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 心上人(月票×60加更)
“是永瑆啊。”嘉贵妃点头:“让他进来吧。”
然而她话音初落,便是一阵珠帘被人撩起的清脆声响。
“儿子给额娘请安了——”来人在珠帘前便草草行了礼。
十一阿哥永瑆,今年不过刚满十六,性子是出了名儿的放/荡不羁,但胜在做事不糊涂,文武又是全才,故而如今在这寥寥无几的皇子中,算是最拔尖儿的一个了。
“不等通传就闯了进来,可还有半点规矩可言?”嘉贵妃笑嗔了儿子一句。
“哈哈,月儿表妹也在?”永瑆讶然失笑道:“不知表妹也在,倒是我唐突了。”
“十一阿哥言重了。”金溶月看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眼。
“快来坐着,吃杯热茶。”嘉贵妃命人沏了壶新茶过来,又问儿子可用罢了早膳。
永瑆在椅上落座,笑着道:“用罢了来的。今日不是咸安宫官学文考放榜的日子么,儿子本要去瞧瞧热闹的,恰好路过额娘这儿,便顺道儿来给额娘请个安。坐一坐便走,额娘不必让人张罗忙活了。”
“成日不见你人影,好不容易来一趟却不能多陪额娘呆一呆。”嘉贵妃笑叹了口气,见儿子要开口解释,又无奈道:“罢,罢,知道你事忙,额娘不过随口一说,你可莫将正事给耽搁了——可话说回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正该好好学着为你皇阿玛分忧排难才是,莫一味将心思放在那些书法诗画上头了。”
“额娘训饬的是。”永瑆在答话,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金溶月。
金溶月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安静又温柔。
永瑆只吃罢一盏茶,便离了景仁宫。
嘉贵妃亦未再多留金溶月。
“娘娘……”庆芝欲言又止,眉心紧蹙。
“不必你来提醒,本宫的耳朵可不聋。”嘉贵妃重新靠回了引枕上,阖上双目似在养神一般轻声说道:“这才到哪儿呢,就开始急着进宫来为本宫分忧了……可远的不说,单说博尔济吉特氏姑侄三人,不就是共同侍奉过太宗吗。”
“二小姐远不是那么好拿捏的。”庆芝道:“今日之言,哪里又像是好声好气地跟娘娘您商量?”
嘉贵妃发出一声冷笑来:“那是因为本宫暂时还不想拿捏她。”
想在她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她还太年轻了些。
“娘娘真打算让二小姐选秀?”
“她既这么想来瞧瞧宫里的模样,本宫这做姑母的,也不好总是拦着。既如此,便随她吧。”
就尽她折腾折腾,且瞧瞧能不能折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可若折腾的过头了,就别怪她这做姑母的不念姑侄之情了。
庆芝应一声“是”,识相地不再多言。
“明日记得去一趟傅恒府,请富察大小姐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儿。”
“奴婢记下了。”
“再将那对水玉镯子取出来备好。”
“奴婢这便去准备。”
……
福康安刚自官学中回来,便被唤去了母亲那里询问文考成绩。
傅恒夫人年轻时便是有名的美人,如今虽已年近五十,眉眼间却仍能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
陪在身侧的是她唯一的女儿,富察佳芙。
佳芙既没能遗传母亲的美貌,亦未得父亲的聪慧,且性格过于柔弱内向,出身虽好,却自幼不爱与京中闺秀来往,加之身体一直不太好,故而一年到头儿出门的次数一只手也用不完。
安静低调的甚至经常让人忽略了京中还有这么一位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
福康安想到今日隐约听来的消息,瞧着老实娴静地就跟一只鹌鹑似的长姐,不由有些想要叹气。
从母亲处回来之后,他心下滋味繁杂,没有急着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径直找到了父亲。
傅恒正在书房中料理公务,见儿子进来行礼,便让他暂时坐在一旁等候。
待他将手中之事做完之后,方才开口问道:“文考成绩如何?”
“只勉勉强强进了个前十……”提到这里,福康安有些惭愧。
傅恒却是笑道:“无妨,术有专攻,于你而言安心习武钻研兵法才是要紧事。”
福康安闻言心下不由放松了一些,也未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转而说起了自己前来的真正目的来:“阿玛,我听说大姐明年选秀是要……”
傅恒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是皇上的意思。”他笑着道:“这是皇上对咱们富察家的恩宠。”
他的亲姐姐是已故去的孝贤皇后。
四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都是尚的公主。
唯一的女儿佳芙,如今也要入宫了。
“可是大姐的脾性,如何能够应付得了宫里的勾心斗角?”福康安到底还是没忍住这样说道。
他是在宫中长大的,皇室之中的那些阴私手段,他光是想一想,便要不寒而栗。
傅恒叹了一口气。
“她是富察家的女儿,这是她的命。”话罢又重复说道:“这是皇上厚爱我们富察家。”
天恩浩荡,岂容置喙。
福康安沉默了半晌。
“可如此一来,日后我们富察家岂不也要涉入党争之列了吗?”他最终忧心忡忡地道:“皇上此举,莫不是有意要立——”
“非也。”傅恒再次打断儿子的话。
福康安抬起头来看着父亲。
“万岁爷思虑深远,非你我可以揣测的。”傅恒目光笃定地道:“你只需记住,不管形势如何,我们富察家,历朝历代永远只忠于皇上一人。”
妄图猜测天子的心思,是最忌讳的。
对上父亲的目光,福康安心底一阵难安。
阿玛思虑周全,头脑清醒,可他当真不喜这些朝局之事。
也不知为什么家世越是显赫的女子,便越是不得自由,甚至连下半生的归宿都要沦为制衡朝局的筹码。
比如长姐。
再比如……他喜欢的人。
福康安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居院。
他一路都在想着她明年也要选秀的事情。
她那样的性格,必然不会喜欢勾心斗角的生活,追逐那些没有意义的表面虚荣。
所以她必然也是极不愿意入宫选秀的吧?
定然不愿。
可她只怕身不由己。
福康安反复地想,忽然萌生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来。
倘若她不愿的话,他或许可以帮她想办法免选……
问一问她吧?
说不定她正等着有人能够帮一帮她呢……
少年人按捺不住心底涌现的期冀,急忙便唤过了身边的小厮,欲要开口吩咐。
话到嘴边,却又忽地咽了回去。
不妥,这种事情一定要当面才能够说得清楚。
可要如何才能见到她?
他焦躁地在原地踱步,一侧小厮满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下一刻,却见他的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了开来。
有了。
方才听母亲和长姐说,今日午饭后要出城去往香山别苑,参加袁夫人的生辰宴。
她是袁先生的弟子,这样的场合,必然是要前去的吧?
“备马,晚些我要陪同额娘去一趟香山别苑!”少年人眸中光芒攒动。
……
085 以色相诱?
午饭罢,冯霁雯回到棠院更衣,准备出门。
刚收拾妥当之际,却听得小茶自外头进来通传:“姑娘,小少爷又来了。”
等在外间的冯舒志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
什么叫……又来了?
这丫鬟可真不会说话。
小仙刚捧了热茶到他跟前,冯霁雯便自內间出来了。
见他坐在那里,冯霁雯笑问道:“可用罢午饭了吗?”
很随意的口气,并未问他是干嘛来了,就仿佛是姐弟之间,再寻常不过的见面谈天一样。
可是谁要跟她闲聊?
他今日过来,也是有着正事的。
“你送我的那本王羲之的书帖,我昨晚照着练了练……觉得确实还算是实用的。”
是了,这就是他的正事。
“练着顺手就好。”
“多谢了。”冯舒志借着吃茶的动作掩饰去眼底的不自在,语速有些匆匆。
“说什么谢啊。”冯霁雯走过来,笑眯眯地在他头顶揉了揉。
冯舒志躲开给了她一记白眼,然而这白眼的杀伤力,落在冯霁雯的眼底,却是远远不及往前的十分之一。
小孩子到底还是小孩子,纵然性子固执了些,但本质上却如同白纸一样简单。
你真心对他好,他是感觉得到的。
冯舒志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觉得十分地不自在。
好是好,就是不习惯……
便岔开话题问道:“你是要出门去吗?”
冯霁雯“嗯”了一声,点头道:“今日是袁夫人的生辰,我随祖父去一趟香山别苑。”
答罢又问道:“你今日下午还有骑射课吧?也该回去换衣裳了。”
“先生家中有事,这两日都来不了了。”冯舒志说道:“下午我还打算继续练字。”
冯霁雯望着他不苟言笑的模样,活像是个小老头儿,不由笑道:“上进固然是好,但练字儿这种事情却不能一味地求快。你近来忙着读书学骑射,一直也没闲着,今日既然纪先生不过来了,那便不如忙里偷闲一回,跟我一块儿去袁先生那里走走?”
孩子总待在家里读书,并不是件好事。
尤其是日后要继承家业的男孩子。
出去见见世面,多认识认识几个人,到底没什么坏处。
再不济,全当出去玩儿了。
“一起去香山别苑?”冯舒志不太确定地看着她。
他从来没跟她一起出过门。
就是祖父,也极少亲自带他出去。
以前他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还小,后来便隐约明白了不止是因为年纪小,更多的还是……没有必要。
祖父对他早就失望了。
可是近来,好多事情又忽然之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冯霁雯“嗯”着点点头。
冯舒志有些意动。
袁先生的大名他听过许多次,香山别苑亦是耳熟能详的文人相聚之地,近来专心读起了书来的他,确实很想去见识见识。
“你说的算么?”他低声问道:“祖父能答应吗?”
望着他一副分明极想去,又不好意思表露的太过明显的小表情,冯霁雯有些想笑又有些窝心,忍不住又揉了揉他头上的小帽子,道:“我既说了那肯定算,快回去换身儿衣裳,我去祖父那儿等着你。”
冯舒志看了她一眼,目光闪躲地应了一声,立即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带着随行的小野子急匆匆地回去更衣了。
冯霁雯便先行去了前院冯英廉那里。
“姑娘当真是长大懂事的太多了。”
冯霁雯走后,秦嫫欣慰地喟叹道。
小醒垂了垂眼,却是道:“再早一些便好了。”
在做下那些招人耻笑的错事之前,再早一点长大就好了。
她没什么好去评论的,但是外人带刺的眼光,却是太过令人窒息。
往前她还不曾意识到,自前几日在咸安宫官学中,章佳大夫人那一番话之后,方才重新审视了自家姑娘现如今的处境。
她也知道近来老太爷暗下在忙着给姑娘物色合适的归宿。
竟然就连嫁人这种事情,都要紧赶着,在明年的选秀下来之前。
生怕嫁不出去一样……
小醒很不婉转地想着。
所以,她说再早一些懂事就好了。
秦嫫看了她一眼。
“还能早到哪里去。”
这样的环境之下,能够自行醒悟过来,已是难得了。
小醒哑然失笑。
是啊,还能早的到哪里去?
那便只盼着老天爷能够大度一些,愿意给每个及时改过的人,一个好好活下去的机会吧……
……
小半个时辰之后,两辆马车自英廉府行驶而出。
丁子昱也收到了袁枚的邀请,今日上午授课罢,冯英廉干脆留了他在府里用了午饭,好一同上路赴约,此际二人便同乘着一辆马车,就近来京中刚兴起的几首新诗词津津有味地讨论着。
丁子昱说起了前两日自景仁宫宴中流传出来的那首一字诗。
“这位金家二小姐年纪轻轻,又是个小姑娘……才情却是极为罕见,是也不愧为子才近年来最得意的弟子了。”冯英廉就这首一字诗,给予了中肯的称赞。
丁子昱赞同地点头。
往年来他倒不曾如何注意过这位京中第一才女,可自前两日偶然听闻了这首一字诗后,却是没办法不服。
“近年来京中的闺秀们越发令人刮目相看了。”丁子昱笑着道:“只是相较于金二小姐的才名外露,真正令晚辈意外的还当是冯小姐的那手好字,实为炉火纯青之境。”
在面对别人对自家孙女的欣赏夸赞上,冯老爷子向来不知谦虚为何物。
“说句实在话,我往前也不曾得知这孩子竟写的这样一手好字儿。”他满怀宽慰地说道:“这孩子,是个肯在背地里下苦功夫的。这些年来都没见她在人前显摆过什么,为人行事,是低调的惯了。”
丁子昱额角冒下两滴冷汗,勉强笑了笑。
这话说的虽有些失实,但为人长辈的苦心,还是应当得到理解的……
只是冯小姐的性子也真是够令人琢磨不透的。
该低调的不见她低调,不该低调的,偏偏又藏的这么严实。
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小姑娘啊……
冯霁雯打了一记响亮的喷嚏。
与她同乘一辆马车的冯舒志佯装漫不经心地直了直身子,将身后车窗被风微微扬起的小方帘子压了压,阻去了唯一一处通风口。
马车一路没有停顿地来到了香山别苑。
此时时辰虽然尚早,然别苑前已停了不少车轿,拴马石前也有几匹骏马正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
“时候还早,先去子才那里坐一坐,再去袁夫人那里说话也不迟。”踏过香山别苑的大门门槛儿,冯英廉笑着对孙女说道。
冯霁雯欣然点头。
说起来,她还未有真的正式见过这位史上留名的才子诗人。
跟在一侧的冯舒志抬起头来,一瞬间却是从祖父那双和蔼睿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类似于算计的神情。
……算计?
冯舒志皱了皱鼻子。
她说的还真对,练字这种事情果然不能过急,他昨个儿才练了一晚上,今日竟然就开始眼花了。
冯家祖孙三人连同丁子昱,来到了一知小筑之时,正听得袁枚在堂中与人谈笑。
跟在冯英廉身后即将要跨入堂中的冯霁雯,却忽然打了个激灵。
她似乎听到了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
这道声音她统共也没听过几次,但是,近来却莫名其妙地在脑海中烙印的十分清楚。
大约是想起的次数过多了些。
她神情复杂地抬头望堂中看去。
果不其然……
一身蓝色素袍的年轻人站起身来相迎。
“英廉大人。”
“致斋也在?”冯英廉笑着拍了拍年轻人的肩。
冯霁雯暗暗闭了闭眼,不想再多看自家祖父那浮夸的演技哪怕一眼。
她总算知道自己今日是干什么来了——
天天跟她各种安利还嫌不够,现在竟还制造起偶遇来了?
什么意思?
是想要借用那张号称为满清第一美男的脸,来迷惑她的心智吗?
这跟色/诱有什么区别!
这个认知,让冯霁雯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很好,看来她家祖父为了把她嫁出去,如今竟连作为长辈的节操都不要了。
据实而言,这绝非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虽然肤浅,但这无疑就是冯英廉的本意。
只是这在老爷子的眼里不叫肤浅,而是叫做对症下药。
孙女儿颜控这病,必须得要长得好看的人才能治,一治一个准儿。
只管瞧着吧,这一面见下来,这桩亲事定就**不离十,差不多可以敲定下来了。
前面那些游说都是铺垫,这才是他最终的杀手锏。
总而言之,他对眼前这年轻人的颜值,有着绝对的信心。
老爷子胸有成竹,心有丘壑。
“盼了大半日,可算是把梦堂公你给盼来了。”袁枚亦起了身相迎,目光落在了冯霁雯和冯舒志两个小辈的身上,笑着说道:“眨眼间俩孩子都长大了。尤其是冯小姐,记得前两年见着的时候,还是一团孩子气呢,如今再看却已是出落成大姑娘了。”
“霁雯见过袁先生。”冯霁雯硬着头皮稳下心神来,与袁枚行礼。
冯舒志瞧见了忙也垂首喊了句袁先生好。
袁枚张口却是道:“光问好可不够,今日我们香山别苑可是有个寿星在的,进门儿吃饭可是要备礼的——”
任谁也听得出这是玩笑话,冯霁雯丁子昱等人便笑了笑。
在此之前冯霁雯倒未曾想过,这位大诗人私下会是这样随和爱开玩笑的性子。
“哪一回过来曾短了你的礼?”冯英廉笑着挥手,让小厮将礼盒送上前来。
丁子昱也将早早准备好的礼物奉上,略有些郝然地说道:“晚辈未曾备下什么厚礼,唯有一幅自己亲手所画的祝寿图而已,些许微薄心意,还望先生代夫人笑纳。”
袁枚一面亲手接过,一面笑着摇头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心意到了便好,我便代夫人收下这份心意了。”
话毕,却是笑着看向了冯霁雯,玩笑般问道:“不知冯丫头的心意何在啊?”
猝不及防,冯霁雯顿感局促。
按理来说她与袁夫人素未谋面并无私交可言,今日不过是作为陪同家属前来的小辈而已,何曾想过要单独备礼?
如此情形之下,却也不慌不忙不急眼地笑着应对道:“来的急,未有备下什么礼物,不过是带了一张嘴前来蹭饭罢了……择日必当备上厚礼,前来给袁先生袁夫人当面赔不是。”
袁枚闻言一愣,继而爽朗地笑出了声来。
有着护短狂魔一称的冯英廉本正欲出言讨伐袁枚这为老不尊的长辈,忽地听得孙女儿这样一番言论,不由也是哈哈地笑开了。
和珅在一旁亦是微微一笑。
还未形成的尴尬登时被化解开,袁枚却又一个劲儿地摇起头来,与冯霁雯说道:“这话说的不对,什么叫做只带了一张嘴前来蹭饭?除此之外,可不还带了一双手吗?”
冯霁雯一时没吃透他的意思,没有贸然接话,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袁枚越看越是觉得满意。
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仍旧一副半真半假的玩笑口气说道:“我这忙活了大半日,却连一副生辰联也不曾来得及写上,晚宴前还需张贴到夫人的磬林楼去——”说着拂袖指向八仙桌上横放着的笔墨与大红联纸,道:“一副生辰联抵当生辰礼了,可还划算?”
冯霁雯愕然失笑道:“袁先生是打算让霁雯来为袁夫人写这生辰联?”
“如何啊?”袁枚笑着问。
“写写写,给他写!”冯英廉无谓地摆了摆手,佯做出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来,口气却是带着笑音儿,轻推了一把孙女。
冯霁雯见状只得笑着说道:“那晚辈可先将丑话说在前头,写的不好,先生可不许嫌弃。”
自家祖父应下来的话,她若再推辞,倒跌长辈们的面子了。
写一副字而已,没什么值得矫情的。
一旁的冯舒志却不这样想……
他几乎是白着一张脸目送着这群‘胡闹的大人’走到那张八仙桌前。
他甚至不太敢面对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她的字,能看吗?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丢人丢的抬不起头来怎么办?
……
086 天作之合
冯霁雯拿镇纸将联纸铺平。
侍童将早早磨好的墨细致地重新搅匀。
冯霁雯将衣袖微微挽起至手腕上方,立在桌前兀自凝神片刻,方才自笔架上取下一支羊毫来。
动作熟稔地蘸墨之时,却忽地顿住了。
一直没敢太过靠近,生怕待会儿丢人的时候会误伤到自己、却一直密切注意着长姐动作的冯舒志见状以为她是要临阵脱逃了。
“可是这笔墨不合用?”袁枚见状笑着问道。
“倒不是。”冯霁雯郝然道:“未写过生辰联,方才在脑子里搜刮了一遍,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若先生给出一对儿联来,让霁雯来写吧。”
写字她不怕,但作诗对对子什么的,却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
“今早想到了一半儿,却是自己给自己难为住了,大半日下来也愣是没能接着下文……”袁枚说到此处,看向不远不近站在后侧方的和珅,忽然笑着说道:“不如致斋来替我作上一对罢——今日你没能把希斋带过来,我可都还没跟你算这笔账呢!”
和珅闻言不禁失笑。
和琳因文考成绩过于不像个样子,生怕袁先生责问,自觉没脸过来,眼下却成了袁先生‘要挟’他来作生辰词的把柄了。
“便依先生所言,只是若作的不好,届时悬在磬林楼前丢了先生的颜面,便非晚辈之过了。”少年人本就足够好听的嗓音,因口气中掺了一丝玩笑之意,更多了几分温和。
袁枚闻言笑着点头称好,让他尽管作来。
和珅凝思片刻,好看的眉头因为思索而微微隆起。
堂中有着短暂的静谧,袁枚与冯英廉皆是一副笑而不语的模样。
丁子昱醉心诗书之道,对这位年年咸安宫官学中考核第一的旗人子弟,之前便多少存了些好奇,眼下便有几分期待。
只是令他更为期待的却还是那日在诗会上冯霁雯手下那惊鸿一瞥的满篇狂草——当时未有机会细致地观看,过后虽在冯府中偶也会同冯霁雯碰面,但张口讨要闺阁小姐墨宝这等事,未免有些唐突。
眼下有此近距离观赏的机会,自然倍感欣喜。
此时,只听得一侧的年轻人温声笑着开了口。
“这联纸裁的够长,张贴于磬林楼正厅外的两根宝柱上正合适,为求一个不在联纸上留白,特想了首杂联出来——篇幅略长,有劳冯小姐动笔了。”
冯霁雯微微一顿,颔首道:“无妨,和公子念来便是。”
和珅这才缓声将上联道出。
“雪落满院白,冬去城西观青烟缭绕五更,五更天里只笑华年——”
约是因担心冯霁雯听不仔细,语速放的极为缓慢,咬字更为清晰。
冯霁雯悬腕下笔的动作亦是不快,虽也飘忽利落,却远没有那日清风廊中挥毫落笔的恣意与肆然。
丁子昱觉出几分不对来,不自觉往前靠近了两步,定睛在联纸上一瞧,不由便怔住了。
原来这回写的不是草书。
而是……宋徽宗的瘦金?
女子中,他还未见过有练此字的。
袁枚脸上的神情这才有了转变,笑意凝在眼底,唇角翕动了几下,很有几分不可思议之感。
桌前,小姑娘维持着躬身的动作,一张稚色未褪的面孔上满是专注的神情。
点漆一般的双眸,视线随笔尖往下一寸寸移动着。
和珅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犹记得那日在清风廊中,她便是这幅表情。
仿佛一旦提起笔来,周遭一切都为无物。
之前觉得这小姑娘是大胆又可爱。
眼下却又忍不住多加了一条——端正。
重复着推纸,蘸墨,落笔。
没有任何亵渎之意,只是觉得这姑娘写字时的这幅模样当真是极端正。
写至末尾处停笔,冯霁雯依旧不苟言笑,神情认真地接过下联联纸,重新在面前铺平了开来。
侍童将她写好的上联小心地捧过放在一侧晾着。
袁枚冯英廉丁子昱三人走上前去,凝神观摩着,一时竟是没人再去注意去听下联儿为何了……
“福至一户深,春来庭前闻明露凉凉洗三九,三九龄上又添锦岁。”
和珅语落,上了前来。
冯霁雯写的正是入神,至一半却一滞,出声问道:“闻明露……?”
“闻明露凉凉洗三九,三九龄上又添锦岁——”这忽然靠近了不少的声音让冯霁雯下意识地微微转过了头去,不作防之下正得见一张极斯文干净的俊颜便在她身侧,含笑垂眸注视着她之字。
长得确实极好看。
尤其是离近了看。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令她自己都不禁有些目瞪口呆。
明知是套路,怎么还硬往里头走?
冯霁雯,我真没看出来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她暗暗自我谴责了一句。
强迫自己由自我嫌弃的情绪中收回心神来,再次落笔,无半点停顿犹疑,余下半首下联一气呵成。
见她将笔搁下,袁枚忍不住摇了摇头。
冯英廉见状只当他是要说什么挑毛病的话来,笑了一声道:“先别说什么吹毛求疵的话,单说我家月牙儿这手字,可比你那些徒弟们差到哪里去?”
他是读书人出身,书法这种东西是好是坏自然辨的出来,却远不及袁枚这个成日与诗书作伴的文人看得深刻透彻。
袁枚“啧啧”两声,目光来回地在这两幅联上游走着,迟迟地出声道:“差得远了,当真是比也不能比……”话罢又是一阵摇头。
远远站在一旁的冯舒志闻言顿时觉得自己的脸好像红了。
替冯霁雯尴尬的。
不过这袁先生说话,也真是够直白。
她该不会要气的跳脚吧?
可冯霁雯面上的神情没半点变化,将笔搁下之后便侧立在了一旁,此际听得袁枚此言,不过也只是微微动了动嘴角,似笑非笑,却绝非是不悦。
天下之大,能人多了去了,她练字儿是因一腔痴爱,并非是与人攀比。
袁先生作为当代文杰,又是长辈,评价两句,她听着便是。
只是她不在意,听不得别人说自家孙女儿半句不好的冯英廉却立即炸了毛,佯怒道:“那你倒说说,比你哪个徒弟差了?”
冯舒志的脸一时红的更厉害了。
场面好像越来越尴尬了。
早知道,就不跟他们一道儿出来了……
正想着要如何逃避的冯舒志,却忽听得袁枚朗声大笑了几声。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袁枚拿手轻轻点了点联纸,道:“我是说我那些徒弟们比起你家丫头来差的太多了!……这手瘦金写的比我都强了数倍不止,梦堂公啊,这块宝被你藏在家里这些年,未免也藏的实在太深了些!”
端看这笔力,绝非是一年两年能够练成的。
写字谁都能写,可书法大家之所以少之又少,便是因为要写成一手好字,天赋与勤苦二者缺一不可——有的人够勤快,却奈何心不够灵;有的人空有天赋,却因倦懒而止步不前。
这丫头显然是两者兼得者。
致斋当初只跟他说这丫头的草书写的妙,却不知竟还不是只精钻一派,连徽宗这手字也能驾驭的如此得心应手。
“哈哈哈哈……”冯老爷子一愣过后,瞬间笑了起来:“算你说了回大实话!”
依然毫不谦虚。
“……”冯舒志这才知道冯霁雯的厚脸皮是从哪里遗传来的了。
往前,他对祖父的了解实在太少了,真没看出来他也是这样的人。
冯霁雯却是真的诧异于袁枚的夸赞,受宠若惊道:“袁先生过于抬举我了。”
“非也非也。”袁枚摇着头道:“我可向来不是个说奉承话的人,不信你问问致斋?”
这也能问到他?
和珅有些想笑,却也配合地颔首。
冯霁雯忽然觉得这气氛有些怪……
袁枚笑言道:“若说旁的字儿写的好,说破天也只是个好,我倒不会觉得如何。可早前我也曾是练过徽宗的字的,深知这手瘦金最难拿的便是那分飘逸闲致,兴许还是我这颗心不大能够静的下来罢,练了几回不得其法,便弃了。是以常常与人说起瘦金来,总觉得能写得好的,必然个个儿都是神仙心性!”
“先生过誉了。”冯霁雯不禁失笑。
其实袁枚这话说的大差不差。
冯霁雯之所以能练得好这手字,实则是‘得益’于她前世的绝症。
从起初的不甘愤怒到挣扎,再在挣扎的过程中慢慢看淡了一切。
那种生命逐渐被透支消释的感觉,足以磨平一个人所有的不平静。
虽称不上神仙心性,但那种释然感,却也是无法言说的。
“这对生辰联写的妙极,好诗配好字,真乃天作之合,直让人挑不出一丝瑕疵来——我倒真舍不得就这样贴到磬林楼去了,这不是暴殄天物么?”袁枚哈哈笑了两声。
冯老爷子:“这话说的我爱听,越瞧越相衬,可不真就是一个天作之合吗?”
冯霁雯脸色凌乱了一下。
这话……应当是她想多了罢?
“确是天作之合。”根本没有体会到袁枚与冯英廉话里藏话的丁子昱,老实巴交地跟了一句。
冯霁雯的嘴角一抽。
一人一遍,就不能换个词吗?
明明都是读书人,新意呢?
“更应当说是冯小姐的字替和某这首杂诗遮丑了。”一直未有多言的和珅此际笑着讲道。
冯霁雯听罢暗啧了一声。
果然是跟传记中记载的一样能言善道,八面玲珑啊。
只是这样的人所表露出来的,往往还不及自身真实一面的万分之一。
看着最是和善,实则最为危险。
这也是她却步的一部分原因所在。
她生性喜好安逸,下意识地便想要避开具有危险气息的人和事。
和珅似有所查地向她望去。
又来了。
这种分明没有开口说话,却仍然十分强烈的排斥感。
同前日雪夜,西直门前如出一辙。
他却仍只是微微笑着。
而目睹了这一切的冯舒志,已然开始要怀疑人生了。
一个人说好极有可能可能是出于奉承,可是所有的人都说好,难道全都是在刻意捧着她吗?
冯舒志抱着怀疑的态度,欲上前一看究竟。
只是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侍童的通传声。
“先生,金二公子和金姑娘来了。”
袁枚笑着点头,示意将人请进来,目光却仍然不舍得从那副对联上移开。
金溶月与金亦禹一行入堂中,入目所得见的便是这幅情形。
二人向袁枚行礼罢,得见冯英廉也在,便也施了一礼。
金亦禹与和珅互视一眼,作为刚刚从咸安宫官学中肄业的同窗,彼此礼貌地颔首便算是问候了。
金溶月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冯霁雯身上扫过,见袁枚一派专注,便笑着问道:“师傅如此入神,不知在看什么?”
“你也来瞧瞧。”袁枚转回头来与她招了招手,笑着道:“瞧瞧这幅生辰联,写的好是不好。”
金溶月便走了过去,金亦禹亦紧跟其后。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在桌前驻足。
金溶月眼中闪过一抹意外,却极快地掩去,只匆匆扫了一遍便赞道:“久不见师傅写徽宗的字,如今竟是如此传神了——”
袁枚笑而未语。
金亦禹却是满眼惊艳不作掩饰,甚至凑到最前面低头细致地打量了数遍,最后方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字写得固然极好,无可挑剔……只是细看之下,却隐约带有几分女子的硬中带柔之感,想必不该是袁先生亲笔吧?”
金溶月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金二公子真是目光如炬,这幅字儿确实非我所书。”袁枚笑着望向冯霁雯道:“正主儿可不就站在跟前儿瞧着呢?”
金家兄妹二人顺着袁枚的视线望去。
金溶月心下诧异。
金亦禹则一脸兴味地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梦堂公家里的丫头。”袁枚代为作答,可见是对冯霁雯十分喜爱。
冯家的小姐?
冯家可只有一位小姐。
金亦禹陡然想到了那幅草书。
还有那首相鼠。
真想不出,写出那幅狂草之人,竟然真的只是这样一幅小姑娘模样。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了那幅红底黑字的对联上。
若说先前见到那幅狂草之时是意外,眼下再见这幅瘦金,则堪称是不可置信了。
若非这其上的墨迹还只是半干,再加上在场只这一位姑娘家,他实在很难相信这竟真是出自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之手。
“说到冯丫头的字儿,为师倒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袁枚笑着与金溶月说道:“我听说当日香山枫会之上,冯丫头便曾是作过一幅草书的,只是后来我找了好几遍,却也没有瞧见,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月儿你可还有印象了?”
087 蚊子的‘恶趣味’
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冯霁雯闻听有些意外,遂也下意识地看向了金溶月。
金溶月错开她的目光,仍旧平静地看着袁枚。
“当日冯小姐似乎确是写过一幅字儿的,徒儿亦亲眼看过,后由侍童与往年一样归放到一起呈给了师傅——”她微有些疑惑地反问道:“怎么,师傅竟没有看到那幅字儿吗?”
袁枚深深看了她一眼。
金亦禹亦看向妹妹,牵了牵嘴角,却并未有多说什么。
他作为兄长,此时也没办法再说什么。
“如此说来,应是下人们的过失了。”袁枚点了点头,看向冯霁雯道:“好在今日将这个错失的眼福给补上了……正所谓是金子迟早要发光的,遮也遮不住,这话从来都是不假的。致斋,你说是还不是?”
和珅:“……先生说的是。”
怎么这也能问的到他吗?
冯霁雯面容有几分凌乱。
这强行给戏份的套路,似乎略有一些生硬啊。
可她总觉得袁先生的口气听起来有几分意味深长。
没有过人的觉察力的她实在弄不明白具体的情形,便唯有守着小辈的谦逊说道:“先生今日所言,实在是一再折煞霁雯了。”
“半点也不折煞。”袁枚笑着摇了摇头。
“时辰也不算早了,月儿,快去你师母那里陪着说话儿去罢,她这两日可没少念叨你。”他对金溶月讲道。
金溶月垂首应了句是。
“晚辈也先行一步,与袁夫人问安去了。”金亦禹笑着拱手作礼。
“都去罢,致斋冯丫头也去罢,我这一知小筑里也没什么有趣儿的东西给你们打发时间,莫再闷坏了。”袁枚玩笑着赶人道。
冯霁雯:“……是。”
呵呵,这种……两个人的名字被人一起提及的感觉,还真是说不出的怪异啊。
和珅却浑然未觉有什么不对一般,含笑应声下来。
四人一同离了一知小筑。
冯霁雯与金溶月各自带着丫鬟走在前面,金亦禹想到肄业考上和珅所为,忽来了兴致要同他攀谈一二,便主动出声问候了两句。
面对这位金尚书家公子的‘放低身段’,和珅并未表现出丝毫受宠若惊的情绪来,面上风轻云淡之色不改,只放缓了脚步,二人边谈边往前缓步行着。
一知小筑内,丁子昱也未有多留。
他不比常常出入袁先生府邸的金亦禹与和珅等人,他从未见过袁夫人,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男子,他万没有宴前便去私自拜访的理由,加之不愿过多地叨扰袁枚与冯英廉这对知己好友的相聚私谈,便寻了想去花园赏梅的借口要出去走走。
袁枚点头应下,又交待了一名侍童为其带路。
丁子昱经过一直立在那里的冯舒志身边,笑着问了一句他可要一同前去赏景。
他本是怕冯舒志留下来会觉得拘束,故才有此一问,可不料他这个学生却十分不领情地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
丁子昱笑着点点头,抬脚兀自离去了。
“子才,我说……你这师傅做的,似是越发不称职了啊。”堂中除了冯舒志和一名伺候的侍童之外,再无其他人在,冯英廉抿了一口清茶后,抬眼看向袁枚说道。
他的口气并不重,听起来不过就是好友之间的调侃。
袁枚面上的笑意却是淡了淡。
“学识易授,本性难教。”他笑着喟叹一声,摇头道:“年轻人嘛,心高气傲起来,分寸向来是最难拿捏的。你说我护短也罢,可做师傅的,没有不盼着徒弟好的……她是个聪明敏锐的孩子,经此一事,想必多多少少会有悔悟的。”
“得,就你大道理多。”冯英廉很没有气度地气哼了一声,道:“合着就把我家月牙儿全当作是你教徒弟的靶子了?”
袁枚哈哈笑了两声,玩笑问:“那你说如何是好?这么着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陪我走上两局!”
老爷子不好围棋,偏爱象棋。
“早便料到免不了要陪梦堂公厮杀两局,棋盘都早早备下了!”袁枚笑着起身,拂袖一指明亮的隔间儿:“梦堂公,里边儿请吧。”
二人这便移步去了隔间内。
至于究竟是真的下棋,还是打着幌子去谈一谈别的什么事,便不得而知了。
冯舒志皱了皱眉头。
方才祖父和袁先生的对话,他愣是一句也没能听明白。
可他也不想明白,毕竟同他没什么关系。
这是一个幼年便丧失了大半好奇心的孩子……
不过他留下来,是有其它原因的。
他朝着八仙桌走近。
那对联纸赫然还摆放在那里,其上字迹清晰醒目。
冯舒志的眼睛越瞪越大。
他对书法方面知之尚少,但这种东西,看着是好看还是难看,明眼人一眼便能辨的出来。
似乎真的是很厉害的样子……
原来丁先生的话是真的?
原来她院中正堂悬着的那幅字,当真是她自个儿写的?
原来她并非是一无是处。
这种种‘原来’过于地不可置信,但小少年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十分可怕,且令人慌乱的事情——
他好像……被征服了。
怎么办?
……
前往袁夫人所在磬林楼的小径上,冯霁雯带着小仙小茶两个丫鬟跟着引路的侍童不急不缓地往前行着。
“冯小姐。”
身后忽然有人唤道。
冯霁雯顿足,回头看,出声的不是旁人,而是同行的金溶月。
“金二小姐有事?”冯霁雯问道。
金溶月往前走了走,在距冯霁雯仅有两三步之遥处驻足。
她今年不过十四岁,较冯霁雯尚小了一岁,却已出落的亭亭玉立,身量儿与冯霁雯不相上下,加之面上神情冷清,此际便给人一种高高在上之感。
微微上挑的桃花眸中,隐约透露着一股不屑。
仿佛对方不过只是尘埃里的泥,根本不足以入得她的眼睛。
这确实也是她第一次主动与冯霁雯说话。
往前的她,是连看也不屑去看冯霁雯这类人一眼的。
冯霁雯读得出她的嘲讽,却并不放在眼中。
“冯小姐的字写的确实不错。”金溶月嘴角微微扬起,眼角亦泄露出一丝笑意来,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友好来,“可冯小姐扬名心切的做法,未免太过不含蓄了。”
扬名心切?
冯霁雯觉得面前的小姑娘除了自视清高之外,似乎还有些莫名其妙。
“冯小姐今日前来,难道不是为了在先生面前显露自己么?”金溶月又上前了一步,离冯霁雯更近了一些,问道:“很信得过诗会之上自己的表现,却一直迟迟没有得到先生的注意,所以特意跟先生求证,问他可有看到过那幅字?”
冯霁雯将她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当日那幅字?
不过是出气之举,气当场出罢,扭脸便忘了。
若今日不是袁先生提起来,她甚至已不会再想起此事来了。
就包括方才得知下人将字弄丢了,也并未觉得如何。
然而此时望着面前小姑娘的反应,却是意识到,这幅字只怕不是在下人那里出了差错。
可是反过来质问她,这姑娘倒是真的很有些‘不寻常’了。
“字是我自己练的,是藏着还是显摆,都是我自个儿的事情,试问这同金二小姐有半点关系么?”她笑眯眯地问道:“还有,金二小姐这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金溶月何曾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
没有脸红生气,甚至还冷静地反过来拿问她。
却也没有丝毫的慌乱,只眼中冷意更为明显了一些。
“冯小姐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口气满满的皆是不齿。
冯霁雯淡淡一笑。
很显然,这位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女想透露出来的不外乎是她压根儿瞧不上她冯霁雯。
可是说句实在话,她只怕也不见得就能瞧得上她吧?
迎着金溶月冷嘲热讽的目光,冯霁雯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口气无波地说道:“论刮目相看的话,我对金二小姐亦然。”
看似出尘脱俗,实则满腹心机,按照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来妖魔化别人的想法。
金溶月皱眉。
从未有过拿这种目光来看待过她。
虽没有嘲笑,却比嘲笑来的更让人不舒服。
况且,嘲笑?
一个浑身皆是笑柄之人,拿什么来嘲笑她?
可笑至极!
金溶月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难道我方才所言不对吗?冯小姐费尽心机,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借袁先生之口,来为自己扬名吗?”说到此处,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口气却越发讽刺起来:“听闻近来英廉府忙着为冯小姐议亲,却一直无果,莫不是英廉大人的授意,想借此来给冯小姐面上增光,好便于商谈亲事?”
冯霁雯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小姑娘,很不会说话啊。
金溶月勾了勾嘴角,又道:“然而一些事情一旦被人认定了,可不单单是会写几个好看的大字,便能抵消得了的——尤其是人品德行。冯小姐以为呢?”
“金二小姐这是在害怕吗?”冯霁雯忽然来了兴致,要气一气这个小姑娘。
“害怕?”金溶月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笑话。
“对啊。若不然,何以要同我说这些?”
“我害怕什么?”
“害怕被我的风头盖了下去不是吗?”冯霁雯笑道:“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倒想问一问金二小姐……我今日为袁夫人写的这幅生辰联所用的瘦金,可比金二小姐捡到的那首一字诗上所书,稍微长进了那么一些?”
那首诗,她用的也是徽宗的字。
金溶月的脸色到底有了变化。
原来那首一字诗当真是她写的……
这种以剽窃者的立场站在对方面前的感觉,不亚于被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脸颊火辣辣地疼。
金溶月尚且记得那晚在景仁宫宴上,冯霁雯并没有与她力争反驳,只称是误会一场。甚至,事后也没有找过她质问,平静的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是因为当时手中没有证据证明诗是她先写下的,所以选择了默忍着吗?
毕竟那种情况之下,没有人会选择去否定她,而去相信一个劣迹斑斑的她。
可是这样的人,却是要比当场暴跳如雷的戳破她,还要来的更让人意外。
竟然能做得到如此隐忍?
“金二小姐别误会,那首一字诗非我所作。”冯霁雯口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阐明一桩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一般:“但据我所知,它也绝非是出自金二小姐之手。”
金溶月脸色愈下。
不是她作的!
一种被人耍弄于鼓掌之间的羞恼感油然升起,直冲脑门儿。
“所以,扬名心切的到底是我,还是金二小姐你呢?”
冯霁雯笑了笑,语含安慰地道:“但金二小姐不必害怕,我们不是同一路人,我亦从未想过要作诗作画,写词写曲,与金二小姐相争才名——那些东西于我而言,实在是太过费神了。”
金溶月闻言咬紧了牙关。
说的好像她有这个能力与她相争一样!
冯霁雯口气依旧平和:“若不然,这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没准儿如今就不会是金二小姐你的了。”
说大话来气人谁不会呢。
反正不需要负责任,开心就好。
金溶月瞳孔微缩,心底已是火冒三丈!
冯霁雯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此处风大,我身子弱,就不陪金二小姐多站了,以免招了风寒。便先行一步,告辞了。”
前方的小仙小茶见自家姑娘转回身来,迎了上来。
望着主仆三人离去的背影,金溶月紧握的手指指甲甚至已要将掌心戳出血来。
她才算明白过来冯霁雯后头这看似毫无逻辑与目的可言的一番话,图的究竟是什么!
她什么目的也没有,就是单纯地想要激怒她!
真是可恶!
冯霁雯不必回头去看,也能想象的到金溶月此时的神情。
“姑娘,您方才同金二小姐说什么了?”一无所知的小仙好奇地问道。
“教了教她该怎么跟人说话。”冯霁雯答。
话罢又皱了皱鼻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方才,是不是太恶趣味了?
有点像是在欺负小孩子的感觉。
可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可不就得教一教吗?
尤其是这种自己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深渊泥潭中,还一直意图将别人也拉下去的人。
她不会同一个孩子如何计较,但前提是不要来招惹她。
若不然的话,她也绝不介意做一个没有风度的人。
“啊……?”小仙摸不着头脑地笑了一声。
教金二姑娘怎么跟人说话?
姑娘这话说的,还真是莫名其妙。
可接下来,她便明白了——
原来活了十几年下来还不会说话、需要人来教一教的,还真不少……
可她家姑娘教人说话的方式,好像有点……暴力。
088 我打人有点疼
冯霁雯来到磬林楼之时,暖阁中已坐着了十来位夫人小姐,正谈笑着。
其中大部分是她认识的。
章佳吉毓和章佳吉菱都来了,汪家姐妹几人也在。
还有几个小姐虽喊不上姓名,但也不算眼生。
另有两位从未见过的夫人,不知是哪家的,但从衣着首饰上来看,亦是非富则贵。
袁夫人并不在场。
一名奉茶伺候着的丫鬟见又有客来,一面将冯霁雯引入暖阁之中,一面笑着说道:“夫人在后堂与和静公主和傅恒夫人说话,姑娘且稍坐着等等,吃杯茶歇一歇。”
袁枚夫人虽无诰命在身,但身边的贵人却从来不少。
傅恒夫人且不提,单说和静公主是何等身份,来了这香山别苑,自然是不可能跟她们这些人坐在一起说话儿闲唠的。
冯霁雯点头对安排的丫鬟道了句有劳。
然而她刚来至暖阁之中,还未来得及坐下,便听得一道半熟不生的声音传到耳边。
“这不是冯姐姐吗?今个儿怎么也得空过来了?”
随着说话之人的靠近,一股甜腻的香气扑入鼻间。
刚从外间进来的冯霁雯一时无法适应这浓馥的香气,顾不得去追究这小姑娘是犯了哪门子的病,竟是忽然对她示起好来,只忍不住想要打喷嚏,未免失礼,忙侧过头去以手掩住口鼻。
“阿嚏——”
她拿帕子轻轻揉了揉鼻尖,这才转回了头来。
这向她走过来的人,是素来看她不顺眼的阿桂府庶出大小姐章佳吉毓。
四下隐隐传来几声闷笑。
章佳吉毓的脸色也不比起初的和气,而有些难看。
冯霁雯一时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算反应过来算怎么回一事儿。
原来是她这个喷嚏打出来,让章佳吉毓面子上挂不住了。
这才是真正的一个打者无心,听者有意。
“近来天气冷,鼻子略有些不舒服,失礼了。”她环视众人,郝然一笑。
汪黎珠斜睨着她,自鼻间哼出一声冷笑来。
哪里像是不舒服的样子,摆明了是要给章佳小姐难堪。
章佳吉毓却没有发作,听罢冯霁雯的话之后,更是反常地又换上了一副好脸色,笑着与冯霁雯道:“冯姐姐既是身上不得劲儿,今日怎么还要冒着隆冬的寒气出门儿?万一着了凉气,再染上了风寒,那岂不是要遭罪了吗?”
说罢,更是亲昵地拉住了冯霁雯一只胳膊。
冯霁雯有些懵。
这小丫头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她近来,似乎也没做什么值得别人对她刮目相看的壮举吧?
这世上或许会有莫名其妙的讨厌,但绝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示好。
尤其是与之前的态度有着如此之大的反差。
坐在原处的章佳吉菱见状也不由皱起了眉头来。
她也摸不清章佳吉毓怎么忽然对冯霁雯态度好至如此地步。
明明在来时的路上,还百般咒骂来着——说她是害人精,不仅蛊惑了二哥,就连阿玛也被她蒙蔽了,竟然动了想要同冯家结亲的念头。
阿玛甚至没有事先跟额娘商量过此事,还是昨晚吃醉了酒,在饭桌上不慎说漏了嘴,她们才惊觉竟有这样的事情。
额娘当场便发了很大的脾气,并且交待了下人,决不可将此事宣扬出去。
她们都很不喜欢冯霁雯,更别提是让她嫁进府里了。
她们阿桂府的名声可经不起这样的人来祸祸。
“不打紧,多谢章佳大小姐关心。”冯霁雯微微一笑,应付道。
“冯姐姐说这话做什么?咱们都快要成一家人了,怎还讲此等见外的话呢?”章佳吉毓笑嘻嘻地道。
这看似平常中带着亲近的一句话,却是令的四周忽而安静了下来。
因为这话不止亲近,而且亲近的过头了。
都快成一家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两家府上,莫不是要结亲吗?
冯霁雯的笑亦凝固在了脸上。
就知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
“诸位可能还不知道呢!”章佳吉毓仍然维持着挽着冯霁雯一只手臂的姿势,环视着众人笑着说道:“冯姐姐正同我二哥议亲呢,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嫁进我们阿桂府了,到时候,我就该改口喊二嫂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露诧异之色。
冯小姐同阿桂府的二公子议亲?
“府上的二公子……不是同袁小姐有亲事在身吗?”开口之人是王杰的夫人,方氏。
“是啊……”在场的小姐们皆面露惊色。
汪黎珠也不禁皱眉,弄不清是怎么个情况。
冯霁雯的背景是比她好,但就凭她那副德行,怎么可能嫁进阿桂府那样的门第呢?
她根本不配!
没弄清情况便控制不住嫉妒之意的汪黎珠面有不忿……
汪黎芸倒没太多反应,只抬起头来下意识地看向冯霁雯。
章佳吉菱的脸色则是登时大变,噌地一下便站起了身,顾不得体面,只听她当即大声地制止道:“大姐,你在胡说些什么!”
这话岂能是乱说的!
她是疯了吗?
章佳吉毓目含警告地看了她一眼,面上却仍是笑着说道:“二妹,这件事情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我也是今日一早才能阿玛那里得知到的——只说是咱们两家现如今正在暗下商谈此事呢。”
“虽然说二哥一时不愿同意,但冯姐姐也不必过分担心,二哥他向来是个孝顺懂事的,只要阿玛点了头,那这门亲事定是**不离十了。”她又笑盈盈地对冯霁雯说道。
一直没有打断她的话的冯霁雯这才算是听出了她的用意来。
呵。
韶九同袁小姐的亲事基本已经作废,只是还未外传,而章佳吉毓在这时当众传出这样的话来,被众人记下来,到时亲事解除的消息一旦传出去,相信所有的人都会将原因归纳到她身上去——是她冯霁雯横插一脚,拆散了袁小姐和韶九的姻缘。
而章佳吉毓那句‘虽说二哥一时不愿同意’,可谓是早早便将自家二哥给摘了出来。
到时不管结果如何,过错全部都会落在她的身上。
若成,则是人人唾弃的第三者。
不过这个可能性极小,且不提她根本没想过要嫁进阿桂府,单说这样一盆脏水给她兜头叩下来之后,阿桂府出于颜面上的影响,哪里可能容得下她?
于是若不成的话,后果更甚,直接就会变成倒贴不成,反被嫌弃。
总而言之一句话——此事若传出去,等着她的必然是名声尽毁。
冯霁雯望着眼前虽是在冲她笑,实则眼底却是一派嫌恶的小姑娘。
二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当真不知道这小姑娘竟然会厌恨她到如此地步,不惜用这种法子来彻底抹黑她。
小小年纪,竟是歹毒至此。
“章佳小姐,试问我家姑娘何时同那彦成少爷议什么亲了?还请您慎言!”同小茶一般看呆了去的小仙率先回过神来,脸色煞白地向章佳吉毓质问道。
此事她半点不知内情,却也隐隐觉察到了若事态再发展下去,等着自家姑娘的必然会是比之前所有的偏见更要可怕上百倍的流言!
见她白着脸还欲再言,冯霁雯给了她一个制止的眼神。
这个时候,若是恼羞成怒,或是惊慌失措的话,那便真的要坐实她的‘罪名’了。
刚平复好情绪,被引着要往暖阁中来的金溶月陡然得见此状,下意识地在半打起的竹帘外停下了脚步。
紧跟着走进来的两名年轻人,是和珅和金亦禹。
二人也不约而同地驻足观望。
“此事我怎么不知道呢?”暖阁中,冯霁雯正向章佳吉毓这样问道:“不知道章佳大小姐是从哪里得知来的?”
“冯姐姐不知情吗?”章佳吉毓微微歪了歪头,做出一副疑惑无害的模样来,道:“当然是从我阿玛那里得知到的了,阿玛说,他十分中意冯姐姐这个未来儿媳妇儿呢——按理来说,英廉大人对冯姐姐向来是有名儿的疼爱,既是都与我阿玛暗下开始商谈了,不该没有过问过冯姐姐你的意思啊?”
话里话外,无非就是要让众人知道,这件所谓的议亲就是冯霁雯一手促成的。
她话音刚落,汪黎珠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赞道:“冯小姐就是冯小姐,想当初跟在福三爷后头跑的时候,也是这般的胆略不凡,真是让人自惭形秽啊!”
一阵低低的哂笑声此起彼伏。
王杰夫人与那名旗装妇人却是相看皱眉。
现在的小姑娘,怎么一个更比一个口无遮拦?
可接下来真正让她们瞠目结舌的还不是小姑娘们的口无遮拦——
“我听明白章佳大小姐的意思了——是说祖父找了章佳大伯父商谈我与贵府二公子的亲事,并且章佳大伯父还答应了,对吗?”冯霁雯将章佳吉毓方才的话捋了一遍,得出了这些信息来。
章佳吉毓眼中闪过一抹莫名。
这种时候她不是该恼的跳脚解释吗,怎么反过来一句句拆解她的话,还问的这么清楚?
这种口气,仿佛对峙公堂的状师一般。
她原本不过是打算给众人留下一个冯霁雯意图攀附她们阿桂府,从二哥与袁小姐的亲事中横插一脚的印象罢了,根本未有细致地捋过这些东西。
可看众人的反应,她已经成功了不是吗?
此事不管怎么说,错的永远都是她冯霁雯。
想到此处,章佳吉毓在心底径直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仍是那副亲近无害的少女模样,与冯霁雯反问道:“据我所知,确实如此。难不成冯姐姐真的不知道吗?”
冯霁雯没有回答她,反而是看向在座的夫人小姐们,问道:“诸位可都听清了章佳大小姐的意思了吗?”
小仙小茶闻言险些被吓的昏厥过去。
姑娘,您这是在怕别人听不懂吗!
她们姑娘,莫不是被气疯了吧?
“都听着呢,不能再清楚了。”汪黎珠阴阳怪气儿地笑着说道:“这么大一个好消息,回头跟人说起的时候,定不能说岔了,可不得听仔细了吗?”
冯霁雯看也未看她一眼,又重新望向章佳吉毓,重复问道:“章佳大小姐方才所言,可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吗?”
章佳吉毓到底忍不住皱了皱眉。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为什么忽然觉得局面反被她操控在了手中?
她倒成了受制的一方。
章佳吉毓不耐烦到了极点,忍着怒气,尽量维持着脸上摇摇欲坠的笑意:“已说完了,冯姐姐还有什么没听明白的地方吗?”
说完了。
也说清楚了。
很好。
冯霁雯将自己的左手手臂从章佳吉毓的臂弯中抽了回来,边后退了一步。
而后不及章佳吉毓反应,竟是蓦地抬手,一记耳光狠狠扇了过去!
“啪!”
这声音极响亮,一听便知是下了狠劲儿的。
四周有着一瞬间的寂静。
众人多是目瞪口呆。
……方才问的好好儿的,也没瞧出来是生气了,怎么就忽然动手打起人来了呢!
金溶月也有着一瞬间的反应不及。
恼羞成怒吗?
若真是的话,那这手动的也太晚了。
方才又自我阐明地问了那番等同给自己添麻烦的话……是急的乱了分寸吗?
“嚯。”金亦禹吃惊地笑了一声,眯起眼睛望着暖阁中站着的纤细人影自语道:“从写的字儿上就能瞧的出冯小姐的手劲儿是个不小的,这一听,果然是。”
和珅微微一笑,颔首道:“确然。”
金溶月:“……”
这俩人有病吧?
可真正让她觉得有病的人,按照顺序来排的话,占得第一的还要数冯霁雯。
暖阁中一身上青下白袄裙,外系着一件滚白毛儿边月白底绣小朵迎春花披风的小姑娘扇了章佳吉毓一耳光后,竟是不苟言笑地说了一句:“我打人有点儿疼,你且忍一忍。”
“……”
还没能缓的过那股震惊劲儿的众人,闻言立即又陷入了凌乱的境地。
这是一个动手打人者该说的话吗?
她也太嚣张了!
“因为这一巴掌,我是非打不可的。”冯霁雯又补上一句,更让在场一阵结舌。
被这一巴掌打懵了的章佳吉毓嘴唇抖了几下,终于回过了神来。
089 吓死宝宝了
她竟然动手打了她?
她竟然被人当众狠狠扇了一耳光!
她自生下来到现在,纵是脾气暴躁的阿玛,也不曾真的对她动过手,她所经历过最难堪的事情充其量不过只是被额娘当着下人的面训饬数句罢了——
虽是庶出,可她贵为阿桂府的长小姐,何尝遭遇过如此对待?
尤其动手给她难堪的人,还是她最厌恶鄙夷的冯霁雯!
章佳吉毓脑子里一阵轰隆作响,忽地狠狠咬紧了打颤的牙关,顾不得任何,一副咬牙切齿的狰狞表情,抬起手便要向着冯霁雯挥去。
“大姐……!”章佳吉菱堪堪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前来欲阻拦住她。
可不及她靠近,众人便见章佳吉毓原本举到半空中的手被冯霁雯稳稳地攥住了手腕。
章佳吉毓奋力挣扎着,却挣脱不得。
这使得原本打算上前给自家姑娘帮忙的小茶,直接又退了回去……
姑娘自己就能应付了,根本轮不到她来出手嘛。
这样胡言乱语的人,就该打。
要她说,一巴掌还远远不够,最好多打上几巴掌让其长个记性。
暴力的小茶一面想,一面费力压制着自己内心不该有的冲动。
“你松开她!”章佳吉菱怒目瞪着冯霁雯。
“我若就此松开,只怕到时吃亏的还是章佳大小姐。”冯霁雯面有几分薄怒,直直地望着章佳吉毓,口气满含质问地道:“章佳大小姐方才说我祖父冯英廉暗下同章佳大伯父议亲,敢问可有证据吗?”
证据?
这还要什么证据!
既是刻意造谣,何来的证据。
再者章佳吉毓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去听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她现如今只想用目光将冯霁雯撕碎。
她紧咬着牙关挣扎着冯霁雯的禁锢。
可冯霁雯到底是长期运动的人,又大她两三岁,抓着她的手腕就跟玩儿似得,怎会给她逃脱的机会?
由此看来,作为女子有一把好力气也是很必然的事情。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你松开我!”
冯霁雯冷冷看了她一眼。
再张口,质问之意不减:“我有必要提醒章佳大小姐一句——京城之中只怕无人不知贵府二公子同袁家小姐自幼便定有亲事,而这桩亲事乃是当年皇上金口玉言赐下的婚约!试问,倘若我祖父冯英廉当真于私下同章佳大伯父商议起了我同贵府二公子的亲事,那此举同违抗圣命,大逆不道有何区别?”
她说到最后声音陡然一高,又因语出惊人,使得众人皆又变了脸色。
章佳吉毓眼中也有了一丝惊惶。
她何曾想过这些?
这根本就不是事情的关键,更不是重点啊!
冯霁雯这是在刻意转移注意力,要将火引到她的身上来?
……她定是在危言耸听,刻意吓唬她!
“这样的罪名今日若传了出去,他日被那些御史言官们弹劾到金銮殿上,届时英廉府和阿桂府要如何在万岁爷面前解释此事?章佳大小姐可曾顾及过这些吗?”冯霁雯的目光依旧定在她的脸上,似要将她看穿一般。
“章佳大小姐要同我开玩笑,我没有意见,可若因我们小辈间的胡闹而危及到了家中长辈在前朝的荣辱,怕就过于莽撞了吧?故而我方才那一巴掌,并非是开不起玩笑,而是替我祖父打的——不管章佳大小姐生气与否,我都是要打的。”
牵扯到前朝之事,众人望着冯霁雯,面色各异。
可还真敢说啊她……
章佳吉菱更是冒了满头的冷汗,闻言不待被这忽变的情势震傻了的章佳吉毓开口,便抢在了前头说道:“此事我可以证明,确实是没有的事情……大姐素日里最爱与人玩笑,方才所言亦是一场玩笑话,岂料思虑不周,言语上有些欠妥……诸位万不要当真!”
“大姐……你说是不是?”她满脸急切地看着章佳吉毓,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还是说章佳大小姐觉得我方才那巴掌打错了?是我误解章佳大小姐了?无妨,今日恰巧我祖父也在香山别苑,章佳大小姐若真有真凭实据能证明得了我祖父曾有过与贵府议亲的行为,我大可现在便让人请祖父过来,与章佳大小姐当面对质。”
乍然一听,冯霁雯的口气显得很有些咄咄逼人。
可这并非只是孩子间的小打小闹,笑一笑便能揭的过去的。
攻击她大可放马过来,可若将她祖父的官声也牵扯进去的话,便不是那么好玩儿的了。
“……大姐,你倒是快说话啊!”章佳吉菱简直要急的乱了分寸,却仍然要竭力维持着笑容,玩笑一般劝道:“这玩笑你开的确实是过了头了……快与大家说清楚!”
章佳吉毓恨恨地看了她一眼。
让她推翻她方才所有的话,跟冯霁雯低头认错儿吗?
这怎么可能!
章佳吉毓咬紧了牙关。
不替她说话就算了,竟然还帮着外人一起逼迫她自己打自己的脸!
可真是她的好妹妹!
“大姐,你再闹下去的话,只怕回府之后,连阿玛也要生气怪罪了!”迎着她怨愤的目光,章佳吉菱紧紧锁着眉,话中含着暗示。
现在反口认错,回去之后还不知要如何受罚,可若再一意孤行坚持自己没有撒谎的话,却等同是要闯下弥天大祸来的!
届时定然不止是受罚那么简单了……
见章佳吉毓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起来,冯霁雯适才松开了她的手腕。
“既如此,为证明祖父的清白,便唯有请他前来与章佳大小姐对质了。”她作势便要转过身来,与随行的丫鬟交待道:“小仙,去一趟一知小筑,请祖父过来一趟。”
那还真要对质?
章佳吉菱暗暗咬了咬牙。
这个冯霁雯,还真的分毫也不肯让步!
她紧紧抓着章佳吉毓的胳膊,用只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再不松口便来不及了!你难道要为这一时颜面,将咱们一大家都拉进火坑里去吗——回府之后,依照阿玛的性格,还不得要了你半条命!”
这可不是寻常的惹祸胡闹。
要知道,任何事情一旦沾染上对皇上不敬的气息,头顶上的天便随时有可能要塌下来了!
门楣荣辱,性命攸关,都绝非是闹着玩儿的……
“且慢……!”
在小仙即将要踏出暖阁之际,章佳吉毓到底出了声制止。
她整个人都已经是颤抖的,不知是愤怒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
冷汗已浸湿了发际。
“我是开玩笑的……”章佳吉毓白着一张脸,以至于脸颊上通红的指印越发醒目,面向众人说道:“英廉大人确实从不曾提过议亲之事……都只不过是我随口捏造、用来跟冯……冯姐姐闹着玩儿的话罢了。是我糊涂,一时没有顾忌太多……还请诸位听罢便忘了吧,万莫挂在心上。”
“看来这一巴掌还是有用的,至少是让章佳大小姐清醒过来了。”冯霁雯依旧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转回身来看着章佳吉毓,道:“想必日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章佳大小姐该是能够分辨得清了。”
呵!
合着她挨了一巴掌,还要倒过来感谢她教会自己如何做人了吗?
章佳吉毓眼睛红的似要喷出火来。
章佳吉菱强扯着她坐了回去。
“我脾气不好,让诸位见笑了。只是事体兹关家中祖父德行与官声,尤为马虎不得,这才致使方才言行举止上冲动了些,还望在座的夫人小姐们,多加体谅。”冯霁雯脸色稍缓,微微矮身与众人施了一礼。
“冯小姐的反应乃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王杰夫人方氏深深看了冯霁雯一眼,口气中肯地说道。
另一位夫人未曾开口,只是多看了冯霁雯两眼。
方才这幅模样,倒像极了那位况太妃。
“多谢夫人体谅。”冯霁雯将方氏的容貌记了下来,寻了位置坐下,丫鬟前来奉茶,她接过,那幅坦然的神情真同没事人儿一样。
金溶月自鼻间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声来。
这才抬脚进了暖阁。
“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啊……”金亦禹摸了把脑门儿,夸张地道:“啧,都将我吓出汗来了。”
什么违抗圣命,什么大逆不道……这些话竟也敢当众说得?
他就从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小姑娘。
但却是好一招儿釜底抽薪。
嗬,原来不光手劲儿大,这胆儿也够大的。
冯霁雯的胆儿却是真没众人想象中的那么大。
此际她借着吃茶的动作,悄悄吁了一口气出来。
吓死宝宝了。
真是吓死了。
若非是她性子偏向温吞慢热,素来不急躁,不容易被激怒的话,方才那种突如其来的劣势之下,只怕根本冷静不得,又哪里还能有多余的脑子来思考如何应对?
事情本不难解决,只要抓住关键便可,可就险在容易令人错失理智,一味地顺着对方的思路走。这其中,最难做到的便是冷静了。
而方才她拿来压制章佳吉毓的话,绝非是危言耸听。若她真的什么都不做,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定会有无穷尽的麻烦。
不光是她,更多的还是祖父那边儿。
呼……还好还好,把那个连自家阿玛也坑进去了的章佳吉毓给唬住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一巴掌打的,还真是挺爽的。
冯霁雯嘴角忍不住动了一下,又极快地敛去。
却不知,这一会儿的小动作,已被站在竹帘旁的年轻人尽收了眼底去。
和珅的眉心轻轻动了动。
090 给她点颜色瞧瞧
“和兄,咱们去西暖阁呆着吧。等袁夫人出来与她问个安,再去书楼也不迟。”一侧的金亦禹轻笑着说道,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
方才一路长谈,他竟觉同对方十分投机,眼下便连称呼都变了。
和珅闻声转回身来,笑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金亦禹先行,一派谦和有礼的模样。
眼底却忽然闪过一抹别样的笑意。
就在方才,他心下忽然有了选择。
很好。
比他想象中,要好很多……
……
天色将晚,磬林楼中早早掌起了灯火。
以袁夫人为首的女眷们从暖阁中移步正厅,正袅袅而来。
傅恒夫人和佳芙小姐陪在袁夫人左侧,右侧则是一身旗装,梳着燕尾一字头的和静公主。
她多数时候都是一副冰冷疏离的神情,只偶尔同袁夫人说话之时,才会缓和一二,却也鲜少露笑。有这么一位看着便十分不好相与的公主格格在,女眷们多少有些拘谨,一路上甚少有人开口攀谈。
摆宴的正厅前,长长的廊下左右一溜儿悬着的大红灯笼,将四周映照的亮如白昼。
厅前两根朱红色的宝柱上,高低对称地张贴着一幅生辰联。
行在最前面的袁夫人看了一眼。
她是已故令妃娘娘的陪嫁宫女,管着不少宫中事务,字儿自然是识得不少,却没那些闲工夫去精细地钻研,是以看了一眼,只是觉得对仗工整罢了。
和静公主却停下了脚步。
“颂姑姑,这对联应当不是袁先生所作吧。”她听着像是在问,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袁夫人无姓,只名阿颂,颂姑姑是在宫中之时别人给的敬称。
“我瞧着也不大像是他的手笔,不知是请了哪位高人先生给作的。”袁夫人笑着说道。
和静公主这么一停,后面的人也跟着放慢了脚步,举目朝那幅对联望去。
听到高人俩字儿,冯霁雯只觉受之有愧,面上一热。
“诗作的好,字写得更好。此人的书法造诣,确非是普通凡夫俗子可比的。”和静公主又仰面从上至下看了两遍,由衷称赞了一句。只是虽是称赞之辞,经她的口说出来,却仍让人觉察不出一丝亲和来。
冯霁雯只是听着,没有吱声儿。
一侧的金溶月不可查地拿目光扫视了她一眼。
她倒是很意外此情此景之下,冯霁雯没有跳出来与人炫耀,告知所有的人那幅字乃是她亲笔所写——看来是往前得的教训太多,以至于如今竟真的不敢再去哗众取宠了么?
可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懂得把握,真是蠢极了。
和静公主重新抬脚,在宫女的陪同之下上了台阶。
袁夫人和傅恒夫人在后面跟随着。
正厅之中灯火通亮,中间以屏风相隔,分设了男席女席。
一行女眷依次入座。
袁夫人笑着说了一番客套话,又交待了众人莫要拘谨。
方才在暖阁中,因先前章佳吉毓那件事情而一直沉浸在思考后续影响的冯霁雯,这才得以真正瞧清楚这位袁夫人的神态样貌。
她着一身宝瓶蓝绣团福寿字样儿绸缎褙子,素灰色细棉裙,发间两根翡翠绿祥云钗,一对儿金玉滴耳坠更衬得面部轮廓圆润和气,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让人望之便生亲切之感。
乍一看,除了仪态周正之外,音容笑貌倒半点不像是自深宫之中走出来的人。
冯霁雯即将要收回目光之时,忽然若有所查一般,将视线往袁夫人身侧移了一移。
神情疏冷而高贵的和静公主,眼下正在打量着她。
二人目光相撞,和静并未闪躲或是意外,只仍然看着她。
只是这过于光明正大的打量目光,并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悦。
冯霁雯被她看得一阵莫名其妙。
忽地又记起来,前两日的景仁宫宴上,要请自己去毓庆宫里说话儿的……好似便是这位七公主吧?
她心底疑惑,面上却未表露出来。
直到和静淡然地收回了目光,她方也不动声色地将视线重新拉了回来。
心底存下了一份疑窦。
这顿生辰宴吃的十分平静,不似景仁宫宴那回,小姑娘们争相要表现自己——多是几名夫人们偶尔同袁夫人说上两句话,小辈们插不上嘴,便大多在一旁听着。
宴罢,便例行地坐在一块儿吃茶。
旁边的男席上不时传来男人们说话和推杯换盏的声音,显是还没吃完,女眷们便也不急着退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从京中近来的大小事,谈到哪家珠宝楼里的首饰好看,打发着时间。
章佳吉毓几欲离场,皆被章佳吉菱给拦住了。
她们的额娘瓜尔佳氏本是收到了请柬的,但因昨晚听阿迪斯酒后说出要同冯家结亲的话,一时被气的病倒了,今日不愿出门,这才遣了她们两个前来为袁夫人庆贺生辰——若提早离场,未免太过失礼。
章佳吉毓时时刻刻如坐针毡,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退了大半,可她却仍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看。
加之想到回府之后,没准儿还要挨训,一时更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冯霁雯,恨不得用目光将她戳出几个洞来。
冯霁雯坐在那里正吃茶,忽觉余光中闪进了一抹靛青,有一道身影在她前侧方停了下来。
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
却见是汪黎芸。
因别人在谈话,她的声音便礼节性地压低了些,与冯霁雯道:“坐久了有些发闷,冯小姐可要出去走一走吗?”
冯霁雯微微一怔之后,欣然点头。
二人缓缓退出了正厅。
汪黎珠皱了皱眉头,也起身跟了出去。
却在即将要离开正厅之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唤了自己一句,又问道:“你去哪儿?”
是她长兄汪黎隽。
“她们俩倒是走到一块儿去了,真是臭味相投。”汪黎珠朝着冯霁雯和汪黎芸离去的背影抬了抬下巴,不悦道:“我看若不提醒她两句,她都要忘记自己姓汪了!”
平日与她不对付就且算了,现如今竟还与她讨厌的人越走越近,刻意给她添堵,真是令人生气。
她说着便要追上去。
“回来。”
汪黎隽跟着出了厅门外,张口制止道。
汪黎珠皱着眉回过头去看着他。
“这鸡毛蒜皮的事儿也值当你去闹?”汪黎隽与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汪黎珠疑惑地走近,没好气地问:“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汪黎隽见四周无人注意,方才压低了声音在妹妹耳边说了几句话。
“……”
汪黎珠微微瞪圆了眼睛,从开始的诧异变成不确定,却又夹杂着隐隐的兴奋:“这法子当真可行吗?这里这么多人,父亲也在……万一被人发现了呢?”
“你怎么这么笨呢?”汪黎隽低声说道:“又不是让你自己去做,你只管从中推一把……届时就算真的败露了,只要你咬死了口不承认,她们又有什么证据拖你下水?”
汪黎珠听罢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这几年她处处为难我,我早就想好好地教训教训她了!”
“就按我教你的去做,记住了吗?”
“嗯。”
……
汪黎芸身后连个丫鬟也没有,与冯霁雯一同沿着磬林楼外的一条小径缓步行着。
冯霁雯只带了小仙出来,让小茶留在了厅中等候祖父和舒志,免得祖父到时不知她去了哪里而担心。
“我见你坐在那里也有些不自在,一个人又不好寻借口离场,才寻了你一同出来。”汪黎芸说道。
冯霁雯笑了笑,点点头。
“之前你收留我在英廉府过夜,我还没有对你当面道过一句谢。”汪黎芸转头看向身侧的冯霁雯,目光坦诚地道:“多谢你了。”
那时她情绪消沉,什么也顾不得。
若没有冯霁雯收留,又差人回汪府送信的话,她在外流落一夜,名声上还不知要添上怎样的污点。
冯霁雯闻言笑了一声。
汪黎芸不解地看着她。
这些日子来的数次碰面中,不难发现她这个表妹与传言中的那个冯霁雯,实则是截然不同的。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汪小姐不提,我早忘了。”
因早先的冯霁雯对汪府这门表亲看不上眼,故从不会对汪家儿女用表兄弟姐妹相称,而因为汪黎珠与其极其不合的缘故,汪府的姑娘们也没将她视作过表姐妹,只汪黎隽,嘴边总爱装模作样地喊她一句表妹,却还不如不喊来的让人舒服。
到底不是什么要紧的习惯,冯霁雯自认为没必要刻意去改,便继续用汪小姐来称呼汪黎芸了。
不过这妹子比她还慢热啊。
几个月前的事情了,现在才想起来道谢。
她方才笑的便是这个。
汪黎芸闻言竟也笑了笑,解释道:“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她莫名觉得,同身边的人相处起来,很是轻松。
这个小姑娘同传闻中不一样,同其它的闺秀们,也不一样。
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同,但却再明显不过。
“区区小事罢了,汪小姐不必挂怀。”冯霁雯望着小径两侧竞开的梅花,不以为意地道。
汪黎芸便未再多言,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道了句:“这里的梅花开的真好。”
小径之上,隔上二十来步设有一座四角石灯,光线并算不上十分明亮,此般情形下赏看两侧梅景,与白日经过之时,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了。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儿,不刻意去找话题,想到什么便随口说上一句。
另一边,磬林楼中宴席已散。
冯英廉问了一句孙女的去向,听留下来的小茶说是出去散步了,便交待了小茶去寻冯霁雯,告知她他去了一知小筑与袁枚闲坐,让冯霁雯散完步之后,记得过去寻他,再一同回府。
冯舒志不愿再去一知小筑干等着,便问丁子昱能不能带他四下走走。
丁子昱笑着应下来,得了冯英廉的准许之后,便带着冯舒志去了。
余下的客人们则多是就此告辞了,少数留下来者,不是等人的,便是与袁枚关系要好的。
女席这边,章佳吉毓终于挨到了散席,草草与袁夫人行了一礼,便头一个带着丫鬟离开了正厅。
章佳吉菱远远地跟在后面,没再与盛怒中的章佳吉毓走的太近。
“章佳大小姐这就走了吗?”
章佳吉毓走出没多远,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问道。
席上一直压抑着羞恼之气无法发作的章佳吉毓转回头来,很有些怒气冲冲,逮谁要跟谁发火的架势。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过问我是走是留?”
时刻想着要巴结她,却也不看看她现在心情是好是坏,没有眼色的东西。
汪黎珠面上端着的笑意凝了一刻,不由想起上次在景仁宫里,章佳吉毓也是这般,当众给她难堪。
她攥了攥袖中双手,脸上再次挂上笑意,对章佳吉毓的呵斥视若无睹一般,向她走了过去。
“我知道章佳大小姐心里不痛快,毕竟遇着了这样的事情,换作谁只怕也痛快不起来……”她凑到章佳吉毓跟前,低声问道:“难道今日这口恶气,章佳大小姐当真就打算这么咽下去,而不是把它给痛痛快快儿地给出了吗?”
章佳吉毓皱眉看着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有个办法,能帮章佳大小姐出一出气,给她点颜色瞧瞧……”汪黎珠声音愈低:“……”
……
“敢问二位哪一位是冯小姐?”
冯霁雯正同汪黎芸原路折回之时,迎面行来了一名侍童。
“你找我家姑娘有事吗?”小仙代问道。
侍童闻声便道:“是英廉大人差小的前来告知冯小姐一声儿,让冯小姐即刻去一趟南书楼,英廉大人在那里等着冯小姐呢。”
“书楼?”冯霁雯顿了一下,问道:“不知袁先生的书楼建在何处?”
祖父怎么还跑去看书了。
侍童便指明了一个方向与她。
冯霁雯点头应下来,道了句谢。
“看来宴席已散,我也该随家人回去了。冯小姐且去寻英廉大人吧。”汪黎芸出声说道。
冯霁雯点头,二人不那么正式的寒暄了两句,就此作了别。
“连名声臭成这样的人你也要来巴结,真不嫌丢咱们汪家的脸!”
冯霁雯前脚刚离去,后脚便传来了汪黎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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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黎芸看着她怒气冲冲地朝着自己走来。
却没料到汪黎珠竟是二话不说扬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不要脸的东西!”
汪黎珠怒骂道。
原本见汪黎芸主动找了冯霁雯说话,并同她出来之时她已是十分不悦,再加之方才在章佳吉毓那里伏低做小压了一肚子的怒气,此际便干脆尽数撒在汪黎芸的身上了。
汪黎芸紧紧抿着唇,目光幽冷地看着她。
“呵,怎么,我打你你还不服气啊?”汪黎珠又往前了一步,满含鄙夷地道:“贱东西就是贱东西,跟你那短命的姨娘一个德行!巴结冯霁雯?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巴结出个什么结果来——你想干什么?还想打我不成?”
见汪黎芸在听到姨娘二字之时,陡然抬起来的手,汪黎珠眼中闪过一丝防备,却很快又被嘲笑所替代。
汪黎芸红着眼睛,手掌悬在了半空中,迟迟未有落下来。
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她若下了手,等着她的还不知是如何可怕的后果。
“哼。”汪黎珠冷笑一声,啐了句:“果真是个没用的贱东西。”
她伸出手向着汪黎芸重重一推。
汪黎芸往后踉跄了两步,脚下踩到小径旁围着梅树的乱石,身形一个不稳,便斜斜地扑倒在地。
汪黎珠身边的丫鬟见状忍不住笑了一声。
“走吧,不必管她。”汪黎珠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道:“准备准备,一会儿可就有大热闹看了。”
丫鬟笑嘻嘻地应了声“是”,主仆二人抬脚离去,再未回头看跌坐在梅树下的汪黎芸一眼。
“汪姑娘……”
犹豫再三,丁子昱还是从前方岔路口后的一株梅花树下走了过来。
冯舒志皱了皱眉头,倒没有跟过去。
方才他和丁先生走过来的时候,恰巧听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再接下来的事情,差不多全都看到了。
他从来不知道这些小姐之间,竟然是可以不合到这种地步的。年纪小小的,竟然说话那么难听,动作那样粗鲁。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他的长姐已是这世上最不可理喻的小姑娘了……
如今看来,可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丁子昱蹙着文气的一对长眉,上前弯身将汪黎芸扶了起来。
汪黎芸推开了他的手,不肯接受他的搀扶。
丁子昱一怔过后,郝然后退了两步。
“在下失礼了……”
汪黎芸单手撑在化雪之后有些泥泞的地上,身形有些打颤地站起了身来。
她身上的衣裙沾了污泥,半边脸颊微微红肿起来,站在那里显得很是狼狈。
丁子昱望着她,心下一阵难言的愤怒。
现在的小姐们什么不学,偏将如何欺凌侮辱自家姐妹学了个十成!
见她脸颊红肿,方才摔倒之时脚下皆是乱石,想必身上定有擦伤,向来极懂得自制,从不管他人闲事的丁子昱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竟是上前扶过了她,紧紧皱着眉头道:“我扶汪姑娘去袁夫人那里上药——”
汪黎芸万万没有料到他有此举动,惊惑之余便要甩开他的手,岂料他竟用了极大的力气,竟非她所能够挣脱得开的。
她抬起头来看他,只见男子脸上写满了莫名的固执。
还有些愤怒。
他愤怒什么?
……替她觉得不平吗?
汪黎芸一时怔住,竟是忘记了挣脱。
“舒志,扶着你表姐。”
丁子昱来到冯舒志面前,这样说道。
冯舒志:“……”
他都没见过这个表姐好不好?
但小孩子尊师重道的情结比较深重,虽不知道先生为什么要管女子之间的事情,可他还是依言上前扶过了汪黎芸。
他年纪小,冯汪两家又是表亲,由他扶着汪黎芸,才不会惹出什么非议来。
丁子昱纵是方才有些冲动的情绪在其中,但到底还算是谨慎的。
汪黎芸伤到了脚踝,纵是由冯舒志扶着,却还是一瘸一拐走的慢极。
三人行出了一段路,迎面恰遇到了提着灯笼前来寻自家姑娘的小茶。
小茶瞧见冯舒志扶着满身狼狈的汪黎芸,一时有些懵,又见自家少爷虽然要强,但表情还是泄露出了一丝吃力来,便忙上前帮着他扶了汪黎芸一只胳膊。
“汪姑娘这是怎么了?”小茶是个热心肠,见汪黎芸这幅模样,忙地询问道。
汪黎芸依旧抿着唇,默不作声。
小茶又看向自家少爷。
冯舒志也不吭声。
他不是个喜欢谈论八卦的人,尤其是当着别人的面直接说的这种……
小茶心智迟钝,不明所以地又看向丁先生。
“方才汪姑娘不慎摔到了,伤到了脚踝,我同舒志路过,便欲扶她去袁夫人那里处理一下伤势。”丁子昱如此解释道。
冯舒志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是不曾想到丁先生说起谎来,竟是张口便来。
在学生面前说谎,却非为人师者该行之事,丁子昱略有些抱歉地看了冯舒志一眼,冯舒志接收到他的目光,面无表情的转回了头去,也不知有没有释怀。
小茶一听说汪黎芸伤到了脚踝,立即就慢下了速度来,生怕牵扯到她的伤口,然她这急性子却又见不得这一点点地往前挪着走,心下莫名有些烦躁,干脆便道:“汪姑娘,我背您吧!”
这么走着,何时才能走回磬林楼啊?
汪黎芸愣了一下,而后不及她开口回答,就见小茶往前一步弯身在她面前,再紧接着,还未做好准备,就被小茶一手抓着胳膊,一手扶住腰身,直接就将她背了起来,在背上掂了一掂找好了重心,风风火火地就开走了。
汪黎芸:“……”
冯舒志:“……”
丁子昱:“……”
“汪姑娘可真轻啊,背着一丁点儿感觉也没有,还没我抱过的那些花坛子重呢。”小茶似乎觉得力气大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嘿嘿笑着说道:“不瞒汪姑娘说,像您这样的,我一次能背三四个。”
一次能背三四个……
“……”汪黎芸三人再次陷入凌乱。
这一路上什么没干,几人净听小茶炫耀她那些有关力大无穷的光辉历史了。
说上瘾了的小茶将汪黎芸送到袁夫人那里之后,才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汪姑娘,我们家姑娘呢?”她后知后觉地问道。
她是找她家姑娘去了的!
她姑娘呢?
怎么没见人?
汪黎芸皱了皱眉,反问道:“不是英廉大人差人来,请冯小姐去了书楼吗?”
“书楼?”小茶疑惑不解地顿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冯舒志和丁子昱,“老太爷不是去了袁先生那里吗?”
老太爷好像是交待她,让姑娘去一知小筑找他的。
难道是她听错了吗?
“祖父确实是随袁先生回了一知小筑……怎会又差别人告知长姐去书楼找他?”冯舒志改起口来称呼冯霁雯,比他自己想象中的都要顺。
没办法,被征服了。
丁子昱也觉得不对劲,忙向汪黎芸求证道:“当时来请冯小姐的,可是英廉大人身边的随行小厮吗?”
汪黎芸摇头。
“似乎是别苑里的侍童。”
冯舒志皱了皱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心。
被征服了的他将此解释为,姐弟之间的心灵感应。
“丁先生可知道书楼在何处吗?”他与丁子昱讲道:“我想过去看一看——”
……
冯霁雯现在的心情简直就是大写的“呵呵”。
她真没想到还能这么玩儿的。
她人锁在书楼里了。
约是一刻钟前,她前脚刚来到书楼里,后脚书楼的大门便被人从里面锁上了,锁门的人没看清是谁,从后门儿溜了出去,然后将后门也从外面给锁死了。
锁就锁吧,就是把她锁在这一夜,她也不带害怕的。
可关键就在于,被锁的不是她一个人。
对面坐在那里的年轻人借着案上灯火,正悠然自得的看着书,不急也不躁。
据他最开始称,他宴前曾与金二公子来过此处看书,因怕耽搁了开宴的时辰,想看的孤本只看到一半便回磬林楼了,二人便约定宴散后再来借阅。可散席后金二公子去了袁先生那里一趟,至今也还没有过来,至于原因,他也表示不太清楚。
但这些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大晚上的,他们孤男寡女被关在了同一间书楼里。
哦,虽然小仙也在。
但这种情况之下,一个贴身丫鬟的存在并没有任何洗白的作用可言。
而且更重要的是,大门是从里面锁上的,这怎么看,怎么像是他们自个儿把自个儿锁在了这里。
锁在里头干什么呢?
怎么跟人解释?
告诉大家,他们只是想安安静静地把自己关起来看书吗!
望着对方坐在那里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冯霁雯忽然很想摔东西。
他竟然还坐得住?!
只是这句话在心底吼出来之后,她却忽然发现自己也是坐着的。
罢了。
坐就坐吧。
毕竟站着也没什么用,还累……
“姑娘……”小仙已在一旁急的啜泣起来,“也不知是哪个黑心肠的竟然如此坑害姑娘,企图以此来毁坏姑娘您的名节……真是恬不知耻,蛇蝎心肠,丧心病狂……”
气的她一下子用了好几个词不达意的成语。
说着说着,便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小仙一把抓住了冯霁雯的手,满脸决绝地开了口——
092 可愿下嫁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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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别怕,倘若此事被人发现了,奴婢情愿站出来替姑娘一力承担了……绝不叫别人将这盆脏水泼到姑娘身上来!”小仙红着眼睛说道。
她决不能让那些暗下陷害姑娘的人得逞!
冯霁雯闻言一阵发愣。
对面坐着的年轻人闻言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状似有些无奈。
冯霁雯反应过来小仙的意思之后,亦感到十分无奈。
“快起来吧,你的办法虽然……够狠,却是行不通的。”她伸手扶了小仙一把,叹道:“小姐与人幽会带着个丫鬟姑且无可厚非,可你一个丫鬟出来幽会,还带着自家主子小姐,这算怎么一回事?”
试问这话说出去谁信?
这不是摆明了侮辱广大北京群众的智商吗?
小仙一听这办法不好使,顿时越发无措起来:“那照姑娘这么说的话……当真是一丝扭转的机会也没有了?难道就只能这么坐以待毙吗?”
单从表面看来,确实是这样的。
冯霁雯定了定心神,却是看向了还在那里默默看书的年轻人。
她已经认清了现状,心里明白就凭自己这智商平庸的脑袋死活是也想不出什么对策来了,可对面坐着的这位可不一样了——这可是清朝历史上有名的第一伶俐人儿,他坐到现在没吭声,与其说是置身事外,倒更像是胸有成竹。
可对方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书,压根儿就没有主动开口说话的打算。
冯霁雯有些恼火,但此情此景之下,为了顾全大局,她不得不暂时放下自己那点本就不多的自尊心,主动开了口询问。
“和公子喜欢看书,我可以理解,可这书来日再看也是来得及的,不如眼下和公子先将书放下,咱们共同商议一下应对之策?不管怎么说,和公子好歹也是身家名声清白的读书人,应也不想还未入仕便被人冠上一顶同官家小姐幽会的帽子吧?”
和珅听她无比自然地数次道出幽会二字,手下翻书的动作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
“冯小姐说的在理。”他到底是将手中的书轻一合上,抬起了头来。
……
半柱香前。
金亦禹从一知小筑出来,欲前往书楼寻和珅,却遇到了汪黎隽、袁池等人。
一群人撺掇着要回城听戏吃茶,说是为贺他肄业文考得了第二,提早订好了位子。
这话说出来一般人都不会拒绝,可金亦禹却笑着婉拒道:“诸位一番好意我在此领受了,然今日实是不巧,我尚另有要事等着去办,不好失约。诸位既定好了席位,那还是早早回城去吧,全当是在下今日没这个眼福了——多谢。”
话罢拱手作了一揖,抬脚便要离去。
他作为尚书府里的嫡出二公子,在京城之中身份颇算得上显赫了,然却极不爱拉帮结派,只是他与福康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成日脸上大写着‘爷压根儿看不上你们,没工夫跟你们玩儿’不同,金亦禹多是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态,给对方留足面子的同时,却又能清楚地让人感觉的到无法相交之意。
放眼京中,他也就同刘鐶之走的近一些了。
“欸!金二公子别急着走啊。”汪黎隽没料到他想也不想便出言拒绝,忙地追了上去,捧着张笑脸儿问道:“方才在饭桌儿上听金二公子与那和珅约好了去书楼借阅来着,金二公子口中所说的不好失约指的便是这个罢?无妨,大不了咱们把和珅也喊上,一同回城听戏去岂不就两全其美了?”
袁池等人也围上前来劝说着。
金亦禹只是笑着道:“今日实有不便,改日吧。”
话虽不多,却也反映出了他的耐心已所剩无多。
“可是……”汪黎隽还欲再言,却被袁池笑哈哈地出言打断了道:“金二公子既然有约在身,那也就不作勉强了,听戏什么时候都听得,金二公子不是最喜欢升云班的戏吗?恰好我前些日子在他们那儿买了个雅间儿,随时都给我留着的——就等哪日金二公子得空,咱们再一块儿去热闹热闹!”
袁家为山东首富,祖上便富的流油,袁池直接掏银子在京城第一戏楼里买下一间包厢来,也实在不足为奇。
金亦禹听罢颔首算是应了下来,又作了一礼,复才提步离去。
汪黎隽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袁池一记怒目给震慑住了。
“你当真以为你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的便能劝得动他了?”袁池低声训斥道:“不答应还算轻的,若因此惹恼了他,日后还有什么余地颜面再行结交?没有眼色的东西!”
方才他带着一群人打算回城,却被这厮给拦住了,撺掇着他说极不容易金二公子今日也在场,不失为一个结交的好机会,又有模有样地给他出了个看戏的法子——袁池自随父亲袁守侗入京以来,最爱做的便是结交权贵子弟,虽知道这位金二公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还是往一知小筑来了。
可方才汪黎隽那死咬着不放的样子,当真让他后悔此行前来。
“袁公子教训的是……”汪黎隽连忙赔起了不是来,余光望着金亦禹走远的背影,心内却有几分焦急。
本想着能拖延一会儿是一会儿的,可不料这个袁池的眼皮子竟然这么活。
只盼着这个时候书楼那边的动作能快一些,赶在金亦禹赶到之前将事情办妥。
汪黎隽思忖中,余光中却显现出了一抹倩影来。
“二哥。”
金溶月由一知小筑中行出数十步来,出声唤道。
金亦禹闻声驻足转身。
金溶月向他走了过去。
在她路过身侧之际,一干子弟们皆不由自主地多打量了她数眼,目光中多是藏着仰慕。
京中上下,再找不出如金二小姐这般才貌双全,气质绝佳的女子了。
可惜他们也只能远远地看一看了。
“怎么不再陪先生多坐一坐?”见妹妹来到面前,金亦禹问道。
金溶月却微微皱起了眉来,口气有几分忧心,“方才父亲让人传了信过来,说大哥今晚又发病了,现如今还昏迷着,二哥可要回去看看吗?”
金简是有两个儿子的,皆是嫡出,只是长子金亦风自幼体弱多病,一直靠药材紧吊着半条命,平日里几乎不出门,故而京中子弟大多只知金二公子,而未听闻过金大公子的事情。
但兄弟二人之间的感情却是极好的,金亦禹闻言当即便变了脸色,正色对小厮吩咐道:“你去一趟书楼,告知和公子我临时有事先行回府了,改日再约定一同前来别苑借阅,记得代我与他赔句不是。”
小厮应下来,即刻去了。
“我先骑马回去,月儿你坐马车,让车夫不必赶得过急。”金亦禹匆匆交待了妹妹一句,得了金溶月点头,便径直大步离去了。
“姑娘,咱们现在回去吗?还是再去袁夫人那里坐一坐?”一侧的阿碧问道。
大公子那病,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犯上一回,这些年来府中上下早已习惯了。而姑娘自幼同大公子便疏远的很,纵是回去了,也不见得会去看望。
“留下来也没什么要紧事,便早早回去吧。”金溶月微微勾了勾嘴角,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那些小姑娘们,做事太不干净了,又半点不懂得隐藏情绪,她稍加留意了几回,便大致猜出她们的算计来了。
所以,才将大哥发病这个在开宴前便已经得知的消息,拿出来告知了二哥。
阿碧看了她一眼,应是声“是”。
只是主仆三人刚走出没多远,迎面便有一名小厮模样打扮的十三四岁的男孩子直直地走了过来。
“哪里来的奴才,怎么连个路也不知避让?”阿碧不悦地呵斥道。
谁家的下人,真是没有规矩。
“奴才……奴才是来给金二小姐传话儿的。”那小厮来到金溶月主仆跟前才停下脚步来,低着个头,声音低且局促。
“传话?你是哪家的奴才?”阿碧谨慎地问道。
“奴才的主子是三爷……”他声音压的愈低。
他是真不赞同自家爷这么做,可架不住主子坚持,他这做奴才的,也只有照办了。
阿碧脸色微微变了变,看向金溶月:“姑娘,这……”
这奴才虽然出于谨慎没有自报家门,但宫里的三皇子早没了,在京城能直称三爷的,也就那么一个了。
“你家爷要你传的什么话?”金溶月面色平静地问道。
“我家爷想请金二小姐往南苑梅亭一见……”
南苑梅亭?
阿碧闻言吃了一惊。
因金溶月常常出入香山别苑的缘故,故而她对别苑中的地形也十分熟悉,南苑那边儿除了有一座藏书楼之外,什么都没了,晚上更是几乎是没人踏足的。
这福三爷大晚上的约姑娘去那里,未免也太过冒昧了罢?
“姑娘,不如回绝了罢。”她轻声在金溶月耳畔说道。
明年还要参加选秀的,若被人瞧见了,还不知要有什么麻烦的。
福三爷对自家姑娘的心意她瞧得分明,可自家姑娘待他却无半点心意,去与不去本无分别,何必白白冒这个险呢?
金溶月微微动了动嘴角。
她犹豫了一刻。
“恰好我要去书楼里找一卷宋词——”
无论如何,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总没有错吧?
……
书楼中,听出和珅要与自己单独谈话的意思来,冯霁雯便遣了小仙去门后等着,美名曰把风。
小仙并不知道这紧紧锁着的书楼里,还有什么风好把。
最多是等有人找过来的时候,她大喊一声,好让姑娘找个地方躲起来?
除此之外,她已经想不出任何办法来了。
冯霁雯这边一直等不到对方开口,未免有些急了。
“和公子这是困了吗?”她强忍着怒气问道。
这人该不会在跟她玩儿什么心理战术吧?
虽不知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可很显然的,他明显有着自己的算计在。
“在下不困。”
一直垂眸的和珅闻言笑了笑,将手中书卷放下,望向冯霁雯。
“冯小姐可看得清自己如今的处境吗?”他问道。
冯霁雯闻言顿了一刻。
她自然看得清。
近日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不光是祖父给的压力,最令她头疼的还当是韶九退亲一事——她很明白自己不可能嫁进阿桂府,亦不想因此事让两家产生隔阂。
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坏就坏在今日章佳吉毓的冲动之举。
虽然她那一巴掌下去勉强算是稳住了场面,但在场之人不光是一个两个,从这香山别苑出去之后,难保不会生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到时不光是她,对祖父还有章佳伯父而言,只怕都要带来不少麻烦。
本打算回去之后同祖父将情况说明,看看能不能想出一个解决之法来着,可谁料临了又来了这么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这些熊孩子这么能作,怎么不上天呢?
她这已经不忍直视的名声上若再添上一条与男子幽会,日后只怕连门儿都出不得了。
可怜祖父一大把年纪,就她这么一个孙女儿,还要被人冠上一条管教不严的罪名,老了老了还给添上了这么一笔浓重的污点,岂是一个悲惨了得。
况且若事实真是如此便且罢了,可既是被诬陷的,她便决不能任由事态恶化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冯霁雯再次看向对面正淡淡注视着她的和珅。
“若和公子有应对之策,还请如实相告。”她直言道:“若有条件,也只管提出来。”
呵呵,谁让自己没人家聪明呢。
“若在下说没有呢?”他笑着反问。
见他这幅神态,冯霁雯一口血险些要冲上嗓子眼儿。
她都急的要哭了,他却还在这儿跟她卖关子?!
他越是如此,她便越是肯定他定有解决之法。
只是这人满腹的算计,她根本不是对手。
“若实在没有办法可想,那我唯有一头撞死在这里了。”她望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撞死了干净,只是事后别人会怎么想,我却管不了了——”
孤男寡女被锁在书楼里,女子撞头自尽,他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和珅闻言一怔,继而忍不住扶额轻笑了一声。
与其说是孤注一掷,这小姑娘更像是个无赖。
“死这个字太不吉利,冯小姐还是收回吧。”他到底是正经开了口,然后头一句却是道:“应对之策称不上,下策却有一个,只是要先问一问冯小姐的意见。”
果然有办法。
可很明显,眼下再没有比撞头更下的计策了。
“和公子但问无妨。”
“不知冯小姐,可愿下嫁于我?”
书桌上纱灯火苗微晃,影影绰绰,映的少年人眸光温亮。
只是,这是个什么不着边际的问题?
冯霁雯一时呆住。
093 我嫁!
不得不说,对方撩妹的生硬程度令她为之震惊。
强行撩妹本没有大错,但放在这个时候,未免有些太过于不合时宜了?
难道他的所谓对策,就是……破罐子破摔吗?
冯霁雯眼角抽搐了一下,觉得自己很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这位年轻人了。
“冯小姐觉得在下是在开玩笑。”和珅看了一眼她的表情,笑了笑道:“可这便是在下的应对之策——冯小姐难道不觉得自己如今的处境,所缺的正是这样一个契机吗?”
冯霁雯听到此处,才觉出他是在认真地同自己说话。
契机?
他将此称之为契机。
“同样的处境之下,被动可称之为坐以待毙,可若化被动为主动,却会是截然不同的局面。”他的口气极清淡,仿佛不过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般:“同样,一桩流言的滋长,如果同时起了更大的流言,相对而言不值一提的那一桩定会被轻易盖过。”
冯霁雯闻言忽然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她眼中神色微变。
“尤其是……当那桩更大的流言,很快被坐实下来变为实情,便再没什么可争议的了——先前一切的众说纷纭,都将会不攻自破。”他补充一句。
“……”冯霁雯沉默了良久。
她虽然算不上聪明,可也绝对不笨。
他将局势分析的如此清晰,一层层讲给她听,她自然也没有听不懂的道理。
他问的那句愿不愿嫁,原来是这样。
可是,嫁给和珅?
这个问题在她得知对方的身份之后,便被极力否定了。
怎么忽然有一种饶了一大圈忽然又被拉回历史原点的既视感?
这种感觉让冯霁雯有点发慌,仿佛事情的发展从来不受自己控制。
“冯小姐认为在下是在趁虚而入,胁迫冯小姐下嫁吗?”和珅开口问道,依旧是那副带笑的口气,让人捉摸不住一丝真正的情绪来。
冯霁雯看向他,很想反问一句难道不是吗。
听他方才那番纵观全局的分析,只怕从一开始便打定这个主意了。
所以才这么坐得住。
“冯小姐大可这么认为,大可相信自己是被在下趁机给算计了。”他的言语像极了一个真小人,但口气如此坦荡,却又偏生像个真君子。
这两种极端矛盾的形象,却在他身上融合的莫名和谐。
“但是,冯小姐迟早都要嫁人的不是吗?”
这种被对方吃的死死的感觉,让冯霁雯一阵磨牙。
“纵是嫁人,可必须就要嫁给你吗?”她反问道。
“嫁给在下或许真是委屈了冯小姐。”和珅笑道:“可却比撞头来的要合算一些。”
冯霁雯闻言又是一阵磨牙。
“况且,在下私以为自己的条件很适合冯小姐。”某人开始自荐起来。
冯霁雯一脸怪异地看着他。
他是哪里来的自信?
凭颜值吗?
好的……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这么说的权力。
可是,她是那种只看脸的人吗?
“在下门第不高,却胜在家中清静,冯小姐不必担心过门之后会受到他人约束。”和珅如数家珍一般,徐徐说道:“在下虽一贫如洗,但还算洁身自好,并无不良嗜好。”
“……”
冯霁雯嘴角一阵抽搐。
虽然画风忽然变得有点奇怪,但她竟然莫名生出了一种……赞同感?
喂,她在赞同个鬼啊!
“以在下目前的身份来看,确实是过于高攀冯小姐了。”他再次看向冯霁雯,目光清亮却笃定地说道:“可日后,必当不会让冯小姐活得低人一等。”
少年人周身似笼罩着一种难言的自信与抱负。
凌乱中的冯霁雯再次沉默了。
这一点,她是毫不质疑的。
毕竟眼前这位年轻人日后将会是站在大清国贪污链顶端的男人啊……
放眼如今的八旗子弟,日后根本就没有能与之相争的。
“归根结底,冯小姐迟早也是要嫁人的,当下这却是一把可以用来斩断所有乱麻的快刀。冯小姐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该如何选择。”和珅顿了顿,最后道了一句:“若英廉大人在的话,应也希望见到冯小姐点头。”
竟然还搬出了祖父来压她?
冯霁雯暗暗攥了攥手指。
“到底是终身大事,冯小姐不必着急,可以慢慢考虑着。”和珅笑着转头往书楼外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只是算一算时辰,应当很快就会有人过来了。”
这人真的够了……!
虽明知他又用了所谓的心理战术,但冯霁雯闻言心跳顿时还是提了几拍。
她确实没有太多考虑的时间。
和珅却重新拿起了书卷,一派平静地翻阅起来。
书页被翻动的声音不时响起,沙沙的声响极轻微,然落在冯霁雯的耳中却好比一道道催命惊雷,提醒着她,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书楼的大门,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被人敲响——
一群人等着看她的笑话。
然后明日一早,消息便可传遍京城内外。
若她只身一人还且罢了,大不了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再不济就去静云庵里与太妃作伴,再不嫁人了便是——可她是冯霁雯,英廉府唯一的小姐,她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英廉府的颜面。
换而言之,她脸皮厚不在乎,可以不要什么女儿家的脸面,可英廉府却不能,祖父在朝为官,更加不能不顾同僚们的眼光。
她不是一个人。
虽然这句话用在这里并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冯霁雯袖中的手指一紧再紧。
和珅已将半卷书翻完。
“冯小姐可想好了吗?”他含笑问。
冯霁雯狠一咬牙。
“……我嫁!”
不就是嫁人吗?
又不是上断头台!
她口气决然,很是干脆。
和珅无声笑了笑。
“但是,我有两个条件——”冯霁雯连声音都紧绷着,可见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冯小姐不妨说来听听。”
“我名声狼藉,和公子之所以愿意娶我不过是想借助英廉府的背景,日后在仕途上,多少可以有些助益罢了——这一点我很清楚。”
少年人闻言不气也不恼。
只是笑着道:“冯小姐说这话,感情伤的可太早了些。”
但是是实话。
八旗子女间的联姻,图的向来也不是一个单纯的两情相悦。
英廉大人之所以选择他,不同样也是有着自己的考量在吗?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选择。
有些话没必要挑明的太过,只需相互心照不宣便足够了。
只是这小姑娘似乎并不喜欢这么做。
“我之所以这么说,并没有其它意思。”时间紧迫,冯霁雯亦不同他卖关子,直接便将自己的想法抛了出来:“既然是相互利用,所谓嫁娶也大可约定为一个相互之间的权宜之计——他日待和公子功成名就,目的达成,你我二人便合离,如何?”
她思前想后,也就这个法子最为稳妥了。
左右她也没有想嫁的人,所求不过是个安逸的生活罢了,如此一来,既能化解当下的危机,亦可让祖父安心下来,以解日后再被逼婚之难,实为一举数得了。
和珅这回却是当真被面前的小姑娘给震住了。
和离……
亲还没成,就事先定好要与他和离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
“冯小姐可有想过,和离的先例虽有,但女子和离后,却远不比男子那般容易再次婚配。”他提醒道。
“这一点我清楚,就不劳和公子为我操心了。”冯霁雯声明道:“这是其一。”
见她态度坚决,和珅唯有哑然失笑。
“那其二呢?”他笑着问道。
这一回,冯霁雯倒是稍作停顿了一下。
她将目光错开到一侧,避免与他对视,轻咳了一声之后,方才开口。
“在此期间,你我只在外人面前称作夫妻,私下……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她有些不大自在地说道。
和珅一愣之后,旋即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他如何也没想到,这小姑娘竟会跟他提出这些条件来。
这样的事情说出去,甚至称得上骇人听闻了。
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场寻常的结亲,了不得是他从中使了些算计推了她一把而已,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一桩……有名无实的和离式婚嫁了?
这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有了这种,分明是早早计划好了的事情,就这么眼睁睁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忽然转变了方向。
猝不及防。
他忍不住多看了面前的小姑娘一眼。
她也在看着他,一双点漆眸又黑又亮,里面俱是下了决心之后的坚定。
“这两个条件,你可答应吗?”她问道。
和离,和有名无实。
“便依冯小姐所言。”他到底没问原因,只笑容认真地点了头。
“另外……万万不可告知祖父。”冯霁雯嘱咐道。
她家祖父估计是受不了这个打击的。
年纪大了,就让他活在善意的谎言之下吧……
至于日后,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能瞒多久是多久了。
只因为眼下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她并不想真就这么窝囊的一头撞死在这书楼里……
“这是第三个条件了。”和珅笑望着她。
“……”冯霁雯皱了皱眉。
和珅朗声笑了笑。
而后道:“也一并答应了。”
只要肯嫁,其它的便随她开心吧。
小姑娘这些年折腾来折腾去,活得也是够不容易的。
听他答应下来,冯霁雯的眉头这才微微舒展开。
和珅由袖中取出了一物来。
“此簪是额娘生前佩戴之物,这些年来我一直贴身戴在身上。今日将其赠予冯小姐,以作信物,示以来日定不负今日约定之意。”
冯霁雯一怔,垂眸看向他送到了面前的手掌。
少年人似连这双手都透着一股温润儒雅的气息,干净的手掌心里,此刻横托着一支白玉云纹长簪,簪身打磨的极为光滑,一看便知是被主人常常拿在手中念想之物。
冯霁雯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
无处藏放,干脆就顺手暂时插在了发间。
这边解下了腰间缀着的红色罗缨穗的羊脂玉佩。
“作为交换,我将此玉赠你。”她双手托着将玉佩送到他眼前,显得诚意十足的同时,又令人觉得……像极了一场格外正式的交易。
和珅无言,只笑着接过。
而后便学着冯霁雯方才的模样,将玉佩系在了自己腰间。
“……”
正欲抬手将玉簪取下来的冯霁雯见状,唯有面色复杂地改为轻轻扶了扶,讪讪低将手放下。
其实方才,她真的是急着去解玉佩,一时顺手插进了发间而已。
四目一时相对,他目光幽深带笑地说道:“和某与冯小姐保证,绝不会叫冯小姐后悔今日所选。”
“呵。”
冯霁雯的嘴角扯的并不是太有诚意。
“冯小姐不信我。”和珅笑着道。
“我信。”
如何不信?
只是她出来一趟,后半辈子就这么断送了……试问,对此她还能说些什么?
绝不叫她后悔今日所选?
如果真有的选,她特么的根本就不会出门儿好不好!
一定是她出门的方式不对!
……
“怎么这么多人?”不远处点着灯火的书楼已显现在了视线当中,冯舒志望着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三五结伴地自身边经过,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道:“……这都是去看书的?”
小茶也一脸茫然。
丁子昱的眼神却是一阵发紧。
“冯小姐,只怕是遇到麻烦了。”他的口气几乎是肯定的。
先是被人冒用英廉大人的名讳请到了书楼里,现如今又是这幅情形……
只是不知麻烦到了什么程度。
冯舒志闻言微微瞪大了眼睛。
“姑娘遇到麻烦了?”小茶大惊,见丁子昱和冯舒志加快了脚步,也忙地小跑着跟上去,一面撸起了袖子来。
她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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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 令人拒绝的出场方式
月票×120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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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咱们回去吧……”
光线沉暗的梅亭中,提着灯笼的小厮正低声劝着自家主子。
金二小姐都走了好一会儿了。
许是为了避嫌怕别人看见,她跟爷也没有说上太久的话,但她走了之后,自家爷便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了。
“她果然是不愿意进宫选秀的,我想帮她……但她不答应。”福康安倚着亭柱,低声喃喃道:“她不敢违背父母的期许……却要如此委屈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
“福英,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小厮听他竟问自己,一时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
这种事情,他能说什么呀……
好在福康安不过只是失神一问,并非真的要他回答。
“可她只说不愿进宫,并非是对我有意……倘若我自己做主求到皇上那里,只怕到头来更会惹得她厌烦吧,还会给她添麻烦……”福康安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望着亭外头顶夜空之上缀着的繁星,往日里意气风发,做事鲜少犹豫的少年人一下子没了任何主意。
“可她能跟我说这些,可见待我到底还是与旁人不同的。”
“兴许她会落选也未可知……”
福英听着自家主子没完没了的自言自语,忍不住挠了挠耳朵。
正要开口再劝上两句,却忽然听得书楼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好像很多人。
“我说这谁啊,看书就看书,怎么还把门儿从里头给锁起来了!”
有男子高声嚷嚷道。
福康安皱了皱眉。
“走,过去瞧瞧怎么回事——”
……
书楼前聚集了约有十来位公子小姐,加上下人更有二三十位,丫鬟仆人手中提着的灯笼,将原本不算明亮的书楼前照的通亮。
书楼大门紧闭,汪黎隽带头上前推了几下没能推得开,便大声嚷嚷了起来。
“长姐在里面吗?”冯舒志紧紧皱着眉,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怕是的。”不知想到了什么,丁子昱的口气一时有些发沉。
冯舒志虽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情形却是怎么看怎么不妙,一时担心到了极点,大步来至书楼大门前,伸手推了推,发觉果然是从里面被锁上了!
书楼里似乎格外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既然是从里面锁上的,里头肯定有人,这大晚上的,可别是出什么事儿了吧?”章佳吉毓带着一群小姐们走近,眼中含着冷笑,对一侧的丫鬟吩咐道:“去找管事过来,帮着把门打开——”
章佳吉菱却是皱眉看着她。
小半个时辰前,分明都要走了,可她与那汪家的四小姐说了几句话之后,却忽然变了主意,称自己还有事情没办完,且不让她跟着,连个丫鬟也不带,自己匆匆离开了磬林楼。
回来之后,心情便莫名其妙地好了很多,对上前来说话儿的几位小姐也是和颜悦色的,话到一半,又忽然说想来书楼找本什么诗集,并邀了汪黎珠她们一同前来。
可来的路上,章佳吉菱便发觉不对劲了。
半路上恰遇了袁池一行公子哥儿们,平日里多是极有名气的纨绔子弟,极不容易在这香山别苑里挨到了散席,没立即回城就且罢了,竟还结伴前来袁先生的书楼借阅?
这简直要比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还要怪异。
望着章佳吉毓那张隐含着解气的眼睛,章佳吉菱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肯定的直觉来——此事只怕与冯霁雯有关。
散席之后,她便没再见到冯霁雯了……
章佳吉菱下意识地往书楼中看去,心底忽然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无缘无故的,姑娘怎么会把自己锁在楼里呢!”小茶大步来到冯舒志身边,伸手重重地推了一把门板,急道:“姑娘该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里头也没人出声儿,不知是个什么情况,愈发让人不安。
“姑娘,姑娘你在里面吗!”小茶当真急坏了,不停地拍打着两扇门。
都怪她记性差,分明是听了老太爷的话去找姑娘的,却在半路上给忘了,待回了磬林楼才想起来……她可真是个笨蛋!
若是姑娘出了什么差池的话,她不仅没法儿向老太爷交待,更没脸回去见娘了,更加辜负了姑娘将她从后花园提拔到棠院的信任!
短短时间里,小茶脑子里错综复杂地想了太多,急乱到了极点。
平日里不着急本就是个脑子容易发热的孩子,此际真的着起急来,更是半点理智也找不见了,登时顾不上许多,竟是往后退了两三步后,蓦地大步向门前走去,直愣愣地便是一脚踹在了门板上!
“哐!”
“哐!哐!”
众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脚又一脚往门上踹去的丫鬟。
只见她生的高瘦,大冬日的袖子竟也撸的老高,门前悬着的纸皮灯笼的光芒下,隐隐可见一张脸上蓄满了汗水,一脚紧接着一脚,力度大的惊人。
冯舒志不受控制地往一侧退开了两步,有些畏惧地看着小茶。
众人则皆拿看待疯子一般的眼神盯着她的动作。
就没见过暴力到这种程度的丫鬟……
“砰!”
一声巨响传来,左边的一扇门终于不堪重击,直直地往书楼内倒了下去。
右边那扇虽不至于也跟着倒下去,却也是摇摇欲坠之势。
好好的两扇门,就因为在不该上锁的时候被人锁了起来,便遭遇了如此可怕的对待,是也不知该跟谁讲理去……
楼外的人个个目瞪口呆,而书楼内的人显然也是受到了惊吓。
门板倒下的不远处,冯霁雯与小仙俱是一脸懵逼的看着门外累的有些气喘,身板儿却依然挺得笔直的小茶。
她们简直是被吓傻了。
冯霁雯身边站着的年轻人倒是还好,并不至于表现出失态的神情来,却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
毕竟以这种过于奇怪的方式忽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他潜意识里是有些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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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是不是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
咳,因为怕码不出来,所以提前没有承诺下午加更,怕大家空欢喜一场,可没想到码出来了,就赶紧放出来给大家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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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明早八点见哦~
095 ‘私会’
“姑娘您没事儿吧?”
小茶踩着被踹翻在地的门板大步来到冯霁雯跟前,一脸急切地问道。
冯霁雯尚且有些发怔地摇了摇头。
她没事。
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这丫头,太暴力了。
还好她喜欢……
冯霁雯一时十分后悔当时为什么不是让小茶跟着过来,若不然这小小书楼,哪里困得住她?
“……”
一时间,四周有着短暂却怪异的静谧。
犹在失神当中的冯舒志也踏进了书楼之中。
“长姐,你真没事儿吧?”他仰着脸问冯霁雯。
听他竟主动喊了自己长姐,冯霁雯略吃了一惊,旋即笑着摇头:“我没事。”
见她还能笑得出来,应当是真没事儿,冯舒志适才放心下来,然而感受着书楼前一双双目光凝在冯霁雯的身上,不安感却越发强烈,一时没有去多问冯霁雯怎么被锁在了书楼里,只道:“祖父在袁先生那里等着,咱们现在过去吧?”
“还有些事情没办完,处理好之后,再去找祖父。”冯霁雯将他扯到自己身侧站好,遂抬头看向楼外一群或幸灾乐祸,或吃惊意外的围观者。
冯舒志站在她与和珅中间,不明所以地看看长姐,又看了看身侧的陌生男子。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当是谁在这书楼里呢,合着是冯姐姐啊。”章佳吉毓率先开了腔,语含讥讽地问道:“只是不知这大晚上的,冯小姐同这位公子,在书楼里做什么呢?”
章佳吉菱暗暗吃了一惊,这才算是看清章佳吉毓的目的所在。
竟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诬陷冯霁雯与男子私会吗?!
这要比先前放出两家正在议亲的行为更令人心惊。
到底议亲一说纵然影响再深,却也只是口头一提,事后一句不过只是玩笑话,便能揭去大半了,可眼下却不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要怎么解释得清楚?
耳听不一定为实,但却甚少有人会去怀疑自己亲眼看到的。
经章佳吉毓一句话的煽动,四下果然顿时变得哗然躁动起来。
是的,门被踹翻固然令人惊讶,可眼下最关键的却还是这一同出现在了视线中的两个人——冯霁雯怎么跟和珅搅到一起去了?
“书楼是看书的地方,既是看书,锁什么门啊?”汪黎隽眼中噙着冷笑,直直地盯着冯霁雯。
“我倒也很想问一问,这个假借了我祖父的名义,将我诓骗至这书楼当中,又暗下将前后两道门锁死,在布下了这样一道局之后,再带人前来看戏的人,究竟是谁?”冯霁雯一句话将事情的前后概括清楚,目光依次在几个人身上停留了片刻。
声音最高,站在最前头引导众人思维的,也就这么几个人了。
锁门的人她已知道是谁,却不知整件事情的策划者,是否只有一个人。
“冯小姐的脑袋转的真够快的,张口就编出了这么一出儿戏来,说的就跟真的似得——只是这话怎么听,可怎么让人觉得是在找借口转移视听啊。不知道冯小姐这是要急着给自己洗脱什么呢?”不过这么一句话的功夫,章佳吉毓口中的冯姐姐便改回了冯小姐,显是胜券在握,连装也懒得去装了。
“我说冯小姐怎么吃茶吃到一半就出去了呢,前前后后得有一个来时辰都没瞧见人影儿,合着是来这书楼里看书来了?怎么冯小姐往日里,竟也这么喜欢看书的吗?”汪黎珠说到最后,掩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意指冯霁雯提早便与和珅约好了在此相见,故而提前离了席。
“表妹,你就是撒谎那至少也得撒个像样儿点的吧?这大晚上的,谁有那个功夫来算计你?纵是真闲的没事儿干,可怎么不算计别人,偏生要来算计你呢?”汪黎隽冷笑着出声问道。
“啧啧。”袁池满面兴味地道:“真没看出来,冯小姐竟是个硬心肠,之前为了福三爷跳护城河的壮举还在耳边如雷贯耳呢,这才过了多久,心里头竟就换人儿了?”
因上次诗会上他接了那句嘲讽冯霁雯体胖的诗,而被逼得当众跟冯霁雯认错儿之后,虽没有格外地去记恨冯霁雯,但心里头的一根梁子却算是单方面地结下来了,眼下有机会落井下石两句,自然也不嫌嘴累。
还有那个和珅,同于公子极不对付,家世又是有名儿的贫寒,眼下刚从咸安宫官学中肄业便抖出了这样的丑事,日后再想出头只怕是难上加难了——这样的人,纵是明目张胆地欺负起来,也绝没什么好去顾虑的。
这是袁池的想法,也是在场众人的想法。
甚至已有人不作掩饰的嗤笑起来。
冯霁雯听着这些话,将众人的神态尽收于眼底,刚要开口之际,却忽然听得一道耳熟的声音陡然说道:“书楼之事,确有人在背后捣鬼。”
少年人口气中带着薄怒。
众人循着声音往后看去,却意外得见开口说话之人竟是福康安。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后面的。
“半个时辰前,我在书楼一侧的亭子里,曾亲眼目睹有人鬼鬼祟祟地将后门锁了起来。”少年人面容一丝不苟,微微皱起的眉心里藏着一抹怒气。
他虽厌恶冯霁雯入骨,且常常对她抱有偏见,但他从不是一个不分是非曲直之人。
许是早些年在宫中见多了,故而一直以来他最为排斥的便是这等暗下构陷他人的阴私手段。
旁的且不提,今日他既看到了,那便要说出来。
众人纷纷拿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
这位福三爷,竟然是在替冯霁雯说话?
他不是最厌烦冯霁雯的吗?
他们并不理解福康安何以会出面帮冯霁雯‘开脱’。
章佳吉毓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竟然有人看到了?
“到底是夜里,福三爷兴许是眼花了?”到底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章佳吉毓言语上并不敢太过造次。
“一个大活人都看不清,你当我是瞎子吗?”福康安冷冷一眼扫了过去。
章佳吉毓被他一句话噎住,顿了一顿之后,却是道:“纵真的是有人将后门锁上了,却也不见得就是为了构陷冯小姐吧?依我看,没准儿是受了冯小姐所托也未可知——”
“是还不是我不清楚,但我在此人身上听到了银铃声,想是女子随身携带之物,在场之人若有人与此条件贴合的话,让其站出来与冯霁雯当面对质便是了。”
他当时瞧见,并没有在意,方才听冯霁雯说了那番经过之后,方才想到了此中的可疑之处来。
冯霁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侧站着的和珅。
方才他也告诉了她,在书楼被锁起来之后,曾听到了银铃声响,她方才要开口说的便是这个,却不料被福康安抢先说出来了。
所以只有她这个当事人最为粗心,不曾留意过这个等同送分题一样的线索吗?
听到这里,不少人皆露出了惊异的神色来。
章佳吉毓的脸色更是大变。
章佳吉菱下意识地向她手上看去。
章佳吉毓将手藏进袖中,却有冷汗渗透了额角。
“章佳大小姐,可方便将右手抬起来,让大家看一看你手腕之上戴着的是什么镯子吗?”冯霁雯看着她问道。
开宴前在暖阁中,她曾对章佳吉毓动过手,章佳吉毓欲还手之时被她攥住了手腕,故而她对那只镯子很有印象——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应当是一只缀着一圈儿玲珑银铃的雕花银镯。
抬手之时,十分清脆响亮。
众人闻听此言,纷纷朝着章佳吉毓看了过去。
章佳吉毓面上一阵红白交加:“银铃这种东西随处可见,人人都有可能佩戴!你凭什么将矛头指向我?”
“章佳大小姐在害怕什么?我不过是让你抬起头来看一看罢了。”冯霁雯口气本不算重,然此情此景之下,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你……”
“章佳大小姐不敢?”冯霁雯问。
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碰她的底线,便也不要怪她不顾两家的交情,不给她留颜面了。
年纪小也不能是胡作非为,无故伤害别人的借口。
形势忽然得到反转,四下气氛顿变。
众人各怀心思地看着处于漩涡中心的章佳吉毓。
其实她的表情,已经将自己出卖了大半。
到底年纪摆在那里,喜恶惊怕不可能掩饰的那么好。
众人心底大多有了计较。
都怪那个汪黎珠!
给她出了个这样的馊主意!
章佳吉毓蓦地转头恶狠狠地看向左侧,却见原本站在那里的汪黎珠已不知是去了哪里。
竟然是见情形不对,暗下开溜了!
其兄长汪黎隽也不见了人影。
章佳吉毓狠狠咬了咬嘴唇,一股腥甜之气在口中化开,让她的情绪一时更为激动愤怒起来。
不,绝不能让冯霁雯这么轻而易举的从中挣脱!
反正她已经豁出去了,绝不能便宜了她!
她豁然伸出手来指向冯霁雯。
随着这个突然的动作,一串响亮的银铃声在四下传开,无比清晰地落入了各人耳中。
还真是……
先前几个被她撺掇着来书楼这边‘借阅’的小姐们面面相觑起来。
却听章佳吉毓大声地说道:“书楼的门确实是我锁的,但却是她请我帮的忙!只是万万没想到我因一时心软答应了她的请求,到头来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却反过来说是我坑害于她!”
小茶闻言赫然瞪大了眼睛,急的险些要跳脚,一时连称谓也抛到了脑后:“血口喷人!试问我家姑娘自甩了你一巴掌后,何时再与你说过一句话了?更别提是找你帮忙了!你可不要狗急了跳墙乱咬人!”
“没错儿!我家姑娘有丫鬟不去使唤,为何要去使唤章佳大小姐?这不是刻意落人口实又是什么?”见局势有机会扭转,小仙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出言质问道。
做主子的天天被人撕,倒是把两个原本不谙世事的丫鬟给带起来了……
章佳吉毓重重地冷笑一声,道:“冯小姐怎么想的,我怎会知道?但我所说皆是实话!今晚之事,大家亦是有目共睹!”
“冯小姐确实是被人假借英廉大人的名义请到此处来的。”此时,忽然又有一道女子的声音出现,口气平静地叙述道:“由此便可看得出来,确实是有人蓄意诬陷冯小姐。”
“汪姑娘……”丁子昱看着来人,有几分意外。
在袁夫人那里被丫鬟擦完了药的汪黎芸横竖觉得不对劲,便也跟了过来,却没料到一来便目睹了这样的情景。
章佳吉毓闻言丝毫不心虚,甚至“哈哈”笑了两声。
“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所言属实?”她只看了汪黎芸一眼,便将目光放回了冯霁雯的身上,目光森冷地道:“总而言之,冯小姐今晚在这书楼之中与人私会之事,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这是有目共睹之事!”
这摆明了只打算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了。
这是最蠢的方法,却也是制造流言最有效的方法。
只要她咬着不放,总有人听得进去,也总有人不吝啬将它添油加醋的传出去。
流言的可怕之处便在于,人们传播的速度永远会大于思考的速度——甚至没人会去细致地思考追溯,只图个新鲜轰动。
这一点,冯霁雯从起初便料到了。
若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够据理力争的话,便不会有舆论二字了。
所以她从一开始,便做了最坏的估算。
“大姐!你别说了!”章佳吉菱一把扯过情绪显然已不受控制的章佳吉毓,却反被章佳吉毓重重地甩开。
“我不过是将真相告知大家罢了!”章佳吉毓环视着周遭神色各异的众人,反复地道:“事实如何,大家都看着呢!今晚书楼私会一事就摆在眼前,难道单凭她几句开脱之辞,诸位当真就相信这是误会一场吗?”
“你住口!”前前后后一连听了几声‘私会’二字,这才算真的反应过来长姐的处境的冯舒志,蓦地出声呵斥道,望着章佳吉毓,目光中迸现出怒意来。
【奇奇怪怪的小剧场之没有题目】
非:请大家就本章内容,一人说一句话。
蚊子:作为一个还没恋爱就要订婚的穿越者,我很挫败,没什么想说的。
小茶:吵完了没有?什么时候动手啊??
梳子:呜呜呜,未来姐夫你快站出来说话,我还只是个孩子,宝宝好怕。
和大人:所以这将会是我这一章说的唯一一句话?嗯?
非:呃,那多加一句。
和大人:下一章求加戏份。
蚊子:呵呵,果然是个现实的老大叔啊。
和大人:楼上的是我未婚妻。
非:文明发言!禁止秀恩爱!
096 婚约在身的小姐
冯舒志说话间,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挡在了冯霁雯身前。
他堪堪才只到冯霁雯肩膀的位置,但脊背却挺得笔直,一幅不容置喙的姿态,竟有些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
“事情没有查明之前,你有什么道理出言诬陷我长姐!阿桂府里出来的小姐,张口闭口竟是如此出言无状,恶语伤人吗!当真是无礼至极!”他竖起眉头来,还有些稚嫩的声音此刻竟是掷地有声。
因为恼怒,小小的胸膛都跟着剧烈的起伏起来。
冯霁雯见状心底陡然一热。
虽已有解决之法,但见小家伙这么护着她,却还是忍不住十分感动。
看来这些日子来的心机总算没白费。
哦不对,是心意……
“咳——”她拿余光扫了一眼身边站着的人,暗示性地咳嗽了一声。
这个人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可别再把她家可爱的舒志给气出个好歹来了。
和珅笑着看了一眼挡在她身前的小少年。
负在身后的双手大拇指微微动了动。
“我恶语伤人?呵,她自己做了什么事情自己心里清楚!事情摆在眼前,大家亦有眼睛去看!”章佳吉毓的声音越发尖锐,此刻更是说不出的刺耳。
福康安看了她一眼,冷笑着转了身。
这种人,真是恶心至极。
不顾一切也要抹黑别人,真同疯子没有任何区别。
可他对冯霁雯的事情并不怎么关心,方才不过只是想将自己所看到的说出来罢了,而至于事情接下来会如何发展,他根本没有太多的兴趣。
只是他这厢刚转了身之际,却听得背后忽然传来了年轻人说话的声音。
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事态在预料之中发展至今的和珅,终于迟迟地开了口。
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必要打断。
而现在,时机已然成熟了。
没必要再等下去了。
站久了,还挺累的。
他负手向前行了一步站了出来,与冯舒志一般,侧挡在了冯霁雯的身前。
“有理不在声高,章佳大小姐大可冷静一下,心平气和的说话。”他的口气一如往日那般平缓和煦,眼中含着浅淡的笑意,不能再风轻云淡。
如此相比之下,越发显得失态中的章佳吉毓像极了一个跳梁小丑。
章佳吉毓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刚要开口辩驳,却听他已继续开口说道:“章佳大小姐张口闭口不离私会二字,试问若真有私会之意,何以要选在这随时都可能有人前来的书楼里?所谓的将门反锁,不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些一眼便能看穿的纰漏还不知有多少,章佳大小姐自己所言更是前后自相矛盾,令人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此漏洞百出,却还一力死咬着,委实令和某动容。”
动容……?
冯霁雯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一本正经的在嘲讽吗?
冯舒志半天还没弄明白他是谁,此刻听他开口讲话,语气平和但言语条理性十足清晰,不由就抬头看了他一眼。
谁知这一眼看过去,他竟然动摇了自己的想法……
这人长的也太好看了吧?
在这奇高的颜值之下,冯小弟不禁怀疑起了自家长姐来书楼里真正的内幕究竟是怎么样的……
当真是被人坑了吗?
就算是坑,心里头说不定也还挺高兴的吧?
怪不得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
他忽然有些后悔站出来替她辩驳了……
姐弟之间的信任感,顿时荡然无存。
“呵!”章佳吉毓高声冷笑了一阵,口气冷硬地问道:“好一个有理不在声高,可你们若真是清白的,你又何以说这些多余之辞?这不正是心虚的表现吗?”
反正是牟足了劲儿要将这盆脏水往对方身上泼,只管死咬着不放就是了。
“多余之辞?和某并不觉得自己所言多余,倒是章佳大小姐煞费苦心布下此局,却是真的过分多余了。”和珅从头至尾都没有要动怒的迹象,此时更是微微笑了笑,在众人尚且未有反应过来他前句话是什么意思之时,无比自然地抛出了令众人大为惊异的下一句话来。
“心虚一词更是用错了地方。试问,和某同已有婚约在身的小姐于书楼之中偶见了一面,究竟有何值得心虚之处?”
什么……
已有婚约在身的小姐?!
哪个小姐?
这话是什么意思!
四下立即炸开了。
福康安亦蓦地转回了身来,皱眉望着书楼中的情形。
着素色棉袍的年轻人身形欣长,负手而立,俊逸的眉眼间一派平静的笑意。冯霁雯就那样半错开地站在他身后,二人之间约只差了一步之距,一丝要因旁人的目光而刻意避嫌的意思都没有,神情却偏生又出奇的坦然。
门外昏黄的灯火笼罩之下,这画面竟是出奇的和谐。
除了……各种目瞪口呆的两个丫鬟,和见了鬼一般回头看向长姐的冯舒志之外。
“那个小姐……该不会是你吧?”冯舒志声音极小地问道,却没能压制得了口气中极浓的惊惑感。
冯霁雯没有回答,只给了他一个“先别说话”的眼神。
等同是默认了。
于是,冯舒志震惊了,冯舒志凌乱了。
“你说什么?”章佳吉毓微微眯起了眸子,不可置信地问道。
“今日既出了这样的意外,便索性将此事告知诸位了——承蒙英廉大人与冯小姐不嫌弃和某家世没落,身份低微,愿结两姓之好,前些日子便已在商议订亲之事了,只是还有些章程要走,故而暂时并未对外宣扬。”
“……”
四下又出现了一瞬间的静谧。
这话说的十分谦逊,将自己的身份摆的很低,话中的意思却是不能够再清楚了。
可是……这当真不是在开玩笑吗!
“哈哈……”袁池率先回过神来,怪笑了两声,伸手作了个揖,饶有深意地道:“二位郎才女貌,实为登对至极!这放眼满京城,只怕也再找不出如此相配的良人来了!哎呀,当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一个名声狼藉,一个一贫如洗,可不是最登对吗?
经他这么一说,便有不少人跟着笑了起来。
到底他们跟此事无关,所求不过看个热闹,眼下得了这么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注意力理所应当地都被转移了。
再者说了,已到议亲的地步了,纵是真的私下见个面儿,却也根本称不上私会二字了。
一时间,气氛顿变。
唯有章佳吉毓的脸色白到了极点。
仿佛是把一切都豁出去,眼见就要达成目的之时,忽然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下来,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都成了笑柄——她所谓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到头来却只落了个玉碎的下场而已。
出丑的只有她自己!?
众人都在笑,却不知是笑冯霁雯的多一点,还是笑她的多一点。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似被人当众扒/光了衣裳,赤条条地被人围观嘲笑着。
章佳吉毓不受控制地尖声惊叫了一声,脚步踉跄地奔出了人群中去。
“大小姐!”
丫鬟惊慌失措地追上去。
章佳吉菱最后看了一眼书楼中的冯霁雯,脚步匆匆地追着章佳吉毓去了。
她莫名有了一种极为松气的感觉。
她很庆幸事情没有发展到最可怕的地步。
因为,她既没有勇气站出来拆穿章佳吉毓的算计,拖自家姐妹的后腿,亦承受不了眼睁睁看着别人被陷害,自己却在蓄意包庇的自责与愧疚。
章佳姐妹离去之后,袁池等人又出言调侃戏弄了几句,却根本得不到和珅和冯霁雯的任何回应,不由觉得没劲,便也都相继离开了此处。
好戏已经收尾,大冬天的没人再愿意一直呆这儿吹冷风,回去之后也还有大把的空闲可以用来回味讨论。
虽然都明白自个儿是被当枪使了,但这一趟,可真没白来。
很快,书楼前便只剩下了四个人。
丁子昱,汪黎芸。
还有福康安主仆二人。
和珅与冯霁雯一前一后从书楼中行了出来。
冯舒志与小仙小茶三个人表情怔怔,显然还是没有从自家长姐|自家姑娘忽然订了亲的变故中回神过来。
这真的是太突然了。
尤其是方才那种急乱的情形之下被当众宣布出来,真是没有一丝丝防备。
“多谢福三公子,还有这位姑娘方才仗义执言。”
咿?
这人怎么抢她的台词?
冯霁雯看向身侧正向福康安和汪黎芸道谢之人。
怎么忽然有一种……有他在,就完全没自己什么事儿了的感觉?
“我只是实话实话罢了,并无特意相助之意,不必言谢。”福康安并无领受之意,口气冷漠地说道。
和珅并不介怀,只微微一笑,未再多言。
福康安的目光无意间却落在了他腰间悬着的玉佩之上。
这个玉佩他认得……
正是乞巧节那晚,冯霁雯要赠予他的那块据说是她自幼贴身佩戴的玉佩——
呵,果然是个肤浅善变的女人。
这才多久,便跟别人谈婚论嫁了。
且找的还是一个除了一幅好皮囊之外,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肤浅就是肤浅。
正如她从前死缠烂打地追在他身后,张口闭口称他为“瑶林哥哥”,仿佛一腔情意全付诸在了他的身上,实则不过只是看中了他的外表而已——她根本就不曾了解过真实的他,更别谈是真心喜欢了。
眼下看来,果真如此。
当真喜欢过,怎能说跟别人订亲便订亲了?
他陡然皱了皱眉。
他想这些不堪回首的东西做什么?
她能订下亲事来,日后便再也不会有人将她和他牵扯到一起了,这对他而言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谁还去管她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死是活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福康安最后看了一眼和珅腰间的玉佩,连句招呼也没有,便抿着唇转身,带着小厮大步离去了。
和珅饶有兴致地勾了勾好看的唇角。
冯霁雯若有所查地转头看向他。
夜色深沉,四目相对,他又是一笑。
冯霁雯转回头去,微微撇了撇嘴。
“笑面虎。”
她在心底小声地评价道。
……
“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之前都未听您说起过……”
回去的马车里,勉勉强强接受了姑娘忽然有了婚约在身这个事实的小仙,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她的口气,莫名地有些慌张。
虽然那位公子,她也曾见过数面。
可是,怎么就忽然成了姑娘订亲的对象了呢?
虽然长得好看,但也未免太过突然了。
之前一点点迹象也没有看出来啊……
小仙觉得今晚发生的事情简直就跟做梦似得。
相比之下,一直默默无声,木讷着一张脸的小茶便显得接受能力弱了很多。
考虑到日后自己若真成了亲,日常起居少不得要丫鬟们经手,冯霁雯便不打算瞒她们,只是眼下自己头脑之中还是一团乱的情况,此事亦还须得思忖一番再行确定下来怎么解释,便暂时应付道:“先别问那么多了,日后自然会告诉你的。”
别说丫鬟们觉得太过突然了,就是她这个当事人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趟门出的真是太不应该。
“奴婢知道了。”小仙顺从地应下来,强行按下了心中诸多疑惑。
小茶则仍是一脸木讷之色。
“哈哈哈哈……”
一阵响亮的笑声自前面的马车中隐隐传来。
“老太爷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小仙低声说道。
也不知是同丁先生还有小少爷说了些什么……这都整整笑了一路儿了。
“……”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冯霁雯选择闭上了眼睛。
好歹把老爷子哄高兴了,是以这桩交易也不算赔的太过……
至少明天等着她的,不会再是她同男子私会、再夹杂着倒贴阿桂府的二公子被嫌弃等铺天盖地的流言和耻笑。
顶多是个‘天啦噜,厚颜无耻的冯霁雯颜控的昏了头脑,为外表所惑,竟然选择下嫁给了一位没爹没妈的贫寒子弟’?
097 被罚(月票×150加更)
没关系,嫁自己的人,让别人说去吧。
冯霁雯自认为豁达地想着。
只是,今夜众人的心情却注定各不相同。
汪黎隽离开香山别苑之后,并没有随父亲汪士英一同回府,而是藉口与袁池约好了去听戏,在京城第一戏楼上观楼们前便下了马车。
汪士英虽不喜儿子惹祸,却是从不反对他结交权贵子弟,故而并未多问,还丢了两锭银子过去,是不想儿子在那帮公子哥面前丢了脸面。
汪黎隽接过来,目送着父亲的马车离开,却并未往戏楼里去,而是就近找了一家还未打烊的首饰铺,花了三十文钱买了一支漂亮的珠钗,揣进了怀中。
离开首饰铺之后,沿着正街行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便拐进了一条窄胡同里。
胡同另一端,有着三五座普通民居。
都是些院落不大的小门户,青砖红瓦斑斑驳驳,看起来建成已有些年头。
汪黎隽在最后一户院落大门前停下了脚步,伸手叩了两下。
不多时,便听得门后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随着“吱呀——”一声长响,有些老旧的深棕色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来,昏暗的光线中,显现出了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容来。
见清来人是汪黎隽,女子眉眼间顿时堆满了笑意。
“公子快进来!”
她笑着压低了声音,侧身让路。
汪黎隽应了一声,忙就抬脚跨过门槛儿,命小厮将门合上,在大门外守着等他出来。
小厮听从下来,却暗暗露出了一副苦不堪言的神色来。
这要让老爷知道了他竟然纵着少爷做这等荒唐事,那还不得扒了他一层皮下来?
院内,汪黎隽已同年轻女子来到了堂屋之中。
屋内点着油灯,桌椅陈设也都颇为陈旧,偶有一两件精致的物件儿,倒是崭新的,想来应都是近来添置的。
一进堂屋里坐下,汪黎隽便将女子一把拽入了怀中。
“可想死我了!”他笑着将脸埋入女子光滑的脖颈间。
女子娇声叫了一声,却是一把推开了他的脑袋,噘着嘴佯怒道:“我可没看出来公子哪里想我了,您自个儿数一数,这都有几日没来看奴家了?”
说着便要挣脱开他的禁锢。
汪黎隽见状忙将她按回了怀里,笑着道:“嘿……这不是家中事忙走不开吗?别急着生气,快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腾出一只手儿来将方才买的蝴蝶珠钗掏了出来,献宝似得递到女子面前晃了晃。
女子接过来打量了一眼,眼底隐隐露出一抹不屑来。
东西看着还算漂亮,可但凡有点眼力劲儿的都能看得出是不值钱的便宜货。
她之前做丫鬟时,主子随便赏下的都比这个好十倍不止。
她暗暗在心底嗤笑了一声,面上却是抿嘴一笑,娇羞道:“奴家知道公子心里还是有我的。”
汪黎隽见美人儿消气,不由十分高兴:“今日我过来,除了这钗之外,还有件好玩儿的事情要跟你讲,你若听了此事,必定觉得痛快。”
女子这才转回头来,好奇地问他是什么事情。
“今日我给了冯霁雯一个大教训。”汪黎隽眼中闪过一抹得色,将今日在香山别苑中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女子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冷笑了几声:“这下让她好好尝尝什么才叫做真的丢人现眼。”
女子闻听意外了一瞬之后,露出解气的神色来。
“……本就不是什么洁身自爱的正经闺秀,这下不过是让人看看她的真面目罢了。”她咬了咬牙,道:“这回出了这样的事情,日后再想要议亲只怕都难了,呵呵,真是活该!”
权贵官宦人家,谁愿意娶这样一个有过同男子私会恶名的不清不白的女子过门?
“不过那章佳小姐行事太不谨慎,让人抓住了把柄,冯霁雯只怕没那么容易承认自己与男子私会……不过也没关系,顶多是让她们狗咬狗,越咬越乱罢了,左右冯霁雯的名声,这回必然是要臭透了。”
汪黎隽走的早,是以并不知之后的转折。
说到此处,他又将怀中的女子搂紧了一些,凑到她耳旁笑着吹起热气来,道:“我帮你出了一口恶气,你要如何回报于我?”
女子耳朵被他咬的发痒,忍不住咯咯直笑起来,欲拒还迎地要挣开,却惹得汪黎隽浑身燥热起来,将她横抱着起身,大步就往次间行去。
女子惊呼一声。
“公子……快放下!”
“就听你的。”汪黎隽哈哈笑了两声,动作不甚温柔地将女子丢放到绣床之上,欺身一压,阻止了她要坐起身来的动作,一左一右禁锢住她两只手臂,呼吸发热地道:“府里的丫头我都碰也没碰,力气都留着给你呢……今夜可得好好伺候伺候我。”
说话间,一只手往下探索而去,三两下已解开了女子外罩着的枚红色薄袄的几粒小扣。
“公子且等等!”
女子一把按住了他继续动作的手。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正在兴头处的汪黎隽见状不由有了几分不耐烦。
身|下的女子露出笑容来。
“奴家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同公子讲呢……”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她一个人住在这里,连门都不怎么出,能有什么好消息?
“奴家有了身孕……”
“什么?!”汪黎隽面容顿变,瞪大了眼睛问道:“真的假的?”
“奴家何时同公子开过这样的玩笑了?”
“怎么可能!”汪黎隽大惊道:“你不是每次都在服药吗?怎会有了身孕呢!”
“……那药喝多了,只怕也不是次次都能奏效的。奴家今日上了街,找了大夫号脉,绝不会出错的……奴家肚子里,如今可是有了公子的骨肉了。”
女子微微侧开头,有些羞怯地咬了咬殷红的嘴唇,一缕青丝散落在唇边,显得格外风情。
只是这非但没能激起汪黎隽的意欲,反而像是一盆冷水直直浇了下来,扑灭了他身上所有的欲|望与冲动。
火苗摇曳,室内室外一片静谧。
……
翌日。
乌云一块挨着一块挤在灰暗阴沉的天幕上,虽正值清早时分,四下却昏暗犹如傍晚将临。
阿桂府的后祠堂中,传出了女人凄惨的啼哭声。
“老爷您要打要杀只管罚妾身好了,阿毓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098 明明就是看脸
“老爷,求求您,求求您就饶了孩子这一回吧……她到底是您的亲生骨肉啊老爷!”
身着妆花褙子的妇人扑上前去抱住阿迪斯一只手臂,痛哭流涕地哀求道。
爬匐在地上的女孩子身形颤抖着,身上的茶红色绣花缎面儿小袄一道道地露出里面的棉絮来,全是被鞭子抽打过的痕迹。
虽冬日里衣着不算单薄,可她还是紧紧咬着下唇,面上俱是因吃痛而流出的眼泪。
“你还敢替她求情!”阿迪斯一把将妇人重重挥开,怒声道:“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扬言梦堂公上门同我们阿桂府议亲,平白抹黑英廉府的名声!后竟又使了那样歹毒的手段企图诬陷月牙儿跟别人私会!你说说,这随便哪一桩拎出来算是小事?!孩子?我阿迪斯活了大半辈子,就从没见过如此心思阴毒的孩子!她哪里像个孩子,她分明就是个来讨债的妖魔!”
话落,便又是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章佳吉毓尖叫一声,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在供桌桌脚下,嘴唇被咬出血来,眼中却是一派怨忿,半点要开口求饶认错的样子也没有。
她越是如此,阿迪斯便越是来气,不顾一旁妇人的哀求阻拦,手中的鞭子一记又一记抽下去。
“混账东西,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你可知你险些惹下了滔天大祸!”
“啪!啪!”
鞭子落下又扬起。
“啊!”
章佳吉毓疼的冷汗浸透了发间,鞭子再度抽打在原本已经形成的伤口上,一时间痛上加痛,火辣辣的刺痛感钻进骨头里一样,疼的人精神都变得恍惚起来,章佳吉毓再如何不甘心,却也不过只是个半大孩子,此际终于忍不住开始哭喊出声,口中断断续续地喊着自己知道错了。
她此时甚至相信如果她坚决不服软的话,她的阿玛只怕真的能要了她这条性命!
昨晚回来之后她一夜便未能入眠,对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充满了忐忑,生怕明日一早消息经别人之口传入阿玛额娘耳中。
她亦想过自己必然要受罚,甚至还想好了许多推脱之辞。可事实却是阿迪斯连太常寺都没有去,据说是半路上听说消息就立即折了回来,全然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就直接拖来了祠堂让她跪下来,她甚至来不及说上一言半语,鞭子就已经落到了身上。
可求饶似乎也没有用处,盛怒中的阿迪斯什么都不顾,手下的力气更是有增无减。
小姑娘们平日里有些小性子无可厚非,可谁想到一个不过将满十三岁的孩子竟能使出那样阴损的手段来!
今日纵然不将她打死,也得要了她半条命才行,若不然,他不仅没有办法向阿玛交待此事,更无颜面再见梦堂公和冯丫头!
“老爷……老爷……求求您了……”
郑姨娘哭喊的天昏地暗,已没了半分力气再去阻拦阿迪斯,一时间唯有瘫软在他脚下,死死地抓住他一团衣角不住地哀求着。
阿迪斯似也打的累了,手上鞭子一扔,一脚踹开了郑姨娘。
“若非你成日里百般纵容于她,她怎么会有胆子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糊涂!”
“是,都是妾身管教不严,都是妾身的过错……”郑姨娘泪流满面。
鞭子落在地上的那一刻,章佳吉毓整个人陡然放松下来,却是双目一阵翻白,直直地昏了过去。
郑姨娘连忙要扑上前去,却听阿迪斯道:“把姨娘带回西跨院!三日之内,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靠近祠堂半步!”
语毕,便有两名守在门外早已冷汗浸背的丫鬟垂首行进祠堂中,一左一右扶起了郑姨娘。
通身无力的郑姨娘不堪打击,一时竟也陷入了昏迷,倒让两个丫鬟省了不少力气。
阿迪斯吩咐了下人好生看守,沉着张脸从祠堂中行出。
外间天色依旧沉暗,并不比祠堂里明亮多少。
寒风掠过,等在祠堂外的少年人抬起了头来看向父亲。
“阿玛。”
他一直等在祠堂外,听着郑姨娘的哀求,还有章佳吉毓凄厉刺耳的哭叫。
那种声音让人头皮发麻,忍不住想要打颤。
可向来心软的他,从头至尾,竟半点要进去劝阻父亲的想法也没有。
他现在脑子里装着的,仍然只有无措与后怕。
无措的是一夜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变了样,后怕的是月牙儿险些被人冠上那样可怕的名声。
阿迪斯看了儿子一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要借着这口气将胸中所有的苦闷和烦躁都纾解出来一样。
可是并不能。
阴郁的天色更令人倍觉压抑,父子二人一路离了祠堂往前院去,各自都没有开口说话。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了。
昨天还有可能要亲上加亲成为亲家的人,今日却忽然险些成了仇家。
“阿玛……”
那彦成停下了脚步,望着行在前方的阿迪斯的背影出声喊道。
阿迪斯也驻足,转身回过头来看着儿子。
平日里精神气儿十足的少年人,此时竟显出几分颓唐来。
“这件事情……我们要怎么做?”那彦成问。
“我这便去英廉府一趟,亲自给梦堂公赔不是。”阿迪斯皱着一双浓密的眉,肃然道:“虽说好在最后没有酿成大错,但你妹妹的言行摆在了那里,不管如何,咱们阿桂府都势必要给英廉府一个交待的。”
那彦成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是啊,好在没有酿成大错。
若不然,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冯家上下……
可是,他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
说不上具体是为了什么。
“而且……月牙儿的这桩亲事,实在巧合的过头了。我总觉得,不该是表面看来那么简单。”阿迪斯饶有所思地说道。
那彦成闻言一怔之后立即正色问道:“阿玛的意思是?”
阿迪斯深深看了儿子一眼。
后才道:“据我对梦堂公的了解,他为人行事都绝非是模棱两可之人,若月牙儿的亲事真的已经暗下敲定了,那在我昨日同他商谈亲事之时,他绝不会对此事只字不提……”
那彦成的眼睛霎时间亮起。
“阿玛,我随您一同前往英廉府请罪。”他连忙地道。
他亦觉得月牙儿忽然订亲一事,委实太过于蹊跷。
父子二人备下厚礼,赶在午时之前登了英廉府的大门。
在此之前,父子二人绝没有想到,等着他们的竟会是这样一幅情形——
想象中因此事而震怒寒心的梦堂公,正坐在花厅中跟老仆闲聊,笑的那叫一个合不拢嘴。
见到他们被下人请进来,笑着招手示意他们坐下,一面又责怪他们来便来,还带什么礼物。
半点也没有因昨日香山别苑之事而心存隔阂或是疏离的意思……
甚至看起来较平日里更要精神抖擞,气色好的一下子至少年轻了四五岁……
还特意挑了一件看起来十分喜庆、褐红色印着团福花样儿的常服穿在身上,掺白的辫子梳的也是格外油亮,离的近了些,好像还能隐隐闻到发油的清香……
总体来看,满满的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既视感……
阿迪斯父子二人都有着一段为时不短的怔忡。
不知道这算怎么一回事……
失神了片刻之后,阿迪斯勉强找回了些许神思来,并没有真的忘了此行前来的目的。
“梦堂公,昨日在袁先生处所发生的事情,晚辈今日一早便听闻到了……小女顽劣不堪,竟因一时糊涂犯下如此不可原谅之过,还险些酿成了大错!”他说着,躬身长长揖了一礼,迟迟不肯直起身来,满面羞愧自责:“若非是不来请罪心下过于难安了些,晚辈实无颜面再见梦堂公了……”
话罢重重叹了一口气。
那彦成忙也跟着施礼,一张脸因为心情复杂而皱成了一团。
“这说的什么话?”
冯英廉连忙自椅上离身,一手扶了父子二人一把,笑着摇头道:“孩子之间有些矛盾实属常见,贵府小姐言行虽是欠妥了些,却也并非贤侄的过错,罚一罚管教一番令其长个记性便足够了,哪里犯得上如此?”
老爷子处事向来是一码归一码,是非对错分的极清的人。
当然,有时候这只是体面话。
老爷子这回之所以能在这件事情上保持豁达的态度,全是因为自家孙女儿并没有真的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且还阴差阳错的达成了他自个儿的‘算计’——若非是顾及着作为长辈的形象与节操,他还想反过来备上一份厚礼去跟阿桂府致谢呢!
阿迪斯哪里知道他这番‘心计’,只当他顾念两家情谊,宽宏大度地不去计较,一时间既是羞惭又是感动,眼眶都忍不住红了一圈儿,险些就要流下不争气的泪水。
冯英廉见状连忙又劝慰了几句。
二人坐下来谈了许久,阿迪斯从连连地道歉,到最后谈起来了冯霁雯的亲事来。
终于等到自己想要听的重点,那彦成不自觉地连身子都绷紧。
冯英廉顿了一顿之后,方才面上带笑地开了口。
“那钮钴禄家的孩子,是我中意已久的。虽家世不济了些,但好在勤奋上进,待人处事又谦和有礼,是个十分不错的年轻人。”老爷子毫不吝啬地表达着自己对这个未来孙女婿的欣赏之意。
“那之前……怎么未曾听梦堂公说起过此事呢?”阿迪斯试探地问道。
他所说的‘之前’,显然就是他昨日上门同冯英廉提起儿子与冯霁雯的亲事之时。
若是换做别人这么做的话,他姑且可以理解为对方模棱两可,想要两边再多观察观察,故而一时间未下定论。可对方是冯英廉,他便断不会如此作想。
“说来不怕贤侄笑话。”冯英廉话是这样说,可口气却是十足地理直气壮,半点儿也听不出害怕别人笑话的意味来:“月牙儿那孩子的性子,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是个极重眼缘的,之前谈起此事一直未有点头,直到昨日在子才那里二人偶然碰了面,这才算是答应了下来……”
极重眼缘……
阿迪斯有着一瞬间的语结。
那彦成更是腮边肌肉一阵抖动。
月牙儿她竟然又……
棠院里抱着净雪捋毛的冯霁雯打了个喷嚏。
老爷子不理会阿迪斯父子二人异样的表情,继续道:“缘分这种事情真的来了挡也挡不住,两个孩子看对了眼,我这做祖父的,就更加不会有什么意见了。”
缘分?
看对了眼?
明明就是看脸好么,为什么非要用这些词汇来掩饰呢……
大家都是明白人,这么说也没什么意义……
“原来如此……”阿迪斯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昨日月牙儿刚刚点的头。
所以在书楼里遇到那等事,便顺手拿来挡事儿了。
这么做,确实没什么错。
恰好免去了一场祸事,多少也令他减去了一些负罪感。
毕竟那样的事情若真的成了定局,后续的影响是不论他如何赔罪,也没有办法挽回或是抵消的。
小姑娘的下半辈子都要被蒙上那样无法抹去的污点了。
想到这里,阿迪斯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也是月牙儿机敏,若不然事态还不知要恶化到哪样一番田地呢。”不光是英廉府,他们阿桂府也要背上背信弃义,甚至是对皇上的旨意阳奉阴违的罪名。
冯英廉闻言很是坦然地替自家孙女接受了这个称赞。
他点了点头,说道:“磬林楼之事,我后来听说时,亦是险些惊了一身冷汗出来。到底贵府同袁家解除婚约一事尚且未有真的落定下来,触犯天威此等罪过,绝非你我能够承担得了的……”
好在月牙儿那一巴掌打的及时,有气当场出的同时,又控制住了事态。
老爷子觉得自己已经要成为自家孙女的头号脑残粉了。
自家孙女做什么好像都是对的。
就连打人,都打的令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想批评都没法儿批评的那一种……
“都怪我管教不周……”提到这件事,阿迪斯亦是一身的冷汗:“我已经罚过那孩子了,此事虽然因为月牙儿订亲而消除了众人的口实,可影响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的,故而与袁家退亲一事,我打算晚一些再公诸于众……”
那彦成闻言抿了抿嘴。
冯英廉赞同地点头,又补上一句:“最好是等到月牙儿成亲之后也不迟。”
如此一来,才可以完全地避免掉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的可能。
“梦堂公提醒的是。袁家那边,我便暂时拿此事还需征求阿玛的意见为由,拖延上一段时日再行给予回复。”阿迪斯说到此处,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再开口,便是问道:“月牙儿的婚期……可定下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