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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姓窃明全文阅读

作者:浙东匹夫     国姓窃明txt下载     国姓窃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没食明禄,没受国恩

    以杨嗣昌的官场智慧,当然应该想到:

    自己当着史可法、黄得功的面,接见一个生员,很有可能被揣摩上意的人过度解读。

    如果沈树人出去之后狐假虎威、装作自己跟杨阁老很熟的样子,完全能引来下面的人巴结讨好。

    可惜,杨嗣昌压根儿不在乎这些细微末节,他要想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他还完全不知道对面这个少年,在“打蛇随棍上”方面,有多么可怕。

    看着史可法消失在门外,杨嗣昌才清了清嗓子,拿起面前那封吴伟业的密信,低声询问:

    “些许小事,竟生出这么多波折,好在你们倒是会办事,处置得不错——郑芝龙之子,已经在南京安分入学了吧?可不会再出纰漏?”

    杨嗣昌对其他棋子的命运毫不关心,他最关心的,显然是郑芝龙这个当初同为熊文灿所招抚的军阀,有没有被妥善稳住。

    把郑森弄到南京很重要,但弄的过程中,尽量平稳、不刺激到郑芝龙,也很重要。

    如果拉到一个人质,关系却暗中出现了裂痕,那只能算惨胜。

    沈树人当然知道杨嗣昌的关注,所以直击重点:

    “请阁老放心,学生全程不曾用强,郑芝龙之前也曾警觉,请我沈家配合。但我家与之虚与委蛇周旋,实则等待时机、另谋一个理由,造成了非来南京不可的骑虎难下之势。

    同时,学生还揣摩了那郑森的心性,知道此人年少热血,比其父更有忠义之心,所以学生潜移默化、最终暗示其自作主张,前来南京。这事儿郑芝龙恨不到任何外人头上。”

    杨嗣昌听了,非常满意。

    这后生说话条理清晰,上官不在乎的部分他也不多显摆,干净利落,是个人才啊。

    这么轻轻松松,就消弭了一省军阀的作乱之忧,要不是这功劳不能拿到台面上说,杨嗣昌现在就想给他一个官做。

    而一旦生出好感,杨嗣昌也不吝多聊一会儿,他便安抚调侃道:“如此人才,吴梅村还要请示,我看他是读书读糊涂了。

    好在你倒是有胆色,敢拿着信来合肥,没想到路上会遇见流贼吧。还是做成了事儿,急着显摆。”

    这问话看似随意、和蔼,实则也是在考验心性。想知道沈树人究竟是鲁莽,还是热血,抑或是深思熟虑知道危险、但功名熏心。

    沈树人想都没想,坦荡说道:“既然杨阁老看得起我们沈家,把这件事儿托付给家父,我们沈家做事自当有始有终。

    吴山长不知其中曲折,见我在南京刑部惹了案子,担心有损国子监令誉,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学生才以为,此事只有亲自向阁老请示汇报,才既不担心泄密,又不让吴山长心生隔阂。

    另外,我此番还想澄清我对监生名额并不在意。此事最终不得不办成这样,是我智谋不足,不能尽善尽美。我家颇有家财,将来想做官,直接买就是了。”

    这番话颇为惊世骇俗,杨嗣昌也不由诧异,忍不住追问:“常人都看不起捐官,你竟觉得无所谓?”

    沈树人:“圣人无改于父之道,家父便是捐官入仕,学生怎会看不起捐官?何况学生观摩家父为官之道多年,颇有心得。

    世人鄙夷捐官,多因捐官者往往要图谋还本,一旦上任,便变本加厉搜刮民脂民膏、以权谋私。

    可学生家财数百万,做官只为匡扶大明、威慑鞑虏、正华夏衣冠。家父在户部十年,每年差旅应酬还要倒贴钱——如此捐官,何鄙之有?”

    沈树人很自然地引用了后世某臭名昭著外国政客的说辞伎俩:“我来选米国总统不是为了钱,因为我已经很有钱。”

    虽然那人品被沈树人所不齿,但一条内裤一张卫生纸都有它的价值,能拿来利用的地方还是可以草草扔的。

    杨嗣昌听完后,难得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他也是官场老江湖,情商上自然是人精。如果沈树人说出别的矫饰托词、来以退为进推辞赏赐,杨嗣昌立刻就能看穿他。

    但偏偏沈树人说了一番惊世骇俗到儒家官员从来不敢说的话,以杨嗣昌的人生经验都从未听过。偏偏看起来还很契合他的身份、眼下的时势。

    杨嗣昌思之再三,最后还是同理心占了上风,相信这番话是发自肺腑、实事求是。

    是个难得的实干派啊,如今的大明,虚伪的读书人太多,这种人几乎没有了。

    在思忖如何重赏对方时,他只是最后补充了一个问题:“既然这一切都是你深思熟虑的后果,那路上遇到流贼时,就一点都没害怕?”

    沈树人想了想:“学生知道自家海船器械精良,家父选的试点漕兵也都是血性之士,所以也没太担心。

    值此危难之秋,想建功立业就得多多少少冒一点险。苟利天下生死以,岂因刀兵避趋之。”

    “说得好,功业本就险中求。你倒也坦荡磊落,比那些虚伪之士好多了。”杨嗣昌彻底坚定了把对方引为心腹的决心。

    他飞快地琢磨了一下如何赏赐,最后居然难得地用商量的口吻,跟沈树人说道:

    “吴梅村那儿,我自会给他回信,眼下你还是先回国子监,按监生入籍。监生也是分举贡荫捐三六九等的,我让吴梅村挑最好的给你。

    这次劝诱郑森为质的事情,毕竟不好过明路,包括你来合肥求见于我,也不好明里张扬。不然让郑芝龙知道你们沈家早就为我所用,反而横生枝节。

    所以,你如急着做官,回南京之后也可以先以监生捐官,我不管你。拖上三五个月,这事儿的风头过了,我再另寻借口升你。

    如今已是七月末,最好是拖过明年二月春闱,到时候有一大批官员要授职,你夹带在其间,也不惹人注目。

    看你也颇有实干之才,如果捐官之后靠自己的本事做出了功劳,我也会给吏部京察打招呼,让他们顶着格按最快的给你升。

    另外,你既已是举/贡监生,按律能参加明年会试,如果对自己的学问有信心,捐官之后去考一次试试也行,总之各方面都会给你尽量方便。”

    杨嗣昌也是真心提携后进,才跟他说了这么多,其实光是阁老的解释,就值不少人情了。

    沈树人听完,心中也没有任何意外。他这次的任务都是秘密的,而秘密任务引出的述职自然也是秘密的,不能立刻兑现。

    不过,按照最高级别的监生入学籍、再配套后续的“升官加速卡”暗箱操作,也绝对值回票价了,名声还好听。

    沈树人看得出来,杨嗣昌并没有打算赖账,他只是为了做得隐秘。

    沈树人仔细捋了一遍后,只是有一个疑问没能想通:“阁老,学生有一问不明,若是先以举监捐官,还能再去参加会试么?”

    古代察举制选官下,倒是有先做官再察举的。可是科举制之后,这种情况几乎就没听说过了。

    事实上,这也是沈树人读律法不仔细,在明清两朝,举人先做官然后再考进士,其实是有的,清朝时写《续资治通鉴》的毕沅就是举人先做官后考进士。明朝也有一些个案,但考中的人没什么名气罢了。

    杨嗣昌深谙朝廷制度,自然是立刻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这有何难?只不过,先捐官后会试,你要做好被那些腐儒鄙夷的准备。

    而且我朝会试、殿试之法,本意是让天下读书人在中进士当官之时,都成为天子门生,得天子恩遇、从而生出知遇报恩之念。你若是先捐了官,再会试,那你的官已经是自己实打实花钱买的,也就不受天子恩惠,不是天子私人,这一点你要想清楚。”

    沈树人琢磨了一下,很快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这就有点类似清朝之后,满臣在皇帝面前自称“奴才”,而汉臣只能自称“臣”。

    你因为成为了天子门生、“屡受国恩”才得官,那你当然是天子私人,天子看你也亲近些,其他“天子门生”也会把你引为同类,是“自己人”。

    如果是买的官,钱货两清、童叟无欺,哪有什么“恩”可言?

    这个劣势乍一听似乎要跟着沈树人一辈子,但他转念一想,如今都明末了,这是好事啊!

    如果他“屡受国恩”,那他将来不救崇祯,心理压力和舆论压力还大一些。但他没受国恩,按照顾炎武未来的“亡国/亡天下”理论,他不是为了救朱家才来当官的,他是为了救天下才来当官的。

    “救天下”的理论,让一个仕途起步阶段没有受过明恩的人来提出,再合适不过了。

    历史上顾炎武能提出,也跟他没考过明朝的举人、没当过明朝的官有关。如果他受了国恩,那他提出那些民族主义观点时,多多少少会有点障碍。

    想到这儿,沈树人心中暗喜,这简直就是瞌睡了送枕头,为他量身定做的。

    没说的!不仅这次入监之后捐官要给足钱,将来真要是去参加了会试,考过了之后依然要给足钱自己挑官缺,不能等吏部排缺,咱不欠吏部的人情!少受崇祯的恩!

    最好将来做官那几年能欠薪!这样咱也不算“久食汉禄”或者说“久食明禄”了。

    至于那些人觉得你“不是自己人”而生出的些许排挤之心,谁在乎?三四年之后就灰飞烟灭了。

    沈树人彻底把道理想透,跟杨嗣昌真心道谢,心中已经对“如何最快事实上成为军阀”有了路线图。

第17章 入国子监

    沈树人毕竟还身份低微,能捞到跟杨阁老吃顿饭的机会,就已经很不错了,时间也不容许他汇报得太细。

    杨嗣昌年老体乏,饭后困倦,很快就让人送客了。

    临了的时候,沈树人抓住最后的机会,阐述了一下自己求官的方向,表示他愿意为“剿灭张献忠等南方流贼添砖加瓦”的决心。

    杨嗣昌对他的决心很欣赏,也稍微花了一盏茶的时间考虑这个问题,最后告诉他稍安勿躁。

    就算急着报效朝廷,也该先买点后勤文官,如果干几个月确有业绩,明年春闱之后,再考虑提拔他到前线。

    沈树人梳理了一下思路,发现也有道理,就这么办了。

    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直接捐官,哪怕花再多银子,充其量也就捐个八品小官,连县令都做不了,最大只能做主簿、典史。

    而革左五营里随便一个贼头,都不是一个府的明军实力能解决得了的。县级官员丢进去就是找死,没人帮衬随时都可能成为炮灰。

    还是先忍几个月吧,磨刀不误砍柴工。

    不过,沈树人心思缜密,他向来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既然不得不回南京买几个月后勤官,他心中就会飞快把这个抉择的潜在风险也梳理一遍。

    不想不知道,盘算一晚之后,还真被沈树人防微杜渐、预案到了几项风险——

    要在南直隶地区买个后勤类文官,多多少少会跟漕运总督朱大典扯上关系。毕竟南直隶所有的运军卫所、地方钱粮征收审计官员系统,都会归朱大典管。

    而自己之前为了给杨嗣昌办差,还利用了父亲跟朱大典的矛盾,沈树人不能不提防后续几个月里,朱大典设计给他穿小鞋。

    沈树人最后离开合肥之前,又托关系递话,把自己的这个担忧跟杨嗣昌诉苦了一下。

    杨嗣昌倒也有担当,表示只要沈树人做事不出错,就不会让朱大典陷害他。

    他这么说倒也不是给沈树人面子,而是要确保自己的威望。如果帮他跑腿做事的人,随便其他朝臣欺负,那以后谁还一心一意给他卖力?

    历史上,杨嗣昌跟朱大典关系其实也确实不好,虽然朱大典不管杨嗣昌的后勤,可也多次迟滞拖延了安庐防区的军需。

    后来,杨嗣昌在安庐防区的心腹史可法,因为家里长辈过世、服丧停职。

    等史可法服丧回来之后,杨嗣昌就动用了自己的能量,让史可法升了一级、顶替朱大典的漕运总督之位,同时也兼顾筹措江北四镇明军的军需后勤。

    沈树人前世读史倒是没那么细,也不知道其中关窍。

    这次他纯粹是运气好,踩中了这个风口,跟史可法一样,成了杨、朱矛盾中的受益者。

    ……

    沈树人在合肥前后仅仅盘桓了两天,就又急匆匆赶回南京。

    临走的时候,杨嗣昌太忙,也没再见他。

    倒是史可法礼贤下士,请他喝了一顿践行酒,并让总兵黄得功作陪。

    因为沈树人这次来合肥的理由,没法拿到台面上说。所以他杀贼立功的那份小功劳,对外宣传时也处理成了左子雄负责作战、史可法负责运筹,等将来再找别的借口奖励沈树人。

    为了统一口径,杨嗣昌把史可法叫去,稍微吩咐了几句,但没解释原因。就是这几句“对口供”,让史可法愈发觉得沈树人是杨阁老的秘密心腹。

    而且深入接触之后,史可法也发现这个少年确实有想法、有才干,还懂点谋略,两人也算彻底混了脸熟。

    合肥回南京的水路,是顺流而下,速度比来时快得多,三天就到了。

    算算日子,才七月二十六,还有四天留给吴伟业办手续。

    吴伟业看了杨阁老的回信,自然不敢怠慢。

    立刻给沈树人顶格办理了监生入籍,享受一切相当于今年秋闱中举举人的待遇。

    沈树人又偷偷找人打听了“监生捐官”的事儿,被告知不要急,要等秋闱考完,今年的举人名单出来之后,再一起统计。

    沈树人算了算时间,也就个把月了,先喘息一阵也好。

    自从穿越至今,两个多月时间,他东奔西走,一直在为杨嗣昌的布局忙活,都没时间休息。

    乡试的日期,是在每年的八月下旬初、中秋节刚过。

    随着考试日期临近,张煌言、顾炎武、归庄这些要备考的秀才,也都减少了娱乐活动。就算要参加文会切磋文章,也都是很正经的,连一个唱曲的姐儿都不喊。

    南京国子监和贡院的位置,正是后世的夫子庙。去过南京的游客都知道,那里正是秦淮河畔最繁华的所在。

    可考前最后两周,连秦淮河上的画舫都变得清闲起来,没什么生意。河边一条街的勾栏青楼,人迹也稀疏了一大半。

    沈树人那些同来南京的友人里,只剩下郑森跟他一样,算是“保送生”,不用复习功课。

    郑森找不到其他人一起吃喝玩乐,就天天建议沈树人一起去秦淮河上长长见识,不过都被沈树人婉拒了。

    之前为了做局,他欠了陈圆圆一番美意,还买了董小宛,这些都没收拾干净呢,再去秦淮河纯属贪多嚼不烂。

    不过,他也趁机跟郑森聊了几次,了解一下郑家的后续反应。郑森对此自然是知无不言,说他父亲前几天已经另派信使来南京,了解了他的情况。

    得知儿子在南京确实没受到限制,还在国子监结交到了不少朋友,郑芝龙也就渐渐放心,不再纠结。这事儿算是彻底揭过了。

    ……

    郑森请不动沈树人,便每天自己一个人去逛秦淮河。

    沈树人宁可利用这半个月好好锻炼身体,在园子里射射箭修修心。又重金买了几匹好马,每天到城外策马奔驰。

    将来要到流贼泛滥的地区做地方官,骑术好也是一项保命的技能,练练总不亏的,还能减肥呢。

    练了五六天骑射,转眼已是八月中旬,还有最后十天就考试了。

    这天一早,沈树人射完箭,就带着沈福等家丁出城骑马,直到傍晚才回住处。

    沈家在南京置办的别墅位于白鹭洲,那是秦淮河下游一处达官显贵府邸的集中地。核心区便是魏国公徐弘基(徐达后人)的府邸,其他有钱人也围绕着这片湿地建园林。

    沈树人回到家,才发现府里有不少人在迎候。

    原来是父亲沈廷扬又派了两船家丁、管事来伺候他。

    为首的是沈福的二哥沈寿,也就是“董家绣庄案”里、扮演成账房先生钓鱼的那位。沈寿跟他弟弟相比,完全没有武艺,也没出过海,不过算学倒是很好,是做账的一把好手。

    沈树人跟管事们打过招呼,随口逊谢:“我父亲也太小心了,我不过来南京挂名读书,哪用那么多人伺候。”

    沈寿却不敢托大,连忙殷勤解释:“老爷得知少爷在秋闱之后便要买官,还可能是帮杨阁老办差的钱粮官,怕少爷身边得用的幕僚不够,误了事儿,就派我们先过来听用。”

    沈树人刚从合肥回南京时,就给家里捎了信,把与杨嗣昌讨论好的安排,都跟父亲说清楚了。

    沈廷扬知道儿子很快能当官,心情自然很不错,就眼巴巴找了得力的人手来帮衬。

    看这架势,要是换了别人,如果不贪污,绝对养不起这么多助理。

    沈树人心中暗忖:这样也好,既然打定了倒贴钱做官的主意,那就贯彻到底,咱是为天下百姓而出仕!不受崇祯的恩惠!

    沈寿见少爷接受,又低声说了个好消息:“少爷,那次买回来的董家小娘子,自从你因为案子被移送南京后,也是心怀愧疚,茶饭不思,觉得少爷您是为了救她出苦海、阴差阳错惹的官司。

    这次她写了一封书信,苦苦哀求老爷让她来。说是她也懂些写写算算、纺织女红,可以做事报恩。老爷也准了,我就把她跟少爷的那几个贴身丫鬟一起送来了。

    老爷还说,既然你要做官了,等官位落实后,就可以把昆山梨香院的陈姑娘也一起赎了给你送来,只要好好做官、用心为杨阁老办差。”

    说完这些事儿,沈寿也很有眼色地没有再打扰,跟弟弟沈福一起退了出去,让少爷好处理内宅的事儿。

    沈树人乍一听有些意外,随后就释然了。

    董白并不知道他的计策,还以为他是“英雄救美”惹的官司,感动得稀里哗啦也实属正常。

    要是不感动,那才叫没心没肺呢。

    沈树人并不想趁人之危,但也不想解释。如今还没过保密期,轻重缓急必须分清,董白要误会就误会吧。

    想好了应对之策后,沈树人好整以暇地踱回后宅,入眼便看到莺莺燕燕好几个侍女扑上来嘘寒问暖。

    尤其是通了房的大丫头青芷,更是哭得稀里哗啦的,连连问少爷这阵子在南京刑部有没有吃苦。

    “肯定吃了很多苦吧,都瘦了这么多了,可得好好补补,心疼死人了。”青芷摸着他比在苏州时又瘦了十几斤的身体,泪如雨下。

    沈树人不由好笑,宠溺地宽慰:“没有的事儿,我既决心给杨阁老做事,如今兵荒马乱的,前几日去合肥还遇了流贼,还好家丁们的鸟铳犀利,杀了几十个。

    练练骑射,让身体健壮精干些,总能多些保障。这都是我最近刻意锻炼减下去的,没吃什么苦。”

    侍女们听说他还带着家丁杀了贼,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梨花带雨。

    一旁始终没敢上来凑热闹的董白,听到这儿也不由生出更多钦佩和愧疚,走到沈树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诶,这是何意。”沈树人连忙搀扶。

    董白郑重地叩首:“少爷都是因为奴家惹上的官司,连带着国子监吴司业质疑你的入监资格,说到底也是因为那事儿。都是奴家害了少爷身涉险地,此生无以为报。

    不过,奴家还在母孝期间,不愿违背本心,只求少爷先收留奴家在身边,做些写写算算、织绣打杂的活儿,偿还少爷的恩情。

    另外,奴家能被少爷所救,说到底得感激圆圆姐指点撮合,奴家也不能对不起圆圆姐。等奴家出了孝、圆圆姐也被少爷赎回后,奴家自然任由少爷处置。”

    这话说得很卑微,但也没得选择,董白本就是破产抵债的存在。

    沈树人倒是无所谓,后续他或许也会有一些自己攀科技种田的私活儿,身边跟个体己的女人,做过点生意懂点纺织业常识,说不定能用上。

    他只是想到一个问题,提醒道:“你要留在我身边,说是只为写写算算、织绣打杂,可万一传出去,外人未必会这么想,你这孝可就白守了。”

    董白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奴家已经想过,求少爷对外宣称我已死了,父母遗名,也就不会再受损。从明日起,我改名叫小宛。”

第18章 乡试揭晓

    把董小宛收留在身边后,沈树人也没有强人所难。反正他又不缺女人,身边的通房丫头想要就能要,没什么好多说的。

    乡试前的最后十天,他每天依然是骑射健身为主,日子好不快活。

    不过,董小宛那个“愿意先以写写算算、织绣打杂侍奉他”的表态,倒是启发了沈树人。

    让他意识到眼下也不是无事可做,可以先安排些种田攀科技的闲棋,为将来做地方官提前布局些资源。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流贼猖獗,说到底是太多百姓没法温饱,一切能提升生产力的事儿,能提速就要尽快提速。

    而且沈家虽然有钱,但沈树人希望的立功买官升迁速度,绝对是父亲沈廷扬难以想象的。所以家里给他准备的那些钱财,将来也未必够用。自己攀科技弄点私房,也很有必要。

    如今的沈树人,对自家的家底规模也基本上摸清了。沈家的家财,无非在区区两三百万两之间,还不到隔壁郑家的十分之一。

    做过生意的都知道,家产里面一大半都是固定资产。比如沈家那一百多艘大海船,每艘平均造价数千两,所以光是船就占了三成家产了。

    再把其他庄园田产工坊这些刨除掉,流动现金最多不超过五十万两。父亲自己今年为了试点漕运改海,还要留下相当一部分资金上下打点、垫资运作。能拨给沈树人这边十万两买官运作、补贴任期,就很不错了。

    之前沈树人入国子监,虽是杨嗣昌打了招呼的,但钱还是得给,花了两千多两银子——这钱不是杨嗣昌收,也不是吴伟业收,是朝廷明码标价的。

    至于未来买官所需的钱,沈树人也打听过了,监生捐官,哪怕是毫无实权的从八品虚衔官,也要大约四千两。因为白银大量流入、物价上涨等因素,明末的官还是比较贵的。

    如果要副县级掌握实权的,那就至少五六千两起步。

    正县甚至副府级别的,根据权力大小油水多寡,几万两的都有。

    ……

    沈树人前世是文科生,对炼钢造炮烧玻璃这些也不在行。

    不过他知道君子不器的道理,自己只要学会找人才,重视人才,具体研发工作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做,自己只要把控好大方向就行。

    所以,每天骑射锻炼完后,下午回到府上,他就雷打不动抽出两三个时辰,宅在书房里做规划,把眼下相对紧迫、适合布局的种田项目,都罗列出来。

    沈树人首先想到的是发展一点炼钢、造新式火药之类的军工技术,毕竟这玩意儿见效最快。但琢磨了两天之后,还是暂时搁置了。

    在南京城里搞这些研究,动静太大,监生的身份也不合适延揽人才。还是等将来有了根据地,天高皇帝远,再攀军工科技比较好。

    何况,他已经定下了小目标,将来做地方官后首先要对付的,只是革左五营,这些流贼武器也不好,对付他们不用多厉害的军火。

    不搞军工,眼下能搞的也就是百姓日常衣食方面的科技,这些门槛比较低,沈家自己的资源也能尽量用上。

    沈树人梳理了一遍后,第一阶段首先把目标定在了两个大方向上:布局引进各种高产物种,以及改良纺织劳动效率。

    前者是最容易想到的,明末本就是美洲作物传入的爆发期,可惜历史上的大明没能快速普及、充分享受到这块红利,反而被满清捡了个便宜。

    玉米传入中原已经有七八十年,土豆传入也有近二十年了。不过其他果实容易腐烂的美洲蔬菜,如番茄之类,国内目前还没有,辣椒倒是有,主要是辣椒易于晒干海运。

    但即使是中原已经有的美洲粮食作物,继续引进优选品种、杂交培育提升产量,也是有好处的。

    除此之外,沈树人熟读历史,知道明末这个节点,还有不少动物类的物种值得引进。

    比如明朝的猪普遍还是黑毛土猪。虽然后世黑猪肉比较贵、更香更好吃,但生长速度和产肉效率显然是不如英国白猪。

    哪怕17世纪的欧美白猪也没经过科学选育,但是把品种引进来,杂交处理、提供更多的基因多样性,优中选优,肯定是有帮助的。

    同样的道理,也对鸡的饲养品种适用。明末的地球上,虽然还没有产肉效率极高的白羽鸡,但白羽鸡的某些自然基因源头,肯定已经有了。

    历史上英国人是1800年代,在印度斗鸡的基础上,弄出了鸡胸肉特别肥厚、生长较快的品种。

    沈树人虽然不知道具体去哪儿找这些品种,但只要方向思路对、专门盯着跟后世肯德基吮指原味鸡块那样鸡胸肉特别肥厚的品种引进,总能找到。鸡要产肉效率高,唯一的出路就必须是鸡胸肉肥厚,其他部位不可能再发达了。

    至于中国人不爱吃鸡胸肉、觉得太柴太干,这不是明末乱世该考虑的,能让更多百姓活下去是第一目标,口味是可以牺牲的。

    除了猪和鸡鸭,鱼类也有一些可以改良的品种。沈树人稍微想了想,后世吃到的那些大块肥厚鱼排肉、还没什么骨头的品种,只要是如今大明不养的,都要想尽办法引进。

    不管是东南亚的龙利鱼、沙巴鱼,还是非洲的罗非鱼,美洲的清江鱼。不管肉好不好吃,只要符合长肉快、没有生态危害,都要想尽办法引进。

    而且这个领域,可以操作的空间也是最大的。因为跨大洲运输淡水鱼,是之前的航海家们几乎不会考虑的事情。在海船上要让活鱼不死、经常换淡水,成本太高了。

    只有沈树人理解物种引进的巨大价值,一开始哪怕不惜血本,只要种进来了,后续几何级数繁殖,绝对一本万利。

    一圈罗列下来之后,谷物、蔬菜、猪鸡鸭鱼全部在着力引进之列,唯独牛羊他没考虑。

    牛在大明是用来种田的,吃肉太浪费了。而羊价格高昂,比猪肉贵很多,明末羊已经不算是平民食物了,犯不着引进。

    何况牛羊都是北方草原畜牧民族的强项,沈树人也怕太早把精力花在牛羊改良上、万一扩散开来之后,先便宜了鞑子,那就划不来了。

    把这方面要做的事情都整理好之后,沈树人也不客气,一方面找到郑森,跟郑家商量,让他们想办法寻找符合这些条件的海外物种,一旦找到,沈家愿意出重金购买,或者双方一起开发,分享其利。

    另一方面,沈树人也琢磨着让自己家里弄几条新式大海船,甚至可以问郑家或者红毛洋夷买,然后再雇一些郑家的水手做领航、配上沈家自己的人手,出去贸易探险。

    这条路如果是倒退半年,沈家也是不可能走通的。因为自崇祯初年以来,大明的海贸版图就已经划分得很清晰了,长江口以北归沈家,长江口以南归郑家,互相不捞过界,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现在么,郑森已经被沈树人劝诱,还弄到了南京做人质。恩威并施之下,要求郑家允许沈家的少量海船去南方探险,想来郑芝龙也不敢拒绝。大不了沈家也给点船旗银子,让郑芝龙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算算航程,就算一切顺利,去印度寻找新物种,至少也要大半年才能回程,去非洲的话至少一年多,欧美可能要两三年。

    沈树人列好计划之后,一方面给父亲写信买新船、调水手,一边就跟郑森商量。

    郑森如今也是热血少年,知道这种事情利国利民,便全力借用家族资源帮沈树人一起弄。

    反正郑家也不亏,新物种弄到手之后他们自己也能繁殖的。

    ……

    种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在十年前,其次就是现在。

    有些事情虽然见效慢,但不开始就永远不会有结果。

    安排完物种引进这步闲棋后,农业方面的创新,暂时也就没什么可做的了。剩下这点时间,沈树人把目光重新投回手工业方面。

    炼钢造炮不会,那就从手头资源、人才最充足的领域做起。

    沈树人手头目前也没有别人可用,就一个董小宛,是开绣庄出身的,闲着也是闲着,沈树人就把目光盯到了纺织业上。

    明末小冰期,气候比正常环境更寒冷一点,穷苦百姓的纺织品肯定也是不够穿的,不存在产能过剩。如果能提高一点生产效率、解放出劳动力,就能让更多人手去打仗和种田。

    当然,沈树人不会再让董小宛去琢磨那些高端的苏绣,那些奢侈品技术的进步,对乱世毫无价值。要改良纺织业,也得从松江棉布这些普通穷人的衣服面料上动手。

    沈树人让人拿来家里贩卖的各色面料样品,还有现有的织机,每天观摩生产工艺和成品。短短几天之内,他也发现了不少问题。

    明朝的棉布普遍比较窄,正常的棉布才一尺八寸的幅面宽,松江棉布中有一种叫“三梭布”的,也只能达到四尺宽,但是需要非常繁琐的织机才能织出来,一个女工还搞不定。

    一尺八寸宽、五丈长的一匹棉布,要银子两钱。

    四尺宽的三梭布,面积大约是普通布的二点三倍,但售价可以达到六钱银子,也就是普通布的三倍,可见多出来的零点七倍溢价,就是为布匹的额外宽度买单的。

    更宽的布做衣服做被子的时候需要的裁剪缝合工序会更少,边角废料也少,利用率高。

    见到这个现状后,沈树人也免不了让董小宛想想办法,每天跟他一起切磋,看能不能改良一下机器。

    毕竟沈树人在21世纪时也找裁缝定做过衣服、看到过21世纪的布匹。后世的纺织品根本不存在宽幅限制,想织几米宽一卷的布都行。

    按历史书的说法,是1730年代英国率先出现了“飞梭”,才把布匹宽度受手工投梭长度制约的问题解决了。

    只要把布匹加宽,织工在同等投梭、提经劳动频次下,可以生产的纺织成品就能成倍提升,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沈树人把发明“飞梭”的思路大致安排了一下,他自己就当起了甩手掌柜,任由董小宛自行琢磨。

    ……

    把一圈种田攀科技任务全部交代下去之后,十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完了。

    崇祯十二年的乡试,也在沈树人的忙碌中过去。直到张榜贴成绩的日子,沈树人才想起这事儿,陪着张煌言和顾炎武、归庄去看榜。

    张煌言原本历史上应该崇祯十五年才中举,但或许是跟沈树人结交后,沈树人给他提供了不少新的思路、让张煌言的答题风格、政见态度更符合了这一年的录取倾向。

    总而言之,张煌言阴差阳错,还真就提前三年中举了。

    归庄学问本来就不错,也没顾炎武那么惊世骇俗,一切如常考中。

    而顾炎武则是跟历史上一样落榜了,落榜之后,顾炎武还非常愤慨,觉得如今的八股风格太死板,跟沈树人抱怨说将来再也不考了。

    沈树人心中暗喜,顾炎武不考了,正好拉他去给自己做幕僚。

    至于表哥张煌言考中了,也可以想办法给张煌言买个官,先去史可法那儿谋个差事,帮沈树人先在安徽地区建立一个立足点,作为未来跟流贼作战的根据地。

    “恭喜表哥高中,顾兄你也别气馁,考都考完了,咱去秦淮河上痛饮几日散散心。如今这乱世,不管中不中,都有机会报国救民。”

    沈树人一边琢磨,还一边安慰落榜的顾炎武。

    ——

    PS:因为有些见效慢的琐碎种田情节,就一股脑儿流水账塞进来了。快速过掉。看历史文的读者,基本上科技种田都看了几十几百遍了,我写多了肯定会被嫌灌水、拿资料凑数。所以只写个布局思考逻辑,其他都略过。

第19章 站着把官买了

    沈树人原本想私下里请顾炎武、张煌言喝喝花酒散散心,安慰一下落榜的顾炎武。

    没想到乡试结束之后,新晋举人和举监生、贡监生的社交活动还挺多,时间上撞一起了。

    国子监司业吴伟业亲自下了帖子,请相关人等后日到白鹭洲泛舟游园、聚饮文会,勉励诸生再接再厉。

    沈树人拿到帖子后,翻来覆去仔细看,上面也没写“只允许考中的人去赴会”,就向顾炎武建议:

    “去哪儿喝酒不是喝,要不顾兄一起吧。你的学问,大家也是知道的,参加这种文会没人会不服。”

    张煌言阅历也不深,同样没看出猫腻,便跟着附和。

    唯有顾炎武已经参加过好几次乡试,知道乡试结束后的猫腻,自嘲道:“我去凑什么热闹,这种文会都会有吏部的掮客,来暗中兜售官职。有意向的,就先私下交了定金,后续再正式纳捐。”

    沈树人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果然,哪怕到了崇祯年间、朝廷允许明着卖官,吏部的人也还是要搜刮一遍好处的。

    买官前后要交两次钱,第一次进私人腰包,第二次才是给朝廷。而且吏部贪走的钱,绝对比给到皇帝的还多。

    得知真相后,沈树人继续坚持道:

    “顾兄,虽然如此,可小弟和表哥毕竟阅历不足,你就当帮我一个忙,一起去喝几杯吧。我想尽快买个官,有你这种见多识广的盯着,才不容易被坑嘛。”

    好说歹说之下,顾炎武也只好拉下面子,帮兄弟把把关。沈树人大喜,表示将来定有后报。

    ……

    两天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就到了八月二十七。

    不少举人都提前作了些显摆文采用的诗词作品,力求应景白鹭洲的深秋氛围,好找个机会吟哦,在吴山长或其他文坛前辈面前露脸。

    沈树人和张煌言当然没作。

    沈树人是完全不会写诗,他花钱买的监生,这么做完全没意义,迟早会穿帮。

    张煌言倒是勉强能写一点,但也知道出不了彩,索性藏拙。

    到了地方之后,张煌言也很是好奇,他们本就来得早,是自己包了船的,可以趁着人没到齐,四处观望。

    白鹭洲内,港汊纵横,芦苇蒹葭苍苍。岸上长堤摆了无数席案,水中汀洲则有兰舟往返,还有歌女在汀洲上抚琴唱曲助兴,若隐若现。

    “这金陵繁华地,到底奢靡颓废。新举人文会,有前辈师长同在,竟还要请歌女助兴。这要是师生都看上了同一个女人,不知如何收场。”

    张煌言观摩之后,忍不住如是吐槽。

    沈树人在一旁听了,也是会心大笑,内心鄙夷那些腐儒的虚伪。

    顾炎武相对懂行些,就又客串了一把解说员:

    “这白鹭洲文会,也是历年琢磨出来的玩法。此处港汊纵横,水面却不宽阔。让歌女登洲抚琴,岸边的人照样能看清楚,却摸不着够不到。

    暗合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便是师生同乐,也不辱斯文。”

    沈树人听了,内心颇为不屑,这些噱头说到底还是虚伪。

    不过,他随便看了几眼,汀洲芦苇之后,颇有几个弹琴的女子,长得确实漂亮,估计都是反复精挑细选的。

    文会的客人很快就到齐了,沈树人认识的人不多,需要顾炎武在旁指点:

    “今日的东道,是你们国子监的吴山长,左右这两位贵客,看来就是跟吴梅村齐名的钱谦益、龚鼎孳。”

    沈树人和张煌言都是第一次见到钱、龚等人。但沈树人知道历史,所以对此并不意外。

    张煌言则是非常惊讶:“他们三人是怎么并称的?那龚鼎孳看起来也不比我们老多少,钱谦益却是五旬老者了。”

    顾炎武点点头:“龚鼎孳确实年纪不大,他是崇祯六年的举人、次年的进士,也就是前两届,三甲第九十七名。惭愧呐,他中举人那次,我也来考了,咱至今还没考过呢,也不打算考了。”

    随着参会举子一一到齐,文会很快正式开始。

    吴伟业率先起身,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无非是让众人学成之后、一心报国,致辞多难之秋,读书人更该以天下为己任云云。

    钱谦益如今还是戴罪之身,去职在野,说以没有公开发言,只是接受部分士子的私下请教。

    “江左三大家”中最年轻的龚鼎孳,倒是年底就会去京城赴任,属于实权派,这种场合下,他也免不了被人恭维,致辞了一番。

    龚鼎孳之前是湖北的地方官,据说是去年熊文灿围堵、逼降张献忠的过程中立了功,所以被吏部京察考评政绩为最优等,提拔去兵部当六品主事。

    文会上其他举子对这个说法都没有质疑,但沈树人、张煌言却觉得很不正常:

    但如今张献忠明明都降而复反了,熊文灿本人都被下狱,去年给熊文灿打下手的人却依然能靠这件旧功顺利升官,要说没有欺上瞒下,那就太假了。

    “估计是陛下太忙,抓大放小,大官的升降都要亲自过问,小官就没精力一个个看了,被下面的人夹带私货混了过去。”

    沈树人不无恶意地低声揣测道,张煌言闻言也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两人看向龚鼎孳的眼神,也没一开始那么尊敬了。

    尤其沈树人知道历史,他知道所谓的“江左三大家”,也就吴伟业人品稍微好一点,坚持多年没有仕清(但顺治十年后还是被武力威胁,去做了官,干了三年后辞职),而其余钱谦益、龚鼎孳,那都是人品更加不堪的。

    钱谦益在南京城破时主动迎降,龚鼎孳则是崇祯死时在北京,先降李自成后降多尔衮,直接三姓家奴走起。

    沈树人戴起有色眼镜后,再看向那些在钱谦益、龚鼎孳旁边显摆文章的举子时,就愈发觉得恶心了。

    很快,他注意到龚鼎孳旁边有两个年轻人围绕。其中一个看上去精瘦、面容凹陷,如同嫖过度了的痨病鬼,另一个则是满脸横肉,望之不似读书人。

    而旁边很多乡试录取名次不太高的新晋举人们,也都渐渐自然而然围着那几个人,吟诗作对、互相恭维吹捧。

    “龚鼎孳旁边那俩人是谁?他们学问很好么?如此受人追捧?”沈树人虚心向顾炎武打探。

    顾炎武观察了一下,摇头哂笑:“这两位,应该就是今天负责牵线搭桥卖官的吧,怎么,沈贤弟居然一个都不认识?

    那满脸横肉凶相的,便是朱光实,我记得令尊和漕运总督朱大典有些过节吧?这朱光实是朱总督的侄儿,跟你们同期入的国子监,你竟至今还没见过?”

    沈树人尴尬一笑,他入国子监也有二十多天了,但确实是一天课都没去上过,一点四书五经学问都没补。除了那些老朋友以外,其他国子监的同学他是一个都不认识。

    顾炎武便继续给他扫盲:“听说杨阁老在安、庐部署兵力围堵流贼东犯,今年需要增补不少钱粮军需官员。这些缺除了吏部之外,还得跟户部、漕运商议着办。

    今日这会,买官的意向多半就是这几个人帮着牵线了。朱光实能走漕运总督的门路,龚鼎孳要进京,在吏部有朋友,他这次是帮着来收银子的。

    还有那个痨病鬼一样的,叫侯方域,他父亲是前户部尚书侯恂——说起来,侯恂被罢官之前,还是令尊的顶头上司呢。

    侯恂四年前被温体仁以靡费粮饷之罪弹劾入狱后,侯家就失了势力。最近这几年,原本也没人烧侯方域这口冷灶。

    但去年温体仁被罢官病死了,朝中没了刻意打压侯恂的人,说是有不少故旧想要搭救于他。

    另外,湖北左良玉当年就是侯恂的人,侯勋违规‘靡饷’一案,所浪费的那些饷银,多半也是拨给了左良玉。这次张献忠复反,左良玉出工不出力,围而不击。

    听说朝中已经有人建议陛下,把侯恂放出来,让他利用故旧恩主的身份去督促左良玉。这事儿要是成了,侯家就又风光了。

    侯恂任户部尚书多年,户部下属的钱粮官要补缺,他很能说上话。眼下那么多人围着侯方域烧冷灶,多半都是看清楚了这一点。”

    吏部、户部、漕运,对于杨嗣昌所需的新一批后勤官的选拔。能说得上话的三方势力的代言人,都到齐了。

    还真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大明朝这卖官的一条龙服务,果然到位。

    不过,这三人里面,有一个是沈家的仇人。

    另外两个虽然没仇,但沈树人对那些未来会积极仕清的没骨气之辈,也谈不到一起去,沈树人也不想巴结讨好这些软骨头。

    这个官,怕是不好买啊。

    “有没有办法,不用给这三人好脸色,也不用讨好他们,站着就把这个官买了?”沈树人的大脑高速运转,一条条备选计策从脑海中划过,却暂时想不到合适的。

    没办法,他决定还是再观望一下,看看别人是怎么买官的。

第20章 鲜廉寡耻

    以沈树人的手腕,如果他想斡旋,肯定是有办法解决掉与龚鼎孳或者侯方域的人际关系问题的。

    但是,能不能做到,和愿不愿意做,是两码事。

    沈树人之前可以和杨嗣昌、和史可法好生结交,那是因为杨嗣昌、史可法历史上没有降贼的污名。

    可龚鼎孳、侯方域不同,这些人有的是历史上做了汉奸,有些至少是积极图谋仕清(但是未遂,清不要他做官)

    沈树人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图谋大业的,作为中兴伟人,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履历上就留下“你结交过的朋友,有些后来当了汉奸”的瑕疵,太划不来了。

    所以,这场卖官文会上,他始终保持观望态度,绝不去巴结那些人。他相信问题总有别的解决办法。

    这一观望,还真就被他发现了一些办法。

    随着文会过半,围在龚、侯、朱三人旁边的奉承者越来越少。后来,甚至出现了几个看似跟他们不太谈得拢的中年人,一番暗语讨价还价之后,拂袖而去,说是要另找出路。

    沈树人一开始也听不懂这些人打哑谜——因为他们买官从来不明说,都是夹带在时政话题里暗示。

    还是顾炎武见多识广,悄悄帮沈树人翻译,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沈树人不由好奇:

    “诶?顾兄,你刚才不是说,要想买官实授缺额的,都得跟着三人好好疏通打点。如若不打点,就算公事公办交够了钱,也只会被丢到无权虚职上去。

    可为何还有这几个看起来挺硬骨头的前辈,跟他们谈崩之后,依然指望另行买官呢?”

    顾炎武一脸习以为常:“凡事总有例外嘛,若是早些年,在这南直隶买官,基本上逃不脱掮客牵线。

    但如今国是日非,流贼泛滥。自崇祯八年张献忠捣毁凤阳皇陵后,江南士子多以去江北做官为畏徒。越是靠近流贼前线的地方官,就越不值钱。

    加上被流贼杀害出缺的位置较多,最后总有卖不完的。这些不值钱的缺,就不用讨好那些掮客了,直接公事公办给足钱就能做——贤弟不会也是想去做那些险官吧?若真是如此,你直接和你们吴山长说就行了。”

    沈树人恍然,原来官位也不是都供不应求的,紧俏的只是那些肥缺。

    “你不早说!”沈树人心情舒畅,当下长身而起,毫不掩饰地端着一杯酒上前,直接走到吴伟业面前。

    “山长,适逢今日盛会,学生也想谋个为国效力的机会,请山长玉成。”

    沈树人大大方方,直接当着一群人的面,直说要买官。

    吴伟业原本正在跟钱谦益聊天,忽然听他这样直来直去,也是心中一惊。

    他当然知道今天很多人都是来谈买官的,可没人会这么挑明了来的。那还怎么帮忙运作缺额肥瘦、怎么侃价?

    吴伟业还想帮他,朝旁边使使眼色,想把沈树人介绍给龚鼎孳,给个台阶下:

    “树人,你入监以来,我还不曾指点你学问。今日却是难得,你也是第一次见芝麓先生吧?他比你长不了几岁,却是早有文名素著,这位侯公子也是家学渊源,你可不要错过,向他们请教请教诗词文章才是。”

    说完,吴伟业又转向龚鼎孳、侯方域,看似不经意地说:“贤弟、贤侄,今日文会,你们各自得遇佳人,可不能沉溺于温柔乡中,还是要以提携后进学问为要。”

    龚鼎孳心领神会:“吴兄取笑了,我辈清贫持身,何必说这些。佳人才女,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顺其自然便好。”

    吴伟业摸着胡须:“诶,君子有成人之美,沈生便是急公好义、仗义疏财之人。其父户部沈主事的名头,你们都听过吧?”

    龚鼎孳假装刚刚得知,佯笑着对沈树人点了点头。

    这番话看似是在说要以学问为重、别在乎今天文会上看到的那几个抚琴歌舞女子。但潜台词摆明了是帮忙拉关系,让沈树人掏钱各赎一个女人送给龚、侯,以为“中介费”。

    沈树人心下雪亮,不由好笑:

    清朝孔尚任写的戏曲《桃花扇》里,就提过侯方域梳笼李香君时,就是因为家道还未恢复,出不起银子,是朋友杨文骢给他掏的漂资。

    今日这场景,何其相似!原来所谓的“友人请客”,是看准了他爹那个前户部尚书、有机会因为左良玉的要挟而出狱复职!

    沈树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他要是牵扯进这种肮脏事儿,将来就算历史书不屑于写,要是被写进花边昆曲,那也受不了啊。

    当下他非常明确地回怼:“山长美意,学生心领了。不过如今乱世,诗词修饰,于国无补,学生无暇学那些东西。学生今日来,就是想要依律捐官,请山长上报。”

    他说得非常坦荡,而且音量都提高了一分,顿时语惊四座。

    刚才那么多人卖弄诗文,引起了好多次互相吹捧,但都没有这一次来得猛烈。

    “你……有辱斯文!”被拂了面子的龚鼎孳等人颇有几分气急败坏。

    “果然是商人之子,听说他爹就是崇祯二年朝廷正式允许捐官后,立刻捐了。”远处还有些声音在那窃窃私语,听不分明是谁说的。

    连汀洲上抚琴歌舞的秦淮美女们,都被这边的动静惊动,停下了奏乐,好奇地看着这场直来直去不顾斯文的闹剧。

    沈树人依然面不改色,如沐春风:“吴山长,您也这么认为么?我一切按朝廷律法办事,何辱斯文之有?”

    吴伟业毕竟还有良知,他跟那些人也不是完全一路货,当下老脸一红:“我没说你有辱斯文,既然人各有志,我也不拦你。

    看你这样子,这么急于捐官,以后也不会去参加会试了吧。你可要想清楚,行事如此标新立异,将来多半要坏了人缘。”

    坏了人缘?不斯文就会坏了人缘么?沈树人对此是不认同的。

    历史上再过六年,等多尔衮多铎的刀子架到他们脖子上时,吴伟业身边这一群人里,除了吴伟业本人,其他三个都投降了。

    也没见多尔衮的人缘有多差,还不是让他们歌颂他们就得歌颂。

    “山长,恕我直言,千百年来,天下人捐官都忸忸怩怩,不好意思直说,却又有几人真心细想过其中道理?

    无非是觉得买官后会以权谋私、搜刮民脂民膏、或是无能之辈得了官位不称其职误了国家大事。但只要确有才干、为官又不图财,那有什么好羞愧的?学生这官,捐得光明磊落。”

    沈树人应付了吴伟业,随后又云淡风轻地转向龚鼎孳,礼貌地说:

    “龚先生,你不会因为我没向你请教诗文修辞,就报复我吧?莫非打算在庐州府或者安庆府,找个最穷山恶水靠近流贼的县,分给我赴任?”

    沈树人主动拿话挤兑,一时让龚鼎孳也不好发作,侯方域也是同样的情况。

    三掮客中,唯独朱光实跟沈家已经撕破脸,而且深知相关职缺的内幕,当下他眼珠子一转,立刻拦住龚鼎孳,皮笑肉不笑地说:

    “龚先生天下大儒,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放心吧,不会让你捐到沦陷之地的地方官的。这边还有些给安庐诸军督办军需的缺口,那可是肥缺。就看你有没有能耐为国出力了。”

    沈树人听了,也不会受激。他当然知道朱大典一家和沈家的恩怨,朱光实忽然跳出来,肯定是要对付他。

    不过,只要是给杨嗣昌办差,朱大典就陷害不到他。就算到时候后勤出现了纰漏,也会彻查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

    这事儿朱家在明,沈家在暗,朱家并不知道杨嗣昌对沈家的保护和看重。

    沈家看似危如累卵,但只要自身办事能力过硬就不怕。

    沈树人大大方方应下这个挑战,跟吴伟业敲定了捐官的事儿,还顺便给表哥张煌言也捐了一个。

    然后兄弟俩就飘然而去,没有再跟那些腐儒多废话。

    这做派,堪称当天场中一股清流,买官都买得这么硬气,完全没觉得不好意思。

    而且场中还有一些没打算买官、还想好好考秀才的举人、监生,竟隐隐然对沈树人生出些许敬佩之心。

    ……

    文会结束之后,又候了不过十余日,期间还交了银子,任命很快就下来了。

    沈树人花了八千两银子,被扔到了“苏松管河道”当典吏。

    明末的河道官根据辖区级别大小,四品和五品的都有,管运河水利,也管物资运输。战乱年代,还临时兼着相当于清朝“督粮道”的一部分工作。

    管河道衙门级别虽不低,但道台官底下还有库使、攒典等中层官员,普遍是六到七品。再往下的典吏,既然都带着“吏”字,其实是八品小官了,分管一个或数个县辖区的粮食交接、运输、清账。

    沈家就是苏州本地人,沈树人被丢回老家负责运粮,按说是很轻松的。哪怕考虑到现在打仗,需要把粮食运到安徽的杨嗣昌史可法军前听用,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但沈树人很清楚,朱大典一家肯让他做到这个位置上,肯定是想对付他,并且借着对付他来对付父亲沈廷扬。

    事情做好了,容易出成绩,事情做不好,等着穿小鞋,就看朱家人有什么栽赃伎俩了。

    而沈树人的表哥张煌言,就没沈树人那么高待遇了。

    他姑父只肯出五千两给他捐官,最后捐了安庆府桐城县典史,负责一个县的治安、武装。

    桐城县距离革左五营盘踞的霍山已经不足一百里,属于大别山区边缘。那儿的县令县丞典史等官员,之前六月份的时候都被流贼杀了,出现了缺口。

    那些掌握分配职务权力的狗官,就把交了钱但没托关系的新人往那些危险岗位上塞。好在等张煌言上任时,差不多也快入冬了,流贼应该不至于寒冬腊月在山区激进用兵攻城。

第21章 科学家方以智

    表兄弟俩买完官后,没过几天就要各自上任了。

    沈树人来南京前后只住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要各奔东西。

    九月初的一天,沈树人在秦淮河上租了条船,给张煌言践行。还有几个新认识的朋友,也跟着来凑热闹。

    张煌言也算是沈树人来到这个世界后,认识的第一个志同道合的哥们儿,此去虽然风险不大,但乱世谁也不敢保证绝对安全。

    沈树人本着今朝就有今朝醉的心态,请来的歌舞奏乐女子都是最上成,不惜重金。其中好几个还是之前白鹭洲买官大会时、吴伟业请过的当红花魁。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去桐城,表哥可要小心谨守城池,不要轻动。熬过这个冬天,明年春闱之后,只要我表现好,杨阁老就会想办法给我挪位置。到时候我们再联手对付革左五营,立个大功!

    张献忠最擅长的就是以流贼细作假装难民、溃兵混进城内,里应外合取城。其强攻坚城的实力则远不如李自成。革左五营是张献忠裹挟出来的,但也学了张献忠的风格,一定要小心呐。”

    张煌言端着面前的酒杯,满饮而尽:“贤弟放心!我一定每日盘查进出城的百姓、士卒。倒是你,朱大典明明跟你们家有仇,还给你肥缺,背后必然有诈。这些暗处的损招才可怕呢。”

    张煌言说着,又满斟了一杯,对旁边另一个来送行的举人朋友道谢:“方兄,别的客气话就不说了,你的盛意拳拳相助,张某定当谨守地方,以为报答。”

    对面一个二十七八岁年纪、胡须浓密的举人,也跟着拱拱手,陪了一杯:“该当的,诠选官职,本就是朝廷公器,岂可恩谢私门。

    方某跟侯朝宗略有交情,也不过是帮你说了几句话而已。月前乡试时,苍水贤弟你的骑射工夫可是惊艳得很呐。

    朝廷既然要选几个新官去镇守桐城,方某当然希望选去的是实干之才,而不是手无缚鸡、不谙韬略的庸才,助人便是助己。”

    原来,这人名叫方以智,是今科南直隶乡试的头名解元,也是前几天买官文会结束后,主动来跟张煌言、沈树人结交的。

    而沈树人知道方以智历史上并没有当汉奸,对这种正派文人伸来的橄榄枝,他当然不会拒绝。

    (注:历史上,方以智在次年的会试、殿试也成功高中了,最后录取为崇祯十三年二甲进士出身第五十四名。)

    方以智就是南直隶安庆府桐城县人,这次革左五营的泛滥,把他老家也祸害得不轻,县令典史这些官都死于兵灾,周边好几个县都要选新官填补。

    而送钱买官的人,也大多不愿意去那些地方。

    桐城的情况好歹比隔壁的潜山、霍山稍好一些,反正三个县的缺都空着,方以智就利用他跟侯方域的那点旧交,帮忙说和,最后上面才把张煌言弄到了桐城。

    对方以智而言,这么安排也不亏。张煌言能文能武,看起来比别的书生靠谱,他去桐城,方家人的安全也多点保障。

    今年的乡试是第一次加考骑射,张煌言在考试时连射三箭都上靶了,其中一箭还命中了靶心。

    这种武艺在武将当中虽然不算什么,但在秀才里绝对算鹤立鸡群,给方以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

    三人酒到杯干,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张煌言也搭着几条沈家的船、带着百来个有武艺、带火枪的家丁,扬帆起航。

    目送表哥离开后,沈树人也难得颇有礼貌地对方以智拱拱手,客气道:

    “方兄,我这人读书不行,向来不喜欢跟死读书的人打交道。我是真没想到,你身为今科解元,竟肯与我们这些买官之人折节下交。”

    方以智也是温润如玉地报以微笑:“以言取人,失之宰予。我不买官,不代表我不能跟买官的人做朋友。

    你虽然学问不行,但观你言行,也算是君子坦荡荡,那天公然跟吴山长说买官的事儿,还说得挺有道理,真是惊世骇俗。

    以后你就知道了,我这人爱好广泛,奇技淫巧,物理通识,无所不好。我看你也是个不拘一格的,以后有机会多多切磋。”

    沈树人点点头,对方以智又多了一层认识,也算是彻底认下了这个朋友。

    方以智这番话倒还真不是吹牛,他历史上写过《物理小识》、《通雅》,都是些百科类的书籍。

    当然他这个“物理”并不是牛顿的物理,书的内容大约包括天文、地理、生物、机械、矿藏冶炼等等知识。

    《物理小识》如今应该还在萌芽状态,不出意外的话崇祯十六年才能写成。而《通雅》涉猎更杂,是明亡之后闭门谢客才写出来的。

    沈树人之前就在琢磨当地方官后、攀科技种田造福百姓的事儿,如今得知方以智对这些感兴趣,他也忍不住试探一下对方的水平。

    沈树人一边喝着酒,一边用酒水在桌案上比划,随口挑了一个问题:“方兄既然对天文地理、工农机巧都有兴趣,不知可看过徐阁老的《农政全书》、宋长庚的《天工开物》?”

    方以智原本只是觉得沈树人不拘一格,并没有期待他能懂多少理工科知识。听沈树人随口说出两本书来,顿时更增几分惊讶,对沈树人又额外高看一眼。

    方以智正色道:“徐阁老前辈大贤,他的《农政全书》当然全部拜读过。不过宋长庚的《天工开物》,我也只是略有耳闻,没听说那书有刊印,难道贤弟竟然看过?”

    徐光启的《农政全书》生前并没有写完,一部分遗稿还是徐家后人整理的。不过徐光启家有钱,地位显赫,所以拿去雕版印刷比较快捷,此书如今已问世五六年,热爱科学和生产食实务的读书人多少会看。

    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崇祯十年才完本,距今不过两年,宋应星家还穷,雕不起这种赔本卖不出去的书,至今没有印刷。

    沈树人仅仅一两句话,就大致摸清了方以智的水平,然后微笑着问了一个问题:

    “那方兄可知,我们苏松一带,种植棉花、织造棉布时,如果在棉花生长时,不慎‘摘心’掐掉了棉花的冲天顶芽,那棉花可能存活?”

    方以智眉头一皱:“故老相传,棉花的冲天星要好生保护,棉株才能生长得更高大。如果顶芽被摘,棉株必然矮小瘦弱,徐阁老的《农政全书》上都是这么说的。沈贤弟故有此问,莫非是宋长庚的《天工开物》上,另有奇说妙论?”

    沈树人轻摇折扇,随口揭开谜底:

    “方兄大才,反应果然很快。没错,棉花摘顶芽之后,虽会矮小,但水肥之力都往开花结桃上倾注,产出的花朵也更多。不摘心只是看着高大,养料都浪费在空长个子上、多些无用的秸秆而已。”

    沈树人本能就想到举这个例子,也是因为这个例子是《天工开物》上被吹得最有名的。

    他记得小时候看《十万个为什么》,里面就有引用介绍,说“农作物的顶端优势”是中国科学家宋应星最早发现的,比西方还早。

    方以智果然没听说过,一时觉得眼前这个不学无术的新朋友,在杂学方面竟比自己更强。

    他的好奇心被充分激发:“那你怎知道是徐阁老对还是宋长庚对?”

    沈树人笑了,两手一摊:“我亲手试过啊,我们沈家在苏州,庄园千顷、海船百艘,苏绣丝茶、松江棉布,都是我家做得最大宗的生意。

    我当初一读到《天工开物》里这一段,就立刻让庄子里的家丁试了,当年果然多收了两三成棉花,生长期反而还缩短了。我家一年就靠这条多收了几万匹棉布的棉花,多赚了几千两银子,你说我的证据够不够铁?

    后来我推而广之,还发现其他农作,有不少可以触类旁通,套用宋长庚这个发现,把顶尖的芽掐了、不让秸秆一直长高,水肥养分就专注到灌浆果肉谷穗上了,能吃的部分产量反而上升。”

    方以智彻底愣在了原地,他没想到沈树人是这么直接的实干派。

    什么理论都能骗人,唯独实打实赚回来的银子不会骗人。沈家能靠摘心白白多收那么多棉花,可谓铁证如山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古人诚不我欺,贤弟雷厉风行,愚兄佩服。”方以智也不管自己是解元了,坦坦荡荡起身一揖,算是服了沈树人。

    沈树人打蛇随棍上,趁机劝诱:“那不知方兄此番乡试之后,久留南京可还有别的事务要办?还是就在南京等到年底、届时直接北上参加会试?

    若是有暇,小弟愿请方兄去苏州游历数月,我们一见如故,也好切磋一下天文地理、工农机巧。”

    沈树人对于拉拢这个时代的科学家和理工人才,向来是不遗余力的,既然遇到了方以智,没有放过的道理,哪怕只是交个朋友先义务切磋一下也好。

    将来等他官做得大了,肯定要把宋应星也挖过来。

    方以智想了想,后续三四个月在南京也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沈树人还有些不好意思,善意提醒一句:“方兄,八股文章还是不能丢,否则明年春闱要是过不了,可别怪我。”

    方以智被激发了傲气,傲然道:“我今科能考解元,就算四个月不写文章,明年春闱照样过!

    我如今算是看出来了,这两届的乡试会试,八股文章的重要性是越来越低了,原先拉不开差距的时政策论,反而值钱起来,要不然,我这种学问驳杂之人,也考不了解元。

    贤弟,不是我说,你虽然八股文章不太好,但时势造英雄,如今的抡才标准,渐渐也对你有利了,明年春闱,你也该试试,既然捐了监生,不考白不考。”

    方以智说的都是事实。

    历史上,明年春闱最后是魏藻德为状元,按《明史》的说法,这个魏藻德的八股文章也不算出众,但是他的时政策论比较对崇祯的口味,就脱颖而出了,还在短短四年之内当到了内阁首辅,堪称升官神速(崇祯上吊自杀前的最后一个首辅)。

    可见在大明危亡的最后两届,崇祯在科举上也不得不做出重大让步和改革。

    沈树人如果真想去考考,只要稍微恶补一下八股基础,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毕竟沈树人看过《明史》的魏藻德列传,而崇祯十三年会试殿试的时政策论题考什么,就在这篇列传上写着,无非是一些如何平定流贼的策问,沈树人等于是开天眼泄题的。

    如果让他考乡试,绝对毫无希望,谁让乡试级别太低,考题不会写上《明史》。而更高级的会试,却反而有可能出现反转。

    不过,沈树人也不刻意追求这些,他眼下的目的,只是劝诱方以智先跟他回去游历切磋一阵子,别的以后再说。

    两人彻底把话说开,方以智也回去收拾了一番行李,说走就走跟着沈树人一起上任游历。

    一旁那几个歌舞助兴的花魁,看到顶级大才子方解元竟能被这位土豪沈公子折服,也是啧啧称奇。

第22章 朱大典也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沿着长江顺流而下,船总是开得特别快。

    从南京回苏州,不过短短两天半,五百多里的水路就走完了。

    沈树人拐到了方以智这个通才,跟自己同游赴任、盘桓数月,也算是意外之喜。

    船队刚到太仓刘家港,提前得到了消息的沈廷扬,就亲自到码头接儿子。

    他已经两个半月没见着儿子了,也知道儿子这次是在为家族的利益奔波,为杨阁老办差,心中很是感慨。

    谁能想到,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家伙,第一次出远门办正事,竟能办得这么干净。

    沈树人一下船,自然免不了上前行礼,还跟父亲介绍了方以智的身份。

    听说方以智是今科解元后,沈廷扬立刻肃然起敬,还颇有几分窃喜。

    他虽有五六品的官身在,但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不过是个秀才买监生再捐官的履历。论学问,一个解元就足够他仰望了。

    “久仰方解元之才名,方解元竟肯折节与犬子下交,实在是我沈家之幸。”

    方以智也连忙谦虚:“实不敢当,久闻沈家一门皆有实干之才,树人贤弟的博学广识,方某这些日子也已领教过了,着实受益匪浅。”

    沈树人也居中解释,说方以智兴趣广泛、交友不看八股学问,沈廷扬这才恍然。

    沈家有的是钱,招待客人自然不遗余力,方以智等人被让回府上设宴洗尘,海陆鲜汇毕集。方以智虽是官宦人家之后,也着实看得眼花缭乱。

    宴席之间,沈廷扬问起正事,让儿子说一下新买到的官职职责如何,可需要家里帮衬。

    沈树人也一五一十说了:“……这官职,在管河道曹振德下面办差,往年多半是做些漕运的辅助工作。

    但今年南直隶本地都爆发了贼乱,河道典吏的职责,就改为把苏松数县的粮草运到庐州军前。”

    沈廷扬自己就是户部的官,跟漕运打了多年交道,听儿子一说,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摸着胡子沉吟道:“把苏松的粮草运去庐州?那不是舍近求远么。难道今年江西完全不用承担朝廷漕运摊派不成了?江西上缴的粮食,都运到军前了?

    否则只要江西还有多的余粮,由那边运到庐州,再把苏松的粮食直接运往北方,不是能省一番周折?”

    沈廷扬的规划,非常符合地理常识。明朝时,湖广和江西的粮食要漕运往北方,也得先沿着长江顺流而下,运到扬州之后过江北上,经邗沟段运河至淮河边的淮安。

    明朝成化年间长运法改革后,南方各省的漕粮最终集结交割点,也都设在淮安。

    从淮安再往北的运河运输成本,朝廷会提前统一定额加征、由漕运总督负责使用调度,盈亏由朝廷负责。而到淮安之前的运费,要地方上直接承担。

    所以,在沈廷扬看来,如果是安徽地区需要军粮,直接从江西或者湖广运到安徽就地使用,绝对比从苏州征调浪费更少。而苏湖地区可以把江西的北上漕粮配额置换过来。

    好在沈树人一路上显然也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还调查过,立刻解答了这个疑惑:

    “父亲有所不知,张献忠之势已极为猖獗,今年两湖被破坏甚重,许多良田都已处在沦陷区,杨阁老已经请求以两湖之粮自守,不会北运京城了。

    江西的余粮,多半也要供给安庆府军需,堵住霍山以南。更北的庐州府、凤阳府军需,就只有靠南直隶了。

    今年苏湖松江等地的摊派,又临时涨了好几成,苏州这边已经翻倍了,最后好像是加到一百二十万石。”

    沈廷扬听了这个数字,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苏州的粮税本就是明朝最重,往年定额是五十九万石,但考虑到运输损耗加派,实际上要运到淮安交割的,有八十多万石。

    现在漕粮和军粮加起来一百二十万,实际征收肯定要超过一百五十万。这么多粮食苏州是产出不了的,说到底还是要靠去浙江买,或者在南直隶其他产粮区买。

    苏松湖三府的土地,一多半都种了蚕桑和棉花这些经济作物,原本就要靠经济作物的高价,卖丝绸棉布买粮。

    但浙江今年又大旱,沈树人刚穿越过来时,就听说浙江今年只有夏粮正常收获,秋粮要减产一大半,米价已经从往年的一两八钱涨到了三两多,靠买肯定是不行的。就算硬凑,粮价继续暴涨下去,苏州本地恐怕都得饿死一些穷人。

    另外,按照朝廷旧制,苏州对朝廷输送的每一石漕粮,按例还要加征一钱三分的“过江银”和五钱的“漕运银”。

    漕运银是跟着漕粮一起运到淮安交割的,交给漕运总督下属衙门,作为漕丁和护粮卫所军从淮安到北京的饷银。(前面加派的粮食,是给运粮的人路上吃和鼠雀各种损耗,银子则是给运粮的人发的钱和管理费用。钱、粮都要同时加派,不是二选一的关系)

    而“过江银”则是地方上自行征收自己用的,是到江北交割之前,给本地运粮卫所兵丁的饷银,还包括长江、运河各处换船装卸的码头工人费用。

    实际上这一钱三分银子肯定不够用,地方上还有各种潜规则摊派加收。

    而且从成化年到崇祯,每过几十年,之前的超耗摊派项就会被各种经手的利益集团挪用贪墨干净,然后再巧立名目额外加征一项。

    只是明面上对朝廷上报的“过江银”始终是一钱三分,一百多年没动,其他都是地方上暗箱操作分肥。

    沈树人原先对这些不是很了解,但沈廷扬跟漕运打了十年交道,当然会把这些细节毫无保留地教给儿子。

    他说的都是堂堂正正的道理,也不怕外人听,所以方以智在场也不必回避。

    沈树人听完后,也生出一个疑惑:“既如此,父亲觉得朱大典这次会如何陷害我们父子呢?我买官的时候,没给龚鼎孳、侯方域这些小人留面子,朱光实就更是仇家之子。

    按说最后我得了这个缺,肯定是朱大典另有阴谋的。难道,他是打算让孩儿亏空、完不成筹措运输军粮的任务?堵今年苏松一带买粮腾贵,凑不齐?

    这不太可能吧,作为河道官,只需跟长运卫所的运军一起,在交割水次仓口清点粮食、确保全程无碍,至于本地的粮食是怎么来的,应该不关我事吧?”

    沈树人虽然还没想到对手的阴谋,但他知道阴谋肯定是存在的,把人得罪得那么狠,不报复怎么可能。

    沈廷扬捋着胡子思索了很久:“从粮食来源上动手确实不太可能,那些环节就算出了问题,苏州知府和下属各县的罪过,也远比你这种负责运输的人要重。张学曾不会拿自己的官位开玩笑的。

    要让负责运粮的人担罪过,无非是在两次交割环节出点纰漏,比如地方上以次充好、缺斤短两,你验收时却没发现,最后运到庐州府后,却无法通过驻军验收。

    除此之外,就是运输途中,运费超耗。预先多征的部分、填补不上民夫一路吃用、或是船只颠簸沉没过水、鼠雀米虫病害。

    但这一块要想陷害到我们沈家,也不太可能。我们沈家跑海数十年,从你曾祖那辈开始就做水运的生意了,这方面管事经验丰富,损耗灾害都能防患未然。就算有些许意外损失,大不了我们沈家自行赔补,也不是扛不起。”

    沈廷扬思前想后,也没想出政敌怎么害他,常见容易出问题的环节,他都已经罗列过一遍了。

    然而,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沈树人对这方面还不太专业,本着一个局外人的冷静视角审视,还真就被他看出了一些可能性。

    作为后世之人,沈树人的财务常识肯定比古人丰富,他虽没做过会计,却也知道账目出错的严重后果——

    后世的会计,要是做账错了几块钱,也会很抓狂地把票据重新对一遍,哪怕付出的劳动时间工资价值远超过这几块钱,也不可能自己掏钱把亏空补上。不然的话,被税务机关核查出假账,问题就严重了。

    明朝的财务账目肯定没有后世严格,假账这种事情,只要结果好了,说不定不会细看过程。但如今朱大典正盯着他们想陷害呢,事出反常必有妖,会不会是……

    沈树人觉得自己抓到了一点灵感,又往那个方向深入琢磨,还真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慎重地咬了咬嘴唇,用探讨的语气虚心道:“父亲,有没有可能,朱大典所谋者大,要对付的不仅仅是我?”

    沈廷扬看儿子说得郑重,也严肃起来:“此话怎讲?”

    沈树人剖析道:“父亲您看,您今年回乡,便是被陛下授权试点‘漕运改海’,将来这个试点是否成功,最重要的证据,就是漕粮海运之后,实际运费开支的账目,是否比同等重量的粮食走运河北运要便宜。

    既如此,陛下难道不怕父亲‘先给点甜头、后收网’么?

    要是父亲今年试点的时候,故意压低成本,亏钱帮朝廷承办,把账做漂亮,让陛下觉得划算,把漕运改海的事儿生米煮成熟饭。

    等实际大规模使用后,将来再‘慢慢发现’大规模应用带来的额外损耗、跟往年长运法每隔数十年就加派漕运银、过江银一样,钝刀割肉追加预算……

    所以,陛下要防着这事儿,肯定会严查试点期的账目,不仅不许亏,甚至不许你暗中贴钱。

    而我们父子一家,我也恰好被朱大典安排了做运粮官,虽然是给杨阁老运军粮。相信到时候我的账目肯定会被朱大典的反复用放大镜盯着查。

    不但不许我亏,也不许我们沈家贴钱,只要贴钱了,他就会上报,说我们做假账。到时候,陛下对父亲漕运改海部分的账目真实性,多少也会怀疑!”

    沈树人说的这番揣测,在现代社会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沈廷扬和沈树人是各做各的官、各管各的事儿,不能乱株连。

    可是在古代人治的环境下,一个官的儿子做假账,很有可能让皇帝联想到这家人的家教门风就是贪墨造假横行,那他爹的账多半也不能信。

    哪怕这种联想不合法,你也阻止不了崇祯的大脑非要往这上面联想。

    沈廷扬听完,顿时有些不寒而栗。儿子那点小事,可不能坏了他利国利民的“漕运改海”大计啊!

    沈廷扬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林儿,你可要小心了,你给杨阁老运粮,不但不能贪,还不能亏,还不能有任何明账上不该有的加派超耗,咱自己贴钱都不行!否则都有可能被朱大典抓住把柄!”

第23章 哥最不怕的就是古人在我面前显摆理工科水平

    沈树人从来不是怕事之人,哪怕任务再难,只要是对事不对人,他总有执行力去见招拆招。

    跟父亲请教复盘了河道典吏的职责风险、想明白了朱大典的诡计后,沈树人心情反而轻松了不少。

    不就是既不能贪钱、也不能贴钱、甚至不能用往年潜规则能用的收入,也要把粮食足额运到么!干就完了!

    比理工科技术创新,比财务管理,现代人是最不怕古人的。

    回苏州后的第二天,沈树人就大大方方去找了顶头上司、苏松河道曹振德,点卯上任、交割手续,领受了自己的任务。

    如今是九月,百姓的秋粮已经收上来了,不过纳税工作还没完成。大约拖到十月,粮食分批入库清账后,就可以启运去庐州前线。

    沈树人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梳理账目、确保征收、革新运输技术。

    跟他同来苏州游玩观摩的方以智,对沈树人的淡定很是好奇,两人闲暇切磋之余,方以智多次提醒:

    “沈贤弟,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急,莫非有什么妙招成竹在胸?这事儿我一个外行都看得出不好办。

    过往那么多年,没有一个河道典吏,是光靠每石一钱三分的过江银,就把粮食运到江北的,全都会额外加收。你被朱大典盯得这么紧,法外加严,别人能用的陋规你还不能用,能做成么?”

    沈树人淡定一笑:“水运的成本,主要在换船、装卸,以及湍急之处需要撑篙、拉纤。真在江河湖海上靠风力航行,就是走上一千里地,能花几个银子?

    只要我能稳住粮食的收储,有规律地集中装船,再用点工巧手段,把装卸的使费降下来,少折腾几次,一钱三分也足够了!”

    方以智听了,显然还不敢相信,他最近也问过行情了,知道按照原先的潜规则,实际消耗打点的“过江银”,已经超出明面上一倍不止。

    别人把同样多的粮食运到扬州,都要花费三钱多每石。

    沈树人现在是不加价,一钱三分运费就要运到合肥,比到扬州还多走了三百里长江江面、二百里濡须水、淝水和巢湖水面,一共是五百里水路。

    虽说船在水上漂着花费不多,主要是装卸贵,但这个账是怎么都算不过来的。

    沈树人知道他还不信,就鼓励道:“方兄,你不是很想知道宋长庚的《天工开物》内容么?我好歹看过,只是有些东西做不出来,你跟我一起切磋鼓捣,说不定能颇有收获。”

    方以智也被激起了好胜之心:“那就试试看吧。”

    ……

    此后一个多月,沈树人也不含糊,带着方以智,再动用了沈家在苏州能动用的一切资源,

    一边鼓捣新式机械、设计水运装卸的管理制度,看看能不能从各种角度降低成本。

    另一方面,沈树人也不忘想点办法,平抑苏州本地的粮价——粮价本来跟他没有直接关系,是知府张学曾的政绩。但沈树人知道,粮价平稳,才能让他更快更稳地大批拿到粮食。

    否则,就算地方上配合、该征的军粮都征到了,但只要是分批、分水次仓口交货,那也会大大降低沈树人的装运效率。

    作为现代人,沈树人很清楚一个朴素的道理:规模带来效益,任何事情规模越大,各环节的损耗成本摊销下去才越便宜。

    十万石粮食,分三个时间点、五个码头,分批交给你。和一次性、在同一个码头交货。承运人的接收成本,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偏偏这两种交付方式,都挑不出错来,都符合朝廷的律法要求,谁让法规没定得那么细呢。

    ……

    时间很快来到十月中旬,这一个多月里,沈树人不显山不露水,外人也不知道他在鼓捣些什么。

    这天一早,已经做好充分准备的沈树人,终于托了关系,备上一份礼物,亲自去趟吴县,求见苏州知府张学曾。

    想请张府台出面,帮他与苏州各县豪绅大户打个招呼。

    张学曾本不想接见这种八品小官,但最后还是看了沈廷扬的面子。一见面,他也是觉得挺感慨:

    “贤侄真是后生可畏呐,三个月没见,不但没被之前的官司所扰,反而还进了国子监、捐了官,可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多亏府台玉成,”沈树人很客气地放下礼物,然后就开门见山,

    “卑职此来,是有一事相求——不知府台以为,如今苏州粮价如何?民间豪绅巨室抢购屯粮的趋势,府台可希望缓解?”

    这问到了张学曾的担忧处,他立刻被勾起了兴趣。

    “谁说不是呢,浙江大旱,从外面买来的米,到苏州要每石三两多!富户倒是没什么,贫寒百姓可怎么办。贤侄莫非能解此顽疾?”

    张学曾的语气中,隐隐然有些期待,却又不敢过分奢望。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刚刚做官,怎么可能解决这样的大患!有这本事,还会是八品小官?

    沈树人便诚恳分析道:“卑职以为,苏湖素来是天下富庶、鱼米之乡,本地大户常年积贮,就算今年遇到浙江旱灾,外购变贵,苏州本地的存粮,也是绝对够吃的。

    关键是人心浮动,让大家有了预期,觉得‘将来粮食还会更紧缺、灾害也会越来越多、粮价还要涨’,如此,便催生了买涨不买跌。

    在府台而言,本地的赤贫百姓会因粮价上涨受害。对河道衙门而言,各乡粮长能拖则拖、分批分地交割,平添许多损耗不便。所以,双方应该同气连枝、并力解决此事。”

    张学曾:“这是你们曹道台的意思?”

    沈树人也不隐瞒:“曹道台是朱总督的人,朱总督跟我们沈家不对付,府台应该是知道的。但这事儿做成了,对双方都有利。”

    张学曾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自己的政绩比较重要。

    曹振德他是得罪得起的,大不了别外人知道他和沈树人有深度合作、别得罪朱大典就好。

    张学曾深呼吸了一口:“那你有什么办法?”

    沈树人图穷匕见:“之前几个月,卑职在太仓、昆山等地的自家庄园,和亲友故旧的庄园里,试点了一些增产之法。

    虽然仅凭我们一己之力,出产不了多少食物。但如果这些奇思妙想能够推而广之,让苏湖富户竞相效法。

    绝对能让人产生‘未来本地粮肉自给会提高、需要外购的粮食会变少’的预期。这种预期一变,供求自然舒缓,囤积拖延纳粮的情况也会变少。”

    张学曾终于眼前一亮:“还有这种妙法?那本官倒是要看看。如果确有实效,本官自然会动用职权,在苏州各县推广。”

    沈树人:“那就请府台明日到昆山一行,观摩我沈家的庄园。”

    ……

    第二天一早,张学曾就带了不少幕僚,还有心腹属吏,坐船沿着浏河,从吴县抵达昆山。

    沈树人没让他直接去太仓,那样路途太遥远,知府也没耐心。

    样板试点的庄园,其实就是沈树人几个月前刚刚从董小宛手上抵债弄来的“董家绣庄”。

    当时他弄到的庄园,也包括绣庄附近一些桑园田地。后来反正沈家钱多,沈树人又兼并了周边一些桑田,如今颇具规模。

    十月深秋,阳澄湖边寒风瑟瑟。此处港汊泥淖纵横,田园也都被自然的低洼地势分割成小块。

    张学曾稍微走了一会儿,进入沈家的庄园地界后,发现地形愈发复杂。

    一行一行稠密的桑林,和一道道长条状的浅水池塘交替错杂,每一道田垄的宽度都不超过三丈。

    张学曾不由觉得奇怪:“本官也知道阳澄湖边低洼泥淖之处甚多,但印象里也不至于如此复杂难走,你们这是又围湖造田了么?”

    沈树人在旁边指点道:“好教府台得知,这是卑职与几个同年,根据徐阁老《农政全书》、宋长庚《天工开物》所述之法,再加改良,弄的‘桑基鱼塘’。

    苏湖两府,如今民生上最大的弊病,便是因为蚕桑之利数倍于种稻,苏丝湖丝售价又是天下最贵,所以多半良田都成了桑园。

    但卑职钻研之后,发现桑林只是所需水肥较多。只要灌溉充沛、肥力足够,桑树完全可以种得比目前农家惯用的种法更密集。

    而苏州地势低洼,泥淖湿地众多,只要把低处稍作深挖、挖出之土堆在两边高处,把沟、垄之间的高度差拉大,完全可以沟内养鱼,垄上种桑。

    像这样每一道垄上种两行树,确保每一株桑树离岸边不超过八尺,完全可以连灌溉的辛劳都省却,桑树的根系足以吸到旁边池底的渗水,鱼粪还可直接肥桑。

    如此,在桑树总量不减的情况下,就能比原本的旱田多养一茬鱼。鱼虽不便运输、保存,好歹能补贴本地百姓吃食,让百姓少吃一些稻米。挤出更多的外购粮米用于缴纳漕粮、军粮。”

    明末大规模养鱼还是比较罕见的,天然水体没法养,人工家养也多半只是在小池塘里。商业化程度高的鱼类贩售,主要是靠捕鱼。

    毕竟古代人口少,捕捞器械也差,自然资源都没枯竭,也就懒得人工繁育了。

    张学曾还有些狐疑,就随便挑了一个长条形的池子,让沈树人兜底拦网,想确认一下单位面积的产量。

    沈树人也不含糊,他的操作很快让张学曾大开眼界:这些阳澄湖岸边的桑基鱼塘,甚至还基于自然地势高低,做出了好几层梯度。

    虽然每一个阶梯之间的水位落差只有几尺,谁让苏州这地方平坦呢,但也够用了。

    沈树人在一条池塘的尽头,用渔网拦住口子,然后扒开封土,让池水自然流到下面一级阶梯的鱼池中。当上面一阶的池沟水位下降了两尺后,很多鱼已经被冲刷缠在了拦水渔网上了,连捕捞的劲儿都省了。

    还有很多并非沈树人投苗养殖、而是当初从阳澄湖引水时自然流进来的大闸蟹,经过一两个月的育肥,到了这深秋时分,也是颇为饱满。

    可惜对明朝的人而言,大闸蟹显然不如鱼值钱,这玩意儿肉太少了。

    “这么方便?看来让百姓养鱼,确实比在太湖、阳澄湖上捕捞要省力得多了。苏州种桑园的人那么多,也不用专门给鱼备食,简直一本万利。”

    张学曾想明白这个道理后,简直喜出望外。

    沈家这点鱼蟹根本不顶事,但这个技术思路太值钱了。沈树人肯拿出来让大家学习,苏、湖两府人民对于粮价走势的心理预期,就会发生变化。

    “期货空头消息”算是被沈树人玩明白了。

第24章 彻底盘活存量资源

    张学曾去昆山董家绣庄视察后的第三天。

    苏松河道衙门内,身兼管河与督粮职责的曹振德,最近小日子过得着实闲适,完全看不见往年这时候该有的焦躁忙碌。

    按大明旧制,九月秋粮入库之后,十月就是漕粮征收的重点攻坚阶段,何况今年朝廷还新加征了“练饷”。

    可六省督师杨阁老的一份奏章,请求皇帝延后漕粮北运,把江南地区第一批税粮先运往安庐前线供应军需。

    这个命令算是让曹振德缓了口气,而且他很快又发现,今年新增补进来的几个属官,做事还特别卖力,唯恐误事,这就进一步减轻了上官的压力。

    曹振德的顶头上司朱大典,还特地来书关照,让他对其中一个新来的、名叫沈树人的下属多多关照,一定要公事公办,拿着放大镜查他的办差账目。

    如此曹振德就更淡定了,往年该动用自己的能量去出面催办的事情,也不急着催了。

    他知道哪怕稍微出点延误,朱大典也会帮他兜着的。只要错处全出在沈树人身上,就算是为朱总督立了大功一件。

    ……

    “吃了蟹粉滚豆腐,皇帝老子不及吾。”

    此刻又是午饭时分,小日子过得很不错的曹振德,一个人躲在后堂,旁边也没有侍女伺候。

    面前只有一个砂锅炭炉,咕噜噜地冒着泡泡,锅内翻滚着拆烩的蟹粉蟹黄豆腐,还撒了无骨的太湖银鱼。

    吃着如此美食,酌着会稽黄酒,曹振德忍不住低声吟哦,内心也产生了一种对时局的错觉。

    今年百姓的日子,哪有外面说的那么难过!

    听买菜的仆人说,最近苏州的鱼价又稍微下跌了,已经比白米价格高不了多少。

    肉更少、更不经吃的大闸蟹,则是暴跌到比白米还略低——白米还要三两四钱银子一石,大闸蟹只要两分多一斤,一百斤也才二两多。草鱼好歹还要三分五厘银子一斤呢。

    曹振德并不是苏州本地人,他是外地考过来捞钱的。他从小的饮食习惯,也不喜欢吃大闸蟹。

    但苏州是明朝的风尚标杆,这些年下来他已彻底沦陷,比本地人更想标榜“苏州生活方式”,拆烩蟹粉豆腐不可不吃呐。

    曹振德堪堪吃到酒足饭饱,他的一个师爷忽然神色匆匆跑进来,附耳说了几条消息:

    “老爷,明日张府台要宴请各县豪绅,还有咱河道、漕运相关各衙门的人,说是有些惠民的举措要推广,勉励大家同心协力,共度时艰。”

    曹振德正拿着一根蟹脚的脚尖剔牙呢,听说张学曾要劝农勉励、让大家加快纳税纳粮,他倒也没有不识好歹。

    “罢了,那就去听听呗,反正是咱职权之内的事儿,有人肯帮忙,也乐得清闲。”曹振德把蟹脚一丢,吩咐师爷自去准备。

    ……

    次日上午,曹振德就跟着其他一些豪绅、官员,赴了张学曾的约。而张学曾设宴的位置,还是在昆山董家绣庄。

    这是沈树人各种技术革新试点的地头,很多措施比较方便展示。

    客人到齐之后,张学曾只是略说了些场面话,然后就直奔主题:

    “诸位,今年浙江大旱,大家应该都知道了。我苏松湖三府,多种棉桑、衣被天下,口粮难以自给,也是众所周知的。

    今日请大家来,乃是因为苏松河道衙门的沈树人沈典吏,想出了一些因地制宜、提振苏湖两地口粮自给的法子,愿意献出来供大家参详。

    本府已经亲自勘察了数日,发现确实有效。如今产量虽还不多,只要推广开来,却能很快让百姓恢复信心。

    大家应该也看到了,这座董家绣庄周边百余顷桑园,都因地制宜,利用阳澄湖的天然港汊、湿地,堰浅挖深,整顿成了一排排鱼塘,两端还堰塞堵水、便于收获。

    每亩桑林每年可额外产鱼百斤,桑树水肥也更好,桑叶产量说是能不减反增。各位想学的,沈典吏家会派人指点,本府也会将此善法上报,为沈典吏请功,以便推广到隔壁的湖州。”

    张学曾说完后,本地豪绅官员都是颇为惊讶,大伙儿一开始也不敢直接信,所以照样学着观摩了一圈。

    沈树人也让人又开挖了几口鱼塘的放水围堰,以为示范。大家看里面的鱼果然不少,听说才养了两个多月就能初具规模,都啧啧称奇。

    苏州人虽不缺鱼,可是长江和太湖里的鱼毕竟要辛苦捕捞。自家桑园水沟里就能直接放水捞,却比靠天吃饭稳定多了。

    更关键的是,很多人都已想到:如今即将到隆冬农闲,蚕农本就无事,正好将富余劳力用来挖沟堆垄、整顿田地,冬天也能多产些鱼,这是白捡的额外收成。

    而对沈树人来说,农业工程经验在明朝也不受法律保护,也没法申请专利,还不如拿出来,买个好名声。张学曾如实上奏请功的话,说不定还能给杨嗣昌提供点借口,帮沈树人快速升官。

    考察官员人群中,最震惊的莫过于曹振德了。

    此刻他已然心下雪亮:难怪最近买菜的仆人天天跟他说鱼价下跌,大闸蟹更是比白米都便宜了,原来是增加了新的供给来源。

    曹振德如是暗忖,却不知他这个想法,属于又中计了。

    沈家目前试点的那点面积,根本没那么大能量、产量。沈家人最近几天只是组织笼络了一批渔民,偷偷给他们补贴,让他们低价出货,以压低行情。

    反正鱼鲜这种东西保质期短,也不怕别人逢低吸纳后囤起来玩对手盘,要暂时压价肯定是压得下去的。

    说白了,沈树人这一招,放在后世绝对属于非法经营,会跟并夕夕的非法补贴一样遭到反不正当竞争调查的。

    但谁让明朝没有《反不正当竞争法》呢?靠着非法补贴放烟雾弹制造市场恐慌,压根儿就没人管。

    一连串盘外招下来,再加上张学曾今天的高调宣布,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们,还以为沈树人家这项新技术已经偷偷憋了好久的大招、推广了成千上万顷了,出货才会有这么大威力。

    众豪绅面面相觑,张学曾看说辞有效,连忙趁机加一把火:

    “诸位,苏湖两地凭空多出那么多供给,后续粮价肯定不会涨了。各家私库存粮多的,及时集中完税,为朝廷省点事,本府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等粮价回落一些,你们再买点存着,岂不两全其美?”

    很快,就有个别愿意妥协的豪绅松口了,反正自己也不亏,就当卖知府和沈家一个人情。

    沈树人原本一直没机会开口,这时也跳了出来,取得了张学曾的授权后,才宣布了一个要求:

    “诸位,大家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的,有些话我就不藏着掖着了。依朝廷成法,各县乡粮长交割漕粮、军粮,本该是在各县的水次仓口交割。

    不过,时移则势异,当年苏州本地稻田十余万顷,粮食都是大家田里打的,在各县水次仓口交割,是省了大家的转运装卸之劳。

    如今苏州各县上缴的粮食,说白了都是外地买来的,有的是从太仓刘家港卸货,有的是从太湖吴江口卸货,运到各县水次仓口,负责漕运的卫所运军收了之后,还要重新装船集中,或走运河。

    今年开始,浙江大旱,走江南河至吴江口的粮船几乎没了,都是从浙南走东海而来的大船。咱便都省点事,允许各县直接到太仓刘家港统一交割,诸位以为如何?”

    沈树人这番话,不搞漕运的人乍一听容易迷糊,稍微解释一句就明白了:往年买粮,有大船有小船,大船走沿海,小船是走大运河的江南段。

    漕粮北去的时候,也有走长江到扬州,也有走运河到镇江再渡江的——现在沈树人让他们统一一下,也别走运河了,统一走长江,省事,免得大小船换来换去。

    沈树人说完后,各县豪绅便更加动摇了。集中交付的话,他们也省点事,可以少请一些码头工人装卸,这是双赢互惠的。

    唯独一旁的曹振德,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了。他已经彻底看明白沈树人的连环招会有什么下场——朱大典要陷害沈家在运输成本上做假账,最大的操作空间就在码头装卸费上!

    如果这部分钱被省掉一大半,说不定还真就让沈树人仅靠“每石一钱三分”的过江银,把粮食运到庐州前线了!

    那朱总督交给他的陷害沈家任务,可就彻底失败了啊!

    “且慢!沈林,你不过河道衙门一介区区八品典吏,你眼中还有没有上官、有没有朝廷法度!自成化以来,朝廷实施长运法,在各县水次仓口交割便是定律,你竟敢私自妄改?”

    沈树人到了这一步,也不会惯着曹振德。

    虽然对方四品他才八品,但他这事儿是为了杨嗣昌的前线军粮不延误,他相信只要财务上不造假,这些执行方式上的变通,杨嗣昌一定会帮他兜底的。

    而自己也不会在曹振德手下干多久,到年底把今年的军粮和漕运差事办完,他就可以升官走人了。

    他便毫不客气:“属下不敢目无上官!只是杨阁老在安庐急需军粮。我建议如此,也是为了加快周转,军情如火。

    如有请示不周,还请道台见谅!那我现在就请示了,不知道台可肯批准?”

    曹振德气得脑门都要冒烟了,但这时张学曾却出来打圆场:“曹贤弟,小沈这也是急于求成,为了国事,些许手续不周、失礼之处,你就当给我一个面子。你也不想杨阁老那边等不及吧。”

    曹振德级别不如张学曾,人家还是地方上的一把手,他也只能无奈隐忍。

    张学曾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连忙又续上一套组合招:“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本府也不吝告诉大家,愿意早点跟沈典吏合作、早日交割漕粮、军粮的,还会另有奖励。

    沈典吏在工巧技艺方面颇有建树,曾苦学先徐阁老《农政全书》,并宋长庚《天工开物》,他能教给大家的增产之法,可不止这桑基鱼塘一招。谁勤于国事,便先教给谁。”

    有张学曾的官声担保,这样一番拉扯之下,苏松本地豪绅纷纷倒戈,全部期待与沈家通力合作。

    要说沈家拿得出绝密干货,他们是绝对相信的。谁让沈家本来就是苏州首富,怎么可能没点生财秘法奇技淫巧。

第25章 曹振德:寄了!我彻底开摆了!

    在张学曾出面施压的情况下,曹振德压根儿没能掀起什么风浪,就直接服软了。

    事后曹振德也只是派出心腹家人,给朱大典捎了一个口信,把苏州这边面临的实际困难,跟朱大典说明了一下。顺带着还表示今年苏松一带的漕运、军粮绝不会误事。

    曹振德很鬼,他甚至连纸面证据都不愿意留下,只是让信使随身带个信物证明身份。

    此后十几天内,苏州府和松江府各县,都顺利展开了交粮工作。

    沈树人也没食言,说好了“谁抢先交粮,谁就有好处”,就足额兑现。

    他拿出了一些最近几个月刚靠方以智和董小宛鼓捣出来的小机械小发明,实打实地笼络人心。

    出乎外人意料的是,第一家响应沈树人号召的,居然不是苏州府本地的豪绅,而是隔壁松江府的人士——华亭县徐家,也就是徐光启的后人。

    不过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沈树人那天在宴会上,说他有很多增产惠民的创新,是受徐光启《农政全书》启发。

    既然如此,沈树人做戏做全套,把徐家拉到自己的战车上。利用徐家的势力,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的权益。

    谁让明朝没有专利法呢,新技术新发明要想绝对不让人抄,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先跟当地的权威头面人物结盟,靠着潜规则来维护势力范围。

    ……

    徐光启已经过世六年,连他儿子也已致仕养老。

    如今负责徐家产业的,是徐光启的一个孙子,名叫徐熙烈。

    五天前,他在沈树人府上见识了一台由传统织机改造而来的机器。当时只是远远看着,看不分明机械细节。

    但是沈树人让董小宛演示了用新机器织布织绸的效果,速度比普通织机快了不少,而且能织出六梭宽的布匹,比目前市面上最宽的三梭布还宽了一倍。

    看到那台机器的一瞬间,得知沈树人说“徐家只要带头把之前超囤的粮食缴纳完税,并且督促松江府其他豪绅跟进。就可以得到沈家的传授、免费仿制自用这种机器,而且还能得到新技术在松江府范围内的分销权”,

    徐熙烈立刻就背叛了自己的同乡,成了沈家在松江府的“战略合作伙伴”,外加最凶恶的帮凶。

    随着徐家把本家囤积的存粮、以及目前还在海上返程的粮船,都调到太仓刘家港去转运,沈树人也非常守约,亲自把第一台织布样机送到了徐家厍(she)的庄园。

    徐家厍是华亭县下属的一个乡镇级别区划,就是从徐光启在此设立庄园得名的,后世改名徐家汇。也就是说,徐汇区如今都是徐阁老家的庄田。

    松江沿海的土地相对盐碱,没法种桑养蚕,种棉花倒是没那么挑剔。所以光靠“桑基鱼塘”的法子,是吸引不到徐家合作的,只有新式棉布织机才有足够诱惑力。

    东西到手后,徐熙烈看得两眼放光,抚摸着那竹木结构的机身,小心翼翼得如同在抚摸一个美女。

    沈树人也不藏私,直接指着织布机的关键解说:

    “这个织机,说白了就两方面改进,一个是把提纵经线的机构加宽了一倍、也增加了一倍提脚。这是笨功夫,没什么好说的。

    真正的关窍在第二点:这个梭子下面加了一条滑槽导轨,从此纬线投梭不再是手拿,而是在导轨上划来划去。

    两头还各有两片弯曲蓄力的竹片,一旦解开机扩就可以把梭子弹出去,不过目前还不太稳定,遇到弹不到位的,需要手动拨上面的连杆复位。但是只要十次有九次能弹过去,也省了不少力了。原本三梭布就要两个织工操作,现在五梭布都只需一人……”

    徐熙烈没继承到祖父的理工科才华,估计连《几何原本》都没读完,所以也没太听明白设计原理。不过没关系,直观感受过了用法,剩下的交给府上的工匠就行。

    后续沈树人又不厌其烦讲了更多,不必赘述,反正就是跟历史上英国人1730年代弄出来的飞梭差不多原理。

    目前可靠性差、经常需要人工复位,也只是因为明末的冶金技术不行,造不了九十年后英式飞梭所需的弹簧钢。

    织机结构的调整,是董小宛在沈树人点拨下弄出来的。

    而弹梭锁止材料,是方以智想的。方以智也没见过“弹簧”,听了功能描述后,就用倭弓的思路,靠竹木弯片积蓄弹力,可靠性自然比真的弹簧差远了,只能算勉强可用。

    (日本弓和英式长弓都是靠竹木弹性形变蓄能的,它们用的弓弦材料只是麻纤维,弹力不足。蒙古和中国的复合弓才靠筋弦的弹性形变为主提供势能。)

    徐熙烈彻底弄清楚新机器的功效后,非常热切地跟沈树人商量,该如何靠这个东西牟利:“树人贤弟,你觉得这新机器该怎么**较好?”

    沈树人早就想好了:“你们家若是想用,可以自己造,也可以让我们沈家的工匠造,造好后每台只按两台旧式织机的价钱算就成。

    对外卖的话,每台比旧式织机的两倍再加十两银子——这十两银子,就是飞梭、卡簧和导轨的钱,我知道材料便宜,但这主意金贵不是?能省下一个织工的人手,几个月工钱就赚回来了。

    虽说外地我们控制不了,但是苏松地界上,我们两家联手,对外统一说法,控制住一大半的豪绅还是做得到的。

    如果别人要自己造,也成,每台也给几两银子,非要偷学的话,那咱沈家就不运不进他们的绸缎布匹。我还会跟福建郑家的少主商量好,让他们来苏松进货时,别进那些不长眼的人家的布。到时候大明水运海贸全在我们手上,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徐熙烈听了,也是倒抽一口凉气。

    确实,换个人还真没这势力,可要是沈家能说服郑家统一态度,他们作为苏松纺织商的主要下家客户,纺织商们还真没本事乱来。

    这样至少可以抓大放小,对那些织机数上千台的大商人全部控制起来。要不受约束偷用的,也就是那种只有几台几十台机器的贫农中农小作坊。

    沈树人这一手,也算是劫富济贫了,只赚有钱大商人的“专利费”,不收个人穷苦用户的专利费。

    沈树人还说了:松江府地界上的新机器授权,徐家出面搞定,销售利润双方四六分成,沈家六徐家四。

    苏州市场,自然是沈家自己搞定,利润也全归沈家,跟徐家没关系。

    徐熙烈只负责销售工作,外加搞定松江地面上不信邪的愣头青,就能拿到最终纯利的四成,也很满足了。

    另外,沈树人还非常尊重技术的实际研发人。

    他为了这事儿,送了方以智一千两银子,还有苏州城里的一所小宅子,让方以智以后可以经常来苏州做客、有个自己落脚的地方住。

    对于董小宛,他则是大笔一挥,把董小宛的卖身契烧了,告诉董小宛以后不用以奴婢身份自居,可以留在沈家作为客人身份,或者将来纳她为妾。

    而董家绣庄的老宅产权,沈树人也把房契还给她了。田庄桑园和工坊就不用还了。

    ……

    随着越来越多的苏松豪绅服软加盟,沈树人光是新式织机的定金,就收了好几万两。同时数以百计的粮船,也陆续来到太仓刘家港码头,集中交割今年需要缴纳的漕粮和军粮。

    沈家为了这事儿也是严阵以待,把别的生意都稍稍放缓,挤出足够多的大沙船,每天在码头上排队等着进港装货。

    沈廷扬甚至又给自家船厂下了单子,要多造一些海船。

    十月的最后一天,徐熙烈亲自带着一大批粮船,抵达刘家港交货。

    码头上,早就有一大群其他苏松豪绅派来的眼线,也都来悄悄观摩。

    一来是看看徐阁老家有多配合沈树人。二来也是因为他们听说、沈树人在港口装卸技术方面,也鼓捣了一些很好用的玩意儿。

    码头上有不少泊位,过去两个月都被布幔和脚手架围着,似乎是在施工加盖。

    如今围挡都已撤去,可以看到好多泊位的栈桥都变得更加宽大、深入河中。栈桥末端中央还立了一些跟水车轮似的大家伙,上面有绞盘、麻索、挂钩。

    码头上堆着一堆堆的木板格子。如果有后世来客看见,就会发现这些木格子都跟仓库里的铲车托盘差不多样子,只不过边上还有很多穿麻绳套钩子的固定位。

    随着装卸开始,这些机械如何运作,也终于一目了然。

    只见几个码头工人把装粮食的大麻袋一个个堆叠整齐在木头格子上,然后套上麻索挂钩。

    在栈桥那个大水车轮状的机器里,也有几个工人用体重踩着轮子边缘,加上省力滑轮的原理,把整个铲车托盘状的木格子绞起来。

    然后再在另一个工人的操作下,把悬臂的方向扭转半圈,装到栈桥另一侧平行泊位的另一条船上,轻轻松松就实现了几十石重货的过驳。

    这种改良版的鼠笼式起重机,欧洲人一直用到蒸汽起重机出现之前。

    沈树人又仗着现代人的思维,加入了一些“模块化、标准化”思维,配合了铲车托盘,轻轻松松就省掉了码头工人一包一包扛上扛下的大部分劳动量。

    而为了更充分地利用这项技术节约成本,沈树人甚至还提前在千里之外布局了——他运给杨嗣昌和史可法的军粮,是苏州起运,庐州卸货的。

    如果庐州那边还用原始生产方式,那就意味着至少一半的装卸费省不下来。

    所以,实际上早在一个半月前,沈树人刚琢磨明白起重机这事儿,他就已经悄悄派了家丁坐船去庐州。

    还找了在安徽桐城做官的表哥张煌言,由沈家出钱、张煌言出面,帮衬着组织民夫改造淝水河畔的合肥码头设施。确保粮食到了合肥后,也是这样直接铲车托盘式卸货。

    这些木格子托盘的大小和容量,沈树人也是精心算过的,一盘刚好就是一辆牛车能拖动的重量。

    所以卸船的时候,直接连木格子放到牛车上,一抽鞭子就能跑。这思路,也跟“集装箱船和集装箱卡车精准对接”差不多了。

    用了那么多现代物流管理优化思路,沈树人最终算下来,他全程所需的“过江银”,只要九分银子就能搞定,还不用做假账。

    往年,明面上收的“过江银”就达到了一钱三分,而实际上因为明中后期物价上升、工钱上升、摊派超耗,地方上真实征收的过江银早已达到了四钱银子。

    沈树人用了别人四分之一的银子,就把事儿办了,还白白多运了两百里水路的里程,这活儿不能说办得不漂亮。

    当然了,改造码头栈桥、造吊车、造铲车木格托盘……这些“固定资产”投资的成本,沈树人并没有算进去。

    好在明朝也没有会计准则,不存在“固定投资的折旧必须摊销到成本里”的规定。沈树人只要说这些东西是沈家的固定资产,不存在“使用贬值”,也没人能抓他把柄。

    看到沈家的船队押着徐阁老家的粮食、前往合肥,河道衙门的曹振德彻底面如死灰。

    他知道,朱总督交给他的差事,已经彻底办砸了。

    “朱兄,你还是自求多福吧,要是被陛下知道,漕运装卸次数简化后,能省那么多银子。而你却阻挠漕运改海阻挠了那么多年,陛下能给你好脸色看么?”

    这么一想,曹振德倒也不怕了。只要朱大典不再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也就没能力报复办事不力的属下了。

    自己似乎应该及时两边下注,修复一下跟沈家之间的关系……

    ——

    PS:求点票,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新书榜上那么惨。现在连活粉数都没那么重要了,网站排榜单只看追更率,追更率的权重被加到了无以复加。

    养肥的人一多,书立刻就掉到百名开外,有盟主都没用,毫无曝光率。

    按照现在的新政,以后的书必须疯狂加快开头节奏,比如明朝文最好前三章就炮决皇太极这种,否则大多数人都会养肥,然后书就在榜单上消失了。

    大家翻翻现在的新书榜,凡是被养肥的书,一本都没有。

第26章 沈公子升官谁敢不服

    征粮、运粮的工作,只要把流程梳理顺畅、技术革新部署到位、成本管理确保能做下来。

    后面都是体力活,简单重复劳动,没什么好赘述的。

    十月到十二月,三个月的时间里,沈树人不停复制着自己的工作模式,把一批批从苏松两府筹措的军粮,以史低的物流成本运到合肥前线。

    最初两次运粮,他是亲自随船押运的。第三批开始,他熟悉了相关操作后,觉得再押下去也学不到什么新东西,本人就完全转入文职,把押运的活儿交给下属和家人。

    这几个月里,沈树人靠着推广棉桑摘顶芽、推广飞梭织布机、桑基鱼塘,在苏松两府也是获利数十万两之巨。

    毕竟苏州本地织机几千台上万台的超级工场主就有不少,慑于沈家和徐阁老家的权势地位、下游供应链的卡脖子,很多人都不得不服软买沈树人的技术授权,每台机器净赚取好几两的授权费,林林总总加起来可不得有几十万两了。

    沈廷扬一开始只是拿了十万两现银出来支持儿子做官和配套设施投资花销。这些钱虽然都花到了各处码头建设了桑基鱼塘开挖施工上,但后续赚进来的钱源源不断填补,最终沈树人手头能直接支配的钱,反而多了数倍。

    等沈树人的最后一批储备军粮、运到合肥的时候,杨嗣昌已经离开合肥、前往武昌部署围堵防务了。

    后续负责合肥这边防务和接收工作的,是史可法以及总兵黄得功。

    这三个月里,史、黄麾下的部队也跟革左五营交战过几场,还打了些小胜仗,可惜没能实现任何包围歼灭性的战果。

    革左五营每次离开英霍山区(大别山区)、深入合肥平原的机动纵深都不太远,都是抢一把就走。

    明军就算击溃了出来抢劫的部队,流贼也能很快四散而逃、回到英霍山区,明军无力进入复杂地形追击,便只能作罢。安庐战区的战事,也就拖入了相持阶段。

    沈树人的表哥张煌言,在帮史可法做后勤的过程中,也稍微捞了点苦劳。

    主要是沿途组织徭役人手兴建了一些港口设施、码头机械,打了一些辅助。

    另外就是带着桐城的壮丁运粮时,配合淝水卫所千户左子雄的护粮卫军一起,击退过几股蔺养成和刘希尧手下的抢粮部队。

    流贼的组织形式非常松散,革左五大贼首对麾下部将的控制,远不如官军那么严密,更像是各自为战的游击。

    那些试图抢粮食的作战行动,也不是出自蔺养成等人的统一指挥。完全是各防区的山大王,根据探查到的情报,自行拍脑门随机应变。

    他们能动用的兵力往往较少,也没有友军打配合,这才给了张煌言立功的机会。

    杨嗣昌临走时关照了史可法,要盯着点沈树人、张煌言,看看是否是值得提拔的干才。

    史可法也记在心里,把两人的功劳都顶格记录、及时上奏,尤其是要赶在年底吏部京察之前,尽量多美言几句,算是帮杨阁老还人情。

    虽然史可法至今为止,都还不知道沈树人最初到底是帮杨阁老办了什么事儿,得了这么大一个人情。

    但史可法很有分寸,领导不让问的事儿就坚决不好奇,执行就是了。沈树人和张煌言也确实有实干之才,值得他这么栽培。

    腊月底的时候,史可法自己也盘算了一下,估计这几个月沈树人所立的功,应该够他从八品升到七品了。

    如果继续在苏松河道衙门办差,那就能升正七品的库使了。

    张煌言的功劳没沈树人那么显眼,最多升到从七品,就这还得稍微花点钱打点,从县里的典史升到县丞就不错了。

    史可法上奏报功之后,也私下里给沈树人写了一封信,托沈家运粮去合肥的心腹家人带回。

    信中无非是说些勉励的话,暗示他好好努力继续为国效力。

    ……

    身在苏州的沈树人,收到史可法的回信时,已经是腊月过半,没多久就要过年了。

    沈家人知道大少爷做官考绩卓著、年底京察后就有可能升迁,也是非常欢欣鼓舞,阖门上下都觉得面子上有光。

    连沈树人新结交的友人方以智、徐熙烈,登门拜访时得知了这个消息,也由衷地表示了祝贺。

    “沈贤弟真是福星高照,官运亨通,入仕短短三四个月,便能升迁了,还不是半级半级升,愚兄年后春闱就算高中,出来最多也就跟贤弟平级而已,这进士考与不考,看来也没那么值钱了。”方以智调侃着自嘲。

    一旁的徐熙烈则是觉得理所应当:“诶,话不能这么说,沈贤弟这些功劳建树,那是实打实能服众的。他改良了的漕运装卸之法,如今已经全面推广到苏松两府。

    将来如果再推广到整个南直隶、整个江南,能为朝廷省下多少劳力?我们南直隶这边的漕粮,只要加征过江银就能运到淮安,可江西、湖广的呢?还要加征过湖营,因为航道水情的变化、大小船更换次数更多。

    要是再在淮安、山东临清、北直隶通州三处也推广,节约数十万漕民劳力简直是轻轻松松,那是多大一笔开支呢。要我说这么大的功劳,就是直接升到从六品也不为过了,正七品那都是朝廷吝啬!”

    三人当中,最觉得意外和不适应的,反而是沈树人自己。他也没料到,回到明末,官员的升迁幅度居然能拉得这么快,似乎有点不合理,像写小说似的。

    但冷静下来之后自己盘算,也就接受了这个设定——明朝大部分时候官员升迁确实慢,可明末是个特例,尤其是崇祯最后几年。

    流贼和鞑子太猖獗了,各地官员武将被杀害出缺的太多。

    就拿年后那场春闱上、会拿到状元之位的魏藻德来举例,他崇祯十三年才状元入仕,顶格配到从六品,进翰林院体系修撰。而短短三年之后,到崇祯十六年末,这人已经官拜尚书、入阁了!

    再翻篇到崇祯上吊自杀前的最后一个月,随着前一任首辅因为组织作战不力被罢免,魏藻德更是直接成为首辅!

    从新人当官到首辅,仅仅四年,正常年月谁敢信?

    而且,等崇祯死后,南明朝廷的官职其实也是乱发。多少人只要肯继续忠于南明,弘光也好,永历也好,疯狂给官给爵位,因为大明的官职爵位已经不值钱了,主要只剩下大义名分。

    实际的权力是要做官的人自己靠真本事硬实力从鞑子、流贼手上夺回来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明末这最后几年才切入穿越,走官场路线极速升迁捞取资本、再配合上自身有钱有人有实力把虚官的权力兑换出来,其实是非常划算的。

    唯一要注意的是,这个升迁无论怎么升,都不能最终升到京城的中枢官,那样就完了,跟魏藻德一样成了崇祯的陪葬了。

    最划算的升法,就是成为地方上的封疆大吏、总兵藩镇,但绝不进中枢。

    当然,这一招也仅限于沈树人这样本身有钱有势的豪门。

    要是他家没有三四百万两银子的家产打底、百艘大海船、上万水手家丁帮衬,那他拿到了官面上的大义名分,也没能力去掌握实际权力。

    两者缺一不可。

    ……

    在跟朋友们的切磋中,进一步明朗了自己要走的道路后,沈树人对于下一步的布局,也看得更加清晰了。

    他忽然觉得,似乎可以考虑,再加一把火,把自己的升官速度再加码一下。

    隆冬时节,因为北方运河结冰,渤海的沿海地区也结冰,负责漕运和河道工作的衙门,本来也清闲下来,没什么公务可以操心。

    沈树人意识到,未来两个月他可能闲着也是闲着,离开苏州请假两个月也没事,脑海中一个大胆的想法,也冒了出来。

    既然按《明史》的说法,明朝最后两届科举,八股文章的权重被空前降低,而时政策论的权重被加码、导致了魏藻德那种大谈炎炎的人也能当状元。

    自己读过明史的魏藻德列传、直接知道这一年会试大致的考察思路,提前准备之下,说不定还真能捞一票呢?

    当然,自己的八股文章确实不咋滴,也就是个秀才的水平。当国子监监生以来,也没训练过八股文。

    所以就算提前知道大部分题目,他也不敢奢望一甲二甲,但稍微走点门路、迎合一下上面阅卷者的政见,混个三甲也不是完全没希望。

    最重要的是,自己跟方以智交友的这三个月里,言谈措辞方面,多多少少有些潜移默化的进步。方以智毕竟是南直隶解元,哪怕每天只是跟他谈论文化、切磋哲学科技,进步也是很全面的。

    反正后续运河结冰的两个月,他这种文官闲着也是闲着,试试又不亏,最多无功而返。

    于是,三人喝着酒、聊完了升迁的事儿之后,沈树人就把话题切回方以智身上:“方兄,年关将近,你可要回桐城与家人团聚过年?还是早日北上,准备二月底的春闱?”

    方以智听他提到家人,也是情绪苦闷,喝了一大杯闷酒,叹道:“夏天革左五营肆虐时,桐城周边也多遭破坏,我族中有些亲人就失散了,还有被蔺养成刘希尧贼军杀害的。

    说来惭愧,我家那些人还不如苍水贤弟勇毅果敢,苍水贤弟敢冒险去桐城做官,我族中亲眷,却有三分之二都离家到南京逃难寓居。

    我就算要回去过年,也不过是回南京而已,桐城是回不去了——所以我才不急,从这里想回南京,五六天就够了。

    而且我还不太想回,如今兵荒马乱,道路不靖。从南京去北京,一个半月也未必走得到,路上遇到些贼乱,就更凶险了。我在想是不是该提前北上,多留些余量,如果情形不对,也得另找出路进京。”

    方以智这番话,沈树人和徐熙烈也是充分理解。

    古人交通不便,游子远行在外,过年也不回家很正常,乱世就更是如此。

    沈树人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建议道:“既然方兄不用回家过年,只是担心北上进京路途不宁,小弟倒有一个法子——

    不如走海路,跟着家父明春渤海解冻后第一批漕粮海船北上。等漕粮卸货后,可以顺道在天津上岸,直达京城。家父跑黄海、渤海十余年,对海况极为熟悉,哪怕没有顺风,不过十余日就能到。”

    “走海陆由天津去京城?”方以智一个祖籍徽地之人,这辈子还真没出过海,听了也有些后怕。

    不过听说沈廷扬走了十几年了,他也稍稍放心些,觉得似乎真能考虑。

第27章 终离苦海陈圆圆

    方以智听说沈树人也打算去会试碰碰运气,一开始还是挺意外的。

    不过想通之后,他也能理解,还挺支持这个特立独行的好朋友。表示可以帮他临阵磨枪、恶补一下八股文。

    在方以智看来,大明朝到了今天这地步,再指望找些腐儒当官,是绝对救不回来了。

    科举就该不拘一格地录用实干之才!沈树人和顾炎武就是其中代表。

    事情定下之后,方以智也不回南京过年了,让亲随捎了一封信回去,说明情况,准备在苏州过完元宵节,就坐海船北上赶考。

    他在南京那些家人,倒是有些担心,对他的行程表示了质疑。说渤海冬天也会结冰,元宵节北上,怕是到了天津海面都还没解冻。

    方以智开始没想到这问题,看了家人回信后,才去问沈树人。

    沈树人也是笑了:“方兄,你家人也忒谨慎。这事儿我本不想多说,也是为了公务机密,不过眼下启程在即,方兄也是自己人。”

    方以智一听,连忙谦逊:“既事关机密,不说也罢,愚兄相信你。说来惭愧,是我二姑多心了。我祖父曾为京官,姑姑也在北方居住多年,颇为了解地理,但她婚后不久就回南方守寡了,平时总是絮叨说教我们。”

    方以智的三个姑姑,包括堂姑,都是少年嫁人就死了丈夫守寡,在当时颇为著称,算是“吃人的封建礼教标杆”。

    二姑方维仪还是著名的女诗人,见多识广,方以智小时候多靠她教导学问。

    沈树人理解方家长辈的关心,便解说道:“这事儿,令姑倒是有所不知。渤海冬季封冻,确实为期两个多月,不过主要是在天津、山东沿岸水浅之处。辽西到山海关一带,却是不会封冻的。

    家父上个月又给陛下秘奏了一封,恳请进一步调整漕粮北运的方式——不要再像往常一样,把所有粮食运到通州、再到京城入库。而是分出一部分,直接运到山海关军前。”

    沈树人解说着,怕方以智听不懂,又随手拿来一张海图,指点道:

    “方兄请看地图,山海关与辽西各地驻军的军粮,除了靠当地屯田自给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靠北运到京城的漕粮再行分拨的。

    当初漕运走运河的时候,运河只到通州,所以是没办法,只能在通州卸了货,再走渤海沿岸,甚至是走陆路运去山海关,耗费极为巨大。

    家父筹措海运之后,查遍历年卷宗,这才发现海路运输一个最大的优势,在于往大运河最北端更北处的各地运粮时,成本会大大降低。这一块的省钱疗效,远比运到京城的那部分更显著数倍!

    陛下看了奏折,也觉得有理,已经秘准了。所以这次我们跟粮船北上,实际上并不是直扑天津,而要先到山海关,给吴三桂运军粮。然后再从辽西折返京城。

    如果今年气候寒冷、天津附近的海面迟迟不解冻,大不了从山海关走陆路回京城赶考,也用不了几日。”

    方以智顺着地图往上看,心中也是叹服沈家父子的规划确实做得好。

    运河航运,最大的弊端是到了北京就到头了。那些比北京更北方的边关,粮食供应成本是非常巨大的。

    海运虽然解决不了内陆边关的运输成本,但是直达山海关却是非常轻松。

    方以智想着想着,忍不住扼腕叹息:“可惜!要是沈主事早个十年甚至二十年主持漕运,辽西关外各地也不至于因为转运困难而放弃!辽东之地,走陆路艰难,走海路却是畅通无阻。要是辽东敌后各镇一直能保持牵制,这些年哪会让建奴猖獗至此!”

    这都是大明只重陆、不重海的恶果之一啊!

    ……

    安排好元宵节后北上赶考、顺便运粮的事儿,崇祯十二年该忙的事儿基本上也算忙完了。

    沈树人去曹振德处,走正规流程请了假期,说自己要赶考,曹振德也没为难他。

    请完假这天,已是腊月二十四。

    从吴县的河道衙门出来时,沈树人内心竟有些空虚,剩下就是回家安度春节,没别的事儿了。

    此刻已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崇祯末年的冬天尤其冷,苏州都下起了大雪。

    道路积雪难行,就更没人骑马、坐车赶路了。

    沈家是水运世家,沈树人自然是坐船沿着浏河顺流而下,经昆山回太仓。船舱里放着炭炉,煮着热水温酒,还有取暖的炖菜烧烤,好不惬意,跟船外的萧瑟场景,形成了鲜明对比。

    船开了半天,午后时分路过昆山,稍稍停船歇息。

    沈树人总觉得心里有些事儿没了断,停船时才想起,自己对陈圆圆有过承诺,让她等自己半年,这次包场银子到期之前,要给她赎身的。

    大丈夫不可失信于人,这次要是不赎,过了年关去了京城赶考、还要被升官,就不知何时才能回苏州了。

    沈树人立刻吩咐跟班沈福,准备一些银子,还有一些原本打算过年时送给继母和姨娘们的珠宝首饰,让几个精干有武艺的家丁跟着,上岸去一趟梨香院。

    “沈公子来了!圆圆妹妹是沈公子来了!”

    他将近半年没出现,一露面立刻引来了院中姑娘大呼小叫。

    沈树人对笑脸恭维、曲意逢迎的姑娘,也都一律给几两银子打赏,走到陈圆圆闺房门口时,已经撒出去几十两了。

    反正也不常来,难得阔绰一次就当结个善缘。

    也免得他给陈圆圆赎身时,有人从旁作梗,这种事情都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

    沈树人的钱还真没白花,几十两撒出去后,很快就有姑娘为他通风报信:“沈公子,圆圆妹妹上个月被妈妈关了一阵子,也不给她好饭菜吃,都是隔夜剩的。

    那时候你去庐州运粮了,有几个权贵客人夜里来听曲儿。妈妈见你很久没来捧圆圆的场,她都不红了,就想逼她多露露脸。

    圆圆妹妹不肯,跟客人挑明说她的场子都被公子您包下了,得罪了客人,妈妈就责罚她。”

    沈树人一听,立刻就怒了。虽然他当初把陈圆圆包下又晾着,确实是存了不愿被人讹的心态,就是希望陈圆圆不红、身价下跌,但这并不代表他希望看到陈圆圆受苦。

    自古梨园一行,男方想赎一个女人脱身,越是痴情就越是会被老鸨拿捏,不把你家财榨干不算完。而如果女方能痴情一些,自己想办法配合,让自己不红,情况就会好很多。

    沈树人也不及多想,立刻冲进陈圆圆的房间。陈圆圆看到他时,反应还有些呆滞,似乎是不敢相信,许久才扑过来,死命拥抱了许久,泪水扑簌而下。

    “沈郎你可来了,奴家这些日子一直都听你的,可你要是再不来,奴家都怕你忘了人家。”陈圆圆哭泣了一会儿,情绪发泄了出来,这才觉得腿有些软,缓缓坐倒在地。

    沈树人一把拦住她的腰,不让她着地,霸气地抱到床上依偎着,这才卷起她的襦裙,帮她揉着小腿。

    “你这是坐太久没起身,腿麻了吧。比半年前瘦了不少,这半年,我也没新找过女人,只是确实有官司、学业、公务在身,没有办法。不过今晚我就给你赎身。”

    陈圆圆的脸庞还是稍稍有些圆润的,比较像薛宝钗的风格,史书说她“额秀颐丰”,就是脸蛋线条饱满。不过半年孤寂下来瘦了不少,比初见时另有一番韵味。

    而陈圆圆看他的眼神,也有几分痴迷不解,忍不住上手反复抚摸沈树人的脸庞胸膛、宽阔的肩膀。

    沈树人的肉身原本是纨绔恶少,半年多奔波劳碌、劳心劳力下来,比当初至少瘦了三十多斤,而且肌肉含量也增加不少。

    陈圆圆倾心于他,原本只是觉得梨园女子,能得一个有情郎对自己如痴如醉、不惜中暑相求,已经很难能可贵了。如今发现对方比原先更英俊了很多,自是意外狂喜。

    缱绻许久,陈圆圆幽幽说道:

    “奴家没事的,奴家知道沈郎是在忙正事儿,听姐妹们说,近日来的客人,有不少都在传说沈典吏筹办军需的善法良举,连苏父母都称赞你是能吏。听到这些,奴家也很开心呢。”

    两人说着话,屋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美妇,一脸谄媚笑容地进屋,手上拿着扇子和绢帕:

    “呦,这不是沈公子么,您可是快半年没来了,真是稀客啊。虽说圆圆至今还未梳笼,不能留客人过夜,不过沈公子你总算跟圆圆有缘,还那么痴情,老身也不忍拆散你们……”

    圆圆的养母陈氏看到沈树人时,已经伏低示弱,想把沈树人糊弄过去。

    但沈树人岂会让她如愿,当下脸色一冷,把陈圆圆安稳放在床上,起身逼过去:

    “咱可是签了契约的,说好了半年之内,只要我不来,不能让圆圆登台唱曲。我可是都问明白了,明日你就等着去昆山县过堂吧。”

    陈氏也是被吓得颇为局促,饶是她这方面见多识广,好不容易才赔笑解释:“沈公子,老身也不是故意违契,这不是说好了你包圆圆半年、让她在文人雅集上多露露脸,可你花了两千两银子,便一走了之,老身还以为你不要她了……”

    沈树人直接打断:“我要不要,是我的事。敢惹我官司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家丁打死了一个争买侍女的,我去了趟南京,毫发无伤,还进了国子监,捐了官。跟我们沈家斗,想想清楚下场。”

    话说到这份上,陈氏完全知道沈家势大,如果自己占理,说不定还能找其他主顾撑腰,但这次的事儿,连理都在沈树人那边,对方一较真,她绝对不可能有胜算。

    她表情立刻垮了下来,还想回本,连忙说道:

    “沈公子赎罪!老身知道错了,咱也不敢奢求一万两了。你就出五千两,今晚就能把圆圆带走,咱就算两清了!反正圆圆也没真给人唱曲,她也拒绝了,您没有损失。”

    沈树人冷笑不止,陈氏心中发毛,一咬牙解释道:“您之前给圆圆包场半年的银子,反正你也没让她真唱几场,大不了也算在这五千两之内,你再给三千两就带她走吧?”

    一番挤兑之后,沈树人也意识到还是给点钱、走个正规手续,免得以后再生事。拉扯之后,交了两千两银子,烧了卖身契,另外写了文书,把陈圆圆带走了。

    ……

    一番手续折腾完,已是傍晚时分,雪下得更大了,也不适合开夜船回太仓。

    陈圆圆冰冷的小手抓着沈树人,顶着雪走在浏河边,还有几分不真实感。

    她很小就被卖到了梨香院,由养母陈氏调教,如今才得自由,竟有些不知所措。

    天气虽然寒冷,她却大口大口地贪婪喘气,似乎这夹杂着白雪的寒风,都比梨香院里温柔香软的甜腻芬芳要好闻。

    “沈郎,今晚我们就歇在码头船上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沈树人霸道地紧了紧妹子的腰:“睡船你你不怕冷?”

    陈圆圆娇俏一笑:“沈家的船,怎么可能冷?你们这样的富贵人家,车上都烧着炉子吧,何况是船。只要沈郎肯裹着奴家,就是陪你窝破庙都不会冷的。”

    沈树人笑了,他可不想晚上睡在烧了炭盆的船舱里一氧化碳中毒,住宿当然要住在通风好的地方了。

    “走,去沈家绣庄,我怎么舍得冻着你。”沈树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家丁弄来车马,去董家绣庄过夜。

    谁让沈家在苏州各县,统统都有庄园别墅呢。

    陈圆圆眼神一闪,又有些忐忑,上了车之后才敢问:“沈家绣庄……可是原先的董家绣庄么?小白妹妹应该也早就被郎君赎身了吧?她现在可好,一定很得郎君宠幸吧。”

    沈树人襟怀坦荡地一笑:

    “她很努力,也挺讲节义。几个月前,她每日琢磨鼓捣,在我的点拨下,发明出了飞梭,获利不少。我已经奖赏她恢复自由身了,不过她家也早就没有家人了,她自愿以客身继续跟着我。

    她一直念念不忘你的恩情,知道是你指点我去给她赎身的,坚持不肯在你脱离苦海之前、跟我发生私情。何况她之前还背着母孝未曾期满,我怎会强她做那等龌龊苟且之事。”

第28章 方离陈圆圆,又见吴三桂

    董家绣庄在昆山城北,阳澄湖畔。

    从浏河边的码头过去,马车也要个把时辰,抵达时已是深夜。

    董小宛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她还穿着素色绫裙,在屋里掌灯夜读,研究《梦溪笔谈》和《天工开物》,琢磨如何进一步改良织机和纺车。

    最近她独居在此,沈家也分拨了些侍女伺候她,并且专门调来一个做素菜和鱼虾手艺好的厨娘,确保她衣食住行并无缺漏。

    董小宛从中感受到了相当的尊重,内心很是温暖。

    她二十七个月的母孝尚未期满,不该吃禽畜肉食。但吃点太湖银鱼、阳澄湖大闸蟹,倒是无妨。

    古人觉得没有红色血液、不用屠宰的东西也都不算荤。

    沈树人买她以来,从不做越礼之事,连手足之欲都没逞过,尊重她的孝道,这让她觉得自己更有责任好好努力。

    冷静下来之后,她也想明白了:前些年自己经营董家绣庄失败,只是因为自己女流之辈,不好过问外面的事,故而被掌柜欺压诈骗。

    但自己的手艺,和对纺织刺绣的理解,还是非常不错的。现在公子主外,自己主内,把一直在漏水的短板补上,未来大有可为。

    把绣庄振兴起来,倒也不是为了钱。更是为了告慰父母在天之灵,让他们知道毕生心血没有在女儿手上倒掉。

    “爹,快过年了,女儿不能给别人拜年。不过如今苏州最大的三四家织坊,都开始用女儿雕凿研制的飞梭织绸缎,你看到了,一定会开心的吧。”

    董小宛看书看着看着,就有点走神,心中默默念叨,似乎回忆一下过世的亲人,就能让生活更有年味。

    就在这时,庄子外面传来车马的响动,让她微微一惊,还以为自己思念亲人产生幻觉了。

    “黛兰、纹竹,打上灯笼,跟我到院子里看看。”董小宛心中害怕,连忙喊上沈树人分给她的贴身大丫鬟壮胆。

    她们刚走到院子里,看门的家丁已把来客放了进来,正是沈树人一行。

    董小宛心中忐忑,还有些不知所措。旁边的黛兰、纹竹却抢先扑了上去:“少爷您怎么来了,过年把我们接回去好不好嘛,这里怪冷清的。”

    “有什么冷清的,这里是少你们吃穿用度了不成?你们陪董姑娘多说说话不就好了,她不方便给人拜年,要体谅。”沈树人对外放的贴身丫鬟还是很随和的,并不给脸色。

    董小宛正要道谢,沈树人身后转过一个穿着粉红色绫罗襦裙、外面罩着斗篷的娇俏身影。

    董小宛一开始看不清对方面容,对方轻盈地走到她面前,放下兜帽抖了一下积雪,巧笑倩兮地招呼:“小白,还认得我么。”

    董小宛下意识捂住了嘴,又惊又喜,扑上去一把拥抱住:

    “圆圆姐?公子终于救你出来了?太好了,我总算踏实了。当初要不是你跟公子说起,我如今怕已遭了那些欺主刁奴的毒手。我能有今天,第一要感谢公子,第二就是要谢你。”

    “没事了,都过去了。你也不用谢我,虽然我当初不知道沈郎想干什么,但我知道他肯定有他的理由。他要我介绍一个符合条件的姐妹,我就介绍了。”

    陈圆圆也不居功,拍抚着董小宛的背安慰。

    因为当初沈树人找到她时,本来就是另一番说辞,陈圆圆根本不知道董小宛会这么感激她。

    董小宛听了之后,身子也是微微一震,但她心思灵窍,没有表现出来。当下只是跟旁边的沈树人客套几句,表示她跟圆圆姐有很多话要叙旧,沈树人也没阻拦。

    黛兰、纹竹也乐得如此,连忙吩咐准备木桶热水,伺候奔波劳碌的少爷先泡澡解乏。

    沈树人泡澡的当口,董小宛拉着陈圆圆回屋,躲进书房把门关上,这才细细追问:

    “姐姐,你再说一遍,当初公子是怎么和你说的?不是你主动提到说你有一个姐妹,如今困顿不堪、为豪奴所逼、还欠着沈家的钱么?”

    陈圆圆一愣,回忆了一下:“不是我主动说的,是公子求我的,让我介绍个窘迫的姐妹,还说买回去后也不会宠幸,他另有难言之隐。”

    董小宛也是聪明人,关键她也是当初沈树人去南京那个案子的当事人之一,对前因后果很清楚。如今听了陈圆圆这话,再略一琢磨,顿时脸色煞白。

    “原来……难道……公子买我,是为了故意给我家那些欺主刁奴下套?他反杀那恶奴,并不是为了我?”

    董小宛不由有些伤心,好久才平复下来,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管怎么说,沈树人客观上还是帮到她脱离苦海了,有些事情,论迹不论心,自己也没立场去质疑。

    姐妹俩聊了一会儿,氛围也渐渐沉寂尴尬起来。陈圆圆也是心思灵透之人,已经意识到自己肯定哪里说错话了。

    过了许久,沈树人在黛兰纹竹服侍下,沐浴更衣完毕,来到书房陪二女聊天。

    一进门,他也注意到氛围有些怪异,陈圆圆也连忙提醒了几句,沈树人立刻猜到了原委。

    这事儿倒也不是他不谨慎,而是他知道,任何机密都是有保密期限的。这事儿如今再泄露,也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郑森已经在南京国子监住得很习惯了,郑家人与杨嗣昌之间的猜疑链也已经被切断。就算沈树人的计谋最终为这两方所知,也不会大惊小怪的,只会接受这个“善意的谎言”。

    所以,沈树人也坦荡地承认了:“小宛,我最初和你说的那些话,确实有所文饰。不过我和圆圆说过的话,天日可鉴,半句也没有虚言。

    我也可以保证,我做那个局,不是为了个人荣华富贵,当时确实是事急从权,为了大明江山——

    国家大事你们也不懂,我简单说吧,张献忠初反时,熊文灿被下狱,其他受熊文灿招抚的军阀,都很紧张,剑拔弩张唯恐朝廷清算。我做这一切,是为了把郑家人弄去南京。

    现在一切都已过去,相互猜忌也快刀斩乱麻解开了。我跟你们说了也无妨,你们尽量守口如瓶,相信你们也不喜欢多嘴朝政军务。”

    哪怕情报机构的秘密档案,都有解禁的那天。沈树人这个秘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原来是为了大明江山……小妹何德何能,能为这事儿略尽绵力,还有什么不足的。多谢公子不瞒小妹,小妹会誓死守口如瓶的。以后公子的事儿,绝不多问,你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肯定有你的道理。”

    董小宛不卑不亢地说,态度很诚恳,语气却少了几分崇拜,似乎还在彷徨寻找自己的定位。

    陈圆圆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今天的话,坏了沈郎和小白的情分恩义,连忙悄悄对着董小宛说和:

    “妹妹别多心了,自古论迹不论心,不管沈郎当初怎么找上你的。这些日子他护你疼你,不欺暗室,总是真的。

    对了,听说你一直守身如玉,不让沈郎宠幸,是因为我还没脱离苦海,你不忍抢先。如今我也出来了,你可不得好好的,怎么反而多起心了。”

    董小宛很有原则地掰开陈圆圆的手:“姐姐不必如此,我母孝至今未满,还差着一两个月呢,本来就不能苟且,并不是等姐姐。

    今日是姐姐的好日子,姐姐带公子先走吧。我没事的,只是一时知道了太多东西,心乱得很需要慢慢想。”

    董小宛执拗地把沈树人和陈圆圆推到另一间卧室,自己回房关上屋门,静静抱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大学之夜,她一身素白,和陈圆圆今晚特地挑选的一身粉红,对比得分外鲜明。

    明朝时进过优伶行当的女子,纵然是只唱曲的清倌人,赎身为妾后,也只能夜里用小轿子偷偷抬走,身上只能穿粉色,不能穿大红。如果是进豪门大宅,轿子还得走边门或后门,不能走正门。

    陈圆圆今夜连纳妾之礼都没有,只是赎身,连夜轿都省了,她唯一能自我安慰的,就是特地穿上浑身粉红,挽留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

    ……

    一夜无话,董小宛的心乱如麻,也省了双方的尴尬。

    陈圆圆初经人事,不胜缱绻眷恋。

    极端的疲惫之后,闻着爱郎身上的男人味,如痴如醉,一整夜迷迷糊糊,不辨醒睡。

    沈树人同样欲仙欲死,虽然已跟数个通房侍女尝过滋味,事到临头也不得不感慨,这个时代的人间绝色陈圆圆,到底与众不同,非凡脂俗粉可比。

    原本他打算住一夜就回太仓家中过年,沉溺温柔乡中之后,难免不能自拔,又多待了几日,拖到腊月二十八才启程。

    陈圆圆跟他不分昼夜缱绻数日,还依依不舍:“相公,能带奴家回家过年么?以侍女身份也行。”

    沈树人也很有担当:“我若是过完年还留在苏州,带你回去自然不妨。可我最多元宵节后,就要出海去山海关运粮、随后进京赶考。外面兵荒马乱,不可能带你一起的。

    你现在去了我家,家中亲戚长辈一时也不能接受你。一旦我走了,我继母或者姨娘们对你不好,谁来护着你?

    还不如陪着小宛一起解闷,我出远门后,会把身边贴身丫鬟都派来,跟你们一起玩耍,也好有个照应。

    等我从京城回来,定能得个外放官职,到时候我带着你们上任,自立门户,也不用担心大宅门里是非多、有人欺负你们了。”

    沈树人说得句句在理,陈圆圆也没有再坚持。后来沈树人也确实说到做到,他回家陪家人过了年,仅仅年初五后,就又跑到昆山绣庄来住了七八日,一直到元宵节前要启程,才恋恋不舍离开。

    元宵节次日,陈圆圆和董小宛都坐着沈家提供的小乌篷船,沿着浏河顺流而下,一直送沈树人到刘家港。

    两女依然一个粉红、一个素白,一个眉目媚态,一个端庄肃穆,俏立船头,目送公子登上大海船,扬帆而去。

    大海船上,另有沈家的水手、家丁、漕运小吏、护卫,还有沈树人一些一起进京赶考的朋友。

    方以智也跟着沈树人一起靠在船舷上,很是好奇地登高观望海景,拿着折扇指指点点。看到旁边小船上两个佳人送行,方以智也是瞠目结舌。

    “沈贤弟真是好艳福,原先鼓捣飞梭的时候,见过一面董姑娘,已惊为天人。没想到旁边那位粉色裙袄的佳人,更是……方某真是才疏学浅了,竟也有词穷之时。那也是贤弟的爱妾么?”

    “算是吧,不过请去掉这个‘也’字。”

    他和董小宛之间,至今还是很清白的,一直保持了互相尊重,相敬如宾。

    “也罢,不说这些了,方某活了这些年,也还是第一次出海。这等四野茫茫,海天一色,还真是让人诗兴大发。苏州真是好地方啊,相出海便能出海。

    不知我们抵达京城时,能不能打听到贤弟的好消息呢。贤弟去年立了那么多功,吏部京察一定已经为你拟好了升迁吧,可惜在海上这些日子听不到消息。”

    方以智猜得也没错,因为就在他们出海“离线模式”的这段时间,远在京城的崇祯,已经先后数次看到了给沈树人表功的大臣奏折。

第29章 简在帝心

    时间线回溯半个月。

    崇祯十二年腊月末,京城。

    例行的吏部京察工作已临近尾声,各衙门上上下下送钱走门路的人络绎不绝,谁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数以百万两计的白银,在各方势力之间涌动流转,化作一纸纸升迁调令,或是遮掩无能、文过饰非用的赦书。

    该升的升,该保的保,该逃离战区火坑的赶紧逃,皆大欢喜。

    大明已糜烂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对于这一切,崇祯皇帝朱由检,其实心里多多少少也清楚,要不然也不会两度下罪己诏了。

    他只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

    这天,又已是深夜时分,朱由检照例在乾清宫内批阅奏折。年仅二十九岁的他,鬓角已经有些白发。

    不得不承认,不管政治手腕如何,朱由检的工作态度还是很好的,非常勤政。

    这一年里,他最关心的政事,当然是对张献忠的围剿军情。

    崇祯十二年,算是李自成和清军比较消停的一年,全国上下的主要矛盾,恰恰是张献忠——

    李自成自崇祯十一年兵败后,就在河南、陕西一带转入防守,化整为零退守各处山区,虽然在积极招兵买马扩大势力,但暂时还没敢转入强势进攻。

    关外的鞑子军队,去年破关杀进河北平原、在河间杀死了卢象升,导致明军损失惨重。

    但卢象升死后,洪承畴、孙传庭都被从剿李自成的战场上撤走,调往蓟门、宣大、辽西堵口,清军暂时也讨不到好处。

    所以北方地区在整个崇祯十二年里、反而处在一个短暂的微妙平衡中。李自成和清军都不想啃硬骨头,都希望明廷把主要精力用于对付另一方。

    但谁都能预料到,一旦洪承畴或孙传庭中任何一部出了问题,那清兵和李自成绝对会第一时间跳出来抢人头。

    相比于北方的微妙平衡,南方地区从五月张献忠复反以来,已经有两三个省被打烂了。

    杨嗣昌殚精竭虑,也只是稳住局面、不让更多百姓和地方被裹挟,要说反攻进剿,目前还力有未逮。

    “张逆狗贼,朕誓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报凤阳祖陵之仇!”

    朱由检看着一条条战报,暗暗咒骂,却又不敢高声。

    唯恐被旁边的宫女宦官听见,失了皇帝威仪,让人看穿他内心的无助。

    张献忠四年前打到凤阳府时,曾把老朱家的祖坟毁了,朱由检不得不下了人生中第一道罪己诏,向祖宗忏悔,还杀了很多围剿张献忠不利的大臣武将泄愤。

    他本以为,去年自己宽宏大量,熊文灿招降张献忠时,他承诺赦免了其毁祖陵之罪,张献忠总该感恩戴德了,谁知这厮竟还要再反!

    看了一大堆破坏心情的奏折后,朱由检只觉胸口憋闷,如同离水的鱼,想要找点能顺顺气的好消息。

    翻来翻去,最后才翻到安庐巡抚史可法的一份奏折,乍一看似乎还不错。

    史可法虽不用直接面对张献忠,但好歹也面对了被张献忠裹挟复反的革左五营。奏折上禀报了最近的几场小胜仗,是跟蔺养成、刘希尧打的,消灭数千贼军,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奏章最后还感激了一番同僚,说是给安庐前线提供军需后勤的部门,工作做得不错,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听说还节省了不少开支。

    难得一条好消息,朱由检立刻专心地往下读,随后就注意到了几个名字,还有一串数据。

    “朝廷军粮转运、漕粮漕运,往年靡费竟如此巨大?每石米过江、过湖便要数钱装卸银?今年实施新法,却能降到九分一石?这史可法的数字,不会有错吧?”

    朱由检生性多疑,看到这儿还不敢信,就咳嗽了一声。

    旁边立刻有一个眼色很好的宦官王承恩过来听用:“陛下有何吩咐?”

    “去户部找个人来,朕有事要问——让他们准备一下,是关于漕运的。”崇祯本不想说得太清楚,还想突击检查一下。

    但一想到户部那群人的惫赖无能,他就有些泄气,还是挑明了算了。

    户部尚书程国祥,是个能躲就躲的和事佬,也不揽权,也不想做事,崇祯去年任命他以来,稍微用了一阵子,就觉得这人不行。

    历史上,程国祥也确实没干多久,明年就要成功告老还乡、逃离京城了。估计也是一个看到大明大厦将倾、伴君如伴虎,想早点跑路的。

    过了好一会儿,略显老态龙钟的程国祥,果然从当值的阁房慢吞吞赶来了,表情还有些不情愿,似乎在怨念皇帝为什么不白天办公。

    为了怕回答不清楚,他还特地带了几个助理,不过都没资格进殿,只是在廊外候着。

    朱由检开门见山:“程卿,往年漕运军粮,在正数之外,各地还要加征过江银、过湖银的么?朕在户部账目上怎么没见过?”

    程国祥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么简单的问题,他连忙抖擞精神:

    “陛下,漕粮在淮北运河各段的运费,是朝廷明列开支、提前加征,最后也由漕运总督统一使用。

    但南方各地,抵达淮安的远近不同、道路难易不同,需要自行筹措,朝廷只要确保漕粮是在淮安与漕运衙门交割就行,其他并不查账。”

    朱由检听了,稍稍回忆了一下,这番说辞好像之前也听过类似的解读。

    想了许久,他才想起是年中时被他外放到南方去试点漕运改海的沈廷扬,说过这个弊端。

    朱由检立刻追问:“想起来了,这事儿是不是你们户部一个叫沈廷扬的也跟朕抱怨过?说是如今各地管束过于粗放,靡费民脂民膏?”

    程国祥应声回答:“陛下博闻强识,令臣汗颜。沈廷扬确是我户部承运司的一名主事,如今在苏州公干。”

    朱由检:“那你再说说,往年名义上,各地收的过江银、过湖银有多少?”

    程国祥有些答不上来,只好请求让候在殿外的助手拿来账目,然后一五一十说了。

    朱由检听说还真需要多征每石好几钱银子,也是颇为心疼:

    “朝廷今年加派练饷,也不过得七百余万两收入。而京城每年需要南方运入漕粮四百余万石,现在看来,光是过江银、过湖银等运费,就有数百万两了,要是地方上能把这些钱省掉一半,那也相当于练饷总额的两三成了!

    这些钱要是拿来给朝廷当练饷多好!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们户部与漕运总督衙门,就从没想过革除这方面的弊政么?想想办法省着点银子!”

    “陛下,《孙子兵法》曰,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运粮的耗费,自古便极为巨大。运河行船虽然俭省,可运河各段水位高低不一,需要逐段换船,这钱实在是省不下来。”

    程国祥被骂得一脸懵逼,也只好这样应对,心中还暗忖皇帝今天是吃错药了?

    而且漕运损耗虽然巨大,可也养活了那么多人呢。

    京杭大运河各段的枢纽装卸节点,哪个不是百万人口的大城?

    就说山东临清,一个县城,只因为在大运河穿黄河的枢纽上,有人口两百万。或许其中一百万是老弱妇孺、配套家属,可码头工人漕丁至少也有五六十万。

    另外三大运河节点通州、淮安、扬州,也一个个不遑多让,只是不像临清那么产业结构单一罢了。

    然而,朱由检并不会放任程国祥的慢性子,他见这个老朽的户部尚书毫无觉悟,直接把史可法的奏章丢到他面前:

    “别说什么可不可能,安庐巡抚史可法的折子都写得清清楚楚,苏松河道给庐州军前运粮,过江银耗费才九分银子!你们户部回去好好查查,如果属实,能学则学!”

    程国祥一惊,连忙捡起来仔细看,心中暗暗有点懊悔自己最近的怠政。

    临近年关,他确实不太想干活,很多事情都交给下面随便处置。皇帝任命他当户部尚书以来,也不太重视他,最多的时候连续四五个月不召对,他也就麻痹大意了。

    谁能想到皇帝今天忽然就心血来潮,找他问得这么细。

    程国祥只好免冠请罪,表示立刻去查清楚。

    ……

    程国祥这一查不要紧,立刻给了户部一名副职的侍郎蒋德璟捞到了表现机会。

    那蒋德璟平时比养老尚书勤勉些,当晚得了消息,也不管自己并不当值,眼巴巴快马加鞭赶到宫里求见,帮皇帝解惑,还递交了另一份留档备案的地方上报文书。

    朱由检看蒋德璟勤快,总算心情好了一些,温言问道:“蒋卿所呈的这份文书,所言何事?”

    蒋德璟:“回陛下,这是苏州知府张学曾上报的今年开支节要,原本是给户部备案,强调苏州府今年财政方面的建树。

    其中便提到,苏州府实施了新规管理漕运、还改良工法,让漕运装卸转载花费大大降低,希望能推广到南直隶各府。

    张学曾所述,比史可法奏折详细得多,臣仔细核验,还请托工部按照所述之法实验,发现确实可行。只是此奏来得仓促,臣也刚刚核验完效果,故而未曾上报。”

    史可法的奏章,是给皇帝禀报军情、顺带提了一嘴后勤的事儿,自然不可能在正文中说技术和管理细节,那样读者绝对会不耐烦的。

    张学曾上报的文书,却不是给皇帝的,而是专门给有关主管部门,内容也就详细得多。

    朱由检听了,立刻精神一振,对蒋德璟也高看了一眼,觉得这个侍郎似乎比老尚书还勤勉一些。

    他连忙结果张学曾的文书,仔细通读。

    最后看到张学曾表功的“苏松河道衙门沈林”这个名字时,忍不住问了一声:

    “朕记得你们承运司的沈廷扬便是苏州人吧?这又来一个姓沈的苏州人,也是管水运粮草。二沈之间,莫非有些关联?”

    蒋德璟对本部的同事还比较熟,立刻应声回答:“回陛下,据臣所知,承运司沈廷扬有一子,似乎就叫沈林。不过拿沈林尚且年少,或许是今年才刚刚得以为朝廷效力。”

    朱由检叹了口气:“你们再去好好核验一下这个新法,如果确实能省下大笔银子,这样的少年英才就该重用。”

第30章 两千年来的儒生不行,不代表我不行

    崇祯吩咐的事儿,户部侍郎蒋德璟当然很上心。

    回去之后又好生严密复核、让人做实验、精细测算。最后确认沈树人那套粮船装卸的技术优化、管理优化,确实能比目前的旧办法,至少省掉一大半成本。

    不过做实验也要花些时间,所以蒋德璟最后来回报时,已经是年后了。大年初六朝会之后,蒋德璟才排到时间私下求见皇帝,陈述情况。

    这些日子里,他也额外做了不少功课,主要是搜集那个沈树人的更多官场履历信息、看看吏部那边京察的结果、后续的安排。

    蒋德璟很了解崇祯,知道这次再面君时,陛下说不定会多问一些问题,准备全面一点总没有错的。

    果不其然,听完这次汇报后,朱由检心情颇为不错,也顺便问起了沈树人的情况。

    蒋德璟连忙回奏:“陛下,臣也觉得那沈林是个实干之才,特地去吏部了解了一下。这沈林之前只有秀才功名在身。

    是去年七月刚刚被南京国子监司业吴伟业拔擢,纳捐了一个举监生,随后捐官入仕,为正八品苏松河道典吏。

    刚刚过去的考绩,酌定其去年表现为上等,拟破格提拔为正七品河道库使。陛下若是觉得没什么不妥,吏部便会照此办理。”

    正八品只干了四个月,就提拔到正七品,中间跳过了从七品,确实是非常破格的快速升迁了。

    不过朱由检显然不是很满意,他想到的,是这种小官都能为朝廷省下那么巨量的钱,为什么不能更不拘一格用人才呢?

    “如今国难之秋,当有非常之法用人,怎能一味拘泥于成例?”

    蒋德璟心中一凛,连忙中规中矩地说:

    “陛下锐意进取,自是正理。不过臣以为,吏部的举措,也是老成持重之法。此事毕竟事涉数十万漕民、百万两国帑。对涉事官员循序渐进地奖励,也是应该的。

    我大明幅员辽阔,各地民风、地理都有不同。户部小范围试点能复现,不代表推行全国也能如此。一项政策在江左是善政,到了民风彪悍之地,说不定就打了折扣。

    陛下如果只是想拔擢幽隐、勉励才智擅算之士为国尽忠。何不让各地先行尝试,待实效反馈之后,若是果然高效,再给相关人等后续加赏。”

    朱由检一听,倒确实是这个道理。

    这个事儿功劳可以很大,但还没全面验证。那完全可以把赏赐和升迁拆分开来。

    目前只是苏松两府相关工作卓异,就已经给沈林升了正七品。将来推广到整个江南,如果都受益,那就再升一级好了。

    一件大功劳升两级,也算皇恩浩荡了。

    而且这番话也提醒了他:这种革新,牵扯太多,目前第一阶段可能只是报喜不报忧,后续说不定会有弊端暴露出来。

    想明白之后,朱由检便拍板:“既如此,蒋卿你立刻安排各地推广试用,有情况及时上奏。”

    蒋德璟连忙谢恩退下,也松了口气。

    他作为户部侍郎,是知道户部和漕运总督之间的矛盾的。沈树人这些试探,显然是沈家漕运改革的一步投石问路。

    如今这策略还没推广全国,朱大典的反击也还不明显。但一旦强推,反弹必然出现。

    自己夹在中间,可不能因为皇帝临时脑子一热,就听风是雨。得等朱家反击完、皇帝给出最终盖棺定论,他才好往上冲。

    这是在崇祯身边为官多年、才总结出来的“防背锅铁律”。

    ……

    京城吏部、户部在处理沈树人升迁安排的时候,身在茫茫大海上的他,并不知道这一切。

    自从元宵节次日登船出海以来,十二天的时间里,沈树人一直处在“离线模式”,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当然,离线模式也有离线模式适合干的事情,比如可以每天窝在船舱里,跟大学霸方以智切磋切磋文章、谈论一下学问。

    顺便打打“八股文”这个不需要用到联网功能的单机游戏。

    还别说,关在海船上专心做学问,那效率还真是高。

    简直可以和后世写手被锁了手机、电脑开启小黑屋软件码字的效率媲美,日更两万不是梦。

    十几天的高专注度磨炼下来,身边还是方以智这种解元级名师,沈树人别的不说,对于八股答题应试技巧、高分套路,基本上掌握了个七七八八。

    只是文笔修辞水平还略颇有欠缺,这也是没办法的。那些玩意儿需要日积月累,非一朝一夕可成。

    方以智并不知道今年考试的风向变化,也不知道历史书上的时政策论真题。他本着对沈树人文章真实实力的评估,颇有几分泄气。

    这一日,已经临近山海关快靠岸了,大家也无心再写文章,方以智就感慨地劝说他:

    “贤弟,你不会真觉得自己今科能行吧?我看你也就走走过场,长长见识差不多了。反正你已捐官,还立了功,说不定很快升迁。再考下去,也不能拿到更好的官职了。

    不是愚兄打击你,这些日子看下来,你这文章就算经我临阵磨枪调教,最多也就勉强到举人的水平,离进士真是差远了。”

    “能有实打实的举人实力,我也很满意了,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这监生都是买来的,说白了原先也就一个中等偏上的秀才水平,能到举人很好了。”

    沈树人也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打着马虎眼,掩饰自己早已根据《明史.魏藻德传》知道真题这一事实。

    在海上这些日子,他一边学文章,一边也静下心来,忽然想明白了一个大问题,进一步坚定了他去考一次科举的决心。

    实话实说,沈树人不是为了做更大的官,也不是为了将来“在科班出身的同僚之间,更能融入团队、不遭人冷眼排挤”。

    如果只是要升官,买官加立功绝对也够快,考个进士只是锦上添花。

    腐儒文人的认同,也不过就剩三四年有效期了,未来是刀把子硬说话就硬气的时代。

    他坚持考试的真正原因,是他想到了王莽和赵匡胤的历史教训——为什么历史上汉唐武德充沛?宋朝却怂得一逼?

    这里面固然有很多很复杂的原因,但一个重要原因,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

    汉朝中断,是因为王莽这个“儒家道德楷模”玩了一把禅让、是没有掌握军权的高层贵族政客的和平政变。

    所以王莽被推翻之后,汉朝觉得最大的威胁依然不是来自武将,而是来自贵族政治,没必要太提防着武将。

    宋朝代周,却是靠的“陈桥兵变”,赵匡胤之前的身份是节度使、禁军将领。再加上宋朝是第一个真正从上到下全面贯彻科举制的朝代,文人士大夫地位空前提高,

    士大夫想要打压某个功勋卓著的武臣时,每每都可以拿“太祖皇帝当年也是大周忠臣呐”来恶心人,屡试不爽。

    明朝虽然没有宋朝那么严重,但以文制武的问题多多少少也是存在的。

    倒不是说防止武将叛乱不对,但关键是很多儒生文科阶级把这个当成了排除异己、抱团结党的工具,那就祸国了。

    沈树人是存了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统一中原驱除鞑虏的志向的,所以在船上这些天他想明白了:

    那些腐儒不就是仗着“历史上从没有儒生窃取最高权力成功过”这种丢人的历史战绩,对着皇帝摇尾乞怜、换取皇帝最放心重用他们么?

    但这个逻辑是不通的,如果在造反问题上越无能、皇帝就越要重用科举官,那宦官在造反方面更无能,是不是皇帝就更该重用宦官?明朝的宦官干政底层逻辑就是这么来的。

    指望依靠让最高统治者相信你威胁低而用你,而不是因为你能力强能做好事而用你,这逻辑本身就很无耻。

    那他沈树人偏偏就要破掉儒生两千年来这个性无能的处,让后世历史书明明白白写下:

    儒生也是能夺权成功的,皇帝没必要因为儒生特别无能、用着放心、翻不起浪来,而给他们额外优待。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未来世界或许科技进步、连武臣都不重要了,打仗靠科技。那时候,说不定沈树人这一世的操作,能进一步压低那些文科生官僚仗着“我无能”而换取最高统治者信任的操作空间,

    防止文科生压过理科生,弄到米国人那样“法学生当总统”的垃圾政体。最终实现“工人阶级领导”的理工科生治国善政。

    儒生仗着自己性无能保持了两千年的处,他沈树人破定了,孔子也留不住。

    ……

    带着这份壮怀激烈,海船队渐渐靠近了大陆,秦皇岛也出现在了海平面上。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山海关守军的哨船,迎上来巡查盘问,确认是大明的军粮运输船队后,守军立刻恭敬地引导船队到秦皇岛靠岸。

    明末的秦皇岛,实际上已经是个半岛,与陆地之间有淤积的沙洲连接,守军还特地夯实铺设了一条路,便于车马通行。

    如此一来,秦皇岛南岸的深水区,就很适合作为港口锚地,货物装卸上岸后,再用牛车拉到山海关的粮仓里。

    因为船队规模庞大,装卸交割足足需要好几天时间,码头上民夫不够用,不少山海关守军也被将领们抓来当苦力。

    沈树人原本还以为能见到吴三桂,但最后稍微问了一下,得知吴三桂如今还是宁远总兵,驻扎在关外的宁远。山海关这边只有一个监军太监高起潜负责。

    这也怪明末关外的各方势力范围变化太快,沈树人读史时稍微记错也是有的。如今明军在关外还有几个据点,似乎要后年洪承畴彻底覆没后,才全部丢掉。

    高起潜表示,把粮食卸下来之后,他们还要另外想办法运去宁远。

    沈树人当然觉得这样太麻烦,主动跟对方请示建议,让其中一部分海船别卸货、沿着海岸继续往东北关外挺近,分别到宁远锦州等地卸货。

    高起潜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顺水推舟就给沈树人出了文书授权。

    沈树人拿着文书,又耽误了数日,往返于宁远等地,把所有军粮分批运到。

    反正春闱要二月下旬才考,自己还有二十多天赶回京城,绝对是来得及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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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姓窃明介绍:
朱树人回到了崇祯十二年,大明已然彻底病入膏肓。
自己区区一个秀才,连官都不是,用正常手段怎么来得及拯救大明?
既然如此,只好用一些非常手段了。国姓窃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姓窃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姓窃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