。

    他的另一边,郑云兰直着腰站在田当间皱眉甩着镰刀,半天才弯下腰去割上两把。

    目光从她翘起的兰花指上扫过,看向齐头并进的李氏和郑文浩。

    三人合并,都没有郑文杰的一垄宽。

    云萝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淡定就仿佛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倒是郑丰收哼哼唧唧的,很是不忿。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打开了某一个开关,郑丰收对他大哥一家的意见越来越大。从前虽滑溜但也确实一门心思供大哥和大侄儿读书的郑老三已偏离了他老父亲规划好的大道,且一去不复返。

    “哇——”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哭声,云萝转头就看到云梅四仰八叉的摔在田里,滚了一身的烂泥。

    郑云丹站在她前面,伸出的手还没有收回,另一只手上则拎着云梅用来捡谷粒的小篮子。

    走在前面的云桃霍的转回身去,用力的往云丹的身上一推,“你做什么又欺负小梅?”

    郑云丹再霸道也只是个五岁的小姑娘,哪里禁得起云桃这一推?当即也往后仰倒。

    篮子从她手中飞出,将云梅一粒一粒捡起来的谷子全撒回到了田里。

    “哇!”

    她一屁股摔进烂泥里头,稻茬子戳得她屁股和后背疼极了,顿时也张嘴哭喊了起来。

    一时间,小姐妹两个全都躺在烂泥地里,哭声震天。

    正稻子割得有气无力的郑文浩听到妹妹的哭声,顿时跳将起来,跟个炮弹似的冲过泥田,扬着拳头恶狠狠盯着云桃,“死丫头片子,你敢欺负我妹妹,我打死你!”

    郑丰收脸色急变,一把扔下镰刀就要冲过去。

    但比他更快的,却是云萝。

    一个泥团从空中掠过,眨眼间到了郑文浩的面前,“啪叽”一声将他糊了个满脸。

    郑文浩不由得歪了歪身子,终于还是“啪”一声,也摔进了泥地里。

    “谁谁?哪个混蛋竟敢偷袭老子?”

    他扒拉着脸上的烂泥,怒气勃发。

    云萝慢悠悠走到他面前,“你是谁老子?要打死谁?”

    她浑身都胖嘟嘟的,小小的一团颇为可爱,却神情淡淡,低垂的眼眸中自带着一份淡漠,让人莫名的胆颤。

    郑文浩霎时就噤了声,唯有满脸的肥肉颤抖扭曲,半天才憋出一句:“是郑云桃那个死丫头先欺负我妹妹的!”

    郑丰收听到这话,下意识的抬起了腿就要踹过去。

    但没等他伸出腿去,就有一巴掌先拍打到了郑文浩的后脑勺,拍得他一个歪斜又要栽回到泥地里面。

    郑丰年指着他训斥道:“说的什么混账话?小桃也是你的妹妹,你当哥哥的,怎么能欺负自家妹妹?”

    郑文浩梗着脖子便顶嘴道:“她才不是我妹妹!她是三叔家的,不是我家的!”

    郑丰收一愣,转而冷笑道:“好好好,你可真是我的好侄儿。怎么,不是你家的妹妹,所以你就要打死了你三叔的闺女?”

    郑丰年脸色微变,扬手就又要打儿子。

    却忽然李氏几步小跑了过来,将郑文浩往怀里一揽,说道:“小孩子哪里晓得那许多?有什么不对的你好好教他就是了,做什么喊打喊杀的?”

    又低头对郑文浩温柔的说道:“小桃怎么就不是你妹妹了?咱家里,除了你大姐和二姐,其他的都是你妹妹。”

    郑文浩窝在李氏怀里,冲着云萝等人恶狠狠的瞪眼睛,但终于还是摄于父亲难看的脸色和母亲警告的眼神,没有再继续叫嚣。

    郑云兰将郑云丹从泥地里扶起来,动作温柔的将溅到她脸上的泥点子擦去,皱眉看着云桃说道:“小桃,丹丹还小,你是当姐姐的,应该让着些。”

    云桃当即顶了回去:“她这个当姐姐的,怎么尽想着欺负小梅呢?”

    文彬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帮腔道:“就是,五妹妹要六妹妹的谷子,六妹妹不给她就抢,还把六妹妹给推倒了!”

    顿一下,又加了一句,“她上次就为了抢兔子把六妹妹给推倒了!”

    云梅跟个泥猴似的贴在自己姐姐身后,可要比云丹狼狈多了。

    郑云兰被噎了半天,吐出一句:“她还小,不懂事。”

    云桃再一次顶上去,“我也还小呢!”

    这话真让人无言以对。

    郑大福沉着脸站在后头,“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活儿都干完了?”

    老爷子发话,众人静了静,然后各自分散。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起来不过是家里小姐妹吵架,大人各自教训几句也就完了,再纠缠下去可就真真伤了感情。

    不过云桃仍拉着妹妹站在原地,说:“爷爷,小梅的衣服都打湿了,我要带她回家去换身衣服。”

    云兰脚步一顿,也开口说道:“爷爷,丹丹的衣裳也湿了,若不及时换身干爽的,怕是会着凉生病。”

    郑大福看了看两个满身泥的孙女,挥手说道:“去吧。只用不着这么多人都回去,云兰带着你两个妹妹回去就行了。”

    云桃脸色一变,“不行!我怕她们会欺负小梅!”

    郑大福顿时脸一沉。

    云萝放下一捆稻子,甩了下镰刀,悠悠说道:“四妹妹也就能跟在后面捡捡谷子,大姐大了那么许多,怎么却反而让大姐回家,留四妹妹在田里干活呢?”

    她这话并没有特意对着谁说,但也让郑大福的脸色更加难看。

    而云桃不亏是个率直的小辣椒,半点都不虚的接过了话,“我只是个泥地里刨坑的乡下丫头,哪里比得上秀才老爷家的千金小姐来得尊贵?”

    郑大福霎时被气了个倒仰,手指着云桃半天说不出话来。

    偏他极要脸面,既觉得被挑衅了大家长的威严,又做不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教训孙女的事。

    气了半天,唯有狠狠的瞪了郑丰收一眼。

    郑丰收却在闷头收割稻子,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半点不耍滑。

    倒是郑云兰皱眉不赞同的说道:“小桃,你怎么能这样跟祖父说话?太没规矩了。”

    云桃一个白眼翻过去,“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爷爷不规矩了?我分明是在跟三姐姐说话。管得那么宽,你还是先管好你家云丹吧!也不知道学的是哪门子规矩,老眼馋别人的东西,别人不给还上手抢!”

    说完也不管郑云兰的脸色有多难看,更不敢再去看老爷子的脸色,只拉着云梅就拔腿往家里跑去。

    十多个短工,加上自己家里这么些人,从早忙到傍晚,竟也将剩下的早稻全都收回了家中。

    这让人松口气的同时却又再次提起了心。

    雨还在淅沥沥的下个不停,虽小了些但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而家里面,湿漉漉的稻秆已堆积如山。

    也亏得郑家的院子不小,可即便如此,也是连后院的菜地都被稻秆占据,急急忙忙搭起的草棚子不过能遮挡些许雨水,如果不能及时将谷穗脱粒晒干,这大半年都将是白辛苦一场。

    庄户人家的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郑家已经算得上是富裕。而其他的,多少人家在等着田地里的粮食下锅?

    一旦收成不保,接下来的大半年都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匆匆吃过晚饭,孙氏将家里所有的油灯全都点上,然后一大家子十八口人一个不落的全聚在一起,连养胎的吴氏都被喊了出来,每人面前一个畚斗或者簸箩或别的容器。

    成熟的谷子禁不起击打,一打就全掉落下来了。

    然经历一场狂风暴雨之后,还留在稻穗上的谷子湿哒哒的反而更添了几分韧性,轻易打不下来了。

    外面还在下着小雨,郑丰谷和郑丰收兄弟两将稻桶支在了屋檐下,抓着稻秆用力摔打,又湿又粘又沉重,还总不能将谷粒都摔打干净,没一会儿就手臂酸胀,难以抬起了。

    其他的人也分散在堂屋里或屋檐下,大人们脚踩着一捆稻秆,手拿着个木耙子顺着谷穗一下下的往下梳。小孩子的手嫩又力气小,就拿着镰刀或剪刀或别的工具,将一个个的稻穗割下来。

    稻穗小小的,却因为浸了水而沉甸甸的特别有分量。手抓上去,又刺又滑。

    畚斗里才寥寥无几,云萝就感觉手心刺痒得慌,在油灯昏蒙蒙的光线里,只见手心一片红点点。

    转头去看身边的几位,皆都是一边抓挠一边干活,最小的云梅更是连脖子上都红了一片。

    可活儿还是得干。

    满屋子都是谷穗碰撞的沙沙声,郑大福和儿子们的谈话不断,夹杂着孙氏焦躁的叫骂,气氛却沉闷得很。

    直到郑云丹忽然将谷穗用力的一扔,嚷嚷了起来,“我不要干了!我的手好痒,身上也快要痒死了!”

    说着的同时,伸手隔着衣服在背上狠狠的抓挠了几下。

    她这一嚷,就是个开关,小姑郑玉莲也当即将镰刀一扔,朝孙氏说道:“娘,这么多谷子啥时候才弄得完?你瞧瞧我的手,都红了!”

    说着,也抓挠了两下,却吓得孙氏连忙伸手来阻拦,说:“哎呦我的小祖宗,可不能抓挠,抓破了皮往后留疤怎么办?”

    又好声好气的安抚道:“暂且忍忍吧,啊,也就这两天的事,忙完了咱全家都能松一口气。那么些谷子连稻秆的堆积在一起,捂坏了咱下半年吃啥喝啥?”

    粮食是多要紧的东西?连孙氏都顾不得她的宝贝小闺女干活受累了。

    浸了水的谷穗难脱粒,家里也没备更多的稻桶,为了尽快脱粒,其他的人只能用手薅,或者干脆将整一个谷穗割下来,再摊晾在通风干燥的地儿。

    倒是也能连着稻秆一起晾晒,可外面下着雨,屋子里又哪里来那么大的场地呐?

    郑云丹、郑文浩和郑玉莲又闹了一会儿,但在郑大福和孙氏的双重压迫之下,最终还是乖乖的又坐回到了簸箩前。

    倒是二房和三房的几个孩子,虽也又累又难受,但习惯了孙氏的压迫,都不大敢闹腾。

    云萝再次抓住云梅往脸上抓的小手,对上她水汪汪委屈的眼睛,强行把她的手按了回去。

    “别抓,待会儿洗洗干净,就不痒了。”

    转头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稻秆和寥寥摊了个畚斗底的穗子,也很是心累。

    她也不想干啊!

    不过像眼下这种全家都上的要紧事儿,她身在这个家里,自然不能如同躲避家务那般甩手扔开。

    只是,真的只能用手来脱粒了吗?

    湿哒哒的谷穗韧性十足,此时用稻桶摔打也不能将谷粒全都打下来,还得再人为筛选。不过,她倒是曾见过更有效的人力脱粒机。

    一个带齿牙的滚筒,用脚踩着踏板带着它转动,将稻秆连同谷穗往上一放,谷粒就全飞落下来了。

    可惜这个叫打稻机的东西,她虽见过,却并不在她所擅长的领域。

    第一次有点想念沈念姑娘。

    作为精通数理化,立志于航天学的特战兵,做那么个人力脱粒机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可惜,想再多也没用,自己做不出来,就只能乖乖的用手薅,拿刀子割。

    这一薅,就薅到了深夜。

    夜深人静睡梦中,她都梦见了多年前见过的打稻机,踏脚连着齿轮,带转滚筒,滚筒上的齿牙击打着稻穗,谷粒飞溅,从挡板上反弹回,尽数落入下方的稻桶之中。

    可有什么用呢?知道原理她也做不出来,做得出也来不及了。

    天还没亮,孙氏就站在院子里开始叫魂了。

    屋檐下支着稻桶,院子里还摊了竹簟,放上稻秆,用石碾子碾过几遍,就有谷粒脱落下来。

    可湿稻秆脆嫩,石碾子一碾,有些部分就烂了,脱落下来的谷粒上便粘上了青绿的汁液。

    碾过的稻秆用手抖一抖,再将没有脱落下来的谷粒薅一薅,也就比直接上手快了些。

    各屋里,廊檐下都堆满了谷子,甚至还支起了架子,一个竹帘一个竹帘的往上放。

    云萝看着红通通的几个姐妹和弟弟,放下镰刀悄悄的溜出了门。

    一路经过了几户人家,都在为田里尚未收回的庄稼,或堆积在家中的湿谷子发愁。

    雨还在细蒙蒙下着,倒是比昨天更小了些。

    虎头家也在忙着脱粒,向来只拿针线的云蔓站在屋檐下,踩着竹簟,将一个个疏疏拉拉的稻穗割下,脚下已积了厚厚的一层谷穗,而那双养得白嫩嫩的手则红了一片,被飞扬的芒刺和稻叶刺出密密麻麻的小红疙瘩。

    “云蔓姐,虎头在吗?”

    云蔓转头看向她,还没回答,虎头就夹着个畚斗从屋里奔了出来,“在呢在呢,小萝你找我有啥事?”

    云萝一招手,先将他叫出了门外,然后蹲在门口的檐下,嘀嘀咕咕的将她认识的脱粒机跟他说了一遍,未了问道:“你觉得,这东西做得出来吗?”

    虎头托着下巴沉思。

    别看他在读书上没啥天赋,在别的方面却是脑筋灵得很,一听云萝的介绍他就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可要做出来?

    他也没见过,又不会什么精巧的手工活……

    忽然一拍手,说道:“去找栓子的爹啊!他不是木匠吗?我觉得你说的那个很是简单,他肯定能做出来!”

    云萝默默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往栓子家走去。

    虎头将畚斗往门槛里头一靠,也颠颠的跟了上来。

    栓子家靠近村尾,破旧的茅草泥墙屋,屋檐下摊着两块竹簟,晾着潮湿的谷子。

    但他家的田地不多,也在落雨前都收割了回来,倒是比其他人家松快许多。

    云萝和虎头到的时候,陈阿婆正拿着个木耙子给谷子翻面,看到他们到来,先就笑了起来,“是虎头和小萝啊,来找栓子玩耍的吗?他刚出去,也不知道干啥去了。”

    “阿婆。”云萝唤了一声,然后说,“我们找宝根叔。”

    陈阿婆愣了下。

    李宝根在屋里听到外头的声音,也正好走了出来,闻言便诧异的问道:“找我啥事?”

    云萝转头看虎头,郑虎头当即心神领会的将刚云萝跟他说的脱粒机说了一遍,说:“叔,这个东西你能做得出来吗?”

    李宝根思索半晌,不由得诧异万分,“这东西是你们自个儿想出来的?”

    虎头转头看着云萝。

    云萝说:“是我以前在一本书上见过,现在家里堆满了没脱粒的湿稻秆,我就想起来了。只是不知这东西好不好做,要多久才能做出来?”

    她也不能说是前世见过的,只好另外寻个借口。

    李宝根听了大为惊讶,“那是什么书?竟还有此等物件?”

    云萝仰着头,一本正经的谎话说得贼溜,“我也不记得是什么书了,端午时在镇上的书铺子里见到的,那时候也没在意,只囫囵的有点印象。”

    李宝根不由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只细细想了下,皱眉说道:“这东西,是要用到铁的吧?”

    且不说铁易不易得,价格几何,便是有,他也只是个木匠,做不来铁匠的活计啊。

    云萝还在思索,虎头倒是下意识的开口接了一句:“用木头不成吗?我瞧着隔壁村陈老爷家用的是铁犁,但我们用的犁却都是木头做的!”

    李宝根迟疑道:“木头怕是不那么耐用。”

    “犁地都行,打稻子怎么就不行了?”

    云萝觉得虎头这几句话特别有理,而且那脱粒机总共也就那么几样零件,并非很高深的技术。

    正好栓子背了一篓子草回来,便问他讨要了笔墨纸张,将她记得的尽可能详细的画了出来。

    作为匠人,李宝根一见这图纸就明白了,却不禁有些惊讶的看着云萝,道:“你这丫头,心也太宽了,这是多要紧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画了出来给人看?”

    这个时代,无论技术还是其他的什么秘方,大都敝扫自珍,轻易不会让人知晓。

    云萝却并不在意,只说:“我也不过是从书上看来的,或许别的地方早已有了这个东西。”

    李宝根盯着那图纸,缓缓点头说道:“这东西,不曾见过是想不到,但见了倒确实简单得很,哪怕不是匠人,看几遍也能明白个大概。”

    云萝点头道:“这东西比稻桶好用,您多做几个也不怕没人要。”

    又一指图纸,说道:“铁不好得,用木头又不够结实的话,不一定要做成脚踏的,用手摇也行,像风车那样。”

    她好歹也是理科生,又在高考时以一分之差将沈姑娘踩在脚下,这种最基础的物理知识自当是信手拈来。

    也就动手能力略显不足。

第64章 别人家的好女婿

    留下图纸,让李宝根自己琢磨,然后云萝和虎头就告辞离开了李家的院子。

    栓子送他们到门口,期间时不时的瞄云萝两眼,欲言又止。

    虎头最先忍不住,“你老是看小萝干啥?有啥话你就说呗!”

    栓子不由得脸一红,对上云萝望过来的眼睛,犹豫了半天才支支吾吾的说道:“你时常打猎,可有多余的皮毛?我我我想与你,换一些。”

    云萝一愣,“大都是兔子和山鸡,你要么?”

    “要要要。”他连连点头,想到自己好像太急了些,忙收敛了些,说,“兔子的皮毛就很好了。”

    虎头在旁边问:“你要兔子毛干啥?”

    面对虎头,他倒是自在了些,说:“我最近在学着制笔,只是皮毛不好得,去铺子里购买又太过奢侈,所以就想问一问。”

    一听到制笔,云萝就想起了几天前自己做的那只小拖把,当然也想起了曾在这儿见过的,栓子手上那据说是他自己做的模样奇诡的毛笔。

    不由得脸色略带出了几分古怪。

    十三岁的少年郎,纤细瘦削,还没有小了他两岁的虎头更高壮。模样也普普通通,脸还被晒得红通通的,并不出色,但也不难看。或许是因为读了几年的书,身上自有一股斯文的气质,倒是个文质彬彬的清秀小少年。

    此时他站在郑家兄妹面前,低垂着脑袋很有些羞赧。

    虎头看着他,有些懵,“兔毛还能做笔呢?”

    “当然,大名鼎鼎的紫毫笔就是用兔毛制成的!”云萝也回过神,怼了虎头一句,然后对栓子说道,“回头得了就让虎头给你送来,不过近来山上的猎物少了许多。”

    他连忙摆手说道:“没事没事,我也不过才刚开始学,只需一两张皮毛就够了。”

    说着就往怀里掏钱。

    他都打听过了,镇上铺子里硝制好的兔皮在三十到六十文之间,新鲜的兔皮收购价却仅在十文钱左右。

    云萝却并没想过要收他的钱,只说:“等你制出笔后,送我两支。”

    虽然模样也怪得很,但好歹比她的手艺好了那么点。

    但事实却是大出她的意料之外,等到半个月后收到那两支毛笔的时候,只见虽与铺子里卖的那些精品还有很大差距,但跟次等的相比却也相差无几了,足够给文彬练字用。

    不亏是匠人家的孩子,在手艺上果然有天赋。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云萝离开李家后就跟虎头分别,各自回家。

    不过还没走到门口,远远的就听到了孙氏的叫骂声从墙内传出,云萝脚步一顿,然后若无其事的迈进了大门。

    孙氏霍的抬头看来,“死到哪去了?”

    云萝眼皮一掀,道:“我去看看太婆,忙忙活活这么些天,可别给累坏了。”

    一听到赵老太太,孙氏霎时噤声,下意识往大门外瞟了眼,随之狠狠瞪了云萝一眼,骂骂咧咧的,“不晓事的懒丫头,家里的活堆成了山,还只晓得到外头游荡胡闹。粮食都要捂坏了,看你们下半年吃啥喝啥!”

    郑云兰站在屋檐下,拿着把小剪刀将穗子一个个剪下来,抬头瞥了眼云萝,笑着说道:“小萝倒是孝顺,多么忙都不忘去看望太婆。”

    “太婆也这么说。”

    云萝的眼皮都不带撩一下的,说完就甩手回到西厢门口。

    左边是二姐,右边是郑小弟,隔着郑小弟的云桃正冲对面翻白眼儿,扬着声说道:“太婆上次还说都快要忘记大哥大姐他们长的啥模样了呢。”

    这下,连干着农活还不忘跟父亲探讨学问的郑文杰,都在刹那间面红耳赤。

    太婆忘记了小辈的模样,还不是因为小辈们许久不曾去探望?

    又不是相距太远,平时轻易不得见面。

    他今日竟被七岁的小堂妹给出言教训了,郑文杰只觉得羞愤难当,不由得往老爷子的脸上看过去一眼。

    他忽然轻叹了口气,似有无限的忧愁,“一心忙于学业,休沐时又来去匆匆,确实有许久不曾去看望太婆了,此时想来,还真是不孝。”

    郑大福神色一缓,忙开口安慰道:“你太婆最是宽和慈悲,晓得你专心读书,便是不能时常去看望她老人家也能理解,不会怪罪你的。”

    郑文杰苦笑着摇头,“那是太婆疼惜孙儿,孙儿却不能以为这是理所应当。总是孙儿行事不妥,一心挂念着读书竟差点忘了尽孝。先生常说,老人家大多都不在意锦衣玉食,唯盼着儿孙能够常伴身边,随侍左右。祖父,孙儿想稍后去看望太婆。”

    此言一出,郑大福笑得更开怀了,连连点头,“好好好,你是个好孩子,不亏读了这许多年的书,明理、懂事、孝顺。”

    祖孙之间霎时和乐融融。

    直至午后,蒙蒙细雨也终于停了,尽管天空仍然暗沉不见阳光,但也让人稍微松了口气,盼望着明天能有个好天气。

    傍晚时,虎头和栓子忽然抬了个东西上门来。

    几条长满着齿牙的木板拼成一个筒状,用几根木头架着,旁边连着一根手柄。

    这东西实在简陋得很,不过当两个少年将它在院子里架好,虎头一边摇着手柄,看着被带动的转起来的滚筒,跟郑大福说道:“大爷,这东西叫打稻器,好用得很,能把谷子打得很干净。”

    说着,将手柄让给栓子,他则拿了捆未脱离的稻子往那转动的滚筒上一放,霎时间谷粒飞溅,不过几个呼吸就将那一捆稻子上的谷粒脱得干干净净。

    见此情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眼睛发亮,郑大福更是抢先了一步,抓了捆稻子就学虎头刚才的样儿往滚筒上放去。

    一时没抓紧,稻秆差点被带动着脱手而去。

    尽管谷粒飞溅得满院子都是,但郑大福仍是兴奋得满脸通红,“好好好,这打稻器果然好使。”

    又看着栓子,笑呵呵的问道:“这是你爹做出来的吧?怎么让他想到的这物件?”

    栓子悄悄的瞄了眼站在人后的云萝,腼腆的不好意思应承。

    倒是虎头,应得毫不心虚,说:“这是栓子从书上看来的,本来也没多大在意,这两天遭了灾才想起来。宝根叔琢磨了几天才做出这么两个,栓子送来了我家,我爷爷觉得好用就让我给大爷家送一个过来。”

    这本也是云萝跟他嘱托好的说辞。

    栓子觉得无缘无故得了好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其他人只以为他是被夸得不好意思,郑大福又是连连夸赞,“读了书果然是不一样。”

    满院子的赞叹,郑文杰却忽然问道:“杜衡,你这是从何本书上看来的?”

    杜衡是栓子的学名。

    栓子笑得腼腆,说:“一本杂书而已,不过惊鸿一瞥,书名却是不记得了。”

    郑文杰顿时不赞同的说道:“你既进了书院,就该以科考书目为要,怎能将时间花费在那些无用的杂书上?听说你最近还在学制笔,岂不越发分散了心力?”

    虽两家并无太多往来,但两人同出一村,又在同一家书院读书,郑文杰因为年长了几岁兼家中比李家宽裕许多,就莫名有一种优越感,平时在书院里相遇时候说几句话也总带着点高高在上,尤其是在他过了童生试之后。

    栓子的眉头一皱。

    尽管心里不大舒服,但他本性温和腼腆,不是爱计较的人,便只拱手说:“多谢郑师兄提醒。”

    虎头却觉得郑文杰真是多管闲事,当即怼了过去,“栓子这是担心他爹负累过重,学好了既能省下买笔的钱,还能给家里添些进项。再说了,制笔这个事情在你们读书人之中不也是很文雅的事吗?”

    他刚才可都跟栓子问清楚了!

    郑文杰脸微热,心中也更添了几分恼怒,总觉得他被比了下去,莫名的心气儿不顺。

    栓子却不欲多做无谓的纠缠,转而对郑大福说道:“郑阿公,这打稻器因为是我爹琢磨着做出来的,可能不是很耐用,之后如果出了什么故障,您就打发个人来我家,让我爹过来修理。”

    郑大福点头道:“替我给你爹带个好,回头再请你爹来吃个酒。”

    “您太客气了,能帮上忙就好。家里也忙乱,小子就先告辞了。”

    虎头也要回家去干活,就跟栓子一起告辞离开。

    而有了这个新的工具,给稻穗脱粒的速度果然快多了。

    尽管比不上云萝前世所见的,摇动手柄也很要些力气,还因为没有挡板和配套的稻桶,稻秆放上去的时候谷粒夹杂着碎叶与芒刺飞溅,落得满院子都是。

    摇手柄的,搬运稻穗秸秆的,满院子扫谷子的,将厚厚堆积的谷子不时翻一翻面以防发热捂坏的……院子了再次忙乱起来。

    而这个简陋至极的脱粒机也很快吸引了周围邻居的注意,看到竟不用先把稻穗晒得酥脆了就能将谷子打落得干干净净,不由得眼馋不已。

    当听说此物出自李宝根之手,皆都纷纷往李家涌去。

    一整夜点灯熬油的忙碌,一直到第二天乌云散去,朝阳升起,外头有人兴奋的喊了一句:“天放晴了!”

    又听见敲门声,郑二福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大哥,开门,我把那打稻器给你送过来了。”

    听到郑二福的声音,离大门最近的郑丰收忙将大门打开,然后郑二福和郑丰庆父子两就抬着那架脱粒机走了进来,边走边笑着说:“这东西果然好使,不停歇的转了一个晚上,竟是把五六亩田的湿谷子都打下来了。也就中途坏了一次,不好大半夜的去叫宝根,捣鼓了好一会儿才弄好,倒也不是很难。”

    郑大福暂停下手中的活儿,睁了睁眯缝的眼睛,问道:“你家的谷子都打下来了?”

    郑二福嗓门洪亮,几乎不见忙碌了一整夜的疲累,“都打下来了,可喜今儿又有个好日头,把湿谷子暴晒一天,就能拖上好些日子了。”

    说着,已将东西安放好,搂了一捆稻子就忙活起来。

    “这东西就是没个篷子挡着,谷子飞得整个院子都是。”郑二福还笑着抱怨了一句,“家里的窗户纸都被打出了一个个的小孔。”

    郑大福也点了点头,不过这只是小事。

    郑二福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对刘氏说道:“丰谷家的,我跟丰庆在你家打谷,你去帮你二婶晒谷子。”

    刘氏看了公婆一眼,连忙答应下来,匆匆的出门往二叔家去。

    郑丰收从后院扛出一大捆稻秆,闻言说道:“落了这么两天雨,晒场还泥泞得很。”

    “垫上一层稻草,也能挡一下水了。”

    刘氏去二叔家帮忙晒谷子,这边孙氏也领着大儿媳和小闺女奔赴晒场。

    下雨前收回来的那些谷子已经晒过一个日头,多堆积几天也没有大碍,湿谷子却堆积不得。

    云萝满脸困乏的跟着云萱和云桃,将摊在家里的谷子一畚斗一畚斗的装进箩筐,然后由郑丰谷装上牛车运送到晒场上去。

    手扒谷子的时候,底下一片热烘烘的冒着潮气。

    郑大福当年良田多,家里也置办了许多竹簟,一时间倒是不用担心晒谷子的竹簟不够用。

    只是晒场就那么大一片地方,家家户户都要用,竟是不够使了。

    等到日头高升,孙氏忽气冲冲的奔了回来,将肩上扛着的木耙子一扔,就开始骂骂咧咧的。

    郑大福眉头一皱,“你又在叨咕啥呢?好好的谁又给你气受了?”

    孙氏瞥了来帮忙的郑二福父子两,嘟囔了两声,继续骂骂咧咧,却让人听不清她究竟在骂些什么。

    李氏落在后面,一进门就笑着说道:“二叔二婶真有福气,那李三郎书读得好,又一表人才,还半点不娇气,竟是一大早就来帮忙干活了。”

    郑二福越发的红光满面,对这个孙女婿真是满意得不得了,“是个好后生。他自己家不种田地,书院里一放假就来咱家帮忙,眼见着下雨了田里等不得,更是叫了一群好后生来,一天就把咱家剩下的粮食都给收了回来。”

    老泰山郑丰庆也赞誉有加,“刮风下雨的,担心他路上不安全,让他别来,他也不听,仍是每日天刚亮就过来了。”

    李氏扯着嘴角笑了两声,“这还不是因为稀罕云蔓?我方才瞧见他还带了个人一起,看着很是面善,应该是他的兄弟,又赶了两辆大车。”

    “哦?”郑二福愣了下,随之点头说道,“原先有说起那么多湿谷子都不够地方曝晒的,他便说他可以在镇上找几个场地,等天晴了就来运谷子。今儿可不就天晴了嘛!”

    郑二福说得眉开眼笑,心情舒畅,郑大福却越听越没滋味。

    想想自己的大女婿,这么多年了,也就过年的时候偶尔前来,农忙时节更是连问候一声都不曾有,还没他去镇上见他的次数多。

    以前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毕竟谁家的女婿三天两头的往岳家跑?

    可现在跟李三郎比起来,这差距立马就出来了。

    而且,李三郎还是个秀才呢。

    且据说,他这个秀才还能每个月从官府领取粮食和银子,很是不少。

    郑大福的视线在院子里一扫,忽然眉头一皱,问孙氏:“玉莲呢?她又躲哪去了?”

    孙氏一翻眼皮,“晒场上不得有人看着啊?被谁偷抓两把,被鸟啄上几口,该少多少粮食去?”

    郑丰谷忽然看了眼坐在门槛上打瞌睡的云萝,意外灵光的想起了那天小闺女说的,玉莲似乎对李三郎有些不该有的心思。

    毕竟,她可从不是这么勤快的人,偏偏李三郎还正好来了白水村。

    不禁看着老父老母欲言又止。

    只他从不是多嘴多舌的人,此时有心想说些什么都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又担心说得太多反而坏了小妹的名声。

    郑玉莲此时还真的在纠缠李三郎。

    她本不是勤劳的人,又是在太阳底下,晒谷场上,若在往日,她早就找了借口躲回家中。

    太阳太大会被晒黑,粉尘太多呛得慌,碎稻叶芒刺太多浑身发痒……

    用心去找,躲懒的理由总是多种多样的。

    偏她今日在晒场上见到了李三郎。

    他们都说李三郎长得不大好看,太黑了。她就觉得那些人太浅薄,只盯着李三郎太黑,难道都没发现除了有点黑之外,他的五官其实长得十分俊俏吗?

    而且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秀才了,还是那个禀生什么的,官府都要给他发银子和粮食,比她大哥还厉害!

    郑云蔓那个一家子都是泥地里刨坑的乡下丫头怎么配得上他?

    孙氏还当宝贝闺女懂事了,又心疼得不得了。却哪里晓得她一转身,郑玉莲就撒丫子朝李三郎奔了过去。

    彼时,李三郎正拿着木耙子将竹簟上的一堆堆湿谷子推开、摊平,忽然冲出个细皮嫩肉的大姑娘直往他身上贴,吓得他差点没抡起耙子就抽过去。

    真是又惊又怒。

    慌忙后退两步拉开距离,这才看清了郑玉莲。

    身为郑云蔓的未婚夫,他自然认识隔房大爷爷家的小姑,尤其这个小姑还曾不止一次的纠缠于他。

    李三郎只觉得越发羞恼不已,真是从没见过这么不知羞耻的姑娘!

    连忙又后退了几步,并将耙子握在身前挡住郑玉莲的继续靠近,才说:“原来是小姑,您有事?”

    郑玉莲却丝毫察觉不到李三郎对她的躲避,想要靠近又被耙子挡了路,便扭着手指含羞带怯的嗔了他一眼。

    李三郎霎时汗毛倒竖。

    “三郎,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云蔓也真是的,怎么能让你来干这些粗活?真是太不体贴了!”

    李三郎心中恼怒,但眼下晒场里吵吵闹闹的都是人,郑玉莲毕竟是长辈,他又是未过门的女婿,他若无礼,丢脸的却是云蔓家。

    偏偏郑玉莲还在锲而不舍的贴上来,竟是半点不顾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或者说,她根本就不知羞耻为何物?

    李三郎用耙子挡着她的贴近,头皮都快要炸开了。

    终于,虎头冲了过来,抓着耙子的木柄就往前用力一推,郑玉莲顿时“哎呦”一声往后退了出去。

    虎头挺着身板儿眉毛倒竖,冲着郑玉莲便嚷道:“你瞎了眼啊,往我家的簟上踩!”

    他虽有时候不大讲理,但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嚷嚷,嚷出来了,不仅郑玉莲没脸,他姐夫和姐姐甚至他全家人都要跟着丢脸,小萝也要被她连累。

    只是这郑玉莲实在可恼,每次见到他姐夫都跟苍蝇见了……呸!

    什么破形容!

    虎头伸手将李三郎往后一推,他自己又上前了两步,压着声音说道:“你还要不要脸?又来纠缠我姐夫!”

    郑玉莲顿时眉毛一竖,“我不过是见到李三郎过来打个招呼,你再胡说八道,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虎头“呸”了一声,“你当我瞎啊?我上次还看到你在半路拦截,吓得我姐夫好久都不敢往我们村子里来!再这么死皮赖脸的,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回去告诉大爷?”

    十一岁的少年,因为长得壮实,站在郑玉莲面前虽只到她肩膀的高度,但也极具威慑。

    郑玉莲被又骂又威胁,却不由得有些胆怯,张嘴欲骂,但最终也只是吐出了个“你”字,就不敢再骂了。

    能让孙氏和郑大福捧在手心里,稳居家中塔尖位置的人,就算不聪明,又怎会是个彻底的蠢货?所有的跋扈刁钻无理取闹,其实都不过是因为有恃无恐。

    有郑大福和孙氏护着,她在这个家里就谁都不用怕。

    望前程,她只需要抱紧她大哥、大嫂和大侄儿,郑老二和郑老三只会地里刨食,能给她什么?

    可虎头不一样,他不是她家的人。

    郑大福和孙氏根本管不到隔房的侄孙头上去,尤其虎头在他自己家也是所有人的心肝肉,还有个真正站在宝塔尖的赵老太太宠着他。

    他如果真的跑去告状,向来把脸面看得极重的郑大福一定不会轻饶了她,哪怕这是他最疼爱的小闺女。

    郑玉莲咬着唇,不甘心的看了眼李三郎。

    却见李三郎在虎头出现之后已迅速逃离,此时正跟云蔓站在一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笑得真让她刺眼。

    虎头见她还敢乱看,当即一挥拳头,“还不滚!”

    郑玉莲吓得后退了一步,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这才不甘不愿的离开这边晒场。

    人虽离开了,但目光却始终落在那边李三郎和云蔓的身上,手指狠狠的揉搓着衣角,满眼的凶光。

    她是绝不会放弃的!

第65章 师父回来了

    不停歇的忙了近两个日夜,郑丰谷累到几乎抬不起手来,本被厚实的硬茧覆盖,寻常菜刀都轻易划不动的双手都磨出了满手水泡。

    不独他一人。

    那打稻器虽好使,但毕竟需要用手摇动,一开始不觉得沉手,时间长了却真不是一个人能禁受得住。

    郑大福和郑丰谷、郑丰收父子三人轮流转动,皆摇得手臂胀痛,满手心的水泡。

    不止如此,他们因为离得近,飞溅的谷子打到身上力道十足,竟被打出了满头满脸的红疙瘩。

    倒是郑丰年,一开始还以为这个活儿最轻松,要加上他和他儿子,祖孙、父子、叔侄共五个人轮流。

    话说得忒好听,却才转了没一刻钟就扛不住了,话里话外皆是他那双金贵的读书人的手,怕是连笔都要握不住了。

    忙过这一阵,若不是满身的碎屑和芒刺,所有人都是连擦洗一下都不想,只想倒头睡死过去。

    却不想吴氏正和刘氏一起抬着一箩谷子放到屋檐下,忽然手一松就往前栽倒了下去,若非刘氏及时的伸手托住她,她那个大肚子恐怕就要直挺挺的撞到地上去了。

    身边的人都吓了一跳,而孙氏却在指着撒了满地的谷子骂她们糟蹋粮食,就忽然见到有一大片血色从吴氏的裤子里浸透了出来。

    院子里霎时间鸡飞狗跳,云桃撒丫子跑出去请大夫,天黑路滑两个膝盖都磕破了皮。

    又是闹腾许久,等到终于能歇下的时候,已经凌晨天将亮,启明星的落到了天边。

    沉沉的睡了一觉,再醒来,云萝从窗户的缝隙里看到外面已日头西斜,红彤彤的太阳挂在西边山顶上,点燃了大半边天空。

    屋子里,郑丰谷的鼾声震天响,文彬也缩在他脚下小呼噜打得欢实。

    云萝穿戴整齐,悄悄的下床,出了屋子。

    外面也很安静,除了从各间屋里传出的几个打鼾声,整个院子都再没有第二个站着的人。

    院子里还乱七八糟的,箩筐、畚斗、稻草……翻滚得到处都是,但对一整天没有吃东西的人来说,她现在并没心思去看这些,只转身往灶房里去。

    才走近两步,就先闻到了浓郁的米香味,进入灶房掀开锅盖,便见两大锅浓稠的米粥正温在灶上,灶膛里还有炭火余烬,锅里的粥便不时翻滚起两个热泡泡。

    云萝刚舀了一大碗还没开吃,忽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正靠近,然后就看见云桃打着哈欠闻香而来,“三姐,你干啥呢?”

    目光却直勾勾的盯着云萝手里的那一碗白米粥。

    云萝顺手就又舀了一大碗米粥,递给她,“吃吧,大米粥!”

    云桃狠咽了两下口水,然后迅速的伸手接过,埋头便喝了一大口。

    “嘶!”

    她被烫得直抽冷气,却舍不得将嘴里那一口粥吐出来丝毫。

    终于咽了下去,便一边吹着气,一边小口小口抿着,抿得格外认真仔细,似乎这是多美味珍贵的东西,必须得细细的品味才行。

    吃下半碗,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若是被奶奶晓得了,可就又要挨骂了。”

    家里多久没煮白米粥了?绵软细滑,一点都不会刮喉咙。

    云萝给她拨了些咸菜,却并不在意孙氏会如何,只催促了一声:“那你就吃快些。”

    她点点头,继续埋头大吃,一边还嘟嘟囔囔、含糊不清的说着:“今儿奶奶竟是大发慈悲,熬煮了这么大两锅白米粥!”

    莫非将存货都拿出来了不成?

    云萝却觉得这不像是孙氏会干出来的事情,九成是郑大福的吩咐。

    煮大米粥来犒劳一下忙到脱力的家里人。

    两人飞快的吃完之后,云桃又给她娘端去了一碗,再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踮着脚往锅里看,看到锅里那明显浅了一层的米粥,不由得看向灶边缸上的水瓢,蠢蠢欲动。

    “要不,往锅里舀两瓢水?”说着的时候,还忍不住响亮的打了个饱嗝。

    云萝也默默的看向了那只水瓢。

    她虽不怕孙氏,但如果能让她少骂几句,好歹自己的耳根子也可以清净一点。不过,往粥里加水这种事情,会不会有点缺德?毕竟爹娘和弟妹们都还得吃呢。

    犹豫了一会儿,她伸手将另一口锅也掀了盖,拿勺子往这边舀,一直到两口锅的粥差不多满了,再将锅沿擦干净。

    完美!

    迅速的把偷吃的痕迹都抹干净,姐妹二人就各拎了个畚斗,悄悄的出门往晒场走去。

    经历了整季的干旱又在成熟之时突来暴雨狂风,之后的三天始终阴雨绵绵不见天日,不知煎熬了多少人的心。

    可算等到天放晴了,家家户户自是都忙着晒谷子。

    而这连番的灾难,让粮食的产量一减再减,许多人家都不知接下来的半年该如何度过,村子里处处可闻哀哭声。

    云萝家还算是极好的,院子朗阔屋子也大,落雨天也能尽量的把稻秆摊晾开,再时常松动翻面让空气流动,不至于让底下的稻谷发热发霉,给捂坏了。

    又有打稻机让谷子最快的脱粒,更减少了堆积的体积。

    所以她家基本是把粮食全都从田里收了回来,又没有半点捂坏。

    然即便如此,粗略估计,竟也不过收获了往常年景的三成而已。

    那些家中人口简单,屋院狭小的人家,即便将稻子从田里收割了回来都无处堆放,除了冒雨下田挑拣着穗子收割,竟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余下的谷子烂在泥地里。

    云萝她们一路过去,沿途的田里都有人家在尽可能的抢救稻子,干不动农活的老人孩子也踩进泥泞田里,从湿泥中翻找被风雨打落的谷粒。

    晒场在村东边靠近田野的石滩地上,旁边还有个小水塘。此时这里吆吆喝喝的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眼看着日头将要落山,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收拢曝晒了一天的谷子。

    气氛热烈,却并没有多少喜悦。

    孙氏也在吆喝着指挥刘氏和云萱收谷子,郑玉莲和郑云兰捧着个畚斗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半天都收不完一张竹簟。

    收谷子慢悠悠的,眼睛却贼亮,一眼就看到了云萝和云桃两人。

    “小萝,小桃,你们怎么现在才来?”郑云兰翘着个兰花指挽了下耳边的碎发,又说,“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不能及时把谷子收起来可就要返潮了。”

    听到郑云兰的话,郑玉莲也转过头来瞪了两侄女一眼,“磨磨蹭蹭的,怎么不干脆睡死在床上算了!”

    若不是老父亲呵斥了她们,不许在家里吵吵嚷嚷的,她是定要将人都挖起来干活的。

    云桃瞪着眼睛就要顶回去,却被云萝一把拉住。

    扫了眼叉腰站在那儿,已经开始对着她们发射死亡凝视的孙氏,云萝眼皮子一耷,“你们来的早,收了多少谷子?”

    云桃也是眼珠一转,说道:“也没见干出多少活儿来,嘴上倒是叨叨个没完!”

    郑玉莲一怒,二话不说,扬着畚斗就往她们扇了过来。

    云萝将云桃往身后一拉,也是同样的扬起手中的畚斗扇了回去。

    “嘭”一声,畚斗缝隙里的粉尘飞扬,郑玉莲的畚斗被反弹了回去,差点没扑倒在她自己的脸上,狼狈的后退了好几步,好容易站稳脚步,却被满天飞的粉尘迷了眼。

    她尖叫着伸手去揉眼睛,揉得泪水哗哗流。

    孙氏哪里还忍得住?当即踩着脚步飞快的冲过来,“作死的东西,还敢对你姑动手,我拆了你的骨头!”

    众目睽睽的,云萝能毫不犹豫的顶了郑玉莲,却绝不会跟孙氏动手。

    正要躲避,就忽听见旁边传来赵老太太的声音,“干啥呢?吵吵嚷嚷的还嫌不够丢脸!”

    却是赵老太太领着二房的几个人到了晒场。

    孙氏霎时安静下来,整张脸都在抽抽着抖个不停,却硬是把嘴角扯了个类似笑的弧度出来,“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说着就伸手将郑玉莲搂进了怀里,细细的给她吹眼睛,还不忘恶狠狠的瞪云萝。

    赵老太太横她一眼,语气也硬邦邦的,“人活着,还能不干活?”

    又在周围扫视了一圈,问道:“丰年家的呢?怎么不见人影?”

    孙氏扯着嘴角,说:“大媳妇不惯干这些粗活,这两天也是累坏了,我让她在家歇着呢。”

    赵老太太冷哼了一声,“秀才娘子果然娇贵得很,自个儿在屋里歇着,倒是好意思叫还不到她膝盖的侄女儿出来干活儿!”

    孙氏抖着嘴,却不敢反驳。

    而老太太说到这里也懒得跟她再多说,没的反失了自己的格调,转而看着郑玉莲,“多大的姑娘了,还整天冲着侄女们叫叫嚷嚷的,也不晓得害臊!”

    又从郑云兰身上扫过,眉头一皱,到底没有说什么,转身去了隔壁位置。

    弯腰抓起竹簟的一角,用力一掀,黄灿灿的谷子顿时“哗啦”的往中间汇聚。

    另外的三个角再如此三次,谷子就在竹簟的中间积成一堆。

    蹲下拿手将谷子往畚斗里扒拉,再倒进箩筐之中,不一会儿就将一块竹簟收完了。

    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手脚仍利索得很,干起活来半点不含糊。

    这边的冲突因为太婆的插手而暂告一段落,云萝看了眼正冲她挤眉弄眼的虎头,然后绕过孙氏她们到了娘和二姐的旁边,跟她们一起收谷子。

    而那边,因为老太太就在旁边,孙氏和终于睁开眼睛的郑玉莲一时间也不大敢闹了,只一边甩着眼刀子,一边收谷子。

    虽说有二十七亩良田,但这个时候的粮食产量本就不高,一亩上等良田的正常产量也就在三四百斤,这还是在江南鱼米之乡。

    就这么些粮食,今年还接二连三的受了灾,再加上晒场地方有限并不能让全部谷子一次性的曝晒,所以很快,她们就把谷子都收好,并卷起了竹簟。

    此时,已经有大半个太阳落到山下,天地间一片金黄。

    郑丰谷赶着牛车过来,旁边,郑丰收打着哈欠也坐在车辕上。

    在回去的途中,路过一户人家门前,突然从里面传出了一阵哭声:“辛苦大半年,好容易盼到收粮,却全都被糟蹋了,还让人怎么活啊!”

    一时间,所有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连孙氏都闭了嘴,难得的安静。

    半晌,只听郑丰收狠狠的吐出一口气,“这贼老天!”

    云萝落在最后,回头望了眼那个小院子。

    竹篱笆,黄泥墙,茅草顶。

    院子里一垄垄的种着各类蔬菜,在雨后焕发出了郁郁葱葱的鲜活生机。

    门边檐下放着两口箩,一个老汉不停的抓起箩里的谷子摩挲,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则瘫坐在堂屋门前,拍着胸口大哭。

    云萝敛下眼睑,紧抿了嘴,默默的收回了目光。

    她来此地近八年,虽不能说每年都风调雨顺大丰收,但基本都只是些小灾小难,且水涝较多。

    江南的雨水丰沛,难有干旱,而每年的夏天水汛期间,百姓们也大都有了预防和抵抗的经验,粮食偶有减产,好歹能支应过去。

    如今年,小半年不落雨,又在夏收时节突降狂风暴雨,已经是严重的天灾。

    在这天灾面前,幸运的如栓子家,田地少,收割得也早,在暴雨前收了回来好歹还有五六成粮。

    而大部分人家能保住三成已经是极好了,如云萝家。而更惨的,却连一二成都没有。

    回到家中,气氛依然沉闷,沉默着吃过晚餐,连白米粥都不能让他们感觉到喜悦。尤其是耳边始终旋转着孙氏的骂声,老实如郑丰谷和刘氏吃着白米粥,差点没泛起了罪恶感。

    一顿白米粥作犒劳,之后就又回归了糙米稀饭。

    那亮澄澄的米汤清可见底,黑黄的糙米躲藏在菜叶之间,粒粒分明。

    云萝拿着筷子在米汤里搅了搅,然后抬头看了眼旁边桌上,郑玉莲手中正在剥壳的鸡蛋。

    郑玉莲其实一直在留意着这边,发现云萝的目光,立马就瞪了她一眼,然后得意的把鸡蛋一口吞了进去。

    鸡蛋太大,她动了动腮帮子发现不好嚼,就又将它吐了出来,拿在手上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一副津津有味得意洋洋的样儿。

    云萝默默的收回了目光,有点恶心。

    吃完早餐,留孙氏和郑玉莲在家里和照看晒场上的谷子,其他人则在郑大福的带领下各拿着个小簸箕,腰上绑着篓子往田里去。

    今年遭了灾,郑大福的心情十分沉重,脸色自然也难看得很,以至于郑丰年那一家子都有点儿不敢如往年那般的寻各种借口来偷懒躲避农活,竟硬是撑了这么几天。

    谷子已经收割回来,但还有被风雨打落到田里的那些,虽说在水里泡了这么几天,肯定大部分都腐坏或发芽了,不过能捡一些回来也是极好的。

    挑挑拣拣,就算人不能吃,还可以喂鸡喂猪。

    原本可都是极好的粮食啊!

    而且谷子留在田里,过不了几天就会抽穗发芽,而这些禾苗即便是大了也长不出谷子来,白白抢了下一季粮食的肥。

    云萝渐渐的落在后头,并在路口停下了脚步,对郑大福说道:“爷爷,那谷子也捡不了多少,我去山上走一趟。”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看过来,郑大福愣了下,倒是半点没有为难,只点头道:“去吧。”

    倒是刘氏很有些担心,拉着云萝殷殷嘱咐了一通,“刚下过大雨,那山上泥多路滑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你要小心些。”

    云萝点头应下,临去之前悄悄的朝身边的文彬使了个眼色。

    郑小弟顿时目光闪亮,咧着嘴笑嘻嘻的看她,眼睛眨得飞快。

    云萝又看了眼不甘不愿的跟在老爷子后头的大房几个人,然后拐进了另一条路,往山上奔去。

    忙着夏收,又突降暴雨,她已经好多天没有上山,原先布置好的那些陷阱也垮塌了好几个。

    她一路过去,只从泥里挖出了一只死去多时的雉鸡,羽毛散乱,凑近去闻,已经有了些异味。

    将其放入篓子,又修理好陷阱,正要去下一处,忽然一顿,散漫的神情在瞬间沉凝,倏忽间窜到大树后面,只小心的探出了半只眼睛。

    那里林木葱葱,有了雨水的浇灌,干渴多时的树木重新焕发了生机。层层腐叶之下,还有青翠的嫩芽悠悠然探出了尖尖。

    过了许久,忽然似有脚步踩踏着枝叶的声音,灌木丛摇曳,一个十分魁梧的壮汉从那里钻了出来。

    只见他脚踩着破烂草鞋,穿一身黑不溜秋的破衣裳,头发散乱,满脸的络腮胡子让人看不见他的样貌。

    这简直就是个野人,还是个九尺身高,壮得像头熊,肩膀上还扛着一头大野猪的野人。

    云萝看得一愣,下一秒已经从大树后面走了出去,双眼睁大,撑开了眼角飞斜的弧度,“师父!”

    虽然越发的粗糙了,但此人可不正是她那失踪了好几个月的师父——据说逃荒而来,落脚在白水村村尾小破屋里好多年的张猎户吗?

    壮汉的脚步顿时一停,看着她咧嘴露出了两排牙齿,白森森的直晃眼睛。

    下一秒,他随手扔下肩膀上扛着的东西,大走两步眨眼就到了云萝的面前,弯腰伸出蒲扇大的两只厚实爪子,往她腋下一托便将她高高的举了起来,大笑声响彻山林。

    “乖徒儿,师父给你带了好东西!”

    云萝心里的那一点惊喜却在瞬间烟消云散,只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的俯视着正给她举高高的师父。

    “放、我、下、来!”

    他咧着嘴,又稀罕的举了两下才将她放回到地上,手指在她篓边上一勾,见里头就一只糊满泥的脱毛雉鸡,顿时眉头一皱,“这够谁吃的?”

    云萝将篓子一把夺回,慢慢的翻了个白眼,“本来就不是给你的。”

    他哈哈大笑,用力的揉了揉她的头顶。

    云萝一矮身从他大掌下躲开,按着头顶后退两步,皱眉看他。

    感觉头皮都要被揉掉了!

    他偏还没有半点自觉,回身将刚扔下的一个破包袱捡回来,然后也不管地上有多脏,层叠的落叶中还有着没来得及蒸腾干净的水汽,就那么盘腿坐了下来。

    云萝的目光从他身后的那头大野猪身上扫过,然后落在他放在腿上的大包袱上面。

    他的双掌厚实,手指看着粗笨,动作却十分灵活。

    一个又一个的结在他手指间打开,揭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袱皮,足足六层之后才终于露出了一点别的颜色。

    他伸出左右各两根手指,轻轻的一捏,下一秒就从包袱里提溜出了一条粉红色的绫纱留仙裙。

    云萝顿时一口气没喘上来,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偏他还觉得挺美,提着留仙裙就往云萝身上比划了又比划。

    满脸的络腮胡挡住了他的表情,只看得见他咧出了两排大白牙,一双眼睛也弯了起来,并不住的点头,“我就说我乖徒儿跟这裙子配得很,不亏老子一眼就瞧上了!”

    你还一眼就瞧上了?

    云萝将眼皮一耷,面无表情的一把扯下裙子,团吧团吧又塞回到了包袱里面,“我穿不上这样的衣裳,你还不如送我把弓箭呢。”

    他顿时“啪”的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咋就穿不上了?莫非那郑家的老虔婆还敢刻薄欺负你?老子辛辛苦苦……给自己的徒儿置办一身好衣裳,她若是敢伸爪子来抢,看我不剁了她!”

    他的话到中途忽然转了个弯,但仍然气愤得很,两条又粗又黑的眉毛狠狠的拧到了一起,迫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云萝的目光微闪,然后默默收敛了眼神。

    也不知师父这段日子去干了什么,这一身的血腥凶悍之气藏都藏不住。

    这不是猎杀几头野兽就能有的。

    尤其这气息还很熟悉。

    当年,他把她从河边捡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便是压制不住的血腥杀气,比现在还要更凌厉疯狂得多。

    目光在他身上转了转,不由得问道:“师父,这几个月你去哪了?”

    他眨眨眼,那张粗狂的脸上硬是被他摆出了一个无辜的表情,“本来是想进深山里去找几个大家伙,没想到走着走着就翻过山头到了谷安县,反正也没要紧事,索性也不急着回来,只四处走走,倒是意外发了笔小财。”

    骗子!

第66章 为老不尊

    虽明知道师父在说谎,但云萝并没有去揭穿他的谎话,也不继续在山上逗留,转而跟着他往下山回去。

    白水村的人都知道云萝天生力气大,还在三四年前拜了张猎户为师,所以才小小年纪就能时常出入山林,学了一手捕猎的好本事。

    却没人知道他们其实相识更早,渊源更深。

    当年,她刚一出生就被人偷了出来,如果没有遇见他,她怕是早已经被淹死在河里。

    只是当时他的境况也很不好,一身的血,满身伤,身后还有不知什么人在追杀着他。

    但他始终没有把她丢下。

    她被包在襁褓里,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在他的怀里跟着一路奔逃,直到落足此地。

    也是等到好几年后,她才终于弄清楚她来到了江南,此地是越州府治下,长乐县所属,庆安镇白水村。

    刚到此地时,正逢郑丰谷和刘氏的次女生病,才出生不足三月就夭折了,夫妻两上山埋葬的时候遇见了被放在路边的云萝,一起的除了一个破烂襁褓外,还有两锭五两重的银元宝。

    夫妻两个商量半天,最后将她抱了回去,只说幺女在上山之后又有了气儿,竟是活过来了。

    那女娃娃在家里本就不被重视,一直到夭折,也只有孙氏和李氏两人在她刚出生的时候来看了一眼,两三个月过去,哪里还记得她长什么模样?

    况且,几个月大的婴儿本就不很分明,云萝当时也正被折腾得蔫巴巴,连五官都瞧不太清晰,亲姐姐云萱还年幼,以至于一家人除了郑丰谷和刘氏之外,竟没一个发现他家的孩子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

    云萝于是就这么在郑家安家落户。

    没多久,听说西边在打仗,逃出了许多难民,白水村也来了一个汉子,在村尾搭了个小破屋,平时以打猎为生。

    云萝虽知道自己不是郑家的孩子,但其实她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世,她也并不知晓。

    刚出生就被偷了出来,她那时候视力和听力都还没有发育完全,脑子也迷迷糊糊的,除了有限的几个画面之外,哪里还能晓得更多?

    而张猎户只是路过凑巧将她救了下来,更不会知道她的身世。甚至之后两人成了师徒,他也从不曾跟她说起过当年的事,就让她以为她真是郑家的小闺女。

    谁能想到她竟生而知之呢?

    师徒两一路下山,站在山上往下眺望,只见村边的田野里一片狼藉。

    张猎户的心情有点沉重,问她:“你家可遭了灾?”

    “下雨前收了小半,剩下的那些也雇佣短工全收了回来,还算好的,至少保住了三成粮。”

    三成?这还算好的?

    张猎户皱了皱眉,下山后却没有回自己的那个小院子,而是拐了个弯往里正家走去。

    白水村的里正姓李,是栓子的同族伯爷爷,已年过花甲,目前正在着重培养长子,好让他接班里正之位。

    他家坐落在村子的中间,张猎户扛着头大野猪一路穿村而过,顿时吸引了村民们的注意。

    “张猎户,好久没见到你了,这些日子你去哪了呀?”

    村民们也都称呼他张猎户,叫得久了竟是大都忘了他原先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呢?

    云萝仔细想了想,才好不容易从记忆的角落里挖出了一个已有些模糊的名字——张拂。

    跟面对云萝时不同,张拂对其他人却冷淡得很,面对他们的主动招呼和询问,也不过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倒是云萝主动开口说道:“师父穿过山林去了谷安县,今日才回来。”

    “谷安县啊?那可老远了!从山里穿过去都有好几十里路呢,要是走大道,得走上好几天才能到。”

    云萝也不知道远不远,反正她又没去过。

    抬头看着师父的背影,再看看他行走的方向,她又跟路过的村民说道:“我师父打了头野猪,让里正阿公做主,分给大家。”

    早就注意到张拂肩上扛的大野猪,蠢蠢欲动又不好意思第一个开口询问的村民们闻言,静了一瞬,然后猛的欢呼了起来。

    对一年都难得吃上一回肉的村民来说,这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诱惑,有人甚至已经开始算起了这么大一头野猪,他家能分到多少肉?

    这野猪怎么也得有两三百斤吧?咱村老老少少近四百口人,若按人头分,每人都有半斤多呢!

    村民们奔走相告,云萝和张拂还没到里正家门口,远远的就看到他家大门打开,一群人簇拥着里正热热闹闹的迎了上来。

    里正虽已年过花甲,但身子还硬朗,粗手大脚黑脸庞,皱纹纵横,脊背微驼,拄着根藤木拐杖,却健步如飞。

    “小张啊,你真要把这野猪给大家分了?”这可值好几两银子呢!

    张拂只将野猪扛进了他家院子,“嘭”一声摔在地上,扫过直勾勾盯着野猪的村民,对里正说道:“平时多得大家照顾我这淘气的小徒儿,又听说村子里遭了灾粮食不济。这一头野猪的肉虽不多,但多少也能让大家都沾点油水。”

    里正叹了口气,说:“也得你想着咱村里的人,可是给大家伙都贴上了厚厚的一层油。”

    用力将目光从野猪身上拔下来,村民们也连连说道:“还是张猎户大气,这么大一头野猪说给就给了!”

    “张大哥你也太客气了,小萝本就是咱村子的人,又最是乖巧懂事不知有多稀罕人,还说啥照顾不照顾的。”

    “可不,我家小孩儿倒是经常占小萝的便宜呢。”

    “不过小萝有你这么好的师父,也真是有福气。”

    陆陆续续的不断有人赶来,很快就把里正家的院子都给挤了个满当当。

    里正家的院子是村里最大的,五间正房,左右各三间厢房,围成一个非常宽阔的院子。

    原本,廊下和院子里的空地上都摊晒着谷子,但眼下人群聚集,李老太太领着儿媳妇和两个孙女,在村民的帮助下正迅速的将谷子收拢。

    灶房里烧着热水,村里的屠夫也被人从家中叫了过来,正在磨刀霍霍。

    里正看着这闹闹腾腾的都围在这里,便沉着嗓子说道:“围在这儿干啥?田里的活都没有了?散了散了,每一户留个人领肉就行,其他的都回去干活去!”

    张拂暂且留在里正家,云萝却觉得没意思,挤出了人群打算回家,手上还捧着师父强塞在她怀里的破包袱。

    岂料,刚挤出来就看到孙氏阴沉着脸站在人群后面,见到她便狠狠的剜了一眼。

    而在她的身边,郑玉莲扒拉着前面的人,踮起脚尖,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看,见到云萝,也朝她翻了个大白眼。

    云萝只当没看见,出了大门就往自家走去,却没走出几步,就听得身后“噔噔噔”的跟上一串脚步声。

    一直到远离里正家,四周也没有人的时候,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加快,孙氏追了上来伸手一把扯住云萝的胳膊,目光直勾勾的盯在她怀里的包袱上,“拿着啥东西?”

    手臂翻转,轻巧的挣脱了孙氏的掌控,后退一步,说:“新衣服,师父给的。”

    郑玉莲落后一步,听到这话顿时眼睛一亮,快走两步到了云萝面前,伸手就想来抓她怀里捧着的包袱。

    “呸!”孙氏却是满脸愤恨,“一个老爷们竟然跑去给小姑娘买衣裳,也不嫌害臊!”

    云萝的目光顿时一沉,侧身躲过郑玉莲的手,说:“无亲无故的,小姑倒是好意思要我师父买的衣裳。”

    也不晓得到底是谁不害臊!再说,就咱两的身材差距,你便是抢走了,能穿得上吗?

    郑玉莲一愣,随之怒道:“死丫头,就晓得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说着就朝云萝的脸伸手过来,一脸的愤怒,以及眼中燃烧的跃跃欲试。

    孙氏也在骂着:“吃里扒外的东西,家里都快要揭不开锅了,有了好东西还不知道拿回家,白白的糟践了!给那么些人吃了能得什么好处?有几个能念你一句好的?真是个败家玩意儿!”

    云萝一边躲着郑玉莲的手,一边冷眼看着孙氏,见她喋喋不休越说越气愤肉疼,好像张拂的东西本就该是她家的一般,忍不住插嘴打断她的话,“我师父吃我家什么东西了让你骂他吃里扒外?不过说到败家倒确实挺败家的,无缘无故的,咱家人都不知吃了他的多少肉呢!”

    “你这个……”孙氏恼羞成怒,扬手就抽了过来。

    郑玉莲也正伸手过来,无意间与孙氏形成了一个夹角,全都往云萝的脸上招呼过去。

    云萝终于被激起了几分凶性,再不只一味的躲避。

    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郑玉莲的手腕一拉,又往前一推。再后退一步,正好避开孙氏的这一巴掌,紧接着手上拉着郑玉莲用力的往前一撞。

    她的力气多大呀!便是个成年男子都比不上她。

    这么一推加一撞,顿时将郑玉莲推了出去,也撞得孙氏接连后退,然后母女两一起跌坐到地上,滚成一团又摔了个四仰八叉。

    霎时间,屁股疼,大腿疼,腰疼,还有肚子疼。

    简直是全身上下哪哪都疼。

    云萝冷冷的俯视着眼前“哎呦呦”叫唤的两人,“再敢对我动手试试!”

    真是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Kitty猫。以为仗着年纪大、辈分高就能为所欲为?本姑娘一忍再忍,你们倒是得寸进尺,一言不合就要抓脸抽巴掌!

    孙氏猛的抬头盯上她,却被她的目光吓得刹那噤声。

    云萝收敛目光,一脚踹开爬起来就又要朝她扑的郑玉莲,声音冰冷,“我不介意折了你的爪子。”

    郑玉莲顿时就被吓住了。

    云萝又骂了一句“孬种”,转身离开。

    迎面却看到郑大福站在几步外,正皱着眉头一脸严厉的看着她,“殴打姑母,还把亲祖母撞倒在地还出言不逊,你这是忤逆不孝!”

    云萝冷眼对上,毫不退缩,“为老不尊、为老不慈,还想让后辈恭顺孝敬?我倒是觉得您应该好好的管一管老太太和小姑,好歹也出了两个读书人,若被人知道家里有这么个偏心刻薄还惦记别人家东西的母亲和祖母,也不知要被怎么笑话。小姑十五岁了,听说你们正打算要给她相亲?”

    郑大福脸色铁青。

    云萝说完之后就从他身边走过,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冷笑着说道:“大伯和大哥读书科考的银子,大伯娘他们在镇上吃用花费的钱,可大都是我爹和三叔他们用血汗换来的,是我们从嘴巴里一口一口省下来的!您的长子和大孙子有出息,考了秀才考举人,以后还要当官改换门庭,您的闺女是心肝宝贝受不得半点委屈,所以就可以不顾我们的死活了?”

    说完,扬长而去。

    留下郑大福站在原地,脸色接连变化宛若调色盘。

    许久,他用力的闭上眼睛狠吸了一口气,却止不住垂在身侧的手指不住的颤抖。

    这话说出来,太扎心了!

    他在这里心神难定,几步外的孙氏眼见着云萝离开,终于拍着大腿哭骂了起来:“遭瘟的小畜生啊,老天爷迟早落个雷下来劈了你……”

    孙氏并没有因为云萝和张拂的关系而多分得了肉,这让她十分的心疼不甘,就仿佛是自家的猪肉被分了出去一般。

    不过她虽不高兴,但村里的家家户户分了肉却都极高兴,一时间笼罩在白水村头顶的阴云的稍稍的消散了一点。

    剩下的猪头下水大骨头则在里正家煮了两大锅,请了村里几个有名望和辈分高的人来,大吃一顿。

    郑大福和郑丰年父子两人都在被邀请之列。

    那边在吃肉,这边尽管得了好大的一块,但孙氏显然没有要让家里每个人都尝尝肉味的意思。

    她亲自切了薄薄的几片,就着青菜煮了好大的一盆,然后在开饭前扒拉着菜盆往郑玉莲碗里夹了两片,又给两个儿子各夹了一片,然后是李氏和郑文浩都分了一片,最后,她自己的碗里埋进一片。

    没了!

    云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细想想,却又觉得这既在预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毕竟,连大房的郑云兰和郑云丹都没有呢。

    孙氏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吊着眼皮子从刘氏到吴氏,再从云萱到云梅,一个个的全瞪过去,“看啥看?一个个全是饿死鬼投胎的!”

    郑丰收夹着薄薄的、几乎透明的那一小片肉,舔了下嘴唇,说:“娘,今儿不是刚得了那么大块肉吗?你怎么不多做点?天这么热,仔细别放坏了。”

    孙氏顿时横过去一眼,“肉肉肉,一天天的就想着吃肉,怎么不把我的肉割了拿去吃了算了!总共就那么点,一顿吃了,你爹和你大哥不要吃啊?过两天你大哥他们回镇上,不得叫他们带上点啊?”

    看着老娘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郑丰收心里没滋味极了,却还是说了一句:“我媳妇怀着双胎呢。”

    昨儿还见了红,现在还躺床上起不来身。

    “呸!就她娇贵,又是请大夫,又是要吃肉的!谁还没生过孩子?生到现在也不过生了两赔钱货,这种媳妇娶了来有啥用?”目光却虚虚的有点不敢往郑丰收身上放,只拿筷子在菜盆里用力翻搅了几下,说,“这么多油星子,还不够她吃的?”

    “啪”一声,云萝将一碗米汤一口喝光,重重的放下碗,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之后,伸手点了点孙氏和郑玉莲,又从李氏母女三人的身上划过,说:“都是赔钱货。”

    孙氏的脸霎时铁青,郑玉莲也扔下了碗筷就要骂。

    云萝却哪里会给她开口的机会?

    手中的筷子一转,给身边几个小的都夹了一筷子青菜,说道:“快吃吧,要没有我师父,你们连油星子都没得吃!”

    一句话说完,在场的几人顿时脸色各异,分外精彩。

    这天深夜,当几乎所有人都沉睡入梦的时候,河边的石滩地上却悄悄燃起了一个火堆,一只缺了口的铁锅架在火堆上,“咕噜噜”的冒着肉香味。

    “三姐,好了吗?”伴随着说话声的,还有吞咽口水和肚子叫唤的声音,煞是响亮。

    “快了!”云萝头都不抬,她也饿得很。

    远处,有个黑影正蹑手蹑脚的往这边摸过来,手上晃悠悠的似乎还拎着一坨什么东西。

    云萝最先发现他,眯起眼仔细的辨认着那人形,忽然喊了一声:“三叔。”

    那黑影在原地静止了片刻,然后索性放开脚丫子小跑着奔了过来,“快快快,我带了老大的一块肉,一起煮了!”

    云萝皱眉,“雉鸡和野猪肉一锅煮?窜味了!”

    “瞎讲究!不都是肉?”郑丰收混不在意,说着便急急的跑到河边将那块肉随便一刷,回头“咕咚”一声扔进了锅里。

    当第二天孙氏一早起来首先去检查昨日藏起来的那块野猪肉,却发现那肉不翼而飞的时候,自是又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戏。

    郑丰谷牵着牛出去,悄悄问坐在牛背上的儿子,“小彬啊,你们昨晚上出去的时候,不是说你三姐姐留了一只雉鸡吗?”

    “对啊。”文彬眨巴着眼,“可后来三叔也来了,还拎了好大的一块肉呢。雉鸡炖肉可好吃了,我还给爹也留了一块呢。”

    郑丰谷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块肉,白花花的只添了一点盐味儿,却油汪汪的让他忍不住“咕咚”一声,咽了好大一口口水。

    不由得一阵脸红,忙往儿子那边推了过去,“你……你快藏好,爹不爱吃这个。”

    类似的场景也在刘氏和云萱去河边洗衣服的路上发生,而云萝则第一次主动找上了她三叔。

    郑丰收虽性子精怪不着调,但以前也是一心供养着他大哥和大侄儿读书科考,除此之外再时不时的给自己弄点好处,与二房其实并不亲近。

    不过最近,事情一桩桩的发生,他倒是回过味来了,对老大一家的意见越来越大,倒是跟二房的关系亲近了许多,尤其是云萝,尽管前不久还被她不顾叔侄情谊的差点活埋,但他还真对她多了几分心。

    也因此,云萝冷眼看着三婶的脸色,便有点不忍心她肚子里的两个孩子被孙氏给折腾没了。

    此时,郑大福去田里查看秧苗的生长情况,郑丰年和郑文杰又以读书的名义躲进了屋里,李氏带着两个女儿在郑玉莲的房里陪着孙氏一起嘀嘀咕咕的说得正乐,吴氏躺在屋里养胎,云桃小姐妹两出门割猪草去了,而郑丰收正坐在杂物房门口修理着木犁,准备明天就下地耕田。

    被水浸泡了几天,泥土都松软了,正好耕田。落在田里的谷子也清理得差不多,余下的那些只能等以后再处理,毕竟农时不等人。

    唯一的空闲人云萝便在郑丰收面前蹲了下来。

    郑丰收诧异的抬起头来,“小萝,你是有啥事?”

    云萝看着他,神情淡淡的,却率先放出一个惊雷,“三叔,我想分家。”

    郑三叔的手霎时狠抖了两下,“你你你说啥?”

    内心震惊,出口的声音却下意识的压到了最低。

    嘴角轻轻的弯起了那么一点点,她手指轻敲着木犁,继续放雷,“不分家,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先顾着大伯和大哥读书科举,顾着大伯娘他们在镇上吃好喝好,还要顾着给小姑攒嫁妆,到最后我们连想多吃点粮食都不能。我弟弟读书好,我上次还听到大伯和大伯娘偷偷的说,说我弟弟读书比当年大哥还要好,他们要想法子让我弟弟不能再继续学下去,免得坏了性子跟大哥争抢。”

    郑丰收的脸色一变。

    云萝仿佛没看见,语调慢悠悠的始终不曾有多大起伏,惊雷一个又一个却是放得毫不含糊,又说:“不分家,家里不管有多少东西都没有我们的份。可我想让我弟弟读书,不仅仅只是在家里识几个字。他若争气,我便送他去镇上,县里,甚至是府城的书院。我二姐的年纪也不小了,奶奶给小姑攒了那么多嫁妆,我二姐却连一件新衣裳都要偷偷摸摸的做,做了也舍不得穿。”

    又看一眼他,说:“三婶动了胎气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身,连饭都吃不饱,更别想有好东西给她补补身子。连云梅都晓得跟姐姐出去割猪草呢,她们倒是躲在屋里清闲得很。”

    说着,侧头望了眼正房西屋,一阵阵的逗趣说笑声正从那里面传出来。

第67章 暗搓搓挣钱

    那一串串的话,让郑丰收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禁有些口干舌燥,狠咽了几口唾沫,半晌才哑着声问道:“你……你想怎么做?”

    云萝抬头望了望天,悠悠说道:“爷爷奶奶那么护着大伯一家,我们若先开口指不定就要打断你的腿。”

    “……”混账丫头,你这是打算让我挡在你前头啊!凭什么只打断我的腿?

    云萝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所以我们得让大伯来开口提分家。”

    此刻,她双眼微眯,像极了正打算干坏事的小狐狸。

    郑丰收愣愣的看着她,“怎……怎么做?”

    云萝朝他凑近了一点,轻声说道:“眼下庄稼遭了灾,收成减去大半,大哥八月份却要去府城参加院试考秀才,少说也得备上十几两银子。大伯和大哥在镇上一个教书,一个读书,便是要有个人在身旁照顾,大伯娘一个人也够了,大姐、二哥和五妹妹留在家里,好歹也能干点活儿。”

    郑丰收眼睛铮亮,觉得这事儿大有可为。

    云萝却又说:“隔壁村有牛车每天清晨去镇上,傍晚再回来,来回一趟也不过才四文钱,可比在镇上专门雇个驴车马车的便宜多了。栓子他每日都在村口坐牛车去上学,放学后,为了省下那两文车资,他许多时候还要走路回家。”

    郑丰收用力一拍大腿,仍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眼珠骨碌碌的转,思索着嘀咕道:“咱家镇上的院子虽不大,却也不小,赁了出去还能给家里添些进项。栓子那么小都能每日赶路上学,他们怎么就不行了?”

    云萝也说:“大伯他们清闲惯了,还总以为给家里做了莫大的贡献,咱们以后都得依靠他们。”

    郑丰收忽然就想起了那天,云丹在抢小兔子的时候说的那话,这个家里东西,都是她家的!

    云萝又眯了眯眼,“大伯现在已经是秀才,开着学堂每月都有几两银子的束脩,他又是长子,凭着爷爷奶奶的偏心,便是分家,家里的东西他也能分多半,又因他免了徭役,说起来,竟真是我们都在占着他的便宜呢。”

    这话太刺心了,郑丰收瞪大眼睛气得不得了。

    哪里能这么算?

    郑丰收气急了,却不敢冲云萝发脾气,只暗搓搓算着——老大得了秀才的功名才几年?

    便是考了秀才之后,虽说开了学堂赚得一些束脩,可就那么点束脩他都暗藏了大半,剩下的还不够他们在镇上的花费呢!

    家里的东西,按理来说是有他的份,可不论粮食还是菜蔬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哪一样是他自个儿辛苦得来的?他哪次回来不是坐着充大爷,等着人去伺候的?

    不说他,就是他的一家子,都没见哪个会主动给家里搭把手的。

    都说他干活的时候总是偷奸耍滑不勤奋,怎么就不去瞧瞧老大那一家?

    眼见着郑丰收“呼哧呼哧”的喘气,云萝也不再继续刺激他,反而安抚了两句,“现在我们在他眼里已经是拖累,再等一等他总会忍不住提出分家的。倒是三婶等不得了。”

    郑丰收果然冷静下来,只直勾勾的盯着她。

    他可没忘记她曾说过有挣钱的法子呢,惦记了这么多天,真是抓心挠肝的。

    云萝也没再犹豫,只让他保证,“我有个挣钱的法子,但三叔你得保证你不会告诉任何人,连我爹娘都不能告诉,挣了钱你也偷偷的花。”

    郑丰收哪里会有不答应的道理?自是连连点头应下。

    “小萝啊,是什么挣钱的法子?”

    “听说过香胰子吗?”

    此地百姓洗衣去污大都用的是从田边地角里摘的皂角,捣碎了搓揉便能将衣服洗干净。

    只是这东西用着不方便,碎末还总是粘在衣服上和头发上不好去除,味道也不怎么好闻。

    宽裕些的人家倒是会买澡豆,小小一匣子细碎的粉末,用来洗手洗脸洗衣服都是极好的。

    再好的,就是胰子了,用猪胰子配上各种香料精心制作,小小的一块却价格不菲,不是穷苦人家能用得起的。

    或许还有更好的,但云萝并不曾在镇上见过。

    与皂角相伴了这么多年,她早就想做几块肥皂出来使使了,只是条件不允许。而眼下,她给了郑丰收这个挣钱的法子,却也没打算只交给他一个人。

    跟郑丰收说好之后,她就揣了一两银子转身出门,去往虎头家。

    赵老太太眯着眼睛坐在屋檐下筛选谷子,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依然身体健朗,眼明心亮,也就稍微有一点点耳背。

    “太婆,二爷爷在吗?”

    老太太眯着眼笑,“是小萝啊,你二爷爷下田去了,你找他有事儿?”

    她点点头,“是有点事儿,不过跟您说也一样。”

    老太太却摆手说道:“跟我个老婆子有啥说的?你二奶奶在后头呢,你找她说去。”

    后院正闹腾腾的很热闹,说话声中还夹杂着虎头的大呼小叫声。

    云萝转到后院,就看到后院靠墙角的地上已堆好了一个高高的稻草垛,此时虎头正站在堆了一半的第二个草垛上,胡氏和小胡氏在下面给他递一捆捆扎好的稻草。

    这脱了谷粒的稻草依然是好东西,既能铺床,又能搓草绳、编草鞋,秋冬春寒之际还能给田地里的庄稼保暖,再不济,当柴火烧灶也是极好的。

    “二奶奶,伯娘。”

    虎头叉腰站在稻草垛上,不满的喊道:“小萝你怎么只不跟我打招呼呢?”

    云萝瞥他一眼,又跟胡氏说道:“二奶奶,我跟你说个事儿。”

    胡氏笑眯眯的看着她,“啥事啊?”

    她也没有多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我晓得一个做香胰子的方子,想卖香胰子赚钱,又不能让奶奶知道,可以在你家跟你们一起做吗?”

    胡氏一惊,“香胰子?”

    没多久,云萝又揣着同一块银子回家,没能把它交出去。虎头紧跟在她后头,拎着篮子便出门往镇上跑,连堆到一半的稻草垛都暂且不管了。

    午后,他拎着满满一篮子板油回来,然后他家灶房里就响起了一阵“滋滋”的熬油声,浓郁的猪油香味飘得大半个村子都能闻见。

    有人忍不住酸溜溜的,“刚分了猪肉,就又熬油,也不瞧瞧现在是啥年景。”

    板油可比最好的五花肉都要贵呢。

    尽管心里酸,嘴上却也只能自个儿嘀咕上这么几句。

    都知道郑大福和郑二福两兄弟家富裕,大房可是能供养两个读书人呢。二房虽比不得大房良田多,但家中人口简单吃用得少,哪怕遭灾只收了三四成粮食,日子恐怕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况且,谁不知道赵老太太一手的好刺绣,她虽然现在年纪大了干不了这些活,但一手好技艺却全传给了大曾孙女郑云蔓,可是能给家里添好些进项。

    猪油在火焰的煎熬下越发浓香扑鼻,飘飘荡荡的站在几十米外的院子里都能闻见。

    孙氏站在堂屋门前的屋檐下,尽管啥都看不见,她却仍不由自主的将眼珠子转到那个方向,一整个下午都在骂骂咧咧的,实在是心气难平。

    傍晚,小胡氏端了个碗上门来,笑盈盈的对刚从田里回来,正修整着锄头的郑大福说:“今儿得了两斤板油,奶奶让我给大伯送碗油渣来,拌点盐也能给您下个酒。”

    郑大福愣了下,脸色和缓,说道:“这金贵的东西,你们自个儿留着吃就成,干啥还送过来?”

    小胡氏笑着说:“我家人少,也吃不了那么许多,天气又热,没多会儿就要放坏了。”

    这时代,油渣还真是好东西,多少人一年到头都吃不到一点油腥呢?

    郑家富裕些,却也没到不馋荤腥的地步,看家里一群大大小小的人,有几个不是面黄肌瘦的?

    而这一碗虽是油渣,但里头的油水却仍有不少。

    郑大福转头去看孙氏,想示意她接过侄儿媳妇手上的那碗油渣。却不料,孙氏白眼儿一番,甩手就进了屋。

    她可不稀罕胡家人送来的东西!

    郑大福的脸顿时一黑。

    还是刘氏有眼力见,从灶房拿了个碗来将油渣倒进去,又将空碗还给小胡氏。

    小胡氏笑眯眯的又跟刘氏说了几句话,临离开前又冲坐在门槛上教郑小弟识字的云萝招了招手,说:“小萝,你上次让虎头给你做的鱼篓子做好了,他让你自己去拿呢。”

    郑大福张了张嘴,但刚收了人家的一碗油渣,他此时也不好再阻拦云萝去找虎头。

    尽管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小胡氏说的就是个让云萝去她家吃好东西的借口而已。毕竟家里这么些人,谁还编不出个鱼篓子来?

    而云萝这一走,就到吃晚饭的时辰都没有回来。倒是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郑丰收,在开饭时从外头溜达了回来,还在孙氏骂骂咧咧的时候顶了两句。

    不过孙氏都习惯了小儿子的不着调,竟也没有因为被顶撞而爆发更大的战争,甚至没人关心他跑外面干啥去了。

    左不过就是偷懒耍滑的那点事儿。

    所以当他一放下碗筷就又溜了出去,除了孙氏嘴上骂两句,也没其他人多说多问,似乎这已经是稀松平常之事。

    云萝去虎头家吃了一顿,在天黑前回来了,手上还真拎了个脑袋大的鱼篓子,并有一丝丝焦香味儿从里头幽幽的散发出来。

    孙氏眼睛一瞪,伸手就夺了上来。

    面对这强盗般的行为,云萝迅速的往旁边一让,耷拉着眼角说道:“这是二奶奶让我带来给弟弟妹妹们尝个滋味的。”

    “呸!一天天的就晓得往那边跑,怎么不索性住那边儿算了?也不晓得谁才是你亲奶奶!”

    云萝脸色不变,张嘴说出的话却直戳肺管子,“我倒是想换个奶奶呢,每次过去都能连吃带拿的,脾气又好从不乱骂人,真羡慕云蔓姐姐和虎头。”

    孙氏的火气被瞬间点炸,不管不顾一巴掌就挥了过来。

    云萝下意识的伸出了腿踹过去,但伸到半路又收了回来,只将身子往旁边让开,皱眉说道:“谁家奶奶跟你似的动不动就伸手打人脸?说你不如二奶奶慈祥可亲会疼人还不服气,没瞧见连太婆都不稀罕你吗?”

    孙氏被气得倒仰差点没厥过去,郑大福眼看着不像话,连忙出声喝止,“够了!整天吵吵嚷嚷的没个清净,你能不能消停点?”

    又深深的看了眼云萝,有心想训斥上两句,又莫名的有点不好出口,最后也只挥手让他们出去。

    尽管他不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能知道那些陈年旧事,但云萝今儿的这些话确实听得他心惊肉跳的,太扎人心了!

    孙氏转头跟郑大福闹了起来,但大儿子一家都在,她又不敢狠闹,一时间吵嚷嚷骂咧咧指桑骂槐折腾个不停,心中的火气越积越深。

    可惜那挑起了她火气的人早已经跑到外面,正跟几个小的一起围着鱼篓子,愉快的分享里头的油渣。

    “三姐,油渣太好吃了!又香又脆咬着全是油呢。”郑小弟一手油渣,另一只手抓着篓子的边边,怎么都舍不得松开。

    云桃也抬头看了她一眼,恨恨的说道:“奶奶把油渣都藏了起来,就拿了半小碗出来,都不够大伯一个人吃的,我们的桌上连一点油星子都没有!”

    早就预料到了。

    云萝倒是并不很馋油渣,拿着一颗尝了尝滋味就不再动手,抬头看到郑云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正眼巴巴的张望着这里。

    接触到云萝的目光,她脸色一变,然后用力的瞪了她一眼,状似十分不屑的“哼”一声后转身跑进了东厢,再重重的关上门。

    “嘭!”

    云萝:“……”神经病啊!

    文彬和云梅凑在一起“吃吃”的笑,眼珠子不时的往那边溜,油渣都嚼得更有滋味了。

    这又是一个热闹的晚上。

    洗洗刷刷,转眼就到了入定睡觉的时辰,除了云萝和他自己屋里的那几个人,没人注意到郑丰收一直到这个时候才悄悄的回来。

    次日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白水村就热闹了起来,其中自然也包括郑大福家。

    老爷子一早起来喝了碗稀饭之后就先带着两个儿子和二媳妇刘氏赶着牛车往田里去了。

    今日开始耕田,往年还要再加上一个吴氏,只是现在吴氏有了身子,又见了红动了胎气,自是不能再让她干这样的重力活。

    三天前的那一通闹,便是孙氏都有点给吓住了,这两天吴氏一直躺在屋里啥都不干,也就昨天早上发现她藏得好好的野猪肉不见了的时候,指桑骂槐的骂了一通。

    可吴氏又不像刘氏那样胆小怕事,骂便骂,她躺在屋里压根就连个面都没有露一下。

    至于大房?

    耕田这种重力活,郑丰年从来都没有干过,郑大福和孙氏也舍不得累坏了长子。

    大人们去耕田,小孩也没得闲。

    云萱拎了两大篮子的衣服,正要出门去河边清洗,云萝眼睛一扫,忽然把她拦了下来,然后从篮子里拎出了一条雪白的亵裤。

    乡下地方没那么多讲究,一家人的衣服向来都是一起洗的。但即便是孙氏那么个刁钻刻薄的人,也会把郑大福的贴身亵裤单独收起来清洗,不会叫儿媳妇和孙女沾手。

    吴氏和刘氏自也是如此。

    可现在,篮子里出现了一条明显是男子的亵裤,而且靠近了似乎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

    云萱下意识伸手来夺,“小萝,你做什么?快放回篮子里!”

    云萝往常都没什么表情的脸色此时却已经有点发黑,避过二姐的手之后更是将那条雪白的、细棉布的亵裤直接扔到了地上,“大姐也就罢了,都是女孩子。为什么大哥的亵裤都让你去洗?”

    说罢,一脚踩上了那条亵裤。

    那边屋檐下的郑云丹顿时尖叫了一声,指着云萝便嚷嚷道:“你干什么?又不是让你去洗,你干嘛扔了我大哥的裤子还拿脚往上面踩?”

    这一声尖叫把在家里的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自也看到了被云萝踩在脚底下的那条裤子。

    云萝冷冷的扫过郑云丹,然后直接对上从屋里出来的郑文杰,“大哥都快要娶媳妇了,怎么还好意思让我二姐给你洗亵裤?我都不好意思让二姐给我洗。”

    郑文杰的小白脸霎时通红,就连李氏和郑云兰都咽下了到嘴边的话,郑丰年更是缩回到屋子,仿佛从没有探头出来查看过。

    孙氏皱了皱眉,难得的没说话。郑玉莲却翻了个白眼,说道:“就你事儿多,当妹妹的给哥哥洗几件衣裳本就是该当该份的,你想偷懒也找个别的由头。”

    “小姑给我爹和三叔洗过几件衣服没有?”云萝怼回去,然后又看着郑文彬说道,“亲娘和亲妹妹都不洗,倒是好意思让堂妹给你洗亵裤,你的先生和同学们都知道你这么不知羞吗?”

    郑文杰的脸色简直都要憋成了酱紫,心里不禁有些埋怨母亲,可又不好在这儿跟云萝多做解释。

    云萝可不管他们的脸色和心思,说着就将二姐手上的两个篮子夺过,翻转着将里头的衣服全部都倒了出来,将那几件一看就是大伯家的衣服全都挑了出来,“大伯娘和大姐少在屋里聊会儿天,就能把自家的衣服都洗干净了,我二姐又不是你家的丫头,伺候你们吃伺候你们穿,还得给你家少爷洗亵裤。”

    又将郑玉莲的衣服扔了出来,说:“也不盼着小姑给我爹和三叔洗衣服,把你自个儿的洗了,我二姐就能轻省许多。”

    然后将剩下的衣服往篮子里一拢,两个篮子顿时闲了一个。

    云萱吭吭哧哧的手足无措,云萝却一手拎起篮子,另一只手扯着她就出了门,留下身后院子里一地的脏衣服。

    身后众人的脸色分外精彩,郑玉莲更是忍不住跳脚骂了起来。

    这一场好戏,云桃却是看得眉开眼笑,此时见云萝出去了,连忙拉着云梅跟上,文彬亦是从边缘上挪移,“哧溜”的追出了门。

    云萱还觉得不好意思,被云萝拉着走仍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却正好对上了紧跟着她们出来的三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不由得一呆。

    云桃蹦跳着几步追上来,背上的竹篓子也跟着她一跳一跳的,“三姐,你可真厉害,指着大哥的鼻子骂他,他竟然还不敢回嘴。”

    云梅也仰着脑袋,傻乎乎的冲着云萝笑。

    她虽还小不懂许多事,但也晓得在家里谁对她好,她就跟谁亲近。

    可惜云萝现在没什么心思理她们,她皱着眉,只觉得对大伯那一家人已经是忍无可忍了。

    父母对子女,子女对父母,嫡亲的兄妹姐弟之间,或者年纪还小的,那都无妨,可一个十六岁的、都可以娶媳妇了的隔房堂兄让十二岁的堂妹给他洗亵裤,也太不要脸了。

    不止如此,她刚才将篮子翻转过来后,还看到了另一条男子的亵裤,那尺寸和布料颜色很显然就是郑丰年的。

    除了他不会有其他人,因为就连孙氏,她会把自己的亵裤扔给儿媳妇和孙女洗,却绝不会让老头子的亵裤出现在她们的手上。

    乡下的老太太都知道,做事情不能那么不讲究。

    云萱见她沉着脸不说话,不由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说道:“别气了,不就一条裤子嘛,有啥呀?你可是把他们的衣裳全扔了出去,还不知他们在家里要怎么生气呢。”

    云萝看着她这混不在意的样儿,只觉得一口气憋在了胸口,都不知该说她单纯,还是自己懂的太多瞎操心。

    文彬跟在后头,眼珠子骨碌碌转着。

    他也不是很明白,不过看三姐的样子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他还从没见三姐这样生气过呢。

    所以肯定是大哥他们不对!

    低头看一眼满满一篮子的衣服,抬头说:“三姐,你别生气了,我也自己洗衣服,不让二姐洗了。”

    云萝面无表情的瞥他一眼,忽然神色一动又转头看着他,说:“你去跟爹娘说,大伯和大哥让二姐给他们洗亵裤,让我发现把他们的衣服全都扔出来了。”

    郑小弟眨巴眨巴眼,瞬间一脸“我懂了”的表情,转身便“哒哒哒”的往村外奔去。

    也不晓得他到底懂了什么。

第68章 刘氏晕倒了

    姐妹几个在外头晃了一整天,等到她们终于回家的时候,早上洗干净的那篮子衣服还拎在云萱手上,却都已经干了,皱巴巴的皱成一团一团的。

    今天割回家的猪草格外多,姐妹四人外加一个郑小弟皆都肩上扛着,手上拎着,挤挤攘攘的堆了半个院子。

    此时炊烟袅袅正升起,听到动静,李氏从灶房里走出来,笑眯眯的说道:“今日一天都没回家,竟是割了这么多猪草呐。”

    云桃撇撇嘴角不吭声,云萝却说:“可不。家里的两头猪大了,胃口也大了许多,不多割些猪草回来不行啊。我娘在耕田,三婶在养胎,大伯娘和大姐、五妹妹倒是在家歇了一天,这些猪草剩下的事就交给大伯娘了。”

    李氏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下意识的张嘴想说点好听的话来拒绝,云萝却已经扯着云萱离开。云桃更有眼力见,早就拉着云梅溜得飞快。

    独留下一个郑小弟,眨巴着眼抬头看她,脆生生的问道:“大伯娘,二哥呢?”

    李氏嘴角一扯,真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故意问这么一句话的。

    但再气闷,她能对这么个五岁大的侄儿发脾气吗?

    “许是又跑哪儿玩去了,我也一天都没见着他人影了呢。”

    “哦。”文彬颇失落的低下头,“二哥真好,都不用干活可以一直玩,我也想跟二哥一起玩呢。”

    李氏:“……呵呵,你二哥也喜欢跟你玩呢,你去找他吧。”

    文彬歪着脑袋眨眨眼:骗子!

    转身便“哒哒哒”的找他三姐去了。

    晚饭后,云萝和郑丰收悄悄的,没惊动到任何人的分别离开。而在孙氏的骂声中,云萱领着云桃收拾了桌子,又洗干净灶头;刘氏撑着疲惫的身体坐在灶房门外,帮李氏切着堆成小山的猪草,低着头闷不吭声。

    李氏并没觉得刘氏与往常有什么不同,也不因为她的帮忙而有丝毫感激之情,甚至因为这是云萝甩给她的,隐隐中还涌动着一腔怒火,并毫无疑问的迁怒到了刘氏的身上。

    她将铡刀切得“砰砰”响,脑中在盘算着还有几天他们就可以回去镇上。

    真是受够了这乱糟糟还又脏又累的日子!

    正盘算着,却忽然,坐在她对面的刘氏身子一歪,然后往旁边的猪草堆上一头栽了下去。

    李氏不由得一呆,呆呆的看着倒在猪草上面的刘氏,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直到在一边玩耍的文彬惊叫了一声“娘”,飞扑到刘氏身上。

    她终于回神,当即“嚯”的跳了起来。

    “二弟妹,你这是怎么了?”

    此时,云萝正在虎头家的灶房里指挥着一个叔叔和一个伯伯第一次制作手工肥皂。

    首先,将昨晚煮好沉淀的草木灰溶液过滤。

    郑丰庆手拿着竹篾编成的漏斗,斗里垫着一块布,举在木盆上方,郑丰收则拎着木桶将里头的草木灰溶液小心的倒进漏斗里。

    竹篾编得密密实实,液体从缝隙中漏下去,草木灰颗粒却全都被挡在了上头。

    如此又过滤两遍,保证没有一点肉眼可见的杂质,得到了小半盆黄褐色的清液——这就是最简单而廉价的碱液。

    将这半盆碱液倒进锅里,太婆已经坐在灶膛前点起了火,开始给碱液加热。

    云萝让郑丰庆挖了一大碗昨天新熬出来的猪油,放入碱液中搅拌。

    虎头在旁边看得抓耳挠腮,很想把人挤开他自己动手,还不住说着:“够了吗?这么点猪油就够了吗?小萝你尽管放,昨天熬出了一大盆猪油呢,还有很多还有很多!”

    其实制作的步骤云萝事先都已经讲过了一遍,只是他仍忍不住的想要说话,总感觉正在干一件大事儿!

    郑丰庆被他闹得头疼,一胳膊将他推了出去,“边上站着去!你以为是做菜呢,想放多少就能放多少。”

    虎头甩头就又要钻过去。

    郑二福在后头伸手就抓住他的后领子将他拉住,笑呵呵的说道:“行了,就在你姐姐旁边站着吧,别过去碍手碍脚的惹人嫌,小心你爹烦了捶你!”

    安静的站在边上围观的小胡氏转头冲儿子笑了笑,又回头不错眼的盯着看。

    胡氏也看着锅里那一碗猪肉,还是忍不住的有点儿心疼。

    多少人家一整年都吃不上这么一碗猪油?

    猪肉融化在碱液里,在持续的加热下“咕噜咕噜”翻滚了起来。

    云萝朝灶膛前烧火的老太太说道:“太婆,火小一些,别太旺了。”

    赵老太太笑眯眯的应一声,“唉。”

    溶液一边加热一边搅拌,随着水气的蒸发,很快就只剩下了一半左右,锅里的溶液也变得黏糊糊。

    云萝抓了一小把盐扔进去,“太婆,可以灭火了,不用再烧。”

    火灭了,灶膛里却仍有余温,郑丰收一边搅拌着皂液,一边问道:“等到一会儿盐都化了,就可以舀到模子里头装起来了吧?”

    这些步骤,他可记得清清楚楚,比当年读书的时候都要认真。

    “对。”

    虎头终于还是忍不住的跳了起来,转头将放在门边上那几个昨晚连夜做出来的木头模子捡了起来,“好了吗好了吗?我来我来!”

    然后又被他爹无情的推开,还将他手上的模子给抢走了。

    虎头一脸不服气,只可惜暂且没人理会他。

    云萝看了那几个模子一眼。

    这就是几个四四方方,巴掌大的木头盒子,里头被磨得光溜溜的摸不到一点毛刺,底部也没有固定住,可以打开拆下。

    锅里的溶液在随着灶膛的降温而逐渐降温,当云萝说可以了的时候,郑丰收瞬间停下搅拌,连眼睛都更亮了好几个度。

    郑丰庆适时的递上模子,和郑丰收一起将锅里那些呈糊糊状的米黄色溶液小心的舀进模子里头,一丝不漏。

    “这就好了?等着它们凉了就能变成香胰子使了?”感觉还挺简单。

    所有人都围在灶边的水缸板前面,看着上面那十个模子,感觉很是稀奇。

    这猪油和泡过灰的水煮一煮,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呢?

    云萝也看着那十个模子,看到满满的九个,还有一个模子却只盛了一半,其实心里还有点忐忑。

    这手工肥皂虽然制作简单,但在她前世想要买点碱是多简单的事啊,用草木灰泡出碱液,再做肥皂,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试验。

    不不,在前世,她也没亲手做过肥皂啊!

    倒是跟着奶奶做过不少胭脂水粉护肤品,纯中草药无污染,补水保湿美白养颜修容防晒,想要啥效果,就有啥效果。

    而现在,皂液已经入了模,正放在灶边的水缸板上,只等着它冷却凝固,也不知最后会成个什么模样。

    几个人把水缸围得水泄不通,吱吱喳喳的讨论个不停,话题半点都没有从香胰子上面脱离,就连太婆都满脸好奇很有兴趣的样儿。

    云萝正看得有趣,忽然好像听到了什么,不由得侧头看向外面。

    “小萝,你怎么了?”

    还是虎头哥哥最先发觉云萝的异样,一声问候就将其他人的目光都引到了她的身上。

    灶房里一瞬间的安静,倒是让外面的声音一下子响亮了起来。

    这下,不止是云萝,其他人也都听到了外头的声音。

    “好像是从咱家那边传来的?”郑丰收有些犹豫,转身往灶房外走去。

    云萝也跟着出了灶房,一出门,声音就更明显了。

    她忽然眉头一皱,耳边却先响起了虎头的咋呼声,“是文彬的声音啊,这是干啥了?怎么好像在哭呢?”

    赵老太太扶着门框站在门口,闻言忙对郑二福说道:“快去瞧瞧,可别出啥事了。”

    云萝当即从虎头家离开,不过几十米的路,眨眼就到了自家的大门口,却在门口差点撞上了迎面冲出来的一个人影儿。

    “二姐?”

    “小萝?”云萱也愣了下,但她现在顾不得多想妹妹怎么会从外面进来,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在眼眶里转了许久的泪水当即就落了下来,神色慌张的说道,“娘厥过去了,倒在地上,喊……喊都喊不醒。”

    云萝脸色一变,连忙奔进了大门。

    只见院子里乱糟糟的散落着满地猪草,西厢二房的屋子房门大开,文彬的哭喊声正从那里面传出来,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许多声音,吵吵闹闹的让人听不清楚。

    身后,郑二福将云萱拉了回来,让虎头跑去请六爷爷,省得天黑路远,小姑娘慌慌张张的反倒出了事。

    屋子里,所有的女眷和孩子都在这儿,连吴氏都从床上爬了起来,此时正扶着肚子站在墙边,皱眉一脸忧心的看着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刘氏。

    床边也挤满了人,郑丰谷蹲在床边抓着她的手已是六神无主,文彬则趴在边上嚎啕大哭。

    李氏弯着腰想要把他抱离开,“小彬啊,你娘肯定不会有事的,你先别哭,吵着你娘了。”

    文彬却哪里肯离开?当即挣扎着想把她甩开,双手更是死死抱住床柱子,“放开我,我不走!坏人,你们都是坏人,全都来欺负我爹娘,把我娘都欺负病了!”

    李氏脸色一变,站在她旁边的郑文浩当即便扬着拳头冲文彬喊道:“臭小子,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揍你!”

    她连忙放开文彬,只抓住郑文浩,怒道:“闭嘴!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给我出去!”

    郑玉莲扶着孙氏站在床前,撇着嘴一脸不耐烦,而孙氏正扯着嗓子喊:“这又是怎么了?一天天的就没个消停的时候,真是欠了你们的!”

    云萝正走进屋里,闻言不由得脚步一顿,然后扒拉开围在床前的这些人,走到刘氏身边一手握上了她的手腕,就像是害怕惶恐之下的紧紧抓住。

    “三姐。”文彬看到她后倒是稍微平静了些,眼泪汪汪的直往她身边贴过来。

    云萝一手拉着他,一手细细感受着刘氏的脉搏。

    忽然目光一动,眼睛都微微的瞪大了些。

    不动声色的松开手,揽着文彬站在床头边上,手轻轻安抚着他的背,她自己焦灼的心却已平静下来。

    等不多久,郑大夫背着药箱急急忙忙的被虎头拉了来,恰逢此时,昏迷的刘氏也悠悠醒转。

    孙氏脸色一瓜拉,下意识的就以为她是在故意装病。

    郑大夫诊了脉,却笑着说道:“侄媳妇这是有喜了,照这脉象来算,已经有两个多月,只是近来操劳过度,一时接不上气才会晕厥了过去。你身子虚弱,该当好好的歇两天,再多吃点荤腥补一补,没甚大碍。”

    郑丰谷不由得大喜过望,刘氏却忧心忡忡的,说:“家里那么多活儿,哪里能多歇?”她的月事向来不准,常常几个月才来一次,倒是没想到竟又有了身孕。

    郑丰谷闻言一愣,下意识转头去看他娘。

    孙氏几乎将她的小圆脸拉成了马脸,目光沉沉,要多冷漠就有多冷漠,面对着二儿子求助的目光,她直接“呸”了一声后甩手离开。

    一切尽在这一声“呸”之中。

    李氏在听到刘氏有喜之后也不由得微变了脸色,但不过一瞬间而已,转眼又是笑盈盈的,对刘氏说道:“这可是大喜事呢,弟妹就先歇着吧,我便不在这儿打扰你了。”

    然后,亦是转身,领着她的两个闺女和小儿子快步离去。

    吴氏站在门边嗤笑了一声,摸着她自己的肚子,却看着刘氏的肚子说:“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依着咱婆婆的性子,还不知要怎么折腾呢,说起来,倒是我连累了二嫂。”

    正是忙着夏种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儿媳妇躺在屋里养胎了,难道还要再躺下一个吗?

    她们的婆婆可从来都不是这么和善的人。

    刘氏和郑丰谷显然也都想到了这些,不由得脸色灰暗。

    果然,刘氏有孕这个事情并没有让家里添多少喜气,郑大福得知情况之后,沉默半晌,才终于吐出一句话来,“那明儿就让老二媳妇在家里歇一天吧,之后插秧倒也轻省。”

    得知二儿媳妇又有喜了,郑大福也不是不高兴,毕竟家里添丁本身就是一件大喜事,老二家就一个男丁难免有些单薄,能再添一个就更好了。

    但对不缺孙子孙女的他来说,也没觉得有多惊喜,如果能再晚个十天半月的,大概会更高兴一些。

    本是关心是否出事而来,却遇上了这等喜事的郑二福在一旁看到大哥如此处理,不由得眉头一皱,心中很是有些不赞同。

    家里又要添丁进口,若放在他家,不知会多高兴呢,哪里还能让儿媳妇下地插秧?

    雇个短工才多少钱?农忙时节,工钱虽有上涨,但一个短工一天也不过才五十个大钱,却能至少种七八分田,哪里省不出来?

    又不是家无恒产,靠着佃田过日子的穷苦人家。

    但这是大哥家的事情,他身为分家的二房也不好过多的插手,没的反而惹了闲话。

    眼见着没别的啥事,郑二福又坐了会儿之后就带着儿孙们回家去了,将这边的事儿跟家里人一说,那边是如何议论的且不去理会。

    就说这边,刘氏听说自己明天能在家歇一天,倒也松了口气。躺在床上有心想早点歇息,但明明身体十分疲乏,闭着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

    夜渐深,村子里都安静了下来,风从山上吹下来,将白天的暑气都给吹走了,便觉得有点凉。

    刘氏在黑暗中将被文彬踢开的薄被盖回到他身上,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身子,忽然幽幽长叹了一声。

    郑丰谷在她另一边转了个身,轻声说道:“莫要多想了,快睡吧。”

    屋里安静了会儿,然后刘氏压着声音说道:“我先前坐门口的时候一直想跟大嫂提,文杰和小萱都大了,有些事还是要注意些,毕竟说起来也不好听。不说文杰,便是文彬,等他再大几岁,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她们姐妹两沾手他的贴身衣物。可我想得多,嘴上却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心里一急,这才厥了过去。”

    说到这儿,便又是一声叹息,“说来说去,还是我太没用了。”

    “别这么说,要说没用,也应该是我没用,总也照顾不好你们娘儿几个。”

    “你也有你的难处,怎么能怪得了你?”顿了下,忽显得有些犹豫,支支吾吾的说,“我近来总想起小萝说的那些,虽多是些悖逆的疯话,细想想,却格外的入……入耳。”

    黑暗中,云萝忽然睁开了眼睛。

    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这话,包子竟然都要觉醒了吗?还真是意外的惊喜。

    于是一夜好眠,还梦到了分家后的美好生活。

    可惜新的一天到来,睁眼就又见到那一群碍眼的人。

    昨天,郑大福父子三人加上一个刘氏已经耕了很大的一片田地,又将翻起的泥土平整,在田埂的边缘也都糊上泥巴防止漏水。

    今天还是得继续耕田,昨日耕好的那些却可以开始插秧了。

    所以在家里躲了两天的郑丰年一家今天又得下地,尤其今年少了吴氏和刘氏这两个壮劳力,郑大福算着农时只越发觉得急巴巴,更顾不得心疼长子和大孙子了。

    况且,还有个郑丰收在旁边紧迫盯人的,郑丰谷好像也有了点小意见,郑大福为着家庭和睦考虑,做事也不好太过偏颇。

    不会种田?学啊!

    年纪还小?可以拔秧、运送秧苗啊!

    总能找到适合你干的活儿!

    所以到最后,除了养胎的刘氏和吴氏妯娌两,也就只有真的还太小的文彬、云丹和云梅被留在了家里,以及说要看家做饭晒谷子的孙氏和郑玉莲,其他人则全都去田里。

    出门的时候,云萝落在了最后面,然后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迅速拐了个弯,往虎头家走去。

    虎头早已等候多时,不仅是他,便是郑二福和郑丰庆,虽在为等会儿的出门做准备,但目光也是时不时的往一边转过去,显得颇心不在焉。

    “小萝怎么还不来?这香胰子这样算是做好了吗?”

    云萝到的时候,正好听到虎头的这一句抱怨。

    顺着声音看去,就看到郑虎头蹲在放置于墙角阴凉地的那几个木头模子前面,并不时的伸出手指摸一摸,“好滑!”

    郑丰庆最先看到云萝,顿时眼睛一亮,笑着说道:“小萝来了?虎头可是念叨了一早上,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快去看看那香胰子可是做成了吗?”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光跟着云萝转,虎头更是颠颠的跟着她,几乎都要贴到她身上来了。

    云萝索性就不动手,只指挥着虎头干活。

    皂液已在模子里凝固成黄褐色的一团,有些浑浊,并不清透。

    将模子的底卸下,取出凝固的肥皂放在桌子上,四四方方巴掌大的一共有九整块,还有一块只有其他的一半大。

    云萝将那半块肥皂拿在手上捏了捏,滑溜溜,硬度适中。凑过去闻一闻,也没有奇怪的味道。

    眼中已有了欣喜,转而将半块肥皂递给虎头,说道:“我觉得是成了,你拿着洗洗手,看效果怎么样。”

    虎头当即欢喜的奔了出去,从院子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出来,然后将手浸湿,再在肥皂上搓了搓。

    很快就有一层细细的泡沫在他手上搓了出来,喜得他当即喊道:“跟香胰子一样!”

    又凑近闻了闻,说:“但没有香胰子那么香。”

    其他人纷纷围了过去,郑丰庆第一时间就拿过肥皂也在手上搓了搓,搓出了一层灰黑色的泡沫,再拿水一冲,顿时觉得两只手都白嫩了许多。

    小胡氏拿过那半块肥皂翻来覆去的看,简直是爱不释手,“除了没有香味,其他的都不比香胰子差呢,真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用猪油做出来的。”

    她有一块香胰子,是几年前三哥从县城回来的时候送给她的,也没比这块大多少,却据说花了足足一两银子。吓得她将其藏在房里,平时连摸都不舍得多摸一下。

    抬头看到公爹也好奇的瞅着她手中的肥皂,不由得脸一红,连忙递给了他,说:“爹,您试试。”

    一时间,今天还要下地种田的事情都给忘了。

    赵老太太找出了几张油纸,将桌上的九块肥皂仔仔细细的包了起来,并在封口处折了一朵小花,还每一朵小花都长得不一样。

    云萝羡慕所有手巧的人,忍不住就往那些小花上多瞄了几眼。

    她的手又快又稳又灵活,施针抓药缝伤口、拆装枪械、刻画图纸,甚至是开门撬锁都不在话下,但一碰到精巧的手工艺活就不那么灵光了,两辈子加起来做的最好的手工活就是折小白花。

    哦,还有纸飞机也折得棒棒哒,至少能飞三米远!

第69章 蚂蟥

    老太太将包好的九块肥皂整齐的摆放在桌子上,笑眯眯的说道:“这物件虽跟香胰子相似,却又不一样,我也从没见过呢,倒是不好也叫香胰子。”

    云萝脱口而出:“叫肥皂。”

    “肥皂?”

    “嗯,如果添加些香料就叫香皂,还可以用别的东西来制作,颜色也各种各样,不过我都不记得了。”

    老太太不禁莞尔,“这都是你从书上看来的?”

    “是!”云萝应得半点不心虚,一本正经的让人看着就觉得特别可信,“有很多制作的方法,太多了我也没特意去仔细的记,随手翻了翻就放回书铺里,现在就想得起这一个最简单的方子。”

    老太太笑眯眯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她的话。不过她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又朝兴冲冲围在那儿的几人说道:“稀奇也瞧够了,放那儿又不会跑,可别再耽搁田里的活计。”

    他们这才回过神来。

    依依不舍的将那半块肥皂专门寻了个盒子放下,虎头转身就凑到了桌前,小心的摸了两下油纸皮儿,说:“小萝小萝,你说这香胰子能卖多少钱?”

    “我瞧着镇上最便宜的香胰子都要三百文钱。”

    虎头顿时“咕咚”一声咽了好大一口唾沫,再开口,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了,“咱咱这个,虽有点味儿,但也不是啥稀罕的香味,是……是吧?而且我瞧着,跟香胰子不大一样呢。”

    云萝觉得他说的还挺有道理。

    虽是个没见过的稀罕物,但成本低廉,制作工艺也绝对比不上香胰子,卖太贵了她自己都有点良心不安。或许等她以后研究出更好的香皂来,再卖大价钱?

    便将这九块肥皂推到了他面前,说道:“你看着办吧,我都没意见。”

    反正本来就说好了要他们出面去售卖,而这东西,一块卖十文钱就已经不亏了。

    虎头第一次觉得云萝交给他的任务是如此重大,连手都不禁伸得小心翼翼。

    却脑后忽的飞来一个巴掌,将他拍得往前一磕差点没撞到桌面上。

    胡氏横了他一眼,说道:“这东西可不能叫你给随便糊弄了,我抽时间亲自去镇上一趟。”

    小胡氏也说:“李家不是开了个杂货铺子吗?去问问他们,是否可以放在他们家铺子里售卖。”

    胡氏顿时一拍手,觉得这个主意极好。

    虎头气到忧伤,却毫无办法。

    他能怎么办?难道也跟对别人似的,让他不舒坦就撸袖子上吗?

    将这边事情做完,云萝还得赶着去田里。

    临走前,胡氏却忽然将她拉到另一边,低声责怪道:“小萝啊,这个事儿二奶奶昨日想了一晚上,想着这事儿不成便罢,可若真成了,怎么也得说你几句。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再这么做事了!”

    “二奶奶。”

    “求饶也没用,二奶奶还是要骂你几句的。不管啥方子,那都是多要紧的事儿?你在书上看到了,就是你自己的造化,可不能随随便便的拿出来给别人。今儿这个啥肥皂,我虽不晓得能有多珍贵,但想来就算比不得香胰子,也差不上许多,你就这么分给了我们,我们可占了大便宜了。”

    云萝却并不很在意这个,只说:“我一个人也做不来。”

    胡氏摇摇头,“你这傻丫头,哪怕是藏着也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以后总有用得到的时候。再说,你家里的花销大,若是……”

    “二奶奶。”云萝忽然打断她的话,也摇了摇头,说,“我如果告诉了家里,大伯他们在镇上可以过得更舒服,小姑也能攒下更多的嫁妆,唯独我爹娘还要继续当牛做马,甚至是比现在更辛苦劳累,没个解脱。”

    胡氏愣了愣,对上云萝清透的目光,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你是想……”

    话未说完,心思却已经转了好几圈,最后只伸手在她肩上轻拍了两下,语气也软了下来,“好孩子,我都明白。你放心,这事儿不会告诉你爷奶晓得的,只是你三叔他……”

    云萝眼角微扬,眼中浮动着些微狡黠,说:“三婶前两天都流血了,六爷爷说不能劳累还要多吃东西补身子,奶奶都舍不得多放点米,还连一片肉都不分给三婶。三叔就把奶奶藏起来的那块野猪肉全偷出来,大家一起分着吃了。”

    这个事情胡氏还真不知道,此时一听不由得皱起眉头,一句“作孽”已到了嘴边,看到眼前的小侄孙女,想着不好在小姑娘面前说这些话,便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加上她本来就很不喜欢孙氏和郑大福,此时更是越发的厌恶了。

    这哪里还只是偏心眼?简直是恶毒!

    云萝告辞离开,中途还遇见了李三郎赶着马车从镇上过来,显然是又来帮忙种田的。

    这才是好女婿呢,想想她家好像也有个大姑父,却是连逢年过节都难得在家里看到他上门来拜访。

    也不晓得有啥好稀奇的。

    走过一条条的田埂小路,李氏领着一群小萝卜头在自家的秧田里奋战,其他的人,就连云萱都下了田去插秧。

    十二岁的乡下小姑娘,弯着腰一门心思的插秧,比大老爷们郑丰收也没有慢上多少,已经跟郑丰年并驾齐驱了,郑文杰更是又一次被远远的落在了后面。

    旁边的另一口田里,郑丰谷在赶着牛耕田,郑大福则跟在后面挥舞着钉耙将翻滚的烂泥平整,再在田边缘糊上坝以防漏水。

    其他的人都蹲在秧田里拔秧,李氏带着一子一女,云桃则远远的蹲在另一个角落,三个人都没比云桃一个小姑娘快上多少。

    少了吴氏和刘氏,这干起活来也好像一下子就有些捉襟见肘了,整整二十七亩良田,还不知要耕种到什么时候。

    “小萝,你怎么现在才来?不是和我们一起出的门吗?是半路跑哪儿玩去了?”郑云兰提溜着脚尖,不时的想要甩去粘在上面的烂泥,看到云萝后便眼珠子一转,状似关心的问了几句。

    云萝从她身上一眼扫过,然后身子拐了个弯,绕到了云桃那边,脱鞋、挽裤腿、下田。

    期间,发现了她的郑丰收也在远处的那口田里朝她频频使眼色,显然是关心昨晚上做的那几块肥皂。不过他眼色使到抽筋,也全都被她给忽视了。

    秧田从撒种到抽芽发苗再到现在长这么大已经过去近一个月,原本松软的泥土都已板结,踩着也不容易陷入进去。

    云桃正蹲在秧苗前,埋着头双手飞快的前后挪动,将一株株秧苗连根拔起,等到积成一捆就双手捧着在水中晃几下,将根上的泥土洗去,再用稻草绕上两圈捆扎好。

    一番动作下来,十分利索,她身后也已经积了十多捆秧苗。

    云萝在她身边蹲下,跟着一起。

    种田她是不会的,拔秧苗的速度倒是快得很。

    郑云兰见云萝根本就不理会她,气得脸都红了,用力跺了下脚,却只溅起一片水花,还差点站立不稳摔倒进秧田里去,顿时忍不住的一声尖叫。

    云桃哼笑一声,翻着白眼小声的骂一句:“作怪!”

    安静不过一会儿,云萝还没有拔出两捆秧苗,那边的郑云兰又喊叫了起来,踮着脚一蹦儿的跳上了田坝,甩着脚哭唧唧的喊着:“娘,有蚂蟥!”

    一只黑乎乎的蚂蟥正牢牢的吸附在她小腿上,随着缓慢的蠕动,已经从内而外的透出了一股血色,也不知吸了多少血。

    李氏直勾勾的盯着女儿小腿上的那只蚂蟥,却只觉得头皮发麻,迟迟伸不出手,甚至还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

    出嫁之前,她从没下过田地、伺候过庄稼。嫁入郑家十七年,她身为长媳,又深得公婆的看重,哪怕农忙时节也并不是每年都要下地干活的,所以即便这并不是她第一次遇到蚂蟥,也依然鸡皮疙瘩乱跳,不敢靠近。

    云兰哭得花容失色,不住的喊着让谁来帮她把蚂蟥摘了。

    云桃在这边看得津津有味,还翻了个白眼,哼唧着说道:“稀罕!谁还没见过蚂蟥啊?在镇上住久了,就真当自己是个千金小姐了呐?扯下来不就完事了!”

    郑云兰顿时哭得更厉害了,倒是郑文浩胆子大,走上前去就伸手捏住了那根蚂蟥,用力的往外一扯。

    却哪里扯得下来?

    不仅没扯下来,反而他越是用力拉扯,那蚂蟥就越是往肉里面钻进去。

    郑云兰吓得声音都扭曲了,云桃还在探着脑袋往那边张望,忍不住笑得幸灾乐祸,伸手挠了下小腿,忽然也“哎呦”一声,低头便看到一只蚂蟥正叮在她腿上,不知吸了多久的血。

    她忙用伸手在附近轻轻的拍打了起来,然后一拉,“嗖”的将扯下的蚂蟥扔到了田坝上去。

    这才是乡下丫头的正确打开方式。

    不过蚂蟥虽摘下来了,被它咬出来的伤口却仍在流血。云桃也不是很在意,随手抓了两把,又用水把血迹冲洗干净就完事了。

    云萝看得眼角直跳。

    如此粗糙,也真是不怕感染发炎。

    “三姐,蚂蟥怎么都不来叮你?”云桃处理完之后还凑了过来,很是用力的看了会儿云萝露在外面的那一截白生生肉乎乎的小腿,又好奇又羡慕。

    云萝在水下动了动脚指头,脚下的烂泥踩着软乎乎的,其实还挺好玩,如果没有那些小动物的话。

    至于蚂蟥为什么不来咬她?

    她想了想,就说:“我在山上找到几种草叶子,揉碎了涂在身上连蚊子都不会来叮咬,也能防蚂蟥。”

    云桃顿时心动不已。

    “还有更简单的,出门前用大蒜搓一搓脚,蚂蟥就会绕道而行了。就是顶不了多长时间。”

    又挠了两下刚被蚂蟥叮咬出来的伤口,云桃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家去拿两瓣大蒜来擦脚。

    “你以前怎么都不说?”

    “我看你跟蚂蟥玩得挺开心。”

    云桃霎时被气成了河豚,抓着秧苗用力的往她这边一甩,然后闷头拔秧,不理她了。

    那边却还在折腾。

    郑云兰小腿上的蚂蟥被郑文浩扯了下来,却只扯下来半条,还有小半截仍留在她小腿上,甚至钻进了肉里面,鲜血直流。

    李氏都不由得慌了神,将隔着好几口田的正在插秧的郑丰年他们都给惊动了。

    云萝擦了下脸上被溅上的水,终于还是没忍住的站了起来,拔出陷在泥里的脚,走上田坝就往那边走过去。

    暂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工具,她只能蹲在云兰身侧,一手按压住伤口上方的血管,另一只手则在伤口周围轻轻的揉捏拍打,没一会儿就将那半截蚂蟥摘了下来,血流了会儿就也止住了。

    闻讯而来的郑大福看着这情况,只是皱着眉头没说话,转身就回到田里去了。

    倒是郑丰收正心气儿不顺,张嘴便说道:“不就是只蚂蟥嘛,瞧你们这大惊小怪的把人都折腾了过来,我看还是见得少,可别住到镇上就不当自己是乡下丫头了啊!”

    郑云兰被说得一阵面红耳赤,刚经历了一场来自蚂蟥的恐吓,现在还有点不敢再下到田里去,不由得又气又恼又委屈,忽然便朝云萝说道:“小萝你既然知道怎么把蚂蟥摘下来,为啥不早些过来?在那边瞧着我们手忙脚乱的,很开心吗?”

    云萝眼皮一掀,我看着很像是那好捏的软柿子吗?

    “胡说什么?小萝好心好意的来帮你,你怎么还抱怨上了?”李氏训了她一句,又转头跟云萝说,“你大姐也是被吓着了,一时间口不择言的,小萝你别跟她计较。”

    她其实颇有些忌惮这个侄女,总觉得这孩子小小年纪,却浑身都透着一股子邪乎劲,不像个孩子。

    云萝看了她一眼,说:“连小梅都知道被蚂蟥叮上了该怎么办,不过大姐经历得少被吓着了也正常,过两天等大伯和大哥过了农忙假回镇上的时候,大伯娘你们继续留在家里种田,多碰上几次就会习惯了。”

    李氏顿时眼皮子一跳。

    云萝的一句话让李氏心惊肉跳了一整天,一直到傍晚时分,坐在饭桌前都心不在焉的,只将注意力放在云萝的身上。

    还有明日一天,农忙假就要结束了,最迟后天清晨就能回镇上,可若是……

    不论如何,她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可她注意了半晚上,云萝压根就没有再提起白天时说过的话,仿佛那只是她随口一说,说过之后就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就在李氏放下心来的时候,忽听见公公说起了他们回镇上的事。

    他本没其他意思,却有郑丰收说:“大哥和大侄儿那都是要紧事,耽误不得,不过大嫂他们一块儿去镇上除了洗洗刷刷做做饭的这点事儿,也没别的了,倒不如在家里等种完了田之后再说。毕竟农时不等人,咱家田多,干活的人却少,偏吴氏是个不争气的,怀个孩子就躺屋里动弹不得了,二嫂也又有了喜,昨晚上还厥了过去,总不能再跟以前似的死劲儿干活吧?”

    不等别人说话,郑丰收看了眼李氏等人之后,又笑嘻嘻的说道:“大嫂虽嫁进咱家里这么多年了还学不会种田,不过好歹能拔秧,倒是能给咱省下不少工夫。家里那些洗洗刷刷的活计也不含糊,还能让娘轻省些。还有小兰他们,咱村子里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可是能干不老少活了,小萱比小兰还要小一岁,种田时那利索的,都快能赶上她三叔我了!”

    这话一出,就连孙氏都不由得多看了李氏和郑云兰他们一眼,有些心动。

    她虽然看重老大一家,但最看重的还是能给她带来荣华富贵的大儿子和大孙子,大儿媳也因为出身好嘴甜会来事而得她几分看重,但怎么也比不上她自己啊!

    这几天吴氏躺屋里,任由着她在外头骂上天都不带动弹一下的,刘氏倒是老实,虽说歇在家里,但该干的活也没少干,可昨晚刚厥过去又有了身孕,不知不觉的就比往常懒怠了许多。

    以前那些从不需要孙氏动手的事情,在这些天里又重新落回到了她的身上,让享了好几年清福的她简直是苦不堪言,就连她的心肝儿小闺女都累瘦了。

    其他人都不说话,唯有李氏他们几个人变了脸色,连忙对郑丰收说道:“那哪里能成?你大哥和大侄儿都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平时在家里连油瓶倒了都不晓得扶一下,若是没个人伺候着,不知会过得多埋汰呢。”

    郑丰收便说:“那就把小兰和文浩留在家里。”

    郑文浩当即叫嚷道:“我才不要在这里呢!”

    “住嘴!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李氏连忙制止他,转而对郑丰收笑着说道,“他们都还小呢,这么多年从没有离开过爹娘的身边。”

    “可不小了,着急的话,都要开始相看人家了。”说着扫了他们一眼,“再说这就是他们自个儿的家,身边又都是他们的亲爷爷亲奶奶亲叔叔亲婶婶,大嫂难道还担心他们会在家里受了委屈不成?”

    李氏扯了下嘴角,“这自然是不会的。”

    郑丰收也咧着嘴笑,说:“要我说,大哥和文杰也大可以不必要住在镇上,每日来回镇上又不是啥不得了的事情。瞧瞧宝根哥家的栓子,小小年纪的忒懂事,为了省两文钱的车资还每天下学后都走路回家呢,常常走到家的时候天都摸黑了。今年年成不好,三灾两难的,眼瞧着大侄儿八月又要去府城考试,又是一笔大花费,就大哥你每个月拿回家的一两银子束脩,可顶不了啥用,倒不如把镇上的那个院子赁了出去,每年可是能得不老少银子!”

    这下,不止是李氏和郑云兰了,郑丰年和郑文杰也不禁变了脸色。

    只是郑文杰垂首不言语,而郑丰年则当即反驳道:“三弟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咱家何曾就到了这个程度?为了省那么几个钱,却是浪费了多少本可以专心读书的时间?文杰还有两个月就要参加府试,现在正是最要紧的时候,若是考过,咱家可就又能多一个秀才!”

    听到这洒脱大方,对钱财不在意的话,郑丰收脸上的笑容猛的一收。

    郑丰年还在说:“照理,我不该说这些话,不过文杰一向以来都身子单薄,这几天日晒雨淋的耽误了不少功课且不说,就他那身子,我也很是担心他能不能受得住。”

    这竟是还责怪他们不该让金贵的读书人下地干活了?

    “大哥这话说的,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对书院里特意放农忙假不满呢。”

    郑大福忽然敲了敲桌子,沉声说道:“行了,急急嚷嚷的,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一下子就把郑丰收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郑丰收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得下不去,半天才呼哧着说了一句:“爹,那么些田地,就我跟二哥还有您三个人,可种不下去。”

    郑丰谷也抬头看了老爹一眼,支吾着说道:“小萱虽能干,但也还小呢。”

    屋里一时陷入寂静,谁都不敢再开口说话。

    郑大福看着这一屋子的子孙后辈,却不禁觉得一阵心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安心的埋头干活,一心供养他们大哥和大侄儿读书考功名的两个儿子都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把这个家也跟着闹腾得不能安分。

    郑丰收说出的这些事,他其实是有些心动的,不然也不能一直沉默着听他说。

    可他不能让老三再闹腾下去了,毕竟他才是这个家的当家人,而这个家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读书考功名,等待来日改换门庭!

    但事情也不能一点儿都不由着老三,免得他心里头更加不爽快,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他敲了敲桌子,说:“书院里的先生不是都说了吗,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文杰又是在要紧关头,没的为了那么点钱反倒要耽搁读书的。咱辛苦这么多年为的是啥?还不是想家里多个功名,将来还要改换门庭、光宗耀祖?”

    目光从两个儿子的身上沉沉扫过,顿时让屋里的气氛都沉重了些,又说:“你们也别怨我和你们娘偏心,毕竟咱家往后是啥门户还得看你们大哥和大侄儿。你们现在多辛苦一些,往后你们大哥和文杰更进一步的时候难道还能忘了你们?且不说以后,便是现在,因为你们大哥的秀才功名,你们就不必每年都出去劳役,而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70章 吴氏受惊早产

    郑大福的一席话说得郑丰收目光闪烁,郑丰谷更是已经一脸激动,连连点头说道:“爹,您说的是。”

    见此,郑大福略松了口气,神色也就缓和了下来,转而又开始安抚小的两个儿子,说:“不过今年确实要困难些,花费却半点不少,老大你们在镇上也要俭省些。”

    郑丰年连忙站起来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一直以来,都辛苦爹和二位兄弟了。”

    他儿子郑文杰也跟着站在起来,就站在郑丰年的身边。

    郑大福看着他,说道:“你要记得才好。”

    “儿子都记得呢,要不是有爹和两个弟弟一直在后头支撑着,儿子也不能有现在的成绩。”

    郑大福点点头,说道:“你和文杰明日傍晚回镇上,只管安心的读书和教书,你媳妇跟你们一块儿去,省得你们父子两没个人在身边照顾,只顾着读书反把身体弄坏了。”

    “劳父亲挂怀,儿子实在惭愧。”

    “丹丹还小,离不得娘身边,就也一块儿去镇上吧。”

    郑丰年忽然感觉有些异样,神色中便也不由得有了些迟疑,“是。”

    郑大福似乎没看到他的脸色,紧接着又说:“小兰和文浩就留在家里吧。一来,他们年纪不小了,很能给家里添把力。二来,少了他们,你们在镇上也能省些花费。”

    这才是当空一个霹雳,李氏霍然抬起了头,张着嘴就想要拒绝,可郑丰年已经先她一步答应了下来,“都听爹的安排。”

    又朝李氏轻轻的摇了摇头。

    李氏不得不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还扯出了一抹笑,说:“他们一天天的在镇上清闲惯了,还得爹娘严厉的教导他们。你们可千万不能心疼,免得这两孩子啥都不会,还要被弟弟妹妹们给比了下去。”

    看着长子长媳这么懂事,郑大福脸上都有了笑模样,点头说道:“这没啥,大伙儿都是一点点学起来的。”

    郑云兰和郑文浩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去留被如此轻易的三两句话决定了下来,有心想要反抗,然而面前都是长辈和家长,他们决定的事情又哪里有他们反对的余地?

    一直到离开堂屋,回到各自的屋里,郑文浩才终于闹了起来,郑云兰也靠在李氏的身上,默默的流眼泪,可把李氏给心疼坏了。

    可事情已经这样,还有郑丰收他们盯着,便没有了反悔的余地,只能努力安抚,劝说着让两人暂且忍耐几天,爹娘肯定是会想法子尽快带他们一起去镇上的。

    好容易安抚住,郑玉莲又在外头喊郑云兰,喊她过去与她一起睡。

    郑云兰擦了擦眼泪,又在屋里洗了把脸,这才出门往上房去,心里则恨死了将她留在乡下受苦的三叔。

    乡下又脏又乱又要下田干活,还连个自己的闺房都没有,简直连多呼吸一口气都让她难以忍受!

    郑丰收蹲在对面的屋檐下,压着声音却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我可是按着你的意思把人给留下了,小萝你答应三叔的事也不能反悔啊!”

    “不反悔。”云萝目送着郑云兰进了郑玉莲的闺房,默默的打了个哈欠。

    郑丰收搓着手已是一脸遐思,“那香胰子……哦是肥皂,究竟长个啥样我也没瞧见,早上真该和你一块儿过去瞧瞧。”

    “若被人知道了,小心一文钱都落不进你口袋。”

    下意识的紧闭上嘴,眼珠子往上房的方向溜了溜,才又小声的开口问道:“除了没香味儿,真跟那香胰子没啥区别?那得多挣钱呐?咱也不贪,不想一块也能卖上六七百文钱,甚至是好几两银子的,只要能卖个几十文,就能赚大发了。”

    哎呦这么多钱,他该怎么花才能花得完呐?

    云萝又打了个哈欠,不想再忍受三叔在耳边的嘀嘀咕咕,转身就进了屋,关门,睡觉。

    次日一早,云萝刚起床,就看到三叔从外面悄悄的溜了进来,嘬着牙花子一脸的失望。

    之后她才知道,他竟是一早就跑去了二爷爷家,想看看那做好的肥皂究竟长什么样,却没想到那些肥皂在昨天就已经交给李三郎带去了镇上,就连那使用过的小半块都没有留下,说是正好可以给那些想买又没见过肥皂的人先试一试。

    没见着,心里就不禁有些空落落的,总惦记着。

    如果不是夏种正忙,每天都要忙着耕田耙地插秧,他都想跑去二叔家再做几块肥皂出来了。

    这天,在家歇过了一天的刘氏也再次下地,到傍晚的时候,郑丰年带着媳妇和长子、幺女离家回了镇上。

    隔壁的桥头村有车把式,每天清晨都会赶着牛车往镇上去做工,到傍晚再回来,顺路还能拉几个搭车的客人赚几文钱车资。

    比如栓子就会每天花二文钱搭车去镇上读书。

    但郑丰年他们是傍晚时去镇上,自是搭不上这一趟,而自家的牛正忙着耕田,谁都舍不得给它套上车架,再往镇上专程走这一趟。

    所以,这一家四口只能再一次迈起脚步,背着不小的行囊往镇上走去。

    或许走得次数多了,就会习惯了呢。

    郑云兰目送着爹娘和大哥走路回镇上的时候还隐隐的有点儿庆幸,可一回头就不由得再次怨念丛生。

    种田再忙也不能忘了家里还有两头大白猪,趁着种田结束的那一会儿,所有人都出动,迅速的搂回了小半车的猪草。

    吴氏养了这么几天,已经能下地了,但她的肚子宛若气球般的吹起,已经蹲不下身。

    刘氏趁着天还没全黑,拎了一家人的衣服就出去河边,云萱不放心也跟着一起去了。

    男人们从来就不是会干这种活儿的人!而且他们还得修理农具,为明天的继续劳作做准备。

    所以只剩下了云桃和云萝姐妹两,一个铡刀一个菜刀,蹲在院子角落里将猪草“哆哆哆”的剁得稀碎。

    郑云兰倒是想要当做没看见就这么转身离开啊,可云萝落到她身上的目光简直比她手中的菜刀还要锋亮。

    她在泥田里陷了一整天,已经很累了,今天还又被蚂蟥叮了两下,吓得心神俱疲,真的不想再干活了!

    不由得将眼皮一垂,低着头就要从两个堂妹面前走过去。

    忽听见“砰”一声,云桃将铡刀重重的按下几乎是砸在板子上面,转头就往灶房喊:“奶奶,猪草太多了,我和三姐切不完,大姐还站在这儿动都不动一下!”

    喊完就立马缩回头,她的勇气只够她喊这么一嗓子。

    不过也够了。

    孙氏拎着个锅铲就从灶房里冲了出来,二话不说就开骂:“我这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啊,一把老骨头了还要脚步停歇的伺候你们这群讨债鬼!让你们干点活都不成,晚上都别吃饭了!”

    郑玉莲跟在老娘的身后,冲着云萝和云桃两人瞪眼,说:“小兰本就没干过这些活,你们一人多干点不就完事了吗?真没见过你们这么自私不顾姐妹的人!”

    吴氏拎着个空了的泔水桶从后院出来,听到这话当即就朝郑丰收骂道:“你出的那是什么馊主意?说什么帮家里干活,这是留了一尊祖宗活菩萨呀!”

    突闻媳妇的骂声,郑丰收还有点懵,忙扔下喂牛的草,匆匆从后院跑了出来,瞪一眼郑云兰,说:“站那儿看两个只有你一半岁数的妹妹干活,也不嫌害臊!”

    一向在爹娘的面前很是护着姐妹的郑文浩,眼见着情况不对,却是早已经躲回了屋里去。

    云萝看着郑大姑娘低垂着头站在那儿,双手十根手指头交缠在一起,眼中含泪,嘴唇紧咬的委屈模样,忽然有点欺负小姑娘的心虚。

    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呢,还乍离了爹娘的身边,难免心中彷徨无助。

    然后,郑云兰忽然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云萝:“……”呵,真想弄死她!

    郑云兰在乡下的水深火热的生活就此开始,每天下地、被蚂蟥咬,回家还有许多家务活等着她。

    孙氏虽也看重她,但那是相比较云萝她们而言的,看的是长子和大孙子的面子,真要说起来也没多稀罕,更不可能像是护着郑玉莲那样的护着她。

    日子久了,郑云兰的心里就越发的不平衡,连一向关系亲密的小姑都逐渐疏远了,偏郑玉莲还半点没有察觉。

    那天,李家的人忽然赶着车从镇上匆匆而来。郑丰收正好在路边的田里插秧,他眼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顿时心思飞远,干活都提不起劲来了。

    到傍晚回家的时候,云萝远远的就看到虎头在朝她招手,她跟爹娘说一声就过去了,其他人也司空见惯,对虎头来找云萝的事情并不奇怪和好奇。

    只有郑丰收,抓心挠肝的,终于也觑了个空,溜了出来。

    彼时,虎头正捏着个布袋将里头的钱“哗啦啦”的全倒在桌子上,双眼亮晶晶的连睫毛都在发着光,“这是李家大伯今天亲自送来的,九块那个肥皂全都卖了出去,你猜猜这里总共有多少钱!”

    铜钱在桌子上乱蹦,云萝一巴掌拍过去,将那枚将要滚落到桌子边缘的铜钱按下,问:“多少钱?”

    “八百六十文钱!”虎头的声音格外高昂,激动得脸都红了。

    他已经见识过一回高价小兔子,此时却依然忍不住的激动,仔细摸过一枚又一枚的铜钱,说:“李家大伯说,一开始不敢把价定得太高,便依照着一盒寻常澡豆的价定了六十文,没想到客人们竟很是稀罕,就一点点涨了价。两天就把肥皂都卖完了,要不是因为铺子里太忙走不开,李大伯早两天就会把钱给咱送来,他还说……”

    咽了下口水,才继续说:“他说这两天还常有客人去询问肥皂,甚至有的等不及先预付了定金,都催着李大伯赶紧再弄些肥皂出来呢。”

    郑丰收溜进来的时候,正好就听见了虎头的这一番话,当即也扑到了桌边,盯着满桌子的铜钱两眼放光。

    “虎头,李老爷可有说现在涨价到多少了?”

    胡氏在旁边笑眯眯的说道:“一百二十文一块呢!还能再往上涨涨价,不过你祖母的意思是,咱镇上就那么些人家,再贵人家也买不起,这东西还不稀罕,太贵了反倒不划算。”

    一百二十文已经很贵了,毕竟那东西就是用猪油和草木灰做的,而草木灰又不值钱。

    跟香胰子当然是没法比的,那香胰子不知添加了多少珍贵香料,虽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但想必也不会简单,一道道工序定是繁琐无比,不然也不会那么稀罕,还卖出了至少几百文,贵的要几两甚至是几十两银子的高价。

    郑丰收看着赵老太太,有些犹豫。

    能贵,为啥要卖便宜呢?

    云萝倒是认同老太太的话,“就听太婆了!”

    转头又问虎头:“你上次买板油,花了多少钱?”

    虎头看了眼他祖母和母亲,说:“就五斤多板油,抹去零头,花了一百五十文钱。不过没用完呢,上次咱才用了一碗油。”

    “那也要先把这本钱扣了,下次就不用再扣。”说着数出了一百五十文钱推到胡氏面前,“二奶奶,你垫付的本钱先收好。”

    胡氏没拒绝,笑眯眯的收下了。

    还剩下七百一十文铜钱,云萝又将它们一分为三,二百一十三文钱的两份,还有一份是二百八十四文钱。

    “说好了的,我出方子,得三成,三叔出力,得三成,二爷爷你们不仅出力多,还出了柴火锅灶和其他的更多事情,得四成。”

    郑丰收喜滋滋的把钱给收了,倒是胡氏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动手,最后还是郑二福敲了敲桌子,说:“小萝啊,这个事情你能带上虎头,就已经是咱家占了大便宜了,还要分四成,怎么也说不过去。”

    他清楚得很,这个侄孙女会带上他家就是看着虎头的面儿。她跟虎头玩得好,所以也愿意给他占便宜,不然看她理不理他们!

    云萝却并不在意谁占谁便宜,早在她决定这么做之前,就已经把事情都考虑清楚了。

    她把四成的那一堆钱往郑二福面前一推,说:“您若不收,我下次都不好意思再用你家的锅灶和柴火了。”

    “那值个啥?”

    “还占了您家里的许多地方,送货收钱也得您家里人出力呢。”见他还是不愿意,就将那堆钱转了个弯,送到虎头的面前,“拿着!”

    虎头看看这边的爷爷奶奶,又看看那边的爹娘,还有姐姐在旁边瞧热闹,不禁抓耳挠腮的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还是老太太发话了,跟虎头说:“收着吧,往后你们手脚勤快些,多护着些小萝,就成了。我瞧着,这得是个大生意呢。”

    “太婆你就算不说,我也是要护着小萝的呀!”说着,利索的将近三百枚铜钱往怀里一搂。

    虽没有上次卖兔子分得的钱多,但总觉得这个更值钱呢。

    郑丰收当天晚上就又到半夜才悄悄的回家,等到次日,云萝便发现吴氏忽然间容光焕发,对她更是前所未有的亲近热情,引得云桃都不由得对着她娘频频侧目。

    “三姐,你又干啥了?我娘怎么突然对你这么好了?”

    左右手各拎着两个秧苗,云桃跟在云萝的身后,赤脚走在田埂路上,往隔着老远的正在插秧的水田送去,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毕竟刚才出门的时候,她亲眼看到她娘往三姐手里偷偷的塞了一个饭团子,那可是连她这个亲闺女都没有的福利。

    她倒没有嫉妒,只是觉得太奇怪了!

    云萝走在前面,拎着满满的两簸箕秧苗,簸箕下还在滴滴答答的漏着水。

    闻言,随口说道:“我给她送钱了。”

    云桃听着顿时撇了撇嘴,哼唧两声根本就不相信,只觉得三姐好坏,又在逗她玩了!

    姐妹两将秧苗送到田里之后就又折回了秧田,忙忙碌碌一刻都不停歇。

    田已经全部都耕了一遍,现在郑大福和郑丰谷都能一门心思的插秧,速度倒是一下子快了许多。加上虎头家已经全部下种完毕,郑二福还得在自家田里整理整理,郑丰庆却来了这边帮忙一起种田,单凭着云萝几个小孩拔秧加运送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郑大福让云萱去拔秧,她不愿意,只让刘氏去拔秧,好歹能轻松些。

    刘氏也心疼女儿,只是拗不过云萱,最后也就退下了种田的行列,加入到拔秧的队伍之中。

    再有个两三天,二十七亩水田就都能种遍了!

    这几天来,天天阳光明媚,没有再落雨,谷子也大都晒干归仓了。

    尽管收成减了许多,但自家的家底子不薄,倒也不至于伤筋动骨的,郑大福脸上的笑模样越来越明显,就是村里的其他人家,也略微松了口气。

    灾难已经发生,无法改变,现在能盼望的也唯有下一季粮食能干丰收了。

    可惜生活总是不能一帆风顺。

    眼见着又一口田将要种遍,远处忽然有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的跑来,跑得近了才发现是本该在家里的文彬,一边跑一边哭,哭得满脸都是黑乎乎的眼泪鼻涕。

    刘氏不由得被唬了一跳,连忙迈上田埂朝儿子迎了过去,“文彬,出啥事了?跑慢些,你跑慢些。”

    临近田里的其他人听到动静都不由得直起了身子张望,其中有个汉子忽然快走了几步,探出手一把托住歪歪扭扭的跑在他家田埂上的文彬,呼呼咋咋的说道:“你个臭小子,不会跑慢些?要是砸坏了我家的田,仔细我揍你!”

    文彬被吓得“嗝”一声,随之哭得更大声了,张开双手就朝着刘氏冲了过去,“娘,三婶摔倒了,流了好多血!”

    附近的人本都不大在意,只当小孩子又跟人吵架或被欺负了,哭着跑来找爹娘告状的。

    这种事情真是太常见了,除了那少数的几个特别难搞的人家,其他的大人们见了都是不大在意的,许多时候还要哈哈的笑上几句。

    却没想到忽听得文彬这么一句话,都不由得一惊,本还在跟旁边田里的同村人说笑的郑丰收更是猛的扭过了头来,差点没将脖子给扭伤了。

    云桃也是一下子跳上了田埂,朝文彬跑过去,“文彬,你说啥?”

    文彬躲在刘氏的怀里抽了两下鼻子,脸上还有惶恐之色,抽抽噎噎的说道:“我和六妹妹捉了虫子在喂鸡,二哥回来了,还拿了根柴棒来撵着鸡玩,三婶让他别那样,吓着了鸡就不会下蛋了,二哥不听,三婶就去抢他手里的柴棒,二哥拿着柴棒就往三婶身上打,还把她给撞倒了。哇!三婶……三婶流了好多血,娘我怕。”

    刘氏听得胆战心惊的,又心疼的摸着儿子的脑袋和脊背。

    云桃听完,连忙转身在自家秧田里搜寻,“二哥不是在拔秧吗?他啥时候回家去的?”

    本应该跟郑云兰在一块儿拔秧的郑文浩,不知什么时候早已不见了踪影。

    郑云兰知道她弟弟这回是真的闯祸了,不禁脸色有些发白,嗫嚅着说道:“他刚才说渴了,罐子里的水已经喝完,就……就回家去喝口水。”

    其实是她渴了,又不想喝水沟里的生水,那些水看着是挺清澈的,但谁晓得干不干净呢?所以才让文浩回家去给她拿水。

    谁能想到,就这么会儿工夫,他都能闯那么大的祸出来?

    郑丰收已经几步跳上田埂,撒丫子的往家里跑去,云桃恨恨的瞪了郑云兰两眼,也跟在她爹后面跑。

    刘氏转头去看郑大福。

    郑大福的脸色已经黑成了一片,半晌朝刘氏挥了挥手,说道:“老二媳妇,你回去看着些,老三一个大男人晓得啥,没的只会添乱。”

    刘氏点点头,一把抱起文彬就小跑在田埂路上。

    忽然低头看了眼跟在身边的云萝,说道:“你跟着干啥?小孩子家家的,没你啥事。”

    云萝头都不抬,“我不放心四妹妹,得回去看着她。”

    身后,郑大福本来想叫住云萝的,听到这话就又把话给收了回去。

    想到四孙女那泼辣的性子,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还不晓得这回去后要怎么闹腾呢,倒不如让萝丫头回去看着她些,也就她能制止得住了。

    其实都是跟萝丫头学的,好好的小姑娘,都学坏了!

第72章 你叫谁老弟呢?

    云萝由着师父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然后后退了一步,仍需要仰着脑袋才能与他对视,说:“师父,你今天不出去了吧?我种田回来后再去找你,有事!”

    最后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张拂听见,就将伸向麻布口袋的手缩了回去,爽快的点头说道:“你来,晚上师父给你炖肉吃。”

    正好,给乖徒儿买的礼物也能到时候再给她,省得又给别人占了便宜。

    云萝还惦记着他刚才说她瘦了的这个事情,很想坚定的拒绝,却偏偏这个身体忒不争气,一听到肉就条件反射似的分泌出了口水。

    真的好多天没有吃肉了,稀饭都喝不饱呢。

    “好!”

    郑大福在旁边说道:“张老弟,我家丫头平时就常常得你的好处,咱也没个表示,哪里还能在跑去你家吃肉?”

    张拂眼角一跳,“小萝是我徒儿,我还等着她以后给我养老送终呢,吃几块肉有什么稀罕的?”你叫谁老弟呢?老子还不到三十岁!

    郑大福很想说这不合规矩。

    但张拂的一身实在是气势太强,杀气腾腾的只在站在你旁边就觉得特别吓人,郑大福年轻时候也算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还真没见过这样的。

    不,他好像有见过。

    三十多年前,那个智多近妖的小公子身边,可不就有一个这样凶神恶煞的将军守在左右吗?十丈之外就能吓得人腿软,一把大刀砍出了满地的血肉。

    也是那次之后,他收拾了全部身家匆匆跑回家,置办家业,娶妻生子,再没有敢出去走商。

    郑大福忽然看着张拂有些失神,莫名的竟觉得这个张猎户跟当年那个将军长得很像。

    张拂看了他两眼,只感觉他此时的眼神怪怪的。

    但他并不关心郑大福如何,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塞到云萝手里,说道:“特意给你带的,还热乎着呢,吃饱才好干活。但你也别傻乎乎的卖力气,该歇就得歇,可没有小小年纪的就要你扛事的道理。”

    然后又扫了郑大福一眼,重新扛起破麻布袋子绕过他们进了村。

    郑大福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目送着张拂进村,神色越发忌惮,隐约的似乎还有些惊惧。

    鼻尖飘来一股肉包子的香味,他低头就见云萝正伸着手将一个白胖的大肉包子递给他,另一只手已经托着油纸包直接开吃了。

    嘴唇张张合合,郑大福终究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只默默的接过这个肉包子。

    由着这丫头跟张猎户继续交往,或许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况且,他就算想拦,也拦不住啊。

    肉添着调料,混着麦面的香味实在是太香了,郑大福忍不住张嘴咬了一口,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云萝也不晓得他好好的又突然叹什么气,眼角挑起瞅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啃包子。等吃完四个大包子,终于把空了好多天的肚子填了个七分饱,人也到了秧田边上。

    她下田拔秧,郑大福将牛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先用耙子把待会儿要种的田平整平整泥土,检查一下四周缺口没有漏水,再盘上秧绳就可以开始插秧了。

    其他人陆陆续续的过来,郑丰收虽一夜没睡,但农忙时节也没有大白天的在家睡觉的道理。

    只是所有人都来了,连郑二福也带着儿子过来帮忙种田,去寻找一夜不归家的郑文浩的郑丰谷却始终没有出现。

    没有见到郑文浩,云桃就一直心气难平。

    倒不是担心他,而是从昨天憋到了现在的满腔怒火都没处发泄。

    “三姐,你说他会躲到哪里去?”云桃紧皱着眉头,“好像昨天我回去的时候,就没见着他身影。”

    她当时就顾着担心她娘了,也没有太注意别的事。

    云萝摇摇头,她哪知道?

    除了郑云兰这个亲姐姐,别的人在那个时候谁都没心思去关心他。

    不过昨天她回去之后,确实没有见到郑文浩的身影,说不定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躲出去了。

    他虽一旬才回来一次,但他对村子很熟,肯定能找到许多藏人的好地方,她们在这儿猜也猜不出来。

    云桃还是在旁边嘀嘀咕咕的猜测着他会躲去什么地方,找到了人之后她又要如何。

    一直到日上中天,文彬都跟在孙氏的身后拎着个篮子给他们送午饭来了,却还是不见郑丰谷和郑文浩叔侄的身影。

    到这个时候,就连郑丰收都不由得开始担心了起来。

    可别是那混账小子自知闯了祸,又怕被家里人找到要挨揍,躲到什么危险地儿去了吧?

    郑丰收虽恼恨那小子混账,可毕竟是亲侄子,再混账也不可能盼着他遇到危险出事儿。

    “怎么回事?老二还没找到文浩?”等孙氏走到跟前,郑大福忍不住问道。

    孙氏啐了一口,恨恨的说道:“那个不省心的东西,有人瞧见他往镇上去了,老二担心他在路上出事或走岔了路,追去镇上了。”

    郑大福一愣,“啥时候的事?”

    “估摸着大概是昨日出事后没多久。”

    郑丰收简直是原地爆炸,什么担心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只气得浑身哆嗦几乎连筷子都拿不住,咬着牙说道:“小畜生,瞧给他能耐的!”

    云萝和二姐面面相觑,然后齐齐低头看向了挤在她们中间的郑文彬。

    郑小弟冲两个姐姐咧着嘴笑,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格外的灵活。

    “三姐,我能跟你们在一起吗?我也会拔秧。”

    云萝刚要点头,就听二姐说:“你还小呢,当心陷进田里拔不出脚来。”

    他不禁嘟起了小嘴,手指捏着云萝的一点衣角轻摇了摇。

    家里太没意思了!

    两个新弟弟还小不能玩,奶奶和小姑又太可怕,还把六妹妹骂哭了好多次,三婶就把六妹妹叫进屋里,不让她出来玩了。

    他就只能去找外面的小伙伴玩,可小伙伴们也都忙着呢。

    面对这眼巴巴的可怜样儿,云萝想了下,便说道:“不能下田,但你可以在上面把秧送到田里。”

    他顿时欢呼一声,又忽然指着远处喊道:“爹回来了!”

    其他人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郑丰谷正穿过一条条的田埂路,走近了,还看到他神色疲惫,眉头紧皱。

    郑大福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问道:“文浩呢?他可是到了镇上?”

    “到了,昨晚上就到了。”郑丰谷回答一声后接过刘氏递给他的饭碗,低头便猛扒了几口,显然是饿极了。

    郑大福眉头一皱,“怎么没把他一起带回来?”

    郑丰谷小心的看了他一眼,才犹犹豫豫的说道:“大嫂说文浩昨晚到镇上的时候天都黑透了,鞋也走破了,手也磨破皮了,膝盖还摔了两个血窟窿。当时他一副惊魂不定的模样,问他出啥事了也说不清。好容易把他劝睡下了,没想到没一会儿就发起了高热,连夜拍开大夫的门,折腾一宿才总算是安稳下来。”

    这么惨?

    郑丰收目光闪烁,有些狰狞,问道:“大嫂不会是糊弄咱的吧?我瞧着那小畜生可不像是这样胆小怕事的人。我听说他昨日将人撞倒之后,还冲着他三婶叫嚣呢。”

    这话说得可就很不好听了,郑大福当即就要张嘴训斥他。

    却不想郑丰谷又看了他一眼,嗫嚅着说道:“我原本想要进屋去瞧瞧文浩的,却被大嫂拦下了,说刚安稳的睡过去,不好进去吵醒了他。”

    他本来想着,不论是伤了还是病了,也不管他先前是不是闯了祸,他这个亲叔叔既然晓得了,总得去看一眼才好放心,况且他今日就是专程为他才赶去镇上的。

    当时被大嫂拦下来,他倒也没多想。只是回来的这一路,他一个人回想大嫂的话和当时她的神情,越琢磨越觉得不对,也有些回过味儿来了。

    但他厚道,哪怕觉得事儿不对,也不愿意去恶意揣测亲人。

    郑丰收就没这些个顾忌,他脑子转得也比他二哥更快,一听这话哪里还有啥不明白的?顿时暴脾气上来就要跳脚发火。

    “大嫂这是啥意思?怎么,她担心我这个亲叔叔当真会打死了她儿子?我看她是压根就不拿咱当兄弟了才是!爹你以前总骂我不干正事,可我瞧着,恐怕那才是个歪门邪道呢!”

    郑大福沉着脸,“瞎嚷嚷啥?有你这么说自己大嫂的吗?”

    “我说错了啥?难道爹你也觉得大嫂她这么做没毛病?且不说我这个亲叔叔会不会打死了亲侄儿,即便是外人,那小畜生闯了祸,他们当爹娘的该不该上门赔礼道歉?现在他们是想要干啥?躲起来不见人?”

    “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郑丰收的怒火止都止不住,逐渐转移到老父亲的身上,“不过也是,有爹你在前头给他们压着,他们怕啥呀?别说只是撞倒了婶婶,便是把我们剁吧剁吧给吃了,咱也不能说啥呀,毕竟咱往后可还得靠他们才能过活呢!”

    说着,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郑大福怒火中烧,腾的站了起来,“混账!你把你爹看成了啥?”

    郑丰收下意识的缩了下。

    但满腔的愤怒很快压过了对老爹的畏惧,忽然狠狠一脚,将脚边的秧绳圈滴溜溜的踢出了老远,然后甩手就走。

    “你去哪里?”郑大福的脸黑如锅底。

    郑丰收猛的转回身,怒吼道:“老子不干了!你找你的好儿子好儿媳好孙子去吧!”

    转身走了两步,又忽然回头朝郑丰谷说了一句:“二哥你也小心些,我那两个小子好歹暂且把命给保住了,二嫂若是现在被撞一下,可就啥都没有了。”

    郑丰谷一怔,眼睁睁看着郑老三怒气冲冲的闷头离开,又气又慌,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郑大福站在那儿忽然晃了晃身子,猛的往后倒去,眼睛却还瞪得大大的。

    他顿时一激灵回过神来,猛扑了过去将老父亲倒下的身子托住,“爹!”

    田边霎时乱成一团。

    郑丰谷急急忙忙的将他背回家,又去请大夫。

    在郑大夫来之前,云萝悄悄的给他把了个脉,不出所料的气急攻心。不过他一向身体硬朗,暂且倒是没有大碍,等缓过气来好了。

    但毕竟年纪不轻了,若是再这样多来几次,有没有事可就无法保证了。

    见老爹气息奄奄的被背了回来,甚至都还没走到家的郑丰收也被吓了一大跳,心头火烧火燎的怒气也消散了大半,更多的变成了忐忑。

    孙氏坐在院子里拍腿大骂,又哭又叫的。

    她其实是个最晓得趋利避害的人。

    平时在家里为何那么张牙舞爪?那是因为她知道家里谁都不敢对她如何,便有恃无恐。可当郑丰收硬顶着老父亲,那样怒气冲冲凶神恶煞的时候,她也只会坐在旁边一声不吭。而眼下,郑丰收因为把老爹气厥过去了,正是最心虚忐忑的时候,她顿时就气焰嚣张了起来,又敢骂人了。

    郑大福还没被送到家就醒了,只是还有着浑身无力心慌气短的后遗症,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更是一阵阵的气血翻涌。

    不仅仅因为郑丰收敢顶撞他这个大家长,还因为大庭广之下的,当时周围那么多在田里干活的村民,他觉得老脸都丢尽了。

    当然,还有因为长子一家的行事,只是他并不愿意承认。

    郑大夫熟门熟路的进入院子,把脉开药一气呵成。

    但郑大福并没有接药方,只是摇头说他没事,没必要吃药费那个钱,倒是又劳烦人走一趟了。

    说起来,都是自家人,郑大夫也没计较,又嘱咐劝说了几句之后才离开。

    院子里,孙氏仍骂得滔滔不绝,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把一家子都骂了进去,连郑丰年都被牵连了几句,尤其是当邻居和闻讯而来看望的族人村民在旁边劝说的时候,她骂得更起劲了。

    就在这个时候,虎头从外面进来,绕过人群从边上挤到了云萝的身边,看着骂得停不下来的孙氏,问道:“这是干啥呢?又出啥事了?”

    云萝从他背上的空篓子扫过,“你去镇上了?”

    “嗯!”他将目光从孙氏身上收回,凑到她耳边难掩兴奋的说道,“我把昨晚上做出来的肥皂都送去镇上了,李家大伯还让我回来继续做肥皂呢,说是那么几块,怕是不用一天就能全卖完了。嘿嘿,过两天咱就又能得老大一笔钱!”

    “你们昨晚上做肥皂了?”

    “是啊,那灰都已经泡好了,不用岂不是就浪费了?你和三叔忙,我家又没啥事,不过烧几道火就都做出来了。”他忽然瞅了瞅四周,更靠近了她耳边,悄声说道,“我今天发现有好些人在打听肥皂的事儿呢,李大伯也说有人找他问方子,还有人愿意出银子买,他让咱小心些。”

    新鲜出现的肥皂很快就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各方查探之下,几乎没有多少阻碍的就查到了白水村这个乡下小地方。

    云萝虽然也有预料此事肯定会引来些人,但当真有人寻到了白水村的时候,这速度还是有点让她意外。

    彼时,忙碌了近月的农忙刚结束,一家人终于能松一口好生歇一歇。郑大福在叹息今年多灾多难,不管是老天还是家里头这些不安分的人。而云萝他们则正围在屋檐下看刘氏给两个早产的娃娃喂奶。

    出生近半月,一直被吴氏贴着身的温养在屋里,今天是听从郑大夫的嘱咐,第一次将他们抱到太阳下。

    辰初的太阳升起还没多久,光线柔和温度也不很高,两个婴儿并排躺在摇篮里,不敢撇开了襁褓,就担心他们会吹风受凉,躺在那儿小小的似乎还没大人的巴掌大,让人都不敢轻易的伸手去触碰。

    刘氏小心的抱起一个,然后拿勺子舀起碗里的奶水一点一点的滴喂进他嘴里,那小嘴一张一合,吃得让人着急。

    他们至今还不会自己吃奶,需得吴氏把奶水挤出来,再一点一点的喂到嘴里才能吞咽,且还吞咽得极慢。

    刘氏也身怀有孕,原本根据此地的风俗,孕妇是不能抱新出生的小娃娃的。可眼下吴氏大伤元气,两个孩子又这般弱,婆婆和小姑更指靠不上,刘氏愿意帮忙吴氏只觉得感激不已,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在刘氏给小侄儿喂下半勺奶水的时候,吴氏也扶着门走了出来。

    她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从屋里到门口的这么几步路就走出了满脸的汗,应该很热,但她却在走出门口,因为门外略低的温度而下意识的收了下衣襟,似乎有点怕冷。

    乡下没那么多讲究,生活又困难,所以多的是今天生孩子,明天就要出门干活的妇人,刘氏和吴氏两妯娌生了这么几个孩子了,还从没有一个做过完整的月子,最多在屋里躺上两三天,之后就要起来干活了。哪怕不出大门,家里的那些活总是少不了的。

    吴氏这一次在屋里躺了十多天,已经让孙氏十分不满,站在堂屋门前对着西厢骂了好几次。若不是每次她一骂,郑丰收就闹着要去镇上找人算账,孙氏怕是早已冲进屋里去将吴氏拖出来了。

    此时,见偷了这么多天懒的三儿媳终于舍得从屋里出来了,孙氏站在堂屋前朝这边狠狠的翻了几个白眼,然后甩手进屋,紧接着传出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也不晓得她在里头干啥。

    吴氏本就不是个软和的人,出了最近的这些事之后更加不在意婆婆的脸色了,在刘氏旁边坐下的时候还有心思安抚紧张的妯娌。

    “这些日子以来,真是多亏了二嫂,不然我都不晓得该咋办。”

    有人跟她说话,被转移了注意,刘氏就没那么紧张了,又舀了半勺奶水耐心的一点一点滑进小娃的嘴里,抿嘴微笑,“这有啥?都是一家人,我还能看着你不管不顾?”

    吴氏顿时冷笑了一声,“也就二嫂你宽厚,别的人可是连瞧都没来瞧一眼呢,弄得好像这两个小子是我从外头带进来的。”

    “快别胡说!婆婆也就是嘴快些,你莫要往心里头去便是了,好歹也在屋里养了这么多天。”

    “可不是,先前生小桃和小梅,才歇了两天就又要干活呢。尤其是小梅那时候,寒冬腊月的,又遇上文彬病得厉害,我落草才三天就要出门,敲开了三寸厚的冰给她洗尿布。”吴氏摸了摸软绵绵的肚子,眼中划过一道厉色,咬着牙说道,“六叔说我这次伤了身,怕是以后也再不能怀上了。”

    不能生,对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真是很严重的。

    刘氏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看着眼前这两个孱弱的侄儿,也不由得忧心。

    吴氏坐着又缓了会儿,然后搓搓手,将摇篮里的另一个襁褓抱了起来,拿起另一个勺子给他喂奶。

    一滴眼泪忽然落下,迅速的隐没在襁褓之中,仿佛从没有出现过。

    云萝和两个堂妹就围在旁边看,她顺手还给两个小堂弟把了下脉,依然弱得很,几乎感觉不到他们的脉跳。

    就在这个时候,文彬突然从外面“哒哒哒”的跑了进来。

    “三姐!”他拎着草鞋,两只裤管高高的挽着,两只袖子也早已打湿,还跑得满头汗,一进来就喊道,“村子里来了好多马车,可漂亮了,都去了二爷爷家!”

    马车本身就比较稀罕,漂亮的马车就更稀罕了。

    镇上的车马行里虽也有马车,但所用的马都是些劣等的老马,车上也不过搭一个简陋的篷子,有些连遮挡风雨都做不到。而好马就如现代的豪车,可不是寻常人家能拥有的。

    刘氏诧异的抬头问道:“可晓得是什么人?”

    文彬摇摇头,又凑到云萝的身边,说道:“有两辆马车呢,马车边上还骑马跟了好几个人。”

    这可是大户人家才有的气派啊!

    刘氏和吴氏对视了眼,就连在堂屋的郑大福和孙氏都被惊动了出来,连连询问情况。

    可文彬也不晓得更多的事情,他先前一见那些马车就急急忙忙的跑回来要跟三姐说了。

    云萝想了下,跟刘氏打一声招呼,然后拉着文彬就往门外跑。

    云桃见有热闹瞧,当即也跟了上去,身后还跟着个跌跌撞撞的云梅。

第73章 胖丫头

    两家离得不远,云萝才出了家门没走几步,就远远的看到虎头家大门前早已围满了闻讯而来凑热闹的村民,对着停在大门外的马车和马指指点点,说得十分热闹。

    “哎呦喂,这马车上头挂着的该不会是珍珠宝石吧?瞧瞧这光彩刺眼的。”

    “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大户人家,瞧见刚才进去的那个小公子了吧?那通身的气派,再没见过比他更富贵的人。”

    “郑丰庆家也没有这么一门富贵亲戚啊,这些人不知怎么跑这儿来了?”

    云萝拉着弟弟挤过人群,扫了停在门口的马车和马一眼,然后径直要进院子,却在大门口被守在两边的几个小厮护卫给拦住了。

    “小孩,别往里头走,到别处玩去!”说着,还推了云萝一把,却见云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不由得“咦”了一声。

    文彬迅速的挤到了云萝前面,瞪着那人喊道:“不许欺负我三姐!你们是啥人?干啥不让我们进二爷爷家?”

    那个人见此,当即也没再多想他为什么没有推动云萝,只朝文彬挥手说道:“去去去,哪里来的野孩子?我们大管事正在里头商量大事,可由不得你们在这儿撒野!”

    挥出的手却在中途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

    那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正垂眉搭眼的颠着脚,全身上下都洋溢着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气息,拦着前一人挥出的手臂,吊着嗓子说道:“呦,好大的威风呀,不亏是余家人!”

    虎头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后连忙跑出来,一出来就看到这个场景,不由得瞪了那挥手赶人的一眼,拉着云萝往身后一挡,“你干啥?跑我家里来打我妹妹来了?”

    先前那人被接连驳了脸面,脸色已经是很不好看。

    虽是个下人,但他也是余家的下人!

    不过他也不敢太放肆,免得坏了大管事的大事,回头可是要受罚的。

    当即眼珠一转,就笑嘻嘻的对虎头说道:“原来是自家人呀?我这不是不知道嘛,还以为是村里谁家过来玩的小孩儿呢。”

    虎头又瞪了他一眼,拉着云萝就进了院子。

    云萝却多看了眼那个伸手替文彬挡下推搡的小哥,不禁觉得这人颇为眼熟,应该是在什么时候见过的。

    还没想出来,就已经被虎头拉进去了,途中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来了两方人马,都是为肥皂来的,想要让咱把方子卖给他们,我正想去找你呢。”

    云萝在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倒是并没有意外,只点点头就跟着他进了堂屋。

    一进去,就忽的听到一个略显耳熟的声音喊了一句:“胖丫头,是你!”

    抬头看去,只见一片金灿灿珠光宝气,她顿时就想起了刚才大门口的那个小哥是在哪儿见过。

    可不就是端午那天在镇上见过嘛,他当时就跟在金多多金大公子的身后。

    虎头瞪着金公子,“你叫谁胖丫头呢?小萝哪里胖了?”

    郑丰庆在那边斥了一句:“虎头,不得无礼!”

    金来倒是并不在意虎头的无礼,只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一步三摇晃的走到云萝面前,颇为自来熟的伸手在她头顶上比划了两下,“两个月不见,你怎么一点儿都没有长高?”

    刚说她胖,现在又嫌她矮,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云萝“啪”的一声挥开在她头顶比划的那只胳膊,“你不也没长高?”

    “谁说的?”他顿时一挺身板儿,俯视着比他矮了有一个头的胖姑娘,“小爷我两个月前的衣裳现在再穿已经短了三寸。”

    两个月长三寸,你怕是吃激素长大的吧?

    云萝瞥他一眼,不想跟他争论这些无谓的废话。

    金来再看了她几眼,又看向虎头,笑眯眯的说道:“我说你瞧着怎么有点眼熟呢,原来是端午那天在镇上见过,可算是想起来了。”

    虎头:“……”好气,刚才完全没看出这位金公子是到现在才终于认出了他来!

    屋里并不只有金来一个客人,除他之外,还坐着一个身穿青袍,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年约四十余岁的精瘦男子,眼见着金来跟郑家的小兄妹说得越来越热乎,不由咳嗽了一声,又拿眼角一瞥云萝和虎头,插嘴说道:“金小公子还跟这乡下的小姑娘有交情?”

    语气中的轻视显而易见。

    金来侧头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金公子便金公子,做什么偏要加上个小字?难道余管事还见过我金家的大公子?”

    这位余大管事顿时一噎,脸色也就不大好看了。

    但同为庆安镇的大户,金家因为背靠着江南卫家,向来在镇上独占鳌头,将包括余家在内的其他士绅商贾人家抛在身后。而他虽姓余,又是大管事,但归根结底也只是余家的一个奴才而已,对上金家的独苗苗自是有所顾忌,哪怕这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不过,尽管身份上有所顾忌,可在商言商,肥皂之事他是绝不会轻易相让的。

    他扫了虎头和云萝一眼,并没有太过在意两个小孩,又跟金来小小的赔了一个礼,转而跟郑二福说道:“郑老哥,我的来意你已清楚。我虽只是个小小的管事,但奉了我家老爷的命而来,是带着极大的诚意的,只要你把那肥皂的方子交给我余家,你有什么要求只尽管提!”

    郑二福几乎下意识的看了眼云萝,坐在凳上颇有些手足无措,“不过是个小打小闹的小玩意,也就捣鼓着给家里添点儿进项,可上不得台面。”

    他活了几十个年头,还没遇到过这样的阵仗呢。

    余大管事悠然一笑,说道:“这东西虽比不得香胰子,但也是个极有用的物件儿,放了出去定能大受欢迎。我也不瞒老哥,实话更您说了,在我出门前,我家老爷已给了我一个价,六百两银子,买你家这个做肥皂的方子。”

    郑二福和郑丰庆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家虽比村里其他人家宽裕许多,但上上下下的全部加起来,也不值六百两银子啊。

    可现在,只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方子,就能白得六百两?

    郑二福父子两不由得面面相觑,几乎控制不住的又要把视线往云萝身上落。

    金来听了这么几句话,却在这个时候插嘴说道:“余管事可不厚道,六百两银子就想得了人家的方子,你还不如去抢呢。”

    余大管事脸色一变。

    他就知道,遇上金家的这位大少爷,今儿这一趟肯定顺利不了!

    不过他还是说:“金公子还小,没怎么经营过生意,怕是不知道六百两买一个方子已经是极厚道了的。毕竟我们拿了方子也不能直接挣钱,还得收集材料、制作、运送售卖管理,事儿还多着呢,买方子不过是第一道工序而已。”

    这话说得有道理,郑二福和郑丰庆不由得暗暗点头。

    金来却一撇嘴,也不跟余大管事纠缠,只跟郑二福说:“我金家愿出一千二百两银子买你家的肥皂方子。”

    余大管事脸色发黑,“金公子,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不需要回去跟家中长辈商议后再做决定吗?”

    金来一拂袖口,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财大气粗的光芒,“小爷我身上随便摘下个物件就不止千儿八百的,这点小事还需要回去请示长辈?别说只是千两银子,便是千两黄金,小爷也能做主。”

    然后又转身对郑二福说道:“老爷子应该听说过我金家在庆安镇的名声和地位,最是诚信重诺、童叟无欺,别人家能给的价格,我金家都能答应。”

    郑二福呐呐的点头。

    他倒是很心动呢,可这事儿他没法子做主啊!

    云萝忽然轻扯了下金公子的衣袖,说:“金公子,你们来得太突然了,你让我二爷爷考虑两天,改天再说。”

    金来转头看她,似乎是有些意外她会突然插嘴,不由得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然后才点头,又对郑二福说道:“倒是我们来得鲁莽了。不过此事还请老爷子慎重考虑,我金家也是极有诚意的。”

    听到金公子都这么说了,余大管事虽不情愿,但也不好再继续说服,倒显得像是在逼迫郑家似的。

    虽然他原本确实有这个意思。

    眼看着金公子跟着两乡下孩子出去了,正在兴致勃勃的参观这个农家小院,就连晃悠到前院来的两只鸡都能让他兴奋的观摩上半天。余大管事不禁眼皮子乱跳,又跟郑二福父子两说了会儿的话后,起身告辞。

    半路跑出个金家公子,三两下就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他现在必须得赶紧回去跟老爷禀告这件事儿,顺便商议一下重新定个收购方子的价格。

    先前,老爷只给了他一千两银子的最高价。

    等到余家人离开,金来忽然凑到了云萝面前,摸着下巴说道:“胖丫头,碍眼的人走了,现在你可以说说你干啥留小爷我下来了吧?难道……你也晓得那个方子?”

    凑得太近了,他脸上细绒绒的汗毛都清晰可见,云萝不由往后让了些,又伸手将这张突然放大的脸推开,“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啥时候留过你了?”

    “哼哼哼,休要狡辩,你是骗不过小爷我的!”金公子一脸我已经看穿你了的表情,“大人说话哪有小孩插嘴的地儿?而且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还不是你自己家吧?”

    所以她先前一插嘴,他就觉得有问题了。

    虎头不禁多看了他好几眼,觉得这小公子倒是很聪明,这都能想到。

    转头正要跟云萝说什么,就看见云桃带着云梅在大门口探头探脑的,就是不敢走进来。

    “你们干啥呢?要进就进!”

    云桃迅速的缩回了脑袋,过会儿又探了出来,好奇的看几眼金来,又看看云萝,然后拉着云梅就跑了。

    围在外面的村民见余大管事走了,就剩下一个富贵的小公子和几个小厮,胆子倒是大了些,有几个人还进了院子,跟郑二福他们打听这些贵人的消息,并不时的把好奇的目光偏移到金来身上。

    可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公子,一看就跟他们这儿的乡下小子不一样。

    这明显就不是个能谈事情的地方。

    云萝的目光从被村民围在中间的二爷爷和庆大伯身上扫过,犹豫了下,侧头在虎头的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话。

    虎头点点头,然后朝郑二福他们喊道:“爷爷,爹,我带金公子去外面玩!”

    郑二福愣了下,看着那小小的几个孩子,有些犹豫。

    可别把这小公子磕了碰了。

    赵老太太坐在屋檐下,听到了曾孙子的话,便说道:“去吧去吧,只小心些,别去那危险偏僻的地儿。”

    虎头当即应了一声,带着人就往外走。

    走到门外,云萝低头看了眼骨碌碌乱转眼珠子,却一直都安静的没有插嘴问话的郑文彬,摸着他的脑袋说道:“文彬,你先回去。”

    文彬看了眼金来,有些不愿意,“三姐你呢?”

    “我也很快就回去了。”

    他咬着手指头又瞄了金来两眼。

    金来觉得这小子怪有趣的,在身上摸了摸,然后摘下腰间的一个荷包塞到了他手里,笑眯眯的说道:“这里有几块糖,可好吃了。你三姐要带我去村子里玩,你还小跟不上我们,就先回家去吃糖吧。”

    郑文彬可不服气,他觉得他肯定跟得上他们。

    不过看了看三姐,他虽心不甘情不愿的,但还是点点头,一步三回头的先回家去了。

    目送文彬回去,三人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虎头跟云萝一起长大,早就有了默契,也能猜到她现在想要干什么,便在她耳边轻声问道:“要去找三叔来吗?”

    云萝摇头,“去河边那儿,三叔一早就出门捉鱼去了。”

    吴氏大伤元气,刚出生的两个孩子又太弱小,都急需营养补身子。可偏偏孙氏悭吝,除了前三天每天都给吴氏两个鸡蛋,之后就再舍不得给她吃,连族人亲戚同村人送来的那些鸡蛋也全都被锁了起来,甚至稀饭都不管饱。

    说是今年遭了灾,粮食紧张都不晓得能不能吃到秋收,自然是要紧着些。

    吴氏的娘家得到消息后来人走了一趟,但都是穷苦人家,又能给一个出嫁的闺女带来什么东西?不过一只老母鸡和其他一些零碎而已。

    那只老母鸡当天就被郑丰收给一刀宰了,请刘氏炖了一小锅,放在屋里给吴氏吃。

    为此,郑玉莲想吃鸡肉还闹了一场,但郑丰收硬是顶住了孙氏的谩骂,不仅不给吃鸡肉,还将郑玉莲反骂了一顿,也因此引得孙氏越发不满,甚至迁怒到了刚出生的两个小孙子身上。

    郑丰收心中不忿,不觉间连往日油滑的性子都收敛了许多。

    他现在就想着给吴氏再寻摸些吃的,毕竟她本就身子虚弱,奶水不多,若是再不补一补,万一断了奶水,他的两个儿子吃啥?他大概这辈子也就这俩儿子了。

    倒是因为做肥皂分了些钱,可这钱并没很多,不禁花,还不能光明正大的花,省得被孙氏发现了,必将是又一场大闹。

    云萝他们到河边时,那里正热闹。

    夏种结束了,大家都可以歇一口气,很多大人小孩就开始到处寻摸吃食,又加上现在天气正热,流过白水村的这条小河以及纵横在田野间的那些沟渠便成了部分人的首选之地。

    今年的雨水很少,虽然自那场大雨之后又零星的落了几次雨,但河水依然不多,除了几个深潭,其余的地方都只是浅浅的淌过,深处也只到大人的膝盖上方,河滩上更浅,踩在鹅卵石上面连脚背都不会被打湿。

    河滩上都是小孩儿,捉小鱼仔、挖螃蟹、捡螺蛳……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

    金公子看得有趣极了,好几次蠢蠢欲动的要把脚踩进水里去,都被跟着他的小厮给扯着手臂拉了回去,“公子,还有正事呢!”

    他气哼哼的,就冲云萝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说事儿?”

    “找我三叔。”云萝沿着河岸往上走了一段,很快找到了正在埋着头往深潭里放鱼篓子的郑丰收。

    “三叔。”

    郑丰收闻声抬起头来,“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有啥事吗?”

    目光落到金公子的身上,顿时眼睛一亮,“这位小公子是……”

    “这是金公子,他想要买我们的肥皂方子。”

    郑丰收顿时一愣,看向金来的目光也更多了几分警惕。

    别以为他是个种地的就不晓得好歹,那肥皂有多挣钱,经过了两次的分账,他已经十分清楚。这样的好东西自是要紧紧捂着不能被任何人得了去,再是富贵的公子都不行。

    他不自觉的站直了身,低头将金公子好生打量了一遍,半晌才略有些迟疑的说道:“小公子年纪轻轻的就出来做事,家中长辈可都知晓?”

    这小公子才十来岁的年纪吧?还是个孩子呢。

    金来看了云萝一眼,觉得这胖丫头有点坏,她这是自己不好拒绝,就故意跑来找她三叔,让她三叔来对付他?

    可如果真要拒绝的话,她直接无视就行了啊,反正他原先也不知道那肥皂还跟她有关系。

    想不通,但金来也仍十分有礼的朝郑丰收拱手作揖,并不因为眼前是个乡下的庄稼人而有轻视,“长辈自然是知晓的,在下年纪虽小,但也有了不少做生意的经验,此次是诚信想要购买肥皂方子,价格好商量。”

    他从三岁就跟着祖父和父亲出门做生意了,往常也不是没有亲自上手过,但此次是他第一次单独处理事情,这可是他跟父亲磨了好几天,最后还请出了他亲娘才得来的机会。

    面对气度不凡的小公子,郑丰收下意识就有些心虚,可这个年纪又让他无意识的轻视。

    他忽然一扯云萝,将她扯到了一边,压着声音说道:“小萝你这是啥意思?咱自己肥皂做得好好的,隔几天就能手一大笔钱,照此下去,发财也是迟早的事儿。怎么,怎么把这种大户人家的小公子给引来了?”

    云萝看着他,说:“这种新鲜东西迟早都会引来别人,他们早就查清楚了肥皂的来历,今天还专门来拜访二爷爷家,不止有金家的小公子,还有余家的大管事,都想要买我们的方子。”

    这都是庆安镇上有名的大户人家,有钱有势。

    郑丰收目光游离,急得脑门子上汗都冒了出来,“那小萝,你是咋想的?”

    云萝说:“这东西能带来很大的利益,就算没有这两家,也会有其他甚至更多的人想要得到,我们没钱没势的,想要保住方子很困难。”

    郑丰收有些呆,有点不明白。

    其实半个月也才赚了不到一两银子,哪怕往后会有所增加,也左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情,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多了,但那些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富贵人家怎么也能看得上呢?

    此时,郑二福摆脱了村民的目光也到了这里,跟云萝凑在一块儿商量这个事情。

    他倒是想得更多,也就更明白云萝那话的意思,不禁问她的意思,“小萝你是个啥意思?”

    下意识的,他已经将她当成了一个大人来对待。况且,这方子原本就是她的,他虽忍不住心动眼红,但也没想过要抢侄孙女的东西。

    于是又说:“你想做啥就去做吧,我都没啥意见。”

    郑丰收皱着眉头还是有点不情愿,“你真要把方子卖了啊?那咱以后……”

    云萝摇头,“我不卖,我跟他换。”

    “换啥?”

    “这个我们自己说了不算,还得跟他们商量。”

    郑二福点点头,郑丰收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说道:“那就听你的吧,不过小萝啊,三叔可还盼着那点银子给你俩弟弟养身子呢。”

    云萝点头“嗯”一声,“放心,不会缺你的银子。”

    说着,转身朝金来走去。

    金公子远远的站在这儿等了半天,要不是虎头就在旁边盯着,他早已经凑过去也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此时见云萝过来,当即张嘴问道:“你们商量得咋样了?多少银子愿意把方子卖给我?”

    顿了下,又说:“不是我吓唬你们啊,这东西惹眼,势必会被许多人盯上,你们就算不卖给我也未必能保得住?”

    “那你能保得住吗?”

    他一呆,随之笑容微敛,神情也忽然严肃了许多,摇头说道:“保不住!”

第74章 漫天开价

    一句“保不住”,让云萝都难得的呆了下。

    你莫不是在逗我?

    对上云萝不善的眼神,金多多咧嘴嬉笑,眉头挑起颇有些得意的说道:“实话跟你说吧,我若得了这方子,也是要送去府城的。”

    撇撇嘴,继续说道:“余家也是蠢,不过是个连长乐县都走不出去的乡绅小家,竟妄想虎口夺食。”

    云萝眉头一皱,“这么说,其实看上这个方子的,不是你家?”

    “嗯?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你们有任何要求都可以跟我谈!”

    云萝思绪了下,“是哪一家?”

    “卫家。”

    就是那个开办了江南书院,虽行着商贾之事,但却有世袭罔替的侯爵的卫家?

    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她原本只是想钓一个如金家这般的人家。

    她眼珠一转,便说:“方子可以给你,甚至可以不要你的银子。”

    可惜这样的好事并没有让金来高兴,反而又严肃了脸色,“那你想要啥?”

    “我要在白水村建一个肥皂作坊,还要所有肥皂的一成红利。”

    话音还飘在空中,金公子就已被惊得跳脚,“你疯了?你知道一成红利会有多少银子吗?”

    “我知道啊,所以才只要了一成而已。”

    还而已?

    金公子抚着胸口,感觉堵得慌。

    云萝静静看着他,却觉得这小公子果然还嫩得很。

    她当然知道哪怕只是一成红利也必将是个极为庞大的数字,但他就算知道了又怎么能反应如此激烈?这不是更显出了她的方子值钱么?

    金来激动过后也有些反应过来了,不禁看着她飞扬的眼角发呆,心更堵了。

    不行,他扛不住了,急需要回家去搬救兵!

    云萝好像看懂了他的心情,说道:“我的要求就只有这个,你如果不能做决定的话,可以先回家跟长辈商议一下,不用着急。”

    看着她胖嘟嘟温柔贴心的模样,金公子简直要喘不过气起来。

    爹啊,您说得对,我果然还是太嫩了!

    金来急匆匆的回去了,而郑二福和郑丰收他们也逐渐的回过味来,有些明白了云萝的意思。

    “若真能靠上卫家,那这肥皂可就能卖便江南,甚至是整个大彧了!”郑二福虽是个乡下汉子,却也对卫家如雷贯耳,没想到自家还能跟那样的人家扯上关系。

    郑丰收嘬着牙花子,说:“不过小萝你也太好说话了,竟然只要了一成利,这怎么也得拿上三成才不亏,毕竟这最要紧的方子可都在咱的手上呢。”

    赵老太太有些看不下去了,当即冷哼了一声,说道:“快收起你那丢人的嘴脸吧,别忘了这方子可不是你的,银子收多收少都跟你没关系,没的让你占了几回便宜就理所当然的把东西都当成了自个儿的。”

    郑丰收一愣,不由得笑容都僵硬了,眼珠子乱转就是不看云萝,只干笑着对老太太说:“奶奶你这话也太见外了,咱跟小萝是啥关系?小萝哪里会在意这点小事?再说,当初咱可是都说好了的,对吧小萝?”

    云萝看他只一瞥就又把眼珠子转到了别处,刚还兴致勃勃的二爷爷一家人也有些脸色讪讪的,但所幸没有怨愤之色。

    她便对老太太说:“太婆,三叔说得对,当初都说好的,可不能随便反悔。您就当这是我孝敬您的。”

    “我不要你的孝敬!”老太太断然拒绝。

    云萝看了眼郑丰收,对老太太说:“要不是看在四妹妹和六妹妹的面上,原本还没我三叔的份呢,你若是不要了,那我三叔就更不好意思拿了。”

    郑丰收一听就急了,“这是小萝对您老人家的一片心意,你若是不要,岂不是伤了她的心?”

    老太太狠狠的瞪他一眼,“没脸没皮的,伸手白要侄女的东西,你也不嫌害臊!”

    又皱起了眉头,细细的看着云萝,忽然问道:“小萝啊,你跟太婆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都打算好了?你早就想到了会有今日这事儿?”

    云萝上扬的眼角微微一弯,弯出了一抹浅淡却分外清甜的笑容。

    到了这个时候,她原先的一些想法也就没必要再遮掩着,说道:“今年庄稼遭了灾,我们两家已经是极好了的,但接下去半年也得紧巴巴过日子,更别提那些等米下锅的人家了。如果咱村能有一个作坊,倒是能给大家有个做工的机会,也能添些进项让日子好过些。”

    老太太愣了下,随之长长的叹出了一口,“你这丫头,竟是想了这么多。才多大点,心咋就这么大呢?”

    “我也能挣钱呢,如果真的把肥皂卖遍江南,哪怕只是一成红利,也很多了。”

    摇摇头,老太太说:“刚还想夸你聪明,转眼又犯傻了。在村子里建一个作坊或许能成,但你想要所有肥皂的一成红利,那是绝无可能的。”

    郑丰收忍不住插嘴道:“怎么不可能呢?不过一成而已,他们要是连这么点要求都不答应,那咱还不把方子给他们了呢,看他们能咋办!”

    老太太横了他一眼,话都懒得跟他说,只跟云萝说:“咱平头小老百姓的,如何去跟侯府争斗?他们既然愿意好好商谈,那咱也不能狮子大开口。这方子虽要紧,但也只是个方子而已。”

    “太婆放心,我知道!”所谓漫天开价就地还钱,她开出这个条件,就是等着他们来还价的。

    将近黄昏,金色骄阳还火辣辣的笼罩着大地,此时吃晚饭还有些早,但村尾的小破院子里却支起了一张小破桌子,桌上满满的摆放了两大盆肉,一盆清蒸五花肉,一盆兔子炖芋头。

    猎户张拂“哧溜”的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夹起一片白花花的五花肉往酱油碗里蘸了两下,先送到对面云萝捧着的那个能装下她脸的大碗里,一下子就将下方的米饭盖了个严严实实。

    云萝拿筷子夹起肉的一角,只见下方的米饭上都沾满了红亮的酱油,清香扑鼻。

    咬一口,咸、香、肥,还有点淡淡的甜味儿,与红烧肉相比,是另一种爽口的滋味,让她不由得眼睛微眯,还未咽下就已经有了淡淡的满足感。

    见乖徒儿吃得香,张拂也满足得很,转手给自己夹了一片,一口咬下半块,又就了一口酒,说道:“听说今日镇上的金家和余家都来了人,可有欺负你?”

    云萝埋首在饭碗里,一口肉就下一口饭,眼皮子都不撩一下,只摇了摇头,“没有。”

    张拂又给她扒拉了两块兔肉,“事情都妥了?”

    兔子的肉韧,云萝咬了两下都没有把肉咬下来,不由轻轻皱起了眉头,“师父,兔肉还要再炖久一些。”

    “有得吃就不差了,还挑三拣四的!”张拂一气之下刷刷刷的往她碗里扒拉了好几块芋头,“这个软乎,不愁咬不动!”

    自从捡了这个小徒儿,他就学会了许多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本事,偏这小丫头还敢嫌弃。

    真是个坏徒儿!

    云萝掀起眼皮撩了他一眼。

    吃人的嘴软,她忍了!

    咽下两块芋头,再扒下两口饭,然后说道:“余家来的是个管事,出价六百两银子想要买我的方子,金家小公子出价一千二百两,把余管事给压回去了。”

    她做肥皂的事情并没有隐瞒师父,连为此做的打算都没有任何隐瞒。

    他是她在这个世界最信任的人,其他的任何人都比不上。而张拂也仿佛习惯了她的聪明,并不觉得这么小的孩子却有那样大的主意,是值得他大惊小怪的事。

    张拂听到她的话后皱了下眉,“一千二百两也不少了。”

    他其实是不大愿意乖徒儿去做这些事的,世上多的是不走正道之人,尤其商人多精明奸诈,若惦记上了她,她再是聪明,但毕竟年纪还小,又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说不定连怎么受委屈的都不知道。

    云萝又看了他一眼,说:“我已经和金公子说了,要在白水村建一个作坊,还要分一成红利,金公子正回去跟他家中长辈商量。不过听他的意思,看上我这个方子的竟然是卫家呢。”

    “卫家?江南卫家?”

    “是啊,师父知道卫家吗?”

    他目光微闪,又喝了一口酒,晃着脑袋说道:“莫说在江南的地面上,便是放眼整个大彧朝,也少有人不知道江南卫家的,有权有势还有数不清的银子,没想到竟能看得上你那么个方子。”

    做生意这种事情,他并不很明白,反正不是他这种老实人能干的事儿。而之前他也没有太把乖徒儿的那个方子放在眼里,倒没想到能引来卫家人。

    云萝也意外呢,不过这对她来说是好事,便也没有过多纠结,也没有看到张拂趁着她低头吃饭的时候,那若有所思的模样。

    等到吃饱喝足,她又兜了两块大白肉,然后才辞别师父回到家中,却一进门就觉得家中气氛紧张。

    堂屋里有争吵声,文彬和云梅蹲在院子里一副被赶出来的模样,而东厢的窗户敞开着,窗户里头,郑云兰和郑云丹姐妹正竖着耳朵听声音。

    哦,大伯他们终于休沐回家了。

    因为刚放了十天的农忙假,所以他们上一次逢十并没有休沐,自假期结束回镇上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足足半个月。

    看到郑云兰,云萝就想到了她那天趁着郑丰谷追去镇上的时候也一起回了镇上,之后并没有再跟他回村,只是当时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李氏和郑文浩的身上,竟是谁都没有想到还有个郑云兰。

    在云萝看她的时候,郑云兰也看到了她,但她只是看了一眼就又将头撇开了,倒是她身边的郑云丹狠狠的瞪了云萝一眼,嘀咕着嘴骂了一句,但声音太轻并没能让人听见。

    本来和云梅蹲在一块儿的文彬一见到云萝就颠颠的凑了过来,伸手遮着嘴轻声说道:“三姐,大伯他们回来了,三叔要打二哥,被大伯娘拦了下来,然后他们就吵了起来,还把我们都赶出了堂屋。”

    云萝便问他:“现在堂屋里有哪些人?”

    “爷爷、奶奶、大伯、大伯娘、爹、三叔,还有就是大哥和二哥了。”他想了下,又说,“本来还有小姑也在,不过她帮着大伯娘给二哥说话,被三叔骂了,奶奶又跟三叔吵了起来,后来爷爷就让小姑回屋去,不许再出来。”

    目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娘和二姐呢?”

    “在灶房。”

    哦,做晚饭呢。

    又摸了摸跟着文彬过来的云梅,问她:“你四姐呢?”

    小姑娘伸手指了指她们的屋,文彬则开口帮她说道:“四姐姐在屋里帮三婶照顾两个小弟弟呢。”

    云萝点点头,然后拿出了一个油纸包,打开后只见里面是两块足有成年男子巴掌大的五花肉,已经有些凉了,但因为天气热,肉并没有凝结,又蘸过了酱油,更显得红润油亮。

    文彬顿时“咕咚”一声,咽了好大的口水,云梅更是咬着手指头,口水长流。

    云萝看他一眼,他立马就心神领会的招呼着云梅一起跑到水缸边,舀水把两双手都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跑回到她身边,笑嘻嘻的喊她:“三姐。”

    云萝就把肉递给了他,“别忘了二姐和四妹妹。”

    “好嘞!”

    转头站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四姐姐”,然后捧着肉就跑进了灶房里,云梅连忙颠颠的跟上。

    云桃从屋里跑了出来,云萝给她指个方向,然后就坐在院子里,竖着耳朵听堂屋里传出的声音。

    另一边,将这一幕全都看在眼里的郑云丹忍不住扯了扯亲姐的袖子,眼巴巴的,满脸都只写着一个“馋”字。

    郑云兰拍开她的手,又瞪了她一眼,压着声音骂了一句:“眼皮子浅,娘是少了你的吃还是缺了你的穿?一块肉就让你巴望上了?”

    其实,她也眼馋呢,可难道要她放下脸面、开口问云萝那死丫头讨要吗?

    她虽在镇上住,看似过得轻松自在,不用干许多活,还吃的穿的都要比家里的堂妹们更好。但其实镇上的花销大,爹和哥哥的笔墨纸砚都不便宜,还有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都要花钱,日子始终过得紧巴巴的,尤其最近两个来月,因为束脩全部上交,她都好久没有吃上一块肉了。

    白蒸的肉味道并不浓郁,但她还是闻到了飘荡在空气中的似有似无的肉香味,还有鲜香的酱油,让她不由得口舌生津,心里也憋了一把火。

    都是一家子姐妹,凭什么她们吃肉,却把她给撇下了?

    云萝可不知道她的心思,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惯着她。

    争吵声时轻时重的传出来,凭着过人的耳力,云萝将那些声音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正听得津津有味。

    堂屋里,已经过了刚开始最激烈的时候,但郑丰收的火气别并没有下降,反而因为郑大福和孙氏的偏心而越积越深,一直到——

    “文浩还小,哪里懂得那许多?再说他也晓得错了,你一个亲叔叔难道还要死抓着亲侄儿的这一点小错不依不饶?三弟妹和两个小侄子不是没事嘛!”

    李氏这最后的一句话终于让郑丰收再也忍不下去,霍然站了起来,双手一掀,一下子将几人围坐着的八仙桌子掀了个四脚朝天。

    “嘭”的一声沉重撞击,屋里霎时响起了几声尖叫声,还有郑大福的怒斥,“都坐着好好说话,你突然发的什么疯?”

    又是“砰”一声踹翻了长凳,差点将与他同坐一凳的郑丰谷也给一起踹翻,郑丰收喘息深重,怒目圆睁,神情煞是吓人,“没事?我他娘的让你说没事!是不是要人死了你才会觉得有事?”

    说着还伸手去抓郑文浩,吓得他直往李氏的身后躲,却哪里躲得过暴怒中的郑丰收?

    李氏想要阻拦,却反被他掀了个踉跄,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而郑丰收,他抓了郑文浩,扬手就是好几个巴掌落到他身上,拍得“啪啪”作响,也打得郑文浩张嘴大哭,哭声尖锐都快要破了音。

    李氏尖叫着爬起来冲上去,孙氏也大声叱骂着郑丰收,还有郑丰年和郑文杰都搅和成了一团,夹杂着中间的郑丰谷手足无措、左右为难。

    堂屋里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传出到外面,惊得郑云兰姐妹飞快的跑了出来,刘氏也带着几个孩子奔到灶房门口,一脸惊慌的看着堂屋的方向。

    这动静,可比上次郑丰年曝光了私藏束脩这件事的时候,还要大得多。

    上次郑丰收和郑丰年因为束脩的事情吵个不停,待得孙氏一闹,事情就停止了下来,只给出了一个不算结果的结果。

    可现在,那样大的动静,显然不能就这么轻易结束了。

    三房的屋里传出了一阵嘤嘤的啼哭声,弱弱的似乎随时都会闭过气,让人不忍多听。

    云桃飞快的跑了过去,而刘氏犹豫了一下,也快步进了三房的屋子,文彬则下意识的粘到了云萝的身边。

    “三姐。”他嘴唇油汪汪的,还残留着些许肉汁酱油。神情却小心翼翼的,有些不安。

    云萝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没事,三叔在揍郑文浩呢!”

    堂屋里闹了很久,直到郑大福忍无可忍忽然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才终于稍微平静了些。

    郑大福指着郑丰收怒喘气,“有啥事你不能好好的说,偏要动手?你是个叔,这样殴打你亲侄子,像什么话!”

    郑丰收一耿脖子,“我倒是想好好说呢,可好好说你们给我个交代了吗?”

    “文浩已经晓得错了,让他去给你媳妇赔个礼,保证以后好好听话再不会犯错,也就行了。”

    “他做了那样的事,只嘴上赔个礼就算完了?”

    “那你还想咋样?难道非要打死了他,你才解气?就算真要打,他有爹娘,再不济还有我这个老头子在,轮不到你来动这个手!”

    “那你们倒是动手啊!”郑丰收叉着腰“呸”了一声,手指隔空用力的点着郑丰年,说道,“躲了半个月,你要是还不能给我个满意的交代,老子跟你没完!”

    郑丰年还没说话,郑大福就怒道:“你是谁老子?还想怎么个没完?你跟个不懂事的亲侄子计较个没完,还咄咄逼人的,自己就面上有光了?这事儿就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多说!”

    他已经习惯了在家里一言九鼎的地位,又一心期盼着长子为他争光,自不愿意让小儿子再继续没完没了的闹下去。

    再说,他打也已经打了,还要怎样?

    郑丰收大口呼吸,却仍感觉喘不过气起来,就连一向厚道老实的郑丰谷,听到这话都不由得心里头一凉,总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

    郑丰收终于喘过气来,忽而朝郑大福悲愤的喊道:“爹啊,这个家里不是只有大哥才是你的亲儿子,我也是你亲儿子啊!”

    郑大福一愣,却更怒,“我啥时候不当你是亲儿子了?你个畜生!”

    却见郑丰收发泄般的“砰砰”踹着翻倒在地上的桌子,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前段时候云萝说过的那些话,不由喃喃说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这家也待不下去了,我要分家,我要分家!”

    刚开始还只是轻声喃喃,声音逐渐提高,到最后一句简直是喊得声嘶力竭、面目狰狞。

    郑大福怒火攻心,扬起手来就要打。

    看见他这个动作,郑丰收并没有前一次那样退缩后悔,反而更凑了过去,指着自己的脸说:“打,往这儿使劲的打!最好打死我算了,这样你就可以一心只顾着你那有出息的大儿子,再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们添麻烦!”

    这样不管不顾甚至是满身怨气的模样,把郑大福都给唬住了,一时间只觉得双耳嗡鸣、目眩头晕,扬起的手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紧闭的堂屋大门忽然被推开,吴氏裹着头巾,一手一个的抱着两孩子,身后还跟着两闺女走了进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郑大福的面前,“爹,你把我们也都打死了吧!反正活着也是受苦,死了倒自在,或许还能在黄泉路上一家团聚!”

    郑大福扬着的手剧颤,终于眼睛一闭,一头往前栽倒了下来。

    这是他在短短的半个月内,第二次被气晕过去。

    云萝站在院子里,看看忙乱的正房,又看看埋头蹲在廊下的郑丰收,不由得叹了口气。

    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75章 你敢动猪试试

    云萝本来是想逼着郑丰年开口提分家的,郑大福看重长子,不舍得为难和责怪长子,加上她给他做些铺垫,到时候老爷子哪怕生气也不会如现在这般激烈。

    却没想到,意外接连发生,让郑丰收最先忍不下去了。

    她能毫无心理负担的给郑丰年制造困难,但是把郑大福气晕了过去,就不禁有点心虚了,虽然不是她气晕的。

    郑大夫从屋里走了出来,郑丰年亲自将他送到大门外,千恩万谢,又句句自责不孝让老父亲动了气,却在话头话尾的全将郑丰收给带了进去。

    这些话云萝都听明白了,郑大夫那么个人老成精且聪明见过世面的人又怎么会听不懂?

    但他是个厚道人,笑着拍了拍郑丰年的肩膀之后就摇头离开了,倒是云萝目光微凉,觉得这位大伯越发的不要脸皮,简直枉读了十多年的书,那些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郑丰收走到了她的身边,冷冷的看着站在大门口目送六叔离开的大哥,轻声说道:“小萝啊,三叔还是想要分家。”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了事都会来找这个小侄女说,几乎要忘了她还只是个孩子。

    云萝诧异的看向他,还以为老爷子被气晕了之后,事情又会像上次那样不了了之,分家这个事自然也只能暂且略过不提。

    自吴氏出事以来,郑丰收也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踏实,也深沉了许多,隐约的,似乎还在心里憋了一股戾气。

    见云萝没有回应,他又低头问她:“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云萝沉吟了下,点头道:“有。”

    他连忙蹲下身子,“快说说。”

    “三婶身体不好还要照顾两个弟弟,我娘的肚子里也有了弟弟,却还要每天伺候那么多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不如就让大伯娘他们留在家里吧。”

    “她要是不答应呢?”

    “那就只能请奶奶和小姑干活了。”

    郑丰收一愣,随之看着上房若有所思。

    那边,郑丰谷忧心忡忡的从堂屋走了出来,看到郑丰收之后脚步一顿,然后也走到他面前,叹着气说道:“瞧你把爹给气的,啥事不能好好商量?”

    郑丰收站起身,又低头看了眼云萝,然后才与郑丰谷说道:“二哥你当时也在场,你觉得还能好好商量吗?”

    “那……那你也不能……不能这样,爹的年纪大了,可禁不起这样几次三番的生气。”

    “所以我就必须得忍着让着,连差点断子绝孙都不能给自个儿讨要公道?”郑丰收眯着眼,看他的眼神很有些意味不明,“二哥你还是想想自个儿吧,二嫂也有喜了,可别到最后也落个跟我那婆娘一样的下场。”

    郑丰谷顿时脸色就变了,有些生气的质问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二嫂?”

    郑丰收撇撇嘴,冷笑道:“我这是提醒你呢。不过你好歹已经有了一个文彬,活蹦乱跳的;弟弟我却只那么两个病歪歪的儿子,以后不管儿子还是闺女,都不会有了!”

    这话刺心得很,郑丰谷一时也不好意思跟弟弟计较他说的难听话。

    郑丰收见他这个模样,又低头看了眼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云萝,正了正神色,说道:“二哥你也别嫌我说话不好听,你那么巴心巴肺的为大哥他们,可有回过头来瞧瞧我二嫂和侄女、侄儿?你就没瞧见,他们都被亏待了?”

    要不是看在小萝的面儿上,他才不愿意费这个口舌呢。

    其实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有些看不上这个二哥,太蠢!

    可惜,人蠢命却好,也不晓得咋地,偏让他生了个这么机灵聪明的闺女。

    他又瞥了眼从门外进来的郑丰年,拍着郑丰谷的肩膀说道:“咱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更紧巴巴,眼瞧着小萱也是个大姑娘了,还不晓得娘会给她定个啥人家呢。”

    事关女儿,郑丰谷顿时就紧张了,“你啥意思?”

    郑丰收冷哼了两声,“你还不晓得咱娘啊?她巴心巴肺的为小妹,可不会这样对孙女。小兰是大哥的闺女,秀才相公的闺女当然金贵,可小萱算个啥?到时候指不定谁家的彩礼多,娘就把她定给了谁家,小萱之后还有小萝。”

    忽然被点名,云萝抬头淡定的说了一句:“分家吧。”

    看着郑丰谷脸色大变的模样,云萝扔下一句“分家之后,你依然要孝敬爷爷奶奶,但却不用再孝敬大伯,还能给我二姐和弟弟做主,也免得奶奶把他们卖了你都不敢吭声。”然后转身就走。

    也不晓得老头老太太是怎么养的,生的三个儿子一个精明,一个油滑,夹在中间的那个却长成了老实又木讷的模样。

    郑丰谷看着小闺女离开的身影,又转回来看看身边的亲弟弟,脸色红了青,青了又白。

    郑丰收朝他努了努嘴,说:“你可别跟我说啥‘父母在、不分家’这种酸话,老太太也还在呢,咱爹跟二叔不还是早早的就分了家?”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顿时让郑丰谷无言以对。

    自郑丰谷从堂屋出来之后的这一番话也全都落在了郑丰年的耳中,让这位向来自视甚高的秀才不由得又气又恼,一时间只觉得他被两个弟弟给羞辱了。

    可在这羞恼之余,他却又有点儿隐约的欣喜。

    但他并不愿承认。

    沉默的用过晚饭,郑丰收转身就进了二老的屋,跪在郑大福床前开门见山的说道:“爹,儿子不孝,总惹您生气,不过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老人们都说树大分枝,儿子们大了,儿子们的孩子也没几年就要成家,再这么一大家子凑在一起实在烦恼得很。我现在也不贪大哥能给我沾光,就想安安稳稳的把我那两个儿子养活养大了,也省得将来都没个给我送终的。”

    郑大福躺了这么会儿,刚缓过些气来,一听这话顿时再次怒火高涨,抬手“砰砰”的拍着床沿,“我还没死呢,你就开始想着你自己的身后事了?你这个不孝子,畜生!我没死,这个家就轮不到你来做主!”

    “我也没想做主啊!”郑丰收冷笑了一声,“我算是瞧明白了,咱兄弟三个就大哥是您亲生的,我和二哥都是门外捡来的,就得吃糠咽菜,还要拿血肉来喂养大哥才是咱应当应分的事儿。”

    这一句句的,全是扎心的话,郑大福再是偏心长子,也不可能真到了不顾下头两个儿子的份上,一时间被气得直翻白眼,眼看着就要再次晕厥过去。

    他“砰砰砰”的捶着床板,怒目圆睁,脸色涨红,吓得孙氏当即扑了过去,一边抚着他胸口给他顺气,一边转头过来冲郑丰收骂道:“你这是要气死了你爹才甘心啊!畜生!你干脆把我们两个老不死的都杀了算了,到时候谁都再碍不着你!”

    郑丰收其实也有些被老爷子的脸色吓到了,但他本是个混不吝的,每天眼睁睁看着两个儿子哭不响,半个月了还连吸奶的力气都没有,加上二老一心偏袒大房,他正是满腔的怒火没地儿发泄,难免对爹娘也都有了怨恨。

    所以再面对孙氏的哭骂,他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都奔了进来,郑丰年便对着他指责道:“老三,你究竟要如何才肯罢休?这个祸是文浩闯出来的,我现在就把他交给你,任打任骂都随着,你满意吗?”

    说着,当真扯过郑文浩就往郑丰收面前推,吓得郑文浩哇哇大哭,李氏也忙要上前来拉扯。

    恍惚的,好像又回到了傍晚时的场景。

    “够了,都别吵了!”郑丰谷忽然大吼一声,挤进了那兄弟两人之间,并将郑丰年一掌推开,第一次那么大声的说话,“大哥你如果真有心,就莫要再做出这种火上添油的事儿来!本就是你们有愧于老三,你们不想着怎么补偿赔礼,做什么反倒摆出老三不依不饶逼迫你们的委屈样?”

    做了三十多年的老实人,第一次发火,顿时将一屋子的人全都给镇住了,连孙氏都下意识噤了声,不敢再闹腾。

    云萝跟着郑丰谷进来,此时便几步奔到床前,爬上床在郑大福的虎口用力掐了几下,又伸手到他背后顺着筋络重重的拍打。

    听到他终于长长的缓过了一口气来,她也跟着松一口气,却暂时不敢离开,依然紧紧按在他后背,一手则不动声色的始终搭在他手腕上。

    转头看着郑丰收,目光微凝。

    这可跟他们傍晚时说的不一样。

    老爷子刚被气晕,这么短的时间都还没有缓过来呢,哪里能这样不停歇的刺激?

    郑丰收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飞快的低下头去。

    这一眼,有心虚、有愧疚、有忐忑担忧,还有更多的怨愤,那两只眼睛里都似乎燃着一簇火焰。

    云萝不由得心中一沉,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来激老爷子的火气,想让他生气,憋屈,愤怒,还发泄不出来,就像他白天时一样。

    她的指尖感受着郑大福脉搏的紊乱,时而急促,时而却又跳不起来,眉头轻蹙,“爷爷,三叔他就是心里憋着火,说话难听了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郑大福缓缓的看了她一眼,然后闭上眼睛,挥着手分外吃力的吐出了几个字,“出去,都出去!”

    云萝扶着郑大福在床上躺好,随之跟在郑丰谷的身后走出了门。

    郑丰收也站了起来,拍拍沾在膝盖上的尘土,却在离开前又说了一句:“吴氏身子不好,又要照顾两个小子,实在忙不过来,家里的那些事就别算她的份了,可没有大嫂带着自己的孩儿在镇上享清福,却要弟媳妇还没满月就拖着身子和孩子来伺候一家子的道理!”

    本来紧闭着眼睛的郑大福霍的睁开眼睛,死死的瞪着他。

    郑丰收却头都没有抬起,说了这一句之后就转身出门,只留给他二老一个僵直的背影。

    孙氏拍着大腿哭,“作孽啊!非要搅和得一家人都没个安生!”

    她虽一心看重长子长孙,但另外两个毕竟也是她亲生的,尤其郑丰收虽混不吝,但向来嘴甜,可现在眼见着闹成这样,哪里能不伤心?

    从傍晚长子一家回来到现在,这短短的不到两个时辰里发生的事还真不少,孙氏也被折腾得心力交瘁,哭了几声就停歇下来,没多久又吹熄了油灯,至于能不能睡着……这大概是个不眠之夜。

    另一个屋里,云萝也躺在床上想事情。

    今天的事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三叔的反应更在她的预料之外,以至于颇有些措手不及。

    她想分家,是为了摆脱这个家压在她头顶上的束缚和偏心,可从没想过从此就能不孝顺老两口了。

    就像她先前跟刘氏说的那样,看在老两口养育了她爹的份上,在理该孝顺的时候她都不会拒绝,可其他人算什么?就仅仅凭着他们身为她爹大哥和小妹的身份吗?

    而老两口偏心是偏心了些,但也没有十恶不赦,天下可没有因为长辈偏心就要弄死了他们的道理。

    尤其郑大福其实一直在试图一碗水端平,尽管从来没有做到过,但从另一方面讲,他也有着等长子出息之后拉拔下面两个儿子的想法。

    会惹他生气,是肯定的,但直接把他气晕,却有些严重了,而且还是接连两次被气晕过去。

    当然,这两次的最主要原因都是吴氏早产,他却偏心长子想要把这件事轻轻的翻过去,但也并不是没有她的功劳。

    毕竟是她一点一点把郑丰收的心挑起来的。

    引发了今日的局面,她不禁有些愧疚。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想改变是不可能的,唯有往后更加小心的行事。毕竟是她欠着郑丰谷和刘氏的养育之恩,没有反倒把他们的长辈给折腾坏了的道理。

    旁边的床上,郑丰谷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不时的还要叹息一声,满腹的心事。

    刘氏倒是已经睡得很沉。

    她近来十分嗜睡,每天清晨的起床都成了她最难捱的时候,白天也总忍不住的瞌睡,今天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更是差点蹲着睡了过去。

    可这个家并不允许她好好的修养,甚至因为吴氏的早产又要照顾两个孱弱的小子,而使得有更多的活计都压到了刘氏的身上。

    所以这些天,云萱几乎与她寸步不离,就担心她什么时候睡着了,再出意外。

    三百里外的越州城此时也被夜色笼罩着,但对城里的许多人来说,现在却还不到关门闭户、吹灯安歇的时候。

    这里有小桥流水,有花团锦簇,还有庭院深深,那一座座高门大户檐下的灯笼随风轻摆,将夜色点缀得朦胧而璀璨。

    一座占地极广的府邸耸立在城北桐花巷的最深处,大门边上的两排灯笼将门外的百年梧桐树照得影影绰绰,也照亮了高挂在大门上方那龙飞凤舞的“卫府”二字。

    前院书房里,十二三岁的两个少年郎相对而坐,皆都姿容不俗。

    一人白衣胜雪,唇红齿白的两颊还带着些尚未来得及退去的软肉,本该是十分可爱可亲的,但他表情肃然,斜飞的双眼之中沁着点点清冷的星芒,正襟危坐,让人不敢靠近。

    另一人则红衣潋滟,身子斜歪着,懒洋洋的倚靠在一边扶手上,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精致,肤白如脂,唇红似血,美得难辨雌雄,娇艳靡丽,勾人心魄。

    白衣少年的手上捏着一块四四方方,黄褐色似凝脂的物体,修长的手指晶莹剔透,更衬得那物体其貌不扬。

    不,简直是丑陋不堪!

    “这叫肥皂的东西,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好?”

    没错,这正是云萝那个粗制滥造的手工肥皂!

    红衣少年懒懒的垂着眸,只见得睫毛纤长,眼尾晕红似染了胭脂。

    当他听到这话之后抬起眼眸来,却见那一双本该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里反射不出一丝明光,黑沉沉的,从姿态到神情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冷漠。

    他的目光落在那块肥皂上面,沉静的眼底忽然涌起了一丝涟漪,“香胰子有的功效它都有,且制作简单,材料便宜,还能推陈出新分出更多类别与等级,过不了多久便能完全取代香胰子传遍大彧。”

    若非在江南行事没有你卫小侯爷方便,你以为我会把这等好事送到你手上么?

    不爽!

    白衣少年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倒是有些惊讶,“你知道如何制作?”

    “不知。”

    知道也不告诉你!

    竟然想空手套白狼,不出一两银子就得了阿萝的方子,不要脸!

    他挑了一块看着最顺眼的点心,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然后就把剩下的半块放回到了桌上,垂着眼眸恍惚似有那么一点点的委屈。

    想念阿萝亲手做的桂花糕。

    云萝在院子里磨刀霍霍。

    郑大福被气狠了,躺在床上第二天都没有能够起来。

    郑丰收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又朝正房那边张望了几眼,然后沉着脸转身出了门。

    两头白猪在后院猪圈里“嗷嗷”的叫着,不断用鼻子供着木阑珊,吵得孙氏走出门来就骂道:“人都死哪去了?什么时辰了还不去喂猪!”

    可惜往日一听见她的号召就急忙忙冲出来的刘氏一早就被云萱拉出了门,剩下在家的几个弱的弱,小的小,怕是连泔水桶都拎不起来。

    孙氏喊了两声没得到半点回应,脸就瓜拉着黑了,忽然冲着在院子里磨刀的云萝说道:“贱丫头,还不快去把猪给喂了?”

    如果去喂猪,不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是贱丫头?

    云萝侧过头看向她,指腹轻轻的蹭了蹭磨得雪亮的刀锋。

    这把小刀的质量一般,所以总是需要隔三差五的磨一磨,磨出锋芒,寒光锃锃,却吓得孙氏连忙后退两步,色厉内荏道:“你……你想干啥?”

    这反应让云萝也愣了下,就觉得孙氏对她是不是有啥误会?不然为啥见她摸出小刀就一副性命受到了威胁的紧张模样?

    “我可以帮你把那两头猪给宰了。”她把小刀在手指间转了两圈,说,“虽然还小了点,肉也不多,但以后就再也不用辛苦的给它喂食,连二姐和四妹妹都不用每天出去割猪草了!”

    越说越觉得这主意不错,当即就站了起来,对着后院的方向蠢蠢欲动。

    孙氏吓得几乎尖叫,“噔噔”的跑出来拦在通往后院的路上,“你敢!死丫头,你要是敢动家里这两头猪,我就……我就先宰了你!”

    她现在倒不怕云萝会对她做什么了,只担心她会对家里的两头猪痛下杀手。

    这死丫头年纪小小,性子却凶得很,后山上多少猎物死在她的手上!

    文彬蹲在后面偷偷的笑,云萝瞥他一眼,然后将小刀收好,“背篓修好了没?”

    “好了!”

    看着捧到面前来这个被修补得乱七八糟、连形状都有些变了的背篓,云萝也不嫌弃,接过来背好,然后拉着文彬就出了家门。

    走出两步,她忽然又退了回来,对瞪着她的孙氏说道:“家里那么多能干活的人,奶奶你做什么只盯着我娘和二姐不放?别以为她们老实听话就能可着劲的欺负。你以后要是再这样,信不信你怎么欺负的,我就怎么从你和小姑身上找回来?”

    孙氏顿时被气个倒仰,指着她骂:“没大没小的畜生!老天爷迟早落个雷下来劈了你!”

    可惜这话对云萝没有半点威慑,她还侧过头,冷眼看向站在东厢屋檐下瞧热闹的李氏,“我爹娘就是太老实了,瞧把你们一个个给娇惯的!”

    李氏脸色一变,眼见着云萝说了这么两句之后转身终于出门,她转头却要独自面对孙氏被挑起的火气,不得不强笑着说道:“娘,弟妹们都忙,就我闲着,喂猪这个事儿就交给我吧。只是我不大会做这些,还得辛苦娘教教我。”

    这胡话说得一点也不心虚,偏偏孙氏还就吃这一套,忍不住舒展了脸色,觉得跟大儿媳比起来,另外两个真是连跟头发丝都比不过!

    其实李氏哪里会没做过这些事情?当年刘氏进门在她之后的好几年,在那几年里,身为家里唯一的儿媳妇,孙氏哪可能放任她舒舒服服的?做饭洗衣喂猪……哪一样都没有落下她。只是她聪明嘴甜又会躲,常能找机会去镇上,许多活计自然也就躲开了。

    不过那都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孙氏自从有了两个小的儿媳妇,就开始一心捧着大儿媳,尤其是在长子考中了秀才之后。

第76章 不能再多了

    文彬跟着云萝出门,也将身后李氏和孙氏之间的对话全都听了个清楚,不由得转头多瞄了好几眼,又轻轻的哼了一声。

    他扯了扯云萝的衣角,轻声问道:“三姐,奶奶为啥对大伯娘特别好?”

    “因为她爹是秀才,她大哥是秀才,她的相公也是秀才。”

    他仍是不解,“她相公不就是大伯吗?那还是奶奶的亲儿子呢!”

    “等你什么时候也成了秀才,或许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眨了眨眼,然后咧嘴“嘻嘻”的笑了起来。

    远远的,他忽然看到从村外驶进来的马车,金灿灿的格外显眼,他一眼就把它认了出来,不禁说道:“三姐三姐,是那个金公子又来了!”

    马车一路行驶,在姐弟两面前停了下来,然后帘子一掀,金来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金公子今天依然光彩照人。

    “你们干啥去?”

    “放牛!”

    “上山!”

    姐弟两异口不同声,但确实是他们将要去干的事情。

    金来眨一下眼,然后跳下马车就拦在了云萝的前面,“哎呀呀,上什么山呐?我找你有要紧事呢!”

    文彬好奇的看着他,云萝则直接问道:“你都答应了?”

    这话吓得金公子一激灵,连连摆手说道:“不不不,这事儿还得再商量商量,不如先找个地方坐下来?”

    云萝转身就走。

    他连忙跟上,急急的说道:“哎你别走啊,咱再商量商量,你一口报出那么个高价,总得容我们讲讲价啊,是吧?这做生意,可没有一口价的道理,再说你那要求实在太高了。”

    “一成利你就觉得高了?”

    “这你不是还想要在这个村子里修一间作坊呢吗?我跟你说,我金家虽居住在镇上,但家中的生意却遍布整个江南,区区一个村野中的作坊如何能满足需求?别处还得修更多更大的作坊呢。你如果只要这一个小作坊的一成利,不不,哪怕你要三成利,我都能一口应承下来。”

    “你不是说是卫家要这个方子吗?”

    他一愣,忙说道:“没错儿,但理还是这么个理,放到谁家都是一样的。因为此事主要由我家牵头,所以长乐县附近几个县府的生意都将交给我家来负责,而卫家的生意遍布整个大彧,连域外都有涉足,你凭着个方子就想要人家的一成利,那更是跟做梦似的。”

    云萝不语,沉默的往前走着。

    文彬不停的转头看她,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金公子见云萝这样,就以为她不满意,不由得抓耳挠腮,嘴上也巴巴的没个停歇,“我不会骗你的,这东西你说它好吧,确实挺好的,但要说不好,其实也不是非要不可。没了它还能用香胰子呢,若嫌香胰子太贵,不是还有澡豆呢吗?你这东西也就胜在方便好使和新鲜。哎哎,小爷跟你说的这些你都听明白了没有?走这么快,你给我停下!”

    他一把抓住了云萝的手臂,将她扯停下来,皱着眉头有些生气。

    他确实是极想要得到这个方子,毕竟是自告奋勇、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第一次单独处理事务的机会,为此还把娘亲都请了出来,都记不清答应了多少个丧心病狂的条件。

    所以眼看着胖丫头这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禁有些着急了。

    但他自幼的教养让他做不出仗势欺人的事情,他平时的模样虽看着张狂了些,但其实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云萝看着他这又生气又着急还有些委屈的模样,嘴角一抽,说道:“去我二爷爷家。难道你家谈生意都是在大路上的?”

    他一愣,随之喜逐颜开,忙松了手,笑嘻嘻的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您早说呀!”

    这一高兴,连“您”都出来了,转身又冲身后赶车的人喊道:“快快,等啥呢你,慢吞吞的!”

    当先一步就窜到了最前面,并熟门熟路的进了虎头家中,身后还跟着个抱了大包小包的小厮。

    文彬在他身后悄悄的问:“三姐,你们在说啥?”

    云萝捏了下他的小爪子,说:“安静的看着,有不懂的等没人时我再跟你说。”

    他马上就紧紧的闭上了小嘴。

    此时,郑二福和郑丰庆都出门看田去了,小胡氏也不在家中,就胡氏屋前屋后的忙着,赵老太太则坐在屋檐下最亮堂的地方,正教导云蔓新的针法。

    虎头蹲在院子的一角,专心的削着竹签子,这是他用来布置陷阱的。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站起来说:“呦,金公子,你咋又来了?”

    赵老太太听得这话当即骂了他一句:“瞧你说的这是啥话!金公子来,自然是有要紧事的。”

    又对金来说道:“乡下小子不懂礼,一天到晚就晓得嚷嚷,说话也不好听,让金公子见笑了。”

    金来倒是并不在意,笑着朝老太太行了个礼,说:“您言重了,我就喜欢虎头这赤忱的样儿。再说,确实是小子上门打扰了,还要请老太太不要嫌弃呢。”

    虎头在一旁侧目,“虎头”也是你能叫的吗?

    老太太笑呵呵的说道:“金公子能来,那是高兴都高兴不过来的事,哪里会嫌弃呢?”

    “那敢情好,我往后一定常来打扰,您可莫要嫌烦把我赶了出去。”

    “不赶不赶,请都请不来呢,哪里舍得往外赶?”

    “老太太真是明理又慈祥,小子看到您就跟看到我太祖母似的。”

    “我一个乡下老婆子,哪里能跟你家的太老夫人相比?快莫要臊我了。”

    “我见着却觉亲近得很,不如我以后也跟胖丫头一样,叫您太婆吧。”

    “不敢当不敢当!”

    “当得当得,等以后咱两家一块儿做生意了,还得多来多往,叫太婆显得更亲近。您也莫要叫我金公子了,小子单名一个来字,不过您可以叫我多多。”

    “金来,金多多?倒是两个别致的名儿。”

    金公子三言两语的就将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简直比对亲曾孙都要亲热,看得虎头那叫一个目瞪口呆,云萝则木着小脸,冲他发射着死神的凝视。

    又叫胖丫头,本姑娘哪里胖了?这叫婴儿肥,婴儿肥懂吗?等长大了,本姑娘自然会苗条婀娜再长个大长腿,迷死你个没见识的小兔崽子!

    金·小兔崽子忽然觉得有点凉飕飕的,搓了下手臂,然后又凑到了郑云蔓的面前,满口赞叹的说道:“郑姐姐好精巧的手艺,比之我家重金聘来的绣娘都不差了。家中可有闲置的绣品?不如放到我家的绣铺里去,定会给郑姐姐一个好价钱!”

    云蔓笑意赧然,老太太更是高高兴兴的答应了下来,“那可要多谢金公子了,家中确实积了不少绣品,若是能卖个好价钱,还能给我这曾孙女的嫁妆再添厚几分。”

    金来惊讶道:“郑姐姐要出嫁了吗?什么时候?是哪家儿郎这么有福气?”

    云蔓羞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还是老太太说:“十月就要出阁了,嫁的是镇上的李家,不过他家是开杂货铺子的,跟你家没法比。”

    “就那个卖肥皂的李氏杂货铺?莫不是去年考中了院试头名的李三郎?”

    “正是。”

    “那可比小子有出息,小子至今连县试都没有考过呢。”

    老太太更高兴了,嘴上却还是说着:“你还小,老婆子虽不识得几个字,但也晓得读书这个事儿他急不来。”

    “还是太婆有见识!”

    “我有个啥见识?不过是多活了几个年头。”

    “要不怎么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

    这一句句奉承话说得贼溜,还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厌烦,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个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小公子。

    云萝站了半天,就光看他如何奉承老太太了,不由得侧目,还有点羡慕。

    她是没这个本事的,前后两辈子,她都没有点亮这个技能。

    前世,有个沈姑娘嘴儿巴巴的,总能把她家的几个老头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万没想到好不容易把沈姑娘给甩开了,又出现个原本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金小公子!

    好烦!

    等到金公子终于停下了奉承,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那时,老太太眉开眼笑,胡氏更是被哄得晕乎乎,又是泡糖水,又是要跑灶房里去给他做点心的,云蔓虽红着脸低头不言语,但偶尔看着他的目光也甚是欢喜。

    可把虎头给嫉妒坏了。

    郑二福和郑丰庆闻讯而回,郑丰收也得到消息之后避过人眼溜达了进来,至此,终于能坐下来好好的商量这个事情了。

    “我昨儿回去跟我爹商量了一下,我爹也觉得你那要求不能成。”

    开门第一句话就让郑二福他们不由得紧张了起来,怎么就不能成了?

    那要是真不成的话,其实一千二百两银子也是极好的。

    这句话眼看着就要脱口而出,云萝眼皮一跳,连忙开口说道:“你们还商量了什么出来?”

    “在村子里修一个作坊没问题,想要一成利也可以。”他伸出一根手指手,说道,“但,是村子里这一个作坊的一成利。”

    云萝顿时一掀眉,“你刚不是还说,只这一个作坊的话,三成利你都能一口应下吗?”

    三成?

    金公子的眼珠子微微的往左边一溜,“我那不是跟你打个比方,随口一说嘛,哪里能真给那么多?”

    云萝惊讶,“你们做生意的还能随口胡说?”

    事关信誉问题,金来顿时神情一正,说道:“这自然是不能的!不过你既然都这么说了,又确实是我失言在先,那三成利就三成利!在白水村修一个作坊,再许你三成利,往后那方子就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了,不得再告知任何人!”

    云萝伸出了大拇指和食指,“八成!”

    金来当即跳了起来,“你咋不去抢呢?我出钱出力还要负责之后的运送售卖,你仅仅出一个方子就想得八成利?”

    “错了!”她说,“你得了方子,就可以去别的地方开更多的作坊,那才是你们赚钱的大头。我们村子里那么个小作坊就算日夜不停的轮番制作,又能做出多少?怕是都不够在镇上卖的,只要八成已经是看在你出钱又出力的份上了。”

    但事实上,这肥皂制作简单,哪怕是一个小作坊,一旦运作起来,每天也能生产出许多,只庆安镇是绝对卖不完的。

    不过到时候,数量多了,价格肯定会有所下降。

    金来斜着眼一脸不相信,死死咬着底线不松口,“三成,就三成,再不能多了!实话跟你说,这就是我和我爹能接受的底线,再不能多一丁点!”

    他说得咬牙切齿,心也在止不住的滴血流泪。

    他果然还是太嫩了,刚才一急之下就把底价给漏了出去,还被胖丫头给一口咬住。

    不对,是他轻敌,小看了这个乡下的胖丫头!

    云萝看他这心肝肉都疼的模样,便知道确实是真的不能再高了,而这个价格其实还超出了她的预期。

    在马上答应和再争论几回之间做选择,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牵着,没有再继续纠缠。

    正要答应下来,却忽听见郑丰收期期艾艾的说道:“小萝啊,你昨天也没有说清楚,不过我刚才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大家都在说,昨儿那余家的大管事想要买这个方子,出了六百两银子的价呢。”

    云萝顿时一愣,到了嘴边的话也暂且收了回去,转头看着郑丰收,说:“金公子出价一千二百两银子想要买这个方子。”

    她的脸色很平静,目光却有些冷冽,甚至是有点儿吓人。

    但郑丰收只被她说出的价格给惊住了,蓦然瞪大了眼睛,“一一一千二百两……银子?!”

    “是啊。”她的神色越发平静了,“那三叔你是要银子,还是要作坊的红利?”

    赵老太太看了眼这没出息的孙子,插嘴对云萝说道:“小萝啊,这方子本就是你的,要怎么处置都听你的。不过太婆的话先说在前头,你的孝敬太婆厚着脸皮收了,不过不能再跟先前那样白得四成。”

    郑二福也点头说道:“昨儿你回去后,我们也都说了下这个事儿。这半个月来,陆陆续续的得了有近二两银子,这在以前哪里能有这种美事?咱家啥都没出,却得的比你还多,天下就没这个理!”

    见说起了这个事,本来一直只是坐在旁边不参与此时的胡氏也忍不住开了口,“说啥孝敬太婆,但我们都晓得你就是故意让我们来占这个便宜的。以前的咱也不多说了,不过以后的数目大了,可不能再这样,不然这便宜占的让人心不安。”

    “对,这银子,我们不要!不过若真能在咱村子里修个作坊,我倒是想进作坊里去做工。”郑丰庆也如此说道。

    虎头在旁边冲着她挤眉弄眼,其实他是无所谓的,小萝给他,他就拿着,就像他有了啥好东西,也都会先想着她一样,一点不心虚!

    不过爹娘爷奶都不愿意,他自然也得听他们的。

    云萝就说:“这事等会儿再说也不迟。”

    虎头也点头,说:“就是,金公子还等着我们的答复呢。”

    被意外打断了的金来全然不见一点异色,还笑着说道:“无妨无妨,你们可以慢慢商议,这是大事,急不得。”

    反正他目前就只有这一件事,已经做好了耗在白水村的准备。

    见还有个外人在场,郑二福他们表情一讪,也就没有再继续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云萝再次看向了郑丰收,问他:“三叔想好了吗?你是要银子还是等着以后分红利?”

    郑丰收吱吱呜呜的难以决定,再说,刚听了二叔他们那么些话,他心里也很是不得劲。

    咋地,你们不想占便宜,就我一心盯着这点便宜不放吗?

    可让他说出一样的话来,却是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口。

    那可是一千二百两银子呢!他哪里舍得把抓在手里的东西又送了回去?

    虎头性子急,见他支吾个没完,忍不住就催促道:“三叔你倒是快说啊,这么多人都等着你呢。”

    郑丰庆瞪他一眼,“怎么跟长辈说话呢?乖乖坐好!”

    虎头不甘不愿的闭上了嘴,云萝就又说:“分银子的话,你能马上得三百六十两,分红虽不多,但每年都会有。”

    郑丰收一听这话,当即张口就说:“我也不贪往后那些虚的,先把银子藏进口袋里才是正经。”

    郑二福忍不住劝了一句:“老三啊,你要不再想想?做生意都是细水长流的,你别看那每次都分得不多,可一年年加起来,怎么也不会比三百六十两银子更少啊!”

    说起这个数字他都忍不住口干舌燥的,庄户人家,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以前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他家的十八亩良田,加上两亩旱地,再加上这个院子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大概也只值这么点银子吧?

    可惜对于他的劝说,郑丰收直接就摇头拒绝了,“二叔,我还是觉得把银子放进了口袋里才能安心,以后的事情现在哪里能晓得呢?做生意也不是稳赚不赔的不是!”

    况且,就那么点红利能有多少?几两几两的,得攒上多少年才能有三百六十两银子?

    云萝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没有多余的劝说,只跟金来说道:“在村子里修一个作坊,作坊所出的利润我们得两成,再加上三百六十两白银,然后这个方子就是你的了!”

    要真这样,他还赚了呢。

    金公子没有半点犹豫,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成!咱现在就可以签契书,三百六十两银子我也正带着呢!”

    这件事说到这里,基本上已经算是确定了。

    金来随身带着个文书,他根据条约写好契约,经过几方的仔细检查,没发现有问题之后才各自签字画押。

    不过中间出了点小问题,云萝年纪还小,不能成契。

    商量之后,云萝无视郑丰收殷切的表情,让郑丰庆替她签了,只要过后让他和郑丰谷再另外签个契约就行。

    至于要怎么不动声色的让郑丰谷签下这份契约,那就是云萝要想办法的事了。

    这份契约之后,他们又签下了一份绝不会将方子再泄露给别人知道的保密契书,这一份连云萝和胡氏她们也都按了手印,然后交给金来收好。

    契约一式四份各自保管好,金来当场将三百六十两的银票交给了郑丰收,现在就差一个方子了!

    郑丰庆和虎头出门,分别去请里正和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商量在村里修建作坊的事情;郑丰收捧着那几张银票团团转,只觉得藏在哪里都不能让他放心;而云萝则就着刚才写契约的笔墨,仔细的将如何用草木灰和猪肉制作肥皂的方子写了下来。

    她写得一本正经,金公子却看得别别扭扭,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你这写下的每一笔,都落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啊!”

    落笔的动作一顿,这一刻,她只想用手中的毛笔戳瞎他的眼珠子!

    你若是见识过几百年后医生们写的病例,就该知道我这一笔字写得有多好!

    不过当真低头去看纸上的那几行字时,其实她自己也颇有些不忍直视。

    想当年,她也是练过几天毛笔字的好孩子,可惜至今连硬笔都许多年没有见到,更不必说练毛笔字了。

    刚才握笔的时候,她的手都有点控制不住的颤抖。

    好丢人!

    她憋着一口气,一巴掌将他推得远远的,然后飞快的把方子写完整。

    写到后面倒是有点顺手了。

    金公子看了眼最后一个字,又默默的盯着第一个字瞧,承受着从身旁传来的死亡凝视,他硬是把溜达到嘴边的话给咽回到肚子里面,然后才认认真真的看起了方子的内容。

    越看,眉头越是紧皱,“就这样?”

    这是在逗他的吧?

    “你按着方子做一次不就晓得真还是假了?”又点了点那纸方子,说,“看在分红的份上,再免费送你一个建议。把猪油换成别的油脂,也能用碱替代草木灰泡出的水,再添些香料或花瓣进去,或许能做出不同的肥皂。”

    “你是说……香胰子?”

    “差不多。”不过具体要怎么操作,她就无能为力了。

    学过化学的人都知道,碱和油脂在加热状态下会发生皂化反应,冷却后就成了日常所用的肥皂。但具体该如何操作,却没几个人有经验。

    不过多试验几次,总能成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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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门贵女有点冷介绍:
从国医天才、豪门千金,到以打猎为生的乡下丫头,不过是一场爆炸的距离。
身处白水村数一数二的人家,她的地位却在食物链的底端。
看着面黄肌瘦的姐妹和弟弟,她使计、挑唆,欲要和平分家,却总有人跳出来不让她好过。
那就来点刺激的吧!
先揍一顿,一顿不够就两顿。
做生意,建作坊,给姐姐攒嫁妆,送弟弟上学堂……分家后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就让那些人羡慕嫉妒恨去吧!
不过……公子,别以为在我面前表现得这么纯良,我就会忘了后山的尸横遍野,还有你曾对我刀剑相向,要把我灭口的事!
景玥:胡说!本王怎么会对阿萝刀剑相向?我只想救命之恩,以身相报。农门贵女有点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农门贵女有点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农门贵女有点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