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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非10     金夫txt下载     金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9 和大人生气了(月票×330加

    听她的想法?

    冯霁雯倒也不扭捏,一副认认真真的神色说道:“依我之见,爷如今尚且年轻着,倒不必着急子嗣问题。但通房丫头是另一回事儿,不用去考虑那么多,只要爷喜欢就成——”

    虽然和家如今远远称不上什么高门第,但长子若由通房丫头所出,传出去也是怪荒唐的。

    这是冯霁雯的这一层思虑,故而才道‘通房丫头是另一回事儿’,与生育子嗣无关。

    可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和珅听完她的话之后,所想到的却是另外一重意思。

    她能这么说,想来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介意的吧?

    所以才拿‘不必着急子嗣问题’这个理由来说话……

    莫名其妙地,他心下就陡然安定了许多。

    然这种安定,却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冯霁雯见他没说话,误以为他是不喜自己多管闲事,分明说好了有名无实,却还在这儿公然插手他的家事,连子嗣的问题都给他摆出来了——

    虽然她不觉得自己的出发点有什么问题,但这家到底还是他的,他才是真正的主子,而她所能想到的问题,他多半也能想得到。故而自己方才所言,似乎还真是有点多余了。

    这么想着,便又在和珅开口之前说道:“自然,我说是只是如今多半京城人家的现状,倘若爷真想提早要个一儿半女的,挑个喜欢的抬了姨娘也不是不可以。”

    她也不介意做个挂名的嫡母。

    她这句话一出,使得和珅原本到了嘴边儿的话再说不出口。

    他本想笑着对冯霁雯说:家里有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夫人,还找什么通房丫头来添乱。

    然而听完了冯霁雯后来这席话,他才知道他这位夫人当真是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善解人意’。

    当真是事事都在为他考虑着。

    按理来说,这一点也算不上是坏事。

    甚至说出去,没准儿还有大把的人羡慕他家中有这么一个体贴入微,事事以他为先的贤妻。

    可他偏生高兴不起来。

    甚至见冯霁雯一副正正经经儿的模样在等着他回答,内心隐隐有些窝火。

    没错,就是窝火。

    事实上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因为什么人和事动过气了。

    更遑论是这种有火发不出的憋闷感。

    或是多年来的习惯使然,再或是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气生的莫名其妙,故而面上并未如何显露出不悦来,只语气平静地说道:“夫人能这么想,当真是大度。”

    这是同意了的意思?

    果然是个嘴上不提,心里却很诚实的小伙子嘛。

    没准儿这些日子就等着她来开这个口呢吧?

    同意了自然是好事,也算了却了她一桩心事,可有一点,她得事先说明白了。

    冯霁雯轻咳了一声,道:“按理来说通房丫头该从家里的丫鬟中挑才是最合适的,知晓根底儿的……可我带来的这几个丫头,各有各的想法,我也着实不愿勉强了她们——”

    小醒小仙她们的亲事,她必是要仔细斟酌,再征得她们自己同意方可做决定的,都是极懂事的女孩子,若要她们委身做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通房丫头,她这做主子的当真舍不得。

    说她护短也好,总之她是不愿意的。

    几个丫鬟的脾性她都了解,他们也同样是不会愿意的。

    再者她从一开始最想要的便是与和珅划清界限,故而这种牵扯不清的关系,还是从一开始便断了可能为好,也省得日后再有什么剪不干净的牵连。

    和珅听到她这句话,脸上伪装着的平静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他都还没点头呢!

    她就搁这儿警示自己不要打她身边丫鬟们的主意了……!

    她……拿自己当什么人了?

    也不是没被人看低看扁过,相反他这九年来一路几乎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可却无一回如眼下这般无端恼火。

    “爷若觉得可行,明日我便让秦嫫去找牙婆来,挑几个样貌出挑的清白姑娘买下来,先让秦嫫教一教她们规矩,爷到时再瞧瞧哪个顺眼,可以到房里去伺候的——”

    冯霁雯这边正‘安排’着,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忽见身侧之人倏然站起了身来。

    冯霁雯怔愣了一下。

    平日里都是行动间动作儒雅,如玉山一般沉稳的人,从不见有过如此突兀的行为。

    说的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和珅未去看冯霁雯,一双平日里总是噙着浅浅笑意的眼睛,此际显得格外深邃,虽不见怒意,然其中神色亦令人半点捉摸不透。

    冯霁雯没瞧见他的眼神,却感受到了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的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气场。

    严肃。

    格外严肃。

    从所未有的严肃。

    “我如今尚且还只是个小小的御前侍卫,暂不去考虑子嗣一事。”他口气辨不出喜怒:“多谢夫人如此为我着想,但此事,暂时还是不要再提了。”

    半点也没能摸得着头脑的冯霁雯闻言唯有满面复杂地点了头,道了个“哦”字。

    她有个习惯,在茫然无解时,通常不敢说太多话,以免多说多错。

    可和珅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

    哦?

    他说了这些,她就回了个哦!

    这算是什么回应……?

    好似一拳头砸在了棉花堆里的和珅心中不禁又添了一把火,握紧了袖中双手道:“时辰不早了,便不打搅夫人歇息了——”声音还是清越好听的,但口气中已暴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尤其是话罢片刻都未多留,便大步离去了。

    冯霁雯坐在原处尚且不能回神,却忍不住微微瞪大了眼睛。

    呃……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这人应当是生气了吧?

    可他生的什么气啊?

    她不过是问一问他的意见而已,又非是替他拿了主意,瞒着他擅自做了主张,难道这也有什么问题吗?

    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在他面前做人也太特么难了吧!

    冯霁雯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和珅生气的原因所在。

    他方才的态度搁在平常人身上固然算不上激烈,可在平日里那么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身上,已算得上是极大的反应了。

    “不同意就不同意,生什么气啊……”冯霁雯皱眉喃喃道。

160 乾隆的试探

    冯霁雯为此郁闷了整整一个多时辰。

    洗漱完后,在床上辗转反侧,将自己今晚的言行从头到尾儿、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又一遍,却也没能想到自己究竟哪句话惹毛那姓和的了。

    她起初因为不明所以,陷在了疑惑当中,又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故而一直自我纠结着。

    可如今纠结完了,又十分肯定自己没有做错,方才迟迟地意识到生气。

    因为很有底气地认为自己没错儿,所以才敢理直气壮地生气。

    她好心一问,他若觉得不妥大可直接否决了便是,作何在问过她的意见、又夸了她一句大度,令她误会他是间接同意了之后,才忽然撩了脸子,说不干就不干?

    这人有病吧!

    冯霁雯闷闷地将湖蓝色缎面儿绣芙蓉图的锦被往上拉了拉,将头脸蒙住。

    这一顿气生的半宿才睡着。

    而和珅这边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他回去之后,没过多大会儿,就不气了。

    可不气归不气,他照样儿是一整夜没能合上眼。

    至于都在想些什么,他自个儿也说不清楚。

    脑子里杂哄哄的一顿乱,许许多多的头绪冒出来,却都不完整,以至于他一整夜想下来,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他也不是完全不清醒的。

    至少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行为十分欠妥。

    对于自己昨晚上同冯霁雯那般没有风度的沉下脸,他觉得是他这些年来犯的最大的一回错。

    说出去简直都丢人。

    一大老爷们儿,也忒没风度了。

    当时他脑子多半是抽了。

    还得是抽大发了的那种。

    值守在南书房外的和珅暗暗反省着。

    “还没吵完呢。”一旁的年轻太监小声叹道:“吵得口不渴吗?”

    和珅听着身后书房中传来的争吵声,漫不经心地动了动眉头。

    已被内定之事,却仍有不明真相之人为此争吵不休。

    这就是朝堂。

    同棋盘一样的朝堂。

    只是从始至终这都不是一场博弈,而操控棋盘者只有一人,那便是当今圣上。

    谁黑谁白,操纵者从来一目了然。

    白子有白子的好处,然黑子也有黑子的用处。

    黑白共存,相互制衡,才能成事。

    只是棋子们往往不自知。

    想到这里,和珅多少是有点心疼被当做了白子儿来使的王杰王大人的——听这声音,嗓子都哑了,还咳个没完。再吵下去,没准儿都能咳出血来。

    王杰这会儿正和刚复任、被罚了两年俸禄做样子的军机大臣于敏中吵得面红耳赤。

    今日早朝上,云南边境传来急报,说是一帮缅人士兵入云南城,抢掠民资,还动手伤了当地数十名百姓。

    乾隆听罢龙颜大怒,重饬缅兵目无法度,蓄意生事,行径恶劣至极。

    文武百官亦多半愤怒非常。

    其中于敏中与金简当朝便提出了要出兵讨伐缅帮。

    王杰却建议可等阿桂与程渊回到任上之后,将此事详查仔细了,再行商榷也不迟。

    一群文臣认为王杰此言谨慎,便纷纷出言复议。

    而一帮暗下早与金家站在了十一阿哥这边的大臣们则认为大清国威不可失,缅人伤人一事确凿,面对这样的挑衅就应及时出兵讨伐,以免再滋生他们的嚣张之气。

    两帮人争论不休,除了究竟要不要出兵一事上意见不合之外,其间还夹杂了许许多多影射之言,动辄还要相互抨击两句,玩一把人身攻击。

    也有一少部分人,譬如冯英廉,始终没有表态,一副只看看不说话的姿态。

    “这里是金銮殿,可不是卖菜的胡同口儿,吵吵嚷嚷的,成什么体统。”乾隆掀起眼皮子瞧了一眼下首站着的大臣们,道了句:“此事容后再议。”

    退朝后,听说皇上带着刘统勋去了南书房,王杰和于敏中生怕对方抢了先似得一前一后几乎是同时前来求见。

    南书房不参与政务,本是个做学问的清净之处,此时却成了二人辩论朝事的战场。

    望着二人各执一词,越争越来劲,声音都要哑了,立在乾隆身旁发辫银白的刘统勋暗暗啧啧两声,不住地摇头,只觉得本就有些混沌的耳朵一直嗡嗡作响不得消停。

    “二位大人,有理不在声高啊。”他无奈拿苍老的声音劝阻道。

    留着规规整整的八字胡的乾隆望了他这老态龙钟的臣子一眼,莫名笑了一声,这才向于敏中和王杰挥了挥手,打发道:“你们的意思朕都听明白了,也别在这儿吵个没完没了了,刘统勋耳朵不好使,你们再给吵出好歹来,谁代他来给朕办差?都先回去吧——”

    “……”王杰与于敏中不敢悖逆,唯有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在踏出南书房的门槛儿之际,仍不忘愤愤然地互瞪了一眼复才分道离去。

    二人一走,南书房上下立即恢复了清静。

    “咱们继续说咱们的。”乾隆这会子心情似乎不错,半点没有在早朝上初听闻缅兵伤人时的怒威,他理了理绣着暗墨蟠龙图纹的明黄色袖口,一面往藏书架前走,一面对身后跟着的一帮翰林们问道:“上回让你们重编过的《静乐诗集》,编的怎么样了?”

    “回皇上的话,臣等认真地择去了其中有悖逆嫌疑的字句,仔细修改过,已经重新装订成册了。皇上可要过目审阅?”

    “拿来给朕瞧瞧。”

    乾隆在靠窗的圈椅中落座,自一名躬身上前的翰林手中接过了诗集。

    他翻看了几页,却是皱了眉。

    “改的什么东西。”他声音不大,但不怒自威,一面往后翻阅一面道:“朕是让你们稍修一二,你们倒好,把好端端的一本诗集给改的面目全非了——这若传印出去,那些士子文人们怎么看朕?”

    一旁的几名翰林闻言白着脸,唯诺应着。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弦月何时照我还?”乾隆气得笑了一声,将诗集握成筒状指着几名翰林说道:“王安石的诗你们也能改——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这是要兴文字狱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重重一提,吓得几名翰林连忙屈膝跪下。

    “回、回皇上……原句明月何时照我还,其中既有前朝国号,又有‘还’字作尾……”

    “荒唐!”翰林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乾隆重声打断道:“王安石是北宋人,同前朝有什么干系!迂腐!”

    他左一句荒唐,右一句迂腐的,让几名翰林听得冷汗浸背。

    “如此浅薄的道理,只怕街头上的写信先生都能通晓,你们却还在这儿跟朕强词夺理——”乾隆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对一侧的贴身太监总管说道:“高云从,去把那个……那个叫和珅的侍卫给朕传进来。”

    “喳。”

    “朕知道你们一个个儿的心里头不服,觉得自己奉命行事,还遭了训饬,是朕不讲道理。”乾隆看着跪在地上的翰林们说道。

    “臣等不敢……”

    “嘴上不敢,心里难保真的不敢。”乾隆仍拿书指着他们说道:“朕要让你们心服口服,知道问题究竟是出在你们身上还是出在朕身上了——得了,都先别跪着了,起来吧。”

    几名翰林起身后面面相觑,皆是吃不透这位万岁爷的意思。

    一身御前侍卫装扮的和珅经高云从带路,来至了藏书间。

    他沿途一路垂着头,直至来到乾隆面前行礼,皆是一副恭谨的模样。

    心底却已将皇上传自己前来的可能设想了无数遍,余光亦将书房内的情形打量了个遍儿,仔细揣摩了一番。

    “你是在咸安宫官学里出来的,通晓文墨。”乾隆直接开口问道:“你觉得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中最后一句‘明月何时照我还’,倘若让你来修一修,你要如何来修?”

    一旁的刘统勋闻言花白的眉毛动了动。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有心证明自己没错儿,直接问一句该不该修,给个不该修的眼色便是了,怎地眼色没有,还问要如何来修?

    这不是明晃晃的误导吗?

    可说谁糊涂也决不能说皇上糊涂,精明如这位帝王,怎会干这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

    刘统勋暗叹自己三十年前猜不透这位皇上的心思,三十年后照样儿还是半点猜不透。

    可自己几十年都猜不透,这小侍卫更别提了。

    难道还能指望他答的进皇上的心坎儿里去?

    乾隆面上喜怒难辨,也不着急,只又将那诗集重新翻开,等着和珅回答。

    “回皇上的话。”和珅微微抬起头来。

    “哦?这么快就想好怎么改了?”乾隆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奴才愚钝,真想不出该怎么来改。”和珅半点不见紧张之色,徐徐说道:“这首诗无论是从语句遣词,工整对仗,以及意境上而言,都是绝世佳作,改一字而动全身,整首诗的韵味都要跟着变了。”

    刘统勋与翰林们闻言皆露出惊异之色来。

    这小侍卫,在不知皇上心思的前提之下,竟敢间接驳了皇上的话!

    皇上问他如何该,他却道不能改。

    这是没心没肺傻大胆儿,还是说读书毒读傻了,真以为这是一个唯文蕴至上的处境?

    刘统勋却着神去打量了和珅。

    可奈何自己如今年事已高,眼神不大好使,打量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隐约瞧着长得怪俊秀,确像个读书人的模样。

    乾隆眉毛一挑,眼底就显现了一丝笑意来,看着和珅继续问道:“你说的是普通文人的看法。可若你为这南书房的编修,你修是不修?”

    听他这么说,和珅已知自己是猜对了。

    便更无紧张可言:“站在文人的位置上,奴才认为是‘修不得’。若站在编修的位置上,奴才则觉得是为‘不必修’——别的不提,单说此诗是由北宋年间流传下来的,并不存在任何影射当朝朝政的可能。若反过来去着意修改,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无意也成有意了。”

    “说的不错。”乾隆这才露了笑,看向一侧的翰林们道:“听听人家是怎么说的。连侍卫也不如,枉亏你们还拿着翰林的俸禄,脸红不脸红?”

    ……

    和珅得了乾隆一阵夸赞之后,由南书房中行出,面上不显忧也不露喜,唯独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他方才一派平静的表现之下,实则内心从未停止过忐忑。

    因为他明白,方才他的回答若稍有偏差,只怕如今是个御前侍卫,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御前侍卫了。

    皇上方才之举,显是在试探考验于他。

    虽然突然而又惊险,但无疑是好事。

    皇上愿意考验他,他才能有机会证明自己。

    只是,皇上如此地绕圈子,绝不是真的只为单单地考验他。

    皇上自有皇上的深意——

    而他正是揣摩到了这层深意,故而才能通过了这场‘心血来潮’的考验。

    他做事向来不求侥幸,而是一层层缜密的推测。

    如果他没有料错的话,皇上今日在南书房中因翰林们擅自修改王安石之作而重加训斥一事,很快便会传开。

    事实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

    一日的时间,消息不光是在宫中传开了来,就连咸安宫官学里都在讨论此事。

    很快,便又蔓延到了宫外。

    文人们一致唾骂翰林们枉为文人,黑白不分。

    流传更多的当然还是对乾隆的褒美之词。

    冯霁雯傍晚时分也听说了此事。

    除此之外,还得知了今日和珅在南书房中的表现。

    这都是小茶从刘全那里听来转述给她的。

    气还未消的冯霁雯撇了撇嘴。

    说破天不过就是一首诗罢了,忽然被煽动的这么夸张,一瞧就是有猫腻。

    还有姓和的,眼皮子可真是够活的。

    不服不行。

    一老一少,两个阴谋家。

    不愧是历史上有名儿的黑白脸儿,这才到哪儿啊,就开始一唱一和了。

    她刚在心里吐槽罢,便听丫鬟来禀,说是她家那位‘阴谋家’回来了。

    ……

    小剧场系列——

    主持人:请缝合夫妇跟大家谈一谈第一次生对方气的事后感想吧。

    蚊子(拿手挡镜头):没有感想,就是觉得有些人脑子不正常!

    主持人(尴尬笑):好的,看来和太太气还没消,现在请和大人说一下吧,和大人,您看起来心情倒是不错?不知道是怎么调解心态的呢?

    和大人:因为我发现,生气也是有好处的。

    主持人:比如呢?方便跟大家分享一下吗?

    和大人:比如,夫人一天之中想()我的次数大大增加了。这在很大的程度上加深了她对我的注意力。

161 赔不是

    听说和珅回来,冯霁雯没有吭声儿,但脸色显然不大高兴。

    伺候在一旁的小醒和小仙互视一眼。

    昨日大爷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她们就隐约察觉到异常了。

    当时大爷的表情虽称不上阴沉亦或是愤怒,但显也是不愉快的。

    往前大爷从太太这儿离开的时候,都是一副含笑的模样,如昨晚那般如此神情她们还是头一遭瞧见——

    是也不知太太和大爷昨晚上究竟都单独谈了些什么。

    她们纵然担忧,然冯霁雯不提,做丫鬟的也不好多嘴询问。

    最后小仙偷偷找了秦嫫,告知了大概情况,让秦嫫去问了问冯霁雯。

    冯霁雯倒是想跟她讲一讲,倒一倒苦水来着,可想到她欲给和珅找通房丫头,而被和珅拒绝这事儿倘若真让秦嫫给知道了,那在秦嫫眼里一准儿不得是和珅一百个对,错儿全在她吗?

    人活着本就挺累的,这种自找麻烦的事情还是少干为妙吧。

    故而秦嫫也没能在冯霁雯这儿问出个所以然来。

    秦嫫这会儿瞧了一眼冯霁雯的神色,遂对小茶吩咐道:“大爷今日回来的晚,在宫里忙活了一整日,肚子还空着,快去催一催厨房快些准备晚饭。”

    小茶闻言应了句“欸”,当即就要往厨房去。

    “等一等。”

    冯霁雯忽然出声。

    小茶连忙回过头来。

    秦嫫和两个大丫鬟一时也都看向冯霁雯。

    冯霁雯看着小茶吩咐道:“今日大爷在皇上面上露了脸儿,又得了皇上赞许,这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荣光,你且吩咐马嫂多烧上几道好菜好汤。”

    秦嫫小仙几人闻言当即大松了一口气,皆露出了笑意来。

    看来太太是消气了。

    “再让厨房将饭菜直接送去饭厅,喊了二爷陪大爷一同庆祝庆祝吧。我的那份,还照例送到椿院来用。”

    秦嫫几人闻言怔住。

    偏生小茶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不对,以为大爷得了皇上赞许,太太十分高兴,太太高兴她也高兴,于是欢欢喜喜地应了句“是”,便退下照办去了。

    秦嫫是也没来得及喊住这没眼色的闺女,唯有对冯霁雯道:“太太都说了这是好事,怎不陪着大爷一块儿用晚饭,反倒要在椿院里单吃呢?”

    “宫里的事情我也不懂,就让他们兄弟俩好好乐呵乐呵吧,我便不去碍眼了。”冯霁雯口气如常地说道,也瞧不出不高兴来,话罢便起了身,径直往內间去了。

    小仙没急着跟进去伺候,而是急的直皱眉。

    “秦嫫,这可怎么办呀?太太向来最听得进您的话,您得赶紧去劝劝啊。”

    秦嫫却是笑着叹了一口气。

    “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俗话说的好,床头吵床尾合。这是好事。”她讲道:“咱们做下人的,是不宜过度掺和的。”

    小仙听得一头雾水。

    该不该掺和她是拿不定主意,可太太都不愿意跟大爷一块儿吃饭了,这怎还能说是好事呢?

    可秦嫫的话,她是不敢违背的,一时也只能在心底干着急。

    小醒想了片刻,倒是有些赞同秦嫫的话。

    她也隐约觉得……这是个好现象。

    怎么说呢,虽然爷和太太平日里向来都是琴瑟和鸣的模样,相处间看似一点儿毛病也没有,可她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今日听秦嫫这么一说,这忽地发觉究竟是少了什么。

    少了点儿正常夫妻间该有的小摩擦。

    太太之前待大爷,说的好听点是相敬如宾,可说的难听点……总好像十分见外。

    咳,虽然这大约跟二人迟迟没有圆房存在一定的关系……

    但若能在日常生活中改进一二的话,确如秦嫫所言,是一件好事。

    只盼着这场别扭不要闹的太久,意思意思就得了,若不然可就得从好事变成坏事了。

    可是……

    眼下闹别扭的好似只有太太一个人。

    小醒望着和平日一般无二,更衣收拾了一番的和珅含笑走来,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了。

    小醒小仙随着秦嫫一同矮下身行礼。

    “夫人呢?”和珅没能在堂中瞧见冯霁雯,便笑着问了一句。

    “太太这会在里间儿呢。”秦嫫答罢,又笑着将冯霁雯的意思转达给了和珅听,言辞间更委婉好听了几分。

    和珅闻听忍不住挑了挑眉。

    哦……

    这是要赶他去前院吃饭的意思吗?

    还让厨房给他多烧了几道好菜……

    可这菜就是再好,他今个儿说什么也不能真去前院儿吃。

    于是此时,厚脸皮这种东西就很派的上用场了——

    “今日在宫中之事不值一提,想是刘全儿夸大其词了,亦没什么好值得去特意庆祝的。”他笑言道:“所以我还和往常一样,留在椿院陪夫人一同用饭吧。”

    话罢也不再多说,只负手笑着走去了內间。

    小仙见状便要跟着送茶进去。

    秦嫫伸出一只手将人拦住,给了小仙一记阻止的眼神。

    小仙微微一愣过后,旋即反应过来。

    一阵珠帘晃动的清脆轻响传入冯霁雯耳朵里,她正抱着净雪坐在靠窗的大椅上,低头帮它顺毛儿,听到动静只当是进来伺候的丫鬟,故而并未抬头。

    和珅瞧见她这幅认认真真一下下给猫儿顺毛,顺完了肚子顺脑袋的模样,嘴角笑意不由更深了一些。

    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一时不愿打破这种安宁。

    就在此时,他忽然发觉了自己很乐意同冯霁雯待在一处的缘由。

    他这些年来,不是在读书便是在暗下筹划,虽暂时没个一官半职,但日子过的却是半点也不清闲。

    进了宫之后,需要应付的人和事顿时又增添了许多倍,言行举止处处皆要小心谨慎,还要随时做好应对任何变故的准备,虽尚且谈不上如履薄冰,但忙碌紧张却是每天最真实的状态写照。

    虽然他从不会将这等情绪外露,表面向来是一派轻松模样,可内心滋味真正如何,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但这些年来,他早已做好了准备,故而也不觉得如何辛苦。

    可直至此时他才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事浮浮沉沉,而成日都在忙于算计的自己,已有太久不曾如此时这般,静心下来以极纯粹的态度去看待过眼前之景了。

    譬如她此时抱着猫坐在那里,他这么瞧着,只觉得分外静谧美好,其余的一概不会去思及。

    而这种感受近来已是屡见不鲜。

    且次次都是出现在冯霁雯一人身上。

    如一处好景,让人忍不住驻足欣赏——她身上似乎是有一种可以令人不自觉便放松下来的力量。

    他此时甚至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会被冯霁雯身上这种气质吸引,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因为他太过了解自己的本质了。

    人总会格外向往自己所欠缺的东西。

    而这种‘必然感’的浮现,突然令他整个人都怔住。

    净雪舒坦地伸直了后腿,仰高脖子让冯霁雯摸,眯着眼睛咕噜了一阵儿。

    冯霁雯瞧得心情渐好,捏了捏它柔软的前爪,同时隐约觉察到了这非比寻常的安静,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来。

    这才瞧见进来的究竟是谁。

    她心下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气闷顿时又浮了上来,虽不至于变脸,但也不比往日的好脸相向。

    对上她的目光,和珅这才骤然回神,微微露了笑意,温声唤了句夫人。

    冯霁雯在心底重重笑了一声。

    好么,昨晚上还跟她撂脸子呢,今个儿就恢复常态了,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得!

    “爷有事吗?”她内心暴走,脸上却没半点表情地问道。

    和珅端详了一刻她的表情,莫名觉得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可爱,心情大好之余,面上笑意不免又深了几分。

    “……”而冯霁雯瞧着这一幕气的险些要就地昏厥过去。

    还搁这儿跟她笑!

    请问这整件事情的笑点究竟在哪儿?

    麻烦说出来让她也笑笑好吗!

    呵,她这是造的什么孽,才会独自生了一天一夜的闷气!

    她这回实在没忍住变了脸色。

    和珅瞧得一愣,继而约莫也意识到了自己不该笑,便收敛了些,边朝着冯霁雯走来边道:“夫人莫再动气,昨晚之事确是我言行欠妥,我来便是给夫人赔不是来了。”

    哦。

    原来他还记得昨晚上的事情。

    瞧他方才那股子乐呵劲儿,她还当他失忆了呢。

    气归气,可冯霁雯倒也没有像大多数女子那般回他道‘你没错,你哪里有错’以及‘你走,我不想看到你’诸如之类的赌气之言。

    到底她虽是气,但问题本身也并不算什么触犯原则性的大事儿,她兴许会觉得自己没错儿,不会主动低头和解,可他既主动找了过来赔不是,那咱们就有事儿说事儿,有仇报仇,该怎么算账就怎么算账,说清楚讲明白了——

    到底两个人搭伙过日子,总也不可能一点问题没有,出了问题是要解决的,逃避只会气上加气。

    想到这,她唯有耐着性子道:“有话坐着说吧,爷别站着了。”

    和珅闻言忍着没笑,背着双手站在她身侧,一本正经地摇头道:“认错就要有认错的样子,夫人没原谅我之前,我断不敢坐的。”

    冯霁雯闻言在心底“嘁”了一声,道了句:“那爷就先站着吧。”

    继而径直切入了正题:“说到昨晚之事,我颠来倒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记不得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惹了爷不高兴,爷能不能提醒一二?”

    她当真是想知道他究竟生的什么气。

    这个问题和珅自然不好回答。

    因为他自己暂时也没能够想通——

    “夫人处处为我考虑,并无半点过错,错全在我。实则今早便想同夫人道歉来着,只是见夫人起得迟,便未来打搅。”他口气本是十分诚恳,但俊朗至极的眉眼间总也遮掩不住的丝丝笑意却又令人觉得有些不正经,不过好在冯霁雯也没心思去看他的脸。

    末了只又听他说道:“只要夫人能消气,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爷说了半天只是认为自己错了。”冯霁雯问道:“但到底也没说自个儿昨晚上为何忽然动了气。”

    她虽不忿,但还是抱着解决问题的心态。

    “夫人便当我当时脑子浑了吧。”和珅道:“我与夫人保证,再不会有下次。”

    脑子浑了?

    冯霁雯又忍不住想要翻白眼了。

    这话她若信了,那她脑子才真的是混了吧!

    这人怎么一点儿积极解决问题的态度都没有?

    她正要开口,却见和珅在前头笑了说道:“今日在南书房里,万岁爷赏了我一块儿上好的古墨,是后主时宫中御用的松烟墨——我平日所写之物杂七杂八,用之未免暴殄天物。夫人字儿写的好,配这松烟墨最适宜不过了。”

    说话间,已是伸出了原本负在身后的右手来,将一方墨绿色的长形小锦盒递到了冯霁雯面前。

    “……”

    冯霁雯听是乾隆赏下来的东西,不由暗瞠这人心还真是大。

    皇上御赐之物,别人恨不能珍藏供奉,世代相传,他倒好,就这么送给她练字儿用。

    李唐时期宫廷御用的松烟墨她也听说过,后世早已失传,在此时只怕也是千金难求之物。

    据说用此墨写下的字,字迹光华经久不损,纵然时隔数十年,也如昨日初写。

    他道个歉一出手就是这么好的东西,她还当真不敢收。

    “我平日练字儿也是浪费,皇上赏赐的东西,爷还是留着吧。”

    “东西本就是拿来用的,若要空放着,那还不如一只花瓶来的有摆设性。夫人的字儿写的炉火纯青,当配得上最好的笔墨,若此墨为夫人所用都是浪费,那还有何人能配得上使?”他话罢,又从一只手拿着墨盒的动作改由了两只手托着,显得格外有诚意。

    “……”冯霁雯长这么大,还没被谁这么大夸特夸过,险些都要被他给夸懵了。

    又瞧见他这幅刻意降低姿态的模样,觉得十分别扭,不愿再同他僵持着,唯有伸手接过墨盒,随手放在了一侧的四方小茶桌上,道:“东西先搁这儿,咱们还是把话说清楚了再谈其它吧——爷昨晚忽然生气,除了脑子犯浑之外,可还有其它原因了?”

    和珅无言失笑。

    合着还是没能绕过去。

    人都说送东西要投其所好,自家夫人这么钟爱书法的一个人,见着了这等好墨,怎还有心思惦记着追问他……

    不过这是不是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夫人看重自己远远重于其它?

    虽然他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一块儿墨作比较,但比赢了,还真是怪高兴的。

162 忽悠(月票×360加

    高兴归高兴,可冯霁雯的问题,他仍不知该如何作答。

    除了脑子犯浑之外,可还有其它的原因了。

    定是有的。

    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述。

    连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要如何说给她听?

    但也不是完全说不清的。

    有一部分,倒也可以坦诚地说出来——顺带着拿来试试忽悠一二,给自己解围。

    “夫人为我着想,我本该高兴才是。可夫人怎不为自己想一想?”和珅一本正经地说道:“夫人本贵为英廉府上的嫡出小姐,下嫁于我为正妻不足数月,我若便找通房,如何对得起太岳父的厚爱?”

    冯霁雯闻言微微一怔。

    怎么觉得矛头忽然转了方向?

    “至于子嗣一事,夫人的态度更是令我惶恐,我和珅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我们祖上世代相传也从没有过庶长子一说,退一万步,纵然我不介意,可此事一出,在外人面前夫人又要如何自处?”和珅继续将事态放大给冯霁雯听。

    冯霁雯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摇头道:“我倒不在意这些——”

    虽然她确实没他想的这么周全,但她认为两个人只是名义夫妻,她没理由太多地去影响到他的生活。

    况且,她既已做好了合离的准备,自也不会再介意旁人的眼光。

    可怎么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对了啊?

    “夫人不在意,我却不能无端让夫人置身于如此境地。”和珅仍立在她身旁,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笑着说道:“我若连这点也做不到,岂不辜负了夫人当初的决定吗?”

    冯霁雯闻言莫名有些不自在。

    她还是喜欢分的清清楚楚的,而非他如此设身处地地来为自己考虑。

    她当真是一个极怕影响麻烦到旁人的人。

    她张口欲再言,却又听和珅在前面开了口。

    “夫人也不必将我想的如此大度。”他似料到了冯霁雯的想法一般,轻笑了两声讲道:“夫人不妨设想一二,我这边刚娶了英廉大人的掌上明珠过门儿,那边便抬了通房丫头,还有了子嗣——这若传出去,且不说太岳父要如何处置于我,单说外面的唾沫星子,只怕都足以将我活活淹死了。”

    冯霁雯全想着不愿过度去影响他的生活了,倒是真没想到外人的眼光如何。

    “……”

    她沉默了一阵子,顺着他的话深入地想了想,不得不赞同之余,又忽而有些惭愧。

    果然啊。

    就说他这么好使的脑袋,哪里会真的犯浑。

    说到底,还是有原因的。

    她自个儿也真是的……

    他都说是自己脑子犯浑了,显是不愿讲出真正的原因来,她却还在这儿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下问题一下子全摊在自个儿身上了,不瞎问了吧?

    这自己搬起来的石头砸在脚上可真疼……

    冯霁雯有些想要扶额。

    “我承认,此事是我考虑的不周全。”她思忖了片刻,又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可你方才所说,又不是什么值得忌讳的话,你当时大可当面指出来,咱们再就事论事,重新商议便是了。当时犯得着如此吗?”

    这种忽然从对方的不是,变成了自己不够聪明的状态,还真是让人尴尬的无从适应啊……

    好在和珅很懂得给她台阶下,闻言当即拿一副悔过的口气说道:“夫人说的极是。所以我方才才说,当时是我脑子犯浑了。”

    冯霁雯遂也‘见好就收’,末了不忘总结道:“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坏就坏在了未有及时进行沟通上头。爷日后有什么话大可直说,这样省时省力,也省得误会。”

    若不然,她也不至于生这么一场气了。

    和珅听她这边认认真真地做了结论,面上笑着点头道:“夫人说的是,我日后必当谨记于心”,内心却在松了一口气之余,略有一些愧疚。

    松气是因为总算是把媳妇儿给糊弄过去了。

    愧疚则是因为此事本全是他的过错,却倒过来让她也跟着自行反省了一遍。

    人无完人,她所想虽不算周全,但却并非是出于自私自利,而皆是在为他考虑。

    而且她也只是提出来与他商量而已,并未真正贸然做出什么举措来。

    可他若不这么忽悠着,她那副执意问到底儿的执拗劲,又实在是令他难以脱身……

    且自己暂记一过,日后想着办法弥补回去吧。

    和珅在心底笑叹了一口气。

    “爷如今尚且年轻着,子嗣倒确实不急。”认真反省过的冯霁雯,不忘趁此时机再次将话讲明道:“可普通的通房丫头,爷若想要一个的话,倒是无可厚非的——我说这话无非是不愿爷碍于情面而委屈了自己,爷若有什么想法,不必过于避讳,大可随时同我讲,我必会让秦嫫帮着安排的。”

    此事是问题的根源,必须得说清楚了,这样自己方能安心。

    而又冷不丁地听她提起通房丫头这四个字的和珅,心情无奈而复杂地沉默了片刻之后,唯有道了句:“不委屈。暂时也没什么想法……劳夫人费心了。”

    冯霁雯听到这里,轻咳了一声笑着点点头,也未再多说。

    他都说‘不委屈’了,她也不带硬说他委屈的。

    不管他做什么决定,总之她已将话给说明白了。

    让他知道,他若想找通房丫头,她不会有任何意见和阻拦——故而说到底,她图的也就是一个心安而已。

    和珅至此如何还能不知她的想法,却也只是淡淡一笑,就此揭去了这个话题。

    听他未再说话,冯霁雯下意识地微微仰起了脸朝他看去。

    猝不及防之下,却见他恰好正半垂着眼眸望着自己。

    他一双眼睛此时如同上好的黑曜石般微微闪烁着光芒,似笑非笑,眼底一片柔色。

    对上冯霁雯投过来的视线,和珅眸中笑意顿时愈深,甚至于扬起了嘴角来。

    或因气氛使然,冯霁雯亦也跟着讪讪一笑。

    她笑得是此番分明是一件小之又小的事情,却被他绕了这么一大圈儿,她还为此生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闷气。

163 断腿

    结果到头来,却还是以她思虑不周作为了问题的收场。

    这叫什么事儿啊。

    往前……也没觉得自己这么蠢啊?

    且怎么还觉得这回蠢的莫名其妙的……

    总觉得整件事情哪里不对。

    冯霁雯在心底一阵暗忖,却也没能想出究竟是哪里不对,最后干脆作罢。

    全当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以后想问题,再尽量想的全面一些。

    她十分乐观地自我劝服了,半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实则上是被某人三言两语给忽悠的带歪了楼……

    和珅一眼将她的心思看破,忍俊不禁之际为防露出破绽,微微转开了视线去,眸中一派浑浑笑意。

    窗外天色已暗,归巢的鸟儿叫了几声,清脆悦耳。

    和珅到底没去前院用饭,而是厚着脸皮不顾冯霁雯的反对与嫌弃,强行让丫鬟加了一碗饭一副筷,同冯霁雯瓜分了几碟可怜的小菜。

    望着他吃的不亦乐乎,冯霁雯嘴角一阵抽搐。

    什么人啊这是……

    前院饭厅里的和琳望着面前一大桌子丰盛的菜式,不禁热泪盈眶。

    听大哥让刘全儿来传话,说这一桌子菜都是兄嫂特意吩咐厨房给他一个人单独准备的,要让他好好进补进补。

    他知道,大哥大嫂还是担心他会因为凤西茶楼之事而留下阴影,这才变着法儿地想让他高兴起来。

    大哥大嫂待他这么好,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消沉下去呢?

    一旁的刘全眼瞧着这幅情形,脸色复杂地别开了视线去。

    哎,他单纯而又可怜的二爷哟……

    ……

    同一刻,汪家却是一番与和宅截然不同的气氛。

    数日未敢归家的汪黎隽今日被汪士英派人给逮了回来。

    暴怒中的汪士英直接将人绑去祠堂,命家丁动用了家法杖责汪黎隽。

    汪太太孙氏闻听消息急忙赶来阻止。

    而当两个年幼的庶子和府里的姑娘们结伴而来时,瞧见的却是父亲掌掴母亲的场面。

    孙氏护儿心切,真正惹怒了正在气头儿的汪士英。

    “若非你平日里对他如此骄纵,他又怎敢一次次肆无忌惮的惹是生非!”汪士英眼珠子似都是红的,看起来气到了极点,他指着身形颤抖的孙氏说道:“之前还且罢了,这回他连累的我被人弹劾,原本该到手的肥缺生生飞了不说,还被罚了整整五年俸禄!我他娘的还要在钦天监那个鬼地方白白做五年苦工!从此只怕都没有再升官的可能!若非有金大人从中回护,你此时只怕要去地牢里见我了!”

    孙氏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疯狂的模样,又因方才被打了一巴掌的缘故,后怕的厉害,此时除了颤抖竟连话也说不出了。

    汪黎珠连忙跑过来一把扶住了母亲,看向被两名家丁强按在条凳上杖责,不住痛呼着的汪黎隽,本想要开口求情,但见父亲狰狞的面色,登时再不敢言语半字,只能满心畏惧地听着汪黎隽凄惨的求饶声不断响起。

    汪黎芸皱皱眉,未再多留,带着丫鬟独自转身离去了。

    真是讽刺。

    这就是她的血亲们。

    这样的汪家,注定也只能继续没落下去了。

    “今日是三月多少了?”她一边走,一边向身侧的丫鬟问道。

    “三月廿九了,三姑娘。”

    三月廿九了。

    就要进四月了。

    杏花就要开了,再有不久,春闱的杏榜也该放出来了吧。

    她往前走,望着四周渐深的夜色,不觉间握紧了手中的绢帕。

    不管能否有缘走到一起,她都愿他能如愿。

    他那样从才华学识到人品性情都极佳之人,实在不该被埋没。

    ……

    汪家祠堂里闹腾至大半夜才算消停下来。

    汪黎隽被生生打的昏厥了过去,汪士英才勉强让家丁停下手。

    两个家丁累了一脑门儿的汗,背也湿了,看起来是没留情。

    孙氏望着躺在条凳上下半身血肉模糊的儿子,不堪重击加之哭喊过度,一时间也跟着陷入了昏迷。

    可这还不算完。

    有她昏的还在后头——

    次日大夫宣告,汪黎隽的右腿伤势极严重,十有**是无法痊愈了。

    换而言之,他虽不至于瘫痪,日后确也至少得是个跛子了。

    这个消息让孙氏险些窒息。

    这可是她唯一的儿子!

    她再顾不得什么畏惧,哭骂着找到了汪士英,要他赔儿子的腿。

    汪士英不耐烦地将其一把重重挥开,“噌”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冷冷道了句:“我断他一条腿都是轻的,他断的可是整个汪家的后路!我此番没要了他的命来向祖宗谢罪,已是我心慈手软了!”

    他真愿从未生过这个逆子!

    当真造孽!

    还有这个遇事只知道拖后腿的女人……一定是他当年娶妻的方式不对!

    此际,汪黎隽所在的逸风院中,下人们个个噤若寒蝉。

    內间之中,静姨娘屏退了两名伺候着的丫鬟,正捧着药碗亲自上前为汪黎隽喂药。

    “滚开!”

    汪黎隽一挥手扫了过去,药碗被打翻,乌黑的药汁洒了静姨娘满身。

    药碗在她脚下碎成数瓣,她吓得惊呼一声连连后退,险些撞到茶几上。

    静姨娘余惊未了地用右手护住隆起的腹部。

    “你疯了吗……?”她忍不住出声质问。

    “你还有脸来见我?”靠坐在床头的汪黎隽侧身狠狠地盯着她,怒道:“倘若不是你跟爹透露了我的藏身之处,他怎么可能这么快找得到我?又怎么可能在气头上让人活活废了我一条腿……都怪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害了我!”

    静姨娘闻言不可置信地看着汪黎隽。

    这还是她认识的哪个人吗?

    虽然自她怀有身孕以来他便待自己远不及从前那般上心了,可像今日这般跟她说话还是头一次。

    静姨娘心中既是委屈又是愤怒,一双杏眼中顷刻注满了泪水,泪珠成线扑簌滑落。

    “你数日不曾归家,我不过是出于担心才让……”

    “住口!”正处于疯狂中的汪黎隽半个字也不愿去听,只拿一双阴测测的眼睛瞪着她道:“我真是瞎了眼才会接你这个祸害进府里来!自从你找上我,我便麻烦不断!你给我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听惯了温言软语的静姨娘何尝能受得了他这等刺耳言语,当即咬紧牙关转身小跑了出去。

    之前说的那么好听,口口声声说不介意她的过往,如今却拿此事来戳她的心窝子,还将一切不幸都归咎到了她的身上……她早该知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静姨娘通红的眼底一派恨意滋长。

    ……

    三日后,四月初一。

    这一日,恰逢了和珅休沐换值,夫妻二人赶在冯英廉下早朝的时辰前后回了趟英廉府,前去探望祖父。

    夫妻二人被请入前厅之时,却发现厅中已坐着两位衣着朴素的年轻客人,冯舒志也在一侧旁听。

    两位客人皆起身作礼。

    其中一位是丁子昱,另一位冯霁雯隐约瞧着眼熟,却一时没记起在何处见过。

    冯英廉在中间代为作了引荐。

    “这位是丁举人,这位是钱举人。”

    “这是老夫的孙婿,和珅。”提到自己这个孙婿,冯英廉笑着说道:“如今为一等侍卫,在御前伺候。”

    “我与和公子曾在袁先生处见过数次的,算不得陌生。”丁子昱笑着讲道:“只是想不到和兄刚从咸安宫官学中肄业短短数月,便已就职一等侍卫,又得了圣上赏识认可,真是令人心生敬佩。”

    近来传的沸沸扬扬的王安石那首《泊船瓜洲》,当时在南书房中的情形,他前日里已从袁枚处得知了大概,自也从袁枚口中知晓了和珅之事。

    此事他也同身侧的钱应明说起过。

    只是当时钱应明满脸不屑,并不当回事儿。

    此时钱应明也只是上下扫了和珅一眼,并未像丁子昱那般主动开口打招呼,而是面无表情地错开了视线——他可不觉得一个靠娶上高官的孙女儿站稳脚跟儿,且抛下读书人的尊严去做侍卫奴才的人有什么好值得他去多看一眼的。

    只是他这视线一错开,不经意间,却是落在和珅身侧的冯霁雯身上。

    对方女子着靛青色对襟梅花扣儿半臂,象牙白浅色细绸裙,腰间系着的同心结缨络上坠着一块儿月牙形红玉,一瞧便是不可多得的上上之品。

    这是冯霁雯在况太妃赠她的那一整匣子珠宝首饰里随手挑出来的一件儿。

    钱应明自鼻间轻轻溢出一声冷嗤来,再度转开了视线。

    因觉得眼熟的缘故,冯霁雯恰巧在留意他,眼下便将他这幅神情尽收了眼底。

    对于对方这种没有缘由的‘不屑一顾’,她觉得十分莫名其妙。

    也正是他这幅神情,让她记起了此人是谁。

    是之前英廉府的商铺里临时请用的账房先生——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

    当时头一回相见,她便觉得有些奇怪的熟悉。

    如今这种感觉便又浮现了出来。

    但见他侧过脸一副孤傲冷硬的模样,仿佛别人瞧他一眼都是在玷污他似得,冯霁雯暗忖了句莫名其妙,便也懒得再去打量他。

    这边和珅同丁子昱寒暄的十分起劲,冯英廉笑着招手示意坐下说话。

    有外男在,冯霁雯不好多留,跟老爷子行了个礼,便离开了前厅,打算回棠院待一会儿。

    不料她前脚刚出客厅,后脚冯舒志便跟出来了。

    “长姐。”

    “怎么出来了?”冯霁雯回过头来问道。

    “丁先生和那个钱举人说的都是考场上的事情,我听的一知半解的,坐着有些发闷。”冯舒志看着她说道:“长姐,我最近跟着新来的先生习书法,总觉得没什么长进,你帮我瞧瞧问题出在哪儿了可好?”

    冯霁雯闻言笑道:“那你跟我一道儿去棠院吧。”

    冯舒志欣然点头。

    路上,他说了些近来英廉府的大小事。

    冯霁雯听着,时不时地会问上一两句。

    “对了,五日后皇上出宫巡视绿营兵,还要乘龙船绕护城河巡京呢,我跟永蕃永萼他们约好了一块儿去看圣驾,长姐也会去吗?”冯舒志问道。

    皇上巡视乃是大事,此事一月前冯霁雯便有耳闻,昨日里也听和珅提过一回。

    她点头道:“去的,和紫云格格说好了的。”

    紫云回京已有接近一年,对这位威震四方的乾隆皇帝崇拜的很,早便嚷嚷着要借此机会一睹天子圣颜了。

    冯霁雯也想瞧瞧这位史书上的‘十全皇帝’究竟是什么模样。

    反正也只是在人堆儿里远远地瞧一瞧,没什么风险,全当是凑热闹了。

    “那咱们到时候一块儿去吧——”冯舒志说道。

    “嗯。”

    ……

    可让冯霁雯没有想到的是,未等得到五日后的皇帝巡视,她便赶在前头睹了一回龙颜。

    起源是她又得了宫中嘉贵妃的传召,进宫嗑瓜子儿了。

    嘉贵妃待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的热络。

    得了太妃交待的冯霁雯,则是一如既往的防备。

    因有了数次进宫的经验在,也不如起初那般怵得慌了,言行间虽仍谨慎,却也从容了不少。

    但她仍然摸不透嘉贵妃对她格外垂青的原因。

    “你这丫头真是好眼光。”嘉贵妃正笑着说道:“慧眼识珠,不求家世,却挑了个百里无一的好夫婿——这些日子,本宫可少听皇上提起和珅,常常说英廉大人眼光通亮,会瞧人儿的很。”

    冯霁雯闻言只是笑笑,“娘娘过赞了。”

    “这可不是本宫夸大其词,乃是皇上亲口说的。皇上都这么说了,你这夫君日后必然是前途无量的——”嘉贵妃口气亲近。

    冯霁雯应付的有些累,却又不得不继续笑着道:“能得皇上赏识,乃是我们和家满门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话音刚落,嘉贵妃还未有再开口,宫女远簪轻步袅袅行入了内殿中。

    “娘娘,金二姑娘来了。”远簪禀道。

    “月儿来了?”嘉贵妃闻言眼底笑意微微一凝,却稍纵即逝,面上还是那副温柔的模样,与远簪吩咐道:“将人请进来吧。”

    一听到这位金溶月的名号,冯霁雯眼睛便眯了眯。

    哦,自带女主光环的京城第一才女来了。

164 不给面子(月票×30加

    金溶月被宫女带入内殿,宫女行在前面为她打起珠帘。

    金溶月听到了嘉贵妃温和的笑声。

    内殿之中显然还有别人在。

    她在珠帘前停下了片刻,伸手扶了扶鬓边的八宝簇珠白玉钗,面上原本清冷之极的神色亦有所缓和。

    “金二小姐,请吧。”远簪将珠帘撩起,笑着说道。

    金溶月这才提步进了内殿。

    “本宫同你差不多,成日也是甚少出这景仁宫的,一天天这日子过得闲懒的不成样子。”嘉贵妃听闻冯霁雯常常十天半月的不出一趟门儿,正笑着说道。

    冯霁雯也跟着笑了笑,内心却不敢苟同。

    这宫里若说旁人闲她兴许还会相信,可若说这位执掌六宫的嘉贵妃娘娘日子过的闲懒,她若能信的话,那八成得是脑袋出问题了。

    “月儿来了。”嘉贵妃看向行进来的金溶月,笑盈盈的目光不可查地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

    金溶月今日着了一袭湖水染烟色软绸裙,外罩着一件月白雪纱长衣,几粒珍珠扣点缀,将身上独特的清冷气质衬托的十足,仿若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又似池中孑然独立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朵白荷。

    嘉贵妃眼底笑意淡了淡,望着上前来行礼的金溶月,口气中带着几分温和的嗔怪:“前些日子还跟你父亲说过,要你没事儿多进宫来陪陪本宫,可这都多久了,怎么今日才想起要过来?”

    “大哥近来身体不适,母亲过分担忧常常夜不能寐,我心下亦是难安,这才未有及时前来向姑母请安,还请姑母不要怪罪。”金溶月一面讲道,一面拿余光扫过坐在嘉贵妃下首的冯霁雯。

    怎么会是她?

    她如何会到景仁宫来?

    “亦安的身子又不爽利了?”嘉贵妃闻言皱起眉,道:“怎么也没听你父亲跟本宫提起过?可要找个御医再去给他瞧一瞧?”

    “父亲应也是不愿姑母跟着忧心。”金溶月半垂着眸,说道:“好在如今已然化险为夷,并无大碍了。姑母不必担心。”

    “没事就好。”嘉贵妃点点头,想到这个外甥总也治不除根儿的病,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却也未有再多说,而是命宫女又搬了张椅子过来。

    金溶月便在紧挨着冯霁雯的位置坐下。

    小宫女捧了杯茶,她接过握在手中,未语。

    冯霁雯自也不会主动去跟这位高冷孤傲的第一才女去打什么招呼,一时只静静地吃着自己手里的花茶。

    嘉贵妃重新看向冯霁雯,笑着刚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得听宫女前来禀告,说是十一阿哥永瑆过来了。

    嘉贵妃闻言似玩笑般道:“这孩子一连数日都没来景仁宫请过安了,这回月儿前脚才刚过来,他紧跟着也跑来了,啧,就跟说好了似得!”

    金溶月眼底神情微微变了变,面上却不显露,只轻轻勾了勾唇,不当真地一笑而过。

    “同他说我这儿正待着客,让他先去耳殿坐会儿,本宫这便过去。”嘉贵妃笑着向宫女吩咐道。

    宫女应下。

    金溶月的目光不可查地闪动了几下。

    之前永瑆来请安,嘉贵妃从不会请人请去别处。

    是因为今日有冯霁雯这个外人在,还是……

    她微微握紧了袖中双手,未有抬头去看嘉贵妃。

    嘉贵妃自美人榻上起身,冯霁雯与金溶月见状也站了起来相送。

    “本宫先去把那只成日见不着影儿的猴儿给打发了,再回来跟你们说话儿。”她指着茶几上的点心茶水,道:“瓜果点心若是不够用,便让远芝再去取些合胃口的,都别拘束。”

    冯霁雯同金溶月轻声应“是”。

    嘉贵妃理了理脖间的雪白丝质龙华,这才在一干宫女的陪同下离去。

    冯霁雯垂首待听得珠帘声响动,嘉贵妃的背影消失,复才重新落座。

    金溶月也坐了下来。

    此时内殿中,除了一名大宫女远芝守在珠帘旁外,再无其它伺候的人。

    她上了前来给冯霁雯重新换了一盏热茶。

    金溶月眉心微微蹙起。

    远芝是景仁宫里的掌事大宫女,自前两年嘉贵妃陪嫁入宫的乳母过世之后,便成了嘉贵妃最得力的心腹,平日里就是各宫的娘娘们过来,她都甚少会亲自动手斟茶—

    眼下怎会献殷勤似得主动上前给冯霁雯换热茶?

    纵然内殿里此时没有其它伺候的下人,远芝也大可不必换这盏茶的。

    金溶月心下倍觉疑惑,又觉得不该是嘉贵妃的授意。

    毕竟冯霁雯身上有什么好值得堂堂一位贵妃去如此费心讨好的地方?

    可纵然是她,也从未得远芝如此细致地伺候过。

    金溶月心下不禁油然升起了一股不悦来。

    “怪不得这些日子不见和太太出来走动了,原是将眼光放到宫里来了。”她出声说道:“可和太太如今无品级在身,入宫求见想必十分麻烦,倒也难得还能有这份儿耐心。”

    宫外女眷无品级在身,要入宫求见贵主十分繁琐,有点身份的常常一等也得一整日,身份一般的信儿都不一定能传得进去。

    金溶月则是因为有嘉贵妃的特允,可以直接出入景仁宫。

    而既不是命妇,又没有特允的冯霁雯自然不如她这般来去自如。

    可金溶月不知道的是,冯霁雯是被嘉贵妃明旨召请入宫的。

    听出她口气中的嘲讽之意,冯霁雯只懒得去搭理她。

    什么京城第一才女,真是越接触越掉底子,这品行这素质,还有这股子生怕被别人比下去,一定要将别人踩在脚下才能树立起来的优越感,当真让她不敢恭维。

    她干脆假装没听见。

    面子和礼数这种东西,她只给配得上的人。

    上回在淑春园中八阿哥丢玉佩,金溶月火上浇油三言两语挑拨的矛头尽指向她的举动,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呢。

    这口气,她迟早得找个机会出了才行。

    闷在心里怪不得劲儿的。

    见她压根儿不理会自己,金溶月脸上一阵红白交加。

    尤其是远芝往此处看了一眼过来,更是令她倍感颜面尽失。

165 等相公的小娘子

    她家世样貌才情皆是上乘,在这京城之中何时何地不是被人高高捧起的,何曾遭人如此漠然无视过?

    她暗暗咬了咬牙,费力地压制住情绪。

    继而口气尽量平静地说道:“据闻和太太是跟着静云庵里的况太妃学过规矩礼仪的,难不成况太妃连如何听人说话的规矩都不曾教过和太太吗?”

    冯霁雯闻言侧过脸来看向金溶月。

    得见她神色,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

    这就气上了?

    这玻璃心的小姑娘心里承受能力实在是有待提高啊。

    “我听着呢。”她道:“我没说话不代表我没听啊。”

    “你……”金溶月被她一句话噎住,脸上神情不可谓不精彩。

    冯霁雯幽幽地转过了头去,端起茶盏子继续吃茶。

    这年头不懂点儿气死人的招数,都不好意思出来走动。

    金溶月心中的怒气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却也心知此时她若再多说,只会愈发让自己下不来台。

    可她越想越生气。

    她冯霁雯算什么东西?

    袁枚先生对她欣赏有加,甚至要超过了她这个亲收的弟子,和静公主和傅恒夫人也对她百般维护,如今就连景仁宫里的远芝也待她如此恭敬讨好,她究竟凭的什么?

    她金溶月从样貌到家世,再到才情,哪一样不比她冯霁雯强?

    凭什么她得不到的东西她却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竟将自己与冯霁雯放在了同样的位置上,处处不自觉地与她作比较!

    她既觉得不公,又怒自己不争。

    一时间,手指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险些要将掌心都戳破。

    ……

    “儿臣方才听远簪说月儿表妹也过来了,怎没瞧见她?”

    耳殿中,永瑆一面打量着红木条几上摆放着的一株颜色艳丽的红珊瑚,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嘉贵妃看了他一眼,笑着道:“我召了位太太入宫,月儿此时正陪她在内殿坐着——我怎么瞧着你今日来这儿,不像是与我请安来了?”

    “额娘这是哪里的话。”永瑆从条几旁转身回来,在嘉贵妃下首那张套着绣竹叶图流苏罩的方凳上坐下,咧嘴笑道:“额娘这是在怪罪儿臣忙于父皇安排的差事,这几日没往景仁宫来吗?”

    “额娘巴不得你能忙些自个儿的正事,也好让我省一省心。”嘉贵妃没同儿子过多闲聊,径直说道:“关于征缅一事,我看得出你父皇主意已定。你莫要从中过度表述意见,这些事情,自有你舅舅来做——你只需趁着旨意下来之前,多在你父皇跟前做点儿实事,届时你请缨领战,他也能放心将此事交到你手中。”

    永瑆闻言露出苦色来,“额娘您还真打算让我去打仗啊?云南那边有程渊阿桂,京中可领兵者还有傅恒,这差事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头上来吧?我若这时候主动请缨,难保父皇不会觉得我多事碍眼呢。”

    “你果真是半点也不懂你父皇的心思。”嘉贵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教导道:“咱们大清朝领兵打仗,十场里至少有九场是王爷领兵,你父皇子嗣单薄,他不愿让皇子们以身犯险,可你若主动请缨,却就是两码事儿了!你做个挂名将军,又不必亲上战场,怕的什么?再者不管成与不成,至少让他觉得你有心扑在朝政上,有那份儿为他分忧排难的心思——总好过你成日研究那些诗词书画的来的有用百倍。”

    永瑆听得有些头疼,却也只好应下来。

    让他做皇帝他是乐意,可他半点不愿去掺和这些麻烦之事啊。

    嘉贵妃望着他的表情,忍不住在心底暗暗摇头。

    永瑆骨子里不是个擅于谋算之人,又喜好安逸享受,行事不羁,还十分抠门,本就不是块成大事的料儿,这一点嘉贵妃十分清楚。

    可老八性情过于温润,与她向来不算亲近,又心慈手软,无心朝事,再加之患有脚疾,更是扶不上墙。

    所以她是没得选。

    可眼前所有的情势都于她最有利,她说什么也不会放弃。

    儿子再没用,却也还是个四肢健全的皇子,她多操心筹划些,总归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还有一事额娘需向你知会一声儿。”嘉贵妃看着永瑆,似笑非笑地说道:“趁着这次选秀,我和你父皇打算将傅恒府上的嫡小姐富察佳芙指给你做嫡福晋。”

    “富察佳芙?”

    “没错儿。”嘉贵妃道:“放眼整个朝堂,如今再找不出比傅恒府更高的门第了——傅恒正得你父皇宠爱,他家中四位嫡子日后必也都是朝廷栋梁。这门亲事不管是眼前还是日后,都对你助益颇多。”

    这一点永瑆自也明白。

    可他似乎有些犹豫。

    却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便点了头道:“一切听从父皇与额娘安排。”

    背后若再能多一棵傅恒府这样的大树,对他而言,又是一大助力。

    嘉贵妃见状微微笑了笑。

    很好,看来他还不算太糊涂。

    至少分得清该如何取舍。

    ……

    冯霁雯与金溶月一同被留在了景仁宫中用的午膳。

    菜肴精致可口,冯霁雯却吃的不多。

    不管嘉贵妃待她态度如何地好,可她始终没有昏过头,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与处境,在这深宫之中,片刻也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有任何失礼之举。

    用太妃的话来说便是:在外头吃饭,本就不是用来填饱肚子的。

    嘉贵妃将她的谨慎守礼看在眼中,心底闪过一丝不解。

    她已不是第一次宣召冯霁雯入宫了,次次态度亲和,又无半点架子,按理来说,若换成一般人,纵然不敢逾越,却也不该还是这幅拘束小心的样子才对——

    怎么好像是不管她使什么法子都不见奏效似得?

    是她的心思没有用到点子上去,还是说有其它的原因在?

    嘉贵妃眯起一双凤眸,眸光转动间一派思索之色。

    这顿饭吃下来,金溶月的心情更差了几分。

    她已是看出来了,远芝之所以待冯霁雯如此恭敬,确是得了她姑母嘉贵妃的授意无疑。

    饭桌上,嘉贵妃待冯霁雯亲近更胜于她。

    甚至原来今日冯霁雯入宫并非是主动求见,而是受了嘉贵妃召见——想到自己之前那番嘲讽与事实截然不相符,虽未有人说什么,但心性高傲如她,仍觉得脸上无光。

    想到冯霁雯那时不屑理会的模样,金溶月在心底重重冷笑了一声。

    她那时有意装聋作哑,也不辩解,为的便是等着看她的笑话吧?

    今日入宫不仅没能见到想见之人,还莫名添了一肚子气,真可谓诸事不顺,而这诸事的源头皆是因为她遇到了冯霁雯!

    这种人真如苍蝇一般令她恶心。

    午膳后,嘉贵妃留二人又说了半个时辰多的话。

    一盏茶吃罢,估摸着这过场走的也差不多了,冯霁雯便出言请了辞,推说家中还有些事情。

    嘉贵妃也没理由拦着不让人走,只又嘱咐了她得空可以来景仁宫坐一坐。

    冯霁雯表面上自然得答应下来。

    金溶月也顺势开口告退。

    她心情烦极,早已一刻都不愿多呆。

    嘉贵妃命了远簪将二人送出了景仁宫。

    一出景仁宫,金溶月便抿起薄唇,脸色冷如寒冰。

    冯霁雯行在前头带着小醒小仙两个丫鬟如来时一般从容。

    金溶月望着她的背影,眼中一派不忿之色。

    若非她自制力较一般女子要好上一些,只怕此刻也要如章佳吉毓之流,冲上去同冯霁雯对峙了。

    她心知这么做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可笑,故而极力克制住了。

    “姑娘,今日您是怎么了?”见她脸色一直不对,丫鬟阿碧轻声询问道。

    她一直守在殿外,是也不知当时的情形。

    “不要多问。”金溶月冷冷地吐出四个字来。

    阿碧一愣之后,垂首应“是”。

    此时,前方相接的甬道转角处,隐约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响。

    冯霁雯谨记着太妃的交待,在宫中遇到此类情况,先别管来人是谁,将路让了再说。

    她忙带着两名丫鬟避让到一侧。

    后方的金溶月见状也退让了数步,在一旁站定。

    顷刻,视线中果然自转角处现出了一行人影来。

    左右两排太监脚步匆匆行在前面开路。

    紧跟着便是腰间悬着刀鞘,步履整齐的侍卫。

    这架势,半点也不像是普通嫔妃能有的。

    冯霁雯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定睛一瞧,果见映入视线的是一架明黄色的龙辇,其上坐着的中年男人虽未着龙袍,而是一身银灰色束袖满人圆领锦衣,腰缠玉带,可威严的气质却不容混淆。

    这便是乾隆了吧?

    冯霁雯在这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之下不由愣了半刻,继而连忙垂下头躬身行礼。

    圣驾并没有因为她们的出现而有任何停留,一行人浩荡而过。

    直到再听不到脚步声,几人才敢抬起头来。

    小仙满脸惊异,似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竟然见着了当今圣上。

    再有片刻,竟忍不住有了想要红眼睛的冲动。

    她不过只是一个自幼丧父丧母的孤儿,身份卑微,何德何能有幸得见龙颜啊……

    冯霁雯瞧了她一眼,不由有些想笑。

    但古人这种骨子里对天子的崇敬之心,她也不是完全不能够理解的。

    尤其此时正值乾隆盛世,四下昌盛,百姓们无不是将这位皇帝当成了神一般的存在来供奉。

    就连小醒,也久久不能回神。

    虽不至于像小仙这般险些失态,却也忍不住惊讶道:“圣上今年该快有六十了吧?可神态精神瞧着却顶多只有四十五六岁的模样……”

    这绝不是在刻意奉承。

    冯霁雯点头笑着道:“是啊。”

    若不然也不能等到八十几岁了才让的位,又被称之为史上最长寿的皇帝了。

    由此可见,有个硬朗的身子是多么重要啊。

    冯霁雯得出了一个十分接地气的结论,两个丫鬟则仍旧沉浸在近距离得见了龙颜的莫大喜悦中,直待瞧见了金溶月带着两个丫鬟同她们擦肩而过,那两名丫鬟皆是神色如常的模样,相比之下衬得她们就跟土包子进城一般……

    小醒小仙立即也收敛起了波动的神情。

    却还是换来了金溶月的一声不屑的轻嗤。

    小仙的脸当即红透。

    待金溶月稍走的远了些,复才低下头道:“奴婢给太太丢人了。”

    小醒也无言反省。

    冯霁雯无感望天。

    好不容易让金二小姐找回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且随人家去吧。

    她就觉得她俩丫鬟挺好的。

    日后待再多经历些事情,保准还能更好。

    她刚要出言说句什么,却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传近。

    是一名小太监疾步而来。

    冯霁雯几人以为他是要去办什么紧急的差事,却不料——

    “和太太……”兴许是赶得急,他有些大喘气儿地唤道。

    “这位公公是?”小醒打量着他问道。

    好像不是景仁宫里的太监。

    “奴才是御前伺候的小桂子!”他打了个千儿行礼,抬起头来是一张极讨喜的团脸,也不过只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咧嘴笑道:“是和大哥托了我前来知会和太太一声儿,让和太太在宫外稍等他片刻,他这便下值了!”

    和大哥?

    冯霁雯闻言不禁笑了笑。

    原来方才伴驾的侍卫中和珅也在,竟还瞧见她了。

    她都没注意。

    可这人做御前侍卫没多久,竟把皇上跟前伺候的小太监都给收服了。

    她笑着说道:“你回他一声儿,说我在宫门外等着他,时辰还早,让他不必着急,把事情都办妥了再出宫,别遗漏什么了。”

    小桂子笑着应下来,暗道一声这位太太性子真好,拱手作了一揖,遂折身返回去了。

    冯霁雯却没料到自己在宫门外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还没见着和珅出来。

    一个时辰前说好的这便下值了呢?

    她说要他别着急,他还真的就一点儿也不着急啊……

    太阳都要落山了!

    马车中,冯霁雯揉了揉因为中午没吃饱而格外瘪的小肚子。

    “大爷出来了。”守在马车外的小醒忽然说道。

    可算出来了!

    冯霁雯一把撩开马车帘。

166 心意显露

    日头西沉,日光斜斜洒在巍峨而厚重的朱红色宫门前,遥遥看去照了满地金黄。

    冯霁雯陡然接触到马车外的外线,一时觉得有些刺目,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视线朦胧中,隐约见得一道深蓝色的颀长身影自这一片光晕中行出。

    他身上穿着的仍是侍卫衣着,一人独行,本该是再普通不过的画面,可他就这么走来,冯霁雯瞧在眼中,却丝毫不觉得他被身后巍峨华丽的宫墙衬得如何渺小,反倒更显了几分挺拔高大。

    这种感觉十分清晰,仿佛与她心知他日后的命运无关。

    而是只需看一眼,便可预料到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她忽然明白了祖父之所以一眼便看中了和珅,当时究竟是何种感觉。

    他身上确有着一种做大事者方有的风范,只是多数时候都被其刻意敛去了。

    但不经意间,总会泄露出一二,落在有心人眼中。

    冯霁雯这厢正沉浸在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思绪当中,视线里和珅的面容逐渐清晰可见,他瞧见了撩开马车帘探出头来张望的她,原本没有太多表情的俊颜上顿时显现了笑意,扬唇间,眉眼之中似比余晖更要暖上三分。

    似回神未回神间,冯霁雯眼里心里皆一阵恍惚。

    不知为何,她愣了足足有几个呼吸的功夫。

    直待和珅已来至了马车前,她方才迟迟地回了一笑,问道:“爷的差事办完了?”

    “早便办完了,只是圣上临时又有了别的吩咐,这才未能按时下值。”见她没有因久等而有丝毫不悦,和珅心下稍安:“也怪我多事让夫人等我,谁料这一等便足足一个多时辰,夫人该是等急了吧?”

    他将皇上临时交待的事情办妥之后,片刻都没有耽搁,便匆匆地出宫了。

    可到底还是叫她白白等了一个多时辰。

    “是有些急。”冯霁雯诚然道:“……还有些饿。”

    小醒听得嘴角一抽。

    太太啊,您还能再诚实一点不?

    而和珅此时望着马车帘侧这张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温暖生动的脸颊,又听她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有些饿,分明是一丝撒娇亦或是埋怨的口气都无,却偏生如一记软拳稳稳地揣在了他的胸前,令他整颗心倏然间软了下来。

    他怔了一刻之后,郝然笑道:“都是我的错,让夫人饿着肚子久等了,实在该骂。”他顿了一顿,似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却未立即向冯霁雯说,而是对车夫吩咐道:“去一趟椿树胡同——”

    冯霁雯先是往车里让了让,让他上了马车,后才随口问道:“爷去椿树胡同做什么?”

    和珅撩起衣袍下摆坐了下来,边笑着说道:“到了夫人便知道了。”

    还卖关子。

    冯霁雯掀起半边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遂也不再多问。

    和珅仍旧笑着,眼中神色温和。

    马车一路驶回正红旗领地,最后按着和珅起初的吩咐,在椿树胡同口儿停了下来。

    两个丫鬟先行跳下了马车。

    冯霁雯正也要起身,却听和珅道:“夫人且等我换身衣——”

    换衣?

    冯霁雯愣了一下。

    “此处人多,这身侍卫服多少有些扎眼。”和珅淡淡笑着,一面从马车中的包袱重取出了一件备用的藏青色长衫。

    见他一句话刚落音便要着手解身上的衣扣,冯霁雯脸色腾地一红,道:“容、容我先下去。”

    竟然又结巴了!

    说话就说话,紧张个什么劲儿啊这是!

    冯霁雯在内心给予了自己一记莫大的鄙视眼神。

    话罢便要起身下车。

    和珅眼底失笑了一阵儿,见她有些仓皇的背影,拿一本正经的口气问道:“夫人连为夫换件外衣都要如此避讳,叫丫鬟们瞧见了,岂不是要心生怀疑吗?”

    冯霁雯闻言动作一僵。

    随后一刻,果然重新坐了回去,目光却不敢去看和珅,只是道:“那你……快换吧。”

    和珅笑着“嗯”了一声,也不多去逗她。

    冯霁雯余光中瞥见他一双修长的手从上至下,将侍卫袍上的盘扣一粒粒解开。

    真是够了。

    连解个扣子都能解的这么赏心悦目,这还有天理吗?

    她默默腹诽了一句,又将头侧去了几分,不再看他半眼。

    和珅将长衫换上,先下了马车,后欲将冯霁雯扶下来。

    在下人面前,冯霁雯如往常一样伸出了手臂。

    他握住,动作守礼却谨慎地将人扶了下来。

    冯霁雯此时再抬头看他,只见眼前换了文衫的和珅气质被衬的越发温润,在这闹市之中仿若一股潺潺寂静清流。

    这股‘清流’此刻正往人来人往的胡同内望去,笑着说道:“我带夫人尝一尝这椿树胡同中的‘一绝’。”

    椿树胡同一绝?

    合着这人是听她喊饿,带她往吃东西来了?

    家里的厨房向来是要等和珅回家之后再开灶生火的,这是因冯霁雯恐做的早了,他回来饭菜便凉了才吩咐下去的规矩。故而若夫妻二人此时回家,少说也要等上半个时辰才能吃上饭菜。

    不知他是不是想到了这一点。

    冯霁雯望着他背影片刻,适才提步跟在他身后穿过大半条胡同,最后在一家左手边的老店前停下了脚步。

    在余晖中随风微微晃动的幌布招牌上是一个大大的“面”字。

    店中陈设老旧,看起来已有许多年头,却被收拾的十分干净利整。

    跑堂小厮见有客来,十分热情地将夫妻二人和两个丫鬟请了进来,拿肩上的汗巾将本就没有灰尘可言的桌凳又重新拂拭一番,才请了和珅和冯霁雯坐下。

    “夫人可有想吃的东西?”和珅笑着询问道。

    冯霁雯正饿的不行,闻着其它桌上传来的香味儿,肚子已经打起鼓来,哪里还有不想吃的道理?

    她望了一眼柜台后悬着的菜牌子,道:“爷既来过这儿,便由爷来做主吧。”

    和珅含笑点头,转头对小二说道:“来四碗打卤面,两盘儿门钉饼。再来两壶桂花茶。”

    小仙和小醒互看了一眼,反应过来大爷这是要了她们的那份儿,忙要推却。

    却听冯霁雯笑着讲道:“都在宫里拘了一整日了,该也饿了,且找张桌子坐下吧,吃完了咱们好回去。”

    两个丫鬟便未再多言,行礼同爷和太太道了谢,便找了张相邻的空桌坐了下来,只是坐姿怎么瞧怎么觉得拘束。

    和珅望着冯霁雯打量店内情形的模样,心下忽生出了几分后知后觉的不妥来。

    “夫人可觉得此处过于简陋了些?”他向冯霁雯问道。

    到底也是英廉府上娇生惯养出来的嫡小姐,纵然不比寻常闺秀娇气,可想必也是从未来过这种地方的。

    来之前他一心想着要将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分享给她,竟是未考虑到她是否会觉得不适应。

    在她面前,他做事似乎越来越‘随心’和欠思考了。

    若因此惹了她不悦,这恐怕不是个好现象。

    “岂会。”冯霁雯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打量之意,忙解释道:“这里虽然比不得酒楼之流,却也别有一番风味——吃饭的地儿,只要收拾的干净整洁,饭菜可口,便是上选之处了。”

    她之所以多看了几眼是因为从没来过这种地方。

    她虽来到大清朝已有了一段不短的时日,也不是没出过门儿吃饭,可去的不是茶楼便是酒楼,倒真是没在这等胡同里的小店吃过饭。

    一来吃饭的地儿多是紫云韶九或祖父所选,二来太妃常常教导她,作为英廉府上的小姐,断不可独自混迹市井之地。

    她虽不是墨守成规之人,但家里又不是没好吃的东西,便也没特意想过要去外头找吃食。

    但若说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多少显得自己有些装高贵,怕惹他误解,故而只拣了另一重想法来说。

    听罢她所言,和珅心下略微松了一口气,笑道:“此行保管不叫夫人失望。”

    而事实让冯霁雯觉得,他这句话说得简直是太含蓄了!

    这哪里是不叫人失望这么简单?

    这家的东西简直是好吃的令人想哭好吗?

    地地道道儿的老北京打卤面,卤色红润,手擀的面条儿入口筋道,冬菇冬笋配着肉片儿,一口下去满嘴鲜香,别提有多好吃了。

    这让一大早便被宣进宫里说话,等同是饿了一整天的冯霁雯幸福的眼泪简直都要流出来了。

    怪不得世人多贪生怕死,不说旁的,单说世间这些好吃的就确实足够令人眷恋的了。

    活着真好,活着才有机会吃好吃的。

    冯霁雯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追求地想着。

    只是眼前这盘儿一碟五只被摆成梅花形状的门钉饼,她隐约记得自己曾在北京城吃过一回的——当时听店家介绍说,似是慈禧那个年头出现的。

    不过大清作为一个筛子王朝,在她前面的穿越者中有那么几个专注于靠美食发家的前辈出现,也不是不可能。

    那拉氏的皇后之位都被架空掉了,更遑论是一道提早出现的点心了。

    冯霁雯表示很淡定。

    “这门钉饼是牛肉馅儿的,要趁热吃,夫人先尝一尝合不合胃口。”和珅夹了一只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饼身上下两面儿被煎的金黄,却并不油腻,瞧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夫人小心汤汁儿烫口。”见冯霁雯夹起,和珅又闻声交待道:“仔细别溅身上了。”

    邻桌上的小醒和小仙闻言忍不住面面相觑了一阵。

    大爷这左一句右一句的,也顾不得自己吃,净把心思放太太身上了,怎么要比带三岁孩子出来吃饭还要细致周到……

    偏生和珅自己丝毫也未察觉到,且非但不觉得累,还十分地自得其乐。

    一行四人用罢,在即将要离开之际,冯霁雯与和珅皆下意识地在店门前驻足了一刻。

    冯霁雯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

    能换来这顿饭,在宫门口儿那一个时辰等的倒也值了。

    只是不知道下回什么时候还有机会能再过来。

    她满脑子颠来倒去,也总归离不了一个吃字,而和珅想的却远不及她这般简单。

    老店前已点亮了高高悬起的黄皮灯笼,他借着昏黄的灯光凝望着身侧之人的侧颜。

    “……”他张口本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陡然忘记要说什么了。

    他忽然意识到,他待冯霁雯,似乎已非是‘名义夫妻’范畴之内该有的简单情谊。

    护她,考虑她,这些兴许都是为人夫婿所该做的基本之事。

    可是,抛开先前那些无法解释的心态与举止,他如今甚至已经开始忍不住想同她分享于他而言意义非凡的事物了。

    譬如他幼时常同阿玛额娘前来的这家老店。

    这并不正常。

    他心知自己是一个十分‘吝啬’之人。

    这些年来,他总是习惯将自己以及自己所珍视之物封藏在最隐蔽之处,不愿与任何人分享坦白,哪怕在旁人眼中它们微乎其微,不值一提。

    这大约是一种很古怪的情结,但这些年来他一直如此。

    直到此时。

    华灯初上,夜色在四下初晕染开,别样的温和,椿树胡同中仍然人来人往。

    他却觉得四下俱静,万物皆静止住。

    耳畔一切皆销声匿影,唯一看得见只有身侧之人,唯一听得见的只剩自己的心跳搏动之音。

    他眸中有几分平生初接触这等古怪情绪的不解,更有几分如置身梦中的恍惚。

    他这是……越线了吗?

    ……

    四月十五,是春闱会试放榜之日。

    在此之前的三五日,甚至是更久,许多参考的举人们为等这一日的结果,怀揣着满腔激动憧憬和不安忐忑,终日寝食难安。

    十年寒窗,争此一朝功名。

    四月中旬杏花团簇竞放,花香溢满京城内外。

    然而今日一早阴雨阵阵,大街之上行人寥寥。

    小街边几株杏花树枝头轻晃,花瓣为风卷落了一地,混在雨水中飘向四处,将平整的青石板路冲刷一新。

    马车轮碾过,在街边积水处溅出两道水雾来。

    朦胧雨幕中,车夫隐约见前方缓缓行来一名未撑伞的路人。

    雨大看不仔细,加之这条小街路窄,为防出差池,他“吁”了一声,放缓了马速欲停车暂让行人。

    可不料那名路人在即将要经过马车之际,身形忽而一软,只听得“噗通”一声倒地声响,那人竟生生栽倒在了雨水当中!

    车夫赫然瞪大了眼睛。

    ……他也没碰着他啊!

167 失意(月票×60加

    “怎么了?”马车内传出男子温润好听的声音。

    “爷……前头有人昏倒了!”车夫的声音里尚有些无法从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中回神的迟疑感。

    “昏倒了?”车里的女子讶然问了一句,继而便有丫鬟将车帘拨开了来。

    冯霁雯跟着和珅定睛望去。

    隔着密密的雨幕,果见前方紧挨着他们马车方向之处横躺了一道石青色的身影在雨水中。

    端看身形,似乎是个男子。

    和珅见状便向车夫问道:“怎么一回事?”

    “……奴才也不知,只方才隐约见有人过来,便欲往一旁避一避,可谁知这人来到跟前忽然就倒下去了!”车夫解释道:“可奴才瞧得清清楚楚的,咱们的马车可是一丁点儿也没能碰着他。”

    没碰着就倒下了?

    这不明摆着是碰瓷儿吗……?

    冯霁雯愕然地想。

    “先去瞧瞧人如何了。”和珅对车夫吩咐道。

    听自家爷发了话,车夫应一声便要跳下驾座。

    却听小茶道:“欸,群叔你等等……谁晓得这人是不是故意装昏倒,想趁着这雨路看不仔细好来讹咱们呢!爷,太太,让奴婢下去瞧瞧吧!奴婢对付这种人,有的是法子——”

    这丫头平日里半点不是个警觉的人,可一旦牵扯到跟银子利益有关之事,却是比谁都要谨慎机灵。

    冯霁雯真不想承认自己似乎也是这样一个人,小茶想的她头一时间也都想着了,是以道:“你便去瞧瞧吧。”

    小茶当即跳下马车,双手叠在头顶遮着雨,大步朝着那道倒在雨泊中的人影走去。

    冯霁雯都没来得及交待她一句不要太冲动。

    可小茶这回确实也没冲动。

    只是极为震惊——

    “太太……这是丁先生!”她怔愣了一刻,转头冲着马车方向大声地讲道。

    “丁先生?!”小仙倍感惊异。

    冯霁雯也意外至极,想到丁子昱人品周正,又曾是冯舒志的老师,心下自然便有了相救之意,正待向和珅征询意见之时,却听他已在前面讲道:“先将人扶上马车带回家中,再请郎中前来诊治——”

    前面再有半盏茶的路程,便要到家了。

    不管怎样,先将人救下再说。

    小茶同车夫一起将昏迷中的丁子昱扶上了马车。

    回到和宅之后,丁子昱被暂时安置在了前院的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里,刘全儿冒雨请了位老郎中过来,郎中看罢却道丁子昱身上并无任何病症,倒像是因悲怆过度,以致急火攻心之下方陷入了昏迷。

    “丁先生这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前堂中,冯霁雯听罢刘全的回禀,一时尤为不解。

    和珅稍作思忖,开口时有一抹叹息之意:“今日是礼部放榜的日子。”

    冯霁雯闻言一怔。

    “爷是说丁先生他……”

    落榜了?

    和珅轻轻喟叹一声。

    冯霁雯则微微皱了皱眉。

    今日是会试放榜之日,丁子昱在这样的日子里独身昏倒在街头,确像是考场失意之态。

    可据她所知,丁子昱才高八斗,当初又是以乡试第二的成绩考得的举人——纵撇去这些虚名不谈,单说他能得祖父和袁先生青睐,便也看得出必然是才情颇高之辈。

    加之又有着充足的备考,如何会发挥如此失常呢?

    纵然不在殿试上混个状元啥的,可总不至于连会试都通不过吧?

    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和珅。

    她迟迟想到了当初他决定不走科举入文仕而走选拔侍卫这条路的原因。

    和珅似有所查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间,冯霁雯似从他眼中得到了答案。

    考场之上,向来不是完全公允的。

    ……

    事实正如和珅猜测的那般,丁子昱此番确实未有通过会试。

    他在傍晚时分转醒过来,精神一直恍惚着,除了最初苦笑着道出自己落榜的事实之后,便几乎未再开口说过话,只呆呆望着窗外的雨水。

    同落榜的还有他的同窗钱应明。

    相比于丁子昱的独自落魄,他的反应极为激烈。

    他纠结了几名同样因落榜而心存不忿的举人,去礼部大闹了一场,声称要见此次的几名主考官,要让他们当面给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说法,以及他们的考卷内容到底有何不足之处——

    结果说法没捞到,反挨了一顿板子。

    为首闹事的钱应明更是被下了禁考令,终生不得再次参加科举入仕。

    此事今日在四下闹的沸沸扬扬。

    和珅与冯霁雯用罢晚饭之后坐在屋内闲谈,秦嫫在一侧伺候着。几个丫鬟则站在门外檐下,低声谈论着此事。

    “终生不得再参加科举啊……”小仙叹气道:“这么多年的书,岂不真正白读了吗?”

    小茶:“还挨了打,真可怜。”

    小醒却面无表情地说道:“一个毫无背景之人敢公然跟礼部作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怪不得旁人。”

    这人性子太执拗,也太偏激了。

    从第一回她还在英廉府时与之偶然遇见,便瞧出来了。

    棱角过于尖锐,纵然日后为官,怕也只会处处树敌。

    这样的人,终生禁考兴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听得小醒这句毫无同情心的话,小仙和小茶面面相觑了一刻,碍于小醒素日里的威严,一时也不敢再继续去‘可怜’这位钱举人。

    小茶岔开了话题问道:“后日皇上巡京,咱们大爷也会随扈的吧?”

    小仙摇摇头:“这个倒没听大爷说起呢。”

    小茶“哦”了一声,道:“这回皇上可别又病了,要不然咱们又得空忙活一场了——”

    “呸!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也敢说,当心让旁人听了去!”小仙惊的脸色都一变。

    小茶脸一红,嘟囔道:“我就随口一说……”

    皇上怎么啦,皇上也是人,生病也正常嘛。

    有什么不能说的呀。

    上回说好的四月初六巡京,不就忽然染了风寒吗?

    这才又让钦天监另算了个好日子。

    “正所谓祸从口出,万岁爷的龙体也是你能随意妄测的吗?”小仙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道:“再有下次,看我不禀了太太,让她好好地治一治你这张不知遮拦的臭嘴!”

    一听这话,小茶立马服软认错,道再也不敢了。

    两个丫头在廊下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堂中和珅夫妇二人正也在说着皇帝巡京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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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努力去赶日常更新^_^但依旧不会太早,大家照例明天看吧~

168 乾隆盛世

    “此次随扈的大臣统共有四位,于敏中,王杰大人,以及刘中堂和太岳父。”和珅言道:“原本傅恒大人亦要伴驾随行的,只是其近来身体抱恙,似是劳累过度所致,已有数日未早朝了。”

    冯霁雯点头,“昨日舒志过来找希斋时,我也听他说起了此事,祖父还带他去了傅恒府探望,说是傅恒大人已经无碍了。”

    和珅“嗯”了一声,才又道:“但圣上特允了福三公子随扈。”

    话毕,似笑非笑间,拿余光打量了一眼冯霁雯的表情。

    冯霁雯没任何表情。

    唯一的感受就是福康安这货受宠的还真跟个皇子似得。

    不过这同她也没什么关系。

    见她脸上一个大写的“无感”,和珅的心情似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一般愉悦,笑着讲道:“同行的还有嘉贵妃与和恪公主。”

    “几个阿哥不去吗?”冯霁雯随口问道。

    和珅摇摇头,道:“八阿哥向来不得圣眷,闲云野鹤一般不掺和朝事,十一阿哥近来忙着皇上交待的差事,****忙的脚不沾地儿的,是也分身乏术。”

    冯霁雯闻言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这人如今还只是个侍卫而已,就将皇上身上之事摸得一清二楚了,这份上心细致的程度,也难怪日后会得乾隆如此宠信。

    只是……

    她忽然再次想到他的结局,下意识地又问了一句:“那十五阿哥呢?也不去?”

    那个之后乾隆刚一撒手,便立即治了和珅于死地的嘉庆皇帝。

    和珅闻言似有些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道:“圣上没提。”

    或是提过,但被嘉贵妃三言两句带了过去,便没再提了吧。

    提也没提?

    冯霁雯忍不住问道:“这位十五阿哥,是不是很不得皇上宠爱?”

    这话搁在平时她断不会问的。

    她本就是个不大爱去打听别人的事情的人,更遑论是天家之事。

    和珅顿了一下,方才摇头答道:“岂止是不得宠爱。”

    冯霁雯怔怔之余,心下莫名安心了许多。

    虽然孩子不得父亲宠爱重视,并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可她还是很不厚道地感觉安心了太多。

    这里与历史上的大清果然是有着很大的不同。

    那是不是说……他的以后,也未必就如史料中记载的那般凄惨收场呢?

    和珅不知她心内所想,含笑递了杯热茶到她手边。

    正陷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冯霁雯未有回神,却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这种下意识令她自己都愣住。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同他之间的种种相处方式。

    往前觉得别扭和不自在的,现如今竟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

    习惯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堂外雨水渐停,风也跟着止住。

    下半夜,夜空中冒出了几颗明亮的星子微微闪烁着。

    次日,雨后转晴的朝阳自东方升起,空气中一派清新之气。

    丁子昱前来向和珅夫妇道谢,兼以告辞道别。

    他脸色看起来虽不如昨日来的那般恍惚,却更憔悴了几分,眼中更是布满了红血丝,看起来像是通宵未眠。

    “丁先生此番不幸落榜,实为憾事,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凡事要看开些,再者丁先生尚且年轻,又有举人功名在身,不愁日后没有出路。”和珅宽慰了其几句。

    冯霁雯也在一旁附和地点点头。

    “多谢和公子安慰。”丁子昱笑了笑,却满是苦涩之意。

    和珅也心知不管自己如何说,也改变不了太多他如今的心境,便也不再多做劝说,只有问道:“不知丁先生日后有何打算?”

    丁子昱表情有几分茫然,摇头道:“暂时还未做打算,且过段时日再说罢。”

    “丁先生日后若有需要援手之处,尽管开口。虽和某之力不过杯水车薪,兴许帮不上什么大忙。”

    兴是刚经历过人生的大落,丁子昱满心疲惫迷茫,乍然听到和珅之言,眼底不禁一热。

    他道了句谢,婉拒了冯霁雯留他用罢早饭再回去的建议,揖礼道别而去。

    丁子昱前脚刚走,后脚伊江阿便过来了。

    这么一大早,他自然不是来串门儿的,而是私下受了和珅的授意,来接和琳一同去咸安宫官学上课。

    和琳常年习武,伤势愈合的速度更比一般人快些,实则早在七八日前便被大夫断定了无碍,可慢慢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了。

    可他一个壮实的小伙子,成日不是说头疼,便是说伤口还有些不适。

    若说的像就算了,可关键他尤其不擅长撒谎,每次说句不舒服,脸色都憋得通红,生怕旁人看不出来在说假话一样。

    一两次还且罢了,次数一多,和珅与冯霁雯难免发现了不对。

    夫妻二人暗下讨论了一番,最终一致认定的答案为——和琳不是身子不舒服,而是不愿意出门儿,尤其是重回官学中上课。

    毕竟烧没的辫子还没来得及长出来……

    回官学里,怕遭人耻笑。

    夫妻二人觉得这不是个小问题。

    真让和琳继续在家待下去,时间久不出门儿,不与外人交流,养成了遇事退缩逃避的习惯,日后保不齐半个人都要废了。

    人有时候是需要被人逼一把的。

    最后是和珅前去劝了一顿,兄弟俩足足说了两个时辰有余。

    冯霁雯听说和琳那小子似乎还哭了。

    后来也不知和珅是怎么说服他的,反正和琳最终同意回官学上课了。

    饶是如此,今日出门时,却还是一顾三回头,犹豫个没完。

    最后是被伊江阿揪着那半截辫子上的马车。

    “我说你一大老爷们儿,在家关了半个月,如今怎么就跟个娘们儿似得,不就半截辫子吗,又不是长不回来了!”马车驶动,伊江阿冲着羞愧的满面通红的和琳说道:“等到了官学里,如果有人取笑你的辫子,你就挺直了腰杆儿跟他们讲:老子只是丢了半截发辫,那姓汪的可是没了一条腿呢!这买卖不吃亏!”

    和琳听得足足一愣。

    “你说什么?”他看着伊江阿,不解地道:“汪黎隽的腿怎么了?”

    “你竟不知道?”伊江阿“哈”地笑了一声,道:“你家这些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爱只做事儿不说话,这么大的事儿竟也没人记得跟你讲。”

    话罢拿扇子扇了几下风,笑着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和琳有些急了。

    “也没怎么。”伊江阿也故作不当回事儿的口气说道:“就是你大哥有心给你出出气,在尹三悠跟前给了两句提醒,尹三悠再跟他爹一学,这汪士英等人便成了有缝儿的鸡蛋——汪士英被弹劾,丢了几年俸禄,一辈子都没了翻身的机会,有气自然要往汪黎隽身上撒,断条腿那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儿么?”

    尹三悠是伊江阿的一只跟屁虫,其父尹壮图也在都察院就职,自然不肯放过和珅所言的那几句有关汪士英行贿的‘提醒’。

    这一查,还真查出了其向吏部官员行贿的事实。

    和琳听罢好一阵不能回神。

    “大哥是怎么知道汪士英行贿的?”

    “他猜的啊。”伊江阿的口气理所当然。

    “啊?”和琳腮边的肉抖了一抖,满脸茫然。

    “换做你在钦天监呆了这么多年,一直做个七品小官儿,满心不甘极不容易得来了个晋升的机会,为了能把握住,你难道不会想着要去疏通疏通关系,力求一个稳妥吗?”

    “我肯定不会啊!”和琳回答的很是果断。

    “……”伊江阿默然了一刻,道:“汪士英若能有你这个觉悟,估计也不会在钦天监待这些年了。”

    “大哥当真是猜的?”和琳还在纠结此事。

    他怎么就猜不出来呢。

    伊江阿翻了个白眼,冷笑道:“你大哥如果也长了你这幅猪脑子,你兄弟俩只怕早活不到今日了。”

    和琳张口欲道反驳之言,可又发现这话似乎没毛病。

    只能丧气道:“怪不得袁先生总说,我只适合打打桩。”

    “打桩怎么了,打桩打的好也能成个人物。”伊江阿边挥着扇子,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那位一等忠勇公,云南提督程世伯,不就是个打桩出身的么……你既有你自个儿的长处,还非得跟你大哥比脑袋好使做什么?”

    “可大哥的桩打的也比我好……”和琳一时更丧气了。

    “呃……?”

    ……

    次日,京城内外戒严,出入城者必要经过严查方可放行。

    流民乞丐俱被驱赶,早在昨日便有衙役敲锣打鼓地沿途告知,明日万岁爷巡京,家家户户都必须开门相迎,清扫门庭,并保证衣衫整洁,仪表无碍观瞻,否则事后拖去衙门,以妨碍圣驾出巡论处。

    可饶是如此,城中四下仍呈现出鼎沸欢腾之势,百姓们个个欢欣鼓舞,护城河边更是沿途载歌载舞,鼓乐声不曾间断。

    “瞧见了吗?这些都是普通商贾和百姓们自愿出力出资准备的,虽是经了衙门登记,可衙门一个子儿也没掏,由此足见百姓们对当今万岁的爱戴之意啊。”紫云挽着冯霁雯一只胳膊,借着和琳和伊江阿以及一众随从们出力,在人群中尽量地往桥栏前挤,一面欢喜地道:“万岁爷当真是个受万民敬仰的明君——”

    她对乾隆的崇拜由来已久。

    “那可不是!”伊江阿凑了过来,拿扇子给紫云扇了几下风,嬉皮笑脸地道:“紫云格格这话说的没毛病。”

    “嘁!一边儿去!”紫云一把挥开他的扇子,撇了撇嘴。

    “啧,夸您也不乐意听,您姑奶奶还真是够难伺候的啊。”

    “谁稀罕你夸了?离我远点儿……”紫云满脸不耐烦。

    见长姐一副炸毛的模样,一旁的永蕃永萼见状忍不住吃吃地笑。

    “臭小子!”紫云一人给了一记脑崩儿,两个孩子抱头鼠窜,姐弟三人闹成一团。

    冯霁雯等人见状不由都笑了起来。

    冯舒志难得也跟着分外开怀明朗地哈哈笑了几声。

    “皇上来了,皇上来了!”

    伴随着一阵鼓点声,忽然有一名汉子扯着嗓子高声嚷嚷了一句,听声音已是嘶声力竭,显然是兴奋激动到了极点。

    今日前来的百姓们皆是仰慕天子圣颜已久,许多人携家带口前来,更有甚者是从数百里外提前数日赶来,冯霁雯甚至还在人群中瞧见了几位头发银白,走路都得靠人扶的老人,此时无不是形容激动地望向远处河面上缓缓行来的龙船。

    此处为上半游,龙船必先经过此处。

    腰间别着长刀刀鞘,手持水火棍负责在桥岸边维持秩序的衙役们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有人因为激动而不慎自桥上翻落,从而惊扰了圣驾。

    “来了来了……”紫云兴奋地跳起脚,攥着冯霁雯手臂的双手都在打颤。

    冯舒志也尽量踮高了脚探着脑袋往前方河面上看。

    和琳见状干脆将他扛在了肩上,好错开那些挡住冯舒志视线的人群。

    永蕃永萼见状下意识地看向了一侧的伊江阿。

    “……”伊江阿扇着折扇干笑了两声,哈哈道:“别着急,待会儿皇上一来,甭管高矮都得跪着,到时候就不怕有人遮你们了。”

    他可没和琳那把子傻力气。

    就是真有,那也不能拿来扛这俩小家伙……扛他们家长姐那还差不多!

    永蕃永萼只能一脸艳羡地仰头看着好朋友冯舒志坐在和琳的肩膀上面,望着远处河面兴奋的不能自已。

    好在龙船很快驶近。

    一身龙袍,头戴宝塔形饰金龙东珠红玉草朝冠的乾隆,自修葺一新的龙船中为几名大臣宦官拥簇而出,立在高高的船头上,目光遥望着河道两侧围观的百姓,威仪的面庞上透出一股慈祥的笑意来。

    两侧百姓纷纷下跪行礼,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参差不齐,此起彼伏,却是另一种热情高涨。

    许多百姓甚至于红了眼眶,不住地叩头,沙哑着声音高呼着皇上圣明。

    这场面极为浩大震撼,甚至连冯霁雯都忍不住被感染了几分。

    这便是史书中所记载的乾隆盛世吗?

    直到此时,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一位帝王的威望之重。

    然而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乾隆后期好大喜功,喜好奢靡,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盛世冲昏了头脑的缘故——

    “皇上!皇上!”

    一句格外高亢激动,甚至带着凄愤的声音自冯霁雯身后的方向响起,众人来不及反应,只见一道身影豁然站了起来,冲开跪伏在地的人群,直直地冲到了最前面。在动手打伤了两名欲阻拦其动作的衙役之后,竟翻过桥栏,直直地跳入了护城河中!

    “扑通!”

    一阵水花四溅。

    四下顿时躁动起来。

169 谁家的孩子

    跳入水中之人在河中奋力地朝着御舟的方向游动着。

    端看其身形与动作,显然是个年轻男子。

    负责此次皇帝出巡事宜的京衙县令顿时惊的半条命都没了。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疯子惊扰圣驾!

    “还不快把人拦住!”

    几名临岸会水的衙役解了腰间刀鞘,纷纷跳入水中,龙船之上着黄马褂的随扈侍卫们则立即齐齐冲到最前面,摆出一副护驾的姿态来。

    御舟亦不得已被暂时逼停。

    此时只听那朝着龙船方向游近的男子高声呼道:“草民有冤屈,恳请皇上为草民做主!”

    原来并非刺客,而是拦御舟告御状来了!

    冯英廉王杰等几名随行大臣见状心下稍定,却也无不是皱眉。

    皇帝出巡,最忌讳最头痛的便是有人大喊冤屈告御状。

    尤其此处又是京城,天子脚下,当下时值乾隆盛世,哪里有这么多冤屈要诉?

    就算真有,也决不能在出现在明面上——

    皇帝巡京,本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之事,忽然冷不丁冒出来一个跳入护城河中拦御舟告御状、大呼冤屈之人,四下气氛顿时就变了。

    “这人是有什么冤屈呀……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拦圣驾。”冯霁雯身侧的一名男子惊异地说道。

    冯霁雯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怎么瞧着这人那么眼熟?

    该不会是……

    她有些不确定。

    此刻那几乎已要游至御舟前、刚被几名衙役在水中控制住,就要往河岸上拖去的年轻男子,情绪已不可控制。

    在水中使不上力气,他看起来极费力地与几名衙役挣扎着,过程中喝了几大口水,发辫都散乱开,脸上还有着伤痕,看起来狼狈至极,却仍然不死心地冲着龙船的方向大声道:“草民钱应明,为乾隆三十年的举人!因同多名考生质疑礼部审卷内幕,无端遭杖责禁考!草民今日冒死欲向圣上检举礼部主考官员私下收受考生钱礼,并且以此作为会试是否过考的标准!实为贪赃枉法,上下勾结,置法度于无物,置寒门子弟于永无出头之境啊!”

    他口气悲怒交加,字字犹如泣血。

    “怎么是钱举人!”冯舒志大惊。

    冯霁雯却已无过多意外。

    方才看着便隐约像是他,原来还真就是他。

    这人还真是有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拗性子。

    刚在礼部那边吃了亏,如今竟又告到御前来了。

    只是这御状,当真能告出什么结果来吗?

    伊江阿在一旁啧啧摇头,唯恐天下不乱地对和琳说道:“瞧瞧,什么叫读书读傻了,这就是例子,你可不能学他。”

    “人家有冤屈,怎么不能讲?有冤不知道伸,那才是真的傻子吧?”紫云在一旁反驳道。

    伸冤?

    伊江阿闻言不由笑了一声摇头,却并没有同紫云争辩。

    紫云到底想的太简单,也不知这么大的一个礼部,可不是一个其名不扬的小举人一个御状便足以撼动的——这些读书人读了这么多书,怎么就不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呢?

    还能有什么东西能比性命安危更重要?

    “惊扰圣驾,罪不可赦!将其拖上岸,押入衙门地牢候审!”

    御舟之上,福康安俯视着河面上的情形,皱眉厉声道。

    他今日着一身镶黄旗侍卫服,越发显得威风凛凛。

    那两名衙役已将逐渐脱力的钱应明完全控制住,听得福康安此言,当即应声下来。

    钱应明手脚已没了任何力气,然沙哑的声音却一声更悲愤过一声,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甘之意:“考场之上,十年寒窗苦读,却不及黄金百两!草民跪求皇上彻查此事,莫要让天下学子寒心啊!”

    “堵住他的嘴!”福康安怒声道。

    他兴许懂得不如身边的几位当朝重臣来的多,却也心知无论何时何地,皇上的威严不能被折损。

    这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冤屈,可言语间却多含悖逆讽刺之词,实为大逆不道。

    若不然,也不会连同样科举出身、向来公允的王杰王大人都未曾发声了。

    此事给告到御前来,便已不单单是考场之上是否公允的问题了。

    乾隆看了一眼那狼狈不堪的年轻人,威严的脸上辨不出喜怒。

    片刻后,忽然道:“且慢。”

    水中几名衙役闻言动作即刻一滞。

    钱应明在几人的钳制之下大口喘着气,眼中重新现出了期冀之色。

    四下安静备至,皆在等着皇帝发话。

    乾隆负手而立,望着河中的钱应明道:“此事朕会命人详查,若你所言属实,涉事官员必将严惩不贷——于敏中,此事便交由你来着手处理。”

    于敏中心知此事难办,内心叫苦不迭地刚要应下来,却又见乾隆边思忖边摇头道:“不成,最近傅恒身体抱恙,军机处堆了一堆事,你暂时撒不开手。这样吧……”他转身拿目光在身侧几位大臣身上过了一遍,最终却是落在了一旁着黄马褂侍卫服随扈的一名侍卫身上。

    “和珅……这事交给和珅来办——你们看如何?”

    于敏中几人闻言一愣。

    这差事怎么能轮到一个侍卫来办?

    但于敏中还是立即道:“微臣觉得可行。”

    这烫手的山芋,爱谁接谁接去,反正不让他来干就成……

    刘统勋也是差不多的想法,他年纪大了,凡事求个安稳跟风,是以事事顺着皇帝的心意,跟着道了句“可行”。

    冯英廉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婿。

    这差事确实难办。

    但若办的好了,便是一块极好的垫脚石。

    皇上这是有心提携……

    他犹豫了片刻之后,终是道:“臣也无异议。”

    “……”王杰一时无言。

    “那好。”乾隆再次看向和珅,道:“和珅暂时便挂理藩院左侍郎衔,全权处理此事。”末了又补上一句:“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若办的好,朕重重有赏。”

    “奴才接旨——”和珅垂下眼眸正色道。

    要办得好,不容易。

    福康安百思不得其解地皱着眉。

    这事怎么能轮到和珅头上?

    “皇上……”钱应明激动万分。

    “你再有什么话或是佐证,直接交由和珅处置。”乾隆看着他道。

    “草民遵命……”

    钱应明被几名衙役拖游回岸上,王杰望着他的背影,内心却隐隐升腾出了一种难言而怪异的不安之感。

    很奇怪。

    桥堤两侧围观的百姓们欢呼出声,无不颂扬乾隆是个为民做主的明君。

    望着被放行独自离去的钱应明,冯霁雯无声摇头叹了口气。

    小醒的眉头更是锁的死死地。

    这人自己闹还不够,这回竟把她们家大爷也给扯进去了。

    这差事哪里是那么好办的?

    爷和太太只怕又得烦心了。

    望着钱应明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她暗骂了一句“顽固不化”。

    告御状一事被就此揭过,虽惹了一场骚乱出来,但皇帝的圣明之举反让百姓们的热情有增无减,两岸鼓乐声再起,一时热闹非凡。

    乾隆的心情看起来似乎也未有被影响分毫,甚至还兴致大发地命御舟在前方靠岸,要上岸赏看舞狮。

    百姓们欢呼雀跃地迎接圣驾。

    一道瘦小的身影挤在人群中,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小小的拳头紧紧攥起,嘴唇亦抿成了一条直线。

    御舟缓缓停靠在岸边。

    “皇上万岁!”百姓们情绪高涨。

    迎着百姓们爱戴的目光,乾隆笑着伸出了右手挥了挥,一双微微下垂却格外精神的三角眼里盛满了慈祥的笑意。

    从船舱里跑出来的和恪躲在他身后,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岸上热闹的情形。

    “舒志,还认得九格格吗?”岸边,伊江阿一脸揶揄地向冯舒志问道。

    冯霁雯无奈地看了伊江阿一眼。

    连小孩子都拿来开这种玩笑,这小子有时候还真是欠收拾——

    不过,她家舒志的脸怎么好像红了?

    永蕃和永萼也在一旁偷笑。

    呃,现在的孩子……都这么早熟吗?

    冯霁雯忽然觉得自己十岁的时候真是弱爆了……

    “皇阿玛,儿臣也想去看舞狮……”和恪扯起乾隆一只袖子,小心翼翼地说道。

    乾隆这才注意到她从船舱里跑了出来,本想责怪两句,但接触到孩子那双格外谨慎的清澈眼睛,心下倏忽软了几分,又思及自己已有许久未曾留意过这个小女儿,便笑着拉起了她一只手,点头道了个“好”字。

    和恪大喜过望,当即紧紧抓握住乾隆的手。

    却因过于高兴而不慎将乾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褪了下来,圆形的白玉扳指在船板上滚过,和恪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却没能赶得及,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扳指直直地滚落至了河中——

    她吓得脸色白极,仿佛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一样,无比忐忑地看着乾隆,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皇、皇阿玛……”

    乾隆皱了皱眉。

    却不是为的这只扳指。

    而是眼前似乎长大了一些的孩子,还是他印象中那个最喜欢胡闹任性,性子活泼大胆的小九儿吗?

    怎么如今畏惧他这个皇阿玛至此般地步了?

    他伸出手去欲揉一揉她的头,却见和恪有些惊惶地后退了一步。

    乾隆的眉头顿时皱的更紧了些。

    岸上的百姓们未有瞧见这些细节,气氛依旧欢腾着。

    四下喧闹中,谁也没有留意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绕至后侧,躲开了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迎接圣驾上岸的衙役们,毫不犹疑地跳入了水中。

    锣鼓声欢呼声喧天,几乎没有人听到落水之音。

    直到御舟之上的侍卫见水中有‘异响’,误以为是刺客,大呼了一声“护驾!”

    四下气氛骤变,御前侍卫立即将乾隆紧紧围起。

    可此时再定睛去瞧,那浮在御舟一侧的影子分明是个孩童模样——

    刺客不像,更不似不慎落水,可难不成又是个告御状的?

    雷声大雨点儿小,摆出来的阵势有些浮夸,众侍卫懵逼了一刻,不知该如何处理之际,却见那孩子一个屏息潜入了水底。

    这孩子到底干嘛来了!

    他是在游水吗?

    喂,当着御舟的面儿肆无忌惮地游水,这像话吗?

    这里可是护城河啊孩子!

    这谁家的孩子!

    “还不将人捉起来!”福康安命令道。

    今天的荒唐事可真不少!

    纰漏一桩接着一桩,圣驾被两番惊扰,他看这京城衙门知县的位置是该换人来坐了!

    两名侍卫刚下水,那时而屏息入水,时而浮出水面换气的孩子却似手脚抽了筋一般,接连灌了几口河水。

    “坏了,那孩子呛水了!快将人救起来啊!”有不少百姓出声道。

    刘统勋也上了前来,一脸着急地看着河里的情景,虽是老眼昏花,却也不耽误他指手画脚地道:“托着,合力把孩子托起来!”

    众大臣侍卫:“……”

    这叫什么事儿……

    成救人现场了怎么着?

    出了这样说起来不痛不痒,却格外煞风景的乱子,乾隆内心也不禁有了几分烦躁之意,但作为一个爱民如子的皇帝,他是不方便表现出来的。

    装饰华丽的船舱内,一身孔雀蓝绣大朵牡丹精美旗服的嘉贵妃隐约听到外面的躁乱,差了宫女远芝出去打探情况。

    远芝瞧了一眼,又向一名侍卫询问了几句,便回了船舱之内回禀。

    “娘娘,好像是有一个孩子不慎落了水,阻碍了圣驾,侍卫们正下水施救呢。”

    “孩子?”

    嘉贵妃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她即刻自铺着软貂皮的罗汉床上起了身,欲出船舱而去。

    而这时,忽听船板上的和恪失声惊叫了一声。

    “皇阿玛……十五弟!”

    乾隆皱眉低头看向她。

    “水里的人……是十五弟啊!”和恪急急地道。

    什么?!

    众人闻言面色巨变。

    水里的人是十五阿哥?

    开什么玩笑呢!

    十五阿哥今日根本没出来啊。

    乾隆大步往前走了几步,立在甲板边往水中定睛看去。

    脸色赫然就变了。

    于敏中这下子也瞧清了。

    他去,竟还真是十五阿哥……!

    “快快将十五阿哥救上来!”乾隆语气焦急:“宣随行太医!”

    将出船舱的嘉贵妃闻言脑中一阵轰隆作响,有着一刻的慌乱。

170 这只手是砸过十五阿哥的

    却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一个孩子,纵然说的再绘声绘色,条理清晰,可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却也只能是胡说——她倒希望他能当众‘胡说’一顿,到时她倒要好好瞧瞧,向来注重威仪的皇上会如何看待这个任性妄为,口无遮拦,让他在大臣与百姓面前颜面尽失的儿子。

    可他倒真是命大,竟然活下来了!

    嘉贵妃眼中闪过一抹冷笑,带着宫女朝着为众人所围起的甲板处走去。

    那名入水的孩子已经被侍卫救起,此际正为两名神色紧张的侍卫搀扶着,随行太医着急忙慌地赶来,上前为其查看情况。

    “十五弟……”和恪红着眼睛看着这个小她两岁,一母同胞的弟弟。

    脸色苍白的永琰冲她微微摇了摇头,似在安抚她。

    和恪的眼睛却一时间更红了。

    她太长时间没有看到十五弟了。

    他怎么瘦成这幅模样了呀……

    岸边得见这一幕,听闻是十五皇子落水的百姓们议论纷纷。

    人群中,在听到方才和恪高呼十五弟的那一瞬间,冯霁雯也同样地意外备至。

    先前她问过和珅皇上此次出巡十五阿哥可会随行,和珅道圣上不曾提及,她便以为十五阿哥这回没有跟来。

    可怎么……忽然从水里钻出来了呢?

    她有意看一看这位忽然冒出来的十五阿哥、如今的宫中小透明、历史上未来的嘉庆帝真容,可奈何船头侍卫大臣兼太医与太监围作了一团,赫然是一堵堵密不透风的人墙,甭说是十五阿哥长什么样儿了,就是一根头发丝儿她也瞧不见。

    “真的是永琰?”满身华贵的嘉贵妃踩着旗鞋走来,脚步虽稳却略有些焦急,待瞧见了那孩子的形容之后,佯装一愣过后,立即拿一副意外而又担忧的神情问道:“这……永琰这孩子是什么时候跟出来的?眼下如何了?可有大碍?”

    乾隆亦是紧紧锁着眉心。

    太医微微躬身说道:“十五阿哥只是呛了些水,受到了惊吓,身子并无大碍,只是需立即将身上湿衣换下,以免受风着凉起热——”

    “快将十五阿哥扶进去!”嘉贵妃赶在乾隆前面向宫女吩咐道,着急的样子像极了一位慈母。

    远芝和远簪立即上前扶过永琰。

    却遭永琰甩开。

    他力气用的不大,动作堪称平缓,可仍然无可避免地使得两名宫女与嘉贵妃眼神微微一变。

    嘉贵妃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刚从水里出来的孩子着一身普通圆领袍,湿透的袍子此刻紧紧地贴在身上,将他显得极瘦弱。

    他一张脸苍白着,除了最开始咳嗽了一阵之后,嘴唇一直紧紧抿着,看起来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几番险些丧命,本是尊贵的皇子却流落在民间多日,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此刻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皇阿玛,满腔的委屈如何能压制的住?

    说出来吧。

    反正没人会信。

    嘉贵妃眼底噙着冷笑,目光不离永琰。

    “皇阿玛。”他被救上来之后第一次看向乾隆。

    他也好久不曾喊过皇阿玛三个字了。

    他甚至觉得面前威严无比,皱着眉头看他的男人十分陌生。

    嘉贵妃仍然镇定自若地看着他。

    “您的扳指,找到了。”永琰因为冷,声音都有些颤抖。

    他将右手伸出,在乾隆身前摊开掌心。

    掌心里赫然就是乾隆方才那枚不慎跌落河中的白玉扳指——

    四下陡然静了一下,就连乾隆眼中都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这孩子冒险跳入河中,竟然是为了帮他寻回这枚玉扳指!

    “胡闹!”他皱眉训斥了一声,并未伸手去接那枚扳指,只对宫女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扶十五阿哥回船内更衣!”

    远芝远簪连忙应了声“是”,重新动作小心地扶过永琰。

    永琰这一次未有再甩开她们,而是收回握紧了手中的玉扳指,十分配合地被扶向船舱内。

    和恪半步不离地跟在后面。

    “十五弟,你冷不冷?”她将身上披着的锦忴解下,捂在永琰身上。

    永琰转头看了她一眼,未有说话。

    远芝和远簪互视一眼,心下皆在打鼓。

    可从更衣到将头发擦干,后又由她们将其发辫仔仔细细地重新编好,整个过程中,永琰始终都未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情绪,反倒是和恪,从头说到尾,嘴巴一直就没停过,生怕下一刻就再见不到她的十五弟了似得。

    “十五阿哥可收拾好了吗?”

    一道温润的男声隔着珠帘传来,含笑说道:“奴才和珅,来替皇上传话儿,请十五阿哥随驾登岸。”

    “真的呀?”和恪大喜。

    永琰也略有些怔忪。

    又听帘外的和珅笑吟吟地说道:“十五阿哥为了替圣驾捡回扳指,不惜舍身入水,这会儿外头百姓们都在颂扬十五阿哥孝心可鉴——万岁爷本身就是个出了名儿的孝子,十五阿哥这点可真是像极了万岁爷,也难怪万岁爷此刻正为此龙颜大悦呢。”

    百姓颂扬,龙颜大悦?

    远芝与远簪一时俱是愣住了。

    永琰面上却已是一派平静之色。

    和恪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道:“十五弟,咱们赶紧出去,别让皇阿玛久等了!”

    守在帘边的太监见状忙打起帘。

    和恪永琰随前来传话的和珅一同离了船舱。

    永琰抬起头来看了他数眼。

    “你早便知道了对么?”他问道。

    “十五阿哥此言何意?”和珅笑着反问。

    “……”永琰闻言沉默了片刻。

    这人竟然装作不认得他。

    但他还是道了句:“多谢——”

    和珅笑而不语,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似乎并未听到这句道谢。

    永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岸边热闹非凡,赤红与明黄色的狮龙队伍上蹿下跳地穿梭舞动着,夹杂着一阵阵叫好声。

    这情形他方才在人群中也看到了。

    可此际站在此处再看,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因为直到此时此刻,他方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又重新活下来了。

    他活下来了。

    ……

    一个时辰之后。

    马车沿着笔直的德胜门大街,朝着正红旗的领地不急不慢地行驶着。

    马车中,冯霁雯的表情痴痴茫茫,犹在梦中。

    小仙小茶更甚,说是手脚无处安放也不为过。

    她们主仆三人方才同紫云和冯舒志等人分道而行,各回各家。

    小醒跟着冯舒志回了英廉府去庆叔那儿取几件东西,和琳则和伊江阿直接回了咸安宫官学。

    可冯霁雯与小仙小茶三人脑袋发懵的情况,却已经足足维持了一整个时辰。

    因为一个时辰前,小茶在得了紫云一句‘真想亲眼看看万岁爷真颜’之后,便凭借天生神力,硬是给紫云和冯霁雯在人群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来,挤在了最前头,让她们近距离地感受了一把亲睹龙颜的无上荣耀感。

    紫云当场激动的脸色通红,连话都说不出。

    冯霁雯也跟着当场失语!

    这倒不是说她同紫云一般多么地崇拜这位乾隆皇帝,而是她在乾隆身边随行之人中除了她家祖父和她家爷,以及福康安那厮之外,还瞧见了第四张熟悉的面孔!

    阿炎……

    乾隆身旁跟着的那个小男孩是阿炎!

    她久久无法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个情况,直待身后的永蕃道了句:“那便是十五阿哥吧?”

    十五阿哥!

    十五阿哥怎么跟阿炎长得那么像啊!

    应当是她看错了罢……

    然而小仙和小茶的反应清楚地点醒了她,她并没有看错。

    小仙震惊:“太太,太太您快瞧……那、那不是阿炎吗?”

    小茶茫然:“阿炎那臭小子怎么会在这儿啊?他也太明目张胆了,眼见都快要挤到皇上身上去了,怎么也没个侍卫把他给拉开啊?”人人都这么没规矩的话,皇上岂不是要被活活挤死了吗?

    脑袋中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巨响之后,冯霁雯彻底懵逼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已经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脑海中一直处于浑浑噩噩,一片空白的状态。

    小乞丐阿炎忽然摇身变成了十五阿哥,谁能来告诉她,这是怎么个新玩法儿……?

    她不是没想过阿炎身份不普通,甚至在淑春园中得知他身上的玉牌同宫里有牵扯之后,也多少联想了些可能出来,但顶多也就是个‘朝廷要犯家的儿子’,以及‘前朝余孽意欲谋逆’之类的阴暗画风……

    毕竟他躲躲藏藏,言语遮掩,初次出现在她眼前的形象又实在寒酸,实在是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见不得光。

    苍天可见,试问在这种情形之下,谁能将他同宫里的皇子联想到一起?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做不到好吗!

    纵然有那块同八阿哥十分相似的玉牌在,可谁又能想到那真就是他自个儿的东西?

    想到那块玉牌,冯霁雯的后背不禁泛起了一丝凉意。

    她几乎是颤抖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来。

    这只手,曾是抓着十五阿哥的玉牌,砸过十五阿哥的……

    犹记得当时,她还怒气汹汹地奉送了一句——给我滚蛋。

    多么豪气。

    可……当时她哪儿来那么大气性?

    毕竟对方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为什么就不能适当地宽容一些呢?

    屈服在了权势之下的冯霁雯一度变得很没有立场……

    小茶更甚。

    “太太,奴婢是不是活不了了……”她颤抖地道:“奴婢骂过十五阿哥白眼儿狼,小兔崽子……还暗下诅咒过他呢。”

    辱骂皇子,这可是个不小的罪名。

    “……”

    相比之下,冯霁雯忽然觉得自己那句‘给我滚蛋’,似乎也不是那么的不可原谅。

    由此可见,平时没事儿积一积口德,实在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

    做人太冲动了确实容易吃亏。

    小仙这边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同样无比忐忑地望着冯霁雯道:“太太,这回可怎么办?您说阿炎……十五阿哥他,他该不会真的只记仇不记好儿吧?”

    “别怕,应当没大事儿的。”冯霁雯已大致冷静了下来,只是腿仍然有点儿抖。

    两名丫鬟闻言以为她是想出了什么应对之策来,一时间都满含期冀地看着她。

    “到时候他要真同咱们追究这些的话,咱们说什么也不能承认。”冯霁雯一幅沉下心来的表情肃然道:“当时又没有旁人在,也没人能给他作证咱们曾出言辱骂过他。只要咱们咬死了口不认,这事儿就只能是死无对证的。到时候,咱们就一致咬定从来没有见过他。”

    “……”

    两个丫鬟闻言不禁目瞪口呆。

    太太藏得太深了……

    这耍起无赖来的坚定劲儿,说是万里挑一简直也不为过啊。

    “太太,这么做只怕不妥吧?”这回最先犹豫的竟不是小仙,而是小茶。

    “有何不妥?”冯霁雯愤慨道:“想我当初好歹也救了他一条小命儿,又险些被他给拖累,骂两句怎么了?还不兴让人发发脾气了?此事他若当真不仁,那也便不能怪我……敢做不敢当了。”

    身家性命在前,其它的都是浮云。

    做人一定要分得清轻重才可以。

    “奴婢的意思是咱们如果当真咬定说不认得他,那他之前承诺给太太的报恩银子,岂不是也要跟着打水漂儿了吗?”提到这里,小茶露出一副极纠结的表情来。

    皇帝的儿子,出手必然少不了啊。

    “……”

    冯霁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耗费了怎样的自制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将这财迷到无厘头的丫头给强行撵下马车去。

    她无力地扶额,虽暂时脱离了懵逼状态,却又有一桩接着一桩疑惑陆陆续续地浮现在了逐渐清明起来的脑海中。

    譬如,永琰一个堂堂十五阿哥,怎会流落在宫外,且宫中一直未有任何要寻人的旨意传出?

    他若想回宫,按理来说直接递了玉佩去衙门验明正身即可,为何要躲躲藏藏、还要让她大费周折地去拿玉牌找什么淑春园的管事?

    还有今日他跳入河中……

    当真是为了给皇上找回扳指吗?

    说句实话,这行为固然如同百姓们称赞的一般可称之为孝顺,可区区一只玉扳指,再如何,也犯不上让一个未成年的小皇子如此地以身犯险吧。

    就算是为了刻意表孝心,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可取。

    这做法平心而论,委实是十分智障。

    可凭她跟阿炎相处的那段时日来看,这孩子瞅着也不像是那么缺心眼儿的人啊。

    故而她总觉得阿炎跳入河中,应是有着别的隐情在。

    只是她没有头绪,怎么想也不可能凭空想得通,只能寄望于待和珅回家之后,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线索来解惑。

    可结果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他给自己的不是线索,而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这人竟然什么都知道!

171 永琰(月票×90加

    申时末,养心殿。

    乾隆坐在镂空雕祥云图的罗汉床边,脸色不大妙。

    一侧的嘉贵妃轻声劝慰道:“陛下先莫要动气,等待会儿听听永琰那孩子怎么说——”

    乾隆对于在护城河畔忽然出现的永琰,断不会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当时众多百姓围观,又有大臣在场,他不便当场向永琰发问罢了。

    而永琰当时也对此事只字未提。

    这于乾隆而言,这无疑是免去了许多麻烦。

    故而他纵然心中有气,可对永琰当时的做法却十分欣赏——不管如何,至少他没有忘记自己作为一个皇子该尽的责任。

    那便是无论于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之下,都必要以皇家颜面为先,不节外生枝,不在人前表露出胆怯退缩之态。

    这叫做识大体。

    故而他的儿子,纵然有错,却也只能在他面前认。

    可在嘉贵妃眼中,今日永琰的表现却绝非一件好事。

    她宁可他当场闹开,哭着求着让他皇阿玛给他做主。

    可他竟没有表露出半点异常之态。

    是畏惧于皇上的威严,不敢当场道出,还是别有所图?

    嘉贵妃眸光微闪,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次没能将这孩子彻底了结在宫外,日后再想动手,只怕就难了。

    这次他分明已经接近了御驾,却偏偏选择了那样的方式出现在皇上面前——显然是为了博取圣上注意。

    千防万防,防的便是在她儿子被册立为太子前,绝不可让永琰在皇上面前露脸得到重视,可如今竟弄巧成拙了——

    嘉贵妃思绪间,忽听得太监行入内殿之中禀告,说是十五阿哥过来了。

    “准他进来。”乾隆即刻道。

    回了一趟阿哥所的永琰此际重新换上了皇子衣着,进了内殿之后下跪行礼。

    “儿臣给皇阿玛、贵妃娘娘请安。”

    乾隆却未有立即让他平身,而是语含不悦地径直问道:“此次巡京,你分明不在随扈名单之中,到底是如何出的宫?一五一十都跟朕说清楚了!”

    嘉贵妃微微眯了眯眼睛,等着看永琰的反应和回答。

    他垂首跪在那里,口气略有些紧张之意:“回皇阿玛的话,儿臣是混在了随行内监中出的宫……”

    嘉贵妃眼神当即一变。

    “胡闹!”

    乾隆伸手扫过罗汉床中间搁置的乌木矮脚茶几之上的珐琅蓝瓷茶盏,“嘭”地一声脆响,茶盏在跪着的永琰面前碎开,碎瓷片夹带着茶水茶叶澎溅到他身上。

    永琰身形抖了一下,却未有偏头躲开。

    “堂堂一个阿哥,竟假扮成太监私自出宫,成何体统!”乾隆怒道:“看来果真是朕这些日子以来对你太过于纵容了!”

    岂止是纵容。

    只怕终日忙于朝事的他,都已要忘了他这个儿子的存在了吧。

    永琰将头垂的更低。

    “儿臣知错。”并没有任何辩解。

    因为他了解他的皇阿玛,最厌恨的便是犯了错还找借口为自己开脱之人,并将此看作为没有担当的表现。

    作他的臣子要明白这一点,做他的儿子亦不能例外。

    “明知是错却还偏要去犯,那你倒是跟朕说说,你究竟为何要混在随行太监中私自出宫?”

    “儿臣一时贪玩。”

    “贪玩?”乾隆冷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很会认错。”

    永琰低头沉默不语。

    乾隆打量着他,握放在茶案上的左手食指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大拇指。

    却忽然察觉扳指此刻不在手上。

    不由又想到了今日永琰入水为他寻回扳指时的险状。

    这个自从令妃故去之后,似乎已经被他忽略了很久的儿子。

    如今竟是这样一幅凡事只去做,而不去辩解的性格了。

    “皇上,永琰今年不过才刚满八岁而已,小孩子有点玩心无可厚非,好在此事也未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加之他既已知错认错,您就且饶了他这一回吧。”嘉贵妃在一旁为永琰说情。

    乾隆脸上的怒气显然也已不比方才来的那般浓重。

    然却听永琰讲道:“儿臣有错该罚,请皇阿玛责罚。”

    乾隆看了他一眼。

    “朕自然是要罚你的。只是在罚你之前,朕还得问一问你究竟是如何出的宫。”乾隆问道:“是谁帮你出的宫?”

    他一个终日待在阿哥所里的皇子,若是没有人帮忙,根本不可能轻易蒙混过关。

    乾隆自然是精明的。

    他的怀疑没错。

    这一点永琰自己如今亦深有感触——当初他偷偷溜出宫去,本是抱着孤注一掷,不管成不成都要一试的想法,可后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倘若没有嘉贵妃的刻意放行,他那时纵是插翅也难出得了这道宫门。

    当初是有着她的将计就计在,他才能侥幸离宫。

    想到此处,他抬头看了嘉贵妃一眼。

    他脸上为碎瓷所伤,在嘴角上方的位置划出了一道细小的血痕,一派平静的眼神中既没有恨意,也不见怒气,却叫嘉贵妃没由来地一阵不安。

    “是儿臣斗胆求了贵妃娘娘身边,时常去阿哥所给儿臣送东西的远芝。”永琰重新低下头,稚嫩未脱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虚假来:“远芝姑姑平日待儿臣极好,一时心软便答应了帮儿臣出宫之事……”

    确实极好。

    他身边唯一信得过的小太监小五子便是被她污蔑偷窃,令人活活杖责而死的。

    还有他额娘,他额娘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便是远芝。

    那个表面上总是笑盈盈,手段心思却实则比任何人都要歹毒的景仁宫大宫女。

    嘉贵妃闻言瞳孔一阵收缩。

    远芝帮他出的宫?

    他在胡说什么?

    “你宫里的人?”乾隆皱眉看向嘉贵妃。

    “远芝确实是臣妾宫里的。”嘉贵妃将眼中惊异敛去,换就了一副不解之色,“可臣妾当真不知她竟私下帮着永琰这孩子偷偷出宫……这丫头平日里似乎也不是如此不知轻重之人。”

    她话音刚落,便听永琰讲道:“此事只怪儿臣一人,远芝姑姑想必也是不敢违儿臣之意,自有其为难之处,还请皇阿玛和贵妃娘娘不要责怪于她。”

    嘉贵妃闻言眉头一阵鼓动,眼底神色骤冷。

    竟学会以退为进了!

    迎着乾隆问询打量的目光,她心底赫然一沉。

    远芝,只怕是保不住了……

172 造了什么孽

    她若再多说,便是从中回护,只会将她自己也牵扯进去,甚至于会惹起乾隆对整件事情的疑心,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皇上。”

    太监总管高云从自外殿行来,垂首禀道:“七公主和九公主过来了,正在殿外求见呢。”

    和静与和恪过来了。

    乾隆这才将定在嘉贵妃脸上的视线收回,转而看向了尚且跪在地上的永琰。

    “此番要如何罚你,朕还要再想一想,你且先起身吧。”皇帝的声音已辨不出喜怒。

    永琰应了声“多谢皇阿玛”,起身垂首立在一侧。

    乾隆这才发现他脸上有着刮伤的痕迹,一时皱了皱眉,多少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之举。

    到底也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而已。

    又自幼没了额娘照顾。

    他近年来实在太忙了,竟丝毫也没顾得上去过问这个小儿子。

    加之印象中这孩子的脾气半点不像他,小小年纪便格外执拗顽固,尤其是他额娘令妃去世之时,尚且还只有五岁的他不顾体统大哭大闹了好一段时间。

    令妃之死其父魏清泰都只字未言,他却哭闹着称他分明是病死的额娘死的冤屈,要他彻查到底,闹得朝野上一片议论纷纷,使得他颜面尽失。

    似乎就是从那时起,他便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不讨他喜欢的儿子。

    可如今再看,几年的光景下来,他竟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虽然会为了贪玩私自出宫,却在大是大非上表现的极有分寸,有错便认,且肯担当。

    小小年纪,身边又无人教导,能长成如此模样,确有几分难得。

    “皇上?”

    见他一直未语,高云从轻声提醒道:“两个公主还在外头候着呢,您看是宣还是不宣?”

    乾隆回神过来,颔首道:“让她们进来吧。”

    和静与和恪同行进了内殿之中行礼。

    “平身吧。”乾隆抬眼看向两个女儿,又看向永琰,道:“你们倒是姐弟同心,这是怕朕重罚了你们十五弟,赶着过来救人了怎么着?”

    口气虽是一本正经的,但言语间多多少少含了些玩笑之意。

    和恪察觉不到什么,和静却是大松了一口气,心知原本准备好的求情之言已派不上用场,便道:“十五弟私自出宫不是小事,皇阿玛若觉得该罚,那必然是要罚的。”

    和恪却立即紧张起来,连忙地道:“皇阿玛,十五弟他也不是成心的,他……他大概是成日闷在阿哥所里闷坏了,这才想要出宫走走的,皇阿玛能不能不要罚他……”

    她口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央求,言辞端是没有任何条理可言,十足地孩子气,想要护住胞弟的小心思一览无余——可乾隆却从中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来。

    成日闷在阿哥所里闷坏了。

    他偶尔向嘉贵妃问起永琰,得是几乎都是在阿哥所里跟太傅学东西的回答。

    时常还会因学不好,心思不放在学业上,而被禁足不得出阿哥所。

    这一点是他下的令,不是嘉贵妃。

    却也多多少少是受到了嘉贵妃的引导——

    但他没有多想,毕竟不听话的孩子需要严加管教。

    可如今经和恪这么一说,他却忽然意识到了其中的弊端。

    “犯了错怎么能不罚?”乾隆看了一眼瘪着小嘴一脸愁苦的小女儿一眼,又看向立在一侧的永琰,道:“就罚永琰日后每月十五都来一趟养心殿,由朕来检查功课,不可松怠懒惰。若不过关,朕的责罚可不会比阿哥所里的太傅给的轻——”

    一旁刚稳下心神来的嘉贵妃闻言心底重重一沉。

    这算什么责罚?!

    这分明是有意督促培养!

    父亲培养儿子本没有什么过错,哪怕是皇上也不例外,到底是亲生父子,皇上盼着皇子们都能争气些实属正常,可坏就坏在……这个人是十五阿哥!

    是谁也不能是十五阿哥!

    和静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连忙地看向永琰。

    “儿臣遵命。”

    听着永琰应下来,和恪却有些头疼。

    做功课什么的,最是令人烦心了。

    皇阿玛可真会罚人。

    但如此一来,她兴许可以常常见到十五弟了也未可知呢。

    想到此处,和恪才隐隐高兴起来。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们都各自回去吧。”乾隆还另有事办,出言打发了三个孩子。

    姐弟三人行了退礼,一同离了养心殿而去。

    “你也回去吧。”乾隆自罗汉床上起了身,口气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个不守规矩分不清轻重的宫女,既是你宫里的人,便由你看着处置了吧。”

    嘉贵妃乘辇回到景仁宫,一路上脑海中都不得清静。

    她如何也没有想到,永琰会以这种方式回宫。

    在护城河畔御舟之上,再见到乾隆时,他竟能若无其事地跟在其左右,从始至终都未提及自己离宫时遭人迫害追杀一事。

    甚至方才还懂得借力使力,拿捏着她亦想瞒下真相这一把柄,而反将了她一军,生生掰折了她一条左膀右臂——

    更重要的是,他经此一事重新得到了皇上的注意!

    这孩子死里逃生数次之后,俨然是学聪明了太多……

    但再如何,也不过只是个八岁的孩童而已,在后宫中母妃早逝,前朝魏家也不能给他任何助益,无依无靠,他要拿什么来跟她斗?

    嘉贵妃心下稍定,微微攥紧了手掌心。

    她苦心布局多年,如今放眼前朝大半的势力都是倒向她的,她有什么好怕的?

    只是,还有至关重要的一个人需要拉拢到手中为她所用,她方能彻底安心。

    那个在不久的将来,靠着无双的智计和过人的手段一路平步青云,最后几乎等同是权倾朝野的年轻人——

    她自唇边溢出了一声冷笑来。

    她占尽了所有的优势与先机,岂会有达不成目的的可能?

    纵然小有变故,可这一切仍在她的掌控当中。

    大势当前,区区一个孩子,根本不足挂齿。

    ……

    金乌西沉,霞光映红了半边天。

    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热闹劲儿不输清早时分。

    和宅,椿院正堂中,冯霁雯听罢和珅的话,内心的意外不禁更添了几重。

    他方才说,她将阿炎赶走之后,他后来找着了人,给了阿炎一笔银子供他藏身吃用,还告知了他皇上巡京一事——还没忘跟他仔细解释了她发脾气的缘由,是因在淑春园中因那块玉牌而险些惹祸上身,赶他走,也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

    真可谓是好话说尽,生怕阿炎日后记恨她似得……

    这人的路,铺的可真够长远的!

    这简直……简直令她钦佩的五体投地啊。

    冯霁雯既是诧异又是庆幸,此时此刻望着面前的和珅,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道不明的感受。

    这种本以为自己惹了大祸,可却早已有人在背后默不作声地替她将麻烦全部铲除干净,一点儿也没让她担心后悔的感觉,两辈子为人,她还是头一遭体会到。

    而她大概也知道他的动机绝不是单纯地替她铲除麻烦这么简单,甚至十有**她的麻烦是在他的计划之中被顺带着解决的。

    她一点儿也不糊涂。

    可她向来知恩感恩。

    被人帮了就是被人帮了,甭管对方是不是顺便帮的,她都是受益方,至于他是否还有别的动机,这本身就不是她该管的事儿,更没什么好去计较或是矫情的。

    可是,照他这么说的话,他竟是早就得知阿炎的真实身份了?

    同是人,为什么她就没看出来?

    这么想着,满怀挫败感的冯霁雯便问了出来。

    “也不是那么肯定,起初便觉得他不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加上那块玉牌的来处,又着实令人怀疑。”和珅许是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心,刻意说的极含蓄:“我也是猜一半,蒙一半,侥幸蒙对了而已。”

    冯霁雯听罢信以为真,心内释怀了许多。

    这才又问道:“可有一点我十分想不通,阿炎既是名副其实的十五阿哥,为什么会出现在宫外,且沦落至一幅乞丐模样呢?再者,他若想回宫的话,大可通过衙门,怎么也不至于将自己折腾至此吧?”

    “茶凉了,重新沏一壶来。”和珅对一侧伺候着的小醒说道。

    不是不信任,而是有些话越少人知道越好。

    小醒会意地提着茶壶退下。

    秦嫫亦寻了去厨房的藉口离开了正堂。

    一时间堂中只剩下了夫妻二人。

    冯霁雯看向和珅。

    “十五阿哥为何离宫我尚不知晓,但他之前未有回宫,应当不是不想回,而是回不去。”他不疾不徐地同冯霁雯说道:“夫人还记得将十五阿哥救回家中时的情形吗?我猜想,他应是受了他人追杀迫害。”

    这一点冯霁雯也不是没意识到,此际经他提醒,恍然的同时,顿感后背一阵发冷。

    “是十一阿哥吗?”她不确定地问道。

    除了党争之外,谁还会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要一个皇子的性命?

    和珅没料到他只提了一句迫害,她便猜到了十一阿哥身上,一时倒有些意外。

    他家夫人抽丝剥茧,直达问题重心的能力倒是不错。

    “可以这么说。”和珅道:“但我今日在御舟之上见嘉贵妃身边两名宫女的反应,觉得倒更像是嘉贵妃的手笔。”

    冯霁雯闻言更觉后背发寒。

    十一阿哥她好歹没怎么接触过,纵是他所为,也不会为之感到过多震惊。可嘉贵妃……她同她接触过那么多次,虽她始终未曾与其交心,可到底已算得上是位熟人了,眼下忽而得知她暗下如此迫害皇子,冯霁雯顿时惊觉自己离宫中争斗竟如此之近……

    她暗暗握了握发了汗的手心,皱眉道:“所以十五阿哥是今日才得以回的宫?”

    和珅点头。

    冯霁雯的眉头越皱越深。

    阿炎竟是通过跳入护城河中为皇帝寻回落水的扳指这个契机才得以回宫。

    之前一直躲藏着,不敢露面,更不敢走衙门这些明路……想是一直被嘉贵妃的人紧紧盯着,不敢冒头吧?

    可他受了这些迫害,今日得见乾隆,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

    是深知自己力量微小,故而未做以卵击石之举吗?

    冯霁雯设想良多,最终的感受却是格外复杂。

    纵然身为皇子,可他到底也还只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啊。

    小心隐忍,思虑缜密……

    纵是一个成年人,也未必能做到这种地步吧?

    “十五阿哥五岁丧母,这些年在宫中只怕没少受委屈。”和珅微微叹了口气,摇头道:“生在皇家,也未必就是一件幸事。”

    “他不在宫中这么久,皇上竟也没有察觉?”冯霁雯也不免跟着叹气道:“这阿哥当的……还比不过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简直是透明出一个境界来了。

    不……

    等等。

    怎么觉得这剧情忽然发展的有点歪?

    他作为和珅,而她作为和珅的夫人,俩人怎么坐这儿为未来置和珅与死地的嘉庆帝叹气惋惜起来了?

    他们现在在这儿可怜嘉庆,可日后又有谁来可怜和珅?

    冯霁雯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对面前之人产生了维护的心态,而是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了一件十分令人尴尬的真相来。

    如今这个‘嘉庆’,可谓是她一手救回来的……

    当时那情形,她若选择冷眼旁观的话,纵然他不被追杀的人找到,哪怕单单就在那儿躺个一整夜,估计一条小命儿十有**也就玩儿完了。

    可她把他当作一个可怜的小乞丐救回了家,还请了大夫,又好心收留……

    虽说她只是和珅名义上的媳妇儿,可这事儿做的……似乎也忒不地道了!

    这不等于是救了他日后的夺命仇人吗?

    这猪队友被她当的只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冯霁雯心虚的简直要窒息身亡,脸色复杂到了极致,并下意识地看向和珅。

    可旋即意识到,他这个正主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把人赶走之后,他却给了永琰一笔保命银子,且还暗示了他可通过皇上巡京的机会重回宫中……

    你这是妥妥地在作死啊年轻人!

    知道吗?

    冯霁雯内心一阵悲怆无力。

    眼下这剧情走向,还能再扭曲一点吗?

    她强压下内心的错乱感,看向和珅说道:“爷,我有一事相问——”

    “夫人要问什么?”

    PS:今天杨绛女神逝世了,得知消息后心里一直沉甸甸的,愿女神好走,在天堂与先生和女儿团聚。

173 谁救了你

    冯霁雯一瞬不瞬地望着和珅,试探地问道:“十五阿哥如今在宫里宫外毫无依仗可言,在皇子中年纪又是最小的一个,爷此番在暗下如此相助于他……为的是什么?”

    倘若换作别人,她兴许多少会觉得是出于同情,顺手相帮。

    可和珅不该是。

    加之他又事先觉察到了他的身份。

    这倒不是她将如今的和珅想象的如何恶劣,如何地没有同情心,而是此事牵扯的绝非是同情或不同情那么简单——十五阿哥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此番在宫外险些丧命,和珅不该不知晓其中的轻重。

    难道说……他有什么旁的打算吗?

    到底这是一个同历史上的清朝有着不少出入的时空。

    和珅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淡淡笑道:“我帮的不是十五阿哥。”

    冯霁雯不解地看着他。

    “我不过是见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过于可怜,赠了些银两供他吃用,又顺嘴提了句皇上巡京一事而已。”和珅不以为意地说道:“举手之劳,没有旁的意思。”

    冯霁雯将他的话来回斟酌了几遍,琢磨了个差不多,方才道:“爷的意思是,纵然种不成善因,也至少不会与其交恶?”

    她就说,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断不该贸然去做出选择的。

    倘若如此的话,此事于他而言,还真就是‘顺手一帮’而已。

    “知我者,莫若夫人也。”和珅含笑注视着她,一派平静的双眸犹如月光下的一汪清泉,使人望之便觉心旷神怡。

    冯霁雯不经意间对上,不由地微微一怔。

    平心而论,这真是她所见过最好看的一双眼睛了。

    平静时清幽如水,思考时幽远深邃,笑时又如同集满了天上星辰,似乎一眼望去,若是稍不留神,便会将人连同心神都吸纳进去。

    见他的目光凝在自己脸上,冯霁雯轻咳了一声转开视线,将莫名而起的几分不自在掩去,岔开了话题说道:“爷在这儿笑吟吟的,瞧着心情倒是不错,可是那钱举人的事情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这事儿不是一般的难办。

    首先要将皇上的心思揣摩透了,方才能办好这件差事。

    若不然办的再好,不得圣心,都是白搭。

    可弄明白皇上的心思只是前提,要按着皇上的心思去将事情办得圆圆满满,这才是真正的难题——

    冯霁雯虽不大懂官场之事,可至少也心知皇上绝不希望看到因为一个区区举人而去动摇堂堂一个礼部的根本,去损朝廷的颜面。

    但那位钱举人执拗到这幅田地,敢跟礼部公然对抗,还敢带伤跳护城河拦御舟,活脱脱一个连性命都可抛诸脑后的硬茬儿,若和珅为顾及皇帝心思而草草敷衍了事,他又岂会愿意?

    “此事确实不大好办。”和珅嘴上这么说,可面上仍是笑着。

    只是他笑的不是这件事情好办与否,而是自家夫人左一句担心他贸然陷入党争之列,右一句怕他办不好皇上交待的差事,这幅瞧着比他自己还要上心的模样。

    有些事情自己能处理归自己能处理,不需要旁人操心也归不需要旁人操心,但真有人愿意替自己操心,却又是另外一码事儿了。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凡事习惯做到面面俱到的自己,是不需要任何人来提醒或是关心的。

    他甚至觉得多余。

    可如今面对这样的冯霁雯,他却半点也不这样想了。

    原来自己有能耐只能叫做本事,而有人处处为自己上心,则才能称之为过日子。

    从前的自己,太不懂得过日子了。

    也从没想过,原来自己这种人竟也能以与正常人相同的生活方式活着。

    这种感觉真切鲜活,让他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踏实感。

    和珅望着听他说罢那句‘此事确实不大好办’之后,便一直愁眉紧锁的冯霁雯,眼中笑意愈深,直到一双眼睛盛不下,蔓延到了面容之上。

    “不如问一问祖父的意见吧?”冯霁雯抬起头来向他说道。

    然而一抬头就瞧见了这人乐的跟吃了蜜似得一张俊脸。

    ……他到底在笑什么啊!

    这件事情有什么笑点吗?

    怎么好像从始至终为此事感到头疼的事情就只有她一个人似得?

    请问这到底是谁的差事啊喂……

    见他还在‘不知收敛’地笑着,冯霁雯险些黑了脸。

    见夫人变了脸,和珅似才回过神来一般,将面上笑意收起,口气却仍带笑说道:“夫人提醒的是。我毕竟初出茅庐,经验浅薄,是有许多事情须得向太岳父请教一二。还有理藩院那边办案的规矩,也要先摸透了才行。”

    冯霁雯已懒得跟他说,在心底翻了个白眼之后,面上却不显,只是道:“爷聪明过人,且自个儿看着办吧。”

    她就不瞎操心了。

    不过话真的说回来,他论智商论心机都远远甩常人十八条街,心眼儿多的用也用不完,她这勉勉强强及格的脑袋跟着瞎掺和什么劲儿啊到底是!

    她该不是闲出病来了吧?

    冯霁雯满心怪异地自我怀疑着。

    ……

    毓庆宫。

    自打从养心殿出来之后,和静便将永琰拉去了毓庆宫。

    她太久没有见到十五弟了,眼下极不容易有机会单独说话,她一时间什么规矩都不想去顾,也不想再去理会嘉贵妃若得知了此事又会拿什么法子来敲打她。

    回到毓庆宫之后,和静立即屏退了身边所有伺候的宫女下人,就连最信得过的祁嬷嬷也去了外头候着。

    “怎么瘦成这样了!”下人们刚退下,和静望着面前削弱的永琰便禁不住红了眼眶,微微躬下身子扶着他瘦弱的肩膀,既生气又心疼地问道:“可是在阿哥所里吃的不好?他们苛待于你了?”

    永琰仰头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七姐,这些日子,我并未待在阿哥所里。”

    和静脸色即是一变,正色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两个月前,我便出了宫。”永琰告知道:“直到今日,才得以回宫。”

    换而言之,他在宫外呆了整整两个月。

    “什么?!”和静大惊,攥着他肩膀的双手一阵发紧,“你出宫?你为什么出宫?你怎么出的宫?”

    她竟一无所知!

    “我想出宫去找魏大人帮忙。”永琰说到此处,眼睛有些发红。

    “你……”和静怔了片刻之后,皱着眉头重重叹气问道:“那你可见着了?”

    他口中的魏大人,自然是他们额娘的父亲,他们的外祖魏清泰了。

    永琰点头。

    “他怎么说的?”

    “他劝了我一阵,还怕的不得了。”永琰低了低头,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他怕我出宫一事泄露,再牵连到他,便即刻命人送了我离开,称全当没有见过我。并交待我在宫中要听嘉贵妃的话,不要再惹麻烦。”

    他何曾惹过什么麻烦。

    他若非当时真的走投无路,也不会冒险出宫去魏家求助。

    可他说什么也想不到,他的亲外祖一家人,会以这种态度招待他——可谓避之唯恐不及。

    当时他既震惊又无助,甚至于不可置信。

    和静听罢无言了一阵,握着他肩头的力气松了松,转而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虽是安慰的口气,却带着一股怅然:“外祖一家近年来在前朝每况愈下,风光早已不比当年,自保都已是十分艰难之事……你也莫要怪他们。”

    她实在不忍见永琰因此事而心灰意冷。

    可她自己的一颗心,却早已都凉透了。

    永琰仍然低着头,良久之后方才哑着声音说道:“七姐,如今我们谁也不能靠,只能靠自己了。”

    和静闻言微微一愣。

    “我知道七姐这些年来一直保护我跟九妹,可这总归不是长久之策。”他又说道:“纵然我们什么都不做,嘉贵妃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和静听得一阵心惊肉跳,忙地道:“你不要乱想,只要皇阿玛还在,她就不可能……”

    他还这么小,怎么能承受这些东西?

    她更怕他会因为这种心态而做出以卵击石的傻事来。

    他们如今的处境已经足够危险了。

    “怎么不可能?七姐,这次我在宫外,若非得人相助,只怕便回不来了。”永琰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和静说道:“嘉贵妃想置我于死地。”

    他的声音没有了惊惧,也没有不忿,仿佛只是在阐述一桩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而已。

    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所学到的,要比过去的八年中学到的都还要多。

    和静已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你说嘉贵妃派人在宫外害你性命?!”

    对……阿哥所里几乎全是她的人,永琰出宫,她定是知道的!

    但她却一直对外保密……

    甚至那次她带着和恪去阿哥所闹了一场之后,金佳氏还让阿哥所里的小太监假借永琰之名来安抚她,制造永琰还在宫中的假象!

    原来是有意要他的性命!

    她的十五弟,险些就回不来了!

    和静豁然站起身来,面色仓皇地道:“你可将此事告知皇阿玛了吗?我们现在就去见皇阿玛!”

    这可不是小事!

    “七姐。”永琰面色平静地喊住她,对她摇了摇头:“我没有证据。”

    “那也不能……”

    和静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了道:“别说她派人谋害我,单说我这些日子不在宫中,都没有人能够证明——阿哥所里的人,从太监到太傅,谁会承认我离宫多日?”

    所有的人都会站出来证明是他在撒谎,是他在蓄意污蔑嘉贵妃。

    更何况——“在御舟上得见皇阿玛时没说,如今更加不能说了。”他讲道。

    “你……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此事告知皇阿玛?”和静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永琰点点头,望着和静满脸失措的模样,并不觉得意外。

    他初得知自己被嘉贵妃的人盯上时,也是同样的震惊、害怕,也想着回宫之后要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皇阿玛,让他为自己做主。

    可冷静下来之后才明白,谁也不能为他做主。

    这件险些要了他性命的事情,他只能暂时当做从未发生过。

    和静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事实正如永琰所说的那般,没人能证明嘉贵妃的恶行。

    这宫中,如今说是被她只手遮天了也不为过。

    “七姐,从今日起,我们不可再任由景仁宫摆布了。”永琰眼神坚毅地说道:“到底如今的境地已经不能够再差,没什么好怕的。”

    “七姐知道你心里委屈……可大势当前,你纵有心相争,却也一定要学着韬光养晦,自保才是万事的前提。”和静劝道。

    “七姐放心,我自有分寸。”

    和静望着眼前赫然比之前不知长大了多少的永琰,心底忽然涌现一阵极浓烈的酸楚。

    “七姐对不住你,竟让你受了这么大的苦。”她有几分哽咽道:“但你下次再做什么决定之前,万不能再瞒着我了,知道吗?纵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也能有个照应——”

    永琰点头答应下来。

    和静的情绪勉强得以稳定下来,在一旁的雕花月牙桌边坐下,一面取出了手帕拭泪,一面示意永琰坐下说话。

    永琰在她对面的椅上落座。

    和静这才忽然想到:“对了,你方才说你在宫外之所以躲过了嘉贵妃手下之人的迫害,是因得了他人相助?是谁帮得你?”

    提到这里,永琰稍作犹豫了一下。

    和静见状说道:“你且放心,七姐只是想记个恩情,不会对旁人说起此事来的。”

    永琰离宫一事不可向外摊开,他为人所救自然也不宜大肆宣扬。

    而且若真传开,只怕还会给恩人带来麻烦。

    救了永琰,等同是得罪了嘉贵妃——

    想到此处,她又问了一句:“他们可知你身份?”

    永琰想了想,点了点头。

    冯氏起初不知道,可和珅似乎早已得知了。

    和静道;“那更要记下这份恩情,来日加倍偿还了。”

    永琰“嗯”了一声,这才与和静说道:“起初我虚弱昏迷,救我之人乃是正红旗驴肉胡同里,钮钴禄氏家的一位太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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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夫介绍:
同样是清穿,冯霁雯面临的不是险恶宫斗,也不是伤神的宅斗,而是要嫁给满清第一美男,乾隆第一宠臣,史上留名的大贪官——和珅!
这时的和大人,还只是个一穷二白,在咸安宫求学的清贫美少年。
被祖父以死相逼送上了花轿的冯霁雯狠一咬牙,满脸决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你继续发愤图强,我负责把嘉庆帝架空掉!
……
其实这只是一个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的夫妇有爱(蛇精病)日常。
金夫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金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金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