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 你这登徒子
竟有人骑马直闯西直门,听这架势冯霁雯还当是八百里加急来了,下意识地便拉着走在外侧的紫云避开,然竟生生晚了一步,紫云还未来得及回头,那一人一骑就已来到了她们跟前!
“啊!”
紫云被快马险险擦过,惊的往前弯身低头一躲,脚下的旗鞋便失去了重心,饶是冯霁雯反应及时将人用力拉住,免去了她摔个大跌趴的命运,紫云却还是单腿跪磕到了地上,她疼的脸色一变,当即怒气冲冲地喊道:“何人纵马!”
长没长眼睛!
西直门前修的官道并不窄,但因此时正是玉泉山往宫里送水的时候,一行车队占去了大半的道路在等着过检,骑马之人又赶得急,这才一时不慎蹭到了紫云。
只是那人也并非就是冯霁雯想象中报急信的官兵,而是富家子弟打扮模样的少年人,西直门内不可纵马,他已在门前勒马而下,手中缰绳一扔,又给一侧看守车轿的小吏甩了一锭银子,那小吏喜滋滋地接过,却也忍不住提醒道:“拜都少爷,您方才好像碰着人了……”
“唔?有么?”伊江阿这才回过头去,一扭头便见一位小姐搀着另一位小姐已要来到了跟前,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
来势汹汹,一副问罪的架势。
“哎呀,原来是在下的马不长眼睛,不慎碰着姑娘了,真是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在下在这里替这匹畜生给姑娘赔不是了!”他抢在紫云前头便开口认错儿,话毕还有模有样地弯身打了个千儿,连连地道:“不知姑娘伤的重是不重?可觉得哪处疼?要不然让在下帮姑娘瞧瞧?”
他起初还有几分认错儿的模样,越往后却越孟浪起来,尤其是最后一句,直让冯霁雯听呆了去。
这人一本正经的模样,如果不是言辞实在明显,她真要反应不过来紫云问罪不成反被调/戏了!
紫云这暴脾气哪里能忍,反应过来之后气的脸都红了,未开口便先动了手,直接“啪”的一耳帖子甩了过去,狠狠呸了一声咬牙怒骂道:“下流之徒!”
伊江阿是万万没料到自己今日撞见了个这么个硬茬儿,被甩了一记耳光呆了一刻,方得以开口嬉笑道:“说话就好好儿说,姑娘怎么还动手打人呢?”
挨了一巴掌,不恼也不怒,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冯霁雯见状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任由她向来自诩自个儿脸皮够厚,却不曾想会遇到此般令她深感不及其万分之一的厚颜无耻之徒。
“你要不要脸,你骑马蹭到了我,还反过来一张口便吐这些轻浮之言!本格格赏你这一耳帖子尚算轻的!你且报上名号来,我倒想听听这是哪座府里教出来的登徒子!”紫云越说越恼,一双眼睛已要喷出火来。
伊江阿面上的笑意却凝了一凝。
格格?
宫里的几位格格都封了公主,他也都见过,所以这是宗女吗?
脑海中迅速地将京中年纪脾气相符的宗女过了一遍,却是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再定睛一看她身侧站着的那位姑娘,竟是前些日子刚在香山枫会上出了把风头的冯家小姐冯霁雯——
通晓京中大小事的伊江阿顿时反应过来了。
这应当就是传说中那位唯一敢与冯霁雯相交、数月前刚从广州回京的奉恩辅国公弘融家的长女紫云格格了……
啧,可真是大意了。
伊江阿望着面前对自己怒目以示的小姑娘,连忙地认错道:“是在下一时口误,可在下这也是心急格格的伤势不是?格格消消气,万莫同在下一般见识——在下方才之所以赶得急,实在是因为年底考核在即,眼前时辰就要过了,这才没顾上格格!”
紫云却不理会,冷笑一声道:“废话少说,报出你的名号来!”
这是执意要闹到他府上去了。
一个普通的宗室女,伊江阿姑且不放在眼中,可坏就坏在近来他阿玛对他管的极严,再加上年底考核又考不出什么像样儿的成绩来,届时再添这么一桩,他岂不是又要吃上一顿竹笋炖肉了?
“在下无名小卒,不值一提,以免污了格格尊耳!格格看这样成不,待在下考核罢,明日便亲自上国公府登门给格格负荆请罪——今日实在是赶着考试,还望格格行个方便。”话罢便抬起手来一阵作揖。
连连地作揖,仿佛紫云不答应他便不会停下一样。
紫云被他晃的有些烦躁,本不想轻易放他走,但见他一副实在焦急的模样,而自己亦有要事在身,不想同他在此多做耽搁,便大发慈悲地道:“你说的倒好听,可我却不能信你。你若真有诚意登门道歉,那便留下姓名来——”
“在下真是拗不过格格您的执着,既如此,那格格便记好了——在下贱名倪浩淳,明日定登门请罪!”伊江阿满面正色地道罢,便又匆匆一礼,“在下时间委实紧迫,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欸——”紫云还要再说什么,却见伊江阿已小跑着进了西直门,显见是真的着急了。
“格格就这么放他走了?”阿屏望着伊江阿迅速消失的背影,不由道:“万一他不会登门给格格赔罪呢?”
“怕什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知道了他的名字,在这京城八旗子弟里还不好找么?”紫云一副尽在掌控中的神色,末了看向一直搀着她的冯霁雯,问道:“八旗中,有哪几家是倪姓的?”
“这个我倒是不清楚……回头问问旁人罢。”冯霁雯望着方才伊江阿离去的方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能是这人嘴皮子太溜,溜的人思维都跟不上了吧……
“反正跑不了他的。”紫云轻哼了一声。
“你的腿可有大碍吗?”冯霁雯这才得以问道。
紫云扭了扭膝盖,摇摇头道:“无妨。”
话罢抬起头来,很快又换上了一副笑盈盈的表情,面向冯霁雯问道:“你快给我瞧瞧我的头发有没有乱,脸脏不脏?身上可有不妥之处吗?”
冯霁雯瞠目地看了她片刻。
方才还处于暴走中的姑娘,是怎么做到一眨眼变成欢喜脸的?
今日可是怎么瞧这丫头怎么不对劲。
“你快帮我瞧瞧呀!”紫云催促道。
冯霁雯无奈替她检查罢了,又伸手替她扶了扶头上的簪花,方笑着道:“并无不妥,放心吧。”
今日巧的是紫云用的也是那对儿水晶纱的簪花,只是另又配了一支孔雀开屏的赤金镂空流苏钗。
二人身上外披的制衿也都是相近的浅色,远远一看倒如同一双姐妹花一般。
“那就好。”紫云迫不及待地重新扯起冯霁雯的胳膊,道:“这个时辰估计已经开考了,咱们快些进去吧。”
冯霁雯点头,二人向西直门的侍卫出示了宫宴的请柬,又登记了各自的身份,便被放行了进去。
二人刚进西直门没走几步,迎面却见前方有一名十分眼熟的小厮候在那里,见二人过来,忙端着笑脸儿迎了上来。
“紫云格格,冯小姐,你们可算来了。”走近了冯霁雯方认出来这不是旁人,而是那彦成身边伺候的小厮阿六儿,他笑着道:“少爷怕二位不知道去考场的路,特意让奴才等在这里,好给格格和冯小姐带路呢。”
“他这回可真是少见的细心,却不知咱们不知道路,难道没长嘴,也不知道问么?”紫云对着冯霁雯笑着讲道。
冯霁雯也跟着笑了笑,转头对一侧的阿六儿道:“这下倒省得问了,既如此,你便直接带我们过去吧。”
阿六儿应声“是”,走在了前侧方带路。
兴许已到了开考的时辰,通往咸安宫官学这一路竟是格外地安静,鲜少能见到人影儿,倒让紫云感叹好在韶九这回有先见之明,若不然只怕是找不到考场去了。
二人跟着阿六儿来到考场之时,为时一个时辰的文试果然早已开始。
咸安宫官学学子分为三班,第一年入学者为一班,第二年至第四年为一班,第五年为一班。
考场自然也分为三个考场。
那彦成入学不过第二年,此际便在第二考场。
阿六儿引着二人进了监考廊,一片安静的廊中设有桌椅茶水,正对着学子们方向的位置上坐着几名监考的先生,其余便多是学子们的家属了,打眼一瞧,个个儿锦衣华服,珠翠满目,偶尔低声交谈一句,声音都低至不可闻。
所谓的考台,其实并非是冯霁雯想象中的露天考台,而是修筑而成的一座重檐长亭,三面环着白玉栏,亭中设有数十张长形小桌,一人一座。
在座的学子们多是低着头书写,或是苦思冥想,亦有人昂着下颌晃着手中长毫,一副自甘认命的模样,急的廊下观看的家眷直接上前甩他几巴掌,却又因不可喧哗而生生忍住。
冯霁雯和紫云静悄悄地来至廊中寻了张空桌坐下来,探着头仔细瞧了一会儿,才算瞧见了那彦成在哪里。
他倒一副不慌不忙,心中自有丘壑的模样,时而凝神思考片刻,时而下笔疾书。
福康安也在这群学子当中,他坐在头一排,显眼的很,让冯霁雯想假装瞧不见他都不可能。
冯霁雯忽然有些忐忑,十分担心他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朝她这边看过来,回头又质问她为什么要来咸安宫官学——若果真如此,她当真是不好解释了。
紫云不知瞧见了什么,忽然掩嘴无声笑了笑,拿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冯霁雯,小声地说道:“快看看我大舅舅……”
说着,便伸出手指指向了右侧。
冯霁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险些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迪斯也没有缺席儿子的年底考核,只是他此时坐在那里,一只大手屈起托住半边脸颊,眼皮子沉重的跟灌了铅似得,已成了一道细缝儿却还在挣扎的一张一合着,表情痴痴茫茫地望着考台的方向,只怕已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儿子了。
他身侧坐着的妇人便是章佳大夫人瓜尔佳氏,她望着丈夫一副打瞌睡的模样,无奈叹了口气,却又不敢叫醒他,生怕他忽然回神会发出什么引人瞩目的动静来。
此时,她身侧的丫鬟忽然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
瓜尔佳氏转头向冯霁雯她们的方向望了过来。
猝不及防之下,冯霁雯与她的目光接了个正着,她下意识地向瓜尔佳氏礼貌地一颔首,瓜尔佳氏也回她微微一笑。
这位大夫人衣着装扮华丽,人看起来却十分地瘦弱,施了脂粉的脸上仍还是有些病态的发黄,据说是生那彦成时落下了毛病,故素日里并不常出门儿。
冯霁雯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她。
见她不再看着自己,冯霁雯方才转回了头去。
只是片刻后,瓜尔佳氏身边的大丫鬟却来到她身侧,在她耳边轻声传话道:“我家大夫人想请冯小姐去廊外走一走,不知冯小姐可方便吗?”
冯霁雯不由一怔,下意识地又朝瓜尔佳氏的方向望去,恰见她正朝自己的方向望着,仍是那副微笑的模样。
长辈相邀,况且章佳家与冯家是世交,她虽不知瓜尔佳氏要找她说什么,却也没有相拒的理由。
她与紫云低声说了一句,紫云点头后,交待了她快去快回。
冯霁雯未有在意,应下之后便随同瓜尔佳氏出了监考廊。
二人带着几名丫鬟,来到了考场后方的一条甬道之上,铺着花岗岩的笔直甬道两侧植着几棵新移栽过来的梅树,瘦骨嶙峋的,几粒粉嫩的花骨朵也手指甲一般大小,零零星星地挂在枝梢上,因天色不好的缘故,看起来越发冷清。
眼见逐渐远离了考场,而行在前方的瓜尔佳氏也迟迟不肯开口,冯霁雯揣摩不透她的心思,便只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并不贸然发问。
又行了约有百十来步,瓜尔佳氏终于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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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加更时间不确定,但最迟在下午三点之前么么
069 而是试探
次日早,冯霁雯较平时更早半个时辰起了身收拾。
今日要入宫,还跟紫云约定了去咸安宫官学,从头到脚要准备的地方很多。
秦嫫早早备用了一应衣物首饰等,冯霁雯洗漱更衣,用了早饭后,便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梳妆镜前,任由秦嫫和小仙在自己的脑袋上为所欲为。
一个看似简单的小把子头梳成后,秦嫫没去碰那些金玉之物,而是挑了那一对儿水蓝色的簪花,左右各簪上一支——便是冯霁雯之前赠给紫云的水晶纱制成的簪花。
只是紫云那对儿是粉色,她这对儿是水蓝色。
耳垂上是一对白玉水滴形的小巧耳坠。
“这会不会太素气了些啊?”小仙在一旁轻声说道:“毕竟是宫宴呢。”
“素气不要紧,出风头才使不得。更何况,小姐这从头到脚虽瞧着简单,但每一样儿都不是次品。”秦嫫说着,将一个从单独的首饰盒中取出来的翡翠细镯套到了冯霁雯白净的手腕上。
这是老太太留下来的陪嫁。
“我觉得也足够了,不必那么花哨。”冯霁雯瞧着镜中的倒影说道。
反正今日进宫就是个陪衬。
她倒还觉得这大红坎肩儿太晃眼了。
可秦嫫却说不能从头到脚都那么素净,旗服是月白色,配个红坎肩儿也浅淡得宜。
冯婆子当初一意孤行死谏之下坚持做下来的这件坎肩儿,在被搁置了俩月之后,终于在秦嫫的手里有了用武之地。
冯霁雯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
大家开心就好。
经秦嫫的安排,今日入宫由小醒和小仙陪着冯霁雯,小茶则被留在了府里。
自己的闺女自己清楚,那暴躁的性格搁在平时可以护着姑娘不让姑娘吃亏,但搁在皇宫那种地方,只怕还会反过来给姑娘惹麻烦。
小醒性格最是稳重,三年前便曾陪着冯霁雯进过一回宫,算是过来人了。而小仙这几日在静云庵,也是经过了玉嬷嬷一番调/教的,有她们二人在,秦嫫已放足了**成的心。
“娘,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送着自家姑娘上了马车后,折身回了棠院的小茶有些丧气。
“我什么都不会,只会给姑娘添麻烦。”她耷拉着脑袋,蔫头蔫脑的。
秦嫫安慰道:“傻丫头,谁说你什么都不会了,你如今至少还会懂得反思了啊。”
“真的吗?”小茶惊喜地问。
“当然了,为娘还能骗你不成。”
秦嫫答罢转过了头去,悄悄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自己生产时全程是清醒的,她有时真怀疑这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
可能随她爹吧?
秦嫫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
上了路的马车里,小醒和小仙正在同冯霁雯说着另外一件事情。
“姑娘太草率了,焉能就这么答应了小少爷的提议。”小醒自昨晚得知了冯舒志的来由之后,又听小茶和小仙说了些有关小野子的事情,便一直想找机会跟冯霁雯谈一谈,此际坐在马车中才忍不住道:“万一日后那孩子在府中惹了什么祸,只怕姑娘也不好向老太爷交待。”
那样的孩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招进府里呢。
“是啊小姐……”小仙也低声地道:“昨日您不是没瞧见那孩子满嘴谎话的样子。”
“你们有此般思虑自然是周到。”冯霁雯听罢二人的劝告,只笑了笑道:“可我也有自己的思量——”
她想过了,冯舒志那样的性格,她若当场拒绝的话,断会再次引起他的仇视不说,定还会适得其反,引得他天天往外头跑,变着法儿的去帮那孩子。
如此才是最影响他的。
二来,再坏不过也只是个孩子罢了,连小茶自己都能对付的毛孩子,并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当然,她最在意的还是对冯舒志的影响。
直接否定掉一个让坏孩子改过自新的可能,和肯给予信任,让他重新做人,这两者哪一种会有利于冯舒志的成长,似乎并不需要过多地去考量。
所以说到底她并没有太多的善心,一切都是为了冯舒志考虑罢了。
“万一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府里继续作恶呢?”小醒皱着眉问道。
“我打算让他跟在舒志后面做个小厮,陪他读书习武。”
所以呢?
小醒不解地看着她。
“所以他就是真的手痒又要偷东西,也只能偷舒志的。”冯霁雯话罢笑了一下:“舒志是个穷鬼。”
小醒愣了一下,小仙却问道:“再穷也有几样儿值钱的吧,真被偷了,咱们还是要吃亏啊姑娘。”
冯霁雯面上的笑意淡了淡,道:“吃不了亏。真要丢上几样儿东西,却可叫舒志死了心,看清了这世上有些人永远没办法改好,不可相交的话,也算是个难得的教训。”
而且他们堂堂一个冯府,对方一个市井小徒,又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就是真偷了东西也难跑得掉。
小仙这才隐隐明白过来。
小醒也多看了冯霁雯几眼。
原来这不是妥协,而是试探。
而不管试探的结果如何,对小少爷而言,都是好的。
……
马车一路驶进了西直门前。
冯霁雯自马车中下来,竟见有着奉恩辅国公府镶红旗旗标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那里,紫云的贴身丫鬟的阿欢就守在马车旁,瞧见了下车的冯霁雯,笑着遥遥冲着冯霁雯行了一礼,转头便对马车里说了一句话。
马车帘一下子被撩开,紫云不及阿欢去扶,便直接跳了下来。
身形却一个不稳,险些跌倒,幸好被另一名丫鬟阿屏及时扶住,令正朝此处走近的冯霁雯看的险些冒了冷汗。
“怎么下个马车也着急忙慌的?”
紫云小跑了两步来到她跟前,嘻嘻笑着道:“这不是一时忘了自己穿着的是花盆底儿吗……没站稳,往常我都是这样跳的。”
冯霁雯听了这话不禁有些无力。
合着这位格格前几日的规矩都白学了?
“进了宫可不能如此鲁莽了。”她见后面有了几顶轿子马车过来,压低了声音正色道。
“我省得。”紫云一脸不以为然地应下来,扯起她一只胳膊说道:“咱们快些进去吧,再晚些应当已经开考了。”
从西直门进去,不远处便是咸安宫官学,前来旁观的家眷不在少数,单瞧两侧停着的车轿便看得出了。
二人并肩往西直门的方向行去,刚走了几步,却听得身后马蹄声匆匆,一道疾呼紧跟着传来——
“让让,都给爷让让!”
071 这黑锅,她不背 (月票×30加
“冯小姐今日哪里来的雅兴,竟想起来这官学里凑热闹了。”
她并不像阿迪斯那样称呼冯霁雯的小名,但她的口气很和善,且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可这话怎么听却也无法让人觉得亲近。
通过这些日子以来的适应,对于别人或多或少的不喜,冯霁雯已不会觉得意外,闻言也只是笑了笑答道:“前些日子收到了嘉贵妃的请柬今日入宫参宴,紫云称想顺便过来咸安宫玩一玩,我便随她一同早早入了宫来。”
“原来是紫云格格想要来凑这个热闹啊。”瓜尔佳氏笑着点了点头:“我还以为冯小姐是为了韶九这孩子才过来的。”
说到此处稍作停顿,又笑着道:“那孩子也一定是这样认为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霁雯身侧的小醒皱了皱眉。
一个长辈,说这种话合适吗?
“说起来,冯小姐和我们家韶九这孩子自幼一同长大,这些年在京城是出了名儿的情同兄妹。咱们两家府上又是世交,晚辈们之间来往密切些,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瞧在眼里也觉得十分欣慰。”她一边说,一边放缓了脚步,说到最后已是漫不经心地驻了足,侧着身子伸出攥着素锦帕子的手碰了碰眼前一节梅树枝。
冯霁雯一直跟着她的步伐,见状也慢慢地停了下来。
“这些年来韶九这孩子为冯小姐惹了多少祸,我这做额娘的都看在眼中,但从未过多地去过问过——可是冯小姐如今已是及笄的大姑娘了,韶九这孩子亦有婚约在身,尤其是今年袁家迁入了京中,你甭看京城这块地儿不小,可官宦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不用隔夜便能传的人尽皆知的。”
冯霁雯已听出了她的意思来,却并没有反驳或是打断。
“如此一来,难免就会有些风言风语吹进他们的耳朵里。很多事情坏都会坏在这些流言蜚语上,许多人的名声毁也就毁在这上头了。”瓜尔佳氏说到此处,转过头来看着一直在侧聆听的冯霁雯,微微笑着说道:“冯小姐也到了议亲的年纪,纵是为了自己着想,是否也该学着避讳些什么呢?”
“多谢夫人好意提醒,霁雯一一记下了。”冯霁雯半垂下眼睛,看不出喜和怒来。
瓜尔佳氏见状眉心却微微一蹙,眼底显出了几分意外。
她与冯霁雯接触的不多,却也知道她是个一点就着,容不得别人说半点不好的坏性子,她原先已是做好了看着冯霁雯恼羞成怒,或是红着脸反驳的准备。
可面前的小姑娘却一副平静到不能再平静的样子。
这让原本想给这个她忍了太久的小姑娘一点羞辱看看的瓜尔佳氏觉得一拳头砸在了棉花堆里。
难道是她说的太含蓄了,她压根儿就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想着这个小姑娘的无脑冲动,瓜尔佳氏觉得很有可能。
她打算把话再说的直白一点。
“夫人的话我听懂了,不知夫人可还有其它的事情要说吗?若是没有,霁雯就先回去了,紫云格格还在等着呢。”冯霁雯声音柔柔地说道。
瓜尔佳氏到嘴边的话便是一噎,没办法再说出口来。
再继续说下去,倒显得她过于咄咄逼人了。
瓜尔佳氏不由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口气耐人寻味地道:“做父母的没有不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好好的,希望你是真的听懂了才是。”
冯霁雯笑而不语。
望着这一张怎么也看不出不高兴的脸,瓜尔佳氏忍不住一阵无力与不耐。
“好了,你且回去吧,莫要让紫云格格久等了。”她唯有道。
“霁雯告辞。”冯霁雯向她行了一礼,带着丫鬟离去。
“姑娘,你可听懂章佳夫人方才的意思了?”行过转角处,小醒见冯霁雯仍是那副不痛不痒的神色,出了声道。
“你是觉得你家姑娘比旁人傻还是怎么回事?”冯霁雯笑看向她。
那你还笑得出来啊?
小醒的脸色复杂了一刻,心底忽然没由来的有些酸涩。
她鲜少会跟着冯霁雯出门儿,是也不知道她近来在外是怎么样的一番为人处事。
都是如此吗?
在经受过这些冷眼甚至隐含的羞辱之时,既不动怒也不辩解。
“那姑娘日后……当真就不跟那彦成少爷往来了吗?”小仙声音低低地问。
方才章佳夫人那话她可不敢苟同,姑娘与那彦成少爷相交多年,她还未听说过半句闲言碎语呢。
虽然……虽然那是因为往前姑娘的外形很难让人去多想。
所以章佳夫人的话,根本就是危言耸听,夸大其词,在拐着弯儿的表达对姑娘的不喜欢吧。
不喜欢就不喜欢,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往来不往来,那就看这位大夫人的了,并非是我能决定得了的。”冯霁雯忽然笑了一声,“我与韶九平日里如何往来了,是我成日往阿桂府里去,还是没事儿总约他出去吃茶听戏了?”
小仙摇了摇头。
都没有。
九成是那彦成少爷来找姑娘玩儿。
可向来都是坦坦荡荡的,也甚少是二人单独相处,并无逾越之处。
“那便是了。”冯霁雯道:“她今日与我说的话,我记下来了,亦会多加避嫌。可韶九那边,她若不去讲,也别想着等回头韶九来找我的时候,我会刻意地去排斥他,再由我的口来告诉他须得去避什么莫须有的嫌。”
章佳夫人与她说了这一席话,虽是伤感情,但二人本就无感情可言,故也无需忌讳。
可韶九便不同了,那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定不想因此事而致母子生下嫌隙——若不然,直接教训儿子一顿不跟她来往便是了,何需来与她费这般口舌。
无中生有便罢了,可若还想让她费心扮黑脸儿做坏人,那可算是找错人了。
她虽然已经要成黑锅侠了,可这不管是与她还是与从前的冯霁雯都毫无关系的黑锅,她说什么也不会答应往自己身上揽。
她不打算将今日之事告诉韶九,影响其母子感情,但更不打算陪这位章佳大夫人演这么一出戏。
小仙听得呆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冯霁雯的意思。
小醒瞧着自家姑娘那副随性又不愿吃亏的模样,却是忽然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她家姑娘向来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但如眼下这般通透,却是真的招人喜欢。
别人喜不喜欢她确定,可至少她是十分喜欢的。
心下有了定论,心情便也未受多大影响的冯霁雯回到了考场。
却见紫云带着丫鬟已离了监考廊,正站外廊外等她回来,很有些心急的模样。
072 考核风波
“怎么去了这么久?大舅母都跟你说什么了啊?”紫云匆匆地迎上来。
“没什么,话一话家常而已。”冯霁雯含笑道。
“哎呀,大舅母可真偏心,都没找我单独说过话儿。”紫云半真半假地埋怨了一句,便拉起了冯霁雯的手道:“这里没什么意思,咱们去第一考场瞧瞧去。”
“不都是考试吗?”
“那边是肄业考嘛,没准儿有什么好玩儿的呢……”紫云找了一个不太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也不给冯霁雯再多说的机会,直接拉了人往前走:“估计他们的文考已经快结束了,咱们走快些。”
冯霁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这丫头从今早过来,便很有些不寻常。
总觉得她嚷嚷说要来看韶九考核,其实不过是个拿来掩人耳目的幌子。
可怜韶九这个二表哥似乎又被利用了。
只是这肄业考上,究竟是有什么好玩儿的能这么吸引她?
冯霁雯怀着茫然的心情跟着紫云来到了咸安宫官学的第一考场。
咸安宫官学内的子弟每次考核都会被记录在册,会对日后的入仕产生影响,其中更以肄业考的成绩最为紧要,也或是因此缘故,第一考场的监考廊中,几乎已是人满为患。
监考廊中围坐者甚多,监考的考官亦多了数位,甚至还有内阁学士王杰前来坐镇。
冯霁雯和紫云轻手轻脚地转悠了好一会儿,才算找到了一处位置不太好的空位坐下。
从她们这个方向望去,只能隐隐瞧见亭中学子们的一溜儿低着头的侧脸。
这让紫云颇为懊悔没有早点过来占上一个好位置,一面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仔细地瞧,那急切的模样,倒像是在找人一般。
片刻后,也不知是看到了谁,眼睛忽地亮了起来。
冯霁雯在一旁瞧出了不对劲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不知她看的是哪一个。
肄业考对学子们的意义非同一般,亭中学子多是低头凝神书写着——其中自然不乏家世显赫者,纵然考的差了,也不会太影响日后入仕的那一种。可当着一众人的面儿,还有内阁大学士在场监考,就算是装,也要装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来。
但却有一位装也不愿去装的,来的格外显眼。
他闲闲地倚坐在椅上,一只手臂搭在椅背后,一只手拿着羊毫漫不经心地在考卷上画着什么,虽看不清,但那笔画绝非是在写东西。
这年约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便是前些日子里刚闹出在烟花处与人争风吃醋打死了人的于齐贤。
其父于敏中忙于政务,今日并未能抽身前来监考。
也没什么可看的,不必看也知道儿子是什么德行。
这位经常聚众闹事,连课也甚少来上的于公子今日能‘赏脸’来参加这肄业考,已是让先生们相当宽慰了。
内阁大学士王杰将其这派模样看在眼中,威严的脸上是不遮掩的不喜。
他曾在阿哥所里教习,连阿哥都被他罚过跪,是出了名儿的铁面无私直肠子,最看不过的便是于齐贤这等吊儿郎当,不知尊重学识的骄扈子弟。
咸安宫官学里,收纳的多是八旗子弟,却独独有两个例外,第一个便是于敏中之子于齐贤,第二个则是刘墉之子刘鐶之——这二位并非旗人出身,但因家世显赫,长辈在朝中都是举足轻重之人,万岁爷为了显示对两家的厚爱恩泽,特允其二人入咸安宫官学,同八旗子弟一同相处受教。
只是他们之间的差异,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刘鐶之洁身自好,不爱拉帮结派,历年考核皆不下前五,深得先生们青睐。
而与其同一年入学的于齐贤则截然不同,随着父亲于敏中在前朝越发得皇帝重用的缘故,其在官学中也是水涨船高,日益受人追捧,一些子弟是得了家中授意刻意攀附,还有一些则是完全的物以类聚,找棵大树好乘凉。
前年里福康安初入咸安宫官学,不少人有意倒戈相向,于齐贤因此便同福康安格外地不对付——只是福安康虽性子骄纵,却因自幼养在宫中的缘故对这些溜须拍马之辈压根儿看不上眼,又因傅恒耳提命面不许他过度结交那些家中参与党争的子弟,故而这些子弟在他跟前讨不了好,多数便又回到于齐贤身后继续哈腰效力。
所以这位公子哥儿可谓是咸安宫官学中最大的一块毒瘤。
学里的先生们一想到明年开学再不必见到这位阎王爷,暗下多是大松一口气,今年也可安安心心地过上一个好年了。
“先生,学生写完了!”
一道高高的声音响起,众人下意识地望去,坐于亭中面向众学子们监考的吴省兰亦抬起头来。
是坐在最后面一排的阿林保站起了身来,手中捧着自己的数张考卷朝着先生吴省兰走来。
离文考结束还余一刻钟的时间,旁人也多写完了,可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等着学钟响起。
但这位阿林保本就是出了名儿的爱出风头,跟在于齐贤后面作威作福的惯了,吴省兰虽不喜,却也不作言语,任由他提前交卷。
“哎哟!”
阿林保刚走了十余步,脚下不知为何忽然一崴,惊呼了一声的同时,身形就朝着左侧栽倒而去!
“哐!”
他的身子撞到左侧的一张考桌上,一副疼的龇牙咧嘴的样子。
“哎呀……真是对不住了,方才一不留神打翻了你的墨,瞧瞧我这袖子脏成什么样儿了……啧啧。”他一面直起身子来,一面面露嫌弃地打量着自己袖口处沾染上的两滴墨汁。
周围的学子们探过头来,待瞧见那考桌上的一片狼藉之后,纷纷闷笑出声。
先生吴省兰已快步走了过来。
“这……”
他紧紧皱起眉头,看向阿林保低声训斥道:“胡闹——”
“先生此言差矣啊,方才我是不慎要跌倒,情急之下借着这张桌子扶了一把而已,怎么能是胡闹呢,这么多人瞧着,您可不能诬赖我啊!”说着环视众学子,嬉笑道:“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
“不就打翻了一盘墨吗,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你且瞧瞧,这考卷哪里还辨的出一字半句来!”吴省兰得见廊中开始有其他先生走来,连忙地提出要害,朝着阿林保质问道。
原来是阿林保方才‘不慎’打翻的墨汁染了该学子刚作好的考卷,大片的墨汁浸透晕染开,张张几乎已不可见原先的字迹。
“唷!”阿林保似才发现一般,却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道:“这是我的不对,我给这位兄台赔礼道歉了,还望兄台千万千不要介怀啊——要不然我这心里头,可真是万分过意不去了!”
周围响起的却是哄笑声。
“肃静,考场之上,成何体统!”监考廊中,王杰忽而站起身来,脸色沉肃地道。
他是鼎鼎有名的‘铁面先生’,众学子们自然没有不怕的道理,立即噤声下来,只是脸上那幸灾乐祸的神色,却是一个来的更比一个明显。
吴省兰到底只是一介文人,虽有些才气,做人却是格外谨慎,眼瞧此状哪里敢一次得罪这么多家中背景不凡的子弟,一时也不做声,只眼睁睁地看着那前来查看情况的先生,折回了廊中与王杰禀告详情。
等着王杰来拿决定。
“给其多加一个时辰,重写这篇策论——”王杰依旧站着,远远望着坐在亭中,始终没有出声的那名年轻人。
“王大人,这怕是不公正吧?”于齐贤冷笑了一声,看向王杰的方向,道:“我等都是一个时辰,他凭何可以多得一个时辰来做这考题?一个时辰,可是能多想上许多要害的。若果真可如此轻易便破例,那学生干脆也‘不慎’将这考卷作毁,求得大人再另给学生一个时辰来反复揣摩思考?”
他笑着讲道。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出声附和。
“就是,于公子这话说的没错儿,一码归一码,总不能因为我的过失而让大家心有不平……不然这样吧王大人,一命抵一命,学生愿拿自己的卷子来换兄台这污损过的卷子,不知兄台意下如何啊?”阿林保依然没个正形儿。
方才一直凝神的和珅,此时方才迟迟回神一般,明知阿林保是在刻意调侃自己,却也不恼不怒,反而露了笑道:“阁下的歉意,和某心领了。只是官学中考核历来有官学的规矩,阁下的提议,只怕有欠妥当。”
还笑的出来?
阿林保眼中闪过一抹嘲讽。
像他这种只能靠自己来出头的清贫子弟,不知将这场肄业考看的有多重要,此刻只怕还在强作镇定吧?
心中如此作想,阿林保面上却丝毫不显,一副为难至极的模样道:“那……那可如何是好啊?”
“反正我等绝不同意加时做题,这不公平!”
“王大人为师表率,凡事当以公正为先啊……”
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八旗子弟们,有着于齐贤撑腰,果真是什么都敢讲。
刘鐶之搁笔,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这种排挤与为难,他见得太多了。
起初会觉得为数不多的几个无权无势,受人欺负的学子们十分可怜,可几年下来,已不会再觉得同情了——既是知道自己与此处格格不入,为何又非要留下来自取其辱呢。
他身侧临近的考桌后坐着的年轻男子,单手撑着脑袋看着这场骚动,眉目中一派闲懒的意味。
“鐶之。”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转过头来。
刘鐶之闻声看向他。
“今次的策论不是我所擅长的,这和珅若是考不得了,那这肄业考的头名定是你的了。”金亦禹含笑低声说道。
刘鐶之皱了皱眉,旋即失笑道:“你此言是贬是褒?”
历年来考核,他与金亦禹非上则下,却总会被和珅压一头。
金亦禹低声笑着,望着正在商讨解决之策的王杰等人,饶有兴味地讲道:“你说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会猜不到今日会有人对他作手脚么。”
在官学里这五年,在被这么多人排挤的情形之下,都一直周旋的滴水不漏,没有真的得罪过任何人,一举一动让人挑不出一丝差错儿来的人,怎么会这么不谨慎呢。
还是说……明知躲不过,干脆顺水推舟了呢?
那他倒要看看,他要怎么再推回去。
“既然加时重作策论不可行,那便不如重新出一道新题让这名学生来补吧。”咸安宫官学汉总裁李形蕴在一侧与王杰建议着道。
咸安宫官学设满汉两位总裁,汉文文考自是由他主持,但王杰是皇帝亲派来监考的,故李形蕴不敢逾越。
王杰皱着眉思忖了片刻,思及来却也别无他法,唯有望向众学子道:“莫要聒噪,扰乱视听——此事乃是由他人造成的意外,不该让其本人来承担责任,我与几位大人商议了一番,决定重定考题,令其留下重考,仍为时一个时辰,尔等皆可留下来监考。”
不料他话音刚落,于齐贤便再次出声表达了反对。
这次他的理由仍然是‘此举不够公正’。
“历来考核讲求的不就是统考么,若试题都不同,焉能让我等服气?”
“你是在怀疑本官会从中徇私不成?”王杰看着那仍然倚在椅背上,坐没个坐像的年轻人,刚正的眉目间隐含着一丝怒意。
他做事直来直去的惯了,宁折不弯的性格同其学生钱沣可谓是同出一辙,放眼朝野上下,没人不为这师生二人感到头疼的。
但这样的人处事往往有一个弊端:永远不懂得圆滑为何物,不会与人周旋。
这正合了于齐贤的心意,他听王杰隐隐有要发怒的迹象,周遭之人皆噤若寒蝉,非但不怕,还接着讲道:“学生自然不敢质疑王大人的公正,只是试题的高低好坏,总也因人而异,有些人擅长论政,有些人或就精通诗艺之道……且不说在场众学子们会不会心有不服,单说届时诸位先生用以评断高低,只怕也不好一概而论之。”
073 他叫和珅?(小迷糊舵主加更
听着他这看似含蓄,实则目无尊长的话,又思及他那张不必去看必定也全无字迹的考卷,王杰不由冷笑了一声,目色凛然道:“试题既是重出,亦不可能过于南辕北辙。咸安宫官学里的先生,还不至于连这点区分品断的能力都没有。”
“王大人似乎忽略了一点——这肄业考,是我等的肄业考,大人此举公正与否,亦需得我等来从中评断,王大人只按己意便做了决定,不知是将这场我等等了整整五年的肄业考视作何物了?”
于齐贤此言一出,四周气氛变得更为令人窒息起来。
竟然敢同万岁爷派来的监考学士说这等话……
可真是不怕得罪人!
王杰的脸色铁青着。
他和于敏中在前朝便有些不对付,当下情形不免让他认为于齐贤是刻意在与他作对。
可他为官多年,就连之前他教过的几位阿哥和前太子,也不曾敢这样跟他说过话!
然而但凡知道些咸安宫官学中形势的人,必然都知道于齐贤这么做的原因,绝非是单单地想与王杰为难。
“定是刻意为之……”紫云压低了声音,与已经被这一变再变的形势看呆了去的冯霁雯说道:“好端端地,怎么会为了这样一桩事情与王大人如此堂而皇之地作对……我看八成是跟那被泼了墨的人有过节,想要让人过不了这肄业考吧?”
冯霁雯闻言下意识地往亭中定睛看去。
就在王杰与于齐贤僵持不下间,那位始终未有多言的年轻人站起了身来。
他这么直起身来,脸部的轮廓便落在了冯霁雯的眼底。
视线中得见那张竟还挂着淡淡笑意的清俊侧颜,冯霁雯登时怔住了。
这不是在城外拿错包袱,前几日里又刚在书斋里见过,让了她书帖的那位公子吗?
他竟然也是八旗子弟?
当时并未问及其姓名的冯霁雯意外地望着亭中的少年。
他不慌不忙地朝着王杰等人的方向揖了一礼,重新抬起头来之际,方才开口说道:“王大人与诸位先生的体恤之意学生在此先行谢过了,只是于公子等人既觉得不公,重出试题一法只怕确不可取——”
他也道不可取?
众人面面相觑起来,知道些内情的多以为他这是要服软了。
于齐贤在整座官学里,最爱为难的便是和家兄弟二人了。
据说两家人从父辈便开始不对付,只是那时两家背景相当,谁也欺负不了谁,可自兄弟二人的阿玛常保死在了福建外任,家中光景一日差过一日之后,在咸安宫官学中于齐贤便也越发明目张胆起来,时常以欺辱和家兄弟二人为乐,因此缘故,整座官学中甚少有人敢接近这对家中败落的兄弟。
除了伊江阿这朵京城奇葩之外。
只是这朵奇葩现在正在第二考场里打瞌睡。
故而这场对于和珅而言十分重要的肄业考,倘若于齐贤什么都不做,只怕才是奇怪的。
对于看不顺眼的人,自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对方不好过的机会。
王杰皱眉看着说话的年轻人:“你可知如此一来的话,你今日文考的成绩,便等同被作废了。”
虽然不知道这少年人在官学中是处于什么样的水平,但放弃肄业考到底不是件小事。
众人皆是下意识地看向了和珅。
冯霁雯亦然。
他却仍是一副风轻云淡,口气平和的模样:“如此岂能作废得了?眼下距文考结束,不是还剩了半刻的时辰吗。”
半刻钟的时辰能做什么?
难道还能重写一遍不成。
要知道今次这考题的要求,可是要作两千字出来的——纵是照抄,半刻钟也绝不够用。
“方才所做的策论,学生已背下,诸位先生既都在此,不妨细听学生读来一遍——是好是劣,诸位先生大可当场评断了。”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哗然起来。
当场做的策论,他竟背的下来?
且不说考试时精力都在用于了揣摩用词叙述之上,哪有闲暇去背东西,纵就是两个时辰什么都不做,照背着一本两千字之多的策论,只怕也没几个人能真的一丝不差地背下来——
是以就连王杰也一时怔住。
“慌不择路啦……”紫云瞪圆了眼睛,低声讶然道:“那么多页写下来的东西,是那么好背的?难不成他过目不忘吗?”
她可不信。
冯霁雯却想到事发之时,他坐在原处入神凝思的模样。
难道那时是在回想?
“不过这个和珅,我回京后数次听说过,也是个颇有才学之人……没准儿待会还真能瞧见什么好玩儿的呢。”紫云一面兴致勃勃地等着看热闹,一面小声说道。
“……谁?”冯霁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呀。”紫云朝着亭中伸了伸下巴,年轻人得了王杰的准允,四下安静下来,他施了一记文生礼,面上笑意淡了淡,开口不疾不徐,十分好听的音色因策论本身是与民生有关的缘故,此时便有几分字正腔圆的严肃。
冯霁雯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于他背了些什么。
“你方才说他叫什么?”她看向紫云问道。
“你不知道他呀……”紫云觉得实在稀奇,低声取笑道:“他可是如今满人子弟中生的最好看的一个,你竟不知道他?”
说好的颜控呢。
冯霁雯却莫名有些紧张起来,脑海中忽然闪过很多之前不曾思及的信息片段,很有些等不及地印证道:“你且说他叫什么?”
“你真不知道?他叫和珅啊。”
和珅?!
就是日后那个一路平步青云,被后人称作二皇帝的……大贪官和珅?
她怎么忘了这个朝代里是有着这么一个标志性的大人物的!
可眼前这霁月高风之态的少年人,竟会是日后权倾朝野的和珅?
该不是重名?
这可不是个常见的名字。
还有那日在书斋中,他唤他的随从叫刘全儿……她还当是凑巧了。
“他可是姓钮钴禄吗?”她又向紫云问了一句。
紫云点头:“是啊,钮钴禄氏,正红旗子弟。”
还真是他啊。
也对,算一算时间,一切还没有开始。
可眼前这少年人,当真是让人没有办法跟历史上那个深入人心的大贪官联想到一起。
望着在亭中背诵策论,年轻颜正,一贫如洗却毫不自卑自弃的年轻人,冯霁雯笑了笑。
不说其它,单说这幅临危不乱的气场,和这幅运筹帷幄却满身平和的模样,确实就是一块做大事儿的好料子。
前世她养病期间偶然之下,是读过和珅的一本传记的,传记中确实提及过,他年少丧父,日子过得十分贫寒,日后全靠着满腹算计和圆滑的处事手段,一步步走上了权力巅峰。
虽然后世评说大多是负面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确实是一个十分不简单的人。
最开始的契机,似乎是娶了某个官家小姐——
官家小姐……
冯霁雯忽然笑不出来了。
074 贪官之妻的宿命
“该不会真的背下了吧……”紫云瞪大了眼睛惊叹道。
她虽辨不出好坏,但瞧着他措辞流畅,而诸位先生包括王大人在内神色虽是各异,却绝非是不满和批责。
“嘭!”
茶盏跌碎的声音陡然响起来,在原本安静的四下格外招人瞩目。
近在咫尺的紫云甚至被惊的抖了一抖。
“姑娘您没烫着吧?”
“月牙儿,你怎么了?”
冯霁雯略显木讷地摇了摇头。
亭中的少年人闻得动静口中稍顿,向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似意外她也在,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深邃的眸中含着与以往无二的浅笑。
十分礼貌的眼神问候。
不过短短一瞬间,他便收回了目光,继续诵读。
四下恢复了寂静,众人并没有将太多的目光放在注意冯霁雯和那碎掉的茶盏之上。
已有下人前来打扫收拾干净,并换上新的杯盏。
四周只听得到少年人显得有些抑扬顿挫起来的声音,和隐隐的赞叹声。
冯霁雯的脑袋却是在嗡嗡作响。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家祖父英廉这个名字何以有些耳熟,似乎是在哪本人物传记上看到过了——
正是和珅的传记!
而祖父在其上被提及的身份……竟是其太岳父!
试问英廉府上除了她之外,还有第二个姑娘吗?
所以……换而言之,她的历史宿命,竟然是嫁与这位遭后人唾弃数百年的大贪官和珅为妻?
她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冯氏?
心头上一万头草泥马疾驰而过的冯霁雯觉得自己好似被雷劈了一遭!
这个设定也太会玩儿!
冯霁雯呆若木鸡地望着亭中的和珅,她觉得自己顿时再也无法直视这个人了……
“文辞精湛,见地不凡,颇有拨云见月豁然开朗之感!”
那边和珅已诵读完毕,王杰难掩欣赏之意地头一个出口称赞道。
刚被重击过的心神仍旧处于涣散状态冯霁雯见他一副发现了一根好苗子的欣慰神色,不由麻木地想,倘若王杰知道这株所谓的好苗子以后会成为他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的话,还能欣赏的起来吗?
李形蕴亦是一番夸赞,余下几名先生紧跟着开口,一半是真欣赏,一半是真跟风。
亭中的学子们,却是截然不同的反应。
以于齐贤作为代表人物的众子弟们,多半的表情似吞了苍蝇。
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没能害得了他,还反让他出了把风头!
在咸安宫官学中处事向来低调的贫寒子弟,今日怎么忽然改了处事作风了?
一种被反过来利用了的耻辱感自内心深处升起,于齐贤咬牙切齿,豁然站起了身来。
“学生有话要讲!咸安宫官学自建成以来,文考皆是笔试,何来的口诵一说!若人人都如此,还有何规矩可言?”他满脸大写的“我不服”。
王杰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所谓文考,考的是学问与见识,而非几张形式上的考卷——大清一直主张以文治国,以才取用,科举之所以设有殿试,便是因为不可单凭几张考卷来敲定才学高低。”
于齐贤还欲开口再行反驳,却听和珅在他前头出了声。
“王大人所言字字珠玑,学生深感敬佩。但于公子的话也不无道理,今日之事实属意外,也怪学生自己不够小心,实在不足以令大人为学生坏了咸安宫官学历年考核的规矩。”他缓声笑道:“今日能将所做策论尽数诵读于诸位大人与先生们详听,学生那几张考卷,便是没白写了。”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实为一个豁达大度。
于齐贤却气的要吐血。
他算是明白过来了!
只要他那篇策论当作诵读了出来,不管算不算作考核的成绩,但今日之事必然要传开,又在王杰面前留了印象,这其中的好处,可是比肄业考核得个头名来的还要大!
“我就说嘛,你看怎么着……就知道,啧啧……”金亦禹笑着说道。
刘鐶之定睛看了看那始终淡然处之的年轻人。
往前他并未过多地注意过这个人。
只知他年年考核第一,但平素为人极为低调,除了同永贵家的儿子还算有些交情之外,同官学中的其它子弟并无往来。
当然,这是因为没人愿意与他往来。
一个家中败落,在官学中以贫寒为名的学子,就是再努力读书,落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徒劳的。
所以他从未真正地去留意这个和珅。
可此时此刻,事实却是与他以往的认知天差地别——这个人,远非他平日里所表现出的那般和气甚至是好欺负。
肄业在即,方才没了顾忌,想借此一搏吗?
从眼前的情形来看从头到尾,只怕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所有的人都被算计了,甚至包括性格刚直的王杰大人在内……
这五年里,他竟不知身边藏了个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物。
有和珅这番话在,王杰与李形蕴到底没有当场拿下主意来,只宣称容后与众先生商议之后,再做决定——文考时辰已过,让众学子们下去准备两刻钟之后的武考。
于齐贤气的险些要将牙根咬断。
事情到底会怎么解决,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形势不管如何发展,对和珅而言都只会是有利的!
“和珅,咱们走着瞧!”他从和珅身侧大步走过,狠狠撞了一记他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过只是一场文考罢了,就算是露了脸又如何,就凭他那不值一提的背景,要怎么和他来斗!
于齐贤带着一帮跟班儿怒气汹汹地离开了考台。
和珅站在原处,却是无声失笑摇头。
这个轻笑看似依然和气,半点脾气也没有,却似藏着一抹不以为然的不在意。
是的,不是不生气,而是根本不在意。
对于齐贤的为难,一点也不在意。
仿佛……根本就不曾将对方放在眼里,摆在同一个位置上过一般。
犹如大人看待胡闹的孩子。
一直鬼使神差地注意着他的冯霁雯,得见此状更觉得一阵难安。
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此时只怕尚且是冰山一角……
和珅似有所查地转过头来。
冯霁雯连忙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月牙儿你怎么了?怎么瞧着心神不宁的样子?”一直不知是在注意着谁的紫云,见亭中学子们纷沓散去了,得见冯霁雯低头失神的模样,忙关切问道。
冯霁雯下意识地摇头,此时再抬起头来,亭中已不见了和珅的身影。
“那咱们先去比武场占好位子吧——”紫云拉着她便要起身。
文试过了还有武试的。
正处于极致凌乱状态的冯霁雯闻言摇摇头。
“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就不陪你过去了,你且先去吧,不必管我。”
“方才不是说没事儿吗?哪里不舒服?可严重?”紫云连忙地问。
小醒小仙也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家姑娘。
“无妨,只是有些胸闷头昏罢了,不打紧的,坐上一会儿应当就没事了。”恐她们过于担心,冯霁雯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说道。
“是不是方才太吵闹了?”小醒道:“方才过来的时候,见书楼旁边有几间茶室可供休憩的,不如奴婢扶姑娘去那里坐一坐缓一缓吧?”
“是啊姑娘。”
冯霁雯听了只是点头。
她确实需要好好地缓一缓……
紫云陪着她一道儿去了汉书楼旁的那座一明两暗的茶室。
此处平素是供前来官学中拜访的贵客或是学子们家眷临时歇脚的地方,收拾的干净利落,但因今日考核的缘故,并无人在,整座茶室都格外地安静。
冯霁雯坐下后,接过小仙捧来的热茶连吃了几口,嗅着茶室外隐隐传来的冷梅香气,方迟迟觉得脑海中的神思清醒了一些。
方才真是被吓懵逼了……
当然,纵是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人生归宿’。
这也……太坑人了吧?
“可好了些吗?”坐在她身侧的紫云问道。
冯霁雯点点头。
“那就好,方才你那副样子可真吓坏我了。”紫云松了口气,又忍不住问道:“那咱们是继续坐这儿歇着,还是去比武场看热闹?”
见她一脸十分想去,却又顾及自己的模样,冯霁雯不禁笑了笑,道:“你赶紧地过去罢,我在此处坐着等你回来便是了。”
紫云一时有些犹豫,显是放心不下她。
“我当真是没有大碍,只是比武场难免有些吵闹,我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见她脸色确实不似方才那般难看,加之又耐不住心底的期待,紫云便道:“那你在此处等着我,我很快回来的。”
“好,放心去吧。”
望着紫云带着两个丫鬟离去的背影,小醒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紫云格格这模样,哪里像是单纯想看热闹?
可她向来不会去过分关心与自己和冯府无关的事情,于是便也没有多嘴说什么。
小仙则在一旁为冯霁雯捏起了肩,想藉此让她放松一二。
冯霁雯却是望着茶室外偶尔经过的学子和下人们,暗暗思忖着该怎么摆脱这个贪官之妻的命运。
这个身份太有挑战性了,平庸的她实在抗不住啊。
冯霁雯苦恼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眉心。
然没过多大会儿,紫云不知为何又带着阿欢和阿屏折了回来。
她看起来颇有些垂头丧气。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冯霁雯问道。
紫云揉着手里的丝绢坐了下来,瘪了瘪嘴道:“没什么热闹可看的。”
他竟然不参加武考了。
“兴冲冲地要过去的是你,现如今说没什么热闹可看的也是你。”冯霁雯无奈地笑了笑。
“哎……不提这事儿了。”紫云叹了一口气,将失望掩去。
见她摆明了是有心事的模样,然此时身处咸安宫官学之中,冯霁雯也不好贸然开口发问,只是道:“既然不想看了,那便吃些点心垫一垫肚子,过了午时便往宫中赴宴去罢。”
入宫赴宴不能多吃了东西,以免到时席上失礼,所以午饭只是让丫鬟们装了些果腹的小点心带来。
紫云兴致阑珊地点了点头。
小仙和阿欢将各自带来的点心从小食盒里取了出来,不过各自两小碟,都是些清淡宜口的小糕点。
二人就着茶水吃了几块,紫云的心情似有好转。
“月牙儿,你日后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呢?”紫云忽然问道。
冯霁雯闻言一怔,遂下意识地看向茶室各处,确定无人之后,适才低声嗔道:“这是在咸安宫,你说话可注意着些。”
学规矩时太妃千叮咛万嘱咐的,便是在宫中必要言行谨慎。
这种话虽不会触到什么忌讳,但若让人听了去,难免有损女儿家自身的颜面。
尤其是紫云还在议亲。
这丫头,真是口无遮拦的惯了。
“哎呀,这里又没人……都在比武场呢。”紫云眼睛微微亮起,满脸期冀地道:“你就跟我说说嘛,咱们相互交换一下秘密。”
冯霁雯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一口漱口的茶水险些就喷了出来。
这模样,不是一副活脱脱的怀/春少女真实写照吗?
果然是有情况了。
她接过小醒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茶水,道:“回头出了宫再说也不迟。”
“现在坐着也是坐着,就当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儿……”紫云伸出一只手来晃了晃冯霁雯的胳膊。
突如其来急着要与闺蜜分享的少女心可是没那么容易退却的。
“你们俩去外面守着,如果有人过来记得提醒一声儿。”紫云向两个丫鬟吩咐道。
阿欢阿屏应下来,退去了茶室外。
冯霁雯无可奈何,笑了问道:“这到底不是在家里,你说话可要注意些分寸。”
这是在提醒她,纵是要分享秘密,却也不能说出什么落人话柄的东西来,譬如……太过明显的暗指,甚至是姓名之类。
这傻丫头显然是有心上人了。
实则从香山枫会上回来之后,她就隐隐察觉到了。
“好好好,那我先说我的……”紫云脸色不自觉就变得欢愉起来,眼中神采好似星辰,本就是邻座,她又将椅子往冯霁雯的方向挪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却仍然难掩欢喜地说道:“我想嫁的人,不一定是门当户对,但一定要是自己喜欢的。”
这头一句,便让冯霁雯觉得相比之下,这姑娘比她更像是穿越来的。
但不管现实如何,谁都有向往理想归宿的权利。
她便笑着问:“然后呢?”
075 想嫁什么样的人
“然后一定要饱读诗书,有才华……待人温和有礼。”紫云继续说道,眉眼间藏着一抹羞怯的笑意。
冯霁雯听罢凝神想了想。
咸安宫官学虽然是一座学所,但悲哀的是,真正饱读诗书的学生若是较真儿数起来的话,只怕十个指头还用不完。
所以若论称得上才华二字的学生,似乎也就只那么几个。
加上大有可能还去过香山枫会……
冯霁雯仔细想了想,大约已将‘嫌疑人’锁定在了几个人当中。
“嫁人乃是终身大事,我可不愿自己日后后悔……虽然我阿玛额娘常常只将门当户对挂在嘴边,但我认为,两情相悦才是最重要的。”紫云一脸跃跃欲试的坚定,又笑着问冯霁雯:“你觉得嫁人的话,哪一样最重要?”
“如果我一定要嫁人的话,那首先必要在祖父的点头允许之下才可以。”冯霁雯道。
两情相悦什么的,她上辈子便没遇到过,可见实在太难了。
这种东西对她的生活而言或是锦上添花,但并非是必须有不可。
且又是在这封建至极的古代,倘若真的两情相悦,其实也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
迎上紫云的目光,冯霁雯不觉更放松了一些,口气随意地谈道:“我只求个安稳轻松罢了。若是可以的话,我倒不想嫁进那些关系错综复杂的高门大户里,我是最不愿意将时间都耗费在应付人际关系上的。”
那些宅斗之流,她只要稍稍一想,便觉得头疼的不得了。
她虽比芜姨娘好一些,可却确实不是那块料儿。
紫云听罢她这番想法既不赞许也不反驳,只又笑着问道:“你只说要嫁什么人家了,那要嫁的人呢?你想嫁个什么样儿的人?”
冯霁雯想了想,答道:“相敬如宾。”
作为一个穿越女,她的想法似乎太过于中规中矩了。
可谁让她除了悠闲度日之外,就再没有别的追求了呢。
紫云这下才轻轻皱了眉,有些不太理解的看着冯霁雯:“夫妻之间也要那样端着规矩的话,该多累呀……难道你不想找个真心喜欢的人吗?”
那样的日子过起来才有滋味嘛。
冯霁雯笑了笑,摇头道:“真心喜欢的人岂是你想遇到便能遇到的?若是遇不到,那自然还是相敬如宾的好,难不成要成天儿大眼瞪小眼,闹的家宅不宁吗?”
紫云看重的是感情二字,相较之下她却现实的多,她没想过要去追求那些可遇而不可求的真感情,所想不过余生可以尽量安逸地过活罢了。
“唔……你说的倒也没错儿。”紫云轻轻牵了牵嘴角,笑着道:“喜欢的人……或许真不是那么容易能遇到的。”
所以才要更加珍惜,方不愧对上天的这番安排吧。
两名小姑娘对窗而坐,各自怀揣着截然不同的一番心事。
冯霁雯却不知与茶室相邻的汉书楼中,有人不慎听到了她与紫云的这番对话。
“我就知道你又跑这儿来看书了!”
一道少年人的声音传来,大步走近在他左肩处拍了一记,笑哈哈地道:“你可真行,平素不参加武考也就罢了,肄业考竟然也不去——我听说刘鐶之和的金亦禹也没去?”
书架前,正抬手找书的和珅淡淡地“嗯”了一声,头也未回地答道:“去了反而麻烦,不如不去了。”
武考不同于文考,他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不想再费什么心思与于齐贤等人周旋。
至于刘鐶之与金亦禹他们,则是从没想过要通过武途入仕,家中背景雄厚,面对没兴趣的事情之时不愿浪费时间,也属正常。
只是他与凡事皆可随性而为的他们不同,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事先算计好的,不容许有任何差池。
这些年来,一如今日这般。
伊江阿笑着道:“我听说他俩去上观楼听戏去了,要不等和琳那边考完,咱们也出去玩玩儿?”
和珅没有答他的话,取了一本书后转回身来,适才笑着问道:“要等他只怕还要一个时辰,你今日又是在武考第一试上被刷下来了?”
伊江阿不觉为耻地道:“嘿,考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处?你不是不知道那弓沉的很呐,我有那劲儿还不如去城外打打猎呢,好歹还能打点儿吃的回来,总归赔不了。搁这儿跟他们现,纯属是瞎浪费力气。”
说到此处又嘿嘿笑了两声道:“再者说,我这头一试便被刷下来,不是恰好能多给和琳那小子一个表现的机会么?”
这自然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
和琳虽然读书一般,但骑射功夫却是一流儿,力气又大,历年武考从未下过前三。
而对于伊江阿这幅嘴皮子里吐出来的各种不着边际的话,和珅早已习以为常,听罢不过一笑,道:“我今日尚要留下来收拾整理些东西,应是没时间随你出去瞎晃了。你若有事,且先走吧。”
“改日再行收拾便是了,你好不容易挨到肄业了,就不出去松快松快?”伊江阿嬉笑撺掇着。
和珅已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一面翻开手中书卷,一面漫不经心地答道:“日后有的是机会。”
深知他脾性的伊江阿见状叹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调侃道:“那成,我就不打搅您在这儿看书做学问了,等后日里考核的成绩出来,咱们再出去聚一聚——我提前把话给您搁这儿了,到时您可不许再找什么借口推辞,不给小弟面子啊。”
和珅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笑道:“后日受了袁先生所邀,要去一趟香山别苑,只怕是分身乏术了。”
“得得得,知道您是个大忙人儿,那大后日,大后日总没什么事儿了吧?”
和珅微一思索之后,笑了点头。
“那可说定了啊,我回头让人早早在鸿福楼把位置给定咯。”伊江阿得了和珅准话,一心想着要回去逗那两只昨个儿刚从和亲王弘昼那里磨来的两只鹦鹉说话,于是就没有多留,直接带着下人回府去了。
至于今早在西直门儿外骑马蹭了人一事,则早已在文考时那场回笼觉里丢的一干二净,半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
武考不同于文考,要先生们仔细审阅批卷,武考结束当场名次便也跟着出来了。
第三考场里,一名正蓝旗出身叫做阿奇英的学子夺了第一。
第二考场中,福康安险胜过和琳,只在射艺上胜了仅仅一发。
至于第三考场肄业考,第一名则是毫无悬念地落在了于齐贤的头上。
到底参考的学子中,九成都听命于他,余下的一成纵是有心相争,却也不敢出这个风头儿。
考核完便是长长的年假,学子们甭管考的怎么样,大多乐的轻松,尤其是今年肄业的学子们,更是个个儿精神抖擞,将官学里的书籍等杂物一概交给了家仆来收拾,高高兴兴地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地出去找乐子消遣去了。
八旗闺秀这边,此刻却又是另外一番情形。
景仁宫宫宴在即,尤为怠慢不得,闺秀们皆是早早准备妥当。故眼下虽刚过午时一刻,却多数都已在前往宫中的马车里,是为防止路上有什么差池,耽搁了晚宴的时辰。
而京中闺秀当中最受瞩目的金家二小姐金溶月,此时却刚从外面回来,由丫鬟们伺候着洗漱更衣之后,午时都已过了大半。
相对其他闺秀而言,对于这场宫宴,她似乎是最平静淡然的那一个。
只是时辰到底不早了,丫鬟阿碧见一切都已妥当,便轻声催促了一句。
“姑娘,咱们可以动身了。”
坐于梳妆台前的金溶月伸手扶了扶头上的玉钗,望着镜中的倒影微微弯唇一笑,眼角本就有些上扬的水眸更显潋滟。
她应了阿碧一声,起了身来,刚要开口吩咐一句什么,却听珠帘外传来了一句丫鬟的禀告声。
“姑娘,二少爷又来跟您借书了。”
金溶月在自己的院子里有单独的书房,藏书颇多,常常惹得兄长过来借书。
“二少爷今日不是肄业考吗,这么快便回了府,想必是考的极好了。”阿碧笑着道。
金溶月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抬脚离了房间,出了正堂,往书房而去。
“二哥今日自觉考的如何?”
她刚一踏过书房门槛,便笑着向书房里的人问道。
却听里面的人不答反问,满是新奇的口气问道:“月儿,这幅字你是哪里得来的?”
金溶月面上笑意一凝,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来到了他面前。
金亦禹手中正持着一幅折痕清晰的草书,细细地打量着,眼中满是惊艳。
金溶月皱眉将其从金亦禹手中抽了过来。
“二哥怎么随意乱翻我的东西?”她一面将字重新折起,一面不悦地问道。
“我就是方才在书架一角里偶然瞧见了,顺手这么打开一看,怎么就成了乱翻了?你这书房里,难道还有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不成?”金亦禹笑着看着她,眼睛微微眯起,视线定在了她手中折起的纸张之上:“月儿,我记得你平日里是不习草书的——”
而后不待金溶月说话,便问道:“那首相鼠,该不就是那日在香山枫会上英廉府上的小姐所作吧?”
他虽素来沉迷于书画,但为人却是机敏,又因深知胞妹的心性,故只这片刻,便猜出了七七八八来。
金溶月被他那双同样微微上扬的桃花眸看出了几分薄怒来,直直地看着他问道:“二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亦禹仍然是含笑看着她,似要将她看穿一般。
金溶月抿了抿唇,将头侧去了一侧避开他的目光,满面不悦。
“月儿啊,这么做人……可不好。”
金亦禹笑着轻声说道,金溶月刚要抬起头来反驳,却忽觉一只大手落在了自己头顶,轻轻拍了拍,似是劝告。
“我的妹妹这么聪明,怎么就不能自信一点呢。”
金亦禹笑叹了一口气,已是信步离开了书房。
金溶月站在原处,脸色红白交加。
片刻后,忽而低下头将手中纸张撕的粉碎。
本就没人能够比得过她,更何况是那位她从未拿正眼看待过的浑身上下皆是笑柄的什么冯家小姐。
简直荒唐。
……
“月牙儿,我跟你说啊,这宫宴也没什么,不过是吃顿席面罢了,更何况咱们只是来走个过场……一会儿到了景仁宫,你可千万别紧张。”前往景仁宫的路上,紫云正对冯霁雯这么说着。
冯霁雯叹了口气。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你能不能不要抖的这么明显?让别人看了去,未免觉得失礼啊。”冯霁雯小声担忧地道。
“有、有吗?”紫云强装镇定着。
她从未进过宫,纵是跟嬷嬷学规矩时听她说起宫中规矩森严,却也不曾真的当回事儿,大半日在气氛自在的咸安宫官学里耗了过去,更没觉得如何。可此时真正进了内宫,觉察到气氛的肃穆庄重,加之又忽然想起了章佳氏为了让她认真学习礼仪而对她讲过的那些因为错了规矩而被处罚的可怕事例,不由便后知后觉地胆怯起来。
二人一起走,平时胆儿大任性的紫云格格,此际竟还不比冯霁雯来的冷静。
冯霁雯听她声音都在发颤,一时既是想笑又恐她越怕越乱,边放缓了脚步走,边宽慰道:“你自己不都说了咱们只是来走过场的吗,只要本本分分的,不出什么差错便是了,如何至于怕成这幅模样?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只管照着别人来,力求不惹眼,挨过这场席面便行了。”
这话说的容易,其实她自己也有些胆怯。
但若两个人都怕,才有的麻烦。
“好,我都听你的……”紫云咽了口口水,俨然已将冯霁雯当作了救命的浮木。
这让心中同样没底儿的冯霁雯倍觉压力重大,却偏生不敢表露出分毫,只有努力照着太妃教给的规矩,做出一副无畏的姿态来,如此倒让跟在后头的几个丫鬟看的安心不少,顺带着送上了一腔崇拜。
行在前侧方的小醒则加快了几步,赶上了前方引路的小黄门儿,垂首轻声询问道:“敢问这位公公,还要多远方能到景仁宫?”
小太监刚要答话之际,却忽见眼前的小道上闪过一道白影,直直地钻进了一侧的花丛当中。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乱的脚步声和低呼声传近。
“公主您慢些跑,当心着脚下!”小宫女紧张地喊道。
076 在哪见过
一名着宫装的小女孩疾步跑来,未来到跟前便向那小太监问道:“你可看到一只猫儿过来了?”
那小太监看清楚了来人,连忙跪下行礼。
“奴才见过九公主!”
冯霁雯一听是公主,连忙便扯着紫云矮身行礼。
只是小女孩的注意却全然不在她们身上,一面拿眼睛环视着四周,一面急不可耐地催问道:“你们可瞧见我的猫儿跑过来了?是一只花脸儿的小白猫——”
两名宫女紧跟而来,显是走得急,略微有些气喘。
“……奴才方才像是瞧见了一道儿白影,可却不甚肯定是不是九公主您要找的猫儿,奴才瞧着是往那茶花丛里钻进去了。”小太监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答道。
虽然自令妃娘娘故去之后,这位九公主在宫里的地位已非往日可比,但到底还是握有生杀大权的主子,容不得他这个连名号儿都叫不上的小太监不怕。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花玉’给我找出来?”小女孩看向两名宫女。
二人互看了一眼,却是其中一人竖眉不悦地反向小太监问道:“钻进了花丛子里,你可看清楚了么?”
那可是叶子上带着刺儿的山茶花丛,真让她们钻进去找那只常常抓伤人的坏猫儿,指不定要被刮伤或是抓伤呢。
女孩子没太听得懂,那小太监却是明白了,一时间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作答。
年幼的公主不好得罪,可这些有点儿身份的大宫女,同样的作对不得的——她们这些人往往记仇的很,当场不会发作,但日后有的是法子来为难你。
小太监踌躇的这片刻,紫云忽然开了口。
“我刚才也看着那只猫儿了,确就是钻到那花丛子里头去了——”
冯霁雯闻言一愣。
太妃在教她规矩之时,耳提命面最多的一句便是少言慎行,眼下找一只猫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既然是可以不必开口,不掺和进去的,自是还是不开口为好。
方才那说话的宫女,当着主子的面会对那小太监多此一问,显是不乐意去找。
紫云这一句话,倒是给这小太监解了围……
冯霁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怎么还愣着?”小女孩适也察觉到了什么,面色微怒地瞪着那两名宫女。
二人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往花丛处去,一面小心地拨开花丛,一面弯下腰唤着那只猫儿的名字。
“花玉——”
两名宫女在花丛中寻猫,和恪公主站在小径中央焦急地等着,小太监没有得话不敢起身,冯霁雯和紫云等人亦无法失礼离去,一时间唯有站在原处垂首等候着。
“喵呜!”
一声警惕的猫叫声忽然自花丛深处响起,其中一名宫女吓得惊叫一声,只又听得一阵沙沙的响动声后,和恪公主喜道:“花玉出来了,快抱住它!当心些莫要将它给弄伤了!”
两名宫女纷纷在心底叫苦不迭。
这只猫儿的性子坏的很,不将她们弄伤便是大幸了!
二人在花丛里与‘花玉’一阵追逐,过程苦不堪言,直让一旁观看的冯霁雯想要扶额叹气。
猫和狗不同,天性便是警惕的,你越是这样追它,它只怕越要受惊逃窜,哪里是这么个抓法儿?
平日里净雪闹脾气时也会四处乱窜,可硬抓必然不行,首先要等它安静下来,之后再耐心地唤上一阵儿,基本就没什么问题了。
当然,如果拿好吃的东西相诱,效果更佳。
可两名宫女显然不懂得这些门道,最后非但没能抓住这只名叫花玉的猫儿,反让它受惊之下攀着花丛后一棵光秃秃的歪脖子石榴树给爬了上去。
二人俱是一脸苦色,转头为难地看向和恪。
“你们可真是没用,连一只小猫儿也抓它不住!”和恪转头看向那小太监,皱眉问:“你可会爬树吗?”
这是想让他爬树去抓猫。
小太监有些犹豫地答道:“奴才会……”
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你若是能把花玉抓回来,本公主重重有赏。”她命令道。
小太监唯有应是,垂首起身。
“且慢——”
一直沉默不语的冯霁雯忽然出声制止道。
会爬树有什么用,真让这小太监去抓,到头来只会是白费时间罢了。
再这么折腾下去,若是误了她们去景仁宫的时辰,到时未免就不妙了。
还是趁早将麻烦解决掉为好。
“猫儿是最怕生人的,真让这位公公贸贸然去抓,若再惊到它,只怕更是要弄巧成拙。公主若不介意的话,不妨让臣女一试,兴许能引它下来也不一定。”冯霁雯望着石榴树的方向,微微笑着说道。
那只匐在树枝上的小白猫,听到她的声音轻叫了一声。
“你真能引得花玉下来?”和恪似这才注意到尚有别人在,下意识地朝冯霁雯望过去,眼中却闪过一抹疑惑。
冯霁雯往花丛方向走近了几步,微微撩起旗服下摆,却是缓缓蹲下了身去。
这是能让猫儿最容易产生安全感的姿势。
她仰头望着花玉,轻声唤道:“咪咪,咪咪……”
花玉动了动脑袋,咕噜了一阵儿。
几人下意识地安静下来,都紧紧盯着树上的猫儿,和恪的目光却定在了冯霁雯的身上。
冯霁雯又耐心地唤了一阵。
随着一声猫叫,花玉哧溜溜地下了石榴树,小跑着穿过花丛底,朝着冯霁雯跑了过来。
“喵呜——”
冯霁雯望着它笑了笑,动作轻缓地伸出一只手,在它脑袋顶儿轻轻抚了抚。
和恪简直看呆了去,走来将已经安静下来的花玉抱了起来,一脸疑惑地向冯霁雯问道:“你是八旗家的小姐?要往景仁宫去吗?”
这问出来的话,却是跟猫无关。
冯霁雯已起身,闻言微一行礼,答道:“回公主的话,正是。”
“那我们之前……可是在哪儿见过吗?”和恪微微歪着脑袋,仰脸细细地打量着半垂眸答话的冯霁雯。
“臣女只三年前进宫过一次,想来是不曾见过公主的。”
和恪“哦”了一声,又道:“可我瞧着你似乎有些眼熟……”
话罢似有些苦恼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一般,皱了皱鼻子。
“不管怎么样,多亏了你,帮我将花玉从树上给哄下来了。”
“举手之劳,公主不必挂怀。”
“你是不是也养猫儿?”和恪问道。
冯霁雯笑着轻轻点头。
和恪又盯着她看了一阵,到底也没想出来曾在何处见过,唯有道:“你们不是还要往景仁宫去吗?时辰不早了,别耽搁了,快去吧。”
“那臣女告退了。”冯霁雯行礼。
小太监紧跟着行罢了礼,带着冯霁雯一行人缓步离去。
和恪站在原处,却是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两名宫女因没能办好她方才吩咐的差事,站在一旁也不敢随意出声催促。
直到和恪忽然“啊”了一声,白嫩嫩的小脸上盛满了恍然之色。
她想起来了!
怪不得觉得有些熟悉……原来是她那日在香山枫会上不慎落水,冒险救她上来的那个姑娘!
当时她昏昏沉沉的,并没能看得太清楚,事后问七姐姐,她却不肯说是谁救了她,又交待她不许同任何人提起自己落水之事……
可方才那声音,她绝不会听错。
那位小姐,正是那日救了她的。
“你们快去打听打听,方才引了花玉下树的那位姑娘,是哪一家的小姐——”
七姐姐的交待她不会忘,可至少要知道救命恩人是谁吧?
“月牙儿,你逗起猫儿来可真是一把好手儿。”因方才一番抓猫的变故,莫名放松了一些的紫云,正低声同冯霁雯说着话。
冯霁雯只笑不答:“快别说话了,就要到景仁宫了。”
至于方才的情形,倒非是她有什么特殊的本领,而是那只猫儿,她认得。
就是太妃的静云庵里,净槐下的两只小猫崽其中的一只——它爬上树时,她得见它那双蓝眼珠儿以及脸上的花色,便觉得像是,后来又想到那日/她去带净雪回来之时,问起另一只的下落,玉嬷嬷便随口告知她,说是送给宫里来的主子带回去养了。
这才确定了下来。
这只花脸儿的小猫崽,之前因她常常去静云庵,便对她不算陌生,加之她又懂得它的一些习性,哄下树来自然不算什么难事。
只是奇怪的是……她方才也多少觉得那位九公主,莫名有些眼熟。
好像还真在哪里见过似得?
只是景仁宫就在眼前,打起了精神来准备应对种种的冯霁雯,没再分心去想这件并不怎么重要的事情。
她与紫云二人带着丫鬟随那小太监行进了景仁宫内。
她们虽出门早,但在咸安宫官学里耽搁了许多时辰,加之此番由嘉贵妃宴请,闺秀们都重视非常,故当她们被宫女引着来至景仁宫偏殿之中时,殿内已是莺声燕语一片。
二人并不掺和进去,找了位置坐下。
“那不是冯霁雯吗?她怎么也过来了?”章佳吉毓眼睛瞥见,满面不悦地说道。
章佳吉菱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冯霁雯。
她坐姿得体,正与紫云说着什么。
“贵妃娘娘怎么连这种被撩了牌子的人也请来碍眼了?”章佳吉毓冷哼了一声。
章佳吉菱应了句“是啊”,表情却没了往日的那种厌恶。
自从上次亲眼瞧见冯霁雯跳水救人之后,她便莫名的竖不起太多敌意了……尤其是眼前的人,从头到脚,从动作到说话,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远远便瞧见了章佳大小姐和二小姐在这儿吃茶,坐的久了未免闷得慌,我听说景仁宫里栽了许多冬日里也照常开的花儿,不如咱们去瞧瞧鲜?”一道带笑的少女声音传来,章佳两姐妹转头望去。
“不知这位小姐是哪个府上的,瞧着眼生的很。”章佳吉毓似笑非笑地问道,眼底一派轻视之意。
“……章佳大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家父姓汪,在钦天监任上,我名叫汪黎珠,上次香山枫会上……”
“哦,我记起来了。”章佳吉毓打断道:“你父亲是汉军旗,在钦天监做灵台郎对罢?”
汪黎珠的脸色一阵发白,强笑着道了句:“正是,原来大小姐还记得。”
只是当众提起她父亲低微的官职,是什么意思?
章佳吉毓便不说话了,转回头去跟章佳吉菱低声耳语了几句,二人便轻笑了出声。
被晾在了一旁的汪黎珠更为难堪起来。
章佳二姐妹还在笑着,好似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过上前搭话的汪黎珠。
汪黎珠站了一会儿,实在忍无可忍,紧紧抓了抓袖中的手指,道:“那便不打搅二位小姐了。”
章佳吉毓和章佳吉菱还在自顾自地说这话,仍然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
在旁边几名闺秀的注视之下,汪黎珠涨红着一张脸回了原位坐下。
“有什么了不起的……家中背景再好又如何,说破了天不过也只是庶出的罢了!”她闷声低语着,羞恼的险些要咬碎一口牙。
一侧的汪黎芸恍若未闻,静静地坐在那里。
“金二小姐来了……”
有闺秀笑着说道。
待看清了被宫女引入了殿中之人确是金溶月,便有许许多多的人站起了身来上前相迎。
金溶月一身清雅的浅黛色旗装,身形高挑纤细,白皙的面容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一双上扬的美目清幽而平静,乍然望去,有几分脱俗之美。
“这就是金家二小姐啊,上回在诗会上都没看清。”紫云轻轻叹了一声,道:“我额娘常常拿她做榜样来训诫我……这么瞧着,确实非同一般的闺秀可比。”
一看就是极有教养之人。
紫云在心中默默赞了几句。
只是接下来没用上多久,因为一件突发之事,便使她全盘推翻了眼下对金溶月的这番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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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晚传上来,大家是不是又以为我要请假了?哈哈,因为回家的时间实在太晚~大家见谅啦,大概最多两三天的时间,就会调整为八点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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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 景仁宫宴
这场宫宴便设在景仁宫偏殿中。
开宴前,冯霁雯与紫云一直中规中矩地坐着说话,并没有与人攀谈,或是四下走动。
直到殿外传来太监的高唱声。
“嘉贵妃娘娘到——”
殿内众闺秀立即噤声,起身离座,敛容行礼。
“臣女参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吉祥。”小姑娘们的声音整齐一划,在殿中回荡着。
旗鞋踏在大理石地砖上,来人脚步声稳缓而雍贵。
冯霁雯维持着矮身行礼的动作,在来人经过眼前之时,眼前闪过一抹华丽的深紫色,鼻间嗅得的是浓馥却不刺鼻的白芷香气。
她半垂着眸,未有擅自抬头。
“都起身入座吧。”
片刻后,被宫娥扶着坐在了主座之上的嘉贵妃缓声开了口,口气中夹带着平易近人的笑意。
“谢娘娘——”
冯霁雯同众人一般直起身来,垂眸退回了原座。
本是转身便要回座的紫云悄悄看了一眼她的动作,忙地效仿着慢慢退回。
二人坐下之后,紫云露出一副余惊未了的神情来,后怕自己方才险些错了规矩,冯霁雯见状,给了她一个眼神,似在提醒她凡事多留意些,莫要大意。
紫云轻轻颔首,忍着没往主座上去瞧这位荣宠多年不减的嘉贵妃是何模样。
嘉贵妃一番场面话罢,外间天色将暗之际,宴席便开始了。
只是入座顺序需得按照家中为官者品级来,不可随意乱坐。紫云被安排在了宗女席上,冯霁雯则和几名出身一品二品官宦人家的小姐们坐在了一起。
左侧坐着的是看她不顺眼章佳两姐妹,右侧坐着的却是京城才女金溶月。
冯霁雯坐在这位自带光环的第一才女身边,自己仗着脸皮厚觉得没什么,可却引得同桌的小姐们连连低声交耳轻笑。
无需去做什么,说什么,冯霁雯这个名字只要一出现,便已被众人视作笑柄了。
又因上一届选秀中‘落选’之事,此时此景之下,不免有人拿其外貌品行来谈论起来。
只是到底是宫宴,她们也不敢太过张扬,不过低声讨论两句过一过嘴瘾罢了,倒也不会真的就高谈阔论起来,冯霁雯也权当没有察觉,一脸平和地坐在那里,大写的两耳不闻身边事。
又因有金溶月在的缘故,闺秀们忙着攀谈或是叙旧,故并未将过多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冯霁雯的身上。
冯霁雯乐的清静。
只是装着一脑子的半吊子规矩,分明是自顾不暇,却还不大放心地朝着冯霁雯的方向看过来的紫云,见冯霁雯一个人被晾在那里没人说话,莫名有些心酸同情之余,更多的还是尴尬。
事实上也不止是紫云,这情形谁看谁都觉得尴尬。
于是整场宫宴下来,冯霁雯几乎都是在别人尴尬的注视和侧目中度过的。
偏生她自己毫无察觉,全程平静脸。
小醒有生以来头一回对自家姑娘产生了敬佩之意,虽然她并未将此归纳为冯霁雯心理素质强大,而是自家姑娘脸皮厚度再创新高。
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技之长。
挺好的……
宴毕,碗碟被撤下,由宫女们换上了清新的香茗和香片茶。
冯霁雯知道接下来才是重点。
设宴不过是个幌子,到底为的还是重点观摩一部分明年参选的闺秀们的品性举止,什么样的身份,是否好拿捏,到最后再行确定能否准其入宫,或是安排到何处去。
说白了就是内定筛选。
闺秀们对此显然也是心知肚明,一时更是在嘉贵妃面前做足了功夫,谁也不敢造次,一个个儿守礼谨慎的模样,像一只只温顺的鹌鹑。
得见此景的冯霁雯除了庆幸之外,再无其它想法。
庆幸自己不必参选,不必搅进这些令人窒息的封建皇权中来。
这还没选呢,就要处处谨慎成这幅模样,若当真进了宫,成日活在这种气氛之中,哪里还能有个让人好好喘气儿的机会?
光是想一想便令她不寒而栗。
嘉贵妃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遍坐于上首的闺秀们,笑了开口道:“本宫成日出宫门不得,日子长了不免觉得有些沉闷,故这才设下此宴邀你们进宫来说说话儿,解解闷儿——你们这个年纪平日里在家都是爱说爱笑的小姑娘,就该热热闹闹儿的才是,此处是景仁宫,可不是金銮殿,如此拘着做什么?权当做是在自个儿家中,怎么自在怎么来便罢。有本宫在,没人敢怪罪你们。”
她声音本就温柔,再加上说话随意亲切,不免就让一直紧绷着的众闺秀们放松了一些,连连笑着称是。
放松归放松,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知道规规矩矩才是上策,可也有人偏偏喜欢剑走偏锋,出个风头儿博人眼目。
“贵妃娘娘说的极是,今日咱们过来就该给娘娘好生解解闷儿,让娘娘开心开心才是——就这么干坐着说话儿也无甚意趣,不如想个好玩儿的来热闹热闹?”
众人闻声下意识地看去,多数人一眼便将说话之人认了出来。
这小姑娘在京中闺秀圈里家世一般的不能再一般,但却很擅于踩高捧低,也挺爱闹腾,故而‘知名度’还是有的。
倒也不是旁人,而正是开宴前同章佳二姐妹搭话遭了无视的汪黎珠。
虽然不喜她者甚多,但此情此景之下,想着讨好嘉贵妃的闺秀们纷纷出声附和起来。
冯霁雯身侧坐着的章佳吉菱轻轻冷笑了一声,很有些不屑。
她年纪尚小,不太懂得隐藏喜恶,而其最厌恶的便是哗众取宠之人,就如同往前的冯霁雯一样。
“那不然咱们玩儿跳诗吧?”有人笑着道了一句。
所谓跳诗,是京中近年来刚兴起的一个文艺类游戏,规则是由发起者列出一则成语,按照顺序传下去,四人分别以成语中的一字吟出一句含有同字的诗句来,若四个人全都吟出了对应的诗句,便由第四人重出一则成语,继续往下传。
对不上者,须得按照成语发起者的要求,来当场作诗一首。
这个游戏的起源本是数年前袁枚用来跟好友们之间消遣时间所用的,后在文人圈里传开,又逐渐蔓延到了闺阁之中。
冯霁雯倒也听说过,只是不曾玩儿过。
“贵妃娘娘觉得可好?”紫云身侧坐着的一位宗室女笑着问道。
“若说好玩儿的,自然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懂得多,你们既觉得有意思,那便随你们的意吧——”嘉贵妃满面笑意地点头。
“那就由贵妃娘娘给我等起个头儿,出个成语来罢!”汪黎珠笑嘻嘻地高声道。
汪黎芸轻轻皱眉。
她同冯霁雯同岁,上一届选秀是因为身体抱恙而错过了,但宫宴却是来过的,隐约记得三年前一名护军统领家的小姐,便是因为在席上太爱出风头,言行不慎让人抓住了话柄,结果不光自己没能选上,还累的家中长辈在前朝受到了牵连。
可她纵然再不悦,也不会出声提醒汪黎珠。
“便依你们。”嘉贵妃作势想了想,便笑着随口说道:“本宫未入宫前在家中便不是个爱读书的,也想不出什么来,便祈愿咱们大清‘风调雨顺’罢。”
风调雨顺。
嘉贵妃话音刚落,便有人笑着催促快开始。
按照顺序规矩,要从几名坐在上首的宗室女开始,再接着到冯霁雯这一桌儿。
“我先来对一个风字……大风起兮云飞扬!”坐在最前头的这位是弘昼家的嫡长孙女儿,庆岚格格。
“那我对一个雨字,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李白是不是有一首摇曳帆在空,清流顺归风?”这位格格对的是一个顺字。
如此一来,到了紫云跟前,便只剩下了一个调字,选也没得选了。
“该紫云妹妹了,快快……”几人笑着催促。
紫云急的脸色有些涨红,下意识地将目光瞥向了冯霁雯的方向。
接受到她求助的目光,冯霁雯凝神想了想,却只想想到文天祥的一句共调风中琴,手指轻轻在桌上拨动了几下,悄悄暗示着紫云。
不巧的是,紫云压根儿没读过这首诗,她看了半晌仍是一头雾水。
见众人都在望着自己,紫云牙根儿一咬,干脆道:“我……我想不出来!”
“怪我怪我,给紫云留了个难对的字儿。”一名宗女笑着说道,“但愿赌服输,妹妹可要按着贵妃娘娘给的话儿,做一首即兴诗出来方可交差啊——”
嘉贵妃面上仍然挂着和煦的笑意,见状朝紫云望了过来,笑问了一句:“瞧着眼生的很,似是头一回进宫来?可是融国公府上的格格吗?”
紫云红着脸应了句“是”,又赶在嘉贵妃出题之前硬着头皮说道:“紫云才疏学浅,不会作诗……娘娘也不必白费力气给紫云出题了,不如就罚紫云一杯酒,且饶了这一回……也好不耽误姐妹们继续往下玩儿。”
本以为不过是来陪着走个过场,谁知还丢了这么一遭脸。可她肚子里那几滴墨水儿,自己清楚的很,还是不要再给自己雪上加霜为好。
她这番话一出,众人便忍不住一阵发笑。
嘉贵妃亦轻笑了两声,无奈摇头道:“你这孩子的性子倒是耿直,同你额娘很有几分相像。罢了,本就是图个开心,没有强逼的道理,你既作不出来,且罚茶一杯,聊做个样子吧。”
紫云千恩万谢,当即痛痛快快儿地给自己灌了一杯茶。
那颇有些大大咧咧的动作,落在众人眼中又是一阵低低的哄笑。
紫云浑不在意,扭头冲着冯霁雯咧了咧嘴,满脸‘逃过一劫’的神情。
冯霁雯不禁也无奈失笑。
“罚也罚过了,那便由紫云格格再出一则成语传下去吧。”嘉贵妃开口道。
虽不乐意答题,但出题的感觉还是极好的,紫云笑着道:“那我出个应景的——茶余饭饱。”
并不含什么令人作难的字眼,四个字轮下去,无人落败。
“我出一则‘甘之如饴’。”
已是轮到了冯霁雯这一桌。
按照顺序,是由章佳吉毓的方向开始,她以甘字来对,是一首:“甘心对冰雪,不爱艳阳春。”
语毕,微微扬起了下巴来,难掩眼中得色。
章佳吉菱倒没她这般顺利,凝神想了好大一会儿,在有人开始催促之际,方才有些匆忙地对答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也算是过了。
这便轮到冯霁雯了。
她有些庆幸没遇到什么生僻的字眼,随口便道:“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本想着看她笑话的众人,多少有些失望。
可到底“如”字太简单,怪只怪老天爷‘不开眼’了。
可最后剩下的一个饴字,却不是那么好对的。
“都捡着简单的来挑,把最难的一个留给了金二小姐……”不知是谁低声嘲笑了一句,周围两桌的人下意识地就朝着冯霁雯看了过来。
冯霁雯嘴角一抽。
这话说的可真是多余。
在不打算出风头的情况之下,能挑简单的来,试问谁会刻意去挑一个难的?
纵然是舍己为人,那也不能是为无亲无故之人吧?
当她脑子有坑啊。
她强忍着想要翻白眼的冲动。
这枪躺的可真是越来越没有逻辑感了。
可这饴字虽然有些生僻,但对应的诗还是能找出来那么几首的,若换做旁人或有些悬,可金溶月既为京城第一才女,想来是难不倒她的。
冯霁雯正作想间,却听身侧的金溶月淡淡地笑着说道:“一时倒想不出相对应的诗词来,实在是令诸位见笑了。”
四周静了一下之后,却没有任何嘲讽之音。
反而是道:“这字本就难对至极。”
“别说这么一小会儿了,就是让我回家翻上两天的书,我怕也找不出对应的诗来啊……”
就连出题之人都笑着道:“倒是我的不是了,出了个这么生僻的字眼儿出来……不过大家伙儿可别骂我,若不是这个凑巧,咱们哪里能有机会让金二小姐赋诗一首来助兴开眼呢?”
四周便响起善意的笑声来,有人开始催促着她快快出题来。
“前些日子新学了几首一字诗,觉得新鲜又有趣儿,金二小姐才情横溢,不如便也作一首一字诗?”
没有圈定题材,只说了个一字诗,显然是不愿意为难得罪金溶月。
“本宫也有段时日没听月儿作诗了,今日趁景,便试着赋一首来助兴吧。”嘉贵妃笑言道。
金溶月笑着应了声“是”,凝眸思忖了起来。
众人皆配合地安静下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金溶月便开口徐徐出了声。
“一帆一桨一渔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俯一仰一场笑,一江明月一江秋。”
话音初落,便有闺秀赞道:“果真好诗!”
四下称赞声不绝于耳。
冯霁雯却是愣住了。
“这首一字诗……当真是金二小姐自己作的吗?”
一道突兀的质疑声忽然响起,带着微怒。
竟是紫云站了起来。
078 公主有请
众人皆诧异地看向她。
嘉贵妃亦然。
“这首一字诗,当真是金二小姐所作?”紫云看着金溶月,重复问道。
金溶月抬起头来与她对视着,口气平静无波地反问道:“不知紫云格格此话何意?”
“实不相瞒,在金二小姐方才作出这首诗之前,我便已拜读过此诗,可谓一字不差,天下难道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吗?”向来直来直去的紫云也顾不上去想太多,只觉得金溶月那副分明做错了事却还问心无愧的神情,十分地让人生气。
于是口气不自觉的就变得不善起来。
冯霁雯仍处于震惊当中,心道莫不是这位金二小姐也是穿越者?
若不然,怎么会知道这首嘉庆年间才会出现的一字诗?
她历史学的一般,但因十分喜爱这首诗的缘故,故才对它的起源记得十分清楚。
还是说,这首诗出现的时间上也出现了错乱?真如紫云所说,在此之前已被人作了出来?
“紫云格格声称此前便读过这首诗,却不知是哪位前辈的大作?”金溶月淡然问道,眸中的颜色都未曾有过任何变动。
“我……”紫云语结了一下,遂看向冯霁雯道:“这首诗月……冯小姐之前也是知道的,且还曾写过一幅字赠与我!”
冯霁雯闻言愕然。
原来紫云认定这首诗曾经出现过,是因为她送的那一幅字!
可她当时藉口说是在一本杂书上偶然看到的,不过是不想冒用‘后人’之名?
真是害人不浅啊……
她刚想着如何打这个圆场之时,却听得金溶月不咸不淡地开口与紫云问道:“紫云格格确信是同一首诗吗?不知冯小姐所赠的那幅字,现下又在何处,可否方便让人取来一观,以正视听。”
“……那幅字早前不慎被我给弄丢了!”紫云咬了咬牙,道:“可确实是一字不差,正是同一首诗!”
亲眼所见,她怎么可能会记错?
“冯小姐,你说那首诗是出自于何处?”如此场合之下,紫云未有称呼冯霁雯的小名儿,却也是满口的信任。
众人皆下意识地看向冯霁雯,离的稍远些的,更是忍不住开始低声讨论了起来。
金溶月为京中第一才女,说她剽窃别人的诗,那不是天大的玩笑么?
但偏生这位紫云格格的口气比谁都硬,说的就好像真的一样。
就看冯霁雯怎么说了,能不能拿出什么像样儿的‘证据’来。
而望着满脸笃定的紫云,以及朝着自己看过来的众人,冯霁雯此刻只有一种搬石头砸了自己脚,又不慎顺带着砸了紫云的窘迫感。
瞧这情形,既然金溶月敢拿出来冒用,那便说明这首诗分明还未在这个时空里出现过,那么问题就来了——她哪儿有什么证据可言?
这首诗她只写过一次,便是送了紫云的那幅,所以眼下她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在金溶月之前,这首诗已经出现过。
而紫云说她送给她的那幅字被她给弄丢了,如此想来,极有可能是偶然被金溶月得了去。
这位京城才女,到底不如表面看似这般清高脱俗。
冯霁雯心下大约有了底儿,却也深知这种情形之下,要吃亏的只能是她和紫云。
为了不让这个亏变得更大,她唯有硬着头皮对紫云说道:“我是赠过格格一首一字诗,是偶然在一本杂记上得见的,虽也是一字诗,但与金二小姐所作的这首,却非相同的一首。”
众人闻言,多是露出恍然的表情来。
就说嘛,金二小姐怎么会剽窃别人的诗呢?
这等同是自毁名誉之事,傻子才会去做吧。
紫云却愕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冯霁雯。
“我……”
紫云刚要再行言语,却接受到了冯霁雯制止的目光,又听她继续‘解释’道:“两首诗都是写的江景,故而意境上有些近似,想必是紫云格格不慎记混淆了。”
若再多说,便不好收场了。
听冯霁雯显然已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紫云心底一阵纳闷儿,不知她心中是何想法,但见她微微向自己摇了头,眼中的暗示更是不言而喻,一时也唯有将到嘴边的话生生给咽了回去。
“此事应是误会一场。”冯霁雯下了结论道。
紫云看了她一眼,在众人各异的目光注视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似乎真是我记错了,方才的话若是有不妥之处,还望金二小姐多多包涵。”
“谁都有记错的时候,紫云格格言重了。”金溶月微微弯唇一笑,一派落落大方之态。
紫云暗暗咬了咬牙,讪讪地坐了回去。
嘉贵妃见状适时出声笑言道:“罢了,不过一场误会而已。方才对到哪里了?可是该月儿来出成语了?”
“是啊是啊……快接着玩儿!”众人笑着打破尴尬。
金溶月身侧的一名小姐也嬉笑着道:“我们几个才是真真正正的不通文墨,金二小姐可得挑个简单些的成语来,莫要让我们当着这么多姐妹的面儿出丑丢人才行啊……”
金溶月闻言笑了笑颔首。
这幅淡然处之,在面对别人的直面质疑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脸的神态,落在众人眼底更是非同一般的娴静大方。
“我出一则——青红皂白。”她含笑说道。
紫云闻言面上一热。
这是暗指她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往她身上泼脏水了吧?
她垂着头,实难忍受众人投来的打趣目光,起了身寻了藉口离座而去。
冯霁雯见状叹了口气,紧随其后地带着小醒和小仙退出了偏殿。
殿中不知是谁对出了好玩儿的诗句来,引出一阵娇笑声。
紫云似料到冯霁雯一定会跟出来一般,带着丫鬟等在了殿外一侧的长廊下。
“月牙儿,方才那首一字诗本就非她自己所作,我想让你帮着一同揭穿她,你为何要反过来说是我记错了呢?”廊下垂着的六角琉璃宫灯下,紫云满面耿耿于怀地对冯霁雯道:“我绝不会记错的,纵是差了那么一两个字,却也一定是她剽窃来的!”
绝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不是我不愿与你一同揭穿她,而是那首诗的起源我也早已忘记了,无凭无据的,拿什么来证明咱们的话是对的?”冯霁雯轻声安慰道:“若是方才事态再闹大下去,到头来吃亏的必然还是你我。”
紫云听到这里一阵泄气,却还是愤愤然道:“可她如此堂而皇之的剽窃别人的诗作,当真令人不齿!”
冯霁雯听到此处不由失笑。
令人不齿是真的,但为此如此动气的话便太不值得了。
“不过一首起源无法追溯的诗罢了,左右不是咱们自己的东西,不必大动肝火了。”她与紫云道:“她在京中贵女圈里的地位你不是不知道,眼下她既没有主动犯你,你也莫要再去寻她的不痛快了,到底此事同你没有太大干连,若因此给自己惹来了麻烦的话,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不是懦弱,而是在权衡利弊。
那首诗确实不是她们的东西,谁爱抄谁抄去吧。
只要没妨碍到她们,管它呢。
为什么要为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来给自己添麻烦呢。
“你说的也在理……可我向来最看不过的就是这一类道貌岸然的人,方才也是一时没想那么多,就站起来了……”听罢冯霁雯一席话的紫云撇了撇嘴,冷嘲道:“亏我起初还觉得她知书达理,不是个俗气的闺秀。哼,我可真是瞎了眼了。”
“若人人都能表里如一的话,是也不会有人心隔肚皮这么一说了。”冯霁雯道。
她起初也不曾想到外表清傲的金溶月,会使今日这等剽窃的手段。
“真是平白辱没了京城第一才女这个美誉。”紫云的脸色仍然未有缓和下来,却也远远不如方才那般气愤了。
现如今她更多的情绪是鄙夷。
“好了,咱们出来久了也不像话,只怕又得惹人议论了,还是快些进去吧。此事且就到此为止了。”冯霁雯劝道。
紫云“嗯”了一声,刚一提步却又叹了口气。
“都怪我上回不小心,将你送我的那副字儿给弄丢了……若不然也可当个证据来使,当众戳穿她的真面目。”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冯霁雯笑了没说话。
紫云当真以为这首诗是先人所作,金溶月不过偶然看到过,然后剽窃了来——可金溶月作为赫赫有名的才女,如何会有如此轻率的举动?
若这首诗当真是有记载的话,她必然不敢如此公然地抄袭。
定是确定了这首诗未曾面世过,才会有此举动——既然未有面世,那么谁先当众作出来,便就是谁的东西了。
所以事实真相定是她方才所猜测的那样:金溶月之所以知道这首诗的存在,想是与紫云遗失的那幅字脱不了干系。
若说穿越的话,就凭她偶然间对金溶月那些诗作上的了解上来看,应当是不成立的。
除了今晚这首一字诗之外,金溶月之前的作品中,并不涉嫌任何后世之作。
见冯霁雯没有说话,紫云打量了一番她的脸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弄丢了你送我的字,还一直没敢同你讲,你不生我的气吧?”
“又不是故意丢掉的,有甚好气的?”冯霁雯将思绪收了回来,笑言道:“你若还想要的话,再另写一幅送你便是了。”
“好啊!”紫云这才算露了笑,却是道:“那可不能再写一首‘来路不明’的诗了。”
冯霁雯一本正经地道:“那是自然。”
二人相携回到了殿中,跳诗的游戏已近了尾声。
片刻后,寿康宫里来了位掌事宫女,说是太后娘娘请宗女们去寿康宫说说话儿。
到底都是爱新觉罗家一脉相承的小姑娘,面子上的功夫自然少不得。
紫云交待了冯霁雯宴毕后大可先行回去,不必等她。
这一趟寿康宫,少说也要呆个个把时辰的。
冯霁雯答应下来,悄声交待了她几句莫要失了规矩云云。
一行宗女离去没多久,眼见着时辰已不算早,嘉贵妃便借口疲乏离了偏殿,让闺秀们自行留退了。
可她都走了,闺秀们自也不会多留,互相寒暄罢,便三五结伴地离开了景仁宫,欲各自回府去。
得了紫云方才那句不必等她的话,冯霁雯也无意久留,加之根本没什么人需要她来寒暄道别的……便也打算就此离去。
只是她刚欲离座之际,迎面却行来了一位年轻的宫女。
“冯小姐莫急着走,贵妃娘娘想留您说一说话儿呢。”宫女和气又恭敬地笑着说道。
冯霁雯一下子愣住了。
嘉贵妃要留她说话?
她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吗?
她又非明年需要参加选秀的小姐,需得拉拢或是敲打。
一侧尚未离去的金溶月闻言眉心微动,拿余光打量着冯霁雯的神情。
可偏生冯霁雯打况太妃那儿学来了一套在重要场合之下,从不将真实情绪外露的本事,饶是内心惊惑,面上却仍是一派平静。
嘉贵妃要留人,冯霁雯没有拒绝的立场,只得随那宫女去了。
“姑娘,咱们可回去吗?”阿碧向金溶月问道。
“时辰尚早,去御花园走走吧。”金溶月起了身道。
阿碧眸光微微一动,恭声应了下来。
这个时辰的御花园,哪里还有什么景色可赏。
但想必是极安静的。
……
冯霁雯从景仁宫里出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她有些懵。
去时满心忐忑,不知嘉贵妃留自己说话的目的为何,可全程下来,这位贵妃娘娘待自己极为和气,也不曾问过什么不该问的问题,就似聊家常一般随意亲切。
前几日里在辅国公府吃了奉恩福晋一记冷脸,今日在咸安宫官学里又得了瓜尔佳氏一顿嫌弃的冯霁雯,当真是受宠若惊的有些发懵了。
只是懵归懵,她从不会天真地去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发生。
尤其是嘉贵妃这种在宫中生活了半辈子,执掌后/宫凤印的人物,更加不会将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而就照着她之前的德行来看,是万万没有可能会得到嘉贵妃青眼的。
冯霁雯十分有自知之明,却百思不得其解。
而她前脚刚离了景仁宫,来不及多做思考之际,便又听得有人想见自己——
“七公主特让奴婢在此等候冯小姐,想请冯小姐去一趟毓庆宫。”
呃,求问一下这又是什么情况?
079 再遇和珅
七公主,和静。
二人素未谋面,更别谈有任何交集了,怎会忽然想要召见她?
冯霁雯一时有些踌躇。
说句实在话,她是个怕麻烦的人,对于未知的事物,并没有太多想要探索的欲/望,尤其是在皇宫这种稍有不慎便要惹祸上身的地方,更是能避则避。
方才嘉贵妃留她说话,是因她身在景仁宫中,着实拒绝不得。
眼下和静公主之邀,却不一样。
权衡过后,她谨慎地问道:“不知和静公主寻我何事?”
毓庆宫里过来的这位宫女显是没料到冯霁雯会有此一问,来之前和静也不曾交待过她,便只能答道:“这个公主不曾提及,冯小姐去了毓庆宫,当便知道是为何事了。”
冯霁雯听罢想了想,到底是婉拒道:“说来实在不巧,方才宴至一半,祖父便让人来传了话,交待我宴散之后尽早回府,家中尚有要事不可耽搁……倘若七公主无甚急事的话,还劳烦回禀一声,望公主不要怪罪臣女不敬之处。”
素不相识的人,想来寻她也不会有什么要事。
太妃多番交待过她,身处宫中最应当做的便是守着规矩一步步走,安分守己别出风头,若非必要的情况之下,更不要同宫中之人有任何牵扯。
宫女不知她谨慎至此,哪里能料到她会拒绝,然因其拿家中有要事做挡,亦不好强加阻拦,为难了一番后,唯有施礼退下,回去复命了。
“不愿前来?”
毓庆宫中,和静听罢宫女的回禀,颇觉意外。
任谁也听得出家中有事这等话不过只是借口。
宫女应了声“正是”。
和静眼底划过一丝疑惑。
传闻中,这位冯小姐最是爱哗众取宠,邀人耳目的。这样的人,竟会如此地不识抬举,白白放过这样一个与她相交的机会?
真是奇了怪了。
和静倚坐在美人榻上,拿手按了按眉梢的位置。
和恪得知了救命恩人的身份,一晚上都在跟她嚷嚷着要报答这位冯霁雯,可公主落水之事宣扬不得,她纵有意报答这冯小姐,却也不能是在明面儿上。
暗下想要见一见她,同她说清楚,对方却不知为何压根儿不愿意过来。
她与和恪不同,她对冯霁雯并未存有过多感激,有的只是不愿亏欠他人的习惯。
尤其是这种同她们相比而身份低微,且名声极差之人,她自然是更加不愿与之有任何牵扯。
只是眼下对方全然不肯配合的情况,却是有些难办了。
和静蹙了蹙眉,一阵不耐涌上心头。
“七公主……”
一名宫女脚步匆匆地行入了灯火明亮的次间,低眉行礼。
“东西可送到了?”榻上的和静转过头来问道。
下一刻,不及宫女作答,目光落在宫女手中原封不动提了回来的食盒之上,和静的脸色即刻便是一寒,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宫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口气有些颤抖地问道:“回公主的话……阿哥所里管事太监不让奴婢进去,说是……说是嘉贵妃娘娘交代过,这段时日十五阿哥功课不济,要让他专心念书,不可让外人打搅……”
“一派胡言!”
和静豁然直起身来,右手扫过肘边矮几上的两只茶碗,茶水澎洒了一地。
宫女将头埋在地上,瑟瑟发抖着。
“十五弟这些时日足不出阿哥所,上次见他还是中秋宴上!……这与囚禁有何区别!”和静眼睛通红地攥着榻上的绣缎靠枕,咬牙切齿地道:“长此以往,谁还记得这宫中有一位十五阿哥!”
“公主慎言!”
一侧的祁嬷嬷脸色顿变,弯下身来轻轻扶住和静的肩膀,低声道:“毓庆宫里如今什么情形公主不知道吗?您这番话若是让人听了去,传去景仁宫……只怕还有的是麻烦!”
“可永琰今年不过七岁,尚且只是个孩子而已!能与她有什么威胁……她却还是不肯放过他!”和静激动地颤抖起来。
“公主!”祁嬷嬷攥着她的肩,正色道:“十五阿哥到底是皇子,有万岁爷在,谁也不能真的将他如何的……反倒是公主您,若是因此惹怒了嘉贵妃,怕是日后连亲事也……”
现如今嘉贵妃执掌后/宫凤印,太后一心在寿康宫里清养着,一概事务都由嘉贵妃来做主,她们根本没有任何抗衡之力。
反抗早已不做妄想,如今所求不过自保罢了。
“皇阿玛?呵呵……”和静怒极反笑,眼底一片怨愤之色,“额娘当初走的不明不白,他都不曾过问过……如今他只对那毒妇百般宠信,哪里还会管我们姐弟的死活?”
“奴婢知道公主心中有怨,可这几年来,公主难道还未看得清楚吗……”
是啊,还没看清楚吗。
和静自嘲地笑了一声,僵直的身体逐渐地瘫软下来,直至歪倚在榻中。
窗外夜色漆黑沉重。
和静的手指松开了又攥紧。
这样噩梦般令人窒息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她真的不知道。
……
冯霁雯由太监引着出了内宫之后,再度经过了咸安宫官学。
早上来时,马车就近停在了西直门外,当时未想那么多,此时从宫中出来却因此多绕了好大一圈儿。
头顶的夜空乌云密布,瞬息万变。
干冷的寒风吹在人的脸上,好似带着刺儿刀子一样刮的皮肉发疼。
进了腊月的北京城,近来****如此。
冯霁雯拢紧了身上披着的镶兔毛边儿的制衿,冷的直想打哆嗦。
进宫这么一趟,提心吊胆不说,因在宫中不可乘轿的缘故,光是顶着寒风在这偌大的皇宫里进进出出的,便足够令人受罪的了。
“姑娘再忍忍,前面便要出西直门儿了。等坐进马车里,把火炉子点上烤一烤,就不觉得冷了。”小仙搀扶着自家姑娘一只手臂,心疼地说道:“等回了府,一定要拿草药给姑娘泡泡脚,好好地解一解乏。”
踩了这一整天的旗鞋,哪怕什么都不干,那也能把人的腿给悠直了。
冯霁雯呼出一口白气来,“嗯”了一声,仰脸望了一眼头顶压得低极的夜幕,随口道:“临到夜里天色倒阴下来了,夜里指不定是要下雨吧。”
话音初落,却忽觉面上忽然传来点点凉意。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指下确有着湿凉的触感。
“当真下雨了。”
好在不算大。
眼见再走十来步就要出西直门儿了,倒不大能淋的着。
“这不是雨。”小醒仰面感受片刻,道:“是下雪了。”
今年的雪来的算是晚了,入冬后这还是第一场。
“真是雪呢。”小仙笑着道。
雪?
冯霁雯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连忙抽出被小仙搀扶着的右手手臂来,仰面伸出手去,借着前方西直门前的灯火照耀之下,凝神打量着刚落到手心里便化成了水粒儿的雪花,不由露出惊喜的表情来。
原来这就是雪啊。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雪。
冯霁雯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一时竟也不觉得冷了,兴高采烈的站在原地接着翩翩飘落的雪花儿,爱不释手的打量着。
“落到手里就化了,都瞧不清是什么模样……”她笑着说道。
小仙忍不住笑了道:“这才刚下,细碎的很呢,就是不化也瞧不清是什么样子。要想仔细地瞧,还得等下鹅毛大雪的时候,那时候伸出袖子去接,都能看的清清楚楚的,那才是真正的雪花儿呢——这只能说是雪渣子。”
冯霁雯一脸受教地点着头,一面期待着小仙口中的鹅毛大雪。
小醒得见她的表情,不禁也弯了弯嘴角,声音却还是那般的一丝不苟:“姑娘从江南回来已有数年了,还没看够京城的雪吗?”
冯霁雯转头看她一眼,笑道:“真想年年都看到。”
前世就想去北方看一看雪景,可忙完学业刚踏入社会没几年,便患了绝症,是以至死也没能够实现这个心愿。
她觉得她现在的心情挺像是土包子进城的。
从此处出去到西直门儿,再到马车旁,顶多不过百步的距离,却被她磨磨蹭蹭地走了一刻钟尚且有余。
小仙和小醒从起初的不在意,逐渐变成了不理解。
这么丁点儿小的雪星子,到底是有什么好看的啊?
偏生自家姑娘又很有些等不及地跟她们问道:“落到地上就化了,什么时候能见白?”
小醒嘴角不禁一抽。
管它什么时候能见白呢……这有什么好着急的?
“若是下上一整夜的话,明日一早起来定就能瞧见厚厚一层了。”关键时刻,还是小仙不嫌弃自家姑娘。
冯霁雯“哦”了一声,点点头。
又忍不住笑着伸出手去接。
小醒在一旁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刚想要开口劝她赶紧上马车,然话到嘴边看着面前小姑娘欣喜的笑颜却又忍不住咽回去了。
自从乞巧节落水后,姑娘自静云庵回来,她便日渐发现像是变了一个人似得。
不再无理取闹,喜奢铺张,甚至开始关心起了府里的每一个人,更是亲自动手学起了管账。
同之前那个不懂事的任性小姐,甚至判若两人。
这种改变无疑是很好的,她暗下也觉得十分欣慰。
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现下望着面前的冯霁雯,才忽然发觉原来是少了一份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
眼下这幅因为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流露出高兴的模样来,已是十分鲜见了。
但是,这才像是一个小姑娘啊。
小醒便也不催促,只立在一侧等候。
此时,却听得身后隐约传来了男子说笑的声音。
不像是值守西直门的守卫。
“奴才都听说了,今日武考的时候是二爷的弓不如福三爷的好使,才输了那一发的——若不然就凭二爷您那百步穿杨的箭术,拿个第一还不是稳稳当当儿的?放眼这咸安宫官学,谁能跟二爷比呀?”
“嘿嘿……你就别瞎贫逗我开心了,福康安的箭术确实比我强,到底他是跟着傅恒大人去战场上历练过的,哪里是我能比得了的?”少年人挠了把后脑勺儿,又道:“不过大哥教的也好,要不然我怕是连第二也保不住。”
没几个人知道,他精湛的骑射自幼都是由兄长手把手教会的。
“公正之下,输与赢无关紧要。”和珅谆谆嘱咐道:“只是除了功夫之外,修身养性于你而言才是最紧要的,日后你独自一人身处官学之中,凡事都要切记三思而后行,不要与人争强好胜。我交待过伊江阿,你若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可以找他援手,万莫逞强。”
这里从来都不是一块简单清静的读书之处。
“我记下了。”和琳点了两下脑袋,笑着说道:“大哥尽管放心好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早年因为争强好胜的缘故,没少吃亏,也没少给大哥惹麻烦,饶是他是出了名儿的一根筋,却也日渐一日地长下记性来了。
想到这里,和琳又想到了往前自己闯下的祸,一时不由自责起来,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见走在前方的兄长顿下了脚步。
和琳下意识地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去,只见前不远处,一辆马车旁,有着一主两仆三名女子站在那里。
一名八旗闺秀打扮模样的小姐侧对着他们,正捧着手接着雪花,微微上仰的脸颊上一朵梨涡之中漾着笑意。
就同他们隔了十步不到的距离。
和琳忽然觉得有几分眼熟。
对方似有所查地转回了头来,面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敛起,看起来十分愉悦。
和琳微微瞪大了眼睛。
想起来了,是那日去买骑射行头的姑娘!
因为那次透价被那黑心掌柜赶了出来,故而对这位姑娘的印象也十分深刻。
见她望向自己,那表情十有**是也将自己给认出来了,和琳一下子就慌了。
他当初去那铺子里做工是瞒着大哥的,尤其后来不仅被赶了出来,就连弓箭也没拿到手儿……这么丢人的事儿若是被大哥知道了,挨骂不说,他的脸往哪儿搁?
080 提及亲事
和琳这厢兀自忐忑不已,正想着要使个什么法子来应急,阻止冯霁雯将认识自己的话说出口来之际,却见小姑娘那张原本满带着笑意的脸颊,几乎是顷刻间便再不见了一丝笑意。
眼中的神情亦是一派复杂涌动。
只是她此时已并非是在看着自己,而是行在前侧方的自家兄长——
“冯小姐。”和珅微微垂首,施以一礼。
再抬起头来之际,却听得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定睛一瞧,那原本站在面前没多远处的小姑娘,已然转身上了马车去……
两名丫鬟可谓顺从的不像样子,虽然不明白是个什么情况,却也是极利落地将自家姑娘扶了马车后,各自淡定地弯身跟了进去。
马车帘陡然被放下,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半点停顿也无。
面前已是半个人影也没。
直到车夫调转马头,扬鞭而去,和珅兄弟二人外加一个刘全儿才算迟迟地反应过来方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哥,你认识这位姑娘吗?”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和琳有些痴痴茫茫地问道:“怎觉得她见了你,就如同见了鬼似得?”
见了鬼似得?
和珅向来平静儒雅的神情不禁出现了一丝皲裂。
见了鬼似得……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胜在形容的极贴切。
可好端端地,怎会如此?
他这幅长相,怎么论也论不到足以令人畏惧至此的地步吧?
莫非是……
和珅眸光一闪,忽而想到数日前于咸安宫官学之中,英廉大人同自己那场旁敲侧击的谈话。
他并不愚钝,加之极懂得揣摩人心,故而很清楚那位大人的来意。
只是眼下看来,这位冯小姐却似乎并不乐意。
又想到今日在书楼之中不慎听到茶室中的那番对话,和珅忽而哑然一笑,满眼兴味之色。
这位小姐的性子,可真难拿。
“爷,您笑什么?”刘全紧了紧背后背着的沉甸甸的紫竹书笼,低声咕哝着道:“前几日在书斋里,爷将自己好不容易找来的书帖让了这位冯小姐,这姑娘今个儿倒好,愣是连句应付的话也没有……这脸变得,可不比翻书还快么。愣是让人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不知是算怎么一回事儿……”
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了。
纵然是避嫌,却也远远不至于如此啊。
和珅兀自提了步,行在前面却仍是在笑。
他与这位冯小姐虽只是匆匆数面之缘,但一个人的气质礼节如何,举手投足之间毕露——这姑娘,分明不是个会短缺礼数之人。
方才那副神情,眼下回想起,与其说是失礼,倒更像是失态。
失态。
所以,事情好像还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
不知对方光凭着自己方才匆匆一眼之间的神情,便将自己从内到外剖析了个遍儿的冯霁雯,眼下坐在马车中,尚且有些‘余惊未了’。
一整日下来,她本已不大去想今日在咸安宫官学中得到的结论了。
方才乍然之下见到和珅,被自己一时忽略掉的真相再度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慌张之下,才有了那般突兀的举动。
现如今冷静下来想一想,似乎是有些怂过头了。
难道他还能吃了自己?
冯霁雯暗暗吸了口冷气,觉得自己方才的表现实在上不得台面。
若是太妃知晓,定觉得自己给她丢人现眼了。
“姑娘认得方才那位公子?”小醒见她面色正常了些,方才迟迟地开口问道。
“见过数面而已。”冯霁雯一语带过。
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的……
小醒在一侧拿余光悄悄打量了一会儿冯霁雯的神色,待确定了其面上的表情确实是跟犯花痴扯不上一点儿干连,才算放下心来。
每当自家姑娘面前出现长得好看的人,必定要先担忧姑娘是否会沦陷进去,这已成了冯府上下的小丫头们共同存有的意识,且是根深蒂固的那一种。
冯霁雯回到冯府之时,时辰已是大晚。
一路下来,冯府前院的青石砖甬道上,远远地看已积下了一层白,真的低下头仔细瞧,却是薄如蝉翼,似有若无。
冯霁雯觉得新奇,又担心穿着旗鞋会打滑,脚下步伐便走的尤为缓慢。
而这种缓慢直接导致的便是她还未来得及返回棠院,便在半路儿上被一名下人给“截住”了,说是老爷子请她去一趟前书房。
冯霁雯直觉不妙,十分不安地折回了前院。
小醒先行回了棠院准备热水,小仙独自一人陪着姑娘去前院,见其脸色不大对,便小声问道:“奴婢瞧着姑娘这一整日都有些心神不宁的,可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这话本轮不到她这做丫鬟的来问,但因冯霁雯‘失忆’之后,凡事都要先行询问过她,确定没有差错之后再行判断的所致,才让小仙养成了多说多问,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的习惯——说白了,就是瞎操心。
冯霁雯看了她一眼,却是无言。
她眼下一肚子的苦水想要往外倒,却偏生谁也不能讲。
“无甚事,大约是冻的有些发懵了罢。”她随口答道,遂又觉得有些不妥。
这敷衍是不是有点儿太过于明显了?
却不料小仙听完只是面色复杂地“啊——”了一声,后道:“今日确实冷的多,让姑娘遭罪了。”
这丫头就这点好处,该天真的时候,一点也不较真儿,令人欣慰。
冯霁雯来到外书房时,冯英廉正坐在八仙茶桌前悠然自得的吃着热茶。
烧着火盆的书房里,暖烘烘地溢着沁人的茶香,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纸墨气,令人不觉心旷神怡。
冯霁雯一进来,冯英廉便忙让人塞了只手炉过去。
她接过,与冯英廉行了个礼。
“祖父。”
“快过来坐着,吃口热茶暖暖身子。”
冯霁雯来到茶桌前坐下,将手炉放在腿上,接过冯英廉亲手递来的茶盏,因茶水还烫着,便只抿了一小口,捧在手中取暖。
也不主动发问老爷子找自己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联想到老爷子昨晚上的欲言又止,和历史上的那桩姻亲,以及这段时日正是给自己议亲的时候,她实在没有办法不想多。
但另一方面又忍不住侥幸地想,既然这个时空与历史上的清朝已有了不少出入,那么或许这件事情也发生了改变呢?
老爷子不是个磨叽的人,纵然孙女儿无意发问,也不耽搁他开口说明此事。
他屏退了屋子里伺候在侧的仆人。
小仙也退了出去守着。
摆明了是要讲私事啊。
冯霁雯心里直打鼓。
“今日可是同紫云格格去了咸安宫官学,看学子们考核去了?”老爷子笑呵呵地问。
冯霁雯也呵呵笑了两声,有些僵硬地点头。
“可碰着什么好玩儿的了?”老爷子又问。
好玩儿的?
冯霁雯一时没回答。
冯英廉又道:“我在内务府里听说,今日的肄业考上,好像是有一名学子的考卷为墨汁所污,巧智当场将策论背出,得了王大人夸赞来着,啧啧……你可瞧见是哪家的子弟了?”
冯霁雯满面复杂地看着他。
祖父,既然演技这么差,那就不要硬玩儿这一套循循善诱的把戏了好吗?
挺出戏的。
见她没有回应,老爷子也不介意,作势凝想片刻之后,露出恍然的表情来,道:“好似是钮钴禄氏家的,一名正红旗,叫做和珅的年轻人吧——”
冯霁雯在内心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该来的果然还是要来,躲不了,也挡不住。
“说起来这个和珅,先前我在子才那里曾是偶然见过两回的,也颇算是如今八旗子弟中的一股清流了。”冯英廉这样说道:“虽然家世略显得贫寒了些,但其人却毫不妄自菲薄,又十分谦逊有礼,是个富有才学且处事圆滑机敏之人……依祖父断人的眼光来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之才。”
这话虽然满是夸赞之辞,用意不言而喻,但却叫冯霁雯没有办法不赞同。
旁的且不提,自家祖父看人的眼光的确不差。
放眼如今芸芸八旗子弟,日后确是再没有比此人更有出息的了。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遭人耻笑的没落子弟,日后会成为那样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吧?
可是……她该怎么告诉祖父,这人虽是块成才的好料,日后的路却会越走越歪,并落得一个凄惨收场?
她只能继续沉默着。
直到再也沉默不下去——“月牙儿啊,”老爷子呷了一口茶,道:“说来家里给你议亲也有一段时日了。祖父实话不瞒你讲,这个和珅甚得祖父眼缘,在如今的八旗子弟中,可是再寻不出第二个能与你如此相配之人来了。”
到底是切入正题了,虽然同前面虚浮的演技相衬之下,这话题转的略有一些生硬。
只是……相配是什么鬼?
试问二人从头到脚,从外貌到野心,到底哪一点相配了啊喂?
冯霁雯实难再装聋作哑下去:“祖父,我……”
“你先别急着摇头,听祖父跟你说完。”老爷子面上的笑意淡却了一些,目光越发慈和地道:“往前你不比现如今懂事,做下了许多糊涂事,亦惹了不少流言。幸得你看得开,不去在意旁人对你的看法如何——你能如此,祖父甚是宽慰。”
老人温和慈爱的口气,让冯霁雯躁乱的心不禁就跟着平静了一些,一时也不插嘴,只静静地听着他继续往下说。
“那些流言你不去在意,是你足够清醒聪慧。可并非人人都是那么宽容,那么不计前嫌的。”老爷子说到此处叹了口气,方才继续道:“是以你的亲事较其他小姑娘相比,并非是那么好促成的。然而往前的你在别人眼中纵是有百般不好,可在祖父心里,现如今我的月牙儿却是最乖巧懂事的孩子。这样好的孩子,祖父如何舍不得将你凑凑活活地嫁出去?”
冯霁雯闻言鼻头蓦然一酸。
“太高的门第嫁过去并不见得是件好事。相反的,如今看似的下嫁,却可令你日后在家中始终占有一席之地,不会受到亏待。这于对方而言是个恩情,于你而言则是个筹码。祖父这么说,你可能够听得明白吗?”
换做往前的孙女儿,定是听不明白的,兴许还会同他哭闹,认定自己是将她往火坑里推。
可他觉得,如今这孩子必然能够听得懂,也体谅得了。
嫁人于女子而言是重要的决定,他最终能下得了这个决定,自然不单单真的只是因为对方的长相合乎孙女的胃口那么简单。
他纵是溺爱孩子,却也不是个没有一点分寸的人。
在此之前,冯霁雯却是真的不曾想过他还有着这般考量。
虽然听起来与其说是嫁人,更像是一桩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交易。
但在这诸般束缚的古代,这位老人却是为她谋划了所有能够去谋划的东西,一步步将她日后的路铺的尽量平坦,不受委屈。
在这样的用心良苦之下,她纵然心有疑虑,却也根本做不到全盘推盘,和看似没有任何理由的否定。
见孙女始终没有说话的模样,冯英廉只当作是小姑娘在面临自己的婚嫁之事时的无措,于是便笑着讲道:“祖父跟你说的这些话,你大可回去之后认真地想一想,再做决定也不迟。到底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祖父到底不能全都帮你拿了主意。你如今长大也懂事了,若是有自己的想法也属正常。倘若有什么想不开的,大可同祖父讲,咱们慢慢商议着来就是了。”
他越往后说便越慈爱的口气,令冯霁雯心口更是暖的一阵发涩。
她来到这陌生的大清朝,最大的一桩幸事便是有着这么一位真心疼爱她,事事不忘顾虑她的感受的亲人。
若生在媒妁之言全凭长辈决定的家庭里,她又要拿什么去抗衡呢?
她如今的处境,当真是幸运的不能再幸运了。
“祖父的话,我回去之后定会好好地想一想。”她认真地应下来。
事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至少还有转圜的余地和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她可以好好地想想有没有两全之策,既可以避开这段好坏参半的姻缘,又可以不让祖父从中忧心。
“好。”冯英廉点了下头,见孙女一副好似要沉下心来当个事儿去思考的模样,又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但也不要想的太久,好苗子不等人,回头别被人赶在前头掐了去。”
满脸的‘你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啊’。
“……”
冯霁雯凌乱点头:“……哦。”
眼下只有八个字能形容她如今的心情。
进退两难。
欲哭无泪。
一句话总结:这一定是她穿越的方式不对!
081 退亲与议亲
翌日。
冯霁雯张开双眼,朦胧间得见窗外天光已是大亮。
“什么时辰了?”小姑娘的音色带着初醒时的微沙。
守在梳妆台侧的三折落地镂空仕女图屏风前的小仙闻声向床边走来,边轻声答道:“不过刚过卯时三刻,时辰还早着,姑娘再躺会儿吧。”
冯霁雯平日里多是辰时起身,今日不知怎地提前半个时辰醒了。
“外面天色都这么亮了?”她扭头望着紧闭的窗棂,睡眼朦胧地问道。
“那是积雪给映亮的,下半夜的天色都是如此。”
积雪?
冯霁雯闻言心头一喜,当即困意便消散了一大半,单手撑着半边身子就坐了起来,道:“我出去瞧瞧——”
“还早呢,姑娘再睡会儿也不迟,雪压在墙头上,一时半刻是化不了的。”小仙玩笑着劝道,却见冯霁雯已然下了床穿了拖鞋。
她见状只好忙地取过了外披给冯霁雯罩在身上,随她一同往外间走去。
烧着地龙的房间里温暖如春,两扇房门一经推开,眼前却是豁然开朗的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新天地。
目之所及,整座棠院都披上了一层银白,屋檐瓦角,花坛树梢,处处都积下了约有半指厚的雪絮。
“下半夜奴婢起夜的时候瞧了瞧,那雪下的可大了呢。”
眼下却已经停了,四下静止着。
冯霁雯忍不住踏出了门槛儿去,蹲下身在最外面的一节石阶上伸手抓了一把积雪。
触之冰凉,却出奇的松软。
抓了一大把在手心儿里攥了两下,便凝成了小小的一团雪白。
这从所未有过的新奇感觉,让冯霁雯眼睛都亮了起来。
“姑娘才刚起来,万一寒气入体那可是要生病的,姑娘快放下,别再把手给冻伤了。”小仙将冯霁雯从石阶上扶起,拿帕子将她手中的雪水给擦拭干净。
“先别让人扫雪,留着。”
小仙看得出她极喜欢,便就笑着点头应下来。
因这场雪下的极好,故而冯霁雯一早上的心情亦是极好。
当然,这是建立在了她刻意忽略了昨晚上老爷子对她那番耳提命面的前提之下——
她昨晚失眠到深夜,是也没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来。
冯霁雯这厢为了亲事二字而兀自头疼着,阿桂府这边却也不例外。
“退亲?好端端地为什么要退亲啊?”
刚刚得知消息的章佳吉毓大为震惊。
袁家人昨日上门商议退亲之事了!
“我也是今早才听姨娘说起的。好像袁家那边给的说法是袁小姐久病浸膏,来到京城后也一直医治无效,不愿拖累了二哥,不得已之下才主动提出了退亲。”章佳吉菱皱着眉头说道:“没想到袁家入京后大半年没什么说法动静,一张口竟是要退亲。”
章佳吉毓听罢却是松了一口气,冷笑了一声道:“……怪也只能怪这袁家小姐没有福气嫁进咱们阿桂府。再者说,这回又是他们主动提出的退亲,外人就是怎么怪也怪不到咱们身上来吧?”
章佳吉菱却担心道:“可如此一来的话,二哥没了亲事在身,再同冯霁雯走的那样近……只怕定要惹人非议了。”
之前因为二人年纪尚幼,加之那彦成定有亲事,故而甚少有人会往男女之情上想。
可眼下双方正值婚嫁之龄,倘若男未婚女未嫁的,便难免会让人不去多想了。
“这一点你不必过分担心。”章佳吉毓一双不甚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得意之色,口气笃定地道:“数日前我与额娘提了此事,想必额娘已经警告过她离二哥远些了——若她再腆着脸皮凑上来的话,那便是自取其辱了。”
章佳吉菱讶然地看着她:“你同额娘都说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章佳吉菱看她表情,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二哥同冯霁雯之间,除了走得近了些之外,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可圈可点的逾越之处。
能让额娘犯得上去‘警告’她的话,若说大姐没有从中添油加醋,她断然是不信的。
若真能让二人就此淡了来往固然是一件好事,可这么做的话……她总觉得有些不妥,却偏生又说不出哪里不好。
“大姐,日后咱们还是不要去刻意地为难她了。”犹豫再三,章佳吉菱到底还是忍不住这样说道。
近来几次同冯霁雯的接触之下,她总莫名觉得有些愧疚。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她若是离二哥远远地,我还懒得搭理她呢!”章佳吉毓推搡了她一把,岔开了话题催促道:“待会儿嬷嬷就该来教规矩了,你还不赶紧回房换上旗鞋去——要不然让她瞧见了你穿戴不整,定又要罚你了。”
“嗯……”
章佳吉菱闷声应下,转身去了。
“嘁。”章佳吉毓对着她的背影讽笑了两声,瘪了瘪嘴道:“惺惺作态的,跟我这儿装什么好心肠呢。”
另一边,瓜尔佳氏正愁眉不展着。
“当真要退亲吗?”她向丈夫又一次问道。
阿迪斯一副泰然之色,坐在那里云淡风轻地说道:“他们袁家都主动找上门儿商量退亲来了,咱们难道还要死缠着他们不放?我阿迪斯的儿子还愁讨不着媳妇儿不成么?”
“当初毕竟是万岁爷赐的婚,袁家近年来势头又好,放眼京城,哪里还有这么好的亲家可找?”瓜尔佳氏紧锁眉心,道:“什么病竟这么严重,嫁过来好生调养着便是了,怎么张口就要退亲呢?”
她对这门亲事是极中意的。
阿迪斯觑了她一眼,摇头道:“妇人之见。”
“我全心全意为了孩子着想,怎么就成妇人之见了?”
“朝堂上的事情说了你也不见得能听懂……总而言之,这门亲事退的干净了,也不失为一桩好事。”阿迪斯摸了把自己的络腮胡子,道:“我这便修书给阿玛,将此事告知于他。”
“你……”瓜尔佳氏满脸无奈。
阿迪斯已然站起了身来,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下,回头对瓜尔佳氏交待道:“倘若再给韶九议亲的话,对方的家世相貌都没什么过于好去挑拣的。可首要的头一条儿便是家中立场清白,不涉党争……这一点,你且多留些心吧。”
话罢便径直往书房去了,留瓜尔佳氏一人坐在堂中蹙眉出神。
这话是什么意思?
总觉得似有所指一样。
……
咸安宫官学放了年假,冯英廉再没了地儿去瞎逛,下朝之后便早早归了家。
在自家大门前下轿之时,却恰遇了上门做客的阿迪斯和那彦成父子二人。
爷俩儿就跟捡了金子似得,一个瞧着更比一个乐呵。
冯英廉将人请去了花厅吃茶,自己则回房将朝服换下之后再行前去作陪。
冯英廉刚一落座没多大会儿,阿迪斯便对儿子说道:“我同梦堂公说几句话,你且出去走走吧。”
那彦成闻言摸了摸鼻子。
这话说的还真是一点儿也不避讳,直接就开口赶人。
他起身与冯英廉行了一礼,得了冯英廉笑着点头,便退出花厅去了。
只是这天寒地冻的,又是在别人家里,他能去哪儿?
“你家姑娘可在府里么?”想来想去,他还是只能想到找月牙儿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
可他一个外男直接找去棠院太过冒昧,便又道:“你去跟她说一声儿,就说我过来找她了。”
守在厅门前的丫鬟细声应下来,不多时便折回来了。
“棠院里的秦嫫说,姑娘不在院中,好像是往后花园赏雪去了。”
那彦成听罢便笑着道:“我知道了,劳你跑这一趟了。”
话罢,便带着小厮阿六儿径直往冯府后花园去了。
花园小径之上的积雪都已被清扫干净,只是花圃中亭台上尚且留有满目雪白,尤其是木桥边植着的腊梅开的正好,雪凇压顶,确实不失为一个赏看雪景的好去处。
韶九远远地便瞧见了梅树下身披锦裘的冯霁雯。
“月牙儿——”他喊道,见冯霁雯转头看过来,便笑着挥了挥手。
少年人身姿挺拔,腊月的天儿也只是一身圆领棉袍外罩了一件风毛边儿云纹图夹棉背心,头上一顶**帽正中镶压着一片红玉,满载着笑意的眉眼间一派明朗之色,少年气十足。
冯霁雯回应地笑了笑,应合了一声。
那彦成疾步走过来,因走得急,鼻尖沁着一层薄薄的汗意,却愈显得容光焕发:“昨个儿考核的时候,我瞧见你和紫云了,可武考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过去?”
“当时有些不舒服,便和紫云去了茶室歇息,就没来得及去了。”冯霁雯笑着问道:“你武考考的如何?”
“第三名而已……”约是想到了第一名是福康安,那彦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
还好月牙儿没去,若被她亲眼瞧见自己输给了福康安,那多没面子啊。
“那不是考的很好吗?好歹是没落下前三去。”
“我阿玛可不这么讲,他好生训斥了我一顿呢,还说如果明日文考的成绩下来也是这般,便要赏我鞭子吃了……”
“往年你文考不都是名列前茅吗?”
“谁知道这回考的怎么样呢……今年审阅考卷的先生换了人,万一不对他的胃口,写的哪怕再好也没什么用的。”
“还有这样的说法?”
“可不是么。”
二人沿着梅树缓步往前行着。
……
午间,阿迪斯父子二人留在了英廉府用午饭。
饭后阿迪斯又坐着与冯英廉话了约有半个时辰的家常,方才带着儿子告了辞。
父子二人坐上回府的马车,阿迪斯搓着大手哈了两口热气。
“你今日可将你与袁家小姐退亲之事,告诉月牙儿了吗?”他随口向儿子问道。
那彦成摇头。
“玛法不是还没回信吗?”他道:“这么早便传出去,未免不够妥当吧?”
“你还懂得反过来教训你老子做事不妥当了?”阿迪斯粗笑了两声,道:“不瞒你讲,早前我便与你玛法在通信中提及了此事,袁家如今搅进了党争之列,这门亲事迟早是要出问题的……你玛法他,同样是巴不得袁家能够主动退亲呢,又何来会有不同意的道理?”
那彦成闻言眼中一喜,“那这么说的话,这门亲事必然能退掉无疑了?”
原来阿玛和玛法本就不中意。
“嘿——”阿迪斯一巴掌拍在了儿子的脑袋上,笑着骂道:“被人找上门儿来退了亲,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那彦成不好意思地道:“那袁家小姐我见都不曾见过,便谈婚娶,别扭着呢。”
“就单单只是因为这个?”阿迪斯一脸探索的兴味。
那彦成只是点头。
“那你跟阿玛说说,你不想娶袁家小姐,想娶的是谁?”
那彦成顿时满脸通红,看着父亲摇头道:“我……不曾想过此事……”
“不曾想过?”阿迪斯意味深长地道:“那月牙儿呢?从小玩到大的,娶她回家总不该再觉得别扭了吧?”
那彦成闻言赫然瞪大了眼睛,像是听着了十分不可置信的话。
自家阿玛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的惯了,这些年来那彦成早已习惯,可这话题来的未免却是太过突然了!
“阿玛,你……我……”少年人窘迫的甚至要手足无措起来,狠一咬牙才定下心神来辩解道:“我向来是拿月牙儿当作妹妹来看待的!”
怎么能谈……娶这个字呢!
这也太荒唐了吧?
他简直想要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才好。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哪里像我阿迪斯的儿子?当初你为了月牙儿跟人打架的时候,怎不见你有过半分扭捏?阿玛就直接跟你说了吧,月牙儿这孩子的脾性正对我的眼缘,我就想喜欢这样子的小姑娘——今个儿我来英廉府,便是跟梦堂公商议此事来了。”阿迪斯不能再简洁地问道:“你就老实回答我一句——愿不愿意娶月牙儿过门?”
那彦成的眼睛越瞪越大,眼珠子都快要被瞪出来了。
“阿玛!你未免也太冒昧了!”
天呐,月牙儿倘若不愿意的话,那他日后要如何面对她?
不对……他为什么会去想月牙儿愿意不愿意?
他怎么能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疯了吧?
“冒昧?你懂个屁!”阿迪斯又是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他的头上,道:“你是不知梦堂公近来在忙着给月牙儿议亲呢,此事若不及早提出来,到时候你纵然想哭只怕也找不到地儿了!”
月牙儿在议亲?
那彦成神情怔怔,脑袋里聒噪成一片,一时混乱极了。
就跟做梦似得。
怎么忽然之间,月牙儿都要议亲了呢?
咦,眨眼间,月牙儿竟然都这么大了吗?
他不可思议地想着。
082 什么是姐控?
阿迪斯并没有在蒙自己的儿子,他今日来英廉府,确实是为了同冯英廉商谈此事。
他是个出了名儿的直肠子,做事胜在有效率,是属于甭管成不成,先把话撩出来免得错失了机会的这一种人。
自家儿子迟迟不开窍,他这个做父亲的总不好也一直袖手旁观,关键时刻该争取还是得争取一把的。
不管别人怎么瞧,反正月牙儿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之前脾气拧巴了点儿,做事冲动了些,但从来都不是个坏心眼儿的人。且两家是世交,对待朝局上的态度更是一致,属于同一路的人。
早年他同阿玛便暗下喟叹过,倘若没有多年前万岁爷乱点鸳鸯谱这么一茬儿的话,这俩孩子的事情必定是铁板钉钉,跑不掉的。
尤其是这半年里,这孩子忽然转好了性子,较往前懂事了许多,便更得他喜爱了。
他是个大老粗,压根儿不会去在意外头那些孩子们之间的风言风语。
孩子是好是坏,他自己有眼睛,不瞎,会看。
若此事能成自是最好,若不能成,好歹也没什么遗憾了。
最好是能成。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跟戏折子里写的似得,多美呀。
阿迪斯美滋滋地想着。
冯英廉却因饭后急着去内务府,故而并未将此事于第一时间内告知冯霁雯。
他压根儿没料到韶九那孩子会忽然退了亲,此事的话……他自个儿还得再斟酌斟酌,再考虑着要如何跟孙女儿开口讲。
哎,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可是冯霁雯到底还是早早地知道了此事。
却是从冯舒志的口中——
自打冯霁雯将小野子的事情跟庆叔招呼好之后,今日一早,小野子便被接进冯府来了。
进府之后忙着在庆叔那儿登记造册,领衣物用品,熟悉住处,初步学习了一些简单的规矩等,折腾了一整上午。
午后得了些许空闲,竟是同冯舒志一道儿跑来棠院,当面跟冯霁雯‘道谢’来了。
彼时冯霁雯正坐在窗前望着院中的雪景,一筹莫展。
冯舒志带着小野子来到了正堂中,冯舒志在椅上坐下,换了一身深蓝色白边儿簇新棉袍的小野子就立在他身侧,头发整齐地辫在脑后,原本总有些脏兮兮的脸此际也擦洗的十分干净,露出一张肤色偏黑的脸,和略带些硬气的五官轮廓来。
只是此刻他站在那里攥着衣袖,很有些惴惴不安。
再没了那日的狡猾和拧巴。
“我今日特地带小野子过来跟你道谢。”冯舒志半耷拉着眼皮子说道。
小野子便立即低声跟上一句:“多谢冯小姐不计前嫌,肯给我这个机会。”
冯霁雯看了二人一眼,问道:“你们俩,会堆雪人儿吗?”
什么?
小野子一下子懵了,冯舒志也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她。
“有没有堆过雪人儿?”冯霁雯重复问道。
“堆、堆过的。”小野子有些发愣地点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但张口便是这个问题,想必是同他留在冯府有着直接干连吧?
“那你们给我堆一个出来。”
小野子“啊”了一声,继而忙不迭点头称好。
“为什么要让我们堆雪人?”冯舒志满脸严肃地提出了质疑。
“因为我不会啊。”冯霁雯答的一脸理所当然。
这就是她方才一筹莫展的原因所在。
她不会,丫鬟们也不会,秦嫫作为府中的元老级人物,竟然也不擅长,令人失望。
冯舒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们过来是道谢来了,可不是给她堆什么雪人儿来了……
欸,他的手中怎么多了一把铲子?
两个男孩子合力之下,紧挨着冯霁雯卧房窗前位置的空地上,很快就多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雪人。
“跟你差不多高矮。”冯霁雯揉了揉冯舒志脑袋上的瓜皮小帽。
冯舒志撇了撇嘴,见她又伸手过来,忙就下意识地将头别到一侧。
下一刻却察觉到那只手落在了自己的肩膀处,轻轻拂了几下。
他扭过头去,正见冯霁雯笑着说道:“全是雪,别等化了湿了衣裳——”
冯舒志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眼中有些不自在。
“快进屋儿吃杯热茶暖一暖手。”她走在了前头径直说道。
冯舒志和嘿嘿笑着的小野子回了正堂,小醒一人塞了一杯热茶过去,小野子很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悄悄看向冯舒志,得了他肯定的眼神之后,才敢小心地喝了,却一丝响动也不敢发出。
同往前的模样可谓是判若两人。
他很珍惜这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看似心思全在堆雪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的冯霁雯,实则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的举动。
得见此状,不由轻轻弯了弯嘴角。
有些小细节,是装也装不出来的。
一个真正愿意改好的孩子,还是很值得得到宽容的。
“姑娘,少爷。”
阿团被守在外面的小茶带了进来,行罢了礼便向冯舒志说道:“姨娘说想见一见小野子,教一教他规矩。”
到底是自个儿的儿子,芜姨娘纵是再小白花,却还是会关心儿子身边多了个什么样的小厮的。
贴身小厮不比寻常下人,很容易影响到主子。
小野子眼中闪过一抹不安。
“姨娘不会如何为难你的,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便是了。”冯舒志宽慰道。
他这位亲生母亲的性格不能再软糯了,顶多是交待小野子一些他的生活习惯和平日里需要多加注意的地方。
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反正是全天下最好糊弄的人就是了。
小野子心领神会,安心地随阿团去了。
冯霁雯:“……”
真是个了解母亲的好儿子啊。
“我前几日听祖父说你****练字,练的是谁的字?”小野子走后,冯舒志开口向冯霁雯问道,竟像是主动搭话儿一样。
冯霁雯随口道:“鲜于枢的。”
冯舒志皱了皱眉,脸色有些不好看。
“怎么了?”冯霁雯转头看向他。
冯舒志顿了好一会儿,方才低声道:“没听过……”
冯霁雯也不笑话他,只问道:“那你学的是谁的?”
“王羲之的正楷。”
他对书法的认知范围,尚且只局限于入门阶段。
在学的也不过是最基本的楷书。
“王羲之啊。”冯霁雯点点头,又问道:“学的怎么样了?”
她的口气很随意,冯舒志不自觉地便如实说道:“笔法尚可,可丁先生总说我笔意不足。”
“你这个年纪谈笔意还早了些,且安心将笔法练好便是了。”
冯舒志抽了抽嘴角。
说的她好像很懂似得。
“你懂笔意是什么吗?”
冯霁雯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同我说一说,笔意是什么?”
“当然是的意境了。”冯舒志一副‘你果然不懂’的不屑表情。
真是奇怪,今日一早上课的时候,丁先生竟然跟他说,她的草书写的极流畅,让他自愧不如,还说十分敬佩她一个弱女子竟能驾驭得了如此磅礴大气的笔意。
丁先生什么时候也变得喜欢奉承人了?
一点实际依据也没有。
“我送你一样东西。”冯霁雯起了身,扯起他一只胳膊来。
冯舒志本想挣扎,但鬼使神差地没有挣扎,任由她扯着自己来到了一侧的书房中。
她自书架之上取了一本装订一新的书帖。
正是王羲之的《黄庭经》。
“你初学书法,首要的便是字形与结构,除了临摹之外没有更好的捷径了,你****照着这书帖练上半个时辰,一月之后,必然大有长步。”她递到冯舒志面前来。
冯舒志随手接过,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冯霁雯还要再说什么,却忽然见他抬起了头来,见丫鬟们没有跟进来,便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当真要嫁给韶九表哥吗?”
欸?
冯霁雯满脸惊惑之色。
“舒志……你疯了吗?”
怎么突然问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
“你难道还不知道?”冯舒志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今日章佳大伯父过来,不就是同祖父商议此事来了吗。”
“你没发烧吧?”冯霁雯一脸怪异地看着他。
韶九有亲事在身,怎么会忽然同她议亲呢?
这完全不合逻辑啊。
“我亲耳听到的,绝不会错。章佳伯父还说,韶九表哥同袁家小姐的亲事,已经退掉了。”
“……”冯霁雯拧着眉头:“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这孩子竟然还学会撒谎骗人了?
倘若事情是真的,怎么可能会当着他一个屁大点儿孩子的面儿说出来?
“我偷听到的。”冯舒志依旧满脸严肃,口气中一丝心虚也无。
冯霁雯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从亲耳听到换成偷听到,虽然只是几个字的区分,但可信度却一瞬间得到了质的提升。
该不会是真的吧?
冯霁雯觉得自己的三观都崩塌了。
“你愿意嫁给韶九表哥吗?”冯舒志再次问道。
冯霁雯啼笑皆非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拿他当作弟弟来看待的,如何能嫁给他?”
这种感觉真是太令人窒息了。
冯舒志嘴角一抽。
她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拿韶九表哥当作弟弟来看待?她以为自己很懂事吗。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他就近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做出一副要与冯霁雯长谈的架势来。
冯霁雯正被这突如其来的乱点鸳鸯谱给惊的三观尽毁,乍然瞧见他这幅神情,不由越发觉得哭笑不得。
这孩子今日是抽了什么风?
竟然这么关心起她的事情来了。
“依照你的性格,若是嫁去了阿桂府,日子定会过的很艰难。”冯舒志一本正经地道:“韶九表哥虽然人品周正,但他心智尚未开化,这一点从他为你同福康安动手打架一事上便能看得出来——倘若日后你们真成了亲,他纵有心护着你,也只会因为不得其法而乱上加乱。这样的人,与你根本不合适。”
冯霁雯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这些话你都是打哪儿听来的?”
这像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能说得出来的话吗?
“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冯舒志满眼嫌弃地说道:“你当我同你一样做事说话不过脑子的吗?”
他无意间听到了阿迪斯和英廉的谈话之后,想了许多,后又犹豫了许久,才决定要来跟她说这番话。
毕竟她没什么脑子,他怕她会因一时冲动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嫁人于女子而言,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她冲动惯了,必须有个人提醒一二才可以。
很显然,他就是这个有必要来提醒她的人。
冯霁雯呆呆地看了他片刻,忍不住试探地问道:“那依你看,我适宜嫁给什么样的人?”
“这个我暂时没有想到。”冯舒志的口气依然十分正经。
没想到?
冯霁雯却忍不住笑了出声。
“你笑什么?”冯舒志皱眉。
这可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舒志啊……你该不会是姐控吧?”冯霁雯满眼怀疑地看着他。
这小家伙的反应,实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姐控?”冯舒志眉头皱的更深了些,不解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没听过。
“就是不舍得让我嫁给别人,觉得所有的人都配不上我,对你未来的姐夫很排斥的那一种心态。你有吗?”
冯舒志瞪大了眼睛:“……”
什么东西!
不舍得她嫁给别人?
小家伙整张脸都红透了。
“我可没有!”他瞪大了眼睛辩解道:“……我只是认为依照你的性子,很难找到合适的婆家而已!”
这怎么就成了所有的人都配不上她了?
天哪,她未免也太自大了!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女孩子!
她为什么还要拿那种不相信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真的不是那种叫什么姐控的人好吗?
小家伙羞耻的简直要哭了……
一定是他提醒的方式不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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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3 绝对权势
冯舒志到底还是个孩子,出于对长姐的关心,所想到的问题只是她与那彦成本身的性格合适与否。
而冯英廉作为长辈,所考虑到的问题则更为全面一些。
但他还是旁敲侧击地先行过问了一番冯霁雯的意见。
此事与前面的议亲不同,不可过于直接,冯英廉原本打算先将那彦成退亲的消息告知冯霁雯,试探一下孙女的态度如何。
可不料冯霁雯早已得知了此事。
她认为此事根本没什么值得讨论的,甚至这整件事情于她而言就是一个大写加粗的尴尬。
于是一点儿也不打算跟自家祖父绕弯子,浪费时间。
“祖父,我与韶九之间不过是姐……兄妹之情,不管他是否退亲,都是如此。”她直白讲道:“之前是这样,日后也不会改变。”
嫁人这种事情,怎么说呢。
她虽然没有什么经验,但是相比于嫁给陌生人,她还是觉得嫁给熟悉且没有男女之情的朋友要来的更让人难以接受——这种感觉好比就是……乱/伦一般。
这个想法让冯霁雯自己都为之一阵战栗恶寒。
虽然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她很清楚自己对身边之人的感情向来是不可混淆的。
朋友就是朋友,怎么能够谈婚论嫁呢?
乱来也要有个尺度啊。
冯英廉笑着叹了一口气。
能说出这句话来,看来孩子是知道了。
“如此也好。”他语气复杂地讲道:“你章佳伯父为人忠耿,素来是拿你当作半个亲闺女来看待的,但在大户人家,做闺女和做儿媳妇,却是截然不一样的。”
旁的不说,单说韶九那孩子才刚刚退了亲……
若当真结下两家之好,只怕往前两个孩子之间清清白白的来往,在旁人眼中,也会变得没有那么清白了。
没准儿就连袁家的主动退亲的真正原因,都会被人蒙上不一样的色彩。
他想让孙女儿好好地嫁出去。
那些难听的话,他一句也不想让孩子去承受了。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是祖父私心拿韶九这孩子和致斋做比较,而是若论脾性与时机的话,致斋确实更适合一些。”老爷子苦口婆心地道。
又来了。
一天到晚不忘挂在嘴边时刻安利。
这下甚至不喊姓名,干脆以字相称了。
八字还没一撇,这么亲近真的好吗?
冯霁雯忍不住想要扶额。
冯英廉悄悄瞥了一眼孙女的表情,抱着趁热打铁的心思,佯装费神地叹了一口气,感慨道:“议亲这种事,能成亲家固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成不了,两家之间的感情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影响,严重了只怕更会生下隔阂……今日是你章佳伯父,后日且还不知是谁,长此以往,也颇为一件令人头疼之事。”
冯霁雯复杂地看着他。
祖父啊,您想的真的太多了吧?
就您孙女儿这种名声,当真以为人人都如章佳伯父这般胆略不凡,有勇气登门议亲吗?
“所以还是趁早定下来为好。”老爷子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说了半天,这才是重点。
见他还欲再言,冯霁雯借口今日有些疲乏,想要早一点歇息。
今日韶九之事已让她足够凌乱了,她需要点时间来捋一捋思绪。
老爷子倒是也没有要‘胡搅蛮缠’的意思,颔首道:“早一点歇息也好,明日咱们还要去一趟香山别苑。”
“去香山别苑作何?”冯霁雯讶然问道。
祖父同袁先生交好,有事儿没事儿总会往香山别苑跑上一趟,吃酒谈诗,可怎么明日她也要去吗?
“明日是袁夫人的生辰,子才借此摆了几张席面,想要好好热闹热闹。”
如今的袁夫人虽是续弦,但与袁枚琴瑟和鸣,夫妻感情极为融洽,可谓京中夫妇楷模。
若不然,袁枚也没可能会为了其生辰而大宴好友了。
“虽是子才设下的宴,可到底是袁夫人的生辰,少不得女眷作陪,故而京中不少夫人小姐,明日都会前去。”冯英廉笑道:“子才让人送来的请柬里,可是跟我特意提起了你的——”
特意提起了她?
这话冯霁雯自然不信。
她这文不成武不就的普通小姑娘,连袁先生的面儿都不曾见过,怎会得了他的注意?
“到底闲着也是闲着,全当是出去散散心了。”冯英廉又道。
冯霁雯便未有再行推辞。
左右就是出一趟门儿。
只是她此时却是万万不曾想到,这一趟心散的,竟是能把自个儿的下半辈子都给散出去了……
……
翌日,雪后初霁。
今日一早,咸安宫官学中便按时放出了年底文考考核的榜单来。
第三考场的头名是海兰察家的儿子安禄——海兰察虽是个性格暴躁的粗人,但这唯一的儿子却是个文绉绉的书篓子,做的一手好文章。
第二考场的头名则是那彦成。
最为受人瞩目的成绩榜自然还是第一考场肄业考——
短短两日间,肄业考上那桩惹得大学士王杰当场跟于敏中家的公子于齐贤红了脸的意外事端,几乎已在四下传开了来。
不少人都在议论那个当场将策论背出,得了王杰极力夸赞,名叫和珅的正红旗子弟。
肄业文考的成绩很快被揭晓出来。
第三名是金简家的二公子金亦禹。
第二名是刘统勋家的孙子刘鐶之。
由咸安宫汉总裁李形蕴亲口宣布的头名却仍是年年第一的和珅——
众学子们顿时躁动起来。
“凭什么!”
“公正何在?他连考卷都没交,竟也能评得第一?”
“这简直是天大笑话。”
以于齐贤马首是瞻的一群八旗子弟们视规矩为无物,你一句我一句的嚷嚷起来。
“我等不服!”
于齐贤冷眼望着坐在那里神色平静的和珅,讽刺道:“有人抱上了王大人的腿,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在这官学中,竟也能堂而皇之地走起后门儿来了!咸安宫官学建学数十年,却还未听说过如此奇事,所谓规矩,原来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一想到考核当日自己反被和珅利用之事,他便气的牙根儿发痒,如今又眼见他要摘得第一,哪里能忍?
让和珅借机在官贵中露了脸已是令他悔恨的捶胸顿足了,眼下无论如何也决不能再让他如愿拿得头名!
纵然是李形蕴在,他也绝不买账。
到底他是占着理儿的,死咬着和珅没有递交考卷便够了,总而言之势必要一闹到底,决不能再便宜了他!
他开口这样一阵冷嘲热讽,更让底下的一干学子们纷纷出声附和。
和珅犹如不曾耳闻一般,置身事外。
第一不第一,于他而言已没有太多意义。
而这些长不大的孩子们,却总爱将精力耗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这一点,他这些年来早已习惯的不会去在意了。
“啪!”
戒尺抽打在黄梨木讲桌上的声音响起,四下有着短暂的安静。
“休得喧闹!”李形蕴厉声制止道。
“此举不公!”有人高声喊道,仗着有于齐贤撑腰。
“住口!”李形蕴脸色愈沉,将手中戒尺放下,忽然拱手往右上方一揖,面容一派肃然说道:“文考当日之事,已由王大人上禀天听,乃是皇上体恤贤能,不以所谓规矩束人,亲自示下了可按实情酌情变通的口谕!”
原本又有要重新躁动起来的迹象的四下,顿时不能再静。
众学子们震惊不已。
于齐贤亦是怔住,脸色一时变幻个不停。
谁能想到王杰竟然将此事捅到万岁爷跟前去了!
和珅亦感到意外。
他的目的在考核当日已然达到,如今这形势不外乎等同是意外之喜,锦上添花。
他眼中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一侧的刘鐶之极快地皱了一下眉头,单手撑着脑袋不知是在琢磨什么的金亦禹却面含微笑,左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书桌上轻轻叩动着。
“谁若再有异议,大可随后与我详谈——”李形蕴的目光扫视过众人。
学子们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来。
异议?
详谈?
不要命了吧?
自己作死倒没什么,一个不慎被安上大不敬的罪名,只怕满门都要遭殃。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什么公正,什么所谓规矩,都不过是可以被人随口拿来当作笑谈一笑而过的东西罢了。
“……”
咸安宫官学中,气氛是从所未有的紧绷。
虽然以于齐贤为首之人多数心怀不忿,但却无人敢在明面儿上议论哪怕一字半句。
消息很快传入景仁宫里。
耳殿中,铺着宝蓝色刺大朵金菊软毯的临窗暖炕上,嘉贵妃斜斜靠着背后的攒金枝猩红大引枕,搭放在肘边矮脚小几上的右手动了动,小拇指上长长的护甲微微翘起又落下。
“果然又有些不一样了。”她似笑非笑地说道。
一侧伺候着的大宫女庆芝笑着说道:“今日煮茶用的是昨个儿从御花园的梅树上取下来的雪水,娘娘真是细心,不过尝了一口儿,就试出味道的不同来了。”
嘉贵妃眸中神色重新聚回,口气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皇上也最爱用这带着梅花儿香气的雪水煮泡龙井茶,待会儿让人送上两罐去养心殿,交给高云从。”
“是。”庆芝先是应下,后又笑着说道:“放眼这后/宫之中,最时刻记挂着皇上,又最懂得皇上心思的也就咱们娘娘您了。”
“皇上的心思?”嘉贵妃笑了笑,轻声道:“本宫还差的远呢。”
帝王的心思,哪里是那么好琢磨的。
庆芝还欲再接上一句,却听得珠帘外传来了一道通禀声。
宫女隔着一道珠帘轻声禀道:“启禀娘娘,金二小姐在外求见。”
“月儿来了啊。”嘉贵妃笑着道:“快请她进来吧,外头冷,别再给她冻着了。”
“是。”宫女垂首缓缓退下。
不多时,金溶月便被请进了耳殿之中。
她今日穿着依然淡雅,未着正式的旗服,却在妆容上巧花了几分心思,眼尾处扫了一层淡淡的胭红,看起来较平日的不食人间烟火更有了几分少女特有的明艳之感。
“今日怎地有了闲工夫,来本宫这儿作陪了?”嘉贵妃自引枕上直起了身,笑着问道。
金溶月行礼后,在庆芝送来的椅上坐下,展露了笑意道:“前日的宫宴上都没来得及跟姑母说上两句话,但瞧着姑母的精神却是不如往前来的好,想是没休息好的缘故,昨日刚得了一盒安神的静心香丸,这便赶着给姑母送来了。”
说话间,果然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玲珑锦盒来,“睡前取一粒丢到香炉里,保管姑母能一夜好眠。”
“好孩子,有好东西还知道挂念着本宫,不枉姑母疼你一场。”嘉贵妃笑着颔首,示意庆芝将东西接了过来。
“你母亲近来身体可还好?也有些时日不曾见到她了。”
“母亲身体安好,来时还交待月儿代她与姑母问候两句,让姑母多加御寒,莫要受了寒凉之气。”
“劳她挂心了。”嘉贵妃道:“本宫的身子不妨事儿,倒是她,当年在生你的时候身体积下了毛病,一进寒天儿胳膊就针扎似得泛疼,身边切忌可不能少了手筒和手炉。”
金溶月柔声应下来。
嘉贵妃便又问了些兄长家中近来的一些事情,金溶月都一一细致地答了。
“之前本宫同你母亲说的那桩事,后来她同本宫解释过了,说是觉得不合适。”嘉贵妃状似无意地提起,拿左手中指指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一边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同姑母说说,可是因他家中光景不济,觉得姑母老糊涂了,将自个儿的亲侄女往穷窟里推?”
金溶月轻轻垂下眼睫。
终于还是谈到此事了。
就知道母亲婉拒之后,她心底还是会存有隔阂。
而她今日来,便是与之表明立场来了。
“月儿不敢。”她轻声道:“姑母看人的眼光绝不会错,但月儿实在不愿再见姑母在选秀关头因为月儿之事再费心求到皇上跟前。”
嘉贵妃闻言笑了笑。
“这选秀入宫,并非你想的那样简单。宫里头的日子,也不是多么好过的。姑母这么做,说到底也都是为了你好。”
“月儿都明白,月儿只是不愿给姑母添麻烦罢了。姑母若真有心给月儿做主的话,等月儿选秀出宫之后,再议此事也不迟。”
选秀出宫之后?
这等才貌,当真进了宫,只怕就不是那么容易出去了的。
嘉贵妃唇边的笑意淡了淡。
再要开口,却又有通禀声传入耳中。
“娘娘,十一爷看您来了。”宫女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