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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姓窃明全文阅读

作者:浙东匹夫     国姓窃明txt下载     国姓窃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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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少爷中暑了,不如我们送他上路吧

    崇祯十二年五月十九,芒种。

    苏州太仓刘家港,一座八进深的豪宅内。

    月初才刚从京城因公返乡的户部承运司主事沈廷扬,神色凝重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确认窗外没有人影,他才打开书桌暗格,拿出一封纸色尚新、但已被翻看得皱巴巴的密信,放在蜡烛上烧了。

    直到火苗舐手,他才吃痛地甩了甩指头。

    信是兵部尚书杨阁老写的,里面只交办了一件事:让他尽快做个表率,把他唯一成年的儿子送到南京国子监去。

    本来么这也是好事,何况是为了大明江山,沈廷扬义不容辞。

    但偏偏他那骄纵的儿子,前阵子因为跟家里闹别扭,瞎作践自己,中暑了。

    沈廷扬怕路上有个闪失,就想等儿子病好再说。

    谁知这一拖延,就生出了变故。

    如今他也是悔不当初,只能硬着头皮见招拆招了。

    ……

    与此同时,沈家大少爷房中。

    朱树人静静躺在一张罩着天青色软烟罗蚊帐的紫檀拔步床上,唯恐漏出破绽。

    其实,他一刻钟之前就醒了,典型的穿越。

    但刚开始脑子有点乱,所以多躺会儿缓口气。

    昨天,他还是一个职场中年,在一家国际关系智库混。工作这些年,他勤勤恳恳,写过不少实事求是的内部参考。

    但所长是个谄谀之臣,嫌他的文章总是提醒风险、首长看了可能会心情不好,经常卡着不让发。

    和平年代,这种报喜不报忧的文科砖家很多,反正涨潮时看不出谁在果泳。但真到了多事之秋,铁定是要误大事的。

    所以朱树人最终选择了辞职揭盖子。

    不过,他心里也挺空落落的。

    自己研究了十几年的历史军事、外交谋略、情报分析。到了社会上,没有民企老板会为这些屠龙之技买单的。

    所以昨晚跟兄弟们吃散伙饭时,他难免长吁短叹多喝了几杯。

    没想到醒来后就在明朝了、还夺舍了一个纨绔弟子。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还有点小兴奋——如今似乎已是崇祯年间,这等乱世,一身所学不就有用武之地了么。

    前世那些烂在箱底的阴损毒招,正好翻出来晒一晒、往鞑子身上招呼,一点都不浪费。

    回忆清楚前尘往事,朱树人又开始琢磨怎么适应新身份。

    这肉身好像是叫沈林,虚岁十八,还没取字。

    朱树人自然而然闪过一个念头:“林”和“树”也算勉强关联,自己可以设法取字“树人”,就能把前世的名字重新用上了。

    至于姓,暂时没办法,暂时只好叫“沈树人”了。

    好在朱是明朝国姓,历史上郑成功都能因功被朱聿键赐姓,自己将来肯定也有办法。

    ……

    沈树人刚接受了姓名设定、正在盘算以后怎么改回姓朱。

    忽然门口一阵喧闹,屋里涌进好几个人。侍女们避让不及,连连行礼。

    沈树人见状,脑袋稍稍往内侧一歪,决定先继续装晕,静观其变。

    一阵凉风拂过,软烟罗蚊帐被掀开,一只枯瘦的手精准搭住他的手腕,显然是医生在把脉。

    “沈公勿忧,令郎的脉象已比昨日调匀了不少,老朽再敷些藿香冰片油,多半就能好转。”

    把完脉后,那医生一边解说,一边拿出药膏,麻利地涂抹起来。

    沈树人还没弄清情况,就感觉额头和太阳穴阵阵凉热交替,有股介于万金油和藿香正气水的刺激气味。

    他没忍住稍稍动弹了一下,立刻被医生发现了。

    沈树人心念电转,也就顺势慢慢睁眼,假装刚被药力治醒。

    “少爷醒了!”侍女们忍不住欢呼起来。

    随着视线渐渐清晰,沈树人注意到屋内有三个男人和一些侍女。

    除了那医生,剩下的两个男人,一个四十来岁,美髯齐整,容貌庄严。

    另一个面目粗豪,有着钢针状的络腮短须,一时难以判断年龄。

    沈树人心中暗忖:那美髯中年男,应该就是这具肉身的父亲、沈廷扬了。

    沈林留给他的记忆稍稍有些缺失,但主要是近期的事情忘了,问题不大,家里有哪些人他还是记得的。

    这也很符合失忆的一般症状,失忆往往都是越近的事情容易忘,而深层记忆则牢固得多。

    而他前世作为智库参谋人员,自然熟读二十四史,知道《明史》上的沈廷扬是个大明忠臣,坚持抗清,最后在永历二年殉国了。

    想到这儿,沈树人内心对“便宜父亲”的疏离感也减弱了一些。

    毕竟将来生活起居之间、免不了要向这个便宜父亲行礼。他作为现代人,对封建礼教当然会排斥。

    但既然沈廷扬是个抗清义士,那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敬他的民族气节好了。

    另外,想清楚这些来龙去脉后,沈树人内心的抗清决心,也进一步坚定了——历史上,沈廷扬兵败殉国时,他全族连家丁在内七百余人,也都没有投降,全被鞑子杀了。

    所以别看沈树人夺舍了一个有钱大少爷、貌似很赚。但他责任也大,必须玩命抗清,没有别的选择,否则就是全族七百口被杀光的下场。

    ……

    另一边,沈廷扬在发现儿子终于醒来后,果然大喜过望,别的烦恼都暂时抛在脑后,连声对医生道谢:

    “先生真乃杏林圣手,想必犬子很快便能彻底痊愈了吧。也多亏郑贤弟急公好义、寻医赠药,日后……”

    沈廷扬后半句话是转向那个络腮胡男人说的,但他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

    “沈兄何必急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世侄就算醒了,不得好好调养上几个月?王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医生犹豫了几秒,附和道:“沈公子身高体胖,邪火郁滞。用药后,虽然表面上发散了些,但酷暑将至,还是要小心。”

    这话符合医理,让人没法质疑。

    络腮胡男听了,摸着胡渣子哈哈大笑,对沈廷扬一拱手:

    “沈兄,你看王先生也这般说,你还是考虑考虑。礼物我就留下了,就当是给世侄的药资。天色已晚,我就告辞了,不耽误世侄调养。”

    沈廷扬表情尴尬,但也不敢反对:“实在是有劳贤弟了,犬子哪受得起这等礼遇。今日他刚醒,难免礼数不全,来日定让他登门回拜。”

    说着,沈廷扬只好先把客人和医生送出去。

    沈廷扬一离开,房中的侍女连忙凑过来,给沈树人揉胸擦汗,心疼地嘘寒问暖:“少爷您可醒了,这几日可吓死我们了。”

    沈树人无心美色,只想多了解情况,就顺势问道:“头还有点晕,昏迷前的情形都记不清了,我如何得的病?刚才的客人是谁?”

    为首的侍女名叫青芷,闻言不由一愣,随后叹道:

    “还不是您想要一万两银子,买那个梨香院唱曲的姐儿做妾。老爷不肯,你就闹别扭,不知怎么就中暑了。

    外头的事情,我们也不清楚。您病倒后,刚巧南京国子监来信,说是朝廷优恤承运士绅、官员子弟,请你去南京,那客人或许跟这事有关。”

    一万两买个唱曲的?!他闻言不由暗暗咋舌,这舌头是金子做的还是嘴唇是金子做的。

    不过这都是沈林犯下的荒唐,不关他沈树人事儿,大概知道就行了,他也不想多聊。

    青芷便乖巧地打住这话题,又问少爷饿不饿,去厨房弄了一碗虾子阳春面。

    沈树人喝了几口清汤,觉得舒服了些。

    另一边,沈廷扬也送完了客人,回屋查看儿子情况。见儿子能吃东西了,他也安心了些,挥手把侍女们都赶走。

    沈树人放下碗,琢磨着该说些什么:“孩儿之前确实奢靡……好在如今已想通了。”

    沈廷扬苦笑着摆摆手:“以后不许再作践自己!银子算什么,关键是你还没娶妻,不能太招摇纳妾。

    罢了,这些都是小事。唉,原本收到国子监邀请,要送你去南京。如今只好先慢慢养病,真是耽误大事!”

    这已是沈树人第二次听人提到国子监。

    他心中暗忖:既然如今是崇祯年间,时间已然不多了,要拯救汉人文明,他肯定得尽快往上爬。

    去国子监读书纯属浪费时间,但如果作为一个买官布局的跳板,占着茅坑不读书,倒是可以考虑。

    沈树人便试探着表明心迹:“孩儿这病好得快,耽误不了。”

    沈廷扬倒没拿儿子当外人,毫无防备地长叹:“晚了!”

    沈树人不由暗暗警觉。

    刚才他便觉得沈廷扬行事透着一股怪异,比如他和那访客看似称兄道弟,但仔细揣摩两人的潜台词,不难听出其中暗藏的交锋。

    他眼珠子一转,问道:“父亲,不知刚才的贵客是何人?”

    这个问题没什么好隐瞒的,沈廷扬就直说了:“那是福建来的郑鸿逵郑都司。知道福建海防总兵郑芝龙吧?郑都司就是他四弟。”

    沈树人沉吟道:“父亲刚才说‘晚了’,莫非是那位郑都司阻挠、不希望父亲送我去南京么?还是说,是郑芝龙在背后阻挠?”

    “你听出来了?”沈廷扬略感意外,不过也没多想。

    沈树人见猜中了,连忙追问:“我们沈家的事,与他郑芝龙何干?父亲为何要怕他?”

    沈廷扬下意识自辩:“我怎会怕他!我是担心一时不慎误了大事!算了,国家大事和你说了也不懂,你先好好养病吧。”

    沈树人知道信任不是一下子建立的,便暂且退让一步:“既如此,那封国子监的书信,我想亲自看看,这总可以吧?这关系到我将来的学业。”

    沈廷扬转念一想,这倒是无妨。

    送儿子去南京这件事,他前后收到了一暗一明两封信。

    暗的那封是杨阁老送的,已经被他烧了。

    明的那封是南京国子监司业寄的,纯粹公事公办,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阴谋。

    于是他随口答应:“既然你想上进,一会儿我让沈福送到你书房来,你先歇着吧。”

    说罢,他就要转身离开。

    “父亲,孩儿还有一事相求。”沈树人连忙喊住他,趁机提最后一个要求。

    沈廷扬回头:“又怎么了?”

    沈树人:“我虽尚未及冠,但既然要入国子监,还当有个表字。刚才思量了一番,以为‘树人’不错,还请父亲赐予此字。”

    沈廷扬想了想,点点头:“你既名林,取这字倒也贴切。管子曰‘十年树木,终生树人’,望你好自为之,对得起这个字。”

第2章 刚来就被逼到了死角

    父亲离开后,沈树人倒也不急着做事。这具身体才大病初愈,欲速则不达。

    他先在侍女青芷的服侍下把晚饭吃完、洗漱收拾一番,从头到脚换身干净衣服。

    同时见缝插针,不着行迹地向青芷了解更多近况。

    比如,自从刚才他回想起父亲的身份后,心中就有个疑问:父亲既是户部的主事,按说是京官,怎么会在苏州老家呢?

    若是因公还乡,具体因的什么公?

    还好青芷对自家的事情倒也清楚,就一五一十说了:

    原来,沈廷扬上个月又给皇帝上了一次奏章,内容依然是建议“漕运改海”。

    这类奏章沈廷扬已经上过好几次了,原先都会被漕运总督朱大典阻挠,说海上风高浪急不可控、百万漕民衣食所系云云,皇帝也不便强推。

    但最近山东地界也有流贼出没,皇帝不得不考虑运河被掐断的风险,就批准沈廷扬先回乡调研、小范围组织试点。如果明年能确认海运效果更好、也更省钱,再大规模推广。

    沈树人听完,跟脑子里那点《明史》知识一印证,也就释然了——明末确实有过“漕运改海”这档子事儿。

    看来沈廷扬还乡,确系正常户部公务,与国子监来信事件没有直接关系,只是时间上巧合撞一起了。

    排除这一干扰选项后,沈树人也歇息够了,就让青芷领他去书房。

    而他的新跟班沈福,也早已按老爷吩咐,把那封国子监来信,送到了少爷案头。

    还有一些近日的朝廷邸报,也是沈树人刚才吩咐的,都准备好了放在一起。

    沈福是府上老管家沈祥的儿子,原本已经外放、在一间经营朝鲜药材的店铺当掌柜。

    少爷出事之后,老爷不放心儿子身边那些吃喝漂堵的帮闲,彻查清退了一些,换上靠谱老成的家人回来伺候。

    沈树人听说这个情况后,心中也是暗喜:正好新跟班原先都跟少爷不熟,自己将来行事作风有变,他们也看不出破绽来。

    一边想着这些,沈树人手头也不停,翻开文书仔细阅读起来。

    很快,他就先从那封国子监“邀请函”里,捕捉到了一个重要信息:

    “原来这次被邀请入监同学的,除我之外,还有漕运总督朱大典的侄儿朱光实,郑芝龙的长子郑森……

    理由是今年即将开征‘练饷’,各地财政转运会更加困难。朝廷对‘为国运饷’出力较多的官员、士绅子弟予以优待,希望各方同心为国。”

    沈树人看到这儿,先琢磨了一下。

    信上提到的事儿,应该都是真的。

    如今是崇祯十二年,明末三饷的最后一根稻草“练饷”,确实是从这年开始加征的,每年有七八百万两银子。

    漕运总督朱大典虽然不亲自经商,但他家人都经商,而且专做承包漕运的生意。

    而沈家也是富商出身,家里有黄海大沙船百余艘,沈廷扬是崇祯初年才买官转行的——所以他一直力推“漕运改海”。

    当然,“漕运改海”确实能为朝廷省很多钱,但同时也是为自家海船队争取订单。因此朱大典家和沈家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属于互相断人财路,这是最顶级的深仇大恨。

    至于郑芝龙,地球人都知道,长江口以南的东亚海域都是他的,没必要多说。

    说白了,信上提到的这三家都是当时的“水运物流巨头”,朝廷指望他们多出力呢。

    但是,

    如果沈树人一开始就先看到这封信的话,他倒是有可能轻信。

    可现在他已亲眼目睹了郑鸿逵阻挠他去南京,事情真要这么简单,郑家紧张什么?

    所以,这封信只能信一半。

    事实部分可以信,动机部分不能信。

    那么,真实动机到底是什么?

    沈树人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这个问题单靠现有证据、还无法正面推导。

    不过,倒是可以逆推出一些关节——

    比如,他很容易想到,这信函上同时邀请了他和郑森,那就说明,郑芝龙极有可能不是在“阻挠他沈树人去南京”,而是想“让沈家当出头鸟率先装病抗命,然后让郑森也可以随大流不去南京”。

    毕竟郑芝龙跟沈家无冤无仇,犯不着对付他这种晚辈。如此煞费苦心,最有可能是为了自己的亲儿子。

    但是,郑芝龙又为何惧怕送儿子去读书呢?沈树人愈发不解。

    因为他熟读《明史》,知道历史上郑森在崇祯末年,就是去了南京国子监读书的,还拜在了钱谦益门下。

    当然,或许没那么早——《明史》没直接写郑森去南京的年份,但钱谦益却是崇祯十四年才认识和娶的柳如是,当时钱谦益的案底还没销,依然在野。

    所以郑森能拜师钱谦益,至少是崇祯十四年之后才去的。

    如今,无非就是把这事儿提早了两三年。

    难道郑芝龙是怕儿子被朝廷扣为人质?可为什么三年后他又不怕了呢?

    ……

    沈树人抽丝剥茧,觉得孤证难以定案。于是把信搁在一边,准备先浮光掠影浏览一遍其他文书,争取找到更多启发。

    越是擅长情报分析的人,越知道充分侦查比贸然推导更重要。

    心中带着问题和猜想去看文书,效率果然很高,不过半炷香的工夫,沈树人就有了收获。

    他从两张近期的朝廷邸报上,看到了两条重要的国家大事:

    “月初,张献忠复反于郧阳、劫罗汝才于襄阳,于是九营俱反,湖广糜烂。左良玉紧急派兵围堵,被张献忠击败。”

    “朝廷命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杨嗣昌南下督师、火速接替熊文灿统筹中原六省剿贼军务。”

    崇祯十二年五月、张献忠等贼降而复反!

    回想起这一重要讯息后,沈树人立刻绞尽脑汁、试图将其与郑芝龙的异常联系起来,然后还真就发现了一种猜测。

    当然,也仅仅是猜测。

    所以沈树人也没打算再亲自严密求证,那样太浪费时间了。

    他拿上邸报和信函,就直奔沈廷扬书房。

    ……

    “这么晚,怎还不歇息?”

    沈廷扬正在挑灯查阅历年漕运账目,看到儿子求见,颇有些意外。

    沈树人也不解释,直接开门见山诈了一下:

    “父亲,那郑家劝孩儿称病不去南京,是想让我们沈家带头抗命,然后他们郑家才好法不责众吧?这样既不会明着和朝廷撕破脸,又能防止他儿子被扣为人质,真是好算计。”

    沈廷扬一愣,死死盯着儿子看,屋内安静得可怕。

    良久之后,他才释然长叹:“一直以来倒是小看你了,你竟有如此眼光。罢了,说说吧,怎么看出来的。”

    沈廷扬说着,还起身把书房门锁死。

    若是平时,他只希望儿子好好读书,别沾染这些阴谋诡计的破事。

    但他最近有些焦头烂额,怕完不成使命,没法向杨阁老交代,所以有点病笃乱投医了。

    今天儿子醒来之后,连续两次让他有些惊喜。他终于决定给个机会,关起门来坦诚交流。

    沈树人见自己猜对了,更有信心地侃侃而谈:

    “月初张献忠、罗汝才等复反,而这些逆贼,当年正是熊文灿主张诏安的。如今朝廷让杨嗣昌代替熊文灿督师六省,虽然还没明说怎么处置熊文灿,但以陛下的‘嫉恶如仇’,多半是要下狱问斩的。

    而熊文灿当年能从福建巡抚高升到督师六省,靠的就是在福建时成功诏安郑芝龙的功绩。可惜成也诏安,败也诏安,他想一招鲜吃遍天,最后栽在张献忠手上。

    一旦熊文灿下狱,其他被他招降的军阀、贼将,难免会人人自危,怕被认定为其党羽。

    所以,朝廷希望这些军阀送子侄进京为质,防止相互猜忌、狗急跳墙。郑芝龙也看准了这一点,怕儿子被扣,才想方设法避开这个风口浪尖。”

    沈树人一气呵成,把这番推理说完。

    沈廷扬脸色数变,越听表情越精彩,最终忍不住赞叹:

    “不错,这事你竟能猜出七八成准。不过,并不是‘朝廷’公论要扣降将质子——这是杨阁老私下交办的。

    唉,陛下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根本想不到这种‘操切问罪熊文灿,会不会导致人心惶惶’的问题。

    杨阁老却是没办法,六省剿贼军务都压在他身上。他唯恐再生出新的贼情,所以宁枉勿纵,能多拉一个军阀交出人质,就尽量多拉。

    你生病之后的第六天,郑鸿逵就赶到咱府上探查虚实,因为他们也收到了国子监的邀请函,怀疑这只是幌子——他们还真没怀疑错。

    如今大明海运,南有郑家,北有沈家。两家一起邀请,郑家便不易警觉。但我沈家忠于大明,也从不佣兵,所以你去南京,并不会被视为人质。真正的人质,只有郑森一人。当然,未来可能还有其他降将子弟。”

    沈树人听到这儿,已经彻底明白杨嗣昌的局了。

    说白了,拿《让子弹飞》来类比一下,杨嗣昌就是利用了沈家和郑家齐名、编个借口诱骗,拿沈家当“黄四郎”来打掩护,拿郑家当“城南两大家族”。

    江湖惯例,“黄四郎出多少,城南两大家族也必须出多少。出得多、赚得多”。

    事成之后,沈家的人质如数奉还,朝廷分郑家那点人质。

    可惜,杨嗣昌计谋算得老辣,郑芝龙也不是吃素的。凭着天生的多疑和警觉,他依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而沈家的拖延,也有一定的责任——杨嗣昌本想利用信息不对称、打个时间差,趁郑家还不知道熊文灿要倒台,就先把郑森骗上路、生米煮成熟饭。

    但沈树人的病,白白把这几天信息差浪费掉了。

    如果沈家不补救,就可能被杨阁老穿小鞋。

    如果补救得漂亮,到时候再汇报一下其中的曲折、完成得比预期更漂亮,就能收获阁老的一个大人情。

    一想到这,沈树人自然有些担忧,于是就忍不住动用穿越者的先知,冒险向父亲建议:

    “父亲,既然这事儿是杨阁老催办的,咱不如赌一把,别管郑家的劝说,继续强行送我去南京。我听说郑芝龙此人只想在海上称霸,并没有割据一方疆土的雄心,多半不敢造反。”

    这是最容易想到也最直白的解决办法——沈树人知道历史上郑芝龙没反,所以他敢赌。

    但沈廷扬眉头一皱,很不赞同儿子的眼光:

    “太冲动了!郑家没开口之前,这么做倒没什么。现在郑家开了口,我们却不给面子,郑家不会担心‘莫非朝廷真要对付我们,所以沈家得了风声,要撇清关系、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么?这岂不成了拱火浇油?

    我沈廷扬一心忠于大明,我不担心郑家报复沈家,我担心的是害了大明江山!郑家一家虽不足惧,可如今已有那么多反贼同时起兵,东南财赋重地乱不得!

    这事就算办不成,只要郑芝龙后续肯安分些,不送质子也没什么。无非就是我被杨阁老埋怨、以后没得升官罢了。但苟利大明江山,我的仕途又算得了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沈树人也只能暂时沉默了。

    确实,只要他没法直说“我知道历史”,沈廷扬的谨慎态度就很难扭转。

    而且,这种谨慎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受此启发,沈树人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带来的蝴蝶效应:

    历史上郑芝龙确实没反,也确实拖了三年才送儿子去当人质。

    但历史上也没他沈树人的插手啊!

    说不定,这具肉身原本就在崇祯十二年中暑死了。然后一了百了,杨嗣昌也没再计较,和稀泥混过去了。

    可如今沈树人还活着,沈家在跟郑家拉扯一番后,再强行送他去南京,性质就不一样了,说不定真就成了逼反郑芝龙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确实不能赌。

    想到这儿,沈树人也微微捏了把冷汗。

    自己仗着读过《明史》,仓促之间看问题多少有些僵化教条。

    以后决策时间充裕的情况下,可不能再一味盲信史书,而要实事求是地结合局势变化推演。

    沈树人也算知错就改,立刻表态:“既如此,孩儿回去再慢慢想办法,只要不刺激到郑家、又能找到借口去南京,就行了吧?”

    沈廷扬这才欣慰点头:“话是如此,但不好找啊。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先好好养病吧。”

    沈树人行礼告辞,便转身回屋,内心一边自我安慰:

    这次的事如果做不好,虽然会被杨嗣昌埋怨,但明面上倒也不会落下什么罪过。

    毕竟这是秘密交办的差事,不是朝廷正差。

    而且,历史上杨嗣昌在两年之后,就会被张献忠用袭杀藩王之计陷害,忧惧而死。到时候他“小本本”上那点私账,也就烟消云散了。

    所以无论杨嗣昌的人情还是埋怨,都只有“两年保质期”。

    当然,如今距离崇祯上吊都只有四年半了,自己得抓紧一切机会快速建立势力,为将来的拯救汉人江山大业布局。

    如此紧要关头,两年也非常宝贵了。所以只要有一线机会,就要竭尽全力办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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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明律》任我玩弄

    沈树人冷静下来,也知道想计策的事儿急不得,当晚回屋就先歇息了。

    大病初愈,身体也确实疲劳,一沾床就睡着,第二天辰时才醒。

    起床后他先活动锻炼一下身体,出一点汗,然后洗漱用膳。

    青芷布菜时,沈树人看见一碗龟苓膏状的食物,但色泽浅亮通透,指着问:“此乃何物?”

    青芷:“这是后厨用倭国琼脂、蒟蒻调制的凉糕,还加了大员的薄荷叶,说是消暑顺气——这些药材都是昨日来探病的客人送的。”

    沈树人不置可否。

    倭国的琼脂、蒟蒻工艺确有些独到之处,是用昆布、魔芋秘法熬制的。

    但大灾之年,一点吃食还要倭国进口,过分了。

    郑家为了稳住局面,还真是下本钱。

    沈树人本着批判和不浪费的心态,快速吃完,味道倒是很不错。

    ……

    吃过早餐,沈树人宅在书房里,又开始琢磨昨晚的事儿。

    他内心还是挺乐观的。

    不就是找借口去南京么?自己这种纨绔子弟、巨富少爷的身份,要惹点别的事情跑路,备选项绝对不少。

    他第一反应就联想到薛蟠打死了人,都能轻松跑路,让贾雨村给他善后,而且还不是畏罪潜逃。

    毕竟《红楼梦》上这个段子知名度太高,语文课都教过,他这种学霸当然熟得不能再熟。偏偏他现在的人设,也跟薛蟠那种巨富恶少太相似了,而且同样是要去南京。

    思路一旦被这条歪路吸引,后续的坏水就不可遏制地滔滔往外冒。

    “我要是也学薛蟠那样,在苏州打死个人,然后‘畏罪潜逃’去南京,可不可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树人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还好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认真梳理一下,抛弃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薛蟠上京那是另有目的、是送薛宝钗选秀。而他沈树人要是犯了事想避一避,凭什么偏偏跑去南京?郑芝龙肯定会怀疑是故意的。

    其次,犯罪这种事情,真要落下案底,还怎么入国子监啊。薛蟠那是冲动没过脑子,自己是谋定而后动,当然要做得更好。

    沈树人顺着思路继续头脑风暴,很快酝酿出了一个改良版。

    “虽然实打实的犯罪不可行,但要是钻研一下《大明律》,精心设计案情,找点违法性阻却事由,类似于‘见义勇为/正当防卫’,效果会如何呢?

    只要能做到,在抠字眼套条文时,看起来像是犯罪。但如果‘春秋决狱,取其本意’来看,又不是犯罪,不就能向上申诉了?对了,得先确认一下是不是去南京申诉。”

    调查了才有发言权,不能鲁莽。

    沈树人思考问题时,有转笔的小毛病。此刻便随手一挥,手中湖笔敲在案头的玉磬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几秒种后跟班沈福就出现在门口,静候吩咐。

    “去找一套《大明律》来,马上就要。”

    沈福也不含糊:“少爷稍候,还有什么吩咐么?”

    沈树人靠在红木太师椅上,用笔杆子揉了揉太阳穴:“那就再弄一套……那种规定朝廷各衙门职责范围的文书来。”

    沈福想了想,有些不安地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书,不过,《大明律》里的‘吏律’,好像就有包含了这些内容。要不,我先把《大明律》找来,再找师爷确认一下?”

    沈树人顿时有些尴尬,连忙改口:“行了那就先要《大明律》,别的等我看了再说。”

    沈福转身就走,沈树人则暗暗检讨:自己对明朝法律的认识,居然还不如一个跟班,竟误以为《大明律》只是刑法。

    看来父亲给他新选的跟班,都是家里认真培养过的,至少读过书。

    不一会儿,沈福就陆续把《大明律》找来了,前后足有上百卷,看得沈树人一阵头大,但也只能硬上了。

    他先提纲挈领翻了翻条目,大致确认了《大明律》其实是一部包含了相当于后世刑法、诉讼法和行政法的综合法律。民法内容也稍微有一点,主要是人身义务和田产认定方面的。

    至于为什么篇幅会这么多,主要是沈福找来的这些书,不仅包括了洪武年间的本律,还有后来增加的条例——

    朱元璋特别厌恶嗣君“变乱成法”,所以《大明律》的条款,两百多年都没允许修改过。但早期法律又太简陋,很多新生事物压根儿没规定,嗣君只好律外加例。

    洪武本律才三十卷,弘治年间的《问刑条例》又加了二十多卷,嘉靖、万历两代又各加三十多卷,合起来就足足一百二十卷了。

    好在沈树人是带着具体问题刻意学习,读书时就像是用搜索引擎一样直击重点,没用的地方就哗哗哗翻过去。

    这效率显然比那些大水漫灌的读书人,要高出不知多少倍。

    不过半个时辰,他就把纲目梳理了一遍,顺带搞清楚了几个用得到的关键问题。

    比如,他首先确认了,明朝如今早已没有《大诰》这种“司法解释”形式了,那是明早期比较常见的,尤其朱元璋最爱用。

    但是,遇到疑难案件,地方上审判了之后、觉得有代表意义的,理论上仍然应该上报。省级的提刑按察使乃至中央的刑部复核之后,如果认为有推广价值,就会下发其他地方“学习样板案例”,完善对法律条文的理解。

    有些基层组织做得好的地方,甚至会把下发案例贴在申明亭里给百姓讲解。

    只不过,如今明朝都糜烂成这样了,这种可以“选择性裁量”的事儿,地方上一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报可不报的都尽量不报。

    但这不要紧,反正沈家有钱有势。沈树人到时候自然会有办法、让苏州府“自愿加班上报、请求复核”。

    确定了制度之后,下一个问题就是确定执行制度的单位。

    而沈树人在苏州,这一点上又很有利——在其他省的话,根据上报疑难案件的严重程度,有些是按察使管的,有些是刑部管的,还无法做到绝对可控。

    但偏偏苏州属于南直隶。

    明朝的南直隶地区,没有设置布政使、按察使等三使,相关工作,直接就归口到南京六部的对应衙门管。

    所以,无论案子多复杂,最后都是南京刑部管。

    妥了。

    沈树人长出一口气。

    虽然还没找到最终解决方案,但思路又往前拱了一步:

    他需要设计一个看似犯法、实际不犯法、但确保能闹到南京刑部的案子。到时候,南京刑部就会把他提走,当面讯问复核。

    而一旦最终确定他是无辜,比如属于“正当防卫/见义勇为”,那么就不会留下任何污点,还能顺势被发现“原来你病好了啊,那就进国子监吧”,直接生米煮成熟饭。

    杨阁老交办的任务,也就算是保底完成了,郑家也没法阻挠。

    剩下的问题,只是怎样设计具体案情。

    ……

    沈树人窝在书房里揣着《大明律》憋坏水,眼看到了午膳时间,都没有歇息的意思。

    他如今还在养病,父亲也不要他晨昏请安,但饭点还是会让侍女过来探视一下,要是还没吃就顺便喊上。

    沈树人只好在书里夹个书签,起身跟着侍女穿过三进院子、绕过一座有太湖石的池塘花园,来到吃饭的地方。

    沈树人生母已死,父亲身边只有续弦的后妈和一众姨娘。

    本着“食不言”的规矩,吃饭过程中大家一句话都没讲。

    等吃完后、侍女端上茶来,沈廷扬挥手示意妻妾都退下。这才问起儿子的身体状况、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沈树人也顺便汇报了自己的思路。

    听说儿子想钻点《大明律》的空子、设个局,沈廷扬第一反应是比较嫌弃的。

    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他就叮嘱儿子谋定而后动,先别鲁莽。

    随后,沈廷扬又交办了一件事儿:

    “前阵子郑鸿逵虽是来刺探,但毕竟送了那么多重礼。大家明面上也没撕破脸,还是要回礼的。你哪天觉得好利索了,就去他下榻的地方回拜一下。”

    这话倒是提醒了沈树人,他立刻心生一念:“父亲,既然我已打算另辟蹊径去南京,对郑家这边,也该先做些铺垫,以安其心。

    另外,对于郑家打算如何操作郑森辞学,我们也该提前摸清底细,到时候才好有的放矢——难不成我们答应带头装病之后,他们就敢明着拒绝国子监的邀请了?”

    沈廷扬听了这提问,倒是一点不担心,反而难得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难得你也想到这个问题了,为父其实早就打探过了——郑家刚上门时,我便将计就计反问试探:‘如果大家都选择装病辞学,难免过于巧合,怕于事无补’。

    郑鸿逵为了让我配合,也不得不吐露他们的计划底细。说是郑家明面上会回函国子监、答应让郑森去南京的,让我不必担心巧合。

    只不过,他们把郑森送到苏州之后,就会让郑森在苏州盘桓休整、露面几次,然后以‘南人从未北上,水土不服’,在苏州就地装病。

    郑家的势力都在海上,苏州好歹还在长江口,在这儿他们还有能力确保郑森无恙,一有风吹草动可以立刻出海逃窜。但要是深入内陆去了南京,他们就没那个把握了。”

    沈树人点点头:“既如此,我们更应该尽快让郑家觉得我们已经跟他们一条心,促成他们尽快先把郑森弄来苏州,这样后续才有机会快刀斩乱麻。”

    沈树人心里清楚,就算他最后瞒天过海、在不刺激郑家的情况下到了南京,也只是保底完成了杨嗣昌的任务,混个苦劳。

    真要超额完成任务,还得让杨嗣昌意识到“就算沈家的人去了,郑家依然有可能推诿”。然后再通过沈家的操作,把郑森也骗到南京,这才算彻底大功告成、给杨嗣昌一个意外之喜。

    事情既然都做了,就要彻底做漂亮。

    沈廷扬听了儿子的话,觉得还是有些操切了。

    前一步还没办妥,就已经要并行操作其他准备工作,不会太冒失么?

    但沈树人舌颤莲花地分析:“父亲,时间上很紧迫,不能再慢悠悠来了。你想,杨阁老让南京国子监邀请我等,虽然只是临时起意。

    可今年是三年一比的乡试之年,南直秀才八月就要到南京准备秋闱考举人。我刚才查了吏律,国子监监生中的前几类,是可以比照举人待遇、参加会试的,但都要求在秋闱之前一个月,截止注籍。

    换句话说,今年七月份完成国子监入籍,才能比照今科举人待遇、参加明年的会试。朝廷要促成郑森尽快办理去南京,一个重要的诱饵,就是要他卡在七月完成注籍。

    虽然郑森的学问不可能去参加会试。可一旦错过这个窗口期,郑家就可以长期称病,对外说‘反正已经错过了三年一轮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了。

    现在已经五月底,七月份就要把事情彻底办成,还要留出路上耗费的时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关键点,也是沈树人上午读大明律时,才刚想明白的:

    历史上郑森能拖到崇祯十五年才去南京,说不定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反正错过了崇祯十二年那一届‘比照乡试过关待遇’的机会,那就索性多等三年”。

    当然,这只是推理,没有证据。

    沈廷扬闻言,眼神再次一亮,赞许地沉吟道:

    “确实……时不我待。唉,早知你如此精于推理人情,就该早些年锻炼你处理这些官场迎来送往的,这事儿先按你说的办起来吧。”

    沈树人松了口气,表示立刻去准备。

    只要能促成郑森尽快来苏州,这事儿离最终成功就又近了一步。

    毕竟沈树人知道,历史上郑森和郑芝龙父子,在对待大明朝廷的态度上,是截然不同的。郑芝龙只想要自己的家族利益,郑森好歹是真心抗清,坚贞不屈。

    说不定郑家现在这种暗中算计朝廷的小伎俩,连郑森自己都不知道,只是他父亲在操盘,“为了儿子好”。

    郑家父子内部的潜在矛盾,也是未来沈树人操作空间的一部分。

    毕竟,诱骗一个叛逆期少年反抗他父亲,机会总比直接对付老奸巨猾的老江湖要容易。

    捋顺了思路之后,沈树人拿上父亲准备的礼物,再让父亲写了一封信、做了一些别的安排。然后就去城外的郑家商行,回拜郑鸿逵,顺便虚与委蛇放点烟雾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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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是早上一更,签约上推后就是早晚各一更。

第4章 大家都是老狐狸

    为了给郑家人放烟雾弹,沈树人让父亲假装写了一封给南京国子监的回信,还另外做了一些布局,花了整整一下午。

    次日清晨,沈家一大早准备好了车驾,伺候大少爷出门。

    穿越到明朝之后的第三天,沈树人总算是第一次出门了。

    目的地也不远,就在太仓刘家港镇上、一处郑家商号。郑鸿逵在苏州期间,便是在那儿下榻。

    明朝的刘家港,是长江口最大的江海转运港,也是当初郑和七下西洋的启航根据地。

    而郑家号称拥有“山海五商”的商业网络,在苏、杭都有负责采购海贸货物的商行,这刘家港当然也少不了郑家的据点。

    刚出门时,沈树人内心颇有些好奇。

    虽然有肉身留给他的一部分记忆,让他能适应明末的生活方式,可亲眼看见市井百态,那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苏州府如今正是天下繁华所在,下辖各县和散州,也都各领风骚。

    作为府治的吴县,蚕桑刺绣、奢侈珍玩极为发达;

    太仓是江海水运贸易重地,长途富商云集;

    吴县和太仓之间的昆山,则是文化风尚的标杆,“昆曲”就诞生于此。

    沈树人为了多熟悉一些情况,吩咐沈福特地让马车在镇子里稍微绕一绕,原本只是五六里的路程,愣是走了十几里。

    港区沿江一溜儿都是各种商行、货栈,行人如云,最多的就是米铺和绸缎庄、棉布庄。

    源源不断的运粮船从外地运来粮食,在刘家港卸货。再把苏湖的丝绸、松江的棉布装船,贩往大明各地,或是南下转运去福建后、再转卖海外。

    沈树人看着这一切,也略微惊讶了一下:“苏湖熟天下足”这句谚语太有名了,哪有鱼米之乡还得从外面买米的道理?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一种可能性:估计是商业太发达,种别的经济作物收益更高吧。

    他便用折扇掀开车帘,跟沈福确认道:“阿福,去问问如今米价几何。苏州府都得从外边买粮,周边府县的良田,莫不是都种桑养蚕了?”

    “少爷有所不知,这苏、湖二府的良田,确实种桑养蚕的多。只因湖丝和苏丝的质地特别细滑,天下数一数二,一担本地生丝的售价,能抵外地两担不止。

    不过临近的松江府和扬州府,土质不如太湖周边肥沃,多是贫瘠沙壤,不宜种桑养蚕。好在灌溉依然充沛,所以广种木棉,松江棉布所用的棉料,倒有一小半是江北种的。”

    沈福先回答了少爷的后半个问题,然后才去路边的米行询问行情,不一会儿就折回来补充道:

    “少爷,刚问过了,今年的米特别贵。往年早稻只要一两八钱银一石,晚稻贵些。但今年嘉兴府的余粮也不够了,还有从绍兴府贩过来的,足要三两四钱。连浙江都大旱了,入夏就没下过雨。”

    沈树人听了这数字,也是触目惊心,苏州的物价确实贵得离谱。

    再看这苏州府的繁华街景时,顿时觉得“滤镜”都不一样了。连街边那些奄奄一息的码头工人,都越看越像是流民。

    崇祯后期的天灾,真的是太夸张了。

    按《明史》的说法,从崇祯十年到十四年,居然连续五年、年年大旱——当然,不可能是全国范围同时大旱,但至少也是每年要轮到三四成的省份大旱。

    今年连沿海气候温润的浙江都能大旱,以至于苏州从外面买粮都受到了影响,也算是邪门到头了。

    好在江南早就普及了双季稻,浙江今年春天还算雨水充足,所以夏粮是收下来了,眼下的干旱只会导致后续秋粮绝收。

    一年两季收成能保住一季,还不至于饿死太多人。

    但北方那些只能种一季的省份,遇到同等级别的旱情,绝对会赤地千里,难怪张献忠随便一扯旗,又裹挟了那么多人。

    沈树人长叹一声,放下车帘,也没心情继续逛了,吩咐沈福直接驱车去目的地。

    沈福刚来不久,对少爷的脾气还不太了解。但他善于察言观色,便悄悄递了个台阶:

    “少爷若是觉得不忍,我安排人给码头上的饥民散些铜钱,或是明日着人来舍粥。”

    “不必,这种地方人太多,而且流窜频繁,会出乱子的。我宁可回去和父亲说,提高码头力工的计件工钱。但限制每天的工量,多用几个人便是。”

    沈树人毕竟接受过系统的公共管理教育,知道直接撒钱肯定会引起升米恩斗米仇,而且管理成本太高。

    沈福听了,内心颇为佩服,连忙表示一切按吩咐办。

    马车很快就到了郑家商号所在的那条街。位于镇子东北角、浏河与长江交汇处,也是刘家港最热闹的所在。

    浏河是苏州地界上一条重要的河流,连接了太湖和长江。吴县、昆山和太仓三处州县,也都是沿着浏河分布的。刘家港这个地名,也因位于浏河入江口而得名。

    临近郑家商号,沈树人一路掀着车帘随意观望,不经意又看到一些奇怪现象,便随口问仆人:

    “沈福,此处已是港口最繁忙的所在,怎得路两旁货栈、店铺反而越少了,倒有那么多勾栏消闲之地。”

    原来,沈树人看见路旁铺面很多都挂着彩灯笼,虽然大白天的没有点亮,但一眼就看得出是娱乐场所。

    而沈福听了这问题,立刻来了精神,用一种“男人都懂的”语气,滔滔不绝解释:

    “此地乃是苏松两府赶考秀才聚集之所,每到乡试之年,选择走长江水路去南京秋闱的,便在这候船。只是大船要凑够人数才肯启航。来得早的,便在此多盘桓几日。

    这附近的堂会,价钱公道,多有本地豪绅贴钱经营,算是跟穷秀才们结个善缘——少爷,斜对面第三家,便是咱自己家开的。”

    沈树人点点头,倒也没再横生枝节。无非是一些低端娱乐场所而已,不值得好奇。

    ……

    到了郑家商行,沈树人让人捧了礼物,便径直入内。

    郑鸿逵闻报也出来嘘寒问暖,双方虚与委蛇了一会儿,外人见了肯定会误以为两家关系不错。

    沈树人知道历史,所以他对郑家除了郑森以外的人,都没好感。

    当然,反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沈树人也知道,郑鸿逵好歹比他三个哥哥有骨气一点,历史上没有直接降清,还跟着大侄儿郑森抗清,只是经常明哲保身、出工不出力。

    双方先客套了几句沈树人的病情,进屋分宾主坐定,随后郑鸿逵就念念不忘地问起后续安排:

    “贤侄这精神看着不错,不过还是要调养……”

    沈树人有备而来,见对方终于上钩聊到了戏肉,他也连忙摆出一副感激的表情:

    “说起这事儿,还真要感激世叔帮我忙。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我就不是读书的料,本就不想去南京,可惜家父严厉,一直逼着我念书。幸亏那日的郎中说我还需调养,又能逃学一段日子了。”

    郑鸿逵一愣,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其中反转,顿时大喜,对沈树人也放松了几分戒心。

    他心中暗忖:“果然是个纨绔草包、不爱读书,坊间关于这小子的顽劣传闻,多半是不虚的了。沈家需要担心的,只是一个沈廷扬而已。”

    不过,他虽鄙夷沈树人草包,潜意识里也觉得这小子更亲近了些。毕竟郑家人也都不爱读书,包括他郑鸿逵,平时就喜欢结交狐朋狗友。

    理顺了思路后,郑鸿逵还有几分不踏实,又进一步追问细节:

    “贤侄,说句不见外的话,以你们沈家的家业,读书还有什么用?难道将来还差你捐官那点银子不成?你去了南京一样可以逍遥,还远离家人管束,你就真心不想去?”

    这个怀疑非常合理,沈树人来之前,当然也早就想到了。

    所以他只是露出一个男人都能看懂的笑容,假装不好意思地解释:

    “唉,这事本不想多说,有些家丑外扬了。不过世叔也不是外人,你应该知道,我前阵子,就是跟家父闹了别扭,赌气之下,不慎中暑的。”

    郑鸿逵不动声色地接话:“倒是略有耳闻。”

    沈树人:“事情的起因,是我想要一万两买个姐儿做妾,父亲却不松口,还卡我的银子。如今虽然我病好了,那事儿却还依然不肯松口。

    要是去了南京,这边又不能给那些相好的姐儿赎身,岂不是要分隔两地?虽说十里秦淮也多有烟柳,但我是个念旧的,总得等这边的放下了,才好动身。”

    郑鸿逵一听,顿时又多信了五六分。

    原来是在苏州这边还有一群女人放不下!沈廷扬也不让他给那些女人赎身,所以才不想去南京!

    但转念一想,郑鸿逵还有最后一点疑虑:“你家怎会在买妾上这般悭啬?”

    沈树人装作无奈地叹息:“其实我也想明白了,家父是为我好。他当初成亲时,还没有官身,家里只是巨富,所以娶不到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子。先妣出身卑微,只是一个宁波府秀才之女。

    后来先妣亡故,家父续弦时,因为已经捐了户部的官职,所以我后母的家世反而显赫不少。

    家父也是不想我走他的老路,就一直告诫我不许纳妾,也别急着早娶,等将来捐了官再成亲,才能跟高门大户联姻。至于狎玩侍女、寻花问柳,他倒是不管我的。”

    话说到这份上,沈树人的语气也像是毫无城府,完全是在跟狐朋狗友聊天一般,郑鸿逵便彻底信了。

    明朝是有不少相信自己能高中或者买官的读书人,不急着娶妻纳妾,就想憋到出人头地,再娶个门当户对的。

    反正没老婆又不等于不能玩女人,完全可以通过其他方法解决生理需求的嘛。

    郑家人彻底放松了警惕,双方又聊了一会儿,沈树人就留下礼物、有说有笑地起身告辞。

    郑鸿逵送他出门,沈树人还虚拦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说:“世叔不必送了,小侄还有些事儿,不急着回府,要去码头一趟。”

    “去码头?可有我们帮得上忙的。”郑鸿逵随口客套。

    沈树人:“不用,小事一桩——家父昨晚写了一封给国子监司业的回信,给我请病假的。今日我家恰好有船要去南京,我出门时就把信捎上了,送上船就回。”

    沈树人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把袖子里一封用火漆封口、但并未在火漆上加盖印信的信封,在郑鸿逵眼前一晃,然后又收回袖子。

    郑鸿逵原本已经对他彻底放心,闻言又警觉起来。

    他唯恐沈树人送信上船后、跟着船就直接跑去南京,连忙表示:“这么巧?愚叔恰好也想起,今日要去码头上接一批货,一起走一趟吧。”

    说着,沈家郑家两辆马车,就一前一后往码头驶去。

    沈树人刚上车,伺候他上车的沈福也一个箭步跨了上来。沈树人微微有些意外,但还是镇定地问:“一切都按计划准备了吧?”

    沈福脸色有些难看,解释道:“刚才稍稍出了点意外。老爷昨日吩咐下去,给码头上留守咱家船的水手,都放出去歇息,还给了他们银子听曲喝酒。

    谁知今早我二哥去查验的时候,发现竟有个别过于勤勉的水手,明明给了假还守在船上。昨晚我们的人明明在船底一处打麻补桐油的位置坐了手脚,居然被勤勉巡查的水手又补好了。

    我二哥刚才火急过来和我说了这事儿,让咱再拖一时半刻再去码头,否则怕是会被郑家那些行家里手看出破绽。”

    沈树人听了,顿时暗暗叫糟。

    他原本跟父亲定的计划,是昨晚把码头上沈家的船都派出去,今天只留一条。

    然后这一条,也会恰好在启航前检查时,被临时发现“上次回坞保养时,船底打麻保养的位置,没有刷够桐油,遇到大风浪有可能渗水,必须重新检修延期起航”。

    这样就能顺势给郑家人一个机会,让郑鸿逵主动提出“我们郑家刚好也有船要去南京,不如让咱帮你捎这封信”。

    而这封信只加了火漆,却没在火漆上额外盖印信,只是一封密级不太高的普通私信。所以只要沈家的信使上了郑家的船,就肯定会被借机拆封、偷看完之后再重新另封火漆。

    如此,“沈廷扬真心想让沈树人长期请病假”这个烟雾弹,也就实打实传递给了郑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沈家父子为了尽量保密,这种事情操作起来肯定知情的人越少越少,也就不可能让自己船上的普通水手都知道内幕。

    他们原本以为只要给水手们一些钱、找借口放一天假,把他们调开,就能顺利搞破坏了。

    谁知,水手中冒出一个自愿不拿加班费都主动为主人996的家伙,夜里也守在船上勤勉地巡查,结果把刚刚破坏了的桐油打麻部位临时补漆补上了!

    沈福的二哥沈寿一大早去船上偷偷验收确认时,看见昨晚刚破坏的位置重新补好了,顿时傻眼,只好连忙把那个加班坏事的水手调开,然后再紧急二次搞破坏。

    另一边,他也趁着沈树人跟郑鸿逵在聊天,火急通知了在外面等候的沈福,让他多拖住一段时间。

    沈树人捋清了状况后,不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眼下可如何拖延?”

    还好沈福和沈寿刚才已经想过办法了,沈福连忙说:“好在刚才打听过了,今日表少爷刚好在咱家在码头上开的那家勾栏开堂会,请了不少客——少爷您还记得吧?就是一早来的路上,咱路过的那家自家开的勾栏。

    一会儿马车还会从那儿过,您记得掀开车帘。我二哥已经通知了表少爷,到时候会刚好在送客出门、凑巧看见您,您就顺势跟郑家人告辞,说半路偶遇亲友,要顺道听几曲,反正送信的事儿不急,咱家的船要午后才出港。”

    “表少爷?哪个表少爷?”沈树人还有些发虚,他现在对家里亲戚还有些认不全。

    沈福倒是不疑有他:“宁波张家的,先夫人的远房侄儿。”

    “行,那就这么办。”沈树人琢磨了一下,点头示意可行。多亏了沈家在太仓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备胎后手资源多得很。

    刚定下计策,沈树人就掀开车厢帘子,假装观赏路两旁的娱乐场所街景。

    走了没一会儿,马车缓缓路过一早见过的那家沈家自己开的勾栏,然后就看到几个年轻公子扣肩搭背地出来,拱手道别。

    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东道主的公子,眼神顺便往沈树人这边一瞟,很自然地惊呼一声:“呦?车上可是沈家表弟?今日怎会来此,快请快请。”

    沈树人也露出惊讶之色,连忙停车,后面的郑家马车自然也被堵路停了下来。

    沈树人下车寒暄了一句,随后转向郑鸿逵:“世叔,您要是有事去码头,就不耽误您了,这位是我表哥,余姚张苍水,是准备去南京赶考的,暂时路过太仓在此候船。今日恰巧路遇,我顺便听两曲叙叙旧再走。”

    郑鸿逵本来就是来监视沈树人的,哪里肯先走。

    于是连忙表示他也不急,郑家的船也要下午才卸完货呢,他赶在卸完前到场就行。

    于是,郑鸿逵也跟着厚着脸皮进了这座勾栏,一起听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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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见招拆招(再次五千字大章)

    走进勾栏的那一刻,沈树人内心还有点不真实感。

    “没想到,来到明朝,第一次涉足娱乐场所,居然是因为这种机缘巧合,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以后用计,还得多留一点后手余裕才是。”

    如是自省一番后,沈树人总算调整了过来,顺便在表哥引见下,认识了些一起聚会的秀才。

    沈树人的这位表哥,倒也算是一号人物,名叫张煌言,号苍水,宁波府人士。跟沈树人已故的母亲张氏,稍微有点远亲。所以刚才沈树人给郑鸿逵介绍时,报的是“张苍水”。

    张煌言跟沈家的关系其实已经挺远了,论亲疏按说没法从沈家拿到多少资源。

    不过沈廷扬为人仗义疏财,喜欢提携后进。他见亡妻的这个远房侄儿能文能武,颇有才干,不但读书好还能骑射,这些年一直多有资助。

    张煌言比沈树人年长两岁,刚刚二十,身上也有秀才功名。

    今年又到了乡试之年,他该去南京赶考,就提前几个月先到苏州姑父这里,一边在太仓候船,一边找自家勾栏包场子开堂会、结交其他候船的赶考士子。

    历史上,这位张煌言也算青史留名了。永历二年沈廷扬兵败殉国那一战,张煌言与另一名将领张名振都在沈廷扬军中。但他们靠着易容换装,假扮成普通士卒、成功突围保住了性命——当然,他们突围并不全是为了活命,之后依然有坚持率领部队抗清。

    张煌言在沈廷扬死后又坚持了十七年,坚持到连郑成功都病死了,他才自觉大势已去,不想让属下再白白送死,解散了残余部队。但他本人依然坚持不降清,而是在海外岛屿隐居,最后被清军抓获,宁死不屈被杀。

    ……

    想到这远房便宜表哥将来也算是一号民族英雄,沈树人在最初的生疏之后,也很快适应起来。

    而张煌言并不知道姑父和表弟有什么计划,他只是临时得了沈府管事的请托,要他帮衬着拖住表弟和郑鸿逵一会儿。

    好在他也是个机灵人,也不多问,很快就跟郑鸿逵谈笑风生起来,极大地减轻了沈树人的应酬压力。

    尤其张煌言还有些武艺,跟郑鸿逵这种武官聊天时,并不会摆文人的架子,让郑鸿逵也生出几分知遇之感。

    沈树人见情况一切可控,总算是放松下来。随后,出于第一次进勾栏的好奇,他很快便真的被台上的昆曲吸引,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明末的勾栏也分三六九等,那些关起门来唱私戏的,尺度就大一些,多有皮肉交易。而这种给文人敞开门做堂会的场子,则更像是后世的戏园子。

    只不过明朝不存在“卖票看戏”,这种堂会都得先有一个恩主,肯付包场子的钱,攒好了局。然后以文会友,让别人蹭戏。

    蹭戏的也不完全白漂,多少会拿几个钱给唱曲的打赏,但不强求。

    君子言义不言利嘛,卖票就俗了。

    今天是张煌言包的场子,所以他们几个都在二楼雅座,而蹭戏的都在楼下大厅。

    此时此刻,楼下几个姐儿正在卖力演唱,她们身段长相一般,唱腔倒是颇为婉转凄切,看得出来这场子档次不高。

    沈树人稍微听了一会儿,听出貌似是唱的本朝已故奸臣严嵩的黑段子。

    这出戏实际上是有名头的,叫《鸣凤记》。乃万历初年、太仓本地文人王世贞所创作,所以在当地被表演得非常多。

    尤其是今天这种正经的文人雅集,不适合唱淫词艳曲,就更喜欢选针砭朝政的戏了。

    可惜沈树人文化不够,不太清楚这些掌故。

    他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昆曲,又歇了好一会儿,期间几次偷偷朝窗外街上瞟。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沈树人见跟班的沈福又匆匆回来了,还在楼梯口给他使眼色,他便心领神会地借故去更衣,把郑鸿逵晾在原地陪张煌言聊天。

    放完水之后,沈树人趁着洗手的工夫,轻声盘问:“码头那边都收拾利索了?”

    沈福一边倒洗手水一边回答:“已经妥了,随时可以去。”

    沈树人拿过手巾细细擦干:“那个惹出事儿来的水手呢?怎么处置的,他毕竟也没犯什么错,都是机缘不巧。”

    沈福:“放心,已经调走了,对其他水手说是病假,暗中还赏了几个钱,奖励他忠于职守。”

    沈树人点点头:“那就好,你先备好车,等这出曲唱完就走。”

    沈树人说着,就回到了二楼雅座,继续听戏。

    他心思缜密,知道听了一半出去更个衣后、就忽然闪人,容易引起郑鸿逵警觉。稍微有点情报工作常识的人都明白,这种时候至少得不动声色把眼前这一曲听完。

    重新坐下没多久,眼前这一折《鸣凤记》也唱到了高潮部分,剧情大致是“嘉靖朝抗鞑靼名将、兵部侍郎曾铣,为严嵩所害,最终沉冤得雪”。

    楼下蹭戏的秀才们纷纷叫好,忍不住高谈阔论抨击朝政。

    毕竟眼下的大明,也面临多线作战。文官督师多有被崇祯定罪,这段剧情看得秀才们很有代入感,就开喷了,觉得皇帝不该滥杀士大夫。

    只见一个秀才,往台上丢了把铜钱,一拍桌子,说得义愤填膺:

    “朝廷不辨功过,忠良蒙冤,可恨可叹!自月初左良玉败于张献忠,听说陛下已把六省督师熊文灿革职下狱。

    如今贼势如此猖獗,那李贼张逆降而复反、反而复降,屡败不死。朝廷督师却是一败便立收问罪!长此以往,岂不寒心!这大明怕是要完!”

    这本来不关沈树人事儿,但他听那秀才从嘉靖朝曾铣遇害案联想到熊文灿,顿时心中暗叫不妙,连忙用眼神余光偷觑郑鸿逵,唯恐郑家人多想。

    三天前,沈树人刚穿越过来时,苏州这边还没得到熊文灿被下狱的消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局势显然在一天天恶化。

    而郑鸿逵的表情果然也是微变,嘴角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显然是知道其中关窍的。

    沈树人苦于自己要装小白装不懂,没法亲自开口劝说,情急之下,只好在桌子下面悄悄踢了表哥张煌言一脚,给他一个眼神,暗示他制止楼下那些开喷的秀才。

    张煌言先是一愣,虽然他不明白沈家人在玩哪一出,但他才智不俗。加上刚才已经得了关照,要帮忙拖住郑鸿逵。

    所以他略一揣摩,也意识到沈树人想制止的话题,多半是跟郑家人有关了。

    于是张煌言起身告罪:“郑兄,我这人听不得人纵论朝政,一听就忍不住技痒与人辩驳。你们聊,我且下去看看。”

    沈树人也顺势接梗:“既如此,我们也还有事去码头,不如今天就到这儿吧。”

    张煌言配合地说:“也好,那就不送了,以后有空可要多走动。”

    然而终究是晚了,郑鸿逵已经被那些秀才的议论吸引,语气冷淡地说:“不急,都聊了这么久了,不差这点工夫,听他们有何高见也好。”

    沈树人无奈,为了维持人设,只好闭口不言看戏,任由表哥应付那些秀才。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拉住郑鸿逵:“世叔既然有兴致,听听也无妨,不过我这人不学无术,就不下去丢人了。”

    郑鸿逵也没什么文化,不耐烦跟秀才们掉书袋,这安排正合他意,就跟着沈树人在二楼凭栏看戏。

    张煌言下楼后,对着刚才高谈阔论的秀才一拱手:“在下余姚张煌言,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兄台刚才的高谈阔论,小弟却是有些不解,还要请教。”

    那秀才约摸二十五六岁年纪,也是在这儿等船的。他见张煌言是今日请客的东道,倒也没有无礼,只是冷漠地拱拱手:

    “昆山归庄!指教不敢当!我以为,熊文灿虽冒失轻信,可张献忠诈降也已逾年,期间朝廷没有任何举动补救,这难道是熊文灿一个人的过错么?若大臣都这般多做多错,不做不错,还不给戴罪立功的机会,以后谁还敢为朝廷出谋划策?”

    张煌言静静听完,随口反驳:“归兄此言差矣。李、张等贼反复无常,世所共知。当初崇祯七年,陕西陈奇瑜便吃过这亏,误信诈降、纵贼出车厢峡绝地,随后便遭遇反复。熊文灿此番已有前车之鉴,还重蹈覆辙,下狱问罪也不算冤吧。”

    那归庄听他拿出陈奇瑜的前车之鉴,一时没想到怎么反驳,暂时哑口无言。

    不过他旁边另有一个秀才,看上去年纪相仿,相貌清癯,却是接过了话头,侃侃而谈:

    “张贤弟所言,令人颇受启发,在下昆山顾绛。愚以为熊文灿纵然罪有应得,但朝廷的处置,着实不是谋国之策。”

    张煌言显然也听过对方名号,拱手回礼:“原来是亭林兄,正好请教亭林兄高见。”

    顾绛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分析道:“熊文灿误国,属实确凿无疑。可如果仔细分辨,不难发现他这两年招降成功的流贼,先后有七八家之多。

    而如今降而复反的,为首只有张献忠一人,其他诸贼,一开始还是想要图个安分的。这说明,熊文灿的眼光至少有七八分准。”

    张煌言眉头一皱,纠正道:“亭林兄所说,似乎与事实不符吧?朝廷邸报明白写着,罗汝才、均州三营、革左五营,都反了,鄂豫皖一并糜烂。怎能说只有张献忠死不悔改?”

    顾绛却摇摇头,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很有把握地如数家珍:“你们读邸报不仔细,原文明明写的是‘献忠反于谷城,劫汝才于房县,于是九营俱反’。

    看出问题了么?罗汝才确实也反,但有先后之别,因果之故,关键在这个‘劫’字。如果朝廷清明、不会乱迁怒猜忌,那些降贼未必会因为‘与我一并受抚的其他流贼复反了’,就联想到‘朝廷会不会猜忌我也要反’,最后互相猜疑、被逼得不得不反。

    由此观之,朝廷那么急切拿下熊文灿,是不是增加了其他被熊文灿诏安的流贼的恐惧呢?

    张献忠劫罗汝才、劫革左五营时,说的裹挟之辞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以常理度之,多半就是上面这番道理了。所以我才说朝廷的鲁莽,助长了贼势。”

    张煌言听到这儿,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连表弟暗示他的任务,也暂时顾不得了。

    他思前想后,暂时只能表示对顾绛的高见非常佩服,想请他喝几杯、关起门来再好好讨教讨教。

    而在二楼凭栏观望的沈树人,心情也是愈发往下沉。

    刚才他见张煌言制止归庄时,还觉得形势可控,主要是他也没听说过归庄这种无名之辈。

    但顾绛出场、并且把张煌言反驳了之后,沈树人立刻暗叫不妙。

    他听得出来,这顾绛学识非常渊博,而且看问题很辩证,不是易于之辈。

    更关键的是,这是青史留名的大哲学家——顾绛就是顾炎武啊!

    沈树人额角微微见汗,唯恐形势彻底失控。

    而他旁边的郑鸿逵,也是表情越来越难看,最后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忽然开口抨击:“楼下这位秀才倒是有见识,朝廷可不是卸磨杀驴、伴君如伴虎么!”

    话说到这份上,沈树人心念电转,大脑飞速盘算,终于横下心来。

    他知道继续装小白糊弄显得太假了,于是摆出一副刚刚才恍然大悟的样子:

    “世叔为何对熊文灿的遭遇如此不平?啊!想起来了,你们郑家当年好像也是靠熊文灿招抚的吧?难怪呢,见恩主落难而不平,倒也仗义。”

    郑鸿逵不由一愣。

    刚才沈树人要是继续装傻充愣,那他就该对沈家提高警觉了。

    偏偏沈树人忽然把话彻底挑明,他反而有些拿不准了。还当沈树人真是不学无术、确实反应这么慢。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貌似粗豪地摸着自己的钢针络腮胡,哈哈大笑道:“被贤侄看出来了,不错,我们郑家当年也是熊巡抚诏安的,所以有些义愤呢。”

    沈树人眼珠子一转,假装刚刚想到,压低声音惊呼:“既然你们也是熊文灿所招抚,那按照那位顾先生所言,你们最近也要小心呐,谨慎谦恭一些,才不会被朝廷猜忌。

    对了,小侄前些日子,看了国子监请我去南京读书的那封信,那上面还请了朱总督的侄儿、还有令侄郑森。不知你们对令侄的学业如何安排的?

    我已经告病了,令侄若是再拖延,国子监面子上怕也不好看。唉,原本还想和郑贤弟同窗的,可惜我放不下苏州这边的女人。”

    郑鸿逵被这么坦荡地一敲打,反而有些下不了台阶,便一咬牙说道:“怎么可能,舍侄从小习武,身子康健得很,听说家里已经安排他即日北上了。不过南人不习北方水土,去南京之前,估计还要在苏州这边盘桓数日,习惯一下。到时候,可要跟贤侄多多走动了。”

    沈树人拱手:“应该的应该的,见贤思齐,我求之不得。”

    一番图穷匕见的试探,大家索性把话说开了,还逼得郑家表了态,不会直接明着拒绝朝廷宣召。

    沈树人也是暗暗松了口气,没想到变害为利,利用顾炎武把表哥张煌言驳倒的机会,反而把话挑明、把事儿往前推进了一步。

    后续的安排也就顺理成章,台上的《鸣凤记》这一折已经唱完,郑鸿逵和沈树人先后上车,直奔码头而去。

    出门之前,沈树人也顺便跟张煌言告辞,然后跟正在与张煌言讨论切磋的归庄、顾炎武互相认识了一下,也稍微说了几句自己的观点。

    顾炎武听得眼前一亮,表示下次有机会定要好好请教。

    ……

    上车之后,不一会儿就到了码头。后续的计划,总算是一切顺利。

    沈树人一下车,就招来一艘沈家客船的船长,堂而皇之把信交给他,让他捎去南京。

    而那位沈家船长,也面露为难地说,今日启航前检查,刚刚发现上次保养时打麻泡桐油的工序没做到位,怕是打麻的部位会渗水,怕是要拖延启航的日子。

    沈树人假装生气责备:“怎得如此误事?罢了,好在我这信也不急,你先收好了,过两天启航了再带去南京。”

    郑鸿逵在一边,听了这话不由眼神一亮,主动大包大揽:“诶,又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需要顺路船捎信,我们今日就有船去南京,贤侄,不如让你的信使坐咱的船吧。”

    沈树人摆出一副要面子的表情:“这怎么好意思呢?我们沈家也是海船百艘的大户,其实往常每日在这刘家港码头的大船,少也有五六条。今天真是不巧,刚好昨日一大批船装了苏绣启航。其实等到明天就有别的船回来了。”

    郑鸿逵抬手虚按,貌似善良地笑道:“知道知道,贤侄何必多心,没人不信你们沈家船多,不过一封信而已,举手之劳。”

    沈树人这才恢复到“自尊心得到了满足”的样子:“既如此,就有劳了。”

    说着,就让送信人上了郑家的船。

    后续的一切,自然是顺理成章。信到了郑家船上后,没多久就被拆看了,而内容也果然是沈廷扬给沈树人请长假的。

    说他身体不好,今年乡试之前是赶不到国子监入籍了。错过档期之后,反正后续三年什么时候入学籍都没差,所以也不用太急。

    当然,这一切消息,郑鸿逵甚至远在福建的郑家人,是不会立刻知道的,因为得等这条郑家船抵达南京后再返航回苏州、才能把这个消息带回来,算算日子也得好几天。

    另一边,确认了沈家如此合作,郑鸿逵也连夜把沈家的情况报了回去,并且把他自己的一些见闻、想法、坊间传言都写上。

    建议大哥郑芝龙尽快先把大侄儿郑森送到苏州,好歹先摆出一个配合朝廷的诚意姿态,给朝廷一点面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沈树人希望他看到和听到的。

    ——

    再次五千字大章,请大家给点耐心,我尽快进入激烈的情节。刚开始有些人物需要出场和塑造,所以我只能靠堆高字数,确保每章都有往前推动一截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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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论买房后立刻办房产证过户登记的重要性

    对郑家人使用过第一轮烟雾弹后,穿越以来一直神经紧绷的沈树人,总算可以稍微松懈几天,调整一下状态。

    每天跟新结交的张煌言、顾炎武参加一些堂会、文会,进一步适应明末的社会生活,磨合一下言行举止。

    闲下来的时候,就翻翻《大明律》,慢慢琢磨完善他的“学薛蟠那样假装犯事借故去南京”计划。

    反正这些事情急也没用,沈树人已经想明白了,事情要分两手做:

    一方面他要筹划好自己如何犯事、后续如何走司法程序。

    另一方面他要静待郑家被挤兑中计后、先把郑森送来苏州,造成一定的既定事实。

    如果后一方面还没影儿,前一方面就推进得太快,反而有可能引起对方警觉从而坏事。

    所以,沈树人估计自己有半个月的时间,来慢慢琢磨谋划。

    当然,这个过程中,他也不能完全放任事情自然发展,所以骗完郑家人后的第二天,他就跟父亲沈廷扬商量了一下,让父亲赶快回复一封密信给兵部尚书杨阁老,汇报一下眼下的项目进度——

    那种需要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能见成果的项目,中间定期向领导汇报,是很重要的。

    可以强调任务遇到的新突发情况、新困难,并且表明自己已经想到办法解决这些困难。

    人在职场,不仅要会做事,还得会来事。抓住一切机会在领导面前表现、多汇报几次PPT总没错。

    不过,沈树人的这种风格,一开始着实让沈廷扬有些不适应。

    沈廷扬这人官场觉悟其实不高,只是擅长做生意、擅长管理财务账目,属于这个时代偏理工科的人才,说白了就是数学好。

    尤其沈家有几百万两的家产,沈廷扬这种人做官多年,始终不在乎巴结上官,反正不巴结日子也过得很好了,又不指望靠升官来贪污。

    明朝的人工作节奏普遍也慢,通讯也不方便,“事中汇报”的习惯确实没形成。所以沈树人这种21世纪职场卷出来的汇报狂,看起来就很显眼了。

    沈树人反复劝说,跟父亲强调:

    “杨阁老交办的这事儿,本来这个月就该有眉目的,现在至少又往后多拖了一个月,而且父亲还给国子监回复了一封帮我请病假的信。

    这要是不跟杨阁老透个底让他安心,恐怕等不到这事儿办完,杨阁老就已经开始记恨我们了。

    而且,我们自己送信主动汇报,还可以把郑家人描述得更加奸诈警觉一些,就说他们消息非常灵通,杨阁老的秘信刚送到我们沈家后不久、郑家就上门阻挠了。

    如此,这事儿暂时没办成,罪责也可以往郑家的刁钻上推几分,而我们只是出于谨慎谋国,没敢妄动,但已经想尽办法在促成。”

    如此苦口婆心,沈廷扬思量之后,觉得确实有理,就仔细斟酌写了一封密信,等个合适的时机,让绝对保密的心腹送去——

    当然,这次用的是沈家自己的船和人送信,神不知鬼不觉,郑家压根儿不知道沈家跟杨嗣昌有联络。

    送信的过程,也是颇为周折,最后一直拖到六月初才到杨嗣昌手上。

    这主要是因为杨嗣昌如今的住所也是飘忽不定。五月初时杨嗣昌还在京城,受命督师六省后就南下了。

    原本杨嗣昌定下的驻地应该是在武昌或者襄阳,主要围堵张献忠或罗汝才。但他南下途中,就发生了好几次贼情糜烂扩大的状况,逼得杨嗣昌不得不一路走一路安排堵漏。

    最新的贼情蔓延,往东已经到了淮南的大别山区,主要是马守应等人为首的“革左五营”。如果放着不管,就有可能一路蔓延到合肥,威胁到南京的江北地区周边。

    所以杨嗣昌在半路上紧急调整了行程,先在合肥驻扎一段时间,督促驻守合肥的史可法堵住流贼的继续东扩,等稍稍稳住局势后,再去武昌和左良玉会合。

    好在沈廷扬派去的信使也比较机灵,半路上一路打探消息,才没有错过杨嗣昌的驻地,把信送到了合肥。

    杨嗣昌百忙之中,对之前交办的那些小事,其实都有些遗忘了。

    如今看到沈廷扬的回信,里面强调了自己无论如何一定完成杨阁老的使命、还说了郑家有多么完善的情报网、消息多么灵通,得到熊文灿下狱讯息的时间,竟然不比杨阁老您晚多少……

    看完之后,沈廷扬好歹也在杨嗣昌心中留下了一个“勤勉”的影响,也充分认识到了这个任务确实有难度,要是后续能做好,一定得好好嘉奖。

    ……

    话分两头,

    随着时间进入六月初,苏州这边,距离沈廷扬最初穿越也有十来天了。

    十天《大明律》研究下来,他也总算把“如何犯一个需要被提到南京复核的案子”的计划,初步想出来了。

    不得不说,沈廷扬的思路,最终还是被《红楼梦》的路径依赖所吸引。他想到的办法,也跟薛蟠“跟冯渊争买香菱、打死人命”比较相似。

    但具体细节和违法性设计上,还是截然不同的。

    因为沈树人毕竟有后世的法律思维,他对“物权和债权”的差异认识度,绝对比任何一个明朝人都深刻。

    所以,他一开始就想设计一个“先买的人没有登记或者交付,只有契约,而他作为后买的人,有登记和交付,有官府登记过的公信力证据”,

    这样一旦先买的人上门争夺,那就是“抢夺奴婢”,或者“私闯民宅”,如果对方主动挑起冲突,就算反击打死了也不犯法。

    而且,沈树人还详细查阅了《大明律》,还真就找到了一些可以加以利用的边缘条款。

    这事儿用法言法语说起来比较复杂,但是用人话翻译一下、举个例子,就很容易让人听懂了。

    比如,就拿《红楼梦》上薛蟠打死冯渊的案子来说,曹雪芹原本写这个案子,是想抨击“封建豪强恶霸有多嚣张”,

    但显然曹雪芹只是个文学家,同时也是法盲。这个案子只要稍微调整一些细节,薛蟠就可以无罪了。

    中国古代虽然没有《物权法》,但物权高于债权的朴素思想还是有的。

    冯渊买香菱、买了之后“要三日之后再来迎娶”,也就是说他买了人之后没有“交付动产”这个动作,没有事实上占有香菱。所以他对香菱的权益,还是一个“债权”,是一个相对的契约权。

    薛蟠虽然是后买的,但他买的时候看到的香菱,还是一个没有被“占有”的状态,他就属于法律上的“不知情的善意第三人”。

    而薛蟠并没有想娶香菱,他多半也不会有“三日后再来隆重迎娶”的仪式。以薛蟠这种呆霸王不重视侍女的脾气,多半是交了钱就要提人。

    当然,《红楼梦》里没说薛蟠付了钱后就提人。但如果薛蟠提了人,那香菱这个“动产”的交易就被他“交付”了,“事实占有”了,“债权”就成功转化成了“物权”,

    而物权是高于债权的,冯渊再拿着契约要到薛家上门要人,如果起了武力冲突,薛蟠就可以凭对方“私闯民宅、夺人奴婢”正当防卫。

    这个法律逻辑,跟“一房二卖”类案子中,先买的人只签了合同却没过户房产证、后买的人过户了房产证、打官司到法院,法院就会把房子判给后买并办了房产证的人,是一个逻辑。

    不动产物权看登记,动产物权看交付,没有登记和交付这个动作,债权就只是债权,是低一等的相对权。

    有了交付或者登记这个动作,才上升到更尊贵的物权、绝对权。

    明朝没有《物权法》,但明朝也是有人身和地产交易的登记/公证制度的,一般卖人卖房,都要地方上的里长乡贤、叫上左邻右舍一起为见证,登记明白、公示乡里。

    《大明律.户律》还规定了典买田宅一定要公证缴纳契税,如果没有契税的要鞭笞四十。

    而后来的买家如果公证缴纳了契税,那就当然保护后来手续全面的买主。先买而没公证没交契税的但凡上门争夺,就是私闯民宅了。

    所以,沈树人如果设计一个案子,在苏州地界找一个“别人偷偷买了的女人或者产业,但还没来得及办理登记”,然后他也去买,打个时间差抢先做个公证登记,他就可以截胡成功。

    如果对方再跟冯渊一样上门抢夺,他就可以正当防卫个痛快。

    不过,思路虽然有了,如何具体实施、如何寻找目标,沈树人还是有些犹豫的。这才导致他从五月底一直拖到六月初,放弃了好几个潜在目标,迟迟不能出手。

    毕竟他是21世纪来的人,是有道德底线的,不想对付那些苦哈哈的法盲。

    如果一个买女人买产业的人,仅仅是因为不懂法律、没有及时登记,就设计引诱激怒对方、再反杀,沈树人在道德上也有些受不了。

    他还是想找个行侠仗义的机会,最好被他反杀的人,本身就是一个欺男霸女的恶霸,他再去以毒攻毒、以阴制阴,那就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了。

    而且,如果对方不够恶霸的话,被截胡了之后很有可能直接选择认怂,都不会上门争斗,那沈树人还正当防卫个毛线?

    你首先得做好情报调研,确保被你招惹的人是个一点就爆的炮仗,不能是胆小怕事之辈。

    所以,沈树人才暂时放缓了节奏,不到最后关头,他宁可再等等,多找找看值得他惩戒的目标。

    在这个寻找的过程中,沈树人数次失败、放手、转变目标,但这些失败尝试也不是完全没有成果,至少让沈树人又总结出了几条选取目标的指标。

    “看来,要选择那些至少涉及成千上万两银子的大额交易标的来截胡,同时这个交易标的价值还得是之前被严重低估了的、截胡之后有很大的溢价空间。

    如此一来,被我截胡的人才有比较高的概率是有实力、不怕事的恶霸。同时也有足够强力的动机,来把被截胡的标的抢回去。

    要是跟薛蟠买香菱的案子那样,花五两银子就能买到的丫头,那原买主可不就得是冯渊那种苦哈哈胆小怕事的小乡绅了?这种人一来杀他太无辜,二来多半也没胆子反抗。”

    总结出这条宝贵经验后,下一步的问题,就成了:如何在苏州府地界,短期内就找一个涉及成千上万两的“不规范交易”来截胡呢?

    涉及到这种金额,如果是买庄园田产,那多半能有良田、桑园数百亩以上,或者是有配套的绣纺、织纺等工场一并转让。这样的大交易,每年都不多见的,短时间内要找到,很不容易。

    如果不是买庄园田产,而是买女人,那几千两银子基本上都是花魁赎身级别的交易了。要找到这样的女人刚好被赎身能打时间差、还有人争风吃醋,似乎也不容易。

    偏偏沈树人打听这些消息时,还得拐弯抹角地打听,哪怕是动用父亲的势力和资源,他也不敢明说自己到底要找什么。毕竟这种卑鄙的手段不好彻头彻尾说出来。

    ……

    时间转眼来到六月初五。

    这天按说又是轮到沈树人包场堂会请客,请张煌言、顾炎武等人文会切磋、讨论时政的日子。

    沈树人知道憋在家里也无助于谋划,《大明律》上相关的篇目他也学得差不多了,便一大早就存着心事前去赴约。

    没想到,堂会上表哥和顾炎武的几句随口起哄,倒是启发了他。

    ——

    PS:签约了,下周开始上推,那就下周开始提升到每天两更,上下午各一更。

    明天的那一更调整到下午两点上推以后。下周一的第一更会放在这周日半夜过后,下周二开始恢复完全正常时间。

    求票求推荐求收藏评论,拜谢。

    这周外面学生档在期末考试,看书的人也有所下降,下周估计也不多,下下周流量正常了,再加点字数吧。

第7章 迫不得已只好利用一下工具人陈圆圆

    六月初五,午时。

    刘家港码头附近、那家老地方的勾栏。

    又是一天文人雅集、一边听曲一边切磋政见的清闲时光。

    楼上沈树人、张煌言、顾炎武这几张老面孔如故,楼下蹭戏的秀才们,却是换了一波又一波。

    大多数来太仓的秀才,都只是路过、候船结伴去南京赶考,凑够了人数就启程了。

    张煌言顾炎武原本也该启程,但因为跟沈树人相谈甚欢,才跟着滞留。反正提前到南京也是每天跟别人文会,没什么差别。

    这几日,沈树人内心一直存着事儿,在寻找可以做局用的案子。

    但他也知道,创意型的工作闭门苦思是没用的,就是要多跟人聊多了解行情。而勾栏瓦舍本就是小道消息、市井新闻最多的地方。

    另一方面,趁着这几日没那么紧张,他也有时间规划一下“杨嗣昌的事儿办妥了之后,该问杨阁老要什么好处、如何进入仕途快速爬升、为抗清布局”。

    而跟顾炎武的数次聊天,也都深深地启发了沈树人,让他很有收获,逐步调整了自己的目标。对将来该讨要或者买个什么官做,心里有了目标。

    比如,刚穿越来的那几天,沈树人就犹豫过一个问题:要不要救崇祯?以后要不要去北方前线做官、全力阻止李自成?

    虽然沈树人知道崇祯是个坑货,会乱杀大臣,越是到了危急时刻,大臣们无力回天,谁跳出来做事谁就更容易有生命危险。

    但作为一个汉人,沈树人内心显然也不希望清兵被放入关。

    因为他知道,清兵一旦入关,影响可就不仅仅是北方同胞受苦受难那么简单了。更会导致人心的崩溃。

    很多汉人在精神层面上会出现抵抗意志崩塌。会觉得“北方都守不住,凭什么南方就能守住,当年南宋不也亡了”。

    那些随大流的墙头草,甚至会联想到“古往今来从南往北统一成功的例子很少,不如投了算了”。

    战争和改朝换代,从来都不是打游戏。打游戏可以轻易操控“士气值”,而真实政治,人心信念是非常难运作的。

    所以,沈树人这样的专业人士,对于未来是否放弃崇祯是非常慎重的。

    得看未来几年,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解决好汉人的抵抗意志问题,确保人心不散,然后他才能实事求是地决策。

    而认识顾炎武之后,经过几天的切磋,很快就让沈树人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面前的,可是明末清初最有实力的思想理论家,发明过“亡国者,肉食者谋之,亡天下者,匹夫有责”的理论。

    只可惜,历史上顾炎武的这套理论来得晚了一点,没赶上大明主要领土沦陷前就提出来,人心的抵抗意志就已经散了。

    但是,现在顾炎武提前认识了自己,是否有可能点拨一下、让他提前往这个方向努力,把这套鼓励人民抵抗意志的思想武器总结出来、并进一步优化完善呢?

    如果可以做到,也就能抵消掉一部分北京沦陷带来的人心冲击。

    所以,救不救崇祯,不能直接拍脑门,得先把对应选项的弥补后招安排好。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容不得半分主观好恶。

    现在,这个问题渐渐想明白了,沈树人对未来买官或要官后的路线,也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北方这个烂摊子,自己暂时还没力量去好高骛远。未来几年,先看看能不能帮杨嗣昌围堵张献忠系的流贼,尤其是先从那些外围的、被张献忠裹挟的、反意并不坚定的软柿子下手。

    一来这样可以防止将来抗清的大后方根据地,被张献忠破坏得太惨。

    毕竟历史上南明刚建立的时候,说是拥有南方半壁江山,实际上朝廷能控制的也就是江淮、浙赣而已,满打满算相当于四个省。而湖广、四川已经被张献忠系彻底搅烂了。

    说白了,南方的“益、荆、扬”之地,南明朝廷能动用的只有“扬”,荆、益都是流贼的。

    自己将来但凡能防止湖广、四川被严重破坏,全据长江团结人心、打起对抗“亡天下”的大旗,局面都能大不一样。

    而且,如果走剿贼官员的路线出仕,只要初始辖区选的好,选一个与朝廷中枢交通沟通不便、被其他流贼敌占区阻隔的地方做官。

    同时把控好对朝廷的态度、节奏,不要落下明显的口实。那就完全可以关起门来埋头种田建设根据地、打击流贼扩大地盘。

    这样既得了大明旗号的大义名分,又能拥有彻底掌控地方的实利,名实双收,岂不美哉?

    ……

    在跟张煌言、顾炎武的时政切磋中,偷偷把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想明白后,沈树人就差临门一脚、找杨嗣昌要官了。

    而问题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如何尽快完成杨阁老的重任、然后上门邀功。

    偏偏,在这一天的勾栏文会结束后,张煌言和顾炎武的几句戏谑谈笑之言,忽然点醒了沈树人。

    原来,这帮家伙,是在这家沈家自营的勾栏开堂会开腻了,张煌言就开始调侃:

    “表弟,你家这般家财万贯,还回回在这办堂会,也不换个地方。”

    顾炎武内心对张煌言的话也是认同的,不过他本来就是白漂,就帮着沈树人打圆场:

    “苍水贤弟何必纠结,咱纵论的是时政,此处有我等‘鸿儒’往来,虽是陋室,却也德馨,唱曲的姐儿就无所谓了。这里毕竟是树人贤弟自家的产业,方便就好。”

    张煌言却知道沈树人家底,他便笑着解释:“亭林兄不必帮他省钱,他就是金屋藏娇、抠抠搜搜不丈夫。要是真心想另请我们听曲,哪里需要额外花钱?

    你是不知道,听姑父说,他从年初就在昆山梨香院包了个姐儿,每月三百两,无论唱不唱曲都照给。

    那次他中暑被家丁抬回来,听说就是在梨香院,想跟老鸨子求人情,推迟那姐儿的梳笼,给他些时间凑银子赎身。”

    说到这儿,张煌言也是面带促狭地转向表弟,说道:“老实说,你是不是打了‘白交银子不开堂会、不让佳人再抛头露面’的心思?

    表弟啊,不是我说,这事儿你确实得听姑父的,不能对那些姐儿太用心,你以后可是要买官娶大家闺秀的。这些花魁也好,头牌也好,就算你有银子赎身,她们至少也要当个妾吧?谁肯毫无名分当侍女?”

    顾炎武听了这番八卦,也被激起了一些好奇心,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倒是沈树人自己,忽然被提醒得有些尴尬。

    他哪里是舍不得女人抛头露面,他是自穿越以来,压根儿就忘了这事儿了。

    正事那么忙,他操心都操不过来,哪里有工夫想女人。

    此刻被表哥提醒,他才想起自己的侍女青芷好像也跟他提过,他在昆山梨香院包过一个唱曲的。自己穿越前那个肉身原主,似乎被那少女迷得不行,非要赎身纳她为妾,跟家里闹。

    沈树人心念一转,一边应付狐朋狗友:“偶尔唱个曲有什么大不了,我这不是觉得远在昆山,得出远门么,就为了听个曲,怕你们嫌劳顿……”

    张煌言听了,不由哈哈大笑:“有什么劳顿的,不过邻县而已,坐船走浏河半日就到了,顾兄就是昆山人,对他而言更是回乡转一圈罢了。”

    顾炎武不好显得太殷切,但也跟着说道:“几位贤弟若是去昆山,愚兄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的,住我府上就是了。”

    言语之间,沈树人已经把计划想明白了:在太仓这些日子,他没找到“抢买婢女/产业、打注册时间差”的案子来下手,那也是因为太仓这地方,娱乐业不够发达。

    这种情况下,去昆山转转,说不定能有奇效。而且自己既然还包了一个圈内挺有地位的姐儿,说不定能从那个渠道打听到一些行业内幕消息,

    比如“近期有没有什么身价不菲的美貌良家少女、因为家境滑落,已经挣扎在被卖边缘”,但凡能打听到一两个这样的案子,自己再挑一个时间进度合适的,一切不就妥了么?

    当然了,买女人对他而言是次要的,他只是想作案做局、闹到南京刑部。

    而且买女人惹事,比买田产庄园惹事,还有一点额外好处,那就是更符合他的恶少人设,将来挤兑郑家人时、更不容易被郑家人怀疑。

    买回来的女人,也不必摧残人家、强行收为侍女,还可以见机行事。如果长得不够漂亮,就打发去照顾自己的后妈姨娘或者姐妹。

    昆山是大明娱乐中心,每天都有被卖的扬州瘦马,总能找到案子碰瓷的。

    想明白一切后,沈树人就约好了,过几日就在昆山,再请大家几次客,一起听曲论政。

    约好之后,当天的文会也就散了。

    ……

    回到府上之后,沈树人立刻吩咐青芷给他准备行装,他要出门一趟,当天下午就赶去昆山。

    还让负责外面事务的沈福备车。

    青芷听到“昆山”二字时,内心不由自主酸楚了几秒,但还是忍住了,幽幽说道:“可是觉得自个儿身子已经大好了么?总算忍不住要去见见陈姑娘了?”

    她是通房侍女,自然知道少爷之前在外面看上过哪些女人,要是弄回来了,肯定比她受宠。

    沈树人为了保密,也懒得多解释,反正是内宅的侍女,不会跟外人沟通,没必要多说:“我另有正经事,这你别管。你只要好好跟着我,做事小心,将来不会亏待你的。”

    青芷毕竟身份卑微,没资格吃醋,也就默默准备好了一切,只是临了细心地问了一句:

    “少爷,自你中暑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不少。我知道你忘了很多东西,那位陈姑娘的事儿,你总不至于忘吧?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么?”

    沈树人心中一震,他还真的忘了,毕竟夺舍的时候,越是近期的记忆越是缺失。不过他知道青芷在吃醋,他就算说自己忘了,青芷也未必会相信,反而多生事端。

    他就这么犹豫了几秒,没有说话,眼神却显示他陷入了沉思。

    青芷很了解他,盯着他的表情察言观色,已然看出破绽,不由心中一暖:

    “没想到你还真把那位陈姑娘都忘了,看来,这次是真有正事了。放心,我不会误事的,这一点绝对不会对外说。我先把陈姑娘的身份来历,跟你说一遍吧……”

    青芷心情大好,意识到主人忘了外面的狐狸精,心情能不好么。所以她也就很有风范地帮着沈树人回忆。

    那位陈姑娘,是昆山梨香院的头牌,也是如今昆曲圈子里非常有名声的存在,名叫陈沅,她唱的一折《西厢记》,在昆曲界独步天下。

    陈沅半年前刚满十五周岁,她养母陈氏就打算让苏州豪门名士来竞相出价梳笼。当时沈树人的前身想去赎身阻止,陈氏就开了一万两的高价。

    可惜沈家阻挠不让沈树人纳梨园女为妾,卡他的银子,这事儿就作罢了。不过沈树人也靠自己手头的那点零花钱,先按每月三百两的价钱包场唱曲——只能听曲不能睡那种。

    换取陈氏推迟陈沅的梳笼、给他时间凑银子,一包就包了好几个月,花出去一两千两。

    听青芷说起这肉身原本做下的荒唐事,沈树人也是暗暗摇头,这连床都没上,就为一个女人花出去那么多钱,还真是舍得下本。

    青芷那么配合帮他提供信息,沈树人也不是负心汉,就私下里跟侍女私语:“放心吧,这次去昆山,不会把她买回来的,我要买也是另外买。我只是跟她打听点消息。”

    如果陈沅那儿打听不到,就再找老鸨子打听,总能打听到的。

    午休过后,一切准备停当,沈树人就驱车沿着浏河,直奔昆山。

    太仓到昆山不过三十余里路,马车一个多时辰就到了。找到梨香院的所在时,也不过傍晚时分,还赶得上找妹子陪着吃晚饭。

    沈树人摇着折扇进门,立刻就感受到了一阵比之前在自家经营的勾栏里,还要宾至如归的感觉。

    梨香院的姐儿们,似乎个个都认识他,还知道他是出手阔绰的大金主、家里有几百万两,每个都上来曲意逢迎讨好。

    偶尔有几个姿色普通、挤不进来讨好他的,就破罐子破摔地拆台:“沈公子大老远来捧场,肯定是来找圆圆姐的,咱有点眼色,别碍了沈公子的事儿。

    沈公子我们给您带路,您半个多月没来了,圆圆姐可担心您了,那天您中暑晕倒了被人抬回去,姐妹们都感动坏了。”

    “您那么富贵的身家,还对咱这儿的姐妹那么用心,真是罕见。”

    “是啊是啊,而且半月不见,沈公子您又俊朗了不少呢,整个人怕是瘦了十几斤吧。”

    一群姐儿叽叽喳喳拉拉扯扯,簇拥着把沈树人往楼上引。

    她们说的话倒也不完全算恭维,原本的沈树人肉身,确实高大白胖,毕竟是富贵之家营养太好,也不怎么锻炼。

    不过中暑醒来之后,沈树人非常自律,每天锻炼,加上昏迷期间的消耗饿瘦了,确实轻了十几斤,看起来也就比原先帅了。

    如果说当初的沈树人,只是仗着百万两家产让女人追捧,现在稍稍变帅之后,那些追捧逢迎,已经有几分真心了。

    沈树人却来不及思考这些,他只觉得被挤得有些头晕,下意识撑开那些女人们,内心则是在琢磨她们的话语,试图提炼出更多有用信息,免得一会儿露出破绽。

    尤其是听到那头牌的名字时,他心中微微一震警觉:“她们喊那陈沅‘圆圆姐’,那就是陈圆圆了?

    我靠,我居然要跟陈圆圆商量‘你有没有听说什么朋友、姐妹即将被卖,我要来截胡’,这也太魔幻了。”

第8章 终于等到反派恶霸

    沈树人就这样身不由已地被一群姑娘们、簇拥到了陈圆圆的闺房里。

    直到在红木茶几前坐下、侍女斟上茶来,他还有点没回过神。

    从头到尾,并没有人出面阻挠或者盘问,连陈圆圆的养母陈氏都没出现。显然梨香院里的所有人,都对沈树人来找陈圆圆觉得天经地义,毕竟已经给过一大笔长期包场的银子了。

    这种情况,反而让沈树人微微有些失望——他今天是来打探消息行情为主,并不是找女人听曲的。如果老鸨肯出现,她的消息肯定比姐儿灵通,说不定打探起来事半功倍呢。

    闺房很大,一看就是唱曲女伶住的地方,休息和会客听曲的区域之间,还用绣帘隔了开来。

    內间放着拔步床,外间则是一圈茶几席案、还摆着各色丝竹管弦乐器,中间还空了一大片场地,铺设着舶来的绒毯,一看就是便于随时随地起舞之用。

    正在沈树人踌躇恍惚、无意识地喝着茶。绣帘之后露出半张精致的脸庞,谨慎地确认了一眼。

    随后一个弱柳扶风的清秀少女,才拿着轻绒团扇款款走来,目光中带着感激,靠着沈树人坐下,伸手捏了捏他的袖子。

    “沈公子?你瘦了。这半个多月没来,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沈树人不动声色地观察。他毕竟是穿越者,早已见惯了美女,所以也不会一惊一乍。

    陈圆圆确实是大美女,但以21世纪的标准,也不算长得太逆天。

    不过,她身上那股曲艺名伶的气质,是掩饰不住的,谈不上清纯,但绝对优雅,举手投足都很有范,一步一款,步步生莲。

    那种感觉,就像87版《红楼梦》里的妙玉,非得是一等一的越剧/昆曲女角儿扮演,才能出来这股气质——当然,如果单论外貌,陈圆圆显然比87版妙玉的演员要再漂亮不少。

    只是短暂地失神后,沈树人很快収摄回情绪,得体地回应:“瘦一点好,以后就不容易中暑了。”

    陈圆圆听到“中暑”二字,心中一酸:“沈公子这般说,奴家心中愈发愧疚了。虽然那日的经过奴家没有目睹,可公子毕竟是为奴家的事儿才中暑的,实在无以为报,万幸如今已无恙了吧。”

    陈圆圆心情很是复杂,作为沦入优伶场中的女子,纵然尚未梳笼,她也不至于忸怩羞怯。沈树人对她有心,有诚意出大价钱捞她出苦海,她很想大大方方表达诚意。

    不过,沈树人之前拿不出赎身银子,显然是家中有阻挠,都闹得中暑抬回去了。所以她也要体谅沈公子的难处,对方不开口,她也不暗示,免得伤了面子。只是眼神关切殷勤地看着对方,默默不语。

    另一方面,那些自诩才情美貌绝世的女子,多多少少对未来的归宿有些憧憬。幻想过遇到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其次才是家财、人品、体质年纪。

    陈圆圆还是希望顺其自然一点,如果命中不该她选如此归宿,就算了,失之我命。

    沈树人从陈圆圆的眼神中,还是看出了真心关切的,也就大致猜出了对方的心态。

    既如此,他就主动把话挑明了:“家里对我管束太严,那事儿只能先拖下了。我家不比别的人家,家父根本就没指望我读书考个官做,就想等过几个月捐了监生后,就择机花钱再捐个官。

    有了官身,再跟名门大户议亲,便容易的多,家父不会同意我成亲之前,就明着纳妾的。如果你只是不愿意被你母亲逼迫,我帮你再拖延一年半载,倒也无妨。

    我今日就带了两千两银子,可以再包你半年的戏场子。我也明说了,家里阻挠我,不是因为银子的问题,是名分的问题。”

    沈树人并不是种马之人,但既然回到了古代,他在男女问题上也不会暧昧吊着,还是爽快一点比较好。

    作为将来要争霸天下、拯救民族危亡的人,最终三宫六院都是免不了的,多收一两个女人有什么好纠结?

    但现在不能买陈圆圆,还是为了大业,为了给杨阁老办差的局——他之前欺骗郑鸿逵,说自己不能去南京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他贪恋陈圆圆的美色,舍不得走。

    要是现在把陈圆圆买了,那计谋就运作不下去了,至少也会激起敌人更多的警觉,属于节外生枝。

    所以,只要能买,他一定买,无非再拖几个月,一切绝对在掌控之中。

    另一方面,直接买陈圆圆,也无法起到推动他所需设计的案子的作用,因为他之前已经太高调了,人人都知道苏州首富沈公子要争夺陈姑娘,其他人自觉财力势力不足,也不敢来抢,一个个都打了退堂鼓,那他还找谁去“正当防卫”?

    所以,必须另选一个标的,一个外人还不知道他已经看上了的标的,悄悄的下手,扮猪吃虎,这样才能激起争斗,推动案情。

    然而,沈树人的这番托词,却进一步引起了陈圆圆的希望。

    虽然沈树人不完美,但他肯为你付出,捞你出苦海,诚意都表达到这个份上了,其他条件都是可以慢慢磨合的。

    陈圆圆一咬牙,拉住他袖子哀婉倾诉:“你家里担心的只是名分问题?若只是如此……奴家可以不要妾的名分,便是先当一两年侍女也行。”

    沈树人没想到陈圆圆还挺有诚意,心中也略微感动了一两分。不过大业和计策是不能被干扰的,他心念电转,想到了一个办法,很有担当地说:

    “你既有如此诚心,我也不能负你。不过眼下我在养病,病好了过几个月要入国子监,最近还是低调为好。这些银子,我还是先续几个月的场子,等入了国子监便立刻来赎你。

    这事儿你知我知,别问为什么,藏心里就好,反正进国子监之前,我不想惹人注目。你如真心跟我,就一切照我说的做。说不定到时候还能有转机,让你离开时更体面一些。”

    陈圆圆还想再问些问题,但看沈树人目光坚定,她决定还是相信对方。

    沈树人见搞定了对方,立刻想起一个问题:

    “对了,你母亲呢?既然说好了要给你再续半年的夜场戏,不如今夜便把银子交割了,签下文书,免得后面半年你在这儿吃苦。若是她打算毁约,你也随时派人通知我,我定然护你周全。”

    沈树人想趁机找到老鸨陈氏,一边给点银子续约,一边趁着对方收钱心情好,多打探点行情。

    陈圆圆闻言却笑了:“妈妈今夜原本也在院中,听姐姐们说你来了,她就开溜躲了。前些日子害你中暑后,她可是提心吊胆,唯恐沈主事迁怒于她,派人来把这梨香院砸了。如今还怕你没消气呢。”

    沈树人一愣,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自己还是太文明了,要是换了别的豪门大户,少爷在这儿吃了亏受了气,不管事情原委如何,肯定会过来找个场子。

    既然陈氏不在,沈树人也懒得再弯弯绕了,他想了一想,决定还是直接跟陈圆圆先聊聊今天的主题。

    “圆圆,我不会负你,这点你尽管放心,不过,还有个事儿要问,希望你能帮我。”沈树人很钢铁直男地转移了话题。

    陈圆圆听他说得郑重,估摸着多半是个怕她吃醋的问题,便言笑晏晏地说:“只要我能帮上的,定然知无不言。”

    沈树人斟酌了一下措辞:“你也算久在梨园一行,近日有没有听说什么良家闺秀,迫于形势不得不入你这行的?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大病一场之后,想积点德。买回去也是伺候我继母和姨娘们的,我赎你之前绝不会宠幸于她。此事我确是有些难言之隐。”

    陈圆圆闻言,心中如遭巨震。

    沈公子居然要她介绍其他正在滑落边缘的姐妹?这置她于何地?

    短暂的伤心之后,她盯着沈树人的眼神看了良久,只看到了郑重凛然的眼神。

    陈圆圆心中一动:沈公子都为自己中暑大病过一场了,自己也该回报以信任,说不定真是另有隐情。

    她便忍住羞耻之心,慢慢细问沈树人的要求。沈树人也说得很谨慎,好一番试探之后,才彻底明确了需求。

    “你想要找一个正在考虑要不要卖入这一行、但还在挣扎边缘的良家女子?最好还要身价能值几千两的、或者是家道败落连着家业一起买?最好还有其他人也看上了这笔买卖、想要争竞?”

    陈圆圆听得有些晕乎,觉得条件太多了,实在难以梳理,或许还真得等她养母才知道了吧?

    不过,沈树人悄悄说得那么细,也让她愈发放心了。

    因为她判断出,沈郎应该不会是为了女色,否则不会开这样的筛选条件的。自己要对得起沈郎的信任,过了今晚,关于这事儿的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就当烂在肚子里彻底忘掉。

    彻底跟沈树人一条心之后,陈圆圆思路倒是又开阔了些,两人一起悄悄密谋了小半个时辰后,还真就被她想到了一条线索。

    “沈郎,奴家倒是想到了一个同岁的妹妹,只略小我几个月。她原本就是昆山本地商贾出身,家里开的绣庄。但家门不幸,其父四年前病故了,没有留下儿子,只有孤女寡母相依为命。

    母女都不能张罗外间的事儿,不懂经营,生意便渐渐被其父留下的掌柜、管事侵吞,很快家道中落,还欠了债。

    两年前她母亲也忧愤重病,她拿不出药资,就偷偷找了门路结识了我,向我学了一阵乐器唱曲,私下里去南京唱了几个月曲,卖艺不卖身,给母亲筹够药钱就回来了。

    可是一年多前,她母亲还是重病死了。她如今一人在家守孝,被人吃绝户,剩下的房屋绣庄,连抵债都不够。

    前阵子她还见过我一面,我问起她打算,她说她亡父当年留下的管事,想要侵占她的宅子和身子,承诺帮她还外债。她以母孝未过,不想辱没门楣,抵死不从,才说动对方宽限。

    她还私下与我商量,说万一守孝不满就为人所逼,只好隐姓埋名出走,假装死了,到外地沦落卖唱维生,至少不至于被说不孝、辱没门楣。

    你若是能答应,买下她之后,一年半载之内不碰她,让她继续在祖宅住,守满母孝,那也算是救人于水火了——说不定,这也是天意,她们家欠下的几千两外债,好像大头就有你们沈家的。你要买,都不用真给多少银子,直接抵债就好了。”

    陈圆圆说完,内心也是不胜感慨。

    这倒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沈家在苏州的生意实在做得太大,百余艘大海船往外地贩卖苏绣丝绸松江棉布。

    但凡苏松一带的绣庄、织纺,只要有经营不善,欠了原料款、垫资的,其中多半都会欠沈家的钱。

    沈树人仔细听完,越听越觉得这个案情很适合他操作:对方还没被卖,但已经有好多人盯上了,甚至说不定暗中下定了,只是碍于“守孝”这个礼法障碍没法“过户”。

    所以,沈树人如果不亮明身份、扮猪吃虎悄悄截胡,对方多半会不甘心的,那就会引来争斗。如果沈树人再做局示弱,就更容易闹出事儿来了。

    最后,沈树人也是有道德底线的,他之前有好几个比较勉强的机会,一直没下手,关键也是觉得争夺的相对方也是良善之辈,不够恶,他实在不想欺压良善。

    但这个案子里,对方竞争者,是个吃绝户的背主刁奴。趁着雇主病亡、做假账掏空故主生意、欺负孤女寡母。看着主母病亡后,还想侵占主女。

    这种黑心烂肺的家伙,被沈树人正当防卫干掉,也丝毫没有道德顾虑。

    “圆圆,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放心,我说过绝不负你,此事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几个月后,我必来接你。这两千两,也能护你这几个月绝对不会受迫。”

    沈树人捋清楚脉络后,郑重向陈圆圆道谢。

    陈圆圆默默点头,本着信任,最后把答案报了:“我那姐妹名叫董白,就住昆山城北、阳澄湖畔的董家绣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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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入吾彀中(第二更,五千字大章)

    从陈圆圆那儿打探到重要情报后,沈树人也没冲动。

    两天之后在梨香院的文会照旧,沈树人请了不少苏州本地的文人才俊一起听曲论政。然后,跟陈圆圆的养母陈氏谈“再包场半年”的事儿也很顺利。

    明末的勾栏梨园之类所在,花钱包姐儿的场子时,老鸨看的也不仅仅是银子,同时也会关注自家女儿未来的“曝光率”。

    说白了,就是看重包场的恩主,会不会经常主持文会捧场、增加女儿跟知名文人互动的机会,进一步捧红她。

    沈树人一开始不明白这个弯弯绕,但是他跟陈圆圆聊了几次之后,也很快适应了。所以,在谈“续费包月”之前这几天,他就得好好展现自己的号召力,让陈氏看见他能攒起多大的局捧场。

    连着几场文会开下来,最后一场大约是六月十日。沈树人甚至连郑家的郑鸿逵也请了,还顺带请了刚刚被郑鸿逵接来苏州的郑森。

    沈树人还一箭双雕,趁着这个机会,跟郑森先结下了一些私交。

    郑森见这位沈大哥给他接风时,还让自己未来内定的小妾出来献舞唱曲,也是非常感动,心中暗忖这位大哥跟定了。

    加上郑森年少、血气方刚,对朝廷的忠义之心也远在他爹郑芝龙之上,沈树人跟他相谈甚欢,没几天郑森就习惯了有想不明白的事就跟这位新大哥聊聊。

    而陈氏见女儿能趁机认识那么多有钱优势的达官贵人,也是心花怒放。

    但事实上,当沈树人意识到这个行业潜规则时,他已经做好了打算:一旦续约成功,将来就会尽快把陈圆圆雪藏起来,再也不在请客的时候让她露面唱曲。

    这样就能反其道而行之,让她在梨园行内的人气尽快散了。

    沈树人作为穿越者,后世见多了这种雪藏减损品牌价值的操作。所以对于将来怎么给陈圆圆赎身,他已经形成了很完备的计划:

    他要像可口可乐买汇源果汁一样,买来就不经营,故意摆烂等品牌贬值。一旦陈圆圆不红了,陈氏将来也没底气狮子大开口要高价赎身款。

    而且他在包月契约里也埋了一些雷,如果陈氏在他雪藏陈圆圆期间、非要让陈圆圆通过别的渠道曝光走红,那他就一纸官司告到苏州府,直接让陈氏违约,把陈圆圆以官价买回来。

    陈氏这种老鸨虽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江湖,可哪里是沈树人这种多了几百年见识的老阴比对手,续约时被眼前的烈火烹油蒙了心,压根儿没想到后续风险。

    看上去,这些日子里,沈树人还是原来那种轻浮浪子的做派,丝毫没有变化,外人根本没有多想。

    ……

    但另一边,沈树人已经偷偷安排心腹,一边回家查账,一边打探消息,把董家绣庄收购案的准备工作,统统搞定了。

    首先,他先让沈福查了自家生意的外债账目,把欠沈家银子超过一千两的生意伙伴都罗列了一下。然后他自己也亲自过目,假装“不经意”就发现了董家绣庄的账目。

    这个董白一家,还真是欠了沈家不少银子,是从两三年前开始,就已经营困难。她们原本是卖苏绣给沈家的供应商,周转不开之后,就问沈家赊欠原料款,前前后后赊欠了五十多担生丝。

    光本金就两千多两银子了,平均账期两年左右,再算上利息,最终核定一共两千八百多两。

    而董家绣庄基本上也没剩下什么固定资产,只有一座庄园,一些老旧的设备,外加董白自己,说白了就是“资不抵债,应该破产清算”。

    看到这个结果时,沈树人也是暗暗感慨,要不后世的有钱人,都不怕子女吃喝玩乐,却怕子女想创业呢。

    当初董白的父亲亡故后,要是直接把绣庄关了,种田收租吃利息,也不至于沦落到被原本的雇员欺凌。

    做足功课之后,一直拖到六月十五日,也是郑森被骗到苏州后的第四天。

    沈树人才悄咪咪隐藏身份,带着几个下属,来到了昆山城北、阳澄湖畔,找到董家绣庄。

    ……

    “小姐不好了,有一伙人上门逼债了!说是还不上债就要拿你抵债呢。”

    董家内宅,一个穿着素绢孝裙、容貌清丽脱俗的少女,原本正坐在那儿愁眉苦脸地刺绣。

    绣出来的东西是否能卖出去,她心里根本没底,也没指望过,只是本能机械地绣着,似乎这样就能暂时忘忧,不去想那一大堆还不上的烂账。

    听了粗使丫鬟的告急,她也是呆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脸色煞白:

    “逼债?哪家债主的?良叔不是说外面的债他都帮我们扛了么?他说过要扛到我守孝期满的,我都答应他了,到时候这庄子都是他的,他怎么能……”

    她口中的良叔,是他父亲带出来的一个掌柜,当初投献跟着董父姓,名叫董良。

    董父死后,董家绣庄的生意很快就衰败了,但董良自立门户另开字号,还是做绣庄生意,却蒸蒸日上。

    按说董良既然改姓了董,他子孙也该姓董。然而故主死后,他就把自己的儿子都改回了原姓蔡,只有他本人不好意思做得太过,依然沿用董姓,显示自己不忘旧主的仁义。

    而他的儿子们改姓回去之后,跟董白也就不同姓了,更不存在“同姓不婚”的禁忌。所以几个月前,当董白彻底资不抵债支撑不下去时,董良就跟她开了个条件:

    董良一家帮董白扛外债,等她守孝期满,董家绣庄剩下的这点屋舍织机粗重之物,就都划归董良所有。她本人也得嫁给董良的儿子为妻。

    董白一开始抵死不从,觉得传出去有辱门楣,岂能在母孝未满时就议论这些事儿?所以她也想过直接隐姓埋名逃亡,索性家里的房子也不要了。

    后来董良见主女态度强硬,才退了一步,表示这事儿可以暂时只定个君子协议,不用公开,也不用把契书拿去见证完契税,也就不会损及董白家的名声。

    董白这才暂时放下悬着的心,又在家里继续住几个月。

    可没想到,今天逼债的人还是上门了,董良难道还没如约还清董家的外债么?难道之前只是暂时稳住了债主、让人暂缓逼债?

    董白只觉头晕目眩,好一会儿才缓过一口气,先追着丫鬟问:“可听清楚来人说辞?他们是代表谁家来催债的?涉及多少银子。”

    丫鬟也是抓瞎,只能含糊说道:“不知道,来人看着不善,也不肯透露身份,只说他们是典了沈家一些要不回来的死账,上门催收的。”

    董白一听,愈发害怕。

    她是知道太仓沈家是自己家最大的债主的,可沈家毕竟是体面人,如果亲自上门催收,还有求情宽限的余地。

    但听丫鬟的说辞,显然是沈家已经觉得董家的银子要不回来了,都拖了两年了,所以把债权廉价转卖了。

    这就好比后世的公司,把死账坏账卖给专门的讨债公司,让讨债公司上门要钱,那手段就狠辣得多。

    “不好,赶紧把床上收拾好的那两包衣服细软拿上,别的都丢给他们吧,我们从后门跑!”董白深知落在专门讨债的恶人手上,不会有好下场,当机立断就跑。

    ……

    然而,幸运显然并不眷顾董白。

    她和丫鬟来到后门,先是悄悄开了一条门缝,看外面似乎没人,就一下子把门大开,趁着黄昏的幽暗直接窜出去,想逃到阳澄湖边芦苇荡子里先行躲藏。

    然而,刚出后门没走几十步,两边墙角就拐出来几个人。为首的男人身高步长,很快追上了小脚少女,一把提溜住董白,让她反抗不得。

    “董小娘子,欠了我家几千两银子,要偷偷逃跑不说,还敢带走这几包细软首饰,不太地道吧。我就算不为难你,这些东西总该是我家的了。”

    那个为首的高大男子,显然正是沈树人,不过为了做局,他现在暂时还得装作凶恶一点。

    董白脸色煞白,心如死灰,奋力一挣,就要投阳澄湖自尽。

    忙乱之间,沈树人一把抓住董白,死死摁住不让她寻短见,还大声呵斥其他手下过来帮着围堵,以免再发生意外。

    家丁们自然不敢违拗,立刻按少爷的吩咐围成一圈。

    可也正因如此,家丁们放松了对一旁原本已经被擒的那个粗使丫鬟的控制,那丫鬟见状,也是奋力挣脱,立刻逃了。

    明代女人裹脚没有清朝那么残忍,但大户人家的小姐多多少少还是会裹一点的,尤其眼下都明末了。

    但粗使丫鬟却完全不用裹脚,逃起来也就比董白要快得多。加上她不太重要,两个沈家家丁假装追了一会,就回来汇报说没追到。

    沈树人也不以为意,摆摆手示意一会儿再说,然后就换了一副和颜悦色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先把董白礼送回屋。

    董白看他倒没有其他过分举动,只是来逼债抵债的,也没脸反抗,局面一时陷入僵持。

    沈树人挥手让下人们退出去,很有同理心地分析:“董姑娘,我们不过是来要债,何必走到这一步?你这般美貌,就算被抓去抵债,至不济也能做个妾。

    若是逃了,可就只能隐姓埋名、全苏州都待不得了。难道你就仗着学过几个月昆曲,要去秦淮河上卖唱不成?在你心里,卖唱还不如做侍女惨么?”

    董白一咬牙,心如死灰,双目紧闭,滴下泪来:“我若是隐姓埋名,再受辱也不会辱没亡故父母的名声,没人知道我是谁。

    要是被人验明正身抓回去,却是连母孝都不得守期满,就会被逼做妾,董家的名声就完了!”

    沈树人一愣,他倒是还没适应这种封建礼教的思维方式。

    确实,在明末的人看来,尤其是有身份的人,肉身是否受辱,还不是最惨的。如果可以隐姓埋名,受了辱别人也不知道你是谁,至少好过连累死去父母的名声。

    这是一个名大于实的时代。

    沈树人一开始心中对于董白的选择,还是有点气愤的,因为他觉得,一个女子不愿意被有钱人买走,这可以理解。

    但如果两害相权,宁可去卖唱,都不愿意做单一男人的玩物,那就有点难以理解了。

    现在得知只是因为家族名声的包袱,他也懒得再计较。

    “即使如此,你先冷静一下,一会儿我再跟你细谈。”

    沈树人先把董白晾着,而且让家丁盯着别让她有机会自尽。然后才走到一边,悄悄拉过刚才那个假装去追逃跑丫鬟的家丁,细细询问:

    “你们是真没追到、被甩开很远,还是一直有咬住盯着?”

    那家丁很靠谱地低声回复:“少爷放心,都按您吩咐的,一直盯着她往哪儿逃呢,最后发现她逃到了两条街外的另一处绣庄,我们才回来的。”

    沈树人点点头,一切都很顺利,丫鬟应该是去那户私下里跟董白约定“帮她扛债、守孝期满就连人带庄子收编”的买主处求救了。

    这个诉讼标的选的好啊,一房二卖的先买主,这不就被搅进局了么。沈树人为了这一场,可是花了七八天时间,慢慢布局的案情。

    那求救丫鬟直到逃跑,都还不知道沈树人身份,所以对方作为地头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树人捋了一下思路,然后就挥挥手,示意那个假装追丢丫鬟的家丁:“你们俩先回去吧,口风严一点,后面的事儿跟你们无关。”

    沈树人非常谨慎,打手用打手家丁,跟踪用跟踪家丁,分工明确,互相保密,都不知道全局计划。

    所以就算将来案发,这两个跟踪家丁也不会被翻出来,更不可能成为证人,他们跟案子的后续部分根本毫无关系。

    布局完外间的事儿之后,沈树人就拿着债契,还有准备好的文书,重新跟董白交涉:

    “董姑娘,事到如今,我就跟你明说了。在下沈树人,太仓沈家的大少爷,今日我是亲自问你要债,你们董家绣庄欠我家五十担生丝的款子,本息合计两千八百多两。

    如果你把这座庄园立刻过户给我们沈家,你本人也为我家为婢女五年,这债就一笔勾销了。

    另外,你说了你是怕孝期未满、就被逼与人为妾,辱及门楣。那我可以在契书里明文约定,你在为婢期间,可以继续穿素娟孝服,为婢的内容,也不包括以色侍人。

    你只要继续帮我家做绣品纺织、以劳力清偿即可。这一点,还可以请左邻右舍见证、拿这契约去完契税时,也可以注明。”

    沈树人要抢时间,一口气就把他的条件彻底说完。

    董白一开始求死的心都有了,听着听着,发现眼前这位刚认识的沈公子,居然还挺仁慈,不由松懈了下来。

    她只是还有些不明白,沈家究竟有什么阴谋,为什么会给她这么优惠的条件——让她织五年绸缎刺五年苏绣,就能还清资不抵债的部分,沈家怎么看都划不来。

    “沈公子不觉得这个条件太优厚了么?小女子德不配位,怕是受不起这样的条件。”董白最后坚持了一下。

    沈树人笑了:“呵,还有嫌条件好的?也罢,看来你也不贪,那我就实说了。对我而言,几千两银子不算什么。我在昆山梨香院,包陈沅陈姑娘唱曲,几个月就有那么多花销了。

    前阵子有一次,跟陈姑娘喝酒谈心时,她酒后神色愁苦,想起一个跟她学过曲艺的姐妹的遭遇,不由伤心。

    我为了博佳人一笑,就想偷偷给她一个惊喜,趁着她那个姐妹还在崖边摇摇欲坠,就拉人一把,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董白听了这个理由后,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原来,给她这么优厚的条件让她免于遭难,只是为了讨圆圆姐开心,这倒是这种巨富纨绔子弟做得出来的事情。

    “没想到圆圆姐自己还没脱离苦海,倒是能随口一言,便救我离此泥淖。你对圆圆姐那么好,我相信你,只要别辱没董家名声。”

    沈树人微笑起身,拍了拍手,不一会儿,沈家家丁就麻溜找来离董家绣庄最近的左邻右舍,摆酒公证,立下文书。所有法律手续,不过半天就办完了。

    一些需要到衙门报备的手续,原本会很慢,但沈家何等能量?不但是苏州首富,沈廷扬还是户部的主事。

    稍微拿点银子开道,昆山本地的小吏一个个巴结得不行,工作效率前所未有的高。连原本因天黑下班的小吏,都被拽回来掌灯干活。

    全程沈树人自己并没有露面,也没有签字,都是交给沈家的管事处置。

    办完之后,既然董家绣庄已经是沈家的产业了,沈树人也不客气,当晚就表示天色已晚、在董家绣庄住下,不过他住前院,董白住后院,秋毫无犯。

    门口的招牌,暂时不换。

    一切果然没有让沈树人失望,第二天上午,之前跟董白有秘密君子约定、但并没有公证明契的董良一家,就派人找上门来。

    “动作真慢,这帮人追回女人都不肯加夜班的么。”沈树人打个哈欠,心中如是暗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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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私闯民宅,当场击毙

    “董白,你给我出来!我父亲看你可怜,全你孝心,答应下帮你们家扛外债、等你服孝期满再收这座绣庄。如今我家已帮你挡了一年多的外债,你竟要毁约不成!”

    董家绣庄之外,一群地头蛇一大早就出现在了那里,堵门鼓噪。

    为首者是个二十来岁的好勇斗狠恶少,名叫蔡守信,正是董家原先掌柜董良的儿子。董良自立门户之后,就让他儿子们都改回本姓了。

    蔡守信身边,簇拥着七八个家丁、帮闲,倒也算不上专业的打手,只是蔡家的绣工、织工,被少爷临时拉来唬人。

    蔡守信一直馋那董白的身子,三番五次求着父亲把故主之女弄回家,只是碍于董白坚持守孝未曾得手,这肉到嘴边怎能容许他人截胡?

    尤其那董白的姿色,好歹在这昆山地界上,算是罕有其匹。如此美色当前,哪怕有赌命的风险,很多血气方刚的男人依然愿意奋力相争。

    蔡家人鼓噪了没一会儿,绣庄大门才缓缓打开。

    里面走出一个相貌斯文的中年人,留着山羊胡须,看起来像是个账房先生,左右也并无打手。

    那账房先生清了清嗓子,一脸傲慢,语气冷漠:“尔等竟敢在此聒噪!这董家小娘子欠了我家银子,数年不还。

    昨日我家少爷亲自登门要账,她已经答应以绣庄和身子抵债了,还签了契约在此。你们再要闹腾,休怪我报官!”

    蔡守信一听,那火腾地就往上冒。一时之间,他倒也没往沈家身上想,因为沈家在太仓,不在昆山县本地。

    而董家绣庄前些年欠的外债其实也不止一家,而是有好几个债主,只是欠沈家的钱最多——这也是人之常情,任何生意在破产之前,肯定是病笃乱投医、把能借的钱都借过一遍了,债权关系会很复杂。

    沈家那等势力,要是上门催债,怎么可能排场这么寒酸?连个打手都没有,光靠一个账房就指望把多年坏账死账收了?肯定是使诈了!

    蔡守信脑子一热:“胡扯!董家绣庄欠了好多家银子,怎能由着你们耍诈、欺瞒少女乘人之危!给我上,把这宅子先夺回来还给董娘子!要分宅也得召集了全部债主公议才是!”

    蔡守信发完话,便厉声指挥帮闲家丁往里冲。

    那账房先生看似神色慌张,却还趁着左右已有邻人围观,缜密地堵漏大喊:

    “昨日我家少爷跟董小娘子立契时已经约明,董家欠别的债主的钱,我家少爷自会为她还的!你们再敢往里冲,便是私闯民宅、欲图行凶!”

    账房先生嘴上喊得凌厉,一如后世的律师,身体却不肯吃亏,看到拿着木棍的帮闲冲来,立刻往旁边一闪,任由这些匪徒入内。

    与此同时,因为之前互相斥责的拖延,左邻右舍已经有不少围观群众在看热闹了。

    见蔡守信众人冲进去,左邻右舍纷纷摇头叹息,暗忖这姓蔡的今日怕不是要得手了。

    “唉,世风日下,皇天不佑善人!这等欺主刁奴,竟也有反劫主女的一天,天不长眼呐!”

    “这等小事便看不下去了?这大明江山都乱成这样了,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

    然而,众人还没叹息完,院子里忽然异变陡生。

    因为大门半掩,外人也看不分明,只听得里面呼喝惨嚎之声不绝,不一会儿就有七八个头破血流之辈,狼狈不堪地跌出门外。

    “杀人啦!杀人啦!有人劫买民宅还行凶杀人啦!快快报官!”受伤众人一边喊一边连滚带爬想要逃跑。

    后面追出来的沈家家丁却不依不饶:“站住!尔等私闯民宅、上门行凶,还指望走脱不成!”

    “贼子!还想反咬一口,忒不要脸!”

    沈家家丁手中拿的也都是长棍,并无使用利刃。不过这些棍子普遍比闹事帮闲的厉害,不仅更长,还有用镔铁打造的,不一会儿就把对面跑得慢的都制服扭送了。

    围观群众看得目瞪口呆,许久才回过味儿来:这户昨晚买了董小娘子绣庄的债主,有点来头啊!这布置是外松内紧,早就防了一手。

    又过了一会儿,不知人群中谁发出一声惊呼:“那蔡守信怕是不活了!脑袋都打歪了!”

    ……

    次日午后,也就是案发后大约一天半。

    苏州府治,吴县。

    苏州知府衙门正堂上,张学曾料理完手头的公务,照例打算早早收工,把剩下那点俗务交给师爷们,自个儿回屋作画、陶冶情操。

    张学曾出身富豪,性好书画。其绘画之名,历史上与吴伟业、董其昌等人同列,尤擅山水树木。政务上则不太上心,如今眼见大明江山风雨飘摇,他只想自己这一任内别出事。

    然而,他刚起身,刑名师爷徐友亮就忽然冲进来,手头拿着一张卷宗,似乎是出了大案。

    “府君,这里有个案子,可能会涉及数条人命,下面也比较急,您看是不是近日便安排过堂?”

    张学曾画画的兴致被打断,心情很是不悦,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真是煞风景。

    他眉头一皱:“人命案虽然也可州府提审,但若是不太重大,县里便可以先判、拿来复核便是,为何一上来便闹到府衙?”

    徐友亮陪着笑解释:“这案子跨县了,杀人者是太仓的,遇害者则是昆山的,行凶地也在昆山。昆山县原本也想接,但太仓那边的被告依律申诉了,还在太仓反诉死者私闯民宅、抢夺奴婢,怕昆山县护短。

    只因双方互不服管,且这申诉之人,乃是太仓大户、户部承运司沈主事家,下面便不敢擅专。府君,说句不中听的,沈主事好歹也是正六品的京官,涉及他们家的事儿,昆山县还真镇不住。”

    张学曾回忆了一下,立刻知道这事儿小不了。沈廷扬虽然只是正六品,论官阶远比他这个苏州知府小,但沈家同时还是苏州巨富,势力不斐。

    (注:明朝知府正四品、五品的都有,要按府的级别而定,标准是看税粮,二十万石以上的是上等府。苏州府的漕粮摊派为五十九万石,光这一项就三倍于上等府,所以张学曾是正四品。)

    思前想后,张学曾只能叹息一声:“罢了,你去安排,尽快把相关众人缉传到案,人齐了明日或者后日便安排过堂吧。唉,一上来就是苏州府审,多半是跑不掉去南京刑部复查了,下面的人真是惹事。”

    “学生这便去安排。”师爷立刻领命而去。

    明朝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两审终审制”,但初审的级别,显然也是会影响案子最终复查、核验的级别的。

    ……

    苏州府一切按照司法程序运作。

    两天后,沈树人、董良双方,连同双方当天动了手的家丁、在场的其他下人,全都被提到了知府衙门。

    董良不是当事人,只是苦主,也就是“受害者家属”。

    董家绣庄那场冲突,最后不小心死了两个人,一个是董良的儿子蔡守信,另一个是蔡家那天打得最狠的一个帮闲、也是打手的领队。

    除此之外,双方加起来还有七八个人受伤、其中三四个到了断手断脚的程度,剩下的皮肉伤。所有伤员自然也会带到大堂外候着。

    死了的两个尸体就不用抬上堂了,因为是异地审理,时间也拖了好几天,夏天又热,苏州府的仵作出差验尸,查验、结具相关文书即可。本案的死因本来也没分歧,这些都不重要。

    衙役、师爷各自就位之后,张学曾才踱着官步往中间一坐。

    沈树人有秀才功名在身,所以也不跪,回话前只是拱手作揖。

    张学曾问了他几句基本情况后,又确认同案其他各色人等的身份,见沈树人身边还有一个不跪的秀才帮腔,张学曾便问道:

    “沈林,你身边之人是何身份?为何上堂?”

    那秀才礼貌拱手:“回张府台,学生乃昆山县生员顾绛,与沈林相友。案发前后几日,学生也恰好曾与沈林同游,略知前后因果。因沈林不善言辞,请学生代为申诉。”

    明朝后期,讼师这个行当就已经出现了,只不过没有严格的“律师资格”,基本上是个秀才、口才好擅长旁征博引,就能当讼师。临时客串也没人管。

    沈树人一开始也没请顾炎武,毕竟这事儿很秘密。但是案发之后,他的朋友们也都很关心他,上门问这问那,想知道他有没有罪过。

    沈树人为了朋友们安心,这时候才酌情假装“我也是案发后临时看了《大明律》,发现这事儿真不怪我,是对方犯罪在先”,然后把他的申诉思路说了一下。

    沈树人的朋友中,读书最多的便是顾炎武了,他对于律法、历代经义、春秋决狱也都是有涉猎的。

    顾炎武见沈树人的申诉理由曲径通幽、微言大义,顿时升起了一股正名的历史豪迈感。一时技痒,就提出由他帮朋友申诉。

    而沈树人略一考察,也发现自己只是擅长法理,却不擅长引经据典、用儒家大义给法理正名包装。把自己的法理思路,跟顾炎武的旁征博引一结合,说不定效果更好,也就答应了这事儿。

    张学曾确认身份之后,倒也没为难顾炎武,因为他听过顾炎武的学问名声,也知道他不是拿钱打官司的职业讼棍,确实是帮朋友忙。

    张学曾一拍惊堂木,先责问沈树人:“沈林,昆山董良诉你劫夺他家订立契约在先的庄园、人口,其子蔡守信上门理论,还被你纵容豪奴活活打死,可有此事?”

    沈树人不卑不亢辩解:“回府台,断无此事。涉案的董家绣庄,明明是欠了学生家中两千八百余两银子的生丝钱,逾期已近两年。

    学生近日上门要债,发现董家故主、主母均已亡故,仅余孤女。学生出于怜悯,也敬其孝道,愿意以董家绣庄剩下的屋舍、织机,外加董小娘子将来的劳力为质,就此免除董家债务。

    董小娘子也心甘情愿如此交易,当日便立下契券,不但过户了庄园,还完了契税,邻舍乡里具有见证。

    次日,那蔡守信才上门挑衅,非说他们跟董小娘子另有密约在先,学生自然不能信他。学生也从未指使家丁殴伤人命。事实上当天一早,学生还在庄内就寝,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前一天晚上睡前,学生出于小心,关照过跟来的管事,说今日起这座董家绣庄,便是我们沈家的产业了,一律要按自家庄园那般严谨守护,遇到他人滋事擅闯,一定要严加驱逐。

    后来,只因死者过于猖狂,率人执仗冲入院内,试图搜寻夺取董小娘子,我沈家家丁才出于护主之心,争斗中将为首贼徒击毙。”

第11章 浩然正气,大公无私

    面对沈树人的一面之词,张学曾当然也不会直接听信,而是继续查问苦主董良的说法。

    董良是个四五十岁的老者,当下演技颇佳地喊冤:

    “冤枉呐!这董小娘子本已欠债多年,而且欠了好多家的银子。自董家主母死后,一直是我家帮衬着应付抵挡那些债主,董小娘子明明已经与我家约定典房委质,有密约在先,还望明查!”

    张学曾一个画家知府,对这些复杂的律令细节也不是很懂,权衡之后,便跟师爷切磋。

    刑名师爷徐友亮悄声支招:“老爷,此案斗杀人命之实已明,双方均无异议,关键便在如何认定这董家绣庄,在案发时究竟是属于董家、还是属于蔡家、还是属于沈家。

    名正则言顺,只要名分一定,就好判定究竟是私闯民宅、伤人者护主心切,还是蓄意豪夺、殴伤人命。”

    张学曾也悄声追问:“那你倒是说说,依大明律这董家绣庄当时是不是算沈家的了?”

    徐友亮:“这自然需要老爷查验双方关于买人、典屋的契券、邻舍乡里的证词了。”

    张学曾点点头,随后便是一番繁冗的司法调查程序。

    最后果然如沈树人预料,按《大明律》,当时董家绣庄基本上算是交割给沈家了。

    之所以加个“基本上”,是因为还有一丁点可以被抗辩的瑕疵。

    那董良在看完双方契券后,原本也已面如死灰,但丧子之仇也让他思路爆发,情急之下扯住最后一根稻草:

    “请府台明察!依《大明律》,纵然我家与董小娘子的契券不曾为邻舍乡里见证,但我家的契券毕竟在先。董小娘子对此心知肚明,她跟沈家立契时,难道不会告诉沈家?

    所以,沈家这并不是‘事先不知已另有买主’,而是明知故犯、蓄意欺诈。这是他们设的局啊!后续的一切,怎能以‘户主心切、临时起意’而定?”

    张学曾听了这番抗辩,心中也是纠结,又请教师爷,不想在这种大案上落下口实。

    而徐友亮也不得不提醒:如果可以证明沈家并非“疏忽”而不知董家小娘子已经与人有约在先、而是“明知故犯”,那依照《大明律》就还得承担一部分罪过。

    用后世的人话翻译一下,那就是“债权不得对抗第三人”,那也得是“善意第三人”。如果是明知故犯的第三人,是不受保护的。

    《大明律.户律》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后世民法说得那么细,没解释为什么“公证契约优先”,只是直接给了个结论,背后原理只能由司法人员自己推理。

    就在双方争执暂时陷入拉扯时,终于轮到顾炎武发力了。

    顾炎武今日客串沈树人的讼师,之前还没表现机会呢。

    只听他取得张学曾允许后,开始慷慨陈词:

    “请府台明察,这董良以他们家的密约在先为由抗辩,不仅违背《大明律》,也违背圣人之道,他说沈林事先知情、蓄意为之,更是纯属臆测污蔑。

    朱子曰:一兔走衢,万人逐之。一人获之,余者悉止。盖言确权明责、定纷止争之要。天下女子、田宅,但凡看上去无主,又无邻舍乡里明示另有纠纷,那便如野兔在衢。

    买主只要觉得有利可图,自可果断买下。如果非得反复查验,岂不是失了先机?还有谁人敢与人贸易?”

    张学曾和师爷一听,果然很有道理。

    商机便如追逐野兔,稍纵即逝,手快有手慢无,顾炎武引用朱子之言比喻,一下子就让他们想明白了《大明律》里那个“公证契约为先”的条款背后暗含的圣人道理。

    原来这是为了名正言顺、定纷止争啊!

    当然,这番话说是“朱子曰”,其实有点牵强。

    在场其他人智商不够,听不出其中高明曲折之处。

    唯有设计此案的沈树人,听完后暗赞顾炎武的急中生智、旁征博引。

    这番话实际上是司马光在《资治通鉴》的原文里,发表的一段评论。但司马光的儒学地位不够高,所以顾炎武不引他。而南宋时,朱熹写过《资治通鉴纲目》,这几句话他并没有修改,直接把司马光的话抄过来了。

    顾炎武不说是司马光说的而说是朱熹说的,给张学曾的台阶就顺畅多了。

    “身边留个读书破万卷的家伙帮我要做的事情注释、寻找依据,看来还挺好用的。记得顾炎武历史上科举也是屡试不第,好像这次乡试考完后就放弃了,到时候趁着这个案子重谢他一下,延揽给我当师爷也挺不错。”

    沈树人心中暗忖,已经动了把顾炎武因为正式幕僚的念头。

    他自己擅长计谋,但读古书太少。找个人帮他把很多暗黑的谋略润色粉饰一下,名实兼收,绝对很有必要。

    而另一边,董良还在左支右拙、试图做最后的抵挡,但也都被轻易瓦解。

    只听顾炎武侃侃而谈地乘胜追击:“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

    我《大明律.户律》力求田宅典身须有公契、责罚私契,正为孟子恒产恒心之义。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至于董良说董小娘子知情、应该告知过沈林,但沈林确不知情——此事学生觉得也不奇怪,因为董小娘子与董良和沈林所签契约,内容本就不同。

    请府台再细看这两份契约——董良要董小娘子在丧期内便偷偷议亲,此事有违孝道,董小娘子自然不敢明从,最多只是迫于形势,虚与委蛇。

    沈林之契约,却只写明要董小娘子以将来劳力偿债,并不涉及娶纳或以色侍人,故而董小娘子公然允之亦不违孝道。古之孝子孝女,便多有‘卖身葬父、卖身葬母’之义举,只要卖身不是以娶纳淫乐为约,而是以出卖劳力为约,有何不可?

    董小娘子只是一时喜从天降,忘了前约。纵然有毁约,也只需依《户律》责其退赔董良银钱即可,董小娘子与董家绣庄的归属,却是不容置疑的!”

    听完顾炎武的滔滔雄辩后,苦主董良这下算是彻底傻了眼,再也说不出半句抗辩。

    连知府张学曾都听得有些热血沸腾,差点儿以为自己判案是在为名教光大了。

    对啊!这事儿说破天去,董白也不过是一个“违约”,违约就按户律让她赔钱好了!蔡守信夺什么人闯什么宅啊!

    张学曾赶紧一查,然后又发现,董良和蔡守信父子,这几年其实也没为董白付过多少外债,只是在那儿拖延扯皮挡债主,简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太刁钻了。

    所以,要想核定“董良一家因为董白的违约,而遭受的实际损失”,也很难界定出来,他们都没实际给钱,有什么好损失的?

    这等有欺负故主孤女寡母嫌疑的恶徒,不彻查就不错了,所以连赔钱的环节,一番拷问后也是轻松揭过。

    沈树人没追究他赔沈家受伤家丁的汤药费,就很不错了。

    ……

    搞定大案之后,张学曾内心也是舒畅了些。

    不过这个案子比较离奇,明明是一方死伤了人命,但被告最后却是无罪,这无论如何都是要上报南京刑部、全案详细复查的。

    毕竟这个判决很曲折,跟常理之间的不同之处,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通。

    平时就是审一年的案子,都没有涉及到名义定性那么复杂的。

    回到后堂,他就跟徐友亮商议,后续流程该如何走、该缓还是急。

    徐友亮想了想,斟酌到:“这手续学生倒是可以斟酌,缓急还需老爷自行裁处,只要不违背大明律的期限即可——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可不是光看律条,还得看各方的意思。”

    张学曾立刻就懂了,移送期限方面,他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力。在这个期限内,时缓时急,可以看各方有没有人打招呼嘛!

    这可是偷偷收银子的好时机。

    “那就先搁下吧,看看有没有人申诉。”

    张学曾还真没白等,仅仅结案后两天,户部主事沈廷扬就从太仓偷偷赶到吴县,连夜私下求见了张学曾。

    沈廷扬官阶比张学曾整整低两品,张学曾见他时,却是满脸堆笑。

    这可是苏州地面上的活财神啊!他儿子犯了事,哪怕最终无罪,也是能攥出不少银子的!

    沈廷扬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不卑不亢地表示:

    “张兄为犬子的案子费心了,这十支朝鲜国的人参,权当给张兄安神醒脑、弥补心力。还有两千两银子,权当买些别处出产的药材滋补。

    沈某向来也感慨犬子顽劣,只求张兄从速从严、秉公执法,不必给我面子——还有,此事毕竟瓜田李下。沈某所求虽然大公无私,但毕竟是私下有些礼尚往来,恐外人议论,还请张兄对沈某来访之事,无论对谁都要保密。”

    沈廷扬最后半句话,其实如果只是为了保密,完全没必要说。

    毕竟收银子的事儿,谁会大嘴往外宣扬?可不往虎口里探头么。

    但张学曾也是人精,听他这么说,已经意识到,沈廷扬这是玩真的!不是跟他打哑谜说客气话!

    他说的“从速从严、秉公执法”,估计是真要把他儿子往南京刑部送!

    张学曾目瞪口呆,半晌没反应过来。

    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沈贤弟……我没听错吧?”张学曾实在忍不住追问。

    沈廷扬一脸正气:“沈某向来秉公无私、大义灭亲。”

    ——

    PS:明天开始固定更新时间,早上8点一更,下午5点前一更。

第12章 沈树人在大气层

    张学曾当了数年苏州,最近这几天,却是他任期内最魔幻的。

    接连的经历,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六月二十,沈树人的案子结案后两天,沈廷扬亲自找上门来、送钱给他秘密请他公事公办、大义灭亲。

    但这根本不算什么,因为短短两三天之后,又有新一波出手更大方的访客来了,还是为了沈树人的案子。

    这一次来人的目的,是让张学曾把卷宗行文尽量写得轻描淡写一点,避免把沈树人移送南京查问。

    而来访者的身份,显然是张学曾这种局外人完全意料不到的——居然是福建海防总兵郑芝龙的四弟、有都司武职在身的郑鸿逵。

    张学曾想破脑袋,都没想明白一个籍贯福建的海防军官,为什么会对沈树人那么关心?

    他为了不让沈树人被移送南京,所付出的价码,竟比沈廷扬还多出数倍!这特么沈树人究竟是谁的儿子?

    亲爹想出两千两加十条朝鲜人参公事公办,外人却出五千两加两箱安南灵芝换取高抬贵手?!

    活久见啊。

    好在,张学曾还是有政治敏感和阴谋嗅觉的,加上之前沈廷扬对他反复叮嘱,无论如何要行事保密,所以张学曾也没敢立刻就反复无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已经感觉到,能让这两方势力如此反常,背后肯定还有隐藏着的大人物在关注此事。

    这银子拿着肯定烫手,谁也不知道反悔的下场自己能不能承受。

    所以,郑鸿逵的银子送来时,他也只好假装明镜高悬、油盐不进,先用场面话虚与委蛇,稳住了郑鸿逵。

    送走之后,他本着先来后到的职业道德,立刻把郑鸿逵来访的消息透给沈廷扬,看看沈廷扬的意思。

    沈廷扬则是表示:知道张府台难做,之前给银子,也是怕有别人妨碍张府台秉公执法,别无他意。所以,只要张府台肯秉公执法,自会补足张府台的损失差额,希望张府台以国法为重。

    至于沈廷扬背后有谁,沈廷扬的口风自然是很严的,无论张学曾怎么暗示,都不会透露。

    ……

    双方就这么拉扯着,时间很快又过去三四天。

    沈树人这几天被苏州府下了文书,暂时不许他出城,必须等待最后的移送处理意见。

    当然,在吴县城内,他还是很自由的,毕竟初审判定他没有问题。

    沈树人每天都会受到张煌言、顾炎武、郑森等新老朋友的安慰。沈树人也不动声色地添柴加火,跟郑森进一步熟络起来,并渐渐摸清了郑森如今对朝廷、对家族的态度。

    二十四日,也就是郑鸿逵给张学曾送银子、被张学曾打太极拖延并向沈廷扬告密后的次日。

    沈廷扬既然来了吴县,自然也要见一见儿子。这也是案发之后,父子之间第一次可以堂而皇之会面。

    会面的地点,无非是在吴县城内一座属于沈家的园林内——以沈家的豪奢,当然不可能只在太仓有园林府邸,在府治吴县也一样有园林,还不止一座。

    沈廷扬忧心忡忡,依然对于郑家的阻挠能量有些忌惮,不过见到儿子时,他对儿子的信任,已经远非一个月前可比了。

    虽然杨阁老交办的差事,还差最后临门一脚,可沈廷扬一看到儿子,就生出莫名的信心。

    儿子实在是太能干了,这种微妙的操作都能布局下来,后续的麻烦,肯定也有办法解决吧?

    “郑鸿逵也给张学曾塞了银子,现在看来,张学曾还不敢因此就枉法。但我总担心张学曾拒绝郑鸿逵不得法,惹得郑家紧张冲动。

    而且张学曾若是迟迟不下决断,再拖延几日,万一郑家立刻让郑森装病、甚至破罐子破摔借故离开苏州,还是有可能坏事的。”

    沈廷扬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担心,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内心竟隐隐在期盼儿子再次创造奇迹。

    沈树人果然没让他失望。

    他对坐在父亲正面,悠闲地喝着茶:“父亲难道就没提前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么?以己度人,你会塞银子,别人就不会塞银子?”

    沈廷扬一愣,竟有些惭愧:“还真没想到这一层,毕竟我们是自家的事儿,对郑家而言……好吧,其实也算是他们的事儿。不过,既已疏忽,关键是眼下如之奈何?莫非你竟能提前想到?”

    沈树人放下茶盏,好整以暇地说:“其实,郑鸿逵还没去张学曾那里时,孩儿就已经提前知道他会去了——这几日,孩儿暗中结交笼络郑森,效果还不错。

    郑鸿逵去送钱之前,郑森就已偷偷告诉我,让我安心,说他们家对我的事儿也很上心,他四叔已去疏通善后,让我免于被送去南京再遭审查盘问。

    而且,郑森开口之前,我就已经为这种可能预留了对策——案发前我就调查过,苏州本地官员中,有苏松河道曹振德,是漕运总督朱大典一派的人。

    父亲应该知道,江淮各地的管河道、水利道等衙门官员,本就跟漕运事务多有牵连、也有利益分润。曹振德掌管苏松地界的运河治理,听命于朱大典很正常。

    只是曹振德此人,久居富庶之地,也不想升迁,不关心中枢朝政,所以之前对我家与朱大典家的矛盾,还没有彻底了解。毕竟父亲之前上‘漕运改海’的折子断朱大典财路,也不过是两个月前发生的,官场嗅觉差一些的,未必会机灵到想通其中关窍。

    所以,孩儿就利用了这一点,在得知郑家出面后,孩儿通过私下渠道,塞银子暗示了曹振德的一个师爷,让他能提醒雇主、两头捞好处:

    我们沈家,已然跟朱大典结仇。他作为朱大典在苏州的耳目,如果发现我们沈家有不法之举、就立刻搜罗消息向身在淮安的朱大典上报,那么必然能得到朱大典赏识。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此去两淮,往返不过数日路程。消息传到了朱大典耳朵里,他必然趁机借题发挥、尽量坑害我们沈家。

    等朱大典出手向张学曾施压、让他公事公办后。张学曾也就有拒绝郑家的台阶了,他也不用担心破坏跟郑芝龙的关系。”

    沈廷扬听完儿子洋洋洒洒的堵漏计策后,已然彻底震惊了。

    这是什么神算鬼谋!这么一个局,居然把这些盘外招都算进去了!

    张学曾在第一层,沈廷扬在第二层,郑芝龙在第三层,朱大典在第四层,上面还有杨嗣昌在第五层。

    而沈树人这个操盘提线的,自然是在大气层了。他自己虽然什么实力都没有,但左右逢源,借力打力,却是玩得妙到毫巅。对利益的分析和拉扯,已然做到了极致。

    沈廷扬震撼良久,才有些不敢置信地说:“我主张漕运改海,虽然损及朱家财路,但也是为了朝廷省钱为主,减少路途损耗,朱大典竟能如此恨我?若是他还有公心,不肯公报私仇,那怎么办?”

    “不可能,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些吸着漕运血的贪腐畜生,怎么可能放过咱家。父亲不信,那就再等两三天,必见分晓。”沈树人说得非常有信心。

    沈廷扬一咬牙,决定再观望一下,反正时间也不久,眼下他也没别的操作可以做了。

    ……

    三日之后,一切果然如沈树人所料。

    苏州知府张学曾,再次把郑鸿逵礼请上门。

    郑鸿逵还以为是事情成了、张府台总算肯收银子了,神态颇为轻松。

    然而关起门来后,张学曾那神色客气、态度却不容置疑的坚定说辞,立刻让郑鸿逵有些措手不及。

    “郑都司,上次这些滋补的药材,实在是愧不敢当。本官体质也是虚不受补,你还是拿回去吧。”

    “张府台,你这是何意?”郑鸿逵立刻就站了起来。

    张学曾作了个虚按的手势:“稍安勿躁,本官还是很想和令兄交好的,希望这次的事儿,不至于损及两家关系。

    本官也是无奈,昨日得了漕运总督朱大典的暗示,我估摸着,朱总督必然是因为沈主事反复劝谏陛下漕运改海之事,对沈家深为记恨。

    如今沈家有人出事,他们想小事化大,何况还占着《大明律》的理。本官也开罪不起,只能公事公办了。你们的关照,我为你们拖延了五六日,已是极限,这事儿就这样吧。”

    似乎是为了证明事不关己、别把仇恨值往自己身上拉,张学曾还很没节操地偷偷给郑鸿逵看了一眼朱大典给他的信。

    当然,也仅限于肉眼看一下,看完后,张学曾就把信放在烛火上烧了。

    郑鸿逵无奈,只好默认了这事儿,同时他也挺会做人,并没有收回那几千两银子。只说:“张府台高义,我们郑家记下了。区区几千两银子的滋补药材,张府台还是留下比较好,毕竟也帮我们拖了五六日了,该当的。”

    张学曾也不是很想退银子,对方给了台阶,这事儿就顺水推舟。

    郑鸿逵离开苏州知府衙门,立刻就开始琢磨如何换个法子完成大哥的嘱托、把大侄儿安全弄回福建。

    然而这一次,郑鸿逵并没有机会完成任务了,因为仅仅两天之后,他还没想出计策,他侄儿郑森就忽然消失了。

    当然,郑森也不算不告而别,他还给郑鸿逵留下了一封密信,解释了具体原因。

第13章 每一步计策至少同时骗到两家对手

    郑森为什么会忽然自作主张溜掉,这事儿还得从两天前。

    张学曾在被朱大典施压后,自然第一时间就通知了沈家,让沈树人准备启程去南京接受刑部的盘查。

    而沈树人对这个消息,采取了半保密的措施,也就是只对身边亲近的人透露了一下。

    郑森被家里送到苏州,前后不过半个多月,跟沈树人关系却已经处得不错。

    郑森如今才十五岁,还是血气方刚锐意进取的年纪,做事情也还有点冲动。他见沈、顾、张都是学问不拘一格、文武谋略见识豁达之人,所以跟他们特别谈得来。

    临走的前一天,沈树人就悄咪咪请了张煌言、顾炎武、郑森三个哥们儿,一起喝一顿,算是为自己践行。

    张煌言、顾炎武对于他被移送一事,自然是有些愤慨的。

    他们觉得这案子再清楚不过了,沈树人压根儿只是让家丁自卫,一点过错都没有,让南京刑部直接对着卷宗材料复核就是了,何必把人拉去有辱斯文呢?

    沈树人却很大度:“几位兄长为我考虑,沈某心领了,不过国有国法,此次去也不算是拘押,只是问话而已。

    估计只是这个案子太典型,情节又比较新颖,南京刑部那边想要整理归纳,好教谕各地,不会有事的。”

    顾炎武闻言叹服不已:“沈贤弟真是豁达,那就不多说了,都在酒里,望贤弟一路顺风,将来也不会影响仕途才好。”

    大家酒到杯干,沈树人随即摆出一副愧疚的表情,趁机向郑森道歉:

    “此事沈某问心无愧,唯独对不起郑贤弟。君子本该一诺千金,沈某最后却失信于人,愚兄敬你一杯,若是肯原谅愚兄,就满饮此杯。”

    郑森不由惊讶:“沈兄何出此言?你去南京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沈树人演技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惊讶表情:

    “什么?贤弟家中的安排,你自己竟不知道么?你四叔之前来我家求了数次,让我装病不去南京。我现在却身不由己、只能失信了,可不是对不起你么。”

    沈树人猜得没错,郑芝龙果然没把他担忧的那些弯弯绕理由,跟少年郑森彻底剖析过。

    估计郑森最多只是知道家里不希望他去南京,但绝不知道家里为了这个局,付出了多少代价、有多重视。

    郑森果然愕然,连忙追问,沈树人也就顺水推舟,把郑家人的说辞、以及他的后续推理说了。

    郑森听完,内心颇有几分信仰崩塌的意味。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不似他原本以为的那么“忠义”了。

    “……原来,父亲一直在猜忌朝廷?他是怕朝廷让我等去南京读书,是想扣押我当人质?我们郑家自从诏安以来,本本分分,为什么要这么多疑呢?就因为我们家跟张献忠一样、都是被熊文灿诏安的?

    如果朝廷真有这份意思,我却称病不去,不是更让郑家多背嫌疑么?不行,我区区一介童子,个人安危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因为我,让父亲和朝廷生出嫌隙,岂不成了不忠不孝之辈!”

    他毕竟年轻,想到这些便血气上涌,觉得自己只要行得正做得直,朝廷怎么可能对他一个十五岁少年下手?那也太掉价了。

    他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主要是他爹郑芝龙知道崇祯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不能以常理度之。

    而郑森还完全还不知道崇祯有多多疑,十五岁还没到接触朝廷政治斗争的年纪。

    沈树人一直在旁边暗中观察,趁郑森怀疑人生怀疑得差不多了,才故作为难地“为郑森着想”:

    “贤弟不愧是忠孝节义之人!不过你也别误会了令尊和令叔,他们也没有公然违抗朝廷的意思。我估计原先只是希望沈家当这个出头鸟、然后你家才好随大流和稀泥、法不责众。

    可惜,家父因为倡议漕运改海的事情,得罪了漕运总督朱大典,朱大典这次借机作筏,非要恶心我们一下,却歪打正着连累了贤弟……”

    沈树人说话很有分寸,他知道自古疏不间亲,如果直接说对方父亲、叔叔用心险恶,绝对会招来郑森本能地抗拒。

    但他以捧为主,把郑芝龙的图谋说得看似“情有可原”,反而增加了这套说辞的可信度。

    最后再铺垫上朱大典这个“意外不可抗力”,让郑家人再也不好意思怪沈家不配合。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符合沈家父子的人设。

    郑森思想斗争了一顿酒席的时间,最后终于借着酒劲,冲动了一把:“沈兄,我不会配合四叔装病的,事已至此,我们郑家人要是再当缩头乌龟,那就是往自己头上泼脏水!

    不就是去南京读书么!我跟你们同船,先偷偷溜过去,我自己去南京国子监报到!等木已成舟,家父和四叔就是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沈树人故作大惊,一副诸葛亮在周瑜面前背诵完《铜雀台赋》后的表情:“贤弟三思啊!都怪沈某失言,可别因此损了父子亲情。”

    郑森却越劝越上头,叹道:“家父出身寒微,少读圣人之书,我身为人子,看到父亲侍君有不当之处,自当弥补。

    沈兄,我不是无船可坐,我只是怕坐自家的船会被送回来。所以才想借你们沈家的船避人耳目,这点小忙,对你不算什么吧?”

    沈树人这才恰到好处小显摆一下:“我沈家虽不及你家一成,可海船百艘还是有的,搭船这种小事,何足道哉。”

    郑森:“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们明晚启航去南京时,我就偷偷来跟你们会合。但我会给四叔留信一封,说明其中道理,让他不要再想着抗拒朝廷、以免招来更多麻烦,他会理解的。

    等他看到这封信时,我们已经走远了,茫茫大江,他们能去哪里寻?而且我会说明,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我觉得这样对家族最好,他们不会怪你们沈家的。”

    沈树人也摆出一副受了激将的豪迈之状:

    “这是什么话!我刚才不愿带你,只是怕损了你父子亲情,又岂是怕惹人怪罪!我沈家虽穷,这点恩怨还是扛得起的!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

    郑森便是这样被沈树人半激将半拐骗,潜移默化骗到了南京。

    郑鸿逵直到郑森搭船启程后的次日早上,才发现侄儿已经不在、带了一两个心腹家丁偷偷跑了,所以追之不及。

    苏州到南京的水路,走长江逆流而上,足足走了五六日才到。

    沈树人启航时已是六月末,上岸那天则是七月初三。

    沈树人还特地没在人多的码头靠岸,唯恐郑家派出骑快马的家丁、走陆路抢先到码头堵截,毕竟水路逆流肯定比骑马要慢不少。

    一路上这几天,倒也过得逍遥,张煌言、顾炎武也都是要参加乡试的,早点来晚点来都行,这次正好同船。

    大家每天一起喝酒聊天、谈论政史,好不快活。

    尤其张煌言文武双全,不太闲得住,嫌坐船运动量太少,竟在船甲板上立了几个临时标靶,每天射箭以为锻炼。

    沈家的大沙船长约八丈,去掉头尾船舱,中间甲板不过五六丈,射射固定靶倒也不难。为了防止意外,都是敲掉金属箭头,只拿木杆子射草垛。

    如今大明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文举考试也有加考骑射的,只不过射不中也不影响中举,算是个额外加分项。

    张煌言对今年的这项新政非常满意,射得兴起,偶尔也招呼沈树人、郑森一起锻炼、比试。只有顾炎武手无缚鸡之力,不会参加这种活动。

    沈树人前世运动也不错,骑马射箭都是去那些专门运动场馆玩的,所以拿上弓箭也不算很生疏。

    只是后世的弓箭都有专业的箭搭、瞄具,明朝的弓却光秃秃的,他花了好几天时间,才适应了这种传统弓。

    郑森出身武家,射箭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还太年少,气力有亏,只能用软弓轻箭。几天切磋下来,郑森对张煌言和沈树人也是愈发佩服。没想到这些苏州文人当中,竟也能挑出这等射术娴熟的实干之才。

    到了南京之后,张煌言、顾炎武并不需要入监,他们是来参加考试的,自顾自找去秦淮河,先寻找同乡继续文会切磋、打探乡试消息。

    郑森直接跑去国子监,自证身份,等候国子监办理学籍。

    新到任的国子监司业吴伟业,已经提前得了杨阁老打招呼,知道这事儿,自然没有推脱,以最快的速度帮着把手续办了。

    郑森因为比历史上提前了两三年来南京,原本应该拜钱谦益为师的他,这一世却阴差阳错拜到了吴伟业门下。

    沈树人下船之后,倒是没法立刻办入籍手续,他还得先料理南京刑部的盘问。

    等南京刑部复核结束,彻底确认他的清白,前前后后又花了七八日,转眼就拖到了七月中旬。

    南京刑部彻底结案后,沈树人拿着全部材料,再去国子监,拜见吴伟业。

    吴伟业看了他的履历,又看了之前的邀请函,心中也有些犯嘀咕。

    “看这沈树人履历,在苏州时怕是学问就不扎实。杨阁老虽然关照了让他入监,可如今形势有变,毕竟是惹过了官司,也不知杨阁老是否知道这一最新情况?若是知道之后,杨阁老还会要求照旧办理么?”

    吴伟业合上材料后,便斟酌了一下措辞,用尽量委婉的说法,把自己的意思跟沈树人表述了一下。

    那态度,就跟后世的公务办事人员,让人再去开个“无犯罪记录证明”似的。

    沈树人何等洞察力,三言两语就把吴伟业的潜台词听明白了。

    事实上,他对此也是有备案的,而且巴不得吴伟业如此。

    于是,沈树人礼数非常周全地给了吴伟业一个台阶下:“学生能体会山长的难处,这样吧,不如把您的担忧,委婉作书一封,学生也好趁机拿到合肥,面见杨阁老。

    毕竟时移则势异,当时杨阁老以为学生只是纯良赤子,这才荐我入监,如今形势有变,万一杨阁老不想与学生扯上关系了呢?

    学生原本就另有差事,想跟杨阁老汇报,却苦于事情太小,不好意思上门。有了吴山长的书函,学生求见杨阁老也多些底气。”

    吴伟业捋了几下山羊胡子,觉得这样倒也不错。反正他只负责写一封信,至于沈树人拿了信之后,能不能求见到杨嗣昌,就不关他的事了。

    而他摆出了事事请示的谦恭态度,总归是小心无大错。

    “你倒是做事稳重,好吧,我这就修书一封,请示一下。”

    沈树人拿到介绍信后,非常满意,连夜又从南京马不停蹄直奔庐州府合肥县、六省督师杨嗣昌的驻地。

    他这次把杨嗣昌的任务超额完成了,而且还克服了那么多杨嗣昌一开始没想到的额外困难。

    办事儿办得这么漂亮,不趁机到老板面前狠狠汇报一下PPT露露脸要个大人情,那不就浪费了么!

    原本还怕杨嗣昌嫌他显摆轻浮,但有了吴伟业的请示,一切都那么名正言顺。

    只能说沈树人太能来事,左右逢源,不经意间又同时利用了吴伟业和杨嗣昌一把。

第14章 去合肥都能遇到流贼

    虽然从长远来看,沈树人借着吴伟业的质疑、趁机找杨嗣昌邀功,是一个很事半功倍的选择。

    事情办了两个月,办得这么漂亮,最后“核算绩效”的时候,怎能不奋力多捞一点奖励?

    但是,富贵从来险中求,要多捞,就得付出相应的奔波劳碌和风险。

    国子监在每一届乡试之前的入籍截止日期,并不会为沈树人一个人开后门。

    说好了七月底之前入监的人、能够比照今年乡试过关人员待遇处理,那就是严格卡七月底,一天都不会多等的。

    而眼下已经进入七月中旬,留给沈树人在南京和合肥之间打个来回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半个月。

    这期间还得考虑到杨嗣昌身居高位、求见不易可能要排队等。

    江北之地如今已经兵荒马乱,流贼的斥候随时有可能出现、巡逻的明军也频繁盘查。

    总之,还是挺不容易的。

    沈树人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所以他离开南京渡江西进时,做了严密的安保措施。

    一方面他能走水路的都尽量走水路。

    沈家在水上的势力还是很庞大的,船上水手甚至都有携带鸟铳和斑鸠铳,跟着大少爷出门的沙船,也都是挑选最坚固犀利的。

    就算遇见渗透的流贼,只要不下船,敌人也杀不上来。

    遇到实在不得不走陆路的地段,沈树人也准备了几十匹马,还给精锐家丁人人穿了棉甲。

    当然,所有这一切的武力准备,都得有个借口,沈树人也是早就想好了——就用他父亲沈廷扬从崇祯那儿得到的“筹备漕运改海试点”的名额。

    明朝漕运自成化年间长运法改革后,都是有卫所承运、护卫的。沈廷扬那个试点,虽然只有几艘船的规模,但配置几百个漕兵还是合法的。

    一路上,在通过南京周边的大胜关(在马鞍山)、当涂卫(在芜湖)等处沿江盘查时,沈树人用的都是“漕运试航”的借口,再稍微给些喝茶银子,武备松懈的明军全都一路放行。

    渡过长江,经濡须水进入巢湖后,随着越来越靠近合肥前线,明军武备盘查看起来才严厉了些。

    这一日,已经是七月十八,沈家的几条船,抵达了巢湖北岸的淝水河口。只要入了淝水,就可以逆流而上到合肥县了。

    但是在淝水河口,船队也遇到了迄今为止最严密的一次排查,守卫河口的明军居然军纪还挺森严。

    沈树人原本还想稍微给点银子、加快通关速度,没想到弄巧成拙。

    那守关千户见他们拿出银子来,还以为沈树人有什么违禁,非要彻查。

    好在沈树人手续齐全,只是耽误了半天时间,最后还是过了。

    临了的时候,那守关千户还狐疑追问:“既是漕运试航、符合律法,为何一开始试图以银相贿!快点走,最近这淝水附近都不太平,革左五营流贼中的蔺养成部,已经流窜至此。

    史抚台和黄总兵千叮万嘱,让我们小心提防,不可让流贼劫夺到坚固民船、偷渡淝水、濡须水。不然南京江北之地,怕是都不得安宁了。”

    那千户后半句话,也是在为自己开脱,他已经知道沈家是有势力的,不想得罪,就多解释了一句。

    沈树人也想多了解一些前线军情,当然不会跟他计较,还摆出一副折节下交的样子:

    “将军军法严明,小生佩服得紧,怎会责怪。如今国是日非,正要多些将军这样勤勉忠勇之士。不知将军如何称呼,何人麾下,我此去合肥,说不定能拜见到杨阁老,有机会一定将将军的勤勉严谨上达。”

    那千户听得也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赔笑:“不敢不敢,敝姓左,左子雄,庐凤黄总兵麾下。我家黄总兵,如今正归安庐史抚台节制。”

    沈树人稍微想了一想,才对应上,庐凤黄总兵应该是黄得功,而史抚台自然是安庐巡抚史可法了。

    自从杨嗣昌南下,暂时驻扎合肥、安排东线围堵工作,目前他手下直属最得用的文武,正是黄得功史可法二人。

    不过,听说这个千户姓左,沈树人内心还是有点担心,试探着补充了一问:“将军既姓左,跟武昌左总兵可有亲?”

    沈树人知道历史,对黄得功的部下还是比较信任的,但对跟左良玉沾亲带故的就得警觉了。

    毕竟历史上左良玉最后起兵进攻南京,试图“清君侧”,说白了就是想另立傀儡。沈树人将来要建功立业,肯定得提防左良玉。

    还好,左子雄回答得很干脆:“我只是恰巧姓左,跟左总兵素不相识。”

    两人聊完,氛围还算和谐地就此道别,左子雄等人纷纷下船放行,沈树人也让水手重新拔碇启航。

    但水手们刚绞完碇绳开出去没多久,淝水西岸远处忽然就奔来数骑斥候。

    左子雄连忙登高瞭望,发现就是自己麾下派出去侦查的。

    斥候到了近处,也顾不得入关,老远就高声呼喝示警:“千户小心,蔺养成部已奔袭到几里之外了,流贼也凑了马匹,我们不及拉开距离。”

    左子雄只想了短短数秒,顿时一拍大腿:“不好!流贼的耳目肯定是早就盯上有船队从巢湖北上了!在巢湖里水面宽阔他们不好下手夺船,就等到进了淝水才下手!

    快让那位沈公子回转,不可再前行了!快准备精锐准备出寨迎敌!如果蔺养成要抢船,就接应沈公子逃回来!”

    左子雄麾下几个百户等人,无不面面相觑:“千户,流贼出动,向来声势浩大,我们这几百人,守住河口寨就不错了,哪能出寨野战。”

    “尔等要违抗军法不成!速去准备!”左子雄厉声喝令,先确保属下开始列队整备,他才一边抓紧时间讲道理鼓舞士气:

    “流贼虽然势众,但这般来势凶猛的,必然只有轻骑为先,不是我看不起蔺养成,这等贼军能凑出多少战马!他无非是狐假虎威,仗着其他四营把官军打得胆寒,所以来捞一把。

    那姓沈的死活与我们无关,他们的船却是犀利,看着比江防的战船都好,要是落在流贼手上,导致他们轻易东窜到淝水、濡须以东,不知又有多少穷人被他们裹挟!”

    在左子雄的鼓舞下,明军仅有的几十骑和三百可以参加野战的步兵,总算是鼓起了勇气,觉得敌人说不定没多少。

    明军躲在寨门后,个个神色凝重地等着号令,左子雄也不贸然开寨门,只是在高处观望。

    如果沈树人能自行逃脱折返,那他就不出去救援了,如果沈树人完蛋得太快,他也没必要救援。只有刚好差那么临门一脚的情况下,他才会去捞个战功。

    远处的沈家船队,反应倒也快速,在狭窄的淝水中缓缓掉头,重新改成顺流而下。

    而岸上那支革左五营蔺养成部骑兵部队的贼将,看到这一幕却是哈哈大笑:

    “儿郎们,这些船看着不错,估计还有不少财货,趁着此处河道狭窄,赶紧劫住,回去大王必然有重赏!杨老儿还想张网封锁大王,等跳过淝水,直逼滁州,看官军还怎么封锁!

    船上的匹夫当真不知死,看到我军逼近,竟然还有时间掉头,而不是直接船尾改船头、顺流放下水去,活该他找死!”

    古代的内河船,很多是两头都尖的梭子形,那种船船头船尾弄错不是很碍事,也是能开的,只要把帆桨的方向换一下。

    但头尾错乱的话,适航性肯定会降低,航速、颠簸都有影响。

    沈树人坚持让船掉头再撤,也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另一方面,他也是对自己船上的鸟铳排枪有信心。

    船队刚掉头返航,流贼骑兵就已经奔袭到淝水岸边、与船队相距一箭之地,看上去竟有超过两三百骑。

    看来蔺养成也是下了本钱的,把相当一部分马匹集中起来,用于高机动流窜抢夺战略物资。

    流贼骑兵一进入射程,就纷纷开始往船上抛射箭矢,还有下马涉水试图拦截攀援的,乱乱杂杂不一而足。只是骑兵马背上不好装填火药,所以倒是没看到火枪骑兵。

    沈树人这么怕死的人,当然是老远就躲进木板保护严密的内舱了,只让跟随他的管家沈福指挥抵抗。

    这沈福别看只是家丁出身,但他也是跑过海的,去朝鲜做过海贸,因为表现好,回来之后才被沈廷扬分管了家中的朝鲜药材店铺,最后又调来跟随大少爷。

    跑过海贸水手,多半是刀头舐血杀过人的,这些家丁又都是沈廷扬精选,所以拿着火枪心中都还镇定。

    沈福让家丁都在船板后面躲好示弱,不等命令不得随便开枪。

    扮猪吃虎扮够了、等流贼骑兵误以为这船毫无抵抗武力,开始嚣张踏入河边泥泞、甚至下马试图攀船。

    沈福这才一声大喝,让水手们拉开舷窗射孔上盖的木板,十几支西洋进口的原装斑鸠铳,和四五十支国产鸟铳,分成两批开火,顿时把陷入泥泞的流贼骑兵放倒了一片。

    随后,家丁中那些手持长枪的,也都顶着藤牌冒死冲上甲板,一边偷窥有没有靠近船舷想要爬上来的,看见一个就单手持枪往下捅,如同守城一般。

    流贼压根儿没想到几艘“漕船”有那么强的火力,猝不及防遭到了不小伤亡,关键是士气狂泻,都以为是中了官军的埋伏。

    沈树人听沈福汇报,说杀伤了数十贼兵,脑中飞快思索,立刻吩咐:“别光用火枪打啊!让所有人呐喊,史抚台黄总兵大军数千已经杀到,蔺养成中了史抚台的诱敌之计!”

    沈福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心中也是佩服少爷心智敏捷,这么损的招张口就来。

    随着百余家丁呐喊,流贼骑兵果然愈发混乱。尤其是看到这几艘船上火器那么多,说是史可法的诱敌诱饵,流贼简直是一听一个信,都没人怀疑。

    南边淝水河口水寨内的左子雄,见状也意识到机不可失,彻底不装了,连忙带着明军冲杀出来。

    一边冲鼓噪呐喊,装作他们真的是史可法神机妙算留下的伏兵。

    蔺养成这支出来抢劫战略物资的骑兵,就这样彻底溃散,被左子雄追击又砍了几十个人头、前后抢回近百匹无主马匹,这才收兵回营。

    至于沈树人,他倒是没有让人下船追击,毕竟在回南京之前他的家丁死一个少一个,还是自己的安全最重要,没必要让下属离开掩体、上岸拼命。

    左子雄捡了战功,对沈树人也是愈发感激佩服,把首级、战利品都处理好后,他分出数十骑兵,决定亲自护送沈树人去合肥县。

第15章 我可没说我是杨阁老的心腹,你们别瞎想

    次日清晨,合肥县。

    卯时刚到,一个黑矮精干、目光有神的文官,就亲自登上了城楼,巡视四门防务。

    文官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大粗豪的虬髯武将。那胡子不但浓密蜷曲,还很坚硬,简直就像后世洗碗用的钢丝球。

    这两人,便是安庐巡抚史可法,和总兵黄得功了。

    史可法腰悬佩剑,眉头紧锁,巡查得很仔细。

    大家心里都清楚,这里是杨阁老安排的东线包围圈要害所在。在这儿卡住英霍山区贼军东进渗透的道路,才能确保南京江北不受兵灾。

    杨嗣昌对流贼的围剿策略,乃是“四正六隅、十面张网”,贼情在上升期的时候,直接军事进攻不是最重要的。制造隔离带,防止蔓延扩散才是第一要务,毕竟张献忠太能裹挟无辜了。

    史可法身边的黄得功,也按着兵刃一起巡查、目光凶狠。但他另一只手却拿着酒坛,史可法也不管他。

    史可法很清楚,人都会有点小毛病,黄得功此人勇猛果敢,对朝廷也忠义,唯独嗜酒改不了,但只要不喝醉延误军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黄得功的嗜酒,在军中很出名。他是辽东人,家里本来是卖酒的。十二岁那年,他母亲借本钱酿了一批酒,还没来得及卖,就被黄得功偷喝了。

    他母亲怕还不出债,急得大哭,黄得功却不以为意,安慰说:听说辽东各将出五十两银子收鞑子兵人头,杀鞑子就能还债了。

    但他才十二岁,去参军别人也不要,他就自带干粮混进明军跟着杀鞑子,得了两颗人头,用赏钱还了酒债。

    这事儿流传很广,连史可法都知道。当然,他麾下其他人就没这待遇了。

    一旦有人质疑,史可法都会让质疑者下次作战时带领敢死队、身先士卒冲流贼的火器营。只要敢,那他也能跟黄得功一样,在军中饮酒。

    史可法和黄得功巡了半圈,见今日没什么贼情,蔺养成的部队也没出现,这就准备回衙处理其他事务。

    但就在此时,东门外淝水下游方向,忽然飞来数骑明军斥候,观其装束,应该是通报军情的信使。

    史可法当时不在东门,远远看见,就沿着城墙朝东门楼快步跑去,想第一时间弄清情况。

    但他才走出几百步,距离东门还有半里地,忽然听到东门楼上阵阵欢呼,士卒们大声喧哗、口耳相传,很快就传到了史可法面前。

    “史抚台的妙计厉害啊!派人假装以漕船运粮到合肥、还故意不派兵马护送,诱蔺养成的剽掠骑军上钩,还让淝水卫左千户等部预埋左右伏兵夹击。”

    “这么轻松就斩获蔺贼骑兵百余级,夺马百匹,当真痛快!”

    史可法听了,顿时一脸懵逼。

    偏偏他旁边的黄得功也不知情,还当是史抚台瞒着他另外安排人用计了,也跟着一起恭贺:“抚台真是儒将,末将跟着你数日,也没见你安排,竟能谈笑破敌。”

    被黄得功这么一说,史可法彻底不好意思起来:“先别以讹传讹,问问清楚,我并未安排诱敌。”

    他脚下加速,冲到东门楼,逮住回来报捷的信使,连忙亲自盘问,好一会儿才弄清楚,原来是旁边的军官听他们炫耀捷报时、以讹传讹听岔了。

    信使原本想回报的,只是“淝水卫将士假借史抚台黄总镇威名,吓退蔺养成一部,并掩杀获胜”。

    搞清楚情况后,史可法也是颇为高兴,虽然不是他用计,但杀敌百余自身没什么损失,毕竟是打了个小胜仗。

    史可法又盘问许久,得知左子雄这次立功也是适逢其会,恰好偶然遇到一个诱饵、把最近正在淝水沿岸搜集船只的蔺养成勾引了出来。同时,左子雄本人也即将护送船队抵达合肥,明日再回。

    “等左子雄到了,到时要好好问问清楚,果然是敢战之士,就该赏赐拔擢。”史可法内心如是暗忖。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史可法不可能一直在城楼上等着,就先回衙处理别的政务,只是吩咐守门士兵等左子雄到了就带去见他。

    但史可法并不知道,城楼上这一番以讹传讹,影响力终究是扩散了开来。

    谣言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哪个版本更猎奇更震惊、更能拍领导马屁,就更有传播活力。东城楼上的将士们都知道友军打了个小胜仗,就越传越邪乎,最后大家都坚持以为这就是史可法用的计。

    到了正午时分,连在城中府衙办公的杨嗣昌杨阁老,都从往来幕僚亲卫口中,大致听说了这个似是而非的捷报。

    杨嗣昌对于这种小胜倒是不以为意,但作为午膳时助助兴的谈资还是可以的。就请史可法黄得功上门汇报,赐他一起用餐。

    史可法听说时,还有些羞愧,怕将来真相大白,被杨阁老当成贪功诿过的小人,暗暗决定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把话彻底说清楚。

    ……

    史可法和黄得功去杨嗣昌处吃午饭的点,沈树人和左子雄也沿着淝水,赶到了合肥县。

    沈树人毕竟是走水路的,比左子雄派出的快马信使慢半天也很正常。

    合肥县守军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胜利,确认左子雄身份后立刻就开门放人,还有不少将士们跟着一起道贺相庆。

    守门军官得过史可法吩咐,说是左子雄到了就带去问话,此刻也不敢怠慢,立刻就派人引路。得知史抚台在杨阁老那儿,也只好壮着胆子往杨阁老府上送。

    大不了杨阁老不屑接见的话,就等在门口、等史抚台出来再汇报即可。从来都只有下属等上官,哪有上官等下属的道理。

    沈树人还是第一次进这个时代的合肥县城,对于这种前线军事城池有些好奇,一路走马观花观察明军武备,很快来到阁老的临时驻地。

    杨嗣昌府上的守门军官,果然对于这些求见史可法的人不予放行,最多让他们在门房等候、等史抚台出来。

    左子雄也不以为意,觉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好歹史可法肯亲自接见他。他们这些没文化的武官,在文官面前从来不敢张扬,从没指望过当朝阁老能接见一个千户。

    但旁边的沈树人,很快做出了一个让左子雄大为震惊的举动。

    他施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函,递给那守门军官,不卑不亢地说:

    “在下是南京国子监候补生源,持吴司业回函,求见杨阁老——信中所言之事,乃杨阁老亲自交办,只因情况有变,吴司业不得不紧急请示。我这才不辞刀兵,从南京送信至此。”

    守门军官一听是杨嗣昌交办的事情、这是回信,立刻不敢阻拦了,马上先拿着信进去确认情况。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军官又小跑着出来:“沈公子,左千户,快快请进,杨阁老正在用膳,请你们顺便一起吃了。”

    左子雄闻言,心中巨震:这沈公子究竟是何来头?就算是国子监候补生源,一封信能让当朝阁老请你吃饭?

    而他自己,也很快被巨大的幸福感砸中,对他这种只会打仗不会钻营的低情商武将而言,这种事情可能一辈子都遇不上。

    “沈老弟,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呐,以后有什么事儿我能办的,只要不违军法,尽管开口!”左子雄一边做梦一样往里走,一边跟沈树人攀交情抱大腿。

    沈树人摇着折扇,一脸淡定:“左大哥是爽快人,些许小事不必如此。”

    话虽如此,他内心也有点小得意。

    利用吴伟业求见到杨嗣昌,这是他的计划。

    但能额外跟史可法、黄得功混个脸熟,这已经超出他预期了。这不是智谋可以决定的,属于意外收获。

    ……

    沈树人很快进了内堂,看到屋内正中坐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白面无须肥胖老者,左右两边分别是两个三四十岁的文官武将。

    沈树人连忙上前行礼,很快搞清楚三人身份。

    杨嗣昌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居然都没多问,就先让人赐座,并另外摆好两案酒食。

    趁着仆人上菜的工夫,史可法在一旁撇清道:“督师,今早关于属下诱敌破贼的讹传,实则便是这两位的功劳。”

    以史可法的地位,他根本不屑于贪这种杀敌百骑的小军功,何况杨嗣昌都知道真相了。那还不如摆出磊落风度以避嫌。

    杨嗣昌倒是很自在,在这些下级面前,他举手投足都不必顾忌,甚至一边喝酒一边说:

    “后生可畏呐,一介童子,竟能临危不惧,借势破敌。如此文武双全之人,吴梅村竟还畏畏缩缩,我看他的眼光也是不太行。”

    沈树人连忙起身,拱手逊谢:“若非阁老天网恢恢、抚台治军严谨、总镇素有威名。那贼将也不至于一听说有伏兵,便如惊弓之鸟遁逃。

    昔北人之畏昭奚恤,实畏楚王之百万雄师也。学生不过虚张声势、狐假虎威,岂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杨嗣昌、史可法听沈树人这前半段话时,都还下意识微微皱眉,以为他是个谄谀之人。

    但听他后面半段说得确实符合兵法道理,立刻又回嗔作喜,不再计较。

    拍马屁是不对的,可沈树人也没拍马屁,他这是实事求是。

    好在,杨嗣昌也是有分寸的,知道有些话不适合公开问。所以他微笑着吃完饭,送走史可法、黄得功,这才单独留下沈树人,问南京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史可法不知其中内幕,也是暗暗惊诧:这秀才不过是送吴梅村的回信给阁老,半路上适逢其会破了个贼,竟能被阁老如此重视?他跟阁老要谈的事情,竟连我都不能与闻?

    人都有好奇之心,史可法虽不想刺探内幕,但经此一事,他也对沈树人高看一眼。误会沈树人是阁老的秘密心腹,以后有机会可以结交结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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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树人回到了崇祯十二年,大明已然彻底病入膏肓。
自己区区一个秀才,连官都不是,用正常手段怎么来得及拯救大明?
既然如此,只好用一些非常手段了。国姓窃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姓窃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姓窃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