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萝
初冬的寒风也甚是凛利,天已阴沉了好些日子,今日却难得出了融融暖阳。
深深庭院之中一片喧闹忙碌,从凌晨天未明到日上中天,在正午日头最盛的时候,伴随着一声稚嫩的啼哭,所有忙乱都归于欢喜。
“殿下,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郑云萝猛的睁开了眼睛,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的落到她脸上,晃得她刚睁开的眼睛忍不住又眯了眯,眼中残留的恍惚和异芒也在这一眯之中迅速隐去,重新变得清淡。
她慢悠悠的坐了起来,侧身依靠在身旁的一棵大树上,肉呼呼的小脸又白又嫩,粉的唇,白的牙,两条眉毛弯弯,最美的却是她那一双似带着钩子的狐狸眼,清且亮。
真是个清甜可口的小萝莉!
不过郑萝莉现在的心情并不大美妙,倒不是因为刚才午睡时的那个梦,而是想到了她那个奔走在怯懦和愚孝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还的娘,昨天又一次撇下自家儿女,恭恭敬敬的将她这个小闺女辛苦得来的猎物供奉了上去。
供奉给了她温和、慈祥、善良……啊呸!
忍不住在心里把自己给狠狠唾弃了一百遍,此处四周无人,她为何还要如此虚伪?
所以,她那个祖母真的是刻薄又尖酸,偏心又自私!
“咔擦!”
她思绪一顿,默默的低头看向了被她不小心捏碎在手心里的柴刀柄,肉呼呼的小白脸上不带半点表情,唯有嘴角轻轻的一抿。
又要换新的刀柄了,真是诸事不顺!
随手将柴刀往篓子里一扔,碎裂的木屑则洋洒在地上,郑云萝拍着手站了起来,背起篓子迈步朝最近的陷阱走去。
那短腿短手短身材,小小的一团行走在山林间却意外的灵活,也不过就是眨眼间,她便已钻进了林子里再不见踪影。
大半个时辰后,山林深处燃起了一堆烟火,一只被拔光了羽毛开膛破肚的野鸡在树枝的支撑下探到了烟火上头,翻转烘烤。
那树枝的另一端执掌在一双白嫩嫩肉呼呼的小手之中,短短小小的七八岁小姑娘盘腿坐在火堆旁,粒粒汗珠在火焰的烘烤下冒了出来,模糊了饱满额头上那不知从何处沾来的灰泥,又顺着脸颊滑落,滑出几道雪白的痕迹。
她却端坐着巍然不动,小脸小嘴小鼻子,两抹黛眉之下,那一双飞扬的狐狸眼正直直的盯着树枝那一端逐渐变色收缩并慢慢沁出了油花的野鸡。
可不正是刚才入林的郑云萝吗!
只是面无表情盯着烤野鸡的云萝心里却是有些发愁,今日走遍了大半陷阱也只找到这一只瘦巴巴的野鸡,收获实在是太惨淡了。
从正月里的最后一场雪之后,至今三月有余,老天再没有落过半滴雨水。春耕时有一冬的冰雪消融,倒是顺利度过没有引起一点慌乱,然天气渐热,四月的太阳也比往年要更毒辣许多,每天照耀在水平逐渐下降的河流上,田间地头也多了许多忧心忡忡的人影,就连山中的猎物都变少了。
她不太懂农耕之事,但莫名来到这个世界,又意外流落到此近八年,耳濡目染下也了解了不少,抬头看着头顶蔫耷耷的树叶,想到不远处她往常用来清洗猎物的小溪流也在逐渐缩小,不禁为即将到来的干旱而忧愁。
这也是她因为娘将她辛苦得来的猎物奉送给了上房而气闷的最主要原因。
她昨日翻山越岭跑遍了所有陷阱,又追捕了两个山头,才获得了一只野兔和两只野鸡。
两只野鸡一只当场斩杀填了肚,一只送给了村后山脚下独居的刘阿婆,剩下一只兔子本想带回家中再偷偷给常年受苛待的自家姐姐和弟弟打牙祭。
却没想到一个没留神就被她那孝顺的娘给送到了爷奶面前,最终大半落进了小姑的肚子里,而她的亲姐亲弟却连半口肉都没落着。
她若是把那只兔子当做是端午节礼送去娘家,云萝都不会这么生气!
可她端午节礼送的是什么?一块粗麻布,一小坛米酒。
就这么点东西,她还没有亲自送去娘家,而是托了人顺带走的!
对自家软弱愚孝的爹娘,云萝早已经不抱希望了,只是心疼常年被苛待姐姐和弟弟。
只无奈她自己也还太小,纵然天生神力似乎并不比任何一个成年人弱小,也依然会在面对许多事情的时候显得特别无能为力。
这里终究不是她曾经的世界。
野鸡在火上“滋滋”的冒着油,外面的一层肉皮已收紧,肉香味开始弥散在林子里,云萝吸了吸鼻子,将野鸡收回,拿出一把不过手掌大小的短匕在肉皮上飞快的划了几刀,再撒上一点盐花继续烤。
这个事情,她早已做得驾轻就熟。
很久没有想起沈念那个混蛋了,她们从小争到大,却偏偏一起牺牲在了祖国的边境线上,被炸得粉身碎骨难分彼此。
不知是福还是祸,再睁眼时,她已意外降生在了这个不知名的古世界。
可惜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她就迷迷糊糊的来到此处。
乡野的日子并不好过,她偏又天生的力气极大进而导致食量也不小,在最初的那几年,她几乎从不曾吃饱过。
也因此,自从会跑会跳,她便开始跟着师父进山打一些小猎物来填充自己的肚子,仗着天生的神力和前世的技能,她很快就学会了如何从大山里获得食物。
只无奈终究是年纪太小,她想要偷摸着弄些东西去镇上换几个铜钱都千难万难,而且她真的是太能吃了!
一只野鸡落肚,她摸着软软的小肚子低头看面前白花花不见半点肉丝的鸡骨头,感觉只有半饱。
不过也能顶上个一两天了。
干旱已初现端倪,林间出没的小动物们都减少了许多,她摸着半饱的肚子扑灭了火堆,打算再去剩下的几个陷阱里看看,不然,就只能亲身上阵往山林的更深处发展了。
昨天还有三小只呢。
又是一个时辰后,头顶的日头已开始西斜,在山林的更深处,云萝蹲在林木之间中,托腮盯着在树根地下长得特别亭亭玉立的紫芝,纠结着她到底是采呢还是采呢还是采呢?
这是她在两年前就发现的一株灵芝,大概她的两个巴掌大小,甚是灵气逼人,以她的眼光来看,当是极品,能换来白花花的一堆银子。
然而,两年前的她芳龄六岁,拿着这样一颗紫芝出现在人前,太引人犯罪了!
当然了,她现在已经八岁,可是,好像也没太大区别。
有哪家药铺的掌柜会傻到跟她一个八岁的孩子诚信交易呢?况且,她也轻易去不了镇上,更不必说县城府城了。
交给老郑家?
那还是让灵芝宝宝继续安静的长在这里慢慢修炼成精吧!
纠结半晌,她终于还是擦了擦口水,伸出小胖手将附近的草叶拨拢遮挡住她的小灵芝,然后转身钻出了灌木丛。
还是再等等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下雨了呢。
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她背好装了一只小野猪的背篓就颠颠的往外走。
是的,你没有看错,就是小野猪!
她查遍了布置在山林里的几十个陷阱,就在以为今天仅收获了一只野鸡的时候,竟在最后一个陷阱里捡出了一只十多斤的嗷嗷小野猪。
当时它还有一口气,却最终丧命在云萝扎进去的那一刀下。
出山的时候,太阳已离西边的山头不远,白水村也零星升起了几股炊烟,村尾山脚下独居的刘阿婆正坐在院子门口的石台阶上择菜。
她一身青灰色细布衣裳服帖又平整,灰白头发一丝不苟的在脑后梳成一个髻,满脸沟壑挤压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冷肃着脸,远远的看着就让人望而生畏,十分的难以亲近。
似听到了脚步声,她抬头看去,就看到背着背篓的小姑娘一蹦一跳的下山来,金色的阳光照在那小小的一团上面,熠熠生辉。
“阿婆!”
云萝的声音清脆,尽管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目光澄澈,站在石阶下水灵灵的看着她,将那双过于凌厉的狐狸眼都柔和了。
刘阿婆冷漠着脸看了石阶下的小姑娘一眼,继续低头择菜。
云萝并不以为忤,径直上来石阶绕过刘阿婆进入了院子里,解下背篓、拨开柴草,拎出在山上就已经处理清洗干净的小野猪放到了灶房的案板上,又绕出来说道:“阿婆,今天有一只小野猪,我想吃红烧肉!”
一脸的理所当然。
刘阿婆择菜的动作一顿,耷拉的眼角微不可察的抽了一下,却依然不搭理她。
云萝也习以为常,微蹙着眉头自顾自的说道:“每天吃烤肉,我都吃腻了。这小野猪虽瘦巴巴的不够肥,但红烧了应该也会很好吃的。”
你这话让一年都难得吃上两回肉的那些人情何以堪?
云萝才不管这些呢,她的胃口极大,怎能不吃肉?
她凑到刘阿婆身边探头看了眼篮子里的菜,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见没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这才重新背起装着松松大半框柴草的背篓出了门,往村子里走去。
第2章 肉呢?
白水村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出了村口,跨过石拱桥到达对岸就是另一个村子,名为桥头村。
从桥头村村口的大槐树下走过,就到了两个村唯一的一条通向外面的黄泥大路,顺着这条路继续往前走,沿途经过几个不大不小的村子,蜿蜿蜒蜒一直到二十里外的庆安镇。
郑云萝家就在白水村的东南靠近村口处,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三间正房的东间住着郑老爷子和老太太孙氏,西间是老两口的小女儿郑玉莲的闺房,平时一大家子吃饭、说话商量个什么事的则都聚集在中间的堂屋里。
正房两侧有东西各两间厢房,东厢是留给郑家最有出息的秀才老爷郑老大和他的两儿两女四个孩子的,西厢则住着老二老三两房共九口人。
东西厢房旁边还各有一个小耳房,东边的是杂物房,西边的是灶房。而在大门的两边虚虚搭出了两个草棚子,下头放着锄头、犁、簸箕箩筐、猪草缸等物,还有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柴火。
正房的后面是一个后院,一陇一陇的种着青菜豆角等,靠着墙,一边搭了猪圈和牛棚,另一边则是茅房和用篱笆围成的一个鸡圈。
日头靠向山顶,天边逐渐渲染了色彩绚烂的一大片,云萝离开刘阿婆家之后,在村尾一个关着门的破落小院前站了会儿,看着安静了近两个月的小破屋,眉头不由自主的一皱。
可惜师父离开前都没有跟她打一声招呼,她想寻也无处可去,实在烦恼得很。
终于走到了自家的院墙外,抬头看向天边,漫天的晚霞在她眼中映射出绚烂的流光。
明天似乎又将是个好天气?
“小萝,你怎么不进去?站这里做什么?”
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背着比她人还要庞大的一大篓猪草在夕阳中缓慢前行,云萝闻声转头看向她,“二姐。”
这是她的亲姐姐郑云萱,几房姐妹中排行第二,芳龄十二,但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整个人瘦瘦小小的看着倒像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与白生生肉呼呼的云萝站在一起,更是如同两个世界的人。
郑云萱快步走到云萝面前,微微喘着气,发黄干瘦的小脸因微笑而忽然生动了起来,干黄的头发在夕阳映照下近乎透明,有一种很柔软的感觉。
她将手上拎着的一捆茅草塞到了云萝背后,声音柔柔的说道:“当心奶奶又骂你。”
一捆茅草没什么分量,但体积却不小,一下子就将云萝那个松垮垮半满的背篓给塞了个满当当。
浑不在意的掂了一下,云萝木着一张小脸,语气淡淡的,“她哪天不骂我们了?”
郑云萱微笑,看着云萝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个调皮任性的小孩儿。
她的性子柔软,又有着身为长姐的一份责任,自来就对下面的弟弟妹妹格外疼爱纵容,所以哪怕觉得妹妹这话有些儿不妥,也不会出言训斥,只温柔的拉着她进了大门。
门内,郑老爷子坐在堂屋门前编草鞋,与在院子里修理农具的二儿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老太太孙氏坐在屋檐下就着燃烧的夕阳纳鞋底,眼刀时不时的飞向杂物房门前,那正“咔嚓咔擦”铡着猪草的老三媳妇吴氏;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在吴氏的身边打转儿,那是吴氏和郑老三的小女儿郑云梅;七岁的郑云桃则在收拾晾晒了一天的衣裳。
灶房里有菜刀与案板的碰撞声,炊烟已从屋顶袅袅升起,偶有说话声传出来,听声音,应该是郑家的老二媳妇,也就是云萝和云萱的亲娘刘氏和她们五岁的弟弟郑文彬。
云萝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大体而言,似乎甚为和睦温馨。
然,和睦不过三秒。
孙氏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进门的姐妹两,当即把手中的鞋底往簸箩里一扔,然后迈着一双短腿“蹬蹬蹬”的奔到了云萝面前,伸手就去抓她身后的背篓。
“死丫头,回来了也不会招呼一声,莫不是又想把肉私藏了留着自个儿偷偷的吃?不孝的东西,当心天打雷劈了你!”
话音未落,背篓就已经被扯了下去,直将云萝扯了个趔趄。
孙氏却看也不多看她一眼,自埋头翻检起背篓。
然而,除了柴草,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云萝从郑云萱扶着她的手中挣脱出来,看着祖母捧着背篓翻了一遍又一遍,默默的翻了个白眼。
终于明白再翻也翻不出朵花来,孙氏用力的将背篓往地上一扔,虎着脸问道:“东西呢?”
“今天没有。”
“怎会没有?”孙氏一脸的不相信,“莫不是藏在了外头想着要等没人的时候再偷偷的去吃吧?”
老太太您真聪明!
云萝面不改色一本正经,“那猎物又不是死的会躺在那儿乖乖等着我去捡,哪能天天都有?”
“昨天怎么就有一只兔子?”前天还有一只二十多斤的獾猪。
“那是我饿着肚子省下来的,想着我姐和我弟好久没吃饱了,留给他们打打牙祭。”结果连口汤都没分着。
“呸!我和你爷爷都没得吃,你们倒是偷摸着吃上了,还想吃饱?天底下哪里来的这种美事儿?你抓了猎物不想着拿回家来孝敬爷奶,还想留着自己吃,小心天打五雷轰!”
看着眼前这个放眼全家就数她最白胖的孙女,再想到这死丫头在外边偷摸着不知吃了多少肉,孙氏顿时心疼得脸都抽抽了,那目光也恶狠狠的直冒凶光。
云萝微侧着头,嘴角轻扯,目光清凌凌的,说道:“不吃饱,哪来的力气打猎?那要不以后奶奶你每天都让我放开了肚子吃个饱,这样我以后再打到猎物自然也就会全都拿回家里来。”
孙氏顿时一噎,想到这死丫头恐怖的食量,自是万万不会答应这个无理的要求,而她又向来有些拿捏不太住这个孙女,终是恨恨的啐了一口,转身就“蹬蹬”的往回走去。
饭菜的香味逐渐从灶房里飘出来,云萝摸了摸肚子朝灶房看了一眼,又转回来看着背对着她远去的祖母,问道:“奶奶,什么时候能吃晚饭?我今天就吃了早上那一顿,早就饿极了。”
孙氏当即转回身来骂道:“你不是能耐吗?还在家里吃什么吃?”
“山上的树都蔫巴了,猎物也少了许多,我好久没有饱饱的吃上一顿了。”
“呸!你还想吃饱?饿不死你就已经是老天开眼了!”说着愤愤的转身,端起针线篓子就甩手进了屋,骂声却依然不绝,“老娘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供你们吃供你们喝,还恨不得把我这一把老骨头都给啃了,我这是作了什么孽……”
云萝木然着小脸充耳不闻,转头就看到二姐捡起了她的背篓正将里面的柴火收拾出来,她自己背回的一大篓猪草却还放在一旁没有理会。
“二姐,我自己来。”
郑云萱却伸手挡住了她,“不过是一点活儿,我很快就做完了,你小小年纪却要整天翻山越岭的,可不能累坏了,快去歇着吧。”
云萝犹豫了一下,然后愉快的甩手到一旁坐着休息去了。
一颗小脑袋从灶房门内探了出来,见院子里战况暂歇,祖母也不见踪影,才迅速的蹦了出来,乐颠颠的冲着云萝喊:“三姐。”
五岁的郑文彬也是瘦瘦小小的,尽管他是老太太最小也是唯一长在身边的孙子,更是小二房唯一的儿子,但他在家里的待遇并没有比他的姐姐们好上多少,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
不过尽管如此,他的模样却并不难看,五官虽比不上云萝的精致,但也是一枚清秀可人的小正太,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溜溜圆的特别大。
云萝对着这一双眼睛,默默的萌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捧刺果,红艳艳的刺果躺在绿油油的树叶上面,特别鲜嫩。
小文彬顿时欢呼一声,捧过刺果,转身就拉着三岁的小堂妹郑云梅蹲到了边上。
郑老爷子不知何时停下了打簸箕,含笑看了最小的两个孙孙一眼,朝着云萝问道:“萝丫头,山上的树,都干枯了吗?”
云萝一愣,然后一脸肃然的点头,道:“干枯倒还不至于,只是清晨时还精神,日头出来就马上没了鲜活气,有些地方的土也开裂了,好几条溪流都断了水。”
愁绪又爬上了老人的脸庞,半晌幽幽叹了口气,“老天爷不给人活路呀!”
第3章 野菜糙米粥
郑老爷子名郑大福,在兄弟中居长,他年轻时在外面跑过几年行商很是见了些世面,只不知为何没几年就回了老家,之后与继母赵老太太和弟弟郑二福分了家,然后带着一大笔银子,修建老宅又置办了田地,娶妻生子。
最富裕的时候,郑大福名下有良田三十六亩,家中人口也不过他们两口子,全由他当家做主,还养了两个长工,在整个白水村都是排得上的人家。
不过随着长子郑丰年入学读书,之后考童生考秀才,家中的花销也紧随着一路猛增,且家中人口渐多,又要娶儿媳嫁闺女的,这些年逐渐的卖了十来亩良田,长工也早已经辞退。
但所有的付出都是有回报的。
郑丰年十八岁考上童生,在而立之年终于考中了秀才,成为整个白水村唯一的秀才,现在镇上与他的两个同窗合开了一间私塾,教书之余也不忘温书学习,欲要再下场参加明年秋天的乡试。
不仅如此,郑家小大房的长孙,郑丰年的长子郑文杰年仅十六岁,就已在去年通过县试、府试考中了童生,比之他父亲似乎还要更聪明些。
现在,他正在镇上的书院读书,小大房的媳妇李氏也带着两个女儿郑云兰和郑云丹还有小儿子郑文浩住在镇上,伺候专心读书的父子两。
家中有两个读书人,人口也一年年的增多,所以尽管仍有良田二十余亩,郑丰年每月也能得些束脩,但郑家的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基本可说是难得有吃饱的日子,更不必想吃得有多好了。
尤其是今年,已有三个多月滴雨不下,江南虽少有干旱,但眼下的情况,粮食减产已是必然。掌握着郑家内政大权的老太太孙氏早在两个月前就开始数着米粒下锅,若无特殊情况,一天两顿坚决不让人吃饱。
此时天色尚明亮,但家家户户都燃起炊烟或是已经开始吃晚餐。
郑家也把饭桌支在了院子里,并排的两张桌子,一大家子就围在一起乘着晚风吃晚饭,倒甚是凉爽。
云萝看着面前稀薄的糙米粥,几根发黄的野菜在其中搅成一团,实在是让人没有半点食欲。
她经历过最艰苦恶劣的日子,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啃草根,甚至是生吃蛇虫鼠蚁都完全不在话下。
但同时,她出身富贵,家有功勋煊赫的爷爷,出身大家、国医圣手的奶奶,外祖巨富,姥姥曾是祖国最优秀的外交官,父母虽常年不在家,但也待她如珠如宝。
在她曾经的整个幼年、童年和大半个少年时期,她都过得肆意且奢靡,最大的烦恼就是沈念那个死丫头真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直到那一年她亲眼目睹父母双双倒在她面前,她的生活才忽然有了变化,但她依然是两家长辈们心中最最宠爱的乖孙,而她放下学业征兵入伍,执行第一个任务的时候,就一刀捅死了杀害她爸妈的某组织头目。
所以,她真的是无法几年如一日的对眼前这种粗糙且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稀粥保持食欲,尤其是当想到今晚还有一整只红烧小野猪在等着她去临幸的时候,更是连饭桌上最油润鲜香的那一碗青菜煎豆腐都吸引不了她的目光了。
她无聊的搅了几下糙米粥,目光从围坐一桌的郑家人身上扫过,神情微敛。
相处近八年,这也算是她在这个世界的亲人,自有一份感情在。
但也仅此而已。
面对着他们,她总是能感觉到横亘在心中的那一层隔阂,一层与所谓血缘并无关系的隔阂。
所以,对于这些年来遭受的苛待和不公,她在大部分时候都能保持着心平气和。
似乎是下意识的,她将这些都当成是一场交易。
他们供给她一个安身之所,她则时常带些小猎物回来改善一下伙食或是补贴一点家用。甚至以后,她也会如一个小辈一般,尽一个小辈应尽的责任。
不奢望,无期盼,自然也就不会因为不公和偏心而怨愤伤心。
当然,虽有隔膜,但同样的亲人也总有个亲疏远近。
就比如现在,面对着三叔家那两个吃完了稀粥还在添碗的堂妹,她却仍是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粥倒进了隔壁自家姐姐的碗里。
碗里忽有天降米粥,把郑云萱给吓了一跳,慌忙抬头就要将粥顺着原路还回去,“小萝,你这是做什么?快拿回去,姐姐已经吃饱了。倒是你,刚还在喊着饿,现在怎么竟一口不吃?”
云萝迅速的把碗拿开避过要还回来的粥,一脸严肃的说道:“我觉得这个不大好吃!”
另一边,郑小弟捧着小碗眼巴巴看着,却只换来三姐的一个斜眼。
郑小弟委屈的一扁嘴,又看看自己手中还剩一个碗底的稀粥,一脸纠结的说道:“三姐,你一点都没吃,要不,我分你一些?”
云萝默默的遮住了碗口,摇头,“不用,你吃吧。”
“可是……”
这边姐弟三人的动静早已经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老爷子坐在上头并没什么反应,倒是他旁边的老太太孙氏脸色不善,直盯着小文彬说道:“吵什么吵?不想吃饭就滚下桌去!你当人稀罕你那点东西,只怕人家背着你吃肉,早就吃了个饱!”
郑文彬面对祖母,瞬间被吓了个低头含胸不敢言。要将粥拨回到云萝碗里的郑云萱也条件反射的抖了一下,递着个碗不敢再有大动作。
坐在对面就着咸菜扒拉稀粥的郑老三眼珠子骨碌碌转溜,忽然转过头来冲云萝嬉笑着说道:“乖侄女,不如明日三叔陪你一块儿上山?正好也能给你搭把手,帮你担点儿重量什么的。”
孙氏顿时将目标转移到了郑老三的身上,虎着脸骂道:“整天就想着偷懒耍滑的,田里地里那许多活计都不用干了吗?”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想跟着去山上是打着什么主意!
郑老三却并不以为忤,依然嬉皮笑脸的,“娘唉,哪里来的有那许多活计?我这不是趁着有点儿空闲也想跟着去山上碰碰运气嘛。萝丫头都能时不时的捡些野鸡野兔的回来,我这么大个爷们上山,指不定就能逮头野猪回来!”
孙氏闻言,当即一筷子就朝他的脑袋敲了过去,啐道:“呸!就你还想逮只大野猪回来?别是被野猪给逮了去吧!”
老爷子眼见着这话说得越来越不像样,不由沉下了脸,道:“行了,都好好吃饭,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见饭桌上终于安静了下来,老爷子才又转头对郑老三说道:“咱庄户人家,一年到头哪里会有空闲的日子?明天你就跟我与你二哥一起去挑水浇灌。这老天爷总不下雨,眼看着田里都要开裂了,也不知今年能有多少收成,唉~”
这下,就连家中的孩子都不由得满脸忧愁,唯有年纪最小的郑文彬和郑云梅两人,还不懂这许多,以至于脸上的表情很是懵懂。
郑老三苦着脸,搅着筷子将最后一口粥扒拉进嘴里,瞥了云萝一眼,笑嘻嘻的说道:“萝丫头的力气大,不如明天也一起去?”
老爷子一愣,随之脸色一沉,“胡闹!萝丫头再有力气也还只是个孩子,且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你作为亲叔叔,就是这么疼自家侄女的?说出这种话,也不怕被人戳你的脊梁骨!”
倒是孙氏神色一动,但看着脸色黑沉的老头子,她嗫嚅两下最终还是闭上了嘴,没有将到了嘴边的话吐出来。
郑老三撇了下嘴,眼疾手快的将盘子里的最后一块油煎豆腐夹到了吴氏的碗里,笑嘻嘻的说着:“媳妇你多吃点,你现在可是两个人呢,亏了谁也不能亏了你。”
孙氏在旁边横眉冷对,“谁还没生过孩子咋地,就她最娇贵!要还生不出儿子来,看我不休了她!”
“哎呦娘唉,你急啥?二嫂不也是生了两个侄女之后才生的小文彬吗?我媳妇这一胎保证是儿子,您就放心吧!”
郑老二笑得憨厚,刘氏也抬头看了三叔三婶一眼,抿嘴微笑,却是始终一言不发。
郑云萱看了爹娘一眼,也默默的低下头去,轻蹙的眉头藏着一抹失落。
第4章 摸田螺
一顿饭结束,天边还剩下一线白芒,刘氏和郑云萱趁着今天的最后一点天光迅速的收拢碗筷,就蹲在院子的水缸边清洗。
老太太孙氏却转身进了正房的西次间,一阵窸窣的说话声之后拿了个空碗出来,几粒白生生的米粒粘在灰黑色的陶碗壁上,特别显眼。
“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了,一家子都喝的糙米粥,就她一个人躲在屋里吃好米,也不怕折了寿!”
耳边一声带着浓浓怨气的嘀咕,云萝转头就看到仅比她小了几个月的四妹妹郑云桃坐在离她不远的树墩上,“咔擦咔擦”铡着最后一篓猪草,从眼角飞向正房西次间的目光如刀。
三婶吴氏从灶房出来,正好听到她的这一声嘀咕,忙伸手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一下,低声道:“这话要是让你奶奶听见了,咱整个晚上都别想安分,你小姑身子不舒坦呢。”
“我也不舒坦呢!”郑云桃恨恨的嘀咕,终究不敢大声了说,然满腔的怨愤实在是不吐不快,“今个上午二姐在门口摔了一跤,可没见奶奶有半点心疼的,还骂二姐姐打翻了篮子又要浪费时间洗衣服,有这时间都能割两篮子的猪草了!”
吴氏撑着肚子缓慢的蹲下身子将铡好的猪草扒进畚斗里,闻言瞪了云桃一眼,一边站起一边说道:“还不住嘴,明日不想吃饭了?”
说着便将畚斗夹在腋下慢悠悠的往灶房里走去,她今天晚上还得将一大锅的猪草煮熟透了。
郑家的家务事儿向来都是分派好的,做饭、洗衣服算一份,喂猪、煮猪草算一份,每日在二房和三房之间轮流,闲暇还得去地里拔草种菜,以及一家子的鞋袜衣裳要做。
至于打猪草和放牛,那是几个孩子的事情。
要养活养肥后院的那两头肉猪,那真是一刻都不得闲,就连最小的郑云梅都整天拎着个小篮子跟在姐姐们的后头忙活,小文彬更是专职的放牛娃。
最闲的,就是小姑郑玉莲了。
十五岁的大姑娘,却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啥事不干还得一大家子都伺候着她,也不知将来哪家祖坟冒黑烟的会把她给娶了!
吴氏把猪草倒进大锅里,用手抹平,脸色不大好看。
干旱日渐严重,这猪草也都干巴巴的没了鲜活气,且越来越少,孩子们辛苦一天竟也煮不满这一口大锅。
而在院子里,遭受了一轮威胁的郑云桃正将铡刀压得梆梆响,灰暗的天色都遮不住她满脸的愤怒。
云萝托腮坐在旁边,静静的看着一点都没有要起来帮忙的意思,直到那边刘氏和郑云萱洗好了碗筷,这边郑云桃也铡了最后一把猪草,她才微微直起了身,慢悠悠说了一句:“四妹妹,去挖田螺呀。”
因为干旱,田边的水沟都几乎断了水流,沉淀下一片泥泞,而在那泥泞之中,则躲藏着许多的小生物,田螺、泥鳅尤其多,小鱼小虾也不少。
只是大晚上的,泥鳅不好抓,倒是田螺,一摸一个准。
郑云桃一听见这慢悠悠的声音便觉得越发火大,竖着眉毛甩头就想嚷一句“我才不去”,然一抬头对上那双清泠泠的狐狸眼,到了嘴边的话忽然一顿,竖起的眉头都慢慢的平缓了下来。
“好。”
云萝闻言轻点了点头,依然是那没什么表情的一张小脸,唯有眼中似有点点星光闪烁,煞是动人。
郑云桃看得愣了愣,又呆了呆,总觉得二伯家的三姐跟郑家的所有人都不大一样。
她形容不出那种感觉,所以略略失神之后就很快的将其抛到脑后,只专心将盆里铡好的猪草聚拢扒进篓子里,然后一路拖进了灶房。
“娘,都铡好了。”
三姐本来就跟她们都不一样,在她的所有记忆中,仅仅比她大了几个月的三姐却力气极大,每天都能往山里跑,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还总能隔三差五的带些野味回来,而且,她几乎从不干家务活儿。
还有最最重要的,就是她竟是一点儿都不怕奶奶。
等郑云桃拖着空篓子走出灶房的时候,云萝正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而围绕着她兴奋打转的,是听到动静就拎了个拳头大的竹篓子,吵吵着也要一起出去的小文彬和小云梅。
站在边上的郑云萱见云桃出来,就朝她招了招手,轻轻柔柔的说着:“小桃,快过来吧,就等你了。”
云桃将手中拖着的空篓子一扔,牵着两个小的就率先跑了出去,云萝紧跟着也跨出了门外,留下二姐云萱跟家中长辈们打一声招呼。
日光已彻底落下,但天上弯弯的月亮正散发着蒙蒙月光,银辉笼罩大地,村子里也并不安静,一路走过总能遇上奔走的小孩儿,各家大人也三三两两的聚集在门口谈天说地。
今年似乎格外的热,才不过四月下旬,就已经有了几分炎炎夏日的感觉,此时夜幕时分坐在门口就着夜风跟邻居们叨嗑,倒是甚为凉爽。
郑家姐妹们一路往东边走去,那里有大片的田地,而且靠近河边,不像其他地方的田沟都几乎干裂了。
那里的田沟还有水从河里润透进来,湿漉漉的淤泥之中仔细摸索总能摸到一些小东西,是村子里小孩最喜欢去,也是晚上最热闹的地方。
眼看就要到河边,远远的都能听到那边传来的人声了,郑云桃忽然停下脚步左右张望了下,问道:“三姐呢?”
不声不响的,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小文彬和小云梅各牵着自家姐姐的手,转身看着他们来时的路,一脸的茫然。
啊,三姐姐又不见了。
云萱愣了下,随之轻笑着似宽慰又似无奈的说道:“刚还在我旁边走着呢,可能,可能是不愿跟我们一起抢地儿?”
声音这么虚,这话你自己相信么?
云桃深吸了两大口气,气得小脸通红。
可是再生气,她又有什么办法?
早就应该习惯了呀,又不是第一次被当成借口勾搭出来,却一出门就转身不见了人影。
可是怎么办?还是好生气!
她为什么就是不长记性,每次都会被轻易的哄骗出来?
郑云萱真担心这个妹妹会被气出个好歹,忙轻轻的拍抚着她后背,愁得头发都要白了,“莫气莫气,许是有什么事儿,都没来得及跟我们说一声。”
郑云桃瞪着死鱼眼看她,真没想到,连最最老实的二姐姐都会说鬼话了。
而云萝?
她此刻正坐在村尾山脚下刘阿婆家的堂屋里,捧着小碗白米饭,一筷子夹起一块脆嫩的糖醋小排骨,放进嘴里轻轻一咬,真是好吃得不要不要的!
刘阿婆坐在桌边油灯下,低头纳鞋底,耷拉着眼角一脸的冷漠,仿佛这满桌子的红烧肉、糖醋排骨、水晶小肘子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其实也没有满桌子,一只十多斤的小野猪,去血去内脏再去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也就满满的三大碗罢了。
第5章 你是不是傻
“阿婆,一颗巴掌大的紫灵芝能值多少银子?”啃光一碗排骨,就下半碗米饭,云萝擦了擦嘴角,然后问道。
刘阿婆十分难得的抬头将目光落到了她身上,似乎很惊讶她竟然会问这种问题,尽管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云萝也很平静,就好像她询问的只是“今天白菜多少钱一斤”,与刘阿婆对视了半晌,又比划着说道:“大约这么大的一颗,深紫色的。”
她前世有一个国医圣手的祖母,在进入军队前是祖国最高学府国医专业的高材生,曾经的人生目标是成为下一个国医圣手。
所以对于各类药草,她可谓是滚瓜烂熟。
只是这到底不是她曾熟知的世界,物价应当也是有极大区别的。
刘阿婆这下是真的惊讶了,都放下了手上在纳的鞋底,抬起眼皮认认真真的打量了云萝一遍。
不过她最终也什么都没有多问,很快就低下头去继续钻研她的鞋底子,语气淡淡的说道:“我并不知晓这些,不过若是真的,少说也能值个几十上百两银子。”
她的声音如砂砾摩擦着玻璃,十分的嘶哑刺耳,就像她这个人,令人生畏。
云萝却仿似没有感觉,平平静静的“哦”了一声,对这价格没什么失望或不失望,只是开始思考起了她该如何不动声色的将那紫芝换成银子。
她目前身上的所有财产加起来都不足二十个铜钱,真是想干点什么都干不了,尽管她觉得那一朵紫芝应该不止值这么点银子。
刘阿婆依然低着头纳鞋底子,沉默半晌,突然又说了一句:“你若真得了灵芝,我可替你去售卖。”
声音冷冰冰又刺耳,云萝却是愣了下,随之心中微暖,连向来冷淡的脸色都和暖了些,眉眼儿轻弯,“好!”
之后,一老一小又陷入了沉默之中,昏黄的灯火下,唯有苎麻线穿过鞋底的“沙沙”声和筷子偶尔敲击在碗壁的轻响。
直到云萝解决了小排骨、四只小巧玲珑的水晶肘子和一大碗米饭,她才停下进食的动作,将碗筷清洗干净放回到灶房,然后捧了最满当当的那大碗红烧肉。
“阿婆,我先走了,碗明天再拿来还你。”
夜更深了,刘阿婆的院子在村子的最后头,小巧而结实,虽说是在白水村村尾,但其实离村子甚远,离她家最近的一户人家也在二十丈之外。
云萝出了院子却并没有往村子里去,而是绕进了东边的田坎。
河边很是热闹,蛙叫虫鸣伴随着摸黑钓鱼虾的村民,旁边的水沟里还有就着月光挖田螺的小孩儿。
郑云萱四人就在一条田沟里埋头挖田螺,小云梅最先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来,月色下仔细的辨认了一下后,奶声奶气的喊道:“三姐!”
一声喊马上将另外三人的目光也吸引了过来,小文彬更是直接跳上了田坎,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迈着满是淤泥的双脚扑了过来。
“三姐,你去哪了?”
云萝伸手一拎就扯住了他的后领子,拒绝泥猴子的亲近。不过还没等她有其他动作,就见小家伙忽然吸了吸鼻子,吞着口水巴巴的说道:“好香啊,我闻到红烧肉的味道了。”
一句话将本要开口抱怨的云桃都给镇住了,吸了下鼻子竟真的闻到了红烧肉的味道,那还是很久以前三姐带来她们吃的,那味道真是比家里做的最好吃的炖肉都要好吃得多得多,她觉得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云萝对他们的反应并不惊讶,毕竟就她所知,这里的人做菜花样很少,在她自己弄出了红烧之前,郑家的肉大都是炖着吃的。
她拎着小文彬让他在田坎上站好,然后从随身带着本是来挖田螺用的篓子里捧出了一只大碗。
“吃吧。”
满满的一大碗红烧肉在银色月光下熠熠生辉,也让不由自主围拢了过来的云萱、云桃和小云梅都禁不住的咽了下口水。
对常年连糙米粥都吃不饱的她们来说,这一大碗油嘟嘟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红烧肉实在太勾人。
而对云萝来说,她再是怜惜这几个姐妹弟弟,也不过能偶尔偷偷的给他们弄点肉吃,再多的,她却是无能为力了。
不是给不起,而是不敢也不愿给。
给得太多,害人害己。
看着四个人捧着碗围在一起你一块我一块的分着肉吃,她却在想着刚才在刘阿婆家说的事儿。
江南地区虽不大会有严重的干旱,但今年确实有了干旱的预兆,粮食减产,家里的日子就会更难过了,她还是寻个时间再进深山里一趟,去把她的灵芝宝宝给采了吧。
思绪不过转瞬,再回神就见满满一大碗肉已在眨眼间消失了一半,最小的两个只顾着埋头大嚼,云桃也吃得甚是欢快,倒是云萱微蹙着眉头似有心事,还时不时的看一眼云萝,一脸的欲言又止。
“小萝。”她犹犹豫豫的开口,“这么多肉,一下子吃了怕会闹肚子,不如剩些回去给爹娘吃?”
她们肚子里几乎没有油水,一下子吃进这么多肥腻的肉,还真有可能闹肚子。
不过,拿回家?
三个小的听到云萱的话也不由抬起了头来,又低头看看还剩大半的红烧肉,满脸纠结。
然后云桃在怔愣之后忽然拧了眉头,冲着云萱便说道:“二姐,你是不是傻?拿回家去你要如何解释这肉的来处?你确定二伯和二伯娘会偷偷的吃了这肉不给上房知道?上房知道了,别说二伯和二伯娘落不到一口肉,就连三姐都落不着一个好。她好心从自个儿嘴里省下这一碗肉来,图啥?”
云萝不由嘴角微勾,她就喜欢四妹妹这泼辣又通透的样儿。
给了她好处,一点都不用担心她会嚷嚷了出去。
而云萱听了这话,脸上也不由露了几分懊恼,她只想着孝顺爹娘,却忘了他们的性子。
若真将这肉拿了回去,爹娘是势必会孝敬给上房,到最后恐怕不仅奶奶不会轻易罢休,他们一家子都别想落一个好。
小文彬扯了扯二姐的袖子,一脸不舍的说道:“爹娘是不会吃的,他们肯定会把肉端去上房。就像昨天那样,他们问都不问一声的就把兔子交给了奶奶。”
真是太过分了!
明明三姐说了,那是专门留给他和二姐吃的。因为怕他牙齿嫩咬不动,所以都说好了,要寻个他放牛的时间去河湾里炖着吃。
万万没想到,藏得好好的兔子竟被娘亲给看见了!
或许是小文彬的表情实在太悲愤,小云梅懵懵的看了会儿,忽然伸出小手在他身上拍了拍,小声小气的说道:“三哥别难过,我都看见了,奶奶留了半只兔子,就藏在大伯的屋里,说是要等大伯和大哥他们回来的时候再吃。”
小文彬却觉得更生气了,就算还有半只兔子,反正他又吃不着!
云桃诧异的看了自家妹妹一眼,“大哥还有三天才休沐呢,现在的天气这般热,到时候那肉都要臭了吧?”
难怪昨晚上的那盆兔肉里大都是芋头,她还以为好的都被端进了小姑的屋里。
第6章 半只兔子引发的血案
星光璀璨,下弦月也甚是皎洁明亮,田间蛙叫虫鸣声不绝,却更衬得黑暗中的小村庄祥和静谧。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辰,被门外响动惊醒的云萝托腮趴在窗台上,透过窗户间的缝隙看着小心翼翼的从隔壁屋里走出来,就着月光悄悄摸进了对面东厢房里的那道人影,眸光在黑暗中忽闪。
过不多久,那人影又从东厢房里摸了出来,手上拎着黑乎乎一团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他站在东厢门口左右张望了阵,却没有再回隔壁,而是朝着院墙走去,踩着柴垛一溜就翻了出去。
云萝收回视线,重新躺回了被窝。
身边的二姐睡得正香甜,隔了走道的大床上,郑丰谷和刘氏带着小儿子也早已沉入梦乡,伴随着郑丰谷的呼噜,不时还响起小文彬的几声梦呓。
在这热闹的屋子里,她也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半睡半醒间,似乎还闻到了隐隐的肉香味。
再醒过来,是被门外的叫骂声吵醒的。
天光已大亮,郑丰谷和刘氏早已出门,二姐郑云萱也不知去向,房里就剩下云萝和小文彬两人顶着乱蓬蓬的头发隔着蚊帐默默对视。
云萝在睁开眼的瞬间就已清醒,小文彬却还懵懵的,抱着被子坐在大床上,一脸的茫然。
“老娘我老天拔地的伺候着你们还恨不得来啃我的肉啊!一天天的就想着吃吃吃,这是做贼都做到自家里来里啊,小心你个肠穿肚烂……”
孙氏的叫骂声又尖又厉,响彻了整个院子,且毫无阻碍的朝着院外传扬出去,而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仿佛院里屋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再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而这骂声传进房内,传到了床上小文彬的耳中,让他条件反射般的打了个颤,神情中的迷糊迅速褪去。
他迅速的从被窝里钻出来,掀了蚊帐抱着放在床边的他的衣服就颠颠的挤到了云萝的床上,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三姐,奶奶又怎么了?这是在骂谁呢?”
奶奶真是太凶了!
她是家里最可怕的人……之一?
怎么了?在骂谁?
云萝略微思索了下,便说道:“可能是奶奶藏在大伯屋里的半只兔子不见了,她怀疑是三叔干的。”
毕竟,她昨晚亲眼所见。
而且,眼前家中,会偷自家好东西来吃的,也就三叔郑丰收一个了。
这一点,身为郑老三亲娘的孙氏也十分清楚,但是,她现在骂的却不是她自己的儿子。
小文彬撅着屁股趴在窗台上,透过那一点点缝隙往外看,半晌转头来朝云萝小声说道:“奶奶在骂三婶呢,三婶又没有偷兔子。”
说着,他还颇为不解的皱了皱眉。
云萝将他拉回来,随手将衣服往他身上套,脸色淡淡的,显然是对外面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过弟弟有疑问,作为一个好姐姐,她是不是应该为他解个惑?
房门在这时从外推开,外头的叫骂声也在一瞬间放大了许多,姐弟两人转头看去,就看到云萱走了进来,并在进来后迅速的将房门给重新关上了。
骂声又重新被隔绝变小,云萱走到床边接过云萝手中的衣服亲手替小文彬穿上。
小文彬顿时轻松了一口气,尽管他已经很小心的不敢把这心思泄露出来。
云萝微眯眼,轻哼了一声。
文彬的眼珠骨碌碌转着,朝云萱笑嘻嘻的问道:“二姐,奶奶做什么又骂三婶?三婶可不会偷吃家里的东西。”
云萱笑着点了下他的鼻子,轻声说道:“奶奶向来如此,最是心直口快的,并不曾有坏心。被念叨几句,我们做小辈的听着就是了,倒不必太往心里去。”
仅隔了一扇窗一扇门,耳边就是那抑扬顿挫的骂声,二姐姐你是怎么说出这些话来的?
云萝默默的看着她,一双眼睛清凌凌的,直看得云萱禁不住撇过了脸,心里也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又有些委屈,还有点苦恼。
她总是这般安慰自己,甚至在很多时候就是这般认为的,然每每对上自家妹妹的眼睛时,总莫名会有点儿心虚的感觉。
难道不是那样吗?身为小辈,自当顺从长辈,不可忤逆,别说祖母只是寻常的骂几句,便是动手责打,也只能受着。
可小萝行事总有些叛逆,不大听管教,有时说话偏还让人反驳不了,真真是让人头疼。
小文彬左右看着两个姐姐,眼神茫茫,不是很明白。
云萝利索的起床穿鞋,伸手拍了下傻弟弟的脑袋,说道:“别听二姐瞎说,奶奶那是舍不得骂儿子,就只能找儿媳妇出气,反正儿媳妇又不是她生的。”
然后也不管身后姐弟两的表情,直接打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孙氏坐在堂屋门口拍着大腿的骂人,老三媳妇吴氏挺着个大肚子,一趟一趟的往灶房里搬柴火,对孙氏的骂声那是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去田里趁早干活的男人马上就要回来吃早饭,她可没那闲工夫跟老太太纠缠。
爱骂,就骂吧,不然,难道她还能反骂回去不成?
云萝出门来,本骂得有些没了劲的孙氏顿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气焰再一次上升,“真是懒婆娘生的懒丫头,日头都老高了还不肯爬起来,怎么不索性睡死在床上算了?我老郑家要都跟你似的,早八百年就饿死了!”
这劈头盖脸、迎面而来的叱骂镇不住云萝分毫,她侧头看向唾沫横飞的孙氏,语气幽幽的,“奶奶您怎么能这样骂小姑呢?虽然她啥都不干还尽想着让人伺候,确实是懒了点,但好歹也是您亲生的,随便骂两句就行了。”
刚走到门口的吴氏听着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抱着柴火头也不回的飞奔进了灶房。
孙氏愣了下,随之大怒。
然她眉毛倒竖还没发作出来,就听“砰”一声房门碰撞出的巨响炸起在她身后,一道碧色身影从门后冲出,直扑云萝而来。
“作死的贱蹄子,你说谁懒,说谁懒?我撕了你的嘴!”
据说身子不舒坦,已经在闺房之中窝了三天,就连一日两餐外加两顿点心都要老太太捧进闺房里去伺候的郑家小闺女——郑玉莲,就这么被她侄女的一句话给炸了出来。
她十五岁年纪,身材高挑,略丰腴,肤白光洁,正是青春年少最娇嫩的时候,相貌也很是娇美周正,再加上一身光鲜的碎花棉布裙,堪称白水村的一枝花。
然她此刻来势汹汹,老郑家几乎一脉相承的那一双水灵灵杏眼之中凶光乍现,因几乎从不曾干过家务活儿而被养得甚是白嫩的双手张开若利爪,直朝着云萝扑过来,似要将她给吃了。
哦不,是想要来撕了她的嘴!
第7章 这一场大戏
云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看着张开在太阳光下寒光闪闪的尖利指甲,思考着,她是该往左边躲呢,还是往右边躲?
她身后是一根足有一围粗的柱子,质量棒棒哒,绝对能轻松的绷断这磨得又尖又利的指甲。
嘶,想想都觉得好疼!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就听得一声尖叫从旁传来,“啊!”
却原来是拎着泔水桶刚喂了猪出来的刘氏。
她看着院子里的这场景,吓得连泔水桶都扔到了地上。
来不及弄明白这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她率先就毫不犹豫的朝着云萝飞扑过去。
那速度飞快,竟是反超了郑玉莲先一步到达云萝的面前,并一把将她给拥进怀里,却将自己的后背对上了郑玉莲那一双寒光闪闪的爪子。
云萝被突来的拥抱阻了一阻,又有刘氏将她抱得死死的,一下子竟有些动弹不得。而郑玉莲的爪子反射着白光已到了眼前,丝毫没有顾及突然出现的二嫂子,仍旧一往无前绝不收手。
一向清幽淡淡的狐眼中忽有冷光乍现,云萝用力挣出一只手来搂着刘氏往右边一倒,脚尖在地上一拧,带起身体的旋转,从侧面朝着郑玉莲狠狠的撞了过去。
“砰!嘭!哐啷!”伴随着“啊!哎呦!啊——”飞奔中的郑玉莲被撞着朝右边直直的倒去,然后一脑袋磕在了墙上,再狠狠的摔落到地,还将靠墙摆放着的那些个家什物件都给带倒了。
这一番巨大的动静一下子将刚偷笑着跑进灶房里做早饭的吴氏和这边厢房里的云萱文彬姐弟两都给惊了出来,文彬更是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就那么赤着脚站在门口看摔在厢房门边滚成了一团的三人,目瞪口呆。
呃,不过是一个转身的工夫,怎么似乎发生了好几场大戏?
意外总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郑玉莲躺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却依然恍恍惚惚迷迷蒙蒙缓不过神来,睁大了眼睛却只看到满天的星光闪烁,耳朵也“嗡嗡”的直响个不停。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干什么?
而院子的另一边,眼看着小闺女倒在了地上,孙氏才猛的反应过来。
只见她霍的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张嘴就发出了一声极为高亢尖利的音波攻击。
“啊——玉莲,玉莲……”
她一边尖叫呼喊,一边挥舞着双手飞奔过来,那速度,比之刚才的刘氏也是毫不逊色的。
刘氏楼着小闺女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脑袋里晕乎乎的几乎想不起来刚才都发生了些什么,神情比郑玉莲还要更迷茫。
她不过是想要替闺女挡了那一下,怎么反倒把小姑给撞倒了?
不过孙氏却并不管这些,她冲过来连拖带拽的想要将自己的闺女从地上扶起来。然而宝贝闺女毫无动静,且她叫唤了这许久也不见有回应,顿时心中越发的火急火燎,怒气勃发之下反手一巴掌就朝着身旁呆坐着的儿媳妇刘氏甩了过去。
“你个恶毒的贼婆娘,你对我的玉莲做了啥?”
刘氏本能的惊颤却来不及反应,从她身后的厢房门内又冲出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在老太太的巴掌落实之前,郑云萱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奶奶,我娘她不是故意的,她……她……”她正在房里帮弟弟穿衣呢,只听到了门外的些许动静,都不知究竟是怎么发生了这些事的,加上她一向嘴舌不是很利索,又心中着急慌忙,一时间真不知该如何劝解安抚自家明显已经怒火攻心的奶奶。
而孙氏又哪里能听得进去?手上用力,想要将被抓的手给挣脱出去。
然而,她一挣,竟是挣不脱。
郑云萱虽体格瘦弱,但毕竟已十二岁的年纪,又是常年干家务干农活儿的,力气还真不小。
孙氏又挣了两下,仍没有将自己的手挣脱出去,胸口涌动的怒火不由得越发高涨,烧得她整一张脸都扭曲了,盯着郑云萱厉声喝道:“撒手!”
郑云萱哪里敢?一时又急又慌又怕,却是抓得更用力了。
她的身后,紧跟着她跑出来的郑文彬看着已扭成一团的祖母和二姐,小脸紧绷,眼中闪动着掩饰不住的惊慌。
但尽管如此,他却依然稳稳的站在刘氏和云萝的前面。
三婶吴氏这个时候也走到了近前,但她却只远远的站在几步之外,挺着个大肚子并不敢靠的太近。
孙氏和郑云萱纠缠于撒不撒手,刘氏紧紧搂抱着云萝跌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一时惊一时慌一时着急又一时呆的,还没能站起来,而另一边,郑玉莲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吴氏不由得心头急跳了两下,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对着孙氏喊道:“娘,小姑瞧着有些不对劲,别不是摔着了,还是赶紧的去请了大夫来瞧瞧吧。”
被怒火灼烧的理智终于清醒了过来,孙氏回头看她那还躺在地上的闺女,顿时也顾不得继续跟别人纠缠,“嗷”的一声又朝郑玉莲扑了过去。
郑家的这个院子里真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终于缓过了神来的刘氏顶着老太太的厉眼和谩骂、以及大声的哭嚎,与老太太、吴氏一起将瘫在地上恍恍惚惚的郑玉莲架了起来,好辛苦才把她架进了房里放到床上。
郑云萱撒着腿的跑出去请村里的郑大夫了。
而云萝,她早已回复平静平和,似乎刚才发狠去撞郑玉莲的那个人不是她。
此刻,她就站在屋檐下,跟郑小弟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却是半点没有想要去帮忙搭个手的意思。
“三姐,小姑她不会有事吧?”
郑小弟依然绷着身子,眼中的惊慌虽褪去了一些但仍有闪动,下意识就去抓云萝的小胖手,这才觉得安心了些。
虽然这一切好像都是她引起的,但对郑玉莲,云萝并没有丝毫的愧疚感。
甚至她当时完全可以不反身去撞那么一下,若真那样,郑玉莲势必撞上柱子,一样讨不了好。
然而,她当时被一个拥抱束缚了大半身,又不能强行挣脱以免伤了娘亲,若不反身去撞郑玉莲,那么她就会带着她娘一起摔下台阶。
台阶不高,却也有尺余,且院子里铺着一层石子儿,很是坚硬,这么摔下去,比平地摔在石板地上还要疼。
而且,明明有肉垫,她为什么要去受那一份罪?
此时对上弟弟那惴惴的一双眼,云萝很是淡定的摸了把他的狗头,道:“没事,最多不过是轻微脑震荡。”
她算着角度和力气呢,郑玉莲到底伤得怎么样,她最是清楚。
第8章 白白胖胖的
大夫被很快的请了来,田里忙活的男人们和去了河边洗衣服的云桃小姐妹两听闻消息后都着急慌忙的赶了回来。
尽管他们原本也正打算回家来先吃了早饭之后再继续。
郑大夫与郑大福乃是同宗同辈的堂兄弟,排行第六,也是附近十里八村中唯一的一个大夫,据说几年前曾在县城的济世堂当坐堂大夫,医术很是高明。只因几年前老母亲去世,他回家守孝,加上自己年纪也大了,所以出了孝之后也没有回去县城,而是在老家住了下来。
他给郑玉莲细细诊断之后,摸着小胡子摇头晃脑说了一大通,不过归根结底就是“轻微脑震荡”,并无大碍,只需吃上几贴药,再躺床上休息几天就好。
于是又一通忙乱之后,一家人终于暂歇了下来,可以安心的吃一顿早饭了。
早饭?
早饭都烧糊在锅里了!
云萝坐在自家厢房门口的台阶上,闻着那扑鼻的浓浓焦糊味儿和水煮田螺的泥腥气,忍不住嫌弃的撇了下嘴。
然,即便是这样黑乎乎苦巴巴的糙米粥,她也是没有的。
因为孙氏下令了,她今天的早饭,没得吃!
本来,他们小二房全家五口人,除了在田里挑水浇灌了近两个时辰的郑丰谷之外,所有人都没得吃早饭。但老爷子眼看着不像话,出言干涉,孙氏这才迫于无奈只扣了云萝和刘氏这两罪魁祸首的早饭。
郑丰谷心疼妻女,将自己的那一份分了些出来,再加上郑云萱和郑文彬两人分出的,一家五口勉强能吃个半饱。
不过云萝还是冷酷的拒绝了。
刘氏还不死心,想要把自己碗里的粥让给云萝,使得云萝被逼无奈终于瞪起了死鱼眼满脸的生无可恋,“太难吃了!”
“噗!”隔着几个孩子的另一头,吴氏也端着碗跟她们排排坐在台阶上,看着这边母女两的动静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二嫂你还是快吃了吧,瞧小萝这白白胖胖的小模样,饿上两顿也不碍事。”
她因为烧坏了早饭,尽管情有可原,但老太太依然觉得不可原谅,因此,她现在碗里的粥也是她男人和两个闺女分拨给她的。
不过,白白胖胖?
云萝神情一正,转头就想义正言辞的反驳回去。
然,转眼看去,一溜的面黄肌瘦小萝卜,怀着身孕的吴氏也是面色蜡黄消瘦,倒是衬得那肚子格外的突出了。
到了嘴边的话顿时一哽,半晌默默的收回了目光,只说了一句,“我自己养的!”
白白胖胖就白白胖胖吧,她现在还小呢,很快就会抽条长个儿了,到时候,定能长成她前世的婀娜苗条大长腿!
云萝踢了踢小短腿,暗暗的给自己定好了目标。
而吴氏听了云萝这一声冷哼,却是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含笑道:“确实。咱小萝是这么多兄弟姐妹中最厉害能干的,就连三婶都承了你不少好处呢。”
向来泼辣厉害的三婶竟突然温柔以对,如此难得,云萝却不惊不喜巍然不动,只想起了昨夜半梦半醒时闻到的那一阵淡淡肉香。
啊,好饿!
想吃红烧兔肉丁。
酱爆田螺也很好吃哦!
刘氏却仍不死心,看着白白胖胖的小闺女满脸都是焦虑和心疼。
她小闺女的食量大着呢,本来就吃不饱,再一顿不吃,那可不要被饿坏了?
面对着沉浸在自我世界里不可自拔,满满疼惜恨不得将那碗糙米粥硬塞进她嘴里的亲娘,云萝只觉越发的生无可恋。
一股药味就在这时从灶房里飘了出来,云萝不由得眼睛微亮,转头一脸严肃的对刘氏说道:“娘,你还是快些去灶房里看着二姐吧,省得她把小姑的药给煎坏了,到时候我们全都得陪着一起遭殃。”
说到这个,刘氏果然犹疑,在她将碗筷塞进云萝的手里却又被塞了回来之后,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的捧着碗进了灶房。
介于郑玉莲受伤完全是刘氏和云萝母女害的,孙氏不仅扣下了她们的早饭,还下令郑玉莲养病期间的一应事情都得二房伺候着。
云萝侧目瞄着正房西间,狐狸眼微眯,暗光浮动。
耳边忽响起郑云桃的冷哼嘀咕,“这下可好,又能躺屋里让人伺候了。”
云萝瞥了她一眼,悠悠的说道:“四妹妹这话说得真奇怪,好像她没病没灾就会出来干活儿似的。”
郑云桃:“……”
吴氏:“……”
小文彬、小云梅:“??”
大门外走进来三个人,在台阶上排排坐的几个人转头看去,连忙站了起来打招呼。
“二叔,庆大哥,虎头。”
“二爷爷,庆大伯,虎头哥。”
来人正是老爷子郑大福同父异母的亲弟弟郑二福,带着他的独子郑丰庆和大孙子郑虎头……哦不,是郑文琰。
郑二福与郑大福长得很是相像,一样的高大身材,方脸浓眉,年过五十身子骨还甚是硬朗。
不过他的性格要更和善一些,看到西厢门前一溜的小萝卜,停下脚步就朝他们点头,又对着吴氏和和气气的问道:“我刚从田里回来,听说你家请了老六,就过来看看,可是出了什么事?”
吴氏也忙客气的说道:“是小姑不慎跌了一跤,磕着了头。六叔来瞧了,说是不大要紧,歇几天就好。”
“那就好,我进去坐会儿。”他说着就带着儿子进了堂屋,很快从堂屋传出了他们的说话声。
郑文琰却留在了院子里,朝堂屋瞄了两眼之后就一下窜到了云萝的身边。
“大奶奶都骂了一早上,又是请六爷爷的,我还以为发生了啥了不得的大事呢。”
结果竟然是郑玉莲磕着了头,这么点小事,他顿时就没了兴趣。
身为郑家二房的独苗苗,站在全家人心尖尖上的人物,他上有十六岁待嫁的姐姐,下无弟妹,家中长辈皆都慈祥和气,对于整天从早骂到晚的大爷家,他其实挺不喜欢的。
尤其郑玉莲,总是仗着长辈的身份欺负他姐姐,每次见着都阴阳怪气的,真是太讨厌了!
十一岁的少年,昂首挺胸的站在那儿,虎头虎脑的。因为吃得饱,自然就长得壮,身板看着就倍儿结实。
此刻,他目光炯炯的看着云萝说道:“端午那天镇上有大集,听说镇上的老爷还专门请了杂耍和戏班子,你去不?”
因为一家子的宠爱,郑文琰从小就调皮捣蛋整日里惹是生非、撵鸡追狗的,渐渐就长成了白水村的一霸。
不过自从两年前被云萝一胳膊抡到地上按着揍了一顿之后,他就一下子变得乖顺了。
至少在云萝的面前是这样!
这不,一得知有好事就跑来知会云萝,绝不会把她给忘了。
“杂耍?还有戏班子?”一颗脑袋突然就凑了过来,却是听见了这话的郑云桃,一双眼睛亮得简直要发出光来,“虎头哥,是真的吗?你从哪听说的?”
郑虎头一巴掌将她的脑袋推回去,没好气的说道:“你管我从哪听来的?反正没错儿就是了!”
郑云桃顿时冷哼一声,将被弄乱的几根头发丝抿好,转身就跟另一边的弟弟妹妹玩儿去了,耳朵却竖得老高。
虎头也是冲着云桃的后脑勺翻一个白眼,转而却继续巴巴的看着云萝,说道:“你整日里的往山上去,有啥意思?那镇上才好玩呢,多的是你没见过的物件儿。那杂耍戏班子更是连镇上都难得一见,你要错过了想再见着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再说,端午大集比平常的大集也要不知热闹多少,十里八乡的人都赶着去凑这热闹呢。”
云萝又瞥了他一眼,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平时能随意去镇上玩似的。”
虎头顿时一噎,想到她家的情况,也不由得撇了撇嘴。
瞥一眼堂屋方向,他嘀咕道:“大爷大奶奶他们肯定会去的,去年端午中秋的大集他们不都去了镇上了吗?”
“那也没带我们去啊。”
“为啥不带你们?”
“说太小了,会被拍花子拍走。”顿了下,又幽幽的加了一句,“还有院子太小了,据说装不下我们这么多人。”
郑家大房在镇上有一座小院,是许多年前郑大福将积攒多年的银子拿出买下,以方便郑丰年在镇上读书用的,现在大伯郑丰年一家六口人就住在那儿。
往年遇大集,老太太孙氏一般都会带着她的小闺女提前一两天去镇上住着,其他人则当天去,中午正好能在小院里和嫁在镇上的大闺女郑玉荷一家聚集吃个午饭什么的。
就算这样,家里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去赶大集的,小二房和小三房的几个孩子就几乎从没在大集时去过镇上,连带的刘氏吴氏也被留下照顾孩子。
这两年郑云萱大了些,刘氏倒抽出空跟着去赶了回中秋大集,郑云萱也在去年端午时去了回镇上。
至于云萝?她曾在两年前偷摸着自己溜去过镇上,然后就对去镇上这回事没了太大的兴趣,平时有什么事儿也大都托给虎头哥哥帮她来回。
郑虎头却还在锲而不舍的怂恿她:“那你跟我去呗,也不用到年大伯那儿挤了,直接去我大舅家吃饭!再不行,街上也有许多卖吃食的。放心,我请你!”
第9章 孙氏的心头刺
“什么?你端午时想去镇上?”
今日的晚饭依然是在院子里摆了桌子,或许是因为心疼老头子和两个儿子干了一天的重活,孙氏今天难得的拿出了更多糙米,所以今晚的糙米粥比昨天的要更稠一些。
听说中午时,老太太还吩咐吴氏蒸了半帘子米糕,可惜除了送去田里的那一大半之外,剩下的全进了西侧间郑玉莲的闺房。
反正云萝是连一点味儿都没有闻到。
饭桌边,郑云桃正小声的跟她娘嘀咕着端午大集的事情。也不知孙氏那耳朵是怎么长的,隔了吴氏的郑老三都没有听清呢,她倒是“唰”的将目光转了过去,厉声质问,仿佛郑云桃想去镇上赶集是一件多么十恶不赦的事。
本各自吃饭的其他人都被这突起的质问声给吓了一跳,一瞬间,目光都下意识落到了郑云桃的身上。
郑云桃也是吓了一跳,对上祖母严厉的目光,她不由一慌,下意识的张口就想否认,“不,没……没有,我只是……只是……”
她平常总有诸多不满怨愤,小性子泼辣得很,但其实,她从来不敢当着祖父祖母的面表达出来。
祖母在她的眼里,不仅偏心刻薄不公平,还是严厉的,其凶狠程度不下于传说中的大灰狼。
云萝看着她这没出息的样儿,耷拉着眼角将碗里的粥全倒进了嘴里。
也不知是不是心疼粮食,今晚的粥虽稠了许多,但除了老爷子和他们的两个儿子能可劲儿吃上三大碗之外,所有人碗里的粥都是有数的,那分量比昨天要少了小半。
大大的三口,竟然就没了!
放下碗筷,云萝抬头看向老太太,一如既往的那张淡定面孔,说道:“奶奶,虎头说端午那天镇上热闹得很,还有杂耍戏班子,要带我们一起去玩儿。”
顿了下,在老太太张口之前继续说道:“他还说,如果咱家镇上的那院子挤不下这么多人的话,他可以带我们去他大舅家吃顿午饭。大家都是亲戚,也没啥大不了的。”
孙氏的脸霎时全黑了。
为什么?
因为她跟郑虎头的外婆家是死对头啊死对头。
“不许去!”她“啪”的一下扔了筷子,因为太激动,以至于冲出喉咙的话都破了音,“一个个都是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家里是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让你想要跑去胡家讨饭?”
都少!
您老人家就没让我吃饱穿暖过。
眼珠子悠悠的往上瞟了瞟,云萝依然淡定,丝毫不为祖母的厉声而惊慌,甚至还带着那么一点点困惑不解的问道:“本就是亲戚,去他家吃一顿午饭怎么就成讨饭的了?况且,还是虎头带我们去的,可不是我们自个儿上门。往日,咱家也时常有亲戚上门啊,莫不都成了讨饭的?”
这话一出,郑大福都不由得黑了脸,斥道:“小孩子家家的,休要胡说!不管亲戚还是乡邻,需知上门皆是客,而有客来临,自当好生款待。说啥讨饭的,你这话若传去,咱家的脊梁骨都要被人给戳穿了!”
“哦。”云萝很乖顺的点了点头,又道,“这不是奶奶说的,我们去虎头哥的大舅家就是去讨饭么。”
“你奶奶这是忙晕了头说的一句胡话,当不得真。”
然而,大概是因为戳到了胡家这根肺管子,孙氏丝毫不管老头子给她搭好的梯子,还将其一脚给踹翻了。
“你说谁讲胡话,谁讲胡话呢?我看是你也想跟着他们一块儿去胡家吧!老不羞的,我告你,你要是敢跑去胡家,老娘我……我就跟你拼了!”
孙氏越说越激动,俨然一副陷入了自己的臆想世界的疯癫模样,说到最后竟甩着胳膊直朝着身旁的老爷子扑了过去。
“我跟你拼了!你个老不羞的,你说,你说,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贱人?你说啊!”
郑大福黝黑的面庞涨得通红,扔下碗筷就去阻挡来自孙氏的袭击,抓着她乱挥的两只手怒喝道:“你这老婆子,都在胡说些什么?哪里就让你扯出这许多事来?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老郑家也还要脸呢!”
又转头来冲着两个看呆了的儿子喊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把你们的娘扶回房里去!”
郑丰谷和郑丰收闻言回神,连忙站了起来,父子三个七手八脚的用尽了力气才把孙氏弄进了屋里。
而留在院子里的其他人则都被老太太这突来的一场闹给惊呆了,一个个捧着碗筷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
就连引起这一场争闹的云萝,也被这个发展惊了个措手不及。
吴氏凑到刘氏的身边,暗暗的戳了她两下,低声问道:“二嫂,你进门比我早,可是知道,老爷子年轻时莫不是与胡家大娘有过什么?”
刘氏低着头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只露在外头的侧脸微微有点儿晕红,嗫嚅着说道:“这……这可不能胡说。”
吴氏盯着还在闹腾的东间,眼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可也不对呀,虎头他外婆好像比咱家老爷子要大上好些呢。但若不这样,娘她怎的说出那么些话来?”
旁边几个小的倒是缓过了神来,对于祖母为什么突然闹这一场,他们并不是很明白,自然是很快的就抛开了。
趁着大人不注意,主要是祖母不在了,郑云桃飞快的踩上凳子趴在桌子上,将盛在盆里的粥舀了满满的一大勺进自己的小碗里,又给身边的云梅和文彬都舀满了一碗。
“快吃!”
冲两小的轻喊了一声,她将勺子往离得最近的二姐郑云萱手里一塞,就坐下低头唏哩呼噜的喝了起来。
郑云萱:“……”
云萝:“……”
你可真不愧是郑丰收的亲闺女啊!
郑云萱轻咳了一声,暗暗瞥一眼正房东间的方向,祖母的谩骂声依然声声不绝的传出来。而西间,小姑躲在她的闺房里没有半点动静,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当做没听见。又或者是习惯了祖母的叫骂声?
云萝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干脆就从她手中接过勺子,给她舀了两勺,又给自己也舀了满满的一碗,跟着另三个弟弟妹妹们一起,埋头大吃。
今晚的糙米粥虽然一样的粗糙拉嗓子,但好像味道还不错。
主要是,她都饿了一天了,上午郑虎头塞给她的那个馒头一点都不顶饱!
“三姐,你说,奶奶还会同意我们去镇上吗?”
郑云桃捧了碗挤到她的身边,小声问道,一边大口吃着,一边脸上的表情又享受又忐忑。
云萝不理她,只专注于面前的粥碗。
郑云桃也习惯了,并不以为意,拧着眉头很是苦恼的说着:“奶奶怎么突然就跟爷爷闹了起来呢?这也太奇怪了。”
云萝继续吃吃吃。
她倒是知道些当年事。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老太太竟还将那些陈年往事深藏在心,稍微一提就给了这么大个反应。
啧!
第10章 多疼我们一点
孙氏这一闹,竟是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凶狠,直将身边的人都闹了个心神俱疲。
郑丰谷兄弟两从正房出来的时候,连走路都有些打摆子了。
真是比挑了一天的水还要累人!
在灶房里看着火的刘氏听到动静忙站了起来,迅速的奔到了灶房门口,然后又转回来拿起一直温在锅里的糙米粥。
这粥放置了这么久,早已经黏成了一团,黑黄黑黄的,看着就让人没食欲。
不过郑丰谷和郑丰收兄弟两显然是饿极了,也不管好不好吃,直接钻进灶房抓起筷子就埋头大吃了起来。
吴氏也从他们的屋里走了出来,看着自家男人这狼吞虎咽的样儿,不禁有些心疼。
“这究竟是咋回事?”
她一问,刘氏也忍不住将目光落到了两兄弟身上,手上还捧着另两碗粥,似乎想要送去上房。
晚饭吃到一半突然闹起来,老爷子和老太太也都没有吃饱呢。
半碗粥下肚,郑丰谷稍微缓过来了些,抬头看到自家媳妇手中的碗,顿了下,冲她摇头说道:“别送了,爹娘都歇下了。”
妯娌两个面面相觑,然后又齐刷刷转头看向那兄弟两。便是向来怯懦从不管闲事的刘氏,都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
老太太虽向来骂不离口,但像今天这般闹,却还真是没怎么见过。
对上两人的目光,郑丰谷脸色一僵,然后又低头扒起了粥。
倒是郑丰收从碗里抬起头来,只可惜,他也是满脸的迷糊。
“这事儿确实古怪。照理来说,虽拐着弯,但咱跟胡家也算是亲戚,咱家的孩子跟着虎头去窜个门,吃顿饭,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儿。”
为何老娘的反应那么大?还有叫嚷出来的那些话……
缓过那一口气,他的心思就一下子又活泛了开来,边扒着粥,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
半晌,忽然发出“嘿嘿”几声怪笑,压着声音挤眉弄眼的说道:“难道咱爹年轻的时候跟胡家大娘有过一段?咱娘那是吃味儿呢!”
要说,他跟吴氏真不愧是夫妻吗?这第一反应猜想的竟都是一样一样的。
郑丰谷抬头瞪了他一眼,“别瞎说!胡大娘比爹大了有十来岁呢!咱爹娘成亲的时候,胡大哥都能说媳妇了。”
郑丰收哼哼了两声,也觉得这猜测不靠谱。
然后眼珠一转,看着明显知道点什么的二哥,抱着碗就挪了个位置,凑近过去,说道:“二哥你这可不地道了啊,这可是事关咱爹娘的事,你竟然还瞒着我。”
“什……什么瞒……瞒着你?我也……我也不很清楚!”
老实人连说一句谎话都要打十来个磕巴,别说精怪的郑老三,就是一样老实的刘氏,都向他投注了怀疑的目光。
不过老实人虽不擅说谎,但事关长辈名声,想要撬开他的嘴,似乎也并不容易。
郑丰收几乎是死缠烂打、旁敲侧击,直到郑丰谷飞快的扒拉完两碗粥,放下碗筷落荒而逃,也没有能得到什么确切的回答。
吧唧了两下嘴,郑丰收若有所思的看着黑洞洞的灶房门口,忽然说了一句:“不说还差点忘了,庆嫂子是二婶的娘家堂侄女呢,那岂不是说胡家也是二婶的娘家?”
外头突然“稀里哗啦”响起一阵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刘氏一惊拔腿就飞奔了出去。
“孩他爹,你没事吧?”
“没……没事。黑灯瞎火的,没看见这放着簸箩。”
“有磕着了哪儿吗?要不要紧?”
“没事没事,你莫紧张。”
灶房里,就着灶膛里的昏暗火光,郑老三两口子面面相觑,然后又齐齐看向了外头。
云萝姐弟仨听到动静也忙探头往外看,火光从灶房里透出来,正好看到爹在灶房边上被绊倒的那一下。
郑云萱忙奔了出去和刘氏一起扶着,摸黑进屋,等爹再三表示没磕着碰着之后,才放下心来。
云萝已靠着窗口坐进了被窝,小弟文彬也赖在她们的床上打滚,屋子里黑咕隆咚的连个人影都看不清,想干点什么都得摸着黑。
黑暗中,郑丰谷的声音无奈中含着些许笑意,“不过是没看清路绊了下,能有什么要紧的?快收拾收拾歇了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爹,奶奶没事吧?”这是郑云萱的声音。
郑丰谷微顿了下,才说:“你奶她就是一时想不开,歇息一晚也就没事了。”
郑云萱也就不再多说,转而又问道:“明日还要去挑水浇田吗?”
“要的。水田都快要干裂了,眼看着河里的水也是一日浅过一日,真不知老天爷什么时候才会下雨。”
云萝看向窗外,又是满天的繁星闪耀,一丝阴云都没有,倒是昨天还是弯弯一轮的月牙今天已只有细细的一丝。
已是月底了,小大房后天休沐,明天傍晚就会到家。
“我明天进山一趟。”云萝突然说道,“隔了今日一天,应该会有收获,我会尽量的多留一点带回家。爹,娘,如果有多的,你们不要再把我留给二姐和弟弟的那一份送去上房了。”
屋子也跟着突然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便听刘氏犹犹豫豫的说道:“小萝,不是爹娘不心疼你们,只是都是一家人,怎么能够私藏东西不孝敬长辈呢?”
这样的话,云萝听了许多,早已经能够做到心无波澜。
只是不知是今天发生的事有点多,还是今晚的星光太美,她突然很想多说点什么。
所以,她也就开了口:“自也有上房的一份。娘,我带回家来的东西还不够多吗?我不过是在此之外偶尔留点给二姐和小弟,也免得家里明明有肉,他们却连口汤也分不着。”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娘,我知道你孝顺,觉得不该撇下爷奶我们偷偷的吃好东西。但是娘,你觉得爷奶他们缺这么一点肉吗?”
三叔三婶从灶房出来,摸黑往隔壁他们的屋子靠近。
云萝背靠着窗台,窗外头顶是漫天的星光,幽幽的说道:“五天前,我带了一只獾猪,毛重十多斤,进了奶奶的手之后就连一根毛都再没有看见。前天我带回来的那只兔子是想留给二姐和弟弟妹妹们的,如果不是想着小弟和六妹妹牙齿嫩,我会在山上将兔子烤好再带回来,倒是反而没了这么多事。”
吴氏两口子不自觉的放缓了脚步,最后在他们自己的房门口停下。
而这边小二房的屋里,一时寂静,黑暗中隐隐约约看到三个人影低着头坐在那儿。
云萝垂下了眼睑,继续说道:“那只兔子,小半只进了小姑的嘴,剩下的一半据说是要留着等明天傍晚大伯回来之后再做了吃的,但最后也没等到那个时候,还引出了今天上午小姑的那一场风波。那半只兔子炖芋头,芋头可好吃?”
趴在床沿的小文彬突然吸了下口水,忍不住的悲从中来,小爪子扯着云萝的被角,哭唧唧的说道:“我才吃到了两块芋头。”
云萝:“……”
好吧,连芋头都只吃了两块。
用力摸了把郑小弟的狗头,抬眼看向黑暗那隐约的人影方向,“我以前也曾说过这些,只是你们从不听,还认为我不懂事,不孝顺。爹,娘,我知你们孝顺惯了,得了好东西若不上交就觉得心里不安。我其实也不是舍不得那些东西、不愿孝顺爷奶,我只是不愿意我辛苦得来的东西到最后全都便宜了小姑和大伯一家。”
顿了下,她继续说道:“在爷奶的心里,最要紧的就是小姑和大伯一家,不说小姑,只说大伯,同为儿子,为什么他就特别重要?因为大伯是秀才,大哥也即将成为又一个秀才,就连大伯娘都是从读书人家里出来的,郑云兰姐妹两跟着大伯住在镇上,过得就跟千金小姐似的。”
“二十七亩良田,又有个秀才老爷,镇上还有个房子,咱家原该比村里的大部分人家都要过得更好。可其实,你们、三叔三婶,还有我们这几个小的总是连吃饱都难,上房还老是惦记着我得来的那一点肉不放。”
“娘,您瞧,我才八岁呢,但是我带回家的东西已经很不少了,偶尔偷摸着留点给姐妹弟弟们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你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一个孩子也不容易,不如稍微再多心疼我们一点点?”
大概是最后那句话戳得太狠,一下子扎进了她的心窝,刘氏猛的哭了出来。
“我心疼,我咋会不心疼?可是……可是我有啥办法呀?那是你爷奶,是长辈,我咋能,我咋敢忤逆?你们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娘哪里会不心疼……”
第11章 谁挖了我的宝宝
次日天未亮,郑家的大人们就都起来了。
郑丰谷和刘氏夫妻两出门的时候,皆是面容憔悴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模样。
不过老爷子昨晚也是折腾得不轻,后来虽说安静了下来,但却辗转反侧一整晚都没有睡好,以至于此时看上去跟老二两口子竟没甚大区别。
就连一向最是精怪油滑的郑老三都不知为何,今天特别的安静,唯有那目光时不时的从东厢和正房扫过,眼珠骨碌碌转着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因为今天要进山,云萝起得也很早,紧跟在刘氏的身后出了屋。
“呦,萝丫头,你今天要进山?”
郑丰收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她,顿时笑嘻嘻的凑了过来。
云萝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嗯”了一声,径直去倒座里拿了她的专属小背篓,背好。
老爷子拿了扁担锄头,正要带着两个儿子出门,趁着太阳升起前天气还凉爽的两个时辰多干点活儿。
他自然也看到了云萝,侧头对她说道:“让你娘先给你做点吃的垫垫肚子,山里危险,你也莫要往深处去,早些回来。”
“好!”
云萝自然是点头答应下来,然后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出门。
郑家从上到下都经常性的会忽略了云萝其实还是个孩子这件事,不知不觉就放纵了她的许多行为,尤其是在她时不时的往家里带肉食之后,好像让她一个孩子整天往山里跑也变得稀松平常了,并不需要多加担心。
再加上她向来话不多,甚至是有些冷漠的,又是天长地久的自幼如此,以至于哪怕有些出格的言行也都习以为常了。
云萝很听话的等着娘给她做了一碗稀饭,混了个水饱之后才出门。
此时刚过五更,天还灰暗着,白水村却并不安静,家家户户都已经有人起来准备出门干活了。
白水村大部分人家的习惯,都是每天早起先干一两个时辰的活,到太阳升起老高了才回家吃早饭,然后一直到黄昏,吃第二顿晚饭。
只有那生活宽裕的人家,才会一天三顿的吃。
听说,她家以前也是一天吃三顿的。
云萝的脚程很快,迈着小短腿很快就穿过村子到了山脚下。
村尾的小破屋依然紧闭,山脚的小院子也闭着门不见动静,显然师父依然没回,而这个时辰也不到刘阿婆起床的时间。
启明星渐落,东面的天边已出现了一线微弱的白,路边的草叶上滚动着露水,沾染到腿上,沁沁凉。
林间的空气正凉爽,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湿润,偶尔有几只早起的鸟儿扑棱着翅膀在林间飞过,滑落树叶上凝聚的露珠。
“啪!”
云萝脚步一顿,抬头从额头上拭过,就见指尖一抹水迹。
再低头,两条裤管已黏在小腿上,湿哒哒的。
扯了两下裤腿,她微拧了眉头,显然是心情不大愉快。
如果不是天气太热,今天又要进深山里,她真的很想等太阳出来蒸干了露水之后再进山!
她很快就遇到了布置着的第一个陷阱,不过还没有靠近就已经知道,肯定没有收获。
一路走,也一路将沿途的几个陷阱都检查了一遍,直到日头高升,她被露水打湿的裤腿都干透了,才终于从一个陷阱里抓出了一只毛茸茸的的小动物。
兔子,还是一只巴掌大的雪白的活蹦乱跳的小兔子,连塞牙缝都不够好么!
云萝抓着小兔子的两只耳朵,脸有些黑。
出门前喝的那一碗稀饭早已经消化完,她惦记了一路的肉。
虽然兔子再小也是肉,但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一刀扎进去送它上天,只扯了把干草拧成绳子,将它的两只后爪一捆,完事了毫不怜惜的扔进背篓。
此地已进到山林的深处,前面就是她隐藏着灵芝的地方,而这里也是她布置在这一条线路上的最后一个陷阱。
真是毫无收获!
不过想到她马上就能收获一大笔白花花的银子,哪怕不能光明正大的拿出来花,也多少冲散了些她因为肚子饿而积聚起来的郁气。
手上的动作飞快,眨眼就恢复了陷阱,然后再不左右四顾,只顾着闷头往前,飞快的钻进了林木之中。
然后……
两日前还鲜活地长着灵芝宝宝的地方,此时却只见野草凌乱,再不见那俏生生一朵紫云儿。
云萝站在那儿,都惊呆了。
风从树木间穿过,“刷拉拉”的吹下几片树叶,随风盘旋。
从极静到极动不过在一瞬间,云萝朝着那片草地飞扑过去,飞快的扒拉。
然而,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她的灵芝宝宝,她蹲守了整整两年的灵芝宝宝,安安静静的在这个渺无人迹的深山老林里生长了多年,却在她一转眼间,在她终于决定要采了它去换银子的这个时候,被人捷、足、先、登了!
翻开的泥土都还新鲜着,她蹲在上头,似乎还能闻到属于她家宝宝的馨香。
“咔擦”一声,手腕粗的枝干被直接拦腰折断,云萝捏着那折下的枝条缓缓的抬起了头,小脸沉凝着,眼角飞斜,利如刀。
她的目光一寸寸的从周围扫过,不放过一丝痕迹,势要将挖了她家灵芝宝宝的小贼找出来!
不然,她绝对会得心肌梗塞的!
在隔了两座山头的更深处,却正在上演着一场绝命的厮杀。
蒙头盖面的黑衣杀手穿梭在林木之间,手中的匕首利刃雪白锋亮,在略显昏暗的山林中划出一道道白光,追杀千里,他们终于将目标困在了中间。
被围困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和他仅剩的六名侍卫,皆都已经身受重伤。
但六名侍卫仍将少年围在中间,拼死相护。
利刃划过当空,带起森森杀气,顷刻间便有皮肉撕裂、热血飞溅。
这是一场近乎无声的厮杀,除了逐渐粗重的喘息声和刀剑相击、血肉喷洒,所有人都在沉默中搏命。
日头高照,却只在密林深处投下点点光斑,偶有刀剑从光斑划过,反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黑衣杀手一个个倒下,侍卫也倒了一个又一个。终于,最后一名侍卫嘶吼着一刀穿透了两名杀手,而他也几乎在同时气绝。
一路顺着痕迹追踪到附近的云萝听到了那一声嘶吼,不由得心头一跳,当即就停下了脚步。
她感觉到了,从那个方向飘过来的空气都似乎在不安的骚动。
她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慢慢的往那边摸了过去。
第12章 神秘美少年
日头到了天空的最中间,尽管才四月底且此地树荫浓密,但今年格外炎热的天气还是让山林里十分闷热,早晨还郁郁葱葱的树木们,也都耷拉下了叶子,有气无力的。
云萝一路追踪又翻山越岭的,早已经满头大汗,连头发尖都湿透了。
林中十分安静,逐渐的就连鸟啼虫鸣之声都听不见了。
云萝小心的穿梭在山石林木之间,在寂静的山林中终于听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噗通”,似乎是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还砸碎了地上层层累积的落叶,声音沙沙的。
浓郁的血腥味越飘越远,云萝行动越发的小心,好几次都生出了退却之心,避免把自己卷入到一些本与她毫无关系的麻烦事里面。
但她最终还是一步一步的靠近,终于到了足够近的地方,隐身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之后,小心的探出了脑袋。
这一眼,她就看到了满地的尸体,而在被这些尸体环绕的中间,一个紫衣少年正缓缓的将手中的短刀从他对面的黑衣人腹内抽出。
随着短刀的抽离,那黑衣人没了支撑,顿时沿着背后的大树软软的滑落了下去。
少年执刀站了会儿,然后迈步走向了另一边靠着大树还剩最后一口气的黑衣人。
他脚步有些踉跄,气息沉重,但行事却毫不温和拖沓。
他扯下了黑衣人的面巾,忽然冷笑一声。
因为背对着这边,云萝看不见他此时脸上的表情,但只这一声冷笑便已让她感觉到似有森森鬼气扑面而来,夹带着浓浓的血气。
不由得呼吸一滞。
那边,少年已一刀扎进黑衣人的心口,随着手腕一拧,黑衣人瞬间从口中喷涌出一股鲜血,气绝而亡。
他将短刀收回,忽然转头望向了云萝藏身的那块大石头。
云萝一瞬间警铃大作,没有任何的犹豫,甚至都没有时间先转身,只将脚在地上用力一蹬,整个人就飞快的往后退去。
有人的速度却更快,几乎在她后退的同时,雪亮的刀光就如闪电般掠过了大石,直往她激射而来。
这一刹那间,云萝寒毛直竖,强烈的危机感让她的头皮都快要炸开了。
刀尖如芒刺般尖锐,尚未触碰就已刺得她脸颊生疼。
风从耳边呼啸着掠过,细碎的发丝飞扬,斑驳的阳光下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幻,只剩下飞快靠近的、那雪亮的一点。
眼看着那刀尖就要刺到她的身上,却莫名的忽然一顿。
云萝趁此机会迅速一个翻滚,避过杀招闪身躲进了大树的后面。
所以她没有看到,那个少年在看见她面容的瞬间便瞳孔蓦然紧缩,近乎是慌乱的收起了杀招,此时正站在那儿死死盯着她藏身的大树,眼眸之中有浓郁的波澜翻涌而起,张嘴无声的唤了一句:“阿萝。”
云萝躲在树后浑身紧绷,一手反握小刀,一手则紧握了柴刀。
这两样东西的威力实在有限,但却是她此时唯二的选择。
林子里越发的安静了,安静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云萝的精神绷到极致,时刻注意着两边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却始终没有她等待的动静,好像这一方面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出现的幻觉。
直到身后忽然“扑通”一声,有人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云萝不由得一愣,又安静的等待一会儿,才小心的从树后探出了头。
大树的那边,紫衣少年脸朝下的扑倒在满地落叶上,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她终于从大树后面走出来,看着扑倒地上的少年,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本是为了追踪抢她灵芝的小贼而来,却没想到遇见这一场杀人事件,而现在人也已经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了,还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她是该转身就走呢,还是出手救治?
看他身形,还只是个少年,却有那般狠辣的手段,而且武艺高强。
她若救了他,等他醒来还是会杀人灭口的吧?
低头捏了捏自己肉呼呼的小拳头,可恼现在还小,身单势薄,还真有点怕招惹上这些一看就不简单的麻烦人物。
但所剩不多的医者仁心还是让她走了过去,仗着力气大,轻松的将他原地翻了个身。
忽然呼吸一顿。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伸手往他胸口摸了过去,摸了两下才想起此人年纪还小,就算是个姑娘,这里也还没怎么发育呢。
又将目光落到他肚脐下方,犹豫了下,终是没有把手往那里摸。
可看着他的脸,她还是忍不住有些怀疑,这是个小姐姐……吧?
只见他肤如凝脂、面若芙蓉,眉如远黛轻挑,嘴唇润泽不点而朱,紧闭的双眼细而长,眼尾粉润似有胭脂晕染,也不知等他睁开双眼的时候该是怎样的风流婉转。
即便是此刻,发髻散乱、一身狼狈,脸上还有一道道脏污,却掩盖不住他的容色靡丽,娇媚得像个妖精。
云萝不自觉的又多看了两眼,然后才伸手搭上他的脉搏,顺手还摸了下骨。
确认这的确是个少年。
一个少年郎长成了这样,那等他再大一些,不是更要祸国殃民吗?
她垂下眸,仔细的给他把脉,逐渐的眉头紧紧皱起。
这可伤得不轻呢。
日头逐渐西斜,林子里的气温开始逐渐下降,躲了一个白天的某些小动物也从窝里爬了出来。
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扭着妖娆的身姿慢慢靠近某个隐蔽的山洞,却在接近洞口的时候似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整条斑斓的色彩都忽然激灵了一下,然后掉头就跑。
山洞里,安静躺着的少年睫毛轻颤,然后猛的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随之迅速清明。侧头便见自己躺在一个幽暗山洞之中,除他之外再无其他人。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目光四顾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那双幽深的眼眸之中一片化不开的黑雾,隐现一点猩红的血光。
正要站起来,又忽然一顿,低头便看到自己身上的伤口都被仔细清理,还敷上了略有些刺鼻的草药,脏兮兮的让他本就破烂的衣裳看起来更狼狈了。
他却伸手从几道伤口拂过,又品味了一番口中残留的苦涩滋味,忽然捂着眼睛轻声笑了起来。
第13章 黄大仙
云萝紧赶慢赶,终于在太阳落山前回到了家。
今天虽被耽搁了些时候,但深入山林,自是收获颇丰,除了一只山鸡外,还有金灿灿毛茸茸的一团,装了有大半个背篓。
这可是她多跑了好几个山头,亲手抓捕来的。
她一向很少亲手捕猎,多是布置几个陷阱等待猎物自动送上门。反正她进山的首要目的就只是为了吃饱而已,在过去的几年里,陷阱里捕获的小动物就够她吃了。
只是今年多月不下雨,这江南地区都快要干旱了,林中出没的小动物越来越少,不得不动手抓捕。
千辛万苦得了几只,她把其中两只在山上烤了,自己吃一只,又在山洞里留了一只,然后才背了篓子下山回家。
看到今日的这两只猎物,老太太孙氏一反前两天的黑沉脸色,还笑得甚是和蔼的冲云萝夸赞了两句。
“萝丫头果真是能干,正愁着你大伯他们今晚要回来,家里都没点荤腥呢。”
说着就先上手抓起了山鸡,发现竟还活着,又摸了两把,还从它屁股底下摸出了一颗蛋来,顿时越发的眉开眼笑,都有点舍不得炖了它!
她亲手抱着山鸡将它放进了鸡舍里,再回来翻看背篓里的那金黄一团。
也不知是什么猎物,不过看着可是分量不轻呢。
她在那黄灿灿的皮毛上一抓,直接就将它拎了起来,然后……
“啊——”
刺耳的尖叫直冲云霄,吓得在屋檐下做针线的吴氏一针戳进了手指头,在灶房准备晚饭的刘氏更是哆嗦了下连忙跑出来。
“咋地了?”
躺在闺房里的郑玉莲也被这尖叫刺得眼前一阵发昏,心头急跳,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扶着墙往外走。
而孙氏早在尖叫出声的时候就已一把扔出了手中的毛团团,此时正转着圈圈的寻找趁手的物件,最终捡起了一根柴棒子,面色狰狞的朝云萝冲了过去。
“我打死你个贱丫头!打死你个恶毒不孝的贱丫头!”
可惜,她哪里追得上云萝?
她挥舞着柴棒虎虎生风,云萝却只围着放在院中间的背篓转圈,连一片衣角都没有被划到。
“奶奶,你刚还夸我能干呢,转眼就举着棒子骂我恶毒不孝,可真是太不讲理了!”
孙氏又狠狠的挥了两下,“呼呼”的一下都没碰着云萝。然后她索性将柴棒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拍着大腿哭骂了起来。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一个个都恨不得我死!好你个下作的死丫头,还当你终于乖顺了些知道要孝敬长辈了,你却竟敢把黄大仙给杀了,还带回了家里来,你你你……你这是要害死咱全家呀!”
刘氏冲了过来,听到孙氏这话才仔细的去看被扔在地上的那黄绒绒一团,顿时也被唬了一跳。
果然是黄大仙!而且一动不动的团在地上,好似真死了。
尽管如此,刘氏却仍护在云萝的前面,哆哆嗦嗦的意图解释,“娘,小萝她……她还小,哪里会认……认识黄……黄大仙呢?她定不是故意的。”
我还真就是故意的。
云萝眼珠子转溜,悠悠的落向了地上挺尸的那一团。
只是,孙氏哪里听得进刘氏的话?厉喝一声,“你给我闭嘴!”就又将杀人的目光戳到了云萝的身上。
郑玉莲也终于从房里挪了出来,看到娘就那么坐在院子当中,爹和兄长们都不在家,顿时觉得她娘被欺负了。
她当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冲了出来,朝着刘氏和她身后的云萝就劈头盖脸的骂了起来,“好你个刘月娘,这是趁着我二哥不在欺负我娘吗?亏得你平日里总摆出一副怯弱贤惠的模样来,心里却最是个藏奸的,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你咋就这么恶毒?”
刘氏被这一连串的话骂得摇摇欲坠,却竟是半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这没出息的样儿更是纵容了郑玉莲的气焰,连略有些晕眩和作呕的感觉都顾不得了,踏前一步就想继续谩骂。
却没想到,她这一脚踏出,正好踩在了地上黄大仙……呃,黄鼠狼的尾巴尖上,刚刚还团在那儿好似死了的黄鼠狼顿时“噶”的一声,竟直蹦了起来,张开爪子就冲着她的小腿挠了过去,再转过身来前爪往地上一趴,屁股一撅。
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一股无形的气流直冲着郑玉莲的脸庞而去。
凶狠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收回就这么僵在了脸上,然后她白眼一翻,直挺挺的往后倒了下去。
“哎呦,玉莲,玉莲……”
孙氏一惊,慌忙扑了过去,一下子也被熏了个头晕目眩,跌坐在她小闺女的身边神思恍惚,眼神迷离。
马蹄踢踏,车轮滚滚,缓缓的停在了郑家院子门口,一个三十多岁、留着一把山羊胡、作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率先走下了马车。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身青衫的十五六岁少年,手拎着书箱,身形纤长,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这两人,可不正是老郑家的两个金贵读书人么?
他们下了马车后本是站在马车边的,似乎还要等马车里的人下来之后再一起进来。
不过刚才远远的就听到了妹妹(小姑)的骂声,一下车又听见了老太太的喊叫,父子两不由对视了一眼,然后连忙快步进了院子。
“娘……”
“祖母……”
迈进的脚步齐齐一顿,甚至还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小半步,郑丰年和郑文杰父子两僵立在门口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什么味儿?好臭!”
跟在他们身后进来的小少年却张嘴嚷嚷了出来,还捂着鼻子连连后退,直将他身后的母亲和姐妹们都差点撞倒了。
屁味扩散得飞快,郑丰年一家除了最先进来的父子两人,其他人皆忍不住捂住了口鼻,堵在大门口只想夺门而逃。
院子里,云萝早在黄大仙诈尸跳起来的时候就拉着母亲紧急后退,等它撅起屁股放气的时候,她都已经避到了屋檐下。
只可惜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气味扩散得太快。
就在身旁,吴氏扶着肚子一脸的惊吓,针线箩筐都打翻在了地上。
云萝看了看她的脸色,生怕三婶真被吓,或是熏出个好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她和刘氏一起扯进了屋里。
关门!
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刘氏目瞪口呆,随之而来的是浓浓的不安,视线总是控制不住的往门口方向飘。
“小萝,我们这……这样不好吧?”
云萝将她的狐狸眼都瞪大成了杏眼,似乎很是吃惊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难道娘竟然想出去闻黄大仙的屁味?”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关了门,那味道还若有似无的在鼻尖飘荡,再回想起刚才扑面而来的酸爽,刘氏的脸都白了,忙解释道,“只是你奶奶和小姑还在院子里呢。”
杏眼成功恢复成狐狸眼,一本正经的说道:“她们待在那儿竟然不跑,大概是很喜欢闻黄大仙的味道吧。”
听到她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吴氏突然就缓过了神来,甚至连对黄大仙的畏惧都莫名其妙的淡化了许多。
她现在,只想笑。
又有声音从隔壁的院子里传来,“哎呦这啥味儿?哪来的?可熏死我了!”
一听,就知道是隔壁大牛媳妇的声音。
第14章 沉默的晚餐
今晚的饭桌上,气氛很是古怪,丝毫没有往常郑丰年一家休沐回来时的那种轻快愉悦。
尽管轻松愉快的从来都只有上房和小大房。
黄大仙的那一屁威力巨大,首当其冲的郑玉莲当场就被熏晕了过去,昨天的脑震荡还没好,新一轮的肿包又在了她的后脑勺耀武扬威,好不容易醒了,却直嚷嚷着头疼,还老想呕吐,竟是比昨天要更加的严重了。
除此之外,黄大仙那一屁倒是并没有给她留下太大的后遗症,反而是被她牵连的老太太一直到晚饭时候都缓不过神来,窝在床上满脸的神思不属,竟真的好似得了癔症。
这两个重要人物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是一家子都不得安宁很是忙乱了一阵,本是要去请郑大夫的,却没想到郑大夫傍晚时去了别的村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去镇上又太远,且日落黄昏镇上的医馆恐怕也要关门了,只能悬着心等郑大夫回来再说。
又或者,再过会儿就能缓过来了?
而没了孙氏的指挥,今日的晚饭依然是咸菜就着青菜糙米粥。
且大概是因为受了黄大仙的影响,刘氏今晚的手艺大失水准,做的糙米粥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难吃。
也就勉强比昨日三婶煮的那一锅早饭要稍微好一点。
米粒没有煮透,一粒粒的硬邦邦,吃进嘴里既费牙齿又费嗓子。
不过就算今晚有大鱼大肉,小大房一家恐怕也吃不下。
除了大伯家的小儿子郑文浩。
因为今天郑丰年一家从镇上回来,所以吃饭时分成了两桌。
云萝用力的嚼着米粒,看到同桌的大伯娘和大堂姐郑云兰、五堂妹郑云丹,以及隔壁桌的大伯父和大堂哥都是低头数着米粒一副吃不下饭的模样,唯有与她同岁的二堂哥郑文浩搅着米粥,大声抱怨着不好吃。
不好吃,你倒是别吃啊!
在郑家人一溜的或纤细或面黄肌瘦中,最显眼的就是云萝和郑文浩了,因为他们两个都白白胖胖的。
若说云萝肉呼呼的是因为她自己打猎喂养,那么比她更要胖上一大圈,身上的肥肉一圈累一圈的郑文浩又是谁喂养起来的?
再仔细看大伯娘和云兰、云丹姐妹,母女仨都是细皮嫩肉的,一双手也白白净净连指甲缝里都不见一丝污垢。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虽穿的是粗布衣裳,但上面却不见一个补丁。
而且,这一身衣裳折痕又新又深还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显然是长时间叠放在松木箱子里,只偶尔翻出来穿上一回。
比如,每旬大伯和大哥休沐,回白水村来的时候。
云萝又看了看自家面黄肌瘦的姐姐和弟弟,再看三叔家不仅面黄肌瘦还蓬头垢面的两个妹妹,面无表情,却将米粒咬得“嘎吱”响。
她其实是不介意他们过得又自在又富足的,只要,别总是理所当然的来占她的便宜。
李氏倒似乎想要找云萝说话,搅着米粒双眼含笑的看了过来。
只可惜她还没开口,云萝就冷着脸定定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直接低头扒粥,一副不想跟任何人交谈的模样。
李氏将要说的话一下子就僵在了嘴边,加上刚才的郁气未散,饭菜又如此的难以下咽,顿时也没了说话的欲望。
而在这样的沉闷气氛中,时不时从西间传出的,郑玉莲不耐烦的呵斥埋怨声和刘氏的轻声安抚就显得特别入耳了。
一顿饭结束,小大房里除了郑文浩之外的几人都剩了大半的粥在碗里,因为实在是没胃口,而且,真的太难吃了!
以前他们休沐回来,老太太哪次不是好菜好饭的伺候着?从没像今天这样简陋过。就连当郑家儿媳妇的李氏,也因为出身好得老太太的看重,从没吃到过这样难以下咽的饭食。
郑大福的脸色不大好看,他自认是去外面闯荡见过大世面的人,耕作几十年也更明白粮食的来之不易,尤其今年干旱就在眼前,哪怕现在能落下雨来粮食也势必减产,还不知接下来的一整年是否能够吃饱。
而现在,老大一家都剩了大半的粥在碗里,太难看了!
但这里毕竟有他最看重的长子和长孙,郑家往后的前程还要靠他们,所以他最终也只是看了那些剩粥几眼后,垂下了眼睑没有说什么。
郑丰年一看老爷子的脸色也知道不好,不禁搓了下袖子,干笑着说道:“今日回来时还真是吓了一跳,只不知那黄鼠狼是怎么回事。”
郑大福是很愿意给长子脸面的,此时虽心里不得劲但也顺势下了坡,看向云萝,“萝丫头,你怎么捉了黄大仙回来?往后可万万不能够了,看把你祖母和小姑吓的。”
虽忙活了一通到现在都还没有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全家也就只有萝丫头会往家里带猎物,所以直接问她肯定没错。
云萝正从凳子上跳下来,闻言抬头就问道:“什么是黄大仙?为什么叫它黄大仙?”
她又不傻,自然不能承认她是故意逮了黄鼠狼回来恶心人的。
而现在,黄大仙已功德圆满,功成身退。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等郑家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黄鼠狼早已经在云萝的眼皮子底下跑得不见踪影了。
反正它的肉又不好吃。
郑丰年看着她的目光十分和善,仿佛真是一个疼爱子侄的宽厚长辈,微笑着说道:“黄大仙就是傍晚时院子里的那只黄毛动物。它本名叫黄鼠狼,传说它能修炼成仙且十分的灵验,所以咱老百姓又会尊称它为黄大仙。”
“真的有神仙吗?”郑云桃听得入神,好奇心大起。
“自然是有的。”郑丰年呵呵笑道,“就说这黄大仙,传说它每长一岁背上就长一根白毛,当它的背上有了一条白线的时候,就真正的得道成仙了,那时候才真真是法力无穷,轻易就能使人神志不清。不过黄大仙最是记仇,轻易不可得罪它,也不可与它太靠近,毕竟那神仙手段又岂是区区凡人能承受的?”
“那……那该如何是好?”
“倒也无需太过惶恐,敬而远之便好……”
看着满脸红光、凯凯而谈、仿似身处在某演讲会场的郑丰年,云萝突然有点明白了他为什么三十岁才考中秀才,且考到现在也没有考中举人。
眼皮一耷,她转身出了堂屋,可没有兴趣在这儿听乱七八糟的志怪故事。
话说,你这么相信这些志怪故事,难道不应该更担心你那被黄大仙直面攻击了的小妹和老娘吗?
云萝木着小脸对此不屑一顾,却没想到刚一转身就被刘氏拉到了一边,忧心忡忡的跟她说道:“小萝啊,你捉了黄大仙来家里,虽说是你年少无知,黄大仙也并没有受伤,但毕竟得罪了它,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娘明日去买些供品拜祭一下?希望黄大仙能看在咱诚心认错的份上,大人大量的饶恕了你的罪过。”
云萝:“……”
不,它受伤了,被小姑一脚踩到了尾巴尖尖,当时听它叫得那么凄厉,也不知伤得重不重。
郑丰谷也从堂屋出来了,且也是一脸的忧心忡忡,看到站在檐下的娘两便走了过来,开口就说:“小萝啊,明日爹陪你去拜拜黄大仙,请求它大人大量不要跟你计较。”
“……”不,我拒绝!
还有啊,您想怎么拜?要我再去把黄大仙捉了来,然后放在那儿让您拜吗?
小文彬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的旁边,眨巴着大眼睛一脸好奇的问道:“黄大仙长什么样儿呀?我都没有看见!”
云萝摸了把他的脑袋,特别义正言辞的说道:“那就是一只黄鼠狼,在有些地方也叫它黄皮子,长得就跟拉长的黄毛老鼠似的,遇到危险的时候会放臭屁,那屁能把人熏晕了过去。”
“啊,这么厉害?就跟小姑一样吗?”
小文彬只有惊叹,郑丰谷和刘氏却是脸色急变,连连拉着她不许她再胡说,以免越发得罪了黄大仙。
云萝能怎么办呢?
为了耳朵清静,她只能闭嘴。
旁边突然响起一声嗤笑,转头就看到十三岁的大堂姐郑云兰带着妹妹郑云丹从堂屋里出来,斜眼轻蔑的瞥了眼云萝,捏着嗓子用那格外娇软的声音说了一句:“真是不知死活,竟连大仙都不放在眼里。莫不是真以为有着一把子蛮力就能为所欲为了?”
然后与他们擦肩而过径直进了东厢,竟连招呼二叔二婶一声也没有。
第15章 郑丰年的光
云萝盯着打开又关上的东厢,眼神漠然得就像是在看一群陌生人。
回头,却见郑丰谷和刘氏也在看着东厢,意外的脸色不大好看。
也不知是不是昨晚云萝的那一番话终于在他们的心里留下了一些痕迹,因为在这以前,他们是从来也不会对大伯一家表现出丝毫不满的。
就如现在,大伯家的几个孩子对叔叔婶婶无礼不恭敬又不是今天才有的,哪次不是笑笑就过去了?还总找借口说孩子小不懂事。
郑文彬拉了下云萝的手,说道:“大姐和五妹妹的衣服真好看,一个补丁都没有呢,看着就跟新的一样。”
那忽闪的大眼睛中满满的都是羡慕。
云萝真不忍心告诉他,她们在粗布衣裳的里面,还穿了细棉布呢。
可不像她,这一身灰不溜秋的粗麻布,还早已补丁垒补丁,只因为都是灰不溜秋的颜色,加上刘氏的手艺好,远远的乍一看竟是看不大出来的。
也就最近打的那一块补丁特别的新了一点儿。
小文彬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更差,毕竟他现在身上的那一件衫子好像还是她淘汰下去的。
刘氏含笑看着小姐弟两,说道:“她们住在镇上,你大伯和大哥又是有脸面的读书人,自是与咱不同,总得穿得体面些。”
小文彬懵懂的点点头,云萝却不打算纵容她的退缩,毕竟刚刚还在不满大房姐妹的无礼呢,转眼你就给她们说起了好话,这翻脸的速度也太快了!
所以她沉着脸就怼了过去,“大伯那每月一两银子的束脩够他们一家六口人在镇上的吃用么?大哥每年的学费加笔墨纸砚要花费多少?他们每次参加科考又得带多少的费用盘缠?凭什么我们衣衫破烂、饿着肚子都要供他们过得体体面面?”
刘氏连连拉扯,让她不可再胡说,郑丰谷的脸色也忽红忽白的。
但他是个老实温和的人,从不会忤逆父母,同样的也不会打骂孩子。
所以他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都是一家子骨肉,哪里能算得那么清?况且你大伯和大哥读书,那是光耀门楣的大事,岂能用些俗物来衡量?咱吃苦受累些也是应当应分的,毕竟他们有出息了,咱老郑家全族的人面上都有光。”
云萝面色不动,淡淡的问了一句,“哦,大伯也成了秀才老爷好多年了,可有给谁占过光得过实惠?”
“怎么没有?你大伯中了秀才,咱家就能免了徭役,这是多大的好处啊?再有,有了你大伯这个秀才,咱出门去都能挺着腰杆,谁见了咱不是客客气气的?”他似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脸上的笑容都轻快了起来,继续说道,“你大伯还要继续考举人,考进士呢,到时候可更了不得,直接就能当官,咱也都能成了官家人。”
原来您就是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在奉献您的血与汗的吗?
这么说来,原来竟是我们占了天大的便宜?
云萝看着满脸憧憬的郑丰谷,又低头看了眼仰着脑袋懵懵懂懂看着他们的小文彬,突然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她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会苦口婆心劝说他人的人,甚至在绝大多数时候,对于别人的事情,她秉持的态度向来都是——只要别来招惹我,你爱干嘛干嘛。
对于郑丰谷和刘氏,这两个唯二知道她并非亲生却依然将她视如己出的人,她也是真心将他们当成亲爹娘,哪怕无法她认同他们的许多行为想法,横亘在心中的隔阂总也消除不去以至于亲密不起来,但她还是会忍不住的想要拉他们一把。
然而每次,他们总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来驳斥她的话,即便偶尔听了进去,也是转头就忘,还能找出无数的理由来为小大房开脱。
这一次,又是这样。
云萝已是很不耐烦,但表现在面上却也只是拧了下眉头而已。
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千辛万苦才在而立之年考了个秀才,有什么可稀奇的?
秀才,确实有了些特权,见官不跪,免除徭役,三年两次的岁考成绩优异者为禀生,可按月从官府领取粮食或银两。
可惜,郑丰年从没考中过禀生。
而如果没有他一家的话,郑家的其他人会过得比现在更差吗?
本小姐还是高考状元呢,更是从祖国最顶尖学府里出来的高材生,还有个精通数理化,立志成为航天第一人的死对头,要不是被参军耽搁了学业,分分钟考研读博,继承祖母的衣钵发扬国医,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要不是这个时代的女子不能参加科考,她又何必过得这般憋屈?
等等,她为什么又想起了沈念?那么讨厌的混蛋姑娘,就应该再也不见!
如此一来,她就更加没了说话的欲望。
刘氏又劝慰了几句,尽管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羡慕,但剥开表象却是打心眼里的认为郑丰年一家就是应该过得比他们要好,他们再是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还不如安分守己、甘于现状,免得想多了反而心生妄念坏了性子,更坏了两房的情分。
堂屋里传出李氏的呼喊,刘氏听见了连忙抛开这里的事不提,快步走了进去,那姿态颇有几分卑微。
“二弟妹,你怎么出去了这么久?我都把桌子收拾好了,只不知,这点剩菜剩饭和碗筷该放去哪里?”
“大嫂,您坐了那么久的马车可不轻松,哪还能再让您干这些粗活?都放着交给我来吧。”
“那怎么好意思?我也是每旬才回来一日,平时都是劳累你和三弟妹替我在家孝顺照顾爹娘,已经很是难为情了。”
“这一点点活也用不了多大会儿工夫。况且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劳累不劳累?孝敬爹娘本也是应当应分的。”
“二弟妹却是说得我越发不好意思了,我不能常在家中,倒是竟有些施展不开,都不知自己能干点什么了。都是一家人,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尽管交给我,千万莫要客气。”
吴氏也加入了聊天,语气轻快的说着:“家里就那么点活计,我和二嫂也都做惯了的,大嫂你尽管坐着就是,等会儿,我还想跟您讨教一些刺绣上的事呢。”
“那我可真不管了?”顿了下,才又说道,“我今日也带了个花样子回来,在镇上很是受欢迎,听说是从府城那边传过来的。”
“真的吗?那大嫂您等会儿可一定要借我看看。”
“这是自然,我看三弟妹的肚子比上次见面时又更大了许多,怕不是个小胖子吧?那花样绣在肚兜上也是极好的。”
妯娌三人突然就聊得热火朝天,云萝站在门外听了会儿,然后面无表情的拉着小弟往西厢走去。
灶房里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云萝走几步探头看去,正看到二姐裹着块抹布将药罐里的药汁滤出到碗里。
“二姐。”
郑云萱闻声转头,冲着她绽开了一个微笑。
小炉子的火光轻轻跳跃着,照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暖暖的膜。
云萝看了眼她手中的药罐,说道:“小姑傍晚时又磕了一下,好似更严重了,这药不用换个方子?”
郑云萱犹豫了下,俯身凑近过来,低声说道:“就算要换方子也得等六爷爷回来之后啊,可我现在若不煎这药,如何跟爷奶和小姑交代?再说,买都买了,不吃就浪费了。”
云萝:“……”
二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