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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浙东匹夫     国姓窃明txt下载     国姓窃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章 拉拢关宁军

    沈树人给山海关和关外明军运完粮,最后一站抵达宁远时,已经是二月初二。

    船队在宁远城外的觉华岛码头把粮食卸下,由宁远守将带着士卒搬运入仓,整个过程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如今清军的海上力量还极为孱弱,完全没法给明军添堵。

    随行的方以智,对沈树人非要亲自押粮来宁远,还是有点不理解的。

    但他还算讲义气,没有多问,一路陪着,每天闲下来就辅导八股文功课。

    沈树人内心,当然是早就有了成算。他坚持亲自认识一下吴三桂,也是在为将来布局——

    按他的计划,既然将来救不了崇祯,京城注定要被李自成攻破。按照历史惯性,吴三桂未来降清的概率也是不小的。

    沈树人能做的,只是尽量扭转、减少汉人的损失,缓解明军精锐降清的问题。具体能做到什么程度,他也不敢保证,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父亲沈廷扬的漕运改海,让沈家捞到了一个“走海路直接为山海关和辽西明军运军粮”的契机。

    如果可以利用这几年,好好结交吴三桂手下的部将。将来变天之时,就能把那些不愿意投降鞑子的关宁军将领撤往南方,至少是撤往登莱。

    能拉一个是一个。

    当然,沈树人很清楚,这事儿真要运作起来,绝对没那么容易。

    辽西将门的盘根错节、听调不听宣也不是一两年了,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有些骨子里有铁杆汉奸潜质的,也不能指望随便劝降,最后该下狠手还得下狠手。

    这次只是先牵线搭桥,日后再从长计议。

    ……

    计划很美好,但具体如何实施,沈树人心里也没底。

    仅仅八品的官职,成了他结交人脉最大的障碍。品级高一点的官员,他根本就见不到。

    进了宁远城后,沈树人只能是广撒网,对见到的每一个关宁军军官,都陪着笑脸套近乎。

    好在明朝有文尊武卑的传统,那些武官看他这么笑脸迎人,倒也挺感激。

    哪怕是武职五六品的游击、都司,在八品文官面前也不会跋扈。

    跟沈树人交接工作的,是吴三桂属下一个五品的海道都司,名叫张国柱,平时负责觉华岛附近海面的巡逻防务,如今自然也要负责给粮船队引水领航、卸货验收。

    沈树人很客气,在对方签收粮草的过程中,还送了几锭大银,悄悄请求:

    “张都司,海路漂泊半月有余,才得从苏州到此,难免有风浪潮气。外层有些粮袋可能受潮了,你们先费心分拣一下,挑个好天气晒干再入库。”

    张国柱摸着手上那两个银锭,都是五十两的大元宝。一个文官肯给他送一百两好处费让他高抬贵手,也是给足面子了。

    张国柱本以为沈树人这么下本,估计是送来的粮食以次充好、缺斤短两,有很多问题需要他掩盖。

    仔细查了一下之后,发现居然还真的只是些许受潮,其他并无克扣,顿时大为惊讶。

    “兄弟,不过是些许潮气而已,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你第一次运粮吧?这也忒小心了。不瞒你说,咱也在关外五六年了,头一次见关内运粮来的文官,这么足额足量不克扣的。

    原先那帮败类,出了户部就巴不得先砍你两三成,最后能到一半就不错了。要不是咱也吃空饷,实际上没那么多人要养,还有就是关内能自己屯点田,否则早特么饿死了。”

    张国柱见沈树人投缘,又仗义疏财,便不跟他见外,连吃空饷这种公开的秘密,都随口说了出来。

    当然,这种随口闲聊的事儿,本来就空口无凭,也不怕被抓把柄,只要别透露具体数据就好。

    沈树人一听,立刻就懂了,心说自己和父亲这趟差办得实在是太良心了。

    原先那些狗官居然这么贪!军粮还要反复盘剥!难怪大明要完。

    心里这么想,他嘴上说的却是:“诶,我家世居苏州,对北方九边军中辛苦不甚了然。不过咱也知道一个道理:

    江南能安享太平,全靠九边将士顶住了鞑子。否则就算我们有万贯家财,也守不住呐。”

    张国柱一听,大为感慨:“兄弟!你是个明白人!这大明朝的文官,但凡有一两成有你这么明白,也到不了今天这地步!

    可惜了,你这样体恤边军的做不了大官,只是个八品。要是咱这种老粗说了算,咱巴不得你进户部。”

    “诶,慎言,可不敢当。”

    一番拉扯之后,沈树人很快跟一群军官建立起人脉,他们粗略验收过粮草后,都觉得沈树人太仗义了,纷纷把他的善举上报。

    ……

    不到半天工夫,不光吴三桂知道了,甚至连驻扎在宁远的辽东巡抚丘民仰都知道了。

    明朝的巡抚大多是从二品,但部分辖区只有几个府、不满一个省的临时性巡抚,则是正三品。

    丘民仰这个辽东巡抚,如今的辖区只剩下几座城池,但怎么说至少也是正三品待遇,正常情况下当然看都不会看沈树人一眼。

    但今天听说了朝廷重新整顿了关宁军的后勤、改善了军粮供应,还有吴三桂的部将帮着吹嘘赞美,

    丘民仰也就礼贤下士了一把,亲自设宴款待沈树人一行,一点都没摆架子。宁远总兵吴三桂及其麾下一些部将,也全部作陪。

    辽地苦寒,蔬菜禽畜都比较珍贵,将士们的生活条件也不好,所以酒席上主要靠海味和野味撑场子。

    酒水也非常寡淡,最后还是沈树人拿来船队自载的好酒,跟辽东文武一起痛饮。

    入席之后,沈树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吴三桂,忍不住偷偷打量了许久。

    毕竟,这是他穿越以来,见到的第一个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人物。之前见到的杨嗣昌、史可法虽然也是名人,可毕竟没掀起多大浪来。

    吴三桂如今也才二十九岁,但已是满脸络腮胡子,上唇还留了修饰非常整齐的八字胡,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不少。

    或许是二十多岁就做到总兵官,不得不让自己面貌看起来尽量粗豪一些,才好压服众人吧。

    沈树人怎么看,也无法直接从这张脸上看出分毫“汉奸”的特征,真是人不可貌相。

    酒过数巡之后,辽东巡抚丘民仰率先挑起了话题:

    “沈贤侄,这次的差事,你们办得着实良心,本官为众将士谢过了。朝廷以后,可是都要改成从江南直接运粮到辽东军前么?”

    沈树人连忙谦虚:“不敢当,下官本分而已。朝廷法度,也不是我辈能揣测的。下官只知道,这次是试点,如若确实能节省靡费、辽东军前对此也满意,那多半会成为常法。

    所以,如若丘抚台与吴总兵确实觉得我们苏松军粮直运更好,还请不吝上奏朝廷。如此,这事儿才能推进得更快。”

    丘民仰是文官,不好表现得太没城府,当下只是捋着胡须琢磨措辞。

    另一边的吴三桂却没这些顾忌,已经端着酒杯起身,走到沈树人面前:

    “兄弟这是什么话,张国柱都禀报过了,你们苏松军粮能足额拨付,还不用被户部盘剥。我们关宁军上上下下,都巴不得如此。军中谁敢说这样不好,我吴三桂第一个收拾他。”

    沈树人不卑不亢:“吴总镇明辨是非,治军严明,下官佩服。”

    吴三桂也没文官那么多虚礼,加上这宁远基本上是他的势力范围,丘民仰其实也拿他没什么办法,所以他喝酒之后说话也比较随性。

    他拉住沈树人一条胳膊,跟他喝了一杯后,直截了当问:“兄弟,我就一个疑问,千里做官只为财,这大明上上下下都一样。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给户部办差一点不捞不扣的,那你图什么?”

    沈树人知道,这种情况下说漂亮话是没用的,这帮老粗根本不相信礼义廉耻。

    于是他眼珠子一转,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借着回答吴三桂,顺便向其他在座的关宁军将领,也都传达一个信息:

    “吴总镇谬赞了,我哪里是不爱钱。实不相瞒,我们沈家是苏州首富,海船数百艘,生意大得很,连朝鲜都做得。

    家父十年前捐官入仕,在户部历任至今,敢摸着良心说一两银子都没贪过——咱姑苏沈家真看不上户部过手那点油水。

    咱只希望天下太平,东海沿岸各州都控制在大明手中,咱才可以货通四海,生意不断。鞑子这种狗东西,当然是能帮着挤兑就帮着挤兑了。”

    话说到这份上,吴三桂才恍然大悟:“苏州沈家?想起来了,令尊是户部沈廷扬是吧?”

    沈廷扬的六品户部主事官职并不值钱,别人认识他也不是因为他的官位。但沈家是黄海渤海第一大势力,北方但凡接触跑海的,都知道沈家,吴三桂也是因为这层才联想到的。

    想通之后,吴三桂也是大奇:“沈主事倒是公忠体国,这种风里来浪里去的苦差,还让自己儿子亲自押运。兄弟,你是个爽快人,我敬你一杯。

    你们几个,也过来敬一杯,这苏州沈家,可是出了名的急公好义,仗义疏财,今日能见沈公子,是你们福气。”

    沈树人也丝毫没被捧迷糊,他一边喝酒,一边心里清楚得很:至今为止,别人跟他客气,都不是因为官位,纯粹是为了他家那几百万两银子、几百艘大海船。

    “吴总镇谬赞了,小弟这次随船押运,也是适逢其会,要进京赶考春闱,顺路而已。山东道路不靖,走运河容易被流贼劫害。”

    吴三桂等将领颇为惊讶:“你还只是个举人功名?已经做官了还要再考?”

    沈树人也不隐瞒:“不怕笑话,只是个监生而已。我这个监生,买来的。”

第32章 帮过乡试的神秘力量

    大老远亲自来一趟宁远也不容易。以后沈家船队再承运朝廷的军粮,也不会让沈树人亲自随船押运了。

    所以这次既然搭上了丘民仰、吴三桂这条线,沈树人也不吝稍微多花两三天休整补给,多摸摸底细。

    该花的小银子,沈树人也绝不吝惜,所以很快人人都知道了他仗义疏财的名声。

    他还表示,以后沈家运粮的船队,如果运力有富余,还可以给关宁军诸将带点丝绸棉布奢侈用度的私货,运费只算成本。这样关宁军将领如果有渠道出货,也能自己赚点私房。

    当然,在这事儿上沈树人是很有分寸的,他只会卖南方的日用消费奢侈之物,绝对不会涉及任何战略物资。如此就算落到了鞑子手上,也无非是多腐蚀几个鞑子文武的生活作风,不至于提高了鞑子的军事潜力。

    几天时间下来,他基本上把吴三桂手下都司、游击级别以上的军官,都混了个脸熟,也掌握了不少光靠看历史书绝对无法了解到的军情。

    如今吴三桂手下的部将,要么是史书没记载的无名之辈,要么就是未来两年松山、杏山之役会被洪承畴、祖大寿送掉的。

    后世“三藩之乱”时吴三桂麾下的十大战将,除了那天负责引水接粮的海防都司张国柱之外,一个都还没出现。

    估计那些人很多也不是吴三桂的原始嫡系,有些是后来农民军投降过来的,还有从其他渠道降清的明将。

    这个事实,让沈树人也冷静了不少,不得不重新评估一下吴三桂的实力——

    来之前,他高估了关宁军的规模,以为怎么着也能有五六万精锐战兵,再加上山海关高第的兵,七八万是肯定有的。

    他会这么想,也是从几年后那场“一片石大战”逆推回来的。毕竟史书记载一片石大战时双方都号称有近二十万众,哪怕打点折,吴三桂五万人总要有。

    而事实上,如今宁远城里满打满算有两万兵额,实际上吃空饷吃到还剩一万多一点儿,这都已经把吴家家丁也算上了。

    把关外各城的正规战兵全算上,估摸着也就两万出头。

    山海关高第那边虽然还有不少人,可是考虑到辽地明军未来还会被洪承畴送一波,两相抵消,最后能给吴三桂的,也就两万人了。

    未来一片石大战的五万关宁军,估计有一半多是临时抓的壮丁乡勇,还有几千是密云总兵唐通来劝降吴三桂时、被吴三桂夺军收编的人马。

    “闹了半天,忙死忙活设计笼络,最后拉拢的目标总共就只有两万人,还不可能全拉走。亏大了,以为有五万人呢。”

    沈树人稍稍有些郁闷,好在很快就把心态调整过来了。

    也罢,人少好歹灵活一点。自己只要在未来三年半做到巡抚级别,再加上沈家的家财、未来几年疯狂种田积蓄财力,收编两万人还是做得到的。

    真要是五万人,到时候还得跟南明朝廷分润更多。

    ……

    在宁远待到二月初六,渤海西部浅水区的封冻也基本上化尽了。

    沈树人一行也省去了陆路车马劳顿之苦,可以直接从宁远沿着海岸线返航到天津卫,再登岸陆路进京。

    当然,运粮船队中绝大多数的船,早已原路返航回江南。或是在天津、登莱附近进点北方特产的货物,再折返南方。

    沈家是海贸世家,百余艘大海船返程不可能跑空趟。北方的毛皮、药材、山珍干货,能收多少就收多少。高价货物凑不够载重,再拿晒干的羊肉脯之类凑数。

    海上行程三天,陆路再走两日,抵达京城已是二月十一,还有五六天就要春闱会试了。

    应考的举人、监生还要提前留出几天时间确认参考资格,沈树人和方以智便马不停蹄先后赶去贡院和礼部办手续。

    礼部的管事官吏验明他们身份时,还吃了一惊:“南直隶解元方以智?还有几日便要开考了,如何这等不上心,现在才到京办理?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早点出门。”

    方以智也礼貌地解释了几句,得知他是走海路北上进京的,礼部官吏再次惊讶了一下,颇为佩服方以智的胆色。

    如今敢走海路的读书人可是不多,绝大多数手无缚鸡之辈都视大海为畏途。

    办完方以智之后,轮到沈树人,那礼部官吏稍微检查了一下,顿时发现刚才那点惊讶简直不值得惊讶。

    真是活久见。

    “你便是苏州沈林沈树人?本朝第一个靠着监生入仕就官居七品、却还要再来考进士的?”

    这一问,就轮到沈树人不会了,他陪着笑脸和气地说:“下官确是监生入仕,不过是在苏松河道衙门为八品典吏。”

    礼部办事官员立刻笑了:

    “你也是海路进京的吧?难怪消息不灵通。吏部京察已报了你的绩优,听说还上达天听、跟户部复核了,拔擢你为正七品河道库使。

    前几天考生履历送来时,我们看了都称奇,陛下用人还真是不拘一格。你要是再升一点,这科也不用考了。考出来能授的官,说不定比之前的还小呢。”

    沈树人听完,心中也是一块石头落地,之前的付出果然没白费,看样子杨阁老的能量还是大,自己稍微立了点功,立刻能被放大宣传、足额兑现升官,不用担心被人昧了。

    眼前这个礼部官员,按说不用操心他的事儿,但实在是沈树人的事迹太离奇,经办人只要看一眼履历,就难以忘记。

    明朝制度,会试殿试哪怕考第一,最后得了状元,也只是授予翰林院修撰,正七品。

    既然沈树人现在已经是正七品,考中了最多也就是平调,换个更加清贵一点的位置,但升级是不太可能了,除非又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

    办完手续,距离考试也没多少时间了,沈树人和方以智也来不及跟其他赶考举人文会切磋。只是刚刚调整好状态,适应京城的水土气候,考试就开始了。

    明朝的会试分三场,而且还不是连在一起的三天三场,中间有间隔。考完已经二月下旬了。

    这三场里,也不是每场都考八股文,也有时政策论和公文写作、经义理解。只不过会试的时政策论分值占比被压得比较低,以免考生靠迎合主考官的政治立场来拍马屁上位。

    而公文写作和经义理解对于走到这一步的读书人来说,又拉不开差距,大家都能基本满分,这才导致主要靠八股文来拉开分差。

    考中的人,三月份还要考殿试,殿试不出意外的话是不会刷人的,只负责重新排定名次。考试内容是论、疏、诗,论的比重有所提升。

    这是皇帝亲自考的,皇帝不用担心别人“迎合执政的政见”,也就不在乎主观偏差。

    所以八股文质量能决定一个人能不能排进全国前三百名、做到进士,

    时政策论的眼光见识,则能影响你进了前三百名后,具体怎么排序。

    很多一辈子只求高中、不在乎排序的人,也就可以在时政策论上少花点精力。

    就好比如果连保证高考进北大都做不到,那就专心刷高考大纲范围内的题即可,没必要浪费精力去学“北大入学后,内部的实验班选拔加试”。

    那不是普通人有资格操心的。

    沈树人的学问,全靠这一个多月来,跟着南直隶解元方以智的恶补,再加上他对《明史.魏藻德传》的理解,提前暗暗打磨过了文章。

    进了考场之后,基本题简单答一下,八股文就直接靠自己预先打磨好的背诵默写下来,倒也不费事。

    关键是沈树人心态很好,反正尽力就行,他也不指望考中才能升官、当地方实权派。

    几天下来,别的不说,那雍容闲雅的态度,就让监考的礼部官员觉得这人不错。

    而事实上,沈树人背后还有一道他自己都没敢确信的神秘力量帮衬——远在武昌的杨嗣昌杨阁老,之前就有关注他,听说他立功表现好,还多次给京中同僚写信夸过他,让京中好友帮衬。

    如今已是崇祯十三年,天下有多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科举制度说是礼崩乐坏泥沙俱下,也一点不为过。

    礼部里那些跟杨嗣昌关系好的,当然都知道如今服务前线最重要,这沈树人既是杨阁老要重用的,能松手就松手。

    ……

    会试考完之后五天,眼看便是张榜的日子。

    沈树人和方以智联袂去看榜,发现两人都轻松过关。

    方以智颇为惊讶,他是唯一知道沈树人八股文真实实力的人,看到沈树人的名字,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贤弟,你真是福星高照,这都能给你过。这下好了,会试一过,以你的实干之才,殿试反而没那么难了。

    陛下策问,最喜欢问平贼事略,我们其他考生,只能空谈大道理,可不比你有实际的见解。”

    方以智最终也只能叹服。

    “多亏方兄帮我临阵磨枪,否则,也走不到这一步。走,今日得好好谢师,我做东。”沈树人说着,就请方以智去了京城最好的酒楼盛宴款待。

    一众人等休憩数日,转眼来到三月份,便是殿试的日子了。

    PS:非常感谢盟主“云哥的Fans”的打赏!鞠躬!

    很惭愧,我过了三天才知道这个消息,迟到的感谢。

    说来你们都不信,主要是这本书目前没上榜,慢热型的书比较难起来,所以我已经养成了习惯,一周多没看后台数据了,以至于都不知道“云哥的Fans”的盟主。

    现在看后台容易影响心情,一看到每天才三四百个收藏,容易破坏自己坚持下去的毅力,不看最好,可以做到不管成绩好不好都坚持写下去。

    (这本书我是一定要好好写完的,大家绝对放心。这跟上一本《重生之我全都要》情况不同,那本书不坚持,是因为我发现严肃的都市奋斗文这整条赛道都完蛋了,全都市改走躺平摆烂不劳而获流,所以我坚持没意义。

    历史文还是有读者基础的,起点也还有相当一部分严肃的老白读者在看。只要这类读者还在,我就要对得起这部分读者。哪怕这本书成绩不好,就当给后面的同类历史文攒人品攒人气。

    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边界,我这辈子也只能写智谋流的历史文了,如果哪天智谋流读者基础完全消失了,我只能退出网文界,回去当我的全职专利律师。所以只要我还在网文界一天,我就不可能背叛这个流派,除非我被时代淘汰直接逼出网文界。)

    另外,我之前也说过目前起点的新规了,大家也别像之前的书那样破费盟主了。现在有盟主都救不回新书榜,大家省点钱吧。

    起点这也是怕刷子,因为钱和票容易刷,现在榜单的最高权重数据就是追更,一旦有养肥的,一律被APP判定为僵尸粉。我对这个新政也谈不上不喜欢,因为从客观来说确实对于花钱买刷有一定的打击效果,追更最难造假,这也是给新人多条出路。

    我这种慢热文虽然受损了,但我也理解这个规定的进步意义。

    所以,大家也省点钱吧,我现在连一块钱的活粉都不求的,原先我都求了好几年了。大家现在就业形势也不好,钱也不好赚,盟主这种真没必要,以后订阅就好。

    我也经常很久才看后台,有了盟主都没法第一时间发现,怪不好意思的,实在受之有愧。

    “云哥的Fans”的盟主加更,上架后一定还。

第33章 皇帝的道德洁癖

    明朝的科举殿试,有三月初一考的,也有三月十五考的,不同时期调整过几次。

    到了崇祯年间,国家各方面也都拮据得很,兵荒马乱、民生凋敝,大部分读书人未必经得起京城昂贵物价的长期消耗。

    所以朝廷也图个省事,统一改回三月初一就考,好缩短举子们会试后滞留京城的时间,早考早超生。

    沈树人和方以智都是第一次参加春闱,这么紧迫的日程,也让他们没时间结交新朋友。

    基本上看完榜知道自己有殿试资格,立刻就回去闭门准备。

    ……

    殿试前一天傍晚,紫禁城内。

    结束了白天的办公之后,朱由检伸了个懒腰,趁着礼部尚书方逢年过来奏事未走、他便顺便关心一下殿试的名单:

    “方卿,这次会试,可有发现什么卓异贤才。明日的殿试名单,朕刚刚看了,你们给的评语,都是些老生常谈,如何看得出举子的人品!”

    方逢年是来给皇帝送材料的,被这么质问也是无可奈何:

    “陛下,人品易作伪,学问却做不得假。礼部取仕,只能评学问,至于举子的人品,陛下明日可自行定夺。

    科举之道,本就是为革汉魏六朝察举、中正之弊,杜绝虚情矫饰之辈。文章里说得忠孝的,做人未必就真的忠孝。”

    朱由检一听就挺不高兴的,不过眼下殿试在即,他也不想跟方逢年计较。

    如今这批六部官员里,户部、礼部、刑部三个部的尚书,皇帝都不太满意。

    那些尚书们自己心里也清楚,觉得伴君如伴虎,萌生退意,很多问题上也不给皇帝面子。如果被逮到点小错,正好罢官回家、逃离火坑。只要别犯大错被杀就好。

    大明朝的战局形势,大伙儿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京官真没那么值钱了,两年换一拨尚书都属于基本操作。

    之前的户部尚书程国祥就不用说了,如算盘珠子般拨一拨动一动,朱由检让户部查点事儿,还得靠侍郎蒋德璟操持。

    眼前这个礼部方逢年,之前则是和刑部尚书刘之凤一起,为了一些司法意见,跟皇帝闹了别扭。

    主要是他们觉得崇祯去年出台的一系列处置贪官的新法太残酷,不但杀本人,还株连杀家人。他们就劝谏皇帝,说按照现在的局面,这样严格执法恐怕人心离散——

    但崇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见他们求情,就以为方、刘二人收了钱想捞人。

    于是,去年年底,崇祯就把直接责任人刘之凤罢免、下狱调查。刑部尚书的位置,现在还空着,由刑部的侍郎代理工作。

    (注:历史上崇祯最后也没抓住刘之凤的明确罪证,刘之凤是被饿死在牢里的,不了了之。)

    方逢年也知道,等刘之凤被处理完之后、盖棺定论,说不定就会轮到他了。

    当然,他不是刑部的,那事儿上他只是帮着劝谏几句而已,还不至于被治罪,但罢官却是大概率事件。

    今天皇帝问起殿试名单,又说礼部做事儿不重视考生人品、评语不够全面,方逢年便摆出大道理跟皇帝分析,头铁得很。

    他知道,皇帝最近是被刘之凤等一系列案子、搞得对全体朝臣的忠义都产生了怀疑。以至于皇帝都不在乎文官的学问了,只想找点道德君子帮他做事,才有了这样的偏执。

    而他作为礼部尚书,必须提醒皇帝:自古指望道德约束是不可能的,汉魏六朝以人品选官,最后的下场就是各种虚伪作秀,攀比谁父母死了陪葬多、守孝久、卧冰求鲤,其实都是假的!

    朱由检被搞得心情恶劣,果然生出了“等春闱工作结束后就罢免方逢年”的想法。

    不过,眼下这几天,还得忍。要是殿试录取结果出来之前,礼部尚书被皇帝拿下了,那朝廷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朱由检便强压怒火,耐着性子,硬逼方逢年非要从殿试名单里举出几个人品正直的人才,并且把之前的卷子送给他过目确认。

    方逢年被逼得没办法,叹了口气,只好报了几个名字:

    “京城魏藻德,天津高尔俨,文章俱有正气。不过臣还是那句话,人品是不能从文章措辞中看出来的,请陛下慎之!

    另外,还有宁波葛世振、桐城方以智、苏州沈林等人,文章措辞朴实,策论持重,有老成谋国之见,这几人,在会试时取在中游,陛下若有兴致,也可一看。”

    方逢年也不敢乱说,毕竟皇帝是要看原卷的。

    朱由检果然立刻让人拿来卷子,挑出这几个人,好好读了一遍。八股修辞的好坏、起承转合的优劣,皇帝也不是很专业,所以主要看每个人的政治态度。

    魏藻德的文章,果然全篇都在唱道德高调,而且还唱得比较巧妙,立刻赢得了皇帝的好感。

    而其他几个,有些就比较务实,让皇帝有一种道德幻灭感。

    看到沈树人的卷子时,朱由检又留了个心,忽然想起来,问道:

    “这个沈林看着眼熟,是户部下面革新漕运的吧?朕记得两个月前就关照户部推广试点漕运革新,程国祥怎么也不上报近况!”

    看着看着,朱由检又让人去找户部的人,问些情况,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

    次日,殿试的正日子。

    沈树人和方以智,一大早跟着另外两百九十八个同届生一起,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逐进入宫,来到建极殿。

    建极殿便是后来的保和殿,左有文渊阁,右有武英殿,历来是殿试的考场所在。

    大殿里摆着整整三百张几案,东西十五列、南北二十行,排得方方正正,很是齐整。桌上一色的文房四宝,也不用考生自备。

    崇祯坐在中央御座上,开考之前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沈树人也大胆偷偷观察了一下,崇祯的形象也挺出乎他意料的,看上去有些皱纹、枯瘦,须发斑驳凌乱,不像是刚要三十岁的人。

    很快,崇祯亲口公布了考题,沈树人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果然考的是如何整顿吏治、以应对内外交讧,防止百官不忠降贼、被建奴流贼裹挟。

    沈树人很清楚,怎样拍马屁才能拿高分,但他到了这最后一步,并没有打算完全按部就班。

    因为今天答卷上的观点,是有可能被载入史书的,他可不希望后人提到时,说他殿试的观点纯粹是幼稚的唱高调、伪君子。

    好在他已经为这个答案准备了很久,有多个备胎选项,知道如何折衷才能既不得罪崇祯,又言之有物。

    下定决心之后,沈树人行云流水,很快就把卷子答完。单论交卷的速度,他绝对是排在前百分之十的。

    因为大部分人还没考完,崇祯对最先交的几张也能抽空亲自阅卷一下、再交给礼部官员。等后面交卷的人多了,皇帝看不过来,基本上就不会看了。

    殿试一共考了三个时辰,也不会立刻出结果,理论上还要留出两天时间阅卷。所以考完后,沈树人等人就回去了。

    但是在这两天里,皇帝也可以提前把他觉得还不错的考生面试策问。

    策问的结果,也是有可能影响最终成绩的,并不完全靠卷面决定排名。

    于是,仅仅第二天,三月初二,在礼部官员连夜粗略阅卷一遍、大致把能进一二甲的六十人名单筛选出来后。崇祯就亲自召集这六十人,挑一些问题面试。

    至于后面三甲的两百四十个人,皇帝是没空问的。说是皇帝亲自取,其实礼部官员自行就决定了、走个流程而已。

    沈树人得知自己进了六十人面试范围后,就知道二甲“进士出身”是有了,不至于沦落到“同进士”。至于“进士及第”,他压根儿就没想,也知道自己没实力。

    面试的地点跟前一天的建极殿相距不远,就在西边一些的文华殿。

    众人行礼后,崇祯率先问了他最看好的魏藻德:

    “如今内外交讧,朝廷百官降贼者甚众,坚贞为国者日稀,诸卿以为当如何整顿?魏藻德,你先说。”

    魏藻德抖擞精神,连忙出列:“陛下,臣以为,文武心志不坚、不能勤于国事,多因朝廷选官注重虚文,不能砥砺仁人节操、恢弘志士之气。

    正所谓知耻近乎勇,可如今朝中风气,不以贪鄙软弱为耻。甚至颇有朝廷重臣,觉得应该宽宥各地府县降贼之人,给他们所谓‘自新’的机会。

    殊不知,此恶例一开,虽能挽回一二迷途失足之人,却也让天下风气颓败,知耻清正之士羞于与之为伍。长此以往,朝廷风气日下,却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问其臭。”

    沈树人在旁边,心中毫不意外,因为他知道,这就是史书上说的、崇祯十三年科举时,皇帝本人喜欢听到的政治态度。

    果不其然,崇祯立刻大喜,出言褒奖了魏藻德这个“对恶劣官员零容忍”的道德楷模。

    旁边其他准进士听了皇帝的态度,再被崇祯问到时,很多没骨头的也就纷纷附和,变着花儿强调“整肃朝廷风气”的重要性。

    有些激进的考生,唯恐自己的发言不能让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很快就把发言往实证举措上歪楼了。

    说着说着,有几个考生义正词严地说,应该把目前关在大牢里的原六省督师熊文灿尽快问斩!

    以警戒那些原则性不强、对那些降贼后反正人员心怀期待、指望反贼改过自新的官员!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原则性问题不能含糊!

    很快,持这类观点的准进士,都给崇祯留下了好印象。可惜他们人太多,说辞雷同,不太变得出花来,最后识别度也就不太高。

    在沈树人身边,他的同伴方以智听到这种应对,已经暗暗摇头,还趁着别人不注意,跟沈树人窃窃私语:

    “陛下亲自策问,怎么就成了所有人一起唱高调?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实在是危险。如今天下人有几个敢说自己从未对不起大明过?

    如今领兵抵抗流贼和建奴的将领,有些是流贼反正,有些曾拥兵自重、保存实力、陷长官于不救……问题太多了。真要责之以无耻、论迹又论心,怕不是有千军万马要逼到李闯建奴那边。”

    沈树人也叹息着微微摇头,示意方以智别急:

    “兄所言甚是,不过今日是陛下策问,不是御前辩论。兄若觉魏藻德所言不妥,也该另想一套举措、就事论事。不能直接反驳、破而不立。”

    策问和辩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辩论可以只驳倒对方,自己提不出解决方法。

    而策问必须是“你行你上啊”,上不了就免开尊口,否则绝对是君前失仪,还会被皇帝严惩。

    方以智觉得魏藻德无耻,但他还真想不到另一套解决办法,只能忍了。

第34章 被皇帝骂也是一种资本

    相比于方以智的忿忿不平,沈树人对魏藻德发言的耐受力还是更高一些。

    他知道御前策问不能搞成辩论,攻击别人毫无意义。

    所以他先以谦虚的心态,认真听完了魏藻德等人的全部观点。

    《明史》只说魏藻德向皇帝强调“要知耻”,但具体怎么做,史书不可能写很细。

    如今全场听完,沈树人居然颇有收获。也不得不承认,魏藻德确实有一点刷子,不是纯粹起高调喊口号。

    总结下来,就是他意识到大明如今的“官场潜规则”对全体官员有非常恶劣的裹挟,有不少官员其实本性不坏,只是被陷在这个网里不得独善其身。

    因此他力谏皇帝无论压力多大,绝不能放松道德批判的口风。要反复强调是非之心,塑造“知耻”的官场氛围,以挽救一些“身不由己”的人。

    这是魏藻德高于同年的地方,也是他能被点为状元的关键。

    沈树人听到这一部分时,也是认同的。

    这让他想起了《道咸宦海见闻录》:张集馨当陕西督粮道时,给所有上司都得送例行银子,包括陕甘总督林则徐——林则徐贪么?当然不。但没办法,那种氛围下,不收就会被排挤。

    明末官场潜规则,绝对比清末还可怕。到最后很多人被崇祯逼捐家产助军,他们死活不捐,宁可亡国了被拷饷——这里面也不是人人都不想捐,有些是怕后续灾祸不断,被清算,被同僚群起攻之,以至骑虎难下。

    沈树人穿越前也混过体制,他知道这种无奈。

    举个后世最简单的例子:不允许公务宴请喝茅台。这一条在沈树人看来,就非常有用。

    因为像他这种80后,原先就是为了陪领导高兴,不得不忍辱负重。把茅台打为不正之风后,对酒鬼当然是没用的,但厌酒的人就找到挡箭牌了。

    崇祯如果真能好好塑造“知耻”的氛围,多少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

    当然,沈树人的耐心听讲,并不是为了给魏藻德叫好的。

    他的最终目的,也是知己知彼,找到查漏补缺、指出问题的关键。

    所以,他静静地听其他人奏对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等那些附和魏藻德的人都说得差不多了。

    崇祯几次让人补充、也没人可以再补充,只剩下一些标新立异的反对派,包括方以智,说的话崇祯也不爱听,随口训斥了几句。

    这时,崇祯似乎终于想起:昨晚从礼部尚书方逢年那儿阅卷过的几个人,好像还有一个沈林没有问到。

    于是崇祯终于主动点名提问。

    旁边好几个准进士,都对沈树人投来羡慕的目光。

    能等主流观点都说完后,还被皇帝专门点名,这待遇不一般呐。

    沈树人却是胸有成竹,他知道自己肯定等得到这一刻——并不是他自大,而是他比其他考生有个最大的优势,他已经是正七品朝廷官员,而且之前的业绩也曾上达天听。

    崇祯能记住的考生没几个,他绝对是其中之一,所以肯定会被问到。

    沈树人深呼吸了一口,侃侃而谈:

    “陛下,恰才诸位同年所言,令臣颇受启发。子曰:为政之先,必也正名乎。名正言顺,荣辱是非既分,君子才能了无牵挂地忠君爱国。

    但臣以为,此法只可防止君子被小人裹挟,却不能挽救小人、挽救蒙昧百姓、士卒。安天下需要天下人出力,只靠君子是不够的。

    当今之世,国难频仍,人心已略有涣散,需不拘一格聚拢人心,让天下人意识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才能事半功倍。”

    沈树人这番话一出口,皇帝和同年们都不是很满意。

    崇祯的第一反应,就是给沈树人打上了“这是一个道德底线灵活的人”的标签。

    怎么一开口,就像是劝皇帝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赦免那些小错小罪之人、尽量团结大多数?

    好在沈树人前半句还是肯定了“知耻”的价值,没直接反对,让崇祯多少耐住了性子。

    而旁边的同年们,则是觉得他自称“臣”颇为刺耳——准进士都还没被授官呢,哪能自称臣?人群当中,几乎就有人要跳出来斥责他君前失仪。

    好在有几个知道内幕的考生,窃窃私语传说,大伙才知道:这人是先做官后考试的,有资格称臣,议论才平息下去。

    御座上的崇祯,调整好情绪之后,才继续追问:“那依卿只见,当如何挽救天下那部分蒙昧之人的人心呢?”

    沈树人始终保持不卑不亢的语气:“臣不敢妄言,天下至难测者,人心也。要挽救人心,并无常法,需要审时度势、势异则事异。

    昔秦时天下汹汹,人心苦于严刑苛法,刘邦约法三章而得人心。

    汉时黄巾四起,皇甫嵩、卢植等辈奉诏讨贼,曰:今海内一统,唯黄巾造反,若容其降,无以劝善,遂不依约法三章轻省之策,亦得灭贼。

    故宽严皆有可用之处,关键是选择策略之前,要认清所面对的敌人,是陈胜吴广之流,还是张角黄巢之辈。”

    崇祯耐着性子听到这儿,虽然还是碍于道德洁癖抹不下面子,但对沈树人的人品,倒是多赞同了一两分。

    他也看出来了,沈树人不是单纯地道德灵活,而是实事求是地分析现实困难,至少态度是忠君爱国的。

    崇祯深吸了一口气,追问:“那你觉得,操贼李闯张逆,是陈胜吴广、还是张角黄巢?”

    他口中的“操贼”是罗汝才。罗汝才自比曹操,以至于当时的朝廷公文提到他都会写匪号而非真名。

    崇祯把罗汝才摆在前面,是因为崇祯十三年时,这三家巨寇看起来地位实力是差不多的,罗汝才并不比另两家弱。

    后世人习惯只强调李自成张献忠的强大,无非是事后诸葛亮,拿着历史书结论逆推。

    沈树人仔细想了想,审慎地说:“臣以为,这三人还不可归为一类,李闯、操贼擅长攻战、威逼,对付他们,需要堂堂之阵,文武与之交战时,朝廷切不可姑息其中怯战者。

    张逆则擅长裹挟,当初崇祯八年,毁凤阳皇陵时,张逆为首,逼迫其余十二家流贼一同手染此罪,为投名状。

    此后熊文灿虽招抚张逆,然他终究可以利用当初的投名状,勾起罗汝才、均州四营、革左五营等惧怕清算的心理,降而复反。

    臣久在南方,还曾为庐州守军运送军粮、亲自与革左五营流贼交战过,也曾抓获俘虏拷问情由。这些流贼虽与张逆一起复反,有些只是内心出于恐惧,唯恐无法向朝廷自证他们与张逆不是一路人,只能孤注一掷。”

    沈树人这番话,是充分借鉴了后世的历史研究结果的。

    李自成和张献忠在组局的时候,风格确实不同。李自成、罗汝才拉人最喜欢用的办法,是蒙古式的威逼:

    攻打一座城池时,如果直接投降,就不杀不抢。如果抵抗两天后再破城,那就杀掉三成军民以为警告,坚守抵抗越久,城破后杀掠越狠。

    如果十天半个月都不投降的城,最后被攻破,那就鸡犬不留彻底屠城,吓住后面的明朝官员。

    张献忠的风格则是:我先逼着拉你也做一件对不起崇祯的事儿,而且我告诉你,崇祯这人眼里不揉沙子,你只要一点没做好,最后就会被清算杀头抄家,所以索性投了吧。

    他挖凤阳皇陵逼死当年围剿他的将领、后来偷袭杀楚王来逼死杨嗣昌,都是充分利用了崇祯人性的弱点。

    李自成是Δ,自身毒性强。张献忠是Ο,毒性隐蔽,传染裹挟性强。

    当然,沈树人当着皇帝的面,不能说得这么直白,所以他措辞上还是稍加修饰的。但潜台词的意思,就是希望皇帝认清:

    对付李自成的将领,一定要严明军法,激得下面的人同仇敌忾,不能被吓住。“只要你打了李自成第一下,你就得打到底,因为李自成对于打了他再投降的人,不会饶恕”。

    对付张献忠的将领,则要宽容一些,不能让张献忠玩“只要你对不起了崇祯一下,你就只能彻底摆烂对不起到底,因为崇祯对于对不起过他的人,不会饶恕”。

    崇祯原先还真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这些年,他换了那么多个追剿流贼的兵部尚书、五省总督。

    但也没人跟他分析过流贼内部、还有那么多思想纲领各不相同的派别。

    听完沈树人的宽严相济之道,他之道这番话确实是有道理的。但面子上实在有些挂不住。

    首先,皇帝不可能承认当年的政策有错,其次,皇帝也不好当众服软、改弦更张。

    崇祯又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挣扎了一会儿后,实在是越想越气。

    思前想后,他眼珠子一转,还是决定先把沈树人这家伙黜落得名次低一点!不管将来用不用,现在不能当着六十个进士的面承认。

    他一咬牙,说道:“沈卿,你这番话让朕太失望了!难道你觉得这些年围剿张献忠不利的文武,就不该责罚么?你刚才还说必也正名、要分是非荣辱,没想到做事却是毫无义理。

    今日就到这里吧,朕看魏藻德、高尔俨便表现不错,你们也要见贤思齐,这就退下吧。沈林留下,朕要你好好反省!要不是殿试不黜落,你连这二甲最后一名都保不住!”

    旁边众人一听,都有些幸灾乐祸。这六十人当中的第六十名,看来已经水落石出了,正是这位沈树人。

    说不定还会被史官记录在案:沈树人因为崇祯十三年殿试,劝谏皇帝时发生政见争执,触怒皇帝,被评为二甲最后一名。

    沈树人却是一点不担心,他心中雪亮,知道崇祯这是要面子,先罚他最后一名,然后留下他私下请教,才不会公然丢面子。

    至于被崇祯责罚,这种事儿等崇祯死后,就成政治资本了——看吧,当年咱力劝先帝,先帝不听,最后完了吧?

第35章 杀张献忠者封侯

    随着其他五十九个准进士,在皇帝的要求下离开。

    文华殿内仅剩崇祯和沈树人,以及一些宫女宦官。

    为首的宦官王承恩对眼下的状况还没什么觉悟,依然站在那儿。

    不过崇祯很快就吩咐:“王大伴,你们也退下吧。”

    让王承恩颇为错愕。

    沈树人在下面听了,才意识到皇帝身边站的是王承恩。他原本还以为,今天这么正式的场合,应该是曹化淳陪着呢。

    这也怪沈树人读书不仔细——曹化淳去年刚刚告老还乡了。

    《明史》上说四年后李自成打进京城、曹化淳献门,他一个退休老头儿也没这权力呐。估计是另外负责守门的宦官献的,但不出名,只好找个有名字的背锅,充当整个太监群体的代号。

    宦官们都走了之后,崇祯才开口:“依卿之见,对围剿张逆的诸文武,又该如何节制,才能激励他们用命?你刚才敢如此顶撞朕,必然是有把握的吧?

    如今左右无人,朕也不妨说句心里话,朕恨张逆,过于李闯。此贼五年前毁凤阳祖陵,逼得朕下罪己诏,向列祖列宗请罪,古今罪孽,无有过此。”

    沈树人确认现在说话不会让皇帝当众丢脸,才颇敢仗义执言:“陛下,臣不敢说把握。不过臣有肺腑之言,敢说张逆复反之后,南方其余各家复反流贼,许多都是被逼无奈,

    怕陛下觉得‘他们与张逆,都是被熊文灿一同招抚的,张逆之复反,会让陛下猜忌他们也复反’,互相猜忌之下,遂至糜烂,彻底不可收拾,说到底,是恐惧之心作祟。”

    崇祯脸色一冷:“卿这是在怪朕的严厉、逼反了他们不成?”

    沈树人:“臣不敢!那些流贼头目内心所想,没人可以揣测,臣也不能。但事已至此,臣觉得一切还是应该往前看,竭尽所能,修复朝廷与悔过之贼之间的信任,能挽救几个就挽救几个。只有让张逆不能裹挟到更多的人,才有彻底平贼的希望。”

    崇祯调节了一下呼吸,忍着嘴角神经的抽搐,耐心追问:“如何修复?”

    沈树人应声而达:“古有商鞅徙木立信,为今之计,首先应当重赏其他曾经与张逆一起作乱、后与张逆一并被熊文灿招抚、如今张逆复反后他们却不为所动、坚持效忠朝廷的降将。

    如此,可以立下一个朝廷对改过自新、忠贞不二的将领绝对不离不弃的榜样,昭示君臣相得之盛轨。”

    沈树人的建议很具体,很有操作性。

    说到这儿,总算让崇祯的神色稍稍有些回暖,也意识到眼前这个臣子是真心为了天下的稳定,在帮他出主意。

    “有这样的例子么?就算有,他们对朝廷的忠心是否可靠?”

    沈树人是有备而来,还知道历史,所以他立刻很笃定地说:

    “有!前年跟着张逆等人一并被熊文灿招抚的刘国能,张逆复反后,他并未跟着反,还坚持与之作战。

    至今为止,刘国能还在南阳为国抗贼,与左良玉协力。请陛下试想,如果一个曾经的流贼,因为害怕被张逆牵连而遭朝廷猜忌、选择复反,那他最晚去年秋天就该反了。

    张逆复反至今已九个月,还坚持不跟着一起反的,自然是想要史书留个美名、真心忠于朝廷了,这样的榜样不该立、不该救么?如果放任朝廷文武轻视于他们、不给他们粮饷、支援,反而会寒了人心,以后再要分化瓦解流贼,就难了。”

    这刘国能原先匪号“闯塌天”,做流贼的时候也很凶顽,甚至在陕西陈奇瑜手上就诈降复反过一次。

    但沈树人敢举这个例子,是因为他知道《明史》上刘国能最后是跟李自成张献忠死磕、被击败后全家殉国了的。

    他要阐明自己的观点,也举不出更好的例子,只能用刘国能当标杆——总不能劝皇帝优待郑芝龙吧?毕竟郑芝龙历史上可是当过汉奸的。

    还是刘国能将来相对容易控制,雪中送炭也比锦上添花更容易让人感恩。

    崇祯听完后,良久不语。

    他也不是很了解情况,只好亲自走到殿门口,把王承恩喊回来,让他去把降将刘国能的履历资料拿来,他要亲自好好查验。

    王承恩不知道文华殿里聊了些什么,看这架势也是暗暗心惊:

    陛下不是说要数落责问这个沈林么?怎么骂着骂着还要拿武将的履历资料?这是骂人还是问计呢?

    好在他作为资深宦官,知道不该问的就别猜,做好本分就行。

    崇祯拿到履历后,反复阅读,讨论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承认,沈树人给他出的这一个主意,绝对是正确的,有益无害,没有任何后遗症。

    “卿倒是个实干之才。虽不识大体,不能留在馆阁坐而论道。却是个放到地方上抚民理财、分化流贼的好手。”崇祯憋了许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表扬。

    沈树人做具体工作的实事求是,再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让他联想到了之前户部漕运改革那个案例。

    这些话如果人多,崇祯也不会说得这么直白,但现在没人,难得让皇帝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直伪装也是很累的。

    氛围和谐下来之后,崇祯也不吝趁机多追问一些问题,聊着聊着,就专注到了如何彻底解决张献忠上面。

    沈树人见火候到了,也给了皇帝第二条建议:“陛下,臣一贯以为,张逆之猖獗,首要在于他擅长裹挟良善从贼。要解决张逆,必须斩断他拉扯攀咬裹挟他人的能力。

    陛下既然都已经肯嘉奖、重用刘国能,何不再多做一步,开下重赏、昭告天下,勉励一切可用之人围堵张逆?”

    崇祯想了想,脸色还是有些难看:“你的意思是,哪怕目前是流贼中人,只要杀了张逆,以首级来献,朝廷都会赦免其前罪?还要朕对天下盟誓、保证兑现不成?”

    沈树人摇摇头:“这样也行,但效果恐怕不够。赏罚出自陛下,臣不敢妄议。”

    崇祯森然道:“这还不够?难道还要保证给杀张逆之人封什么官爵不成?如果是张逆身边的贼将、甚至义子,见他大势已去,想要捞一票功劳呢?这种人也要宽恕兑现不成?

    若是李闯、操贼杀了张逆呢?也要封侯?如此朝廷颜面何存,天下人将来都会轻言作乱、反正最后只要杀个贼首便能洗去罪愆!”

    沈树人知道,崇祯最抹不过的是面子,他赶紧趁热打铁:“陛下!天下人不会耻笑的,我大明也素重孝道。张逆之罪,与诸贼本不相同,五年前凤阳毁陵,他是元凶首恶,其余不过是被裹挟。如今降而复反,他又是首恶。

    陛下仁孝,为了对得起列祖列宗,连罪己诏都下过了,给杀张逆者开出额外赏赐、对天盟誓必然兑现,也是孝道的体现,天下人只会觉得陛下是仁君!

    如若实在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臣知道陛下不太愿意饶恕如今还在狱中的熊文灿,不如在给熊文灿下判词时,明确其罪过范围:

    熊文灿招抚其他诸贼,并无过错,其错只是在于信了张逆。陛下无论怎么惩戒熊文灿,把罪状咬死在这一条,也能让其他降将安心,让其他复反者看到再次反正的希望。

    如此,最后不管是李闯操贼势穷自相图害,还是张逆的心腹为求脱罪、被官军逼到走投无路时再杀主归降,好歹能除此大患。”

    沈树人的思路很明确:张献忠崛起的最大助力,就是崇祯会乱杀灭不掉张献忠的人,自毁长城。

    所以对付张献忠就得反其道而行之,让一辈子刻薄寡恩的皇帝,唯独在这个问题上不择手段一把。

    “不管其他人原先犯了多大罪,杀了张献忠就免罪!还封侯!”

    而且,如果是孙可望、李定国,在将来某个张献忠穷途末路的时刻,选择了杀父自保,沈树人也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孙可望李定国还能挽救一下,没必要给张献忠陪葬。

    历史上大西军下面的将领,还是有一定抗清民族气节的,只诛首恶是最好的。

    听到这一步,崇祯终于动摇了。

    确实,沈树人帮他解决了面子的问题,给了个台阶下:张献忠是有高于其他流贼头目罪恶程度的理由的,对张献忠特别痛恨,并不会让皇帝额外丢人。

    皇陵被毁罪己诏都下过了,该丢的脸早就丢过了。

    熊文灿案的最终盖棺定论,也还能操作,怎么看面子都能保住。

    最关键的是,沈树人这个策略,是私底下献的,皇帝不丢脸。

    “十户之邑,必有忠信。朕受教了,你先退下吧,朕好好想想。”崇祯不想当面做决定,她不想在臣子面前丢人。

    沈树人知道这时候不能再劝,也就顺势退下。

    ……

    两天之后,殿试正式揭榜的日子。

    魏藻德果然当了状元,高尔俨这个历史上后来降清当了汉奸的家伙,也因为蝴蝶效应,被从探花提到了榜眼。

    原本的榜眼葛世振,则因为言辞比较务实,被黜落到了二甲,变成了传胪。

    原本第五十七名的方以智,被沈树人连累,因为政治态度比原本更务实了一些,也不受皇帝待见,落到了五十九名。

    沈树人则光荣地垫底,总榜第六十名,二甲最后一名。

    但朝野上下,都知道了他被黜落的原因:他对皇帝犯颜直谏、实事求是,才导致排名靠后了。

    一番忙活下来,沈树人最终还是顺利得了进士出身。

    而他也知道,皇帝后续会给他升官的,只是升官的理由要遮掩一下,这样才能给皇帝遮羞。自己的实际前途,绝对比那些徒有虚名的状元还好得多。毕竟自己是偷偷帮皇帝干脏活的人,还不为外人所知。

    又过了几天之后,崇祯悄咪咪下了一道旨意,假装跟之前任何臣子的劝谏都没关系、完全是皇帝自己想到的。

    旨意的前因后果,无非是这样的:

    皇帝说自己被祖宗托梦,说凤阳祖陵被毁已有五年,列祖列宗魂魄不得安稳。他愧为人子孙,觉得五年前下的那道关于祖陵问题的罪己诏还不够透彻,所以追加了一些盟誓。

    崇祯在太庙对列祖列宗盟誓:

    凡诛杀张献忠者,若自始为明臣,可封公爵。

    若曾从贼者、后来反正,亦可封侯。

    此誓对除张献忠亲子之外,天下一切人有效。(张献忠目前也没亲生儿子)

    也就是说,哪怕是李自成杀了张献忠拿人头来献,也能封侯。

    崇祯到这一步也是彻底想通了:赦免李自成有什么好怕的?他真要是杀了张献忠,好歹也是把流贼势力削弱了一半,赦免就赦免了呗。

    大不了李自成要是真的再有狼子野心,下次再作乱时再讨伐他好了。不管怎么说能拿到这赏赐,张献忠已经先死了,流贼也分化内斗了,朝廷又不亏,何必吝惜赏格呢。

    做皇帝不能太刻薄寡恩。

    当然,崇祯还是有点忸怩,在太庙盟誓的最后加了一句:

    若是将来张逆已经兵败陷入绝境被围,其麾下贼子因势穷才临时起意、杀主来投。那就不能封侯,只能免除前罪、保证绝不追究。

    这也是崇祯最后的遮羞布,防止流贼“能抵抗就抵抗,到最后实在抵抗不了再杀主投降”刷功劳骗取侯爵。

    写得这么详细,也大大增加了太庙盟誓的可信度。相信天下流贼看到之后,但凡想求朝廷饶恕的,多少会掂量掂量。

    发布了太庙盟誓后,崇祯又补了一个后手堵漏:

    他让刑部侍郎加快对熊文灿案的审判。把熊文灿的罪名,坐实在“勾结张献忠”上,而把熊文灿招抚其他流贼后复反的罪名,统统删掉。

    也就是说,其他流贼的复反,也被皇帝钦定为“遭到张献忠裹挟”,而不是“本身就蓄谋已久想反”。所以熊文灿诏安他们的行为,也就能算罪。

    熊文灿历史上要到崇祯十三年秋决的时候,才被最终问斩。现在皇帝为了遮羞,也是提前几个月春天就杀了。

    斩立决,不待期。

    斩杀当天,京城菜市口围满了人,水泄不通。

    皇帝的旨意说得明明白白:熊文灿其他诸多行为都无罪,唯独勾结张献忠一条罪不可赦。

    斩完之后,熊文灿的罪状细节,明发九边和中原闹贼六省,昭告天下。

    行刑那天,沈树人也在京城菜市口围观了。天地良心,杀熊文灿真不是他撺掇的,他甚至还有点想救对方。

    他跟崇祯提熊文灿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是只提罪名、不提量刑,希望把熊文灿的罪状变少、皇帝能给减刑。

    但崇祯为了面子一意孤行,哪怕只留这一条罪状,也非要孤罪斩决,以强调这条罪名的严重性,沈树人也没办法。

    崇祯这人,在某些方面网开一面了,总得让他在其他方面刻薄寡恩一点、找补回心理平衡。

第36章 别把明朝文官想得太有节操,赏赐再高他们也只想补刀抢人头

    崇祯修改了当初为凤阳祖陵被毁而下的罪己诏,也开出了新的赏格。

    这个举措,让在京城的新科进士们,都觉得大为振奋,似乎吃到了一个“即将有人能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的大瓜。

    民间百姓、乃至各路流贼,反应也差不多激动,纷纷开始八卦“张献忠还能活多久”。

    据说,后来当这个消息昭告各省,传到陕、豫边界的商洛山区时,连如今还躲在商洛山区收集人马打游击的李自成,都眼红不已,甚至生出了一个念头:

    “靠!张献忠的人头凭什么这么值钱?那咱要是把他剁了,是不是也能封侯拜将、洗清前罪了?”

    千万别觉得李自成这么想很奇怪,历史上李自成这人对于攻城略地其实也谈不上多少远见,也没有想过好好建设根据地,都是打到哪算哪。

    最后打出山西、在宁武关攻破周遇吉之前,李自成都还在求崇祯给册封洗白,

    完全就是一副“我已经占了一个省,你崇祯认不认我割据吧。不认我就再打一个省,展示肌**你认,再不认再打一个省”,最后遇上崇祯是个宁死不屈的,硬生生打到了京城。

    (注:这一点上没有黑崇祯的意思,崇祯有很多错误,但誓死不降是对的。大明主权领土完整不容屈服)

    任何人的野心都是逐步膨胀的,刚起步的时候都是想先赚一个小目标,或者当个征西将军就够了。

    当然,如今的李自成,意淫归意淫,还不至于立刻就动手。他也是有城府的,知道观望形势。

    想看看皇帝的新盟誓公布之后,天下人有没有真的对张献忠群起而攻。如果张献忠日子确实不好过了,李自成也不是不能下山摘桃子抢人头。如果张献忠还没到绝境,那就先让别人上。

    除了李自成之外,其他如罗汝才和均州各营、革左五营,暂时也都还是这么想的,都想等官军先动手,看看风向。

    结果一圈闹腾下来,最积极最激动的,反而是那些新晋官员和进士们。这些人没有官场经验,觉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轻敌之心溢于言表。

    ……

    京城这边,三月初十,也是殿试揭榜后一周。

    三百名新进士的官职委任工作,总算完成了一小半。前六十名的一甲、二甲人员,除了极个别情况特殊的以外,其他都被排了缺——

    而沈树人这个二甲吊车尾,还“得罪”了皇帝,显然属于“情况特殊”的范畴。

    剩下二百四十人的三甲同进士,量太大,吏部也没那么多缺,暂时只排了一个开头。

    考前紧张读书的同年们,趁着等职缺的空闲,也都在京城各处秦楼楚馆潇洒,每日聚饮文会,听曲狎女支。

    这种环境下,众人闲聊的话题,自然三句离不了前程。

    每天不是听说这个同年进了翰林当编修,便是说那个同年外放地方、到了南方富庶之地,还有个别被放到了河南、湖广、安庐,那些被流贼杀了不少官员、出缺严重的地方。

    如果是往年,听说同年被分配到流贼肆虐地区,其他人多半会觉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但今年情况却截然不同,那些被分去张献忠肆虐地区的官员,很多都颇为自信,觉得是个捞功劳的好机会。

    跟沈树人难兄难弟的方以智,就被分配回了原籍、到南直隶桐城当县令,守土抗贼,很快就得上任。

    这种情况在太平年月是很难想象的,明代虽没有严格执行“官员异地任用”,但一般都会尽量错开。

    如今也是贼情太严重,皇帝和吏部觉得本乡本土的官员更容易保卫家乡、不太可能卖了父老乡亲跟流贼合作,才不得已原籍授官。

    这天,正是给方以智践行的日子,沈树人选了京城最有名的青楼摆了几桌,还有十几个近日来刚刚混熟的二甲进士,也都来喝酒听曲。

    殿试揭榜之后,前两甲进士们也自然而然根据政见倾向,分成了三群各自比较玩得来的小团体。

    最大的一群,以魏藻德、高尔俨等及第者为首,占了一半多,足有三四十个。都是那天御前策问时,主张道德绑架唱高调的。

    其次两群,各自只有十来个,各占两成左右。一派就是沈树人这样主张劝谏皇帝务实、别图虚名的。还有一派则是和稀泥,没什么主张的。

    务实派里,又以沈树人、方以智和传胪葛世振为首,其他七八个则是跟班的。

    葛世振不太喜欢谈道德教化,做事风格朴素,喜欢定量算计,考虑成本,是个务实之才。他原本该中榜眼的,现在因为蝴蝶效应降到传胪,名次依然足以赢得这群人的尊敬。

    沈树人名次垫底,却依然受人尊敬、被人推戴,则是因为他敢于犯颜直谏。明朝文官对于挨了皇帝廷杖的同僚都有种崇拜,沈树人倒是没挨廷杖,但效果差不多。

    这群人里,剩下还有泉州蔡肱明,汉中马鸣騄,安庆颜浑,临沂孙一脉、宋鸣珂,湖州姚序之、武昌任弘震。

    虽然沈树人穿越前读的史书不可能写太细,这些人他原本多半也不认识。

    但事实上,这批官员历史上反而比较有气节。

    这些人里,蔡肱明本该战死于将来张献忠攻四川之役;马鸣騄跟随史可法守城,死于扬州十日多铎之手;

    颜浑、孙一脉、宋鸣珂、姚序之、任弘震,或外放地方官,或在南京六部做事。历史上至少也能做到明亡后拒绝出仕、或忧愤而死、或绝食而死。

    其中最惨的应该是宋鸣珂,他在多铎南下时,就死于登莱守城战。但他留下了一些仇清的文学作品,多年后被清朝的吕留良引用修改,在雍正年间引发了文字狱。

    清朝皇帝把吕留良劈棺戮尸后还不解恨,就把吕留良引用过的前朝文人也挖出来。宋鸣珂当时都死了八十多年了,肉身腐烂完没法戮尸,清帝就下令改为挫骨扬灰。

    相比之下,魏藻德那一派如今声势烜赫,未来却是出了一甲三汉奸,还有好多都是主动降清求官的。

    当然,那些唱高调的人也不可能都是汉奸,也有个别确实是真心信仰道德洁癖的。

    如永州陈纯德,就是这一届进士里道德洁癖口号喊得最响的,因此被任命为御史言官留京,专门负责喷人。

    但他做人确实硬气,历史上李自成攻破北京时,他听说崇祯上吊自尽后,也跟着上吊殉国,算是对得起皇帝了。

    可惜陈纯德这样的人,在道德楷模派里最多只占一两成,剩下全是空喊口号的伪君子。

    ……

    沈树人纵然不知道太多历史细节,但他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一个人有没有骨气,从日常行事作风中,多少能看出一二。

    对这批志同道合的同年,他肯定会仗义疏财、结交笼络,将来到了地方上,也好多些朋友帮衬。

    今日给的践行酒席上,蔡肱明、马鸣騄、孙一脉、宋鸣珂这四个同样被外放地方的,便纷纷给方以智敬酒道贺,祝他能被分配到与张献忠系流贼交战的前沿。

    “方贤弟,你年少高中,还能去桐城跟蔺养成厮杀,将来定然前途无量,不是咱这些老朽能比的。

    陛下如此宽宏,说不定你到了桐城,蔺养成刘希尧就倒戈卸甲、以礼来降,给朝廷天兵带路、反戈去杀张献忠呢。”

    这四人被外放的地方,要么是四川,要么是山东,都不如方以智那么靠近战区。

    他们刚踏入仕途还有些狂热,都觉得张献忠很快就要完蛋了,谁上都能有功劳。

    其中孙一脉、宋鸣珂都四十好几岁了,胡子都有些花白,会试考了四五次才中,却也跟年轻人一样没有政治经验,态度比较轻敌。

    方以智跟沈树人接触比较多,而且他老家在前线,也知道流贼的战斗力,并不敢轻敌,喝完酒之后,他也只是审慎地回应:

    “诸位年兄过誉了。张献忠反反复复,为祸多年,岂是陛下一纸盟誓便能收拾的。我辈此去,尚且任重道远。大家一起共勉,为国尽力便是。”

    方以智这种略显泼冷水的话,让其他几人稍稍有些不痛快,还以为方以智是谦虚到近乎虚伪。

    被分到扬州做县令的马鸣騄闻言,便拉着一旁的沈树人,让他说句公道话:

    “沈贤弟,咱明人不说暗话,这儿都是自己人,我知道陛下的太庙盟誓,其实就是你给出的主意。你倒是说说,张献忠多久能授首?

    以你的才干,陛下虽然黜你为二甲末位,但绝对是会外放地方重用的。你会试之前便是正七品了,这次外放必然比方贤弟更受重用。你就不想也捞个与张献忠交战的差事?”

    沈树人也没料到话题歪到他这儿了,只是淡泊地摇摇头:“吏部至今没有给我任命,可能有些变数吧,谁让我是二甲末位呢。

    至于张献忠,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敢笃定,如今觉得此贼不日将平的,多半是普通百姓、朝中新官,或是流贼中其他派系的头目。

    但朝中老臣宿将,多半不会这么乐观——只有他们才知道朝臣对陛下的旨意,有多么推诿搪塞。杀张献忠能封侯不假,可谁去当出头鸟呢?

    以我观之,除了杨阁老没办法,身兼统筹之责,不得不用命,其余人,不知有多少想避开硬骨头,专挑软肉吃呢。几个月一过,风头退去,说不定又是老方一贴。”

    沈树人的语气冷冰冰地,也听得其他同年颇为沮丧。

    确实,要论对官场风气的理解,这些刚考中的人,确实远不如沈树人这种已经当了半年多官的。

    杀敌的赏赐再高,以明朝现在的颓废,也没人想做先输出的人,都等着最后补刀那一下呢。

    酒局的气氛顿时有些沉闷下来。

    就在众人想要另找一些好消息安慰时,勾栏门口忽然进来一个客人,问了老鸨找到地方,直奔沈树人等人聚会的花厅。

    众人定睛一看,这人倒也是今科的二甲同年,九江黄云师。此人之前比较沉默,崇祯御前问对的时候也不太发言,算是中间派。

    这黄云师走到沈树人面前,拱手告诉他一个消息:“沈贤弟,吏部今日把最后一批二甲待授职的人也分配好了,你我都在这一批里。

    我是来给你报个信,你被暂时调到翰林院修撰,跟一甲及第的人一起,你负责史鉴。我也不知为何最后会如此安排。不过吏部透了点消息,说是你这个修撰应该做不久,很快还会被外放,让你耐心点。”

    旁边众人听了,不由很是惊讶,有为沈树人高兴的,也有为他不值的。

    为他不值,是因为如今圈子已经形成,他们这批人都觉得魏藻德高尔俨是趋炎附势之徒,不想跟那些人为伍。沈树人就算去了,估计也会被排挤。

    为沈树人高兴的,则是觉得翰林修撰毕竟是一甲及第才有的待遇,沈树人这时破格享受高规格了。

    只有沈树人自己清楚,当下面对纷纷扰扰的同年友人或恭喜、或不值,他都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大家不必担心,也不必祝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吏部既然说了我这修撰做不久,应该就是陛下要等各地漕运改革结果回报呢。

    我这次来京,本就是押运送到山海关和宁远的军粮,顺路赶考。如今运河、渤海早已彻底解冻,三四月间正是去年冬季征粮北运的旺季。陛下这是留我在京观察,要看漕运改革的功过省费,才最终决定我的外放官职呢。”

    听他这么说,马鸣騄、宋鸣珂等人纷纷祝贺他:“原来如此,那就祝贤弟顺利过关,到时候直接得一个能在围堵张献忠之事上大展拳脚的实缺。”

    “就是就是,纵然那些老朽文武明着保身,相信贤弟这种忠义之士,只要有机会,肯定会全力以赴。贤弟也正好给天下忠君之士做个榜样!”

    面对这些恭维,沈树人也是微微苦笑,这些人还是把对付张献忠想得那么容易,果然还没经历过官场和战场的毒打呀。

第37章 先给我憋着

    同年好友都为沈树人被留京修撰、错过了“第一时间放回地方抢张献忠人头”的机会,而惋惜不已。

    沈树人自己却是毫不着急,他很笃定张献忠不会就这么完蛋的。

    崇祯要他修撰两三个月,那就修呗。正好到时候下放地方,起步还能略高半级。

    于是乎,从三月中旬开始,沈树人就做了好几手准备。

    一方面,他静静等待各地的漕运改革账目送到、准备迎接各方抵制者的质疑,应对御前的辩论。

    另一方面,他也给南方老家去了几封书信。

    第一封信是给父亲沈廷扬的,让他先做好钱粮方面的准备,为他将来到徽地当剿贼地方官铺垫些物质基础。

    第二封信是给刚刚改了学名“成功”的郑森的,是催问去年让郑成功留心的海外物种搜集工作,进度如何了。

    最后一封信,是给如今宅在昆山老家无所事事的好友顾炎武的,请顾炎武速来京城,帮他当一阵子幕僚枪手,把这两三个月的翰林院修撰任期搪塞过去。

    沈树人也没打算浪费时间,既然皇帝让他当修撰过渡一下,这几个月里,能做点成绩就做点成绩出来。

    去年沈树人刚笼络顾炎武时,就想过将来要利用顾炎武的水平,撰写一些鼓舞人心士气的理论文章。让天下人将来能振作起来,相信“以南统北也能成功”,总结前朝历代汉族抵御外敌成功经验,哪怕崇祯死了都不至于让人民失去抵抗意志。

    这事儿一直搁着,也没时间重点部署,算是一步优先级比较低的闲棋。

    现在当了翰林修撰,这个职务的职责就跟修史有关,也可以学宋朝司马光那样写点“以史为鉴”的评论文章。所以沈树人当然要抓住机会,趁着自己有“学术权威”背书的时候,高产一点。

    至于实际操作,他当然只负责政治哲学思想,具体文采措辞组织、论据充实,全靠顾炎武当枪手了。

    沈树人的三封信都是快马加急往南送的,分别只花了八天和十天的时间,就送到了南京、苏州。

    顾炎武去年乡试落榜之后,就立志宅家做学问,再也不想考试了。

    如今收到故友来信,得知沈树人居然中了二甲进士、还进了翰林院当修撰,盛意拳拳重金请他当幕僚一起参详学问、品评历史,他当然是乐于奉陪的。

    博览群书的鸿儒,谁不想写些指点江山、褒贬古人的东西。有翰林院修撰这种学术权威,不用白不用啊!

    顾炎武非常积极,选择直接坐沈家的海船北上,这样可以快一点到京城,估计四月初就能到。

    ……

    而沈树人的另一封家书、送到太仓老家的时候,沈廷扬更是惊讶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那天是三月十九,沈廷扬正在府上核算今年第二批运往天津的漕粮海船运费。

    如前所述,沈家的一百多条海船,正月过半的时候,就踏上了北上给关宁军运军粮的征途。

    以当时的航海技术,到北方航行就要半个月,还要装卸补给、等候风向休整四五日,往返一趟就得四十天。

    所以如今这个时间节点,刚好是当时那批船返航、重新装上南方的粮食后再次运抵天津的日子。

    沈廷扬本人也准备等账目彻底核算清楚、给皇帝出一份详尽的报告之后,就回京城户部述职——

    历史上,他大约是崇祯十三年六七月份时,因为这项大功、为朝廷省了很多钱,而被崇祯提拔为户部承运司的员外郎、郎中,算是一年内升了两级(从处级到副司级再到正司级)

    如今,因为他儿子的蝴蝶效应,帮衬着推动加速漕运改革,他也能提前两个多月交差皇命、提前升官。

    大功在即,沈廷扬也非常振奋,最近每天加班熬到深夜,海量的成本核算都要亲自抓,精力不济就让妻子小妾每晚给他熬独参汤提神。

    反正沈家掌握了黄海贸易,如今要说这大明朝地界上,谁家能拿出的朝鲜人参最多,那肯定非沈家莫属了。

    只要沈廷扬不怕吃坏身体,就是拿高丽参当饭吃都吃得起。

    这天上午,沈廷扬正伏案奋笔疾书,忽然就听到外面一进进地喧哗如潮而至,打断了他的思路。

    “何人吵闹!说了这几日府上不得喧哗!”

    沈廷扬被打断了核算的思路,气得直接摔断了一根碧玉笔管,作势便要让管家把闹事的人抓来给点教训。

    他最受宠的一个小妾,平时得以在书房隔壁伺候,听到老爷大怒,也连忙走过来,拿着手绢扇风擦拭安慰:

    “老爷消消气,奴家出去问问,祥叔也是,怎得调教出如此不晓事的下人。”

    沈廷扬稍稍顺了口气,觉得不如索性休息一会儿,结果刚起身,那股喧闹就蔓延到这第六进院子了,简直比大海涨潮还快。

    沈廷扬看到老管家沈祥气喘吁吁在儿子沈寿搀扶下,三步并两步半拖半拽往里冲,旁边还拥着一大群各色等级的仆人、侍女。

    看到老管家出现的那一刻,沈廷扬倒是有所觉悟了,知道多半是有正经大事发生,怒气也收敛不少,板着个脸问:“何事如此失惊,好好说便是了。”

    沈祥还想喘两口气,但是看旁边的侍女抢先要开口,他也连忙把第二口气暂时憋了,抢着说:“大少爷高中了!老爷大喜啊!”

    他说得太急,以至于用了道喜后置句式,前后两个半句之间,还夹杂了一口大喘气。

    “高中了?高中什么?”沈廷扬身体微微一晃,下意识就问出一句很不着调的话。

    他脑子里压根儿就没觉得儿子是正儿八经去进京赶考的,只是“帮着家里押运军粮到山海关”。

    既然来都来了,就顺路再拐个弯去京城考一考。

    儿子的学问水平,他非常清楚。

    当年考秀才,宗师都是看了他的身份,阅卷时手松一点。至于监生,完全是买的。

    后来虽然本事见长,那也只是施政实务的本事,不是涨的四书五经。

    看老爷呆滞在那里,刚才被老管家抢了先的普通仆人、侍女连忙纷纷扰扰道喜:

    “还能是什么高中?就是会试殿试高中了呀!”

    “大少爷是二甲第五十七名、总榜第六十名,进士出身,听说还破例授了翰林院修撰,少爷让人送了急信回来的。朝廷的公文估计都没那么快。”

    沈树人的信其实比朝廷的正式报告还晚送出六七天,因为他是等到自己的授官结果出来,才给家里报喜。

    只是沈树人的家书可以快马日行三四百里,而朝廷的喜报不算紧急公文,驿站每天才送一百多里,最后才差不多同时到苏州。

    沈廷扬在众多仆役侍女喧闹下足足震惊了好一会儿,连他爱妾都开始变着法儿贺喜,他才彻底接受了这个现实。

    “林儿居然高中了!居然高中了!这是什么祖宗庇佑、神明显灵!我沈家自隆庆开关,五世海商,竟能实打实考出进士!”

    沈廷扬表情扭曲得厉害,时而想要狂笑,时而又必须保持仪态憋笑,竟比范进还一惊一乍。

    他家从八十多年前、他高祖父开始做海商,钱是从来不差的。但秀才以上的功名,就没一个是实打实考出来的。

    沈廷扬狂喜之下,竟觉得比多赚一百万两银子都爽。

    “快,立刻让绣庄把准备装船的上等彩缎,挑最好的出来!府上全部门廊都要结彩!沈寿,给你半天时间,入夜之前每根柱子都要挂上金丝红绡灯笼!”

    沈寿得令,立刻就要去办。

    “回来!”沈廷扬又患得患失喊住他,搓了搓手,“也不差这半刻钟,先把林儿的家书拿来我看!”

    他至今还有点不真实感,唯恐吹牛吹大了丢人。这才想起一定要亲眼看信,不能光听口头转述。

    众人也只好站着,等老爷慢慢一个字一个字把信反复看完。沈廷扬这才彻底长出一口气,最后追加了一条叮嘱:

    张灯结彩的时候要由内到外,不到最后一刻,大门外面不要声张!

    这样,好歹能有大半天时间差,等院子里装修完了,如果听到风声变故,外头门面还能及时收手。

    安排完之后,沈廷扬攥着家书就往书房走,他的爱妾也跟在身后,还带了两个磨墨的侍女,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便温言劝慰:

    “老爷,还要核算这些户部账目么?今日如此大喜,不如歇息一下安安神吧。”

    “谁还算这些破账,给我好好叠好拿走!”沈廷扬随手一挥。

    磨墨侍女便上来仔细整理账簿,刚收拾得差不多,沈廷扬又神经质一样地改变主意了:“不对,林儿这点小事,怎能耽误皇命!这账我还是要核的,你们都出去别烦我!滚远一点!”

    侍女被老爷的一惊一乍弄得无所适从,只好退下。

    沈廷扬端坐案头,假装真的认真算账,直到侍女把书房门掩上的那一刻,他又偷笑着把已经揉皱了的家书掏出来,看着悄悄傻乐。

    侍女们已经被赶得很远了,估计就算傻笑出声,也不会被听见的吧。

    沈廷扬不知偷笑了多久,估计连午饭都没吃,直到午后时分,门外才又有管家过来通报,差点又挨了沈廷扬一顿批。

    “让你们滚远一点别来打搅,又怎么了?”沈廷扬还担心自己失了威严,被下人听见了自己的偷笑。

    “老爷,是南京国子监的吴司业来访,吴司业前天特地从南京赶来道喜的,说是今科他门下监生,唯有少爷进了前二甲。”

    沈廷扬这才回嗔作喜,连忙整顿了一下衣冠。

    吴伟业那可是“江左三大家”之一,江南学问泰斗、崇祯五年的榜眼。

    沈树人毕竟挂了南京国子监监生的名头,虽然没跟吴伟业念过书,名义上却跑不了吴氏门生的标签。

    沈廷扬自己当年也是南京国子监监生,那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听说吴伟业上门,这就等于是母校的新校长上门、拜访老校友,他当然要给足礼遇。

    “吴山长来了?快请快请!”沈廷扬匆匆忙忙整理好衣冠,满面春风出门迎客。

    一见到吴伟业,他就拱手长揖:“吴山长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吴山长不愧江左学宗、一时泰斗。犬子能有今日成绩,都是吴山长教导有方!”

第38章 穿越至今遇到的第一个大BOSS

    “沈兄过誉了,令郎入国子监不过月余,便捐官赴任,小弟实在没教导他多久。他能高中,全仗家学渊源、天赋异禀,怎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面对沈廷扬的花花轿子人抬人,吴伟业不好意思贪功,连忙说了一车逊谢谦辞的话。

    他可是“江左三大家”,还是历史上江左三大家里唯一没当汉奸的,比较要脸。

    沈家是苏州首富,他今日来报喜,要是不把话挑明了,别人还当他是来蹭喜钱的。

    果不其然,对面的沈廷扬完全无视了他的谦虚,也不听吴伟业说什么,直接就让沈寿拿来一盘朝鲜珍珠:

    “贤弟无需谦逊,授业不在时日长短。知子莫若父,犬子原先的学问,我素有所知。他能有今日,定是贤弟的点拨让他开窍了。”

    “这如何使得,当不得当不得!”吴伟业被挤兑得瞠目结舌,再三推辞。

    他心中是真心推辞,指头却不听使唤,似是忽然得了帕金森,手指蜷曲僵硬得厉害,勾住珍珠盘沿怎么也松不开。

    目光虽然清澈,但珍珠的天然反光,却在眼珠子上映出点点白芒。

    “当得!当得!”沈廷扬顺势一番硬塞,终于得逞。

    吴伟业端着珍珠尴尬许久,这才想起让随身书童找个袋子装起来。一边心中暗忖:你就是心情好、变着法儿找理由撒钱吧!

    苏州首富家里出了进士,这出手就是阔气啊。

    收完之后,两人分宾主坐定、侍女端上今春刚摘的明前头一道龙井。

    吴伟业抿了一口,这才有机会挑明自己的敬意:“沈兄,小弟此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咱国子监出了个二甲进士。若只是寻常科道有成,咱也不会眼巴巴赶来。

    小弟是希望你不要在意令郎的名次,他这次虽是二甲最后一名,却事出有因,听说御前问对时,魏藻德等人逢迎媚上,才得了头筹。

    令郎却是实事求是、不肯趋炎附势,犯颜直谏,才被黜落到二甲最后一名。但在小弟心中,这个门生便是进入一甲,也绝无不妥!这都是沈兄门风家教正直。”

    沈廷扬今天受到的惊讶已经够多了,但听完这话,还是忍不住大喘气了几下,久久才平复。

    这一点,儿子给他的家书里并没有写!

    毕竟沈树人写信的目的,是让父亲提前准备好相关资源,以便他回来当地方官时能用,肯定是报喜不报忧。

    至于自己“为什么只有二甲最后一名、原本有可能更好”,当然没必要写出来让人惋惜。

    也多亏他没写,让沈廷扬今天可以多一个缓冲期,上午接到一条好消息、下午再接到一条升级版的好消息。

    否则一股脑儿堆过来,说不定沈廷扬已经高血压发作了。

    沈廷扬扬眉吐气道:“原来还有这些曲折,他这学问不咋滴,人品倒是像我,我一直教他,不要学那些伪君子阿谀谄媚,咱沈家人有什么说什么。吏部能授他翰林院修撰,估计也是考虑到了这一层。”

    说这话时,他语气硬气得不得了。这也是有钱人的特长,他们本来就不需要拍别人马屁,比“直爽”,当然远胜于穷酸读书人。

    沈廷扬硬气完后,就轮到吴伟业震惊了——他的消息渠道,是朝廷的正式通报,比沈树人的家书早五六日送出,里面并没有提沈树人被授了什么官职。

    故而“翰林院修撰”这个消息点,他远不如沈廷扬灵通。

    “二甲末位还能授翰林院修撰?能得庶吉士便是天大的恩德了,看来朝中还是有骨鲠之臣呐,肯优待犯颜直谏的晚辈。莫非是杨阁老托人力排众议?”吴伟业倒吸着凉气分析。

    两人又是一顿互相吹捧标榜,无非是你说我有个好门生、我说你有个好儿子,一团和气。

    得了吴伟业报信后,沈家出手也没那么畏畏缩缩了,张灯结彩的效率也明显提高了一截。

    沈廷扬留吴伟业连日饮宴,还说起自己不日也要进京述职。吴伟业如有什么劝勉得意门生的言语,他可以帮着带到。

    ……

    以沈廷扬的排场和效率,苏州地界自然很快就全知道他儿子高中了。

    老管家沈祥请示是不是该与家里的下人、部属同乐。

    沈廷扬也非常慷慨,大笔一挥,给自家的四千户佃户,全部免除了今年的地租。如今粮价贵,光这一项就值好几万两银子,也是够下血本。

    至于从沈家领工钱的水手,每人赏五两银子。一两百条船,好几千水手,加起来又是几万两。家丁、亲信赏赐就更多了。

    没两天工夫,苏州知府张学曾,还有松江那边徐阁老的后人,统统都来庆贺,还有不少客人特地从南京赶来。

    苏松地界上,也就河道衙门的曹振德,因为是朱大典的人,没有来凑热闹。

    沈廷扬狠狠扬眉吐气了一把,从此之后,再也没人质疑他们家“不就是有几个臭钱,连做官都全靠买”。

    庆贺期间,沈树人的故友顾炎武也上门道喜,沈廷扬知道顾炎武的学问名声,非常客气地接待了。顾炎武也拿出沈树人给他的信,上面是请他去京城当幕僚。

    沈廷扬看后,立刻非常重视,表示他近日也要进京,会安排最好的快船跟顾炎武一道启程。

    虽然儿子中了进士,沈廷扬对其学问斤两还是了解的,并不敢飘。儿子请顾炎武,肯定是知道翰林院修撰不好当,需要找个笔头当枪手。

    沈廷扬自己请师爷就很舍得下血本,当下直接给顾炎武开了每月三百两银子的高薪,年节还有好处,业绩好了还单给润笔。

    一番张罗后,就启航北上了。

    ……

    沈树人在京城,这些日子也没闲着。

    他一方面日夜整理准备写的那些政治哲学文章大纲,以便顾炎武到京后,可以立刻上手。

    另一方面,每日去翰林院点卯,熟悉环境,做些日常工作,顺便利用职权查询一下古籍、了解当时其他“政治哲学学术权威”的思想倾向。

    顺便再应付一下崇祯隔三岔五的召见,对答关于漕运改革的弊端质疑。

    一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沈树人可以明显感受到来自环境的压力越来越大——自从他进了翰林院之后,魏藻德、高尔俨等人对他冷嘲热讽,

    话里话外无非是“一个二甲末位都能当修撰,连庶吉士都不配”。

    漕运总督朱大典下属的官员,近日对漕运改海弊端、假账的质疑也越来越多,需要见招拆招。

    这天,已是四月十二,也是沈廷扬和顾炎武抵京的日子。沈家的快马信使,在老爷到天津的时候,就下船飞马报讯,好让少爷提前一天得到消息。

    沈树人也早早做了准备,特地请了一天假期,备了车马,出京城东南六十里,到通州迎接。

    父子见面,繁文缛节还是少不了,不过沈廷扬一把拉住儿子,让他免礼。

    沈树人再跟顾炎武见礼:“顾兄,小弟知你耿介,但是翰林院的差事,小弟力有不逮,只好烦劳你入此俗场了。”

    顾炎武也是一脸正气:“你我知己,说这些作甚,我是听说你对陛下犯颜直谏、不肯迎合陛下好大喜功,敬你人品,才帮你做事。”

    “了解,顾兄人品,小弟岂能不知。”沈树人并不摆有钱人的臭架子。他知道顾炎武家也算昆山小富之家,日常并不差钱花。

    区区每月三百两,怎么可能靠买赢得大贤——当初包陈圆圆唱曲,都要三百两一个月呢。

    几人分乘马车回京,沈树人一路上就交代顾炎武一番,如此如此,让他可以尽快开工。

    ……

    回到京城后,沈廷扬也没能歇息多久。

    仅仅花了一两天调养适应水土,四月十五朝议之日,他就跟着上朝面君。大朝会上不便详谈细政,崇祯就留他在宫中赐宴,午后再奏对述职。

    沈树人原本不需要列席,他已经不再是河道钱粮官。

    不过翰林修撰也可以被调到皇帝身边、随时听知制诰,崇祯考虑到这差事他们父子都有经手,了解情况,就留了沈树人听用。

    说白了,就是一会儿他父亲述职完后、皇帝如果需要下什么旨意,那就由皇帝口述个大概意思,沈树人起草。

    还别说,这事儿对沈树人颇有挑战,因为他挂翰林修撰一个月以来,一直都是混日子干私活为主,还没给皇帝起草过旨意呢。

    好在他对此也有心理准备,提前几天偷偷恶补了各种范文,还私下请教了顾炎武,一起切磋辞藻。顾炎武都没见识过的部分,沈树人就偷偷请教同年的葛世振。

    午宴过后,沈廷扬至文华殿面君奏事。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文华殿看到了一个数年没有见面、但一直给沈家使绊子的重臣——漕运总督朱大典。

    朱大典的衙门驻节淮安,路途遥远,平时很少进京述职。需要先走黄淮之间的运河河段至山东临清,再从临清穿黄到通州。

    沈廷扬就算这次立了大功,也无非就是做到户部的郎中,上面还有侍郎、尚书。起码到了尚书级别,才有可能跟总督级别的封疆大吏掰掰腕子。

    如今不得不直面朱大典,也是让沈廷扬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哪怕他确实给朝廷省了钱、账目很清晰,也依然很紧张。

    朱大典敢亲自来阻击,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搜集了海运派多少黑料,莫非是想在皇帝面前搞“证据偷袭”、一鼓作气把海运派彻底搞臭?

    想到这儿,沈廷扬还没开口,便先有些怯场了。

    没办法,该来的总得来,他为这事儿准备了数年了。

    连沈树人穿越之初,也第一时间面对了朱大典的压力。今天要么搬开这座大山,彻底把那些盘根错节的恩怨快刀斩乱麻,要么就别混了。

    ——

    PS:换地图过渡章节,稍微有点流水账节奏慢。这两天过掉,就可以外放地方了。历史文就是这样,每个阶段得给个交代收尾。

第39章 百万漕民衣食所系

    文华殿内,沈廷扬控制住最初的情绪波动,向崇祯行礼后,就开始侃侃而谈,如实汇报他的漕运改海成绩。

    一旦说到自己的专业擅长领域、用数据证明,沈廷扬也不紧张了,越说越顺畅。

    “……陛下,经过为期数月、前后三轮的实践,从苏松宁绍转运军粮至关宁前线,全部运费仅每石五钱五分,超耗、鼠雀耗共计两斗四升。

    原先关宁军每石军粮,由江南辗转而来,累计耗费漕运银七钱,过江银、过湖银累计四钱五分,天津转运换船银两钱,后续损耗四钱。此外,漕粮超耗四斗,过江过湖超耗两斗七升,鼠雀耗……”

    “由此观之,关宁军军粮改用海运之后,可比走原运河漕运节省四分之三运费。京城本地所需漕粮,也可节省四成运费。”

    沈廷扬一气呵成,把基础账目和总体成效先概括了一下。整个过程中,也没人打断他,显然政敌并不打算在具体数字上跟他较量。

    旁边的朱大典始终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谁让明朝科举不用考数学呢,以至于大多数“正人君子”,都没本事在算账问题上,正面硬怼商人出身的同僚。

    ……

    站在旁边秘书位上的沈树人,整个过程中始终在仔细观察,既观察父亲的表现,也观察另一边的朱大典。

    他今天同样是第一次见到朱大典,虽然内心早已想过无数次要搬开这块拦路石,但见到真人之后,沈树人还是难免有一些错觉。

    朱大典是万历四十几年的进士,都快六十岁了。看上去一脸正气,有一部整齐纯白的山羊胡子,眼窝凹陷,精神矍铄。

    如果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那沈树人对付他时,还能不择手段一点。

    偏偏朱大典只是贪婪,但在大是大非上,倒没什么问题——按《明史》记载,朱大典虽没打过胜仗,但抗清态度很不错。多铎打到金华时,他无力守城,放火烧家投火而死。

    那时他已经快七十岁,受了一辈子明朝国恩,或许是想保住晚节吧——但不管动机如何,能殉国就算有骨气。不然钱谦益还跟朱大典同岁呢,此后不还有滋有味活了十几年。

    “不管了,世界是复杂的,好人的对手不一定得是坏人,也可以是另一个好人。如今漕运改海可以给朝廷省钱,战乱多年人口锐减、富余劳动力我们也另有办法解决,这事儿就该推行!”

    沈树人内心最终下定了决心,不再纠结。

    而另一边,随着沈廷扬账目汇报结束,崇祯也转向朱大典询问意见:“朱卿,沈卿的结论你也听到了,朕觉得这是善政,漕运总督衙门以后每年可以分出多少份额、率先改海?”

    朱大典胡子微微抽搐了一下,终于开始了弹劾和反击:

    “陛下!臣不敢奉诏!臣以为,沈廷扬所谓俭省漕运开支之说,纯属误国!臣这数月来,派人暗访下属各处河道衙门,收集民情。访得漕运改海后的多处造假、扰民、害民罪状,请陛下明察!”

    崇祯显然有些不敢相信:“竟有此事?容你慢慢说来。”

    朱大典抖擞精神:“首先,沈廷扬宣称漕粮海运,只需每石五钱多银子,可据臣暗查,这个价钱目前只有他们沈家的船队敢如此报,实际上普天之下,并无第二家应此低价。

    朝廷如果想自建船队、自练水手,也能做到那么低价么?海运需要培训大量能跑海的水手,目前的内河漕丁如果不经严加操练,根本无法出海。

    但如今天下能号召出数千上万海船水手的,仅有苏州沈廷扬与福建郑芝龙。朝廷若是让他们为朝廷练海船水手、他们肯么?练出来,还是这个价么?

    而如果朝廷不自行练卫所运军、自造海船,那便是把国之重器,操于官员之手,将来谁知会不会尾大不掉?这种险,臣以为陛下冒不得!

    自成化年间,朝廷改行长运法以来,祖宗定法反复强调漕运必须以卫所运军承运,不能以民间自运,怕的便是命脉操于人手!

    等朝廷依赖了他沈廷扬之后,他要是借口涨价,编造一些风浪谎言,说五钱银子办不下来,要一两银子,二两银子,涨到和原先内河漕运一样昂贵,到时候陛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现在根本就是在拿赔本的低价赚取陛下答应他改制,一旦得逞、陛下依赖于他之后,这个价钱是根本不可能长久的!”

    朱大典的反击,也是一气呵成,先对着最重要的一个点,狂打猛攻。

    这番道理,用现代语境翻译一下,就是“国家战略命脉必须国资国企,不能给民资插手的机会”。

    沈廷扬现在是户部官员,他也是为朝廷办事,把自家资源拿出来优化重组。但怎么说也只是类似于晚晴的“官办民营”,资源出资是民间的,只是接受政府的管理和监督。

    崇祯在这些问题上也不专业,听了朱大典的奋力驳斥,他也立刻犹豫了下来,转向沈廷扬:“沈卿,此事你如何解释?”

    沈廷扬连忙谦恭回答:“陛下!黄海航运,天下并非只有臣族中一家!只是其他各家小一些。朝廷在登莱也多有卫所水师、得用官船,怎能说臣有要挟朝廷之力?

    最多只是臣家自隆庆开关以来,八十多年五世跑海,造船训练水手有些心得。若是朝廷担心,臣愿将臣家中造船技艺的独到之处,全部传授给工部相关衙门、绝不藏私!水手操练经验心得,也可全部与登莱、天津等处水师卫所交流!

    更何况,朱大典说臣承包朝廷运粮给的是亏本价、是在欺骗陛下答应变法,这更是无稽之谈!哪怕每石五钱银子,还是略微有利可图的。找别的海商,只要量大,也能答应下这个价格!何来欺君!”

    沈廷扬的答辩很有分寸,先把问题分成两块,一块是定性分析,说他“垄断”、“威胁朝廷漕运命脉”,这个必须严格澄清,证明自己不垄断,而且朝廷想学什么,他愿意“倾囊相授”。

    第二块,则是定量的,也就是朱大典质疑他“先赔本价抢占市场再涨价”,这个问题没第一个那么致命,回答思路也比较稳妥。

    之前他就跟儿子商量过,而沈树人作为穿越者,对于“企业如何证明自己没倾销”,当然是非常有经验的。按沈树人点拨的说辞应对,绝对足够反击朱大典这种门外汉。

    崇祯听了之后,果然对第一部分的忧虑,立刻就消散了。

    他心中暗忖:“对啊!朱大典说朝廷命脉不可操于人手,但怎么可能操于沈廷扬之手?运河只有一条,一家占了运河另一家就用不了。

    可大海茫茫,谁都去得,沈廷扬竟愿意与朝廷共享造船、训练水手等全部秘诀,那就是朝廷将来想扩大多少运力就能扩大多少运力,还怕什么?这沈廷扬没有自珍其技,当真忠不可言。”

    朱大典在旁边听了,也是脸色灰败,知道最重要的一击已经被挡了下来,没想到沈廷扬那么果决,敢把自家积攒了五代人八十多年的技术优势公开献给朝廷,这还怎么攻击?

    一番拉扯之后,这个问题被彻底搁置,崇祯就盯着第二点质疑朱大典:“朱卿,国之命脉什么的就别提了,沈卿的反问你倒是回答呀。你质疑他赔本接活,你倒是拿出铁证来。”

    朱大典其实也没太多证据,因为他的衙门最北边只到通州,比通州更东北方向,就没有他的势力了。

    沈家父子最早两批粮食主要是运往山海关和宁远,那地方朱大典根本不了解。

    因此他的证据来源,主要就靠苏松河道衙门、提供的是在苏州港装运时的暗访数据。

    事到如今,朱大典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进攻:

    “沈廷扬,你说一石只要五钱银子运费,可按朝廷定例,往年过江银、过湖银便约等于两次装卸转运的开支、码头漕丁的人力。这一块就要至少两钱多银子了,难不成你只用剩下的两钱多,就能把粮食从苏州运到山海关?”

    听到这个问题,沈廷扬立刻大喜,终于逮到一个直接撞枪口的问题。

    他连忙对崇祯辩解:“陛下,朱大典有此质疑,只因他不明最新的工巧之技和管理之法,臣的装卸使费、码头管理,比漕运卫所旧法,高效何止数倍。”

    说着,他就有备而来地拿出几份图纸,当着皇帝的面,试图解释他的码头管理,以及用到的新的起重机械、栈桥布局如何修改以减少过舷次数……

    这一部分,他讲得也不是很明白,就恳求崇祯恩准由沈树人来解说。

    崇祯听了一愣:“沈卿!这是你的职责所在,如何让他人代劳!”

    沈廷扬难得老脸一红,羞愧道:“陛下恕罪,臣会用这些,但说不清其中道理……实不相瞒,这些工巧之物,都是犬子一时巧思,偶然想出来的。”

    崇祯闻言,对旁边站在秘书位上的沈树人投去了一个略带意外的欣赏眼神,心说这小子不但能考进士、当修撰,竟然还懂奇技淫巧?

    但他也不会阻拦,当下就让沈树人显摆一下,把新式的起重机和码头栈桥设计、码头工人管理措施,解释得清清楚楚。

    崇祯其实也没完全听懂,但他听得出来这个新办法貌似很厉害的样子,应该确实能省钱。

    听完之后,他脸色一板,质问朱大典:“朱卿,你可听懂了?若是听懂了,可有什么新的质疑?”

    朱大典哪能质疑?只好把技术部分的疑问统统放过,另寻进攻点。

    朱大典紧张之下,冷汗乱冒,好不容易又抓住一个点:“陛下!臣确实听不懂这些奇技淫巧能省多少银子,但臣知道一个朴素的道理!

    如果沈廷扬真有法子把运费降到那么低,那他做别的营生时定的运费为何如此暴利!据臣所知,沈家跑海,无论运输丝绸、棉布、茶叶等物,到天津或是朝鲜,每石货至少要留出三五两银子的运费利钱!给朝廷运粮,他却只收五钱,这是故意向陛下示好、欺骗于陛下!”

    朱大典这样反驳时,崇祯内心其实已经有点不高兴了:朕的臣子,愿意让利给朕,到了你这厮嘴里,怎么反而成欺君了?

    给皇家的生意打折,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嘛?

    崇祯还没开口训斥,另一边的沈廷扬已经抢着解释:

    “陛下,臣给朝廷的价钱,确实是最优惠的,以后也不会借故涨价。但臣能证明,只给朝廷五钱,确实是有利可图的——因为朝廷的单子,规模巨大。

    臣平时贩卖丝茶棉布药材,确实利润丰厚十余倍,可那些生意也少呀,无法让臣的船队每天有货拉,当然要提高单价,弥补无货可拉的闲置时间。

    而朝廷的漕粮,一年四百万石,够臣全部的海船别的不干每年跑三十趟了——实际上每年时间只够跑七八趟。

    所以就算朝廷现在把所有漕运都转包给臣,臣也运不了。把其他生意都停了,最多也就运三成漕粮。得把臣的船队扩大三倍,或者组织朝廷和其他海商一起来,才能吃下。

    如此巨大的规模,前面提到的那些装卸机械、码头栈桥建设的本钱,便能平摊到每船粮食上,摊得薄了,也就能保证薄利多销,依然有赚。”

    产业规模越大,前期固定资产投入的折旧摊销就越划算,这是稍微有点资本注意经济常识的人都知道的道理。

    可惜明朝的腐儒不知道,朱大典这种道德君子压根儿脑子里就没有“固定成本摊销”的概念,才觉得这其中有诈。

    结果兴致勃勃地质疑,最后还是一脚踩到专业人士的坑里了。

    崇祯的脸色再一次变得难看,看得出来,他对朱大典胡搅蛮缠的耐心,正在逐步耗尽。

    要不是朱大典官居二品、对面的对手却只是五六品的小角色,崇祯根本就不会给朱大典那么多机会。

    “朱卿,都听清楚了吧?若是想不到什么不妥,这事儿便这么定了。”

    朱大典脸色灰败,不甘心到此为止,一阵血气上涌,决定赌上自己的政治生命,最后搏一把:

    “陛下不可啊!就算沈廷扬没做假账!就算沈廷扬确实有理财俭省之能!可漕运乃百万漕民衣食所系!

    如今天下汹汹,灾荒不断,数十万无田之人被夺了生计,后果不堪设想!难道陛下要眼睁睁看着给李闯张逆输送更多附逆乱民么?”

第40章 管杀也管埋

    凭心而论,朱大典这番话虽然屁股不正,但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只可惜,崇祯这人的脾气,是典型地先闭门造车出一套治国原则、然后宣布“原则高于一切,不允许根据实际情况实事求是”——

    实在万不得已,那也得有大臣愿意背“破坏原则”的锅,事后斩了血祭。这样说起来皇帝始终是坚持原则的,是某些奸佞欺上瞒下、随机应变了。

    而且这大臣级别还不能低,不借个阁老级的项上人头一用,还想指望“永远正确”的崇祯陛下通融?做梦呢你。

    果不其然,崇祯听完朱大典的话后,立刻就是勃然大怒。

    “放肆!朱大典!户部制定方略,自然以俭省开支为先!如今为了练兵剿贼、驱除建奴,又加了近八百万两练饷,要是沈卿刚才说的数能实现,省下来的钱也有小半个练饷了!

    难道在你眼里,那些漕丁的命是命,那些被练饷压得衣食无措的天下百姓就不是命了!人浮于事,就该另想办法找出路,而不是让冗员趴在朝廷身上吸血!”

    说句实话,崇祯内心至今没觉得他当年裁撤驿站、或者是严厉军纪有什么错。

    不能因为吃财政饭的人缩编、出了李自成,就否定裁减冗员。也不能因为挨军棍的张献忠怀恨在心投贼,就否定执行军纪。

    朱大典刚才也是一时情急,现在听皇帝这么说,也是口中发苦,知道自己已经说错话了。他自问真不是为了全家的钱,而是为了这几十万靠财政养活的人。

    他心思飞速运转,终于意识到此刻必须稍稍认怂——如果皇帝杀了他,能够阻止漕运改海,那还能青史留名,被史书认定为仗义执言的诤臣。

    关键是崇祯现在杀了他,铁定是要继续强推漕运改海的,那就白死了,青史留名都换不到。

    他连忙跪下叩首谢罪:“臣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但臣所言也是为了国家,陛下非要强推漕运改海,至少请沈廷扬拿出一个安置冗余漕民的策略来!

    如果他拿不出来,那就是管杀不管埋、陷陛下于不仁!陛下非要严惩臣,臣无话可说,只要陛下同时也严惩这等陷君之贼,臣死而无憾!”

    朱大典这一辈子都跟漕运利益绑在一起了,当下他也是热血上涌,觉得只要诛了沈廷扬这个坏祖宗法度的国贼,一命换一命他也干了。

    反正自己都六十岁了,没多久好活了,对方才刚刚四十,换了他也不亏!最好两人都死了之后,家族和身边门生幕僚整个利益集团的好处还能继续、国家旧法也能稳住,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每年几百万两银子的财路,就是能让人如此疯狂,赌命都在所不惜。

    崇祯闻言不由一愣,他没想到朱大典忽然变得这么诚恳、让步那么大,还以退为进到连死都不怕了,看上去似乎真是大忠臣。

    崇祯也难免出现了动摇,觉得确实不能管杀不管埋,就算要实施变法,也要做好更多后手准备。

    他沉默许久,转向沈廷扬:

    “沈卿,朱大典的话你也听到了,确实不无道理,有些事情就算是对的,做之前也要思虑周全。你坚持漕运改海,要导致多少漕民失业、又该如何安置,你可曾想过?”

    沈廷扬刚才一直在看朱大典和崇祯表演,眼看问题在逐步向着儿子之前和他演练过的方向靠拢,他内心也是又紧张又期待。

    还好自己悲天悯人、儿子也思虑周全,这个问题他竟有提前准备过!

    沈廷扬立刻抖擞精神:“陛下,臣算过漕运改海,会对多少人的生计有影响。如今朝廷漕运总费用,每石漕粮成本超过一两五钱,不到二两。按照四百万石的量计算,彻底改海运之后,可以节省三四百万两,相当于练饷的一半。

    如今全国依靠漕运的民夫,约有数十万。卫所巡防护军编制七个营卫,每卫编制三千五百人,总计两万四千士卒负责巡防运河,但实际上据臣所知多有吃空饷,有些巡防营卫,那是两千人都不到!

    除了民夫、巡防漕兵之外,还有承运卫军,涉及沿河府县三十余处卫所,累计运军编制十余万人,但实际也多有空饷。

    漕运改海之后,臣粗略估算,既然能省四成费用,按每个人丁所耗钱粮相等、粗略平均估算,挤出的冗员大致也有四成。主要集中在山东临清、南直隶淮安两府。

    总数大约是巡防兵丁一万一千人、卫所运军六万人、民夫五十余万人。这部分人中,巡防兵丁和卫所运军,是全年全额靠朝廷拨款养着的。五十万民夫,则是闲季另有营生补贴家用、忙季为朝廷所用。所以这六十万人,才能只靠三四百万两银子谋生。”

    沈廷扬一口气把他能省的钱、要安置的人口数量,都分析得明明白白。虽然还没说到具体解决方案,但至少问题是调研得很清楚的。

    以明末的物价,如果六十万人都是全职脱产为漕运服务,那当然不可能三四百万两就够了。

    那等于每个人每月才五钱银子。这些人还是壮劳力,还要养老弱妇孺,五钱银子根本不够全家人吃饭。

    此外,沈廷扬这番话里还把要解决的问题的地理范围,给限定得非常清晰——主要是临清和淮安,其他地方不影响。

    这一点崇祯一开始没听明白原理,又追问了一下,沈廷扬也就深入分析,说得很清楚:另外两大漕民聚集地通州和扬州,都是可以简单消化的。

    通州作为最后的漕粮接收地,影响本来就最小。就算升级了码头装卸设施、生产效率提高,多出来的人也可以挪到天津卫去,搬迁距离也不远,成本也不高。

    改海之后,天津需要的劳动力反而是上升的,刚好要通州人过去补足缺口。

    扬州的情况比通州稍微复杂一点,但也可以解决,江南地区因为漕运改海也会创造出新的劳动力缺口,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些点搞清楚之后,崇祯心情大定:这沈爱卿想事情还是很慎重的嘛!对于自己可能惹来的长远后果,这不算得很明白,还解决了至少一小半了!

    沈廷扬看皇帝高兴,连忙继续趁热打铁分析:“陛下,何况临清、淮安的六十万人,也不是一下子要解决的。如今臣的船队数量不足,其他各家海商能为朝廷所用的,也需要时间调度整顿。

    漕运改海,今年只能涉及全部运能的两成,剩下八成还是要走运河。此后如果一切顺利,每年可以增加两成,所以需要五年的时间,循序渐进把这个改革完成。

    这五年里能为朝廷省下的银子,按每年八十万两递增,五年后才达到四百万两。需要安排的冗员,也不过是每年十一二万,五年之后才把这六十万人全部挤出。

    细算下来,只要每年给临清、淮安周边各安排五万多劳力的出路就够了。如果当地不便找到出路,还可以移民一部分人。”

    沈廷扬的账做得非常细,崇祯听到这里,已经愿意了七八成了。

    而且沈廷扬做规划时,沈树人显然没把历史的先知先觉告诉他,所以沈廷扬是按照“五年彻底完成改革”的进度算的,他并不知道崇祯还有不到四年就要死了。

    但不管怎么说,就算改革没法彻底完成,未来四年里,分别每年节约八十万到三百万两,也是好事。

    钱省下来能练更多兵、减轻更多百姓的负担,这事儿哪怕皇帝死了也得干。

    崇祯越想越振奋,忍不住刨根问底追着多想一些细节:“沈卿,还有呢?快说,这临清、淮安两府每年五万壮劳力,如何安置,具体可有想过?”

    沈廷扬看了一眼在旁边做书记员的儿子,颇有底气地说:“臣倒也设想过一些法子。首先,运河巡防士卒,是可以直接转为地方剿贼兵丁的,如今杨阁老在中原各省作战,本就缺乏兵力,这些人严加训练管束后,可以作战。

    卫所运军,可以调往南方和天津,负责港口建设,虽然也要花钱,但这个钱花了后,可以实打实留下更好的码头、机械,不像每年运粮,运完后什么实物都没剩下。

    最后的普通季节性漕民,可以把大部分人迁走,剩下的小部分人就地耕种迁走者空下来的佃租田地,也能解决一部分。他们本就是农闲帮工补贴家用,只要人少田多之后,就地多种几亩就行。

    被迁走的这部分,也是人数最多的一部分,每年每府应该不超过三四万人。臣近年来与犬子以及江南一些开明士绅核计、应对灾荒,想出了一些法子,可以让现有田亩、桑园更加精耕细作、吸纳更多劳力、总产出也更加高产,应该能吸纳每年六七万人。”

    说着,沈廷扬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一些图纸,给崇祯讲解了“在蚕桑行业发达的府县,搞桑基鱼塘”的办法。

    原本只能种桑养蚕的地方,增加一点土地整备的开挖工作、尤其是利用沼泽湿地比较多的地区的天然资源,堆高挖深,又可以让田地增产,还能多产一茬鱼。就算不放饲料,一亩鱼塘一年也能自然产出几十斤到百来斤鱼。

    历史上桑基鱼塘在晚清和近代出现,倒也不是在苏州率先搞的,而是在广东那边。但沈树人现在提前开了点技术上的挂,让单位面积田地更高产吸纳更多劳力,先从苏州开始也没问题。

第41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介绍完“桑基鱼塘”的法子之后,沈廷扬手头还准备了好几个备胎方案。

    随着崇祯的深入追问,沈廷扬又建议:对南方丘陵较多的地带,推广红夷人近年来带到大明的新作物,扩大南方丘陵可用耕地的面积、多吸纳人口。

    历史上万历年间国内就有玉米了,红薯土豆进来倒是更晚一些,但崇祯十二年也已经有了。只是没有官府大规模组织耕种,后来白白便宜了清朝。

    沈树人如今更是跟郑成功联手,交代了要各种想办法引进新品种、扩大规模、优选育种。这项工作如今也有点眉目,已经稍微弄到一些良种了,具体等他回南方做地方官时再说。

    只要能拿到政策,在南方丘陵、湿地这些原本不适合传统农业的地方,投入整治,绝对能挖掘出潜力,每年几万人的安置根本不算什么。

    崇祯全部听完之后,终于大喜,已经是实打实地准备彻底支持沈廷扬的改革。

    他冷着脸转向朱大典,训斥着问:“朱卿,你说沈卿‘管杀不管埋’,那他如今罗列的这种种‘埋法’,你觉得如何?还要继续反对不成?”

    朱大典面色苍白,这些专业话题他根本听不懂,也不知道可行性。

    他都六十岁了,这种思想僵化的老头儿,你跟他说技术方面的先进生产力,完全就是对牛弹琴。

    他只能是不变应万变,用圣人之学来应对:“陛下,臣实在听不懂那些奇技淫巧之策,但臣知道一个朴素的道理。

    既然这些人换个地方还是要想办法给他们找事做、还是要朝廷想办法养,那为何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臣只知道,司马公说过‘天下之财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一切号称变法可以‘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的人,最后实则都是在与民争利,都是桑弘羊、王安石之流的奸佞小人。

    他们用古拙淳朴之人看不懂的技巧,变着法儿折腾,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都没办成,经手之人却满手油水!

    奇技淫巧,难道还能让天下的总财富变多不成?能凭空变出钱来?变不出!所以不管怎么花里胡哨,就是为了中饱私囊!”

    朱大典没法跟人辩论科学技术问题,只好请出自宋以来天下保守派尊奉的总精神领袖司马光,摆出“天下总财富不会变多”来硬扛。

    沈树人在旁边听了,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冷笑。

    不管司马光派的私德如何,政治态度对不对。这一派人最大的毛病,“不承认科学技术的进步能增加社会总财富”,那就已经错得不能再错了。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啊!

    天下财富,要想着靠理工科的进步把蛋糕做大,而不是只想着用文科的方法分蛋糕。

    明朝终究没法萌芽成功资本注意,跟儒家不相信财富创造、只相信财富分配,是分不开的。

    沈树人内心很是感慨,也想驳斥朱大典的歪理邪说。

    可惜现在是御前奏对,他只是个负责书记和草诏的翰林修撰,不是辩论的其中一方,只好先忍着。

    好在不远处的崇祯,听到侧方传来一声轻微而不屑的冷哼,循声看去,便注意到了沈树人。

    崇祯也很不待见朱大典这种丧气保守的论调,便没有在乎沈树人的君前失仪,公允地递话:

    “沈林,你是翰林修撰,经义学问自然是不错的。你倒是评评,圣人可曾说过‘天下之财止有此数’,司马光说得对不对。”

    沈树人深呼吸一口,抖擞精神丝毫不给朱大典留面子:“陛下,臣以为司马光此言大谬,朱总督引用此歪理邪说,自然也是大谬!”

    朱大典闻言正要大怒,崇祯却继续力挺捧哏:“哦?愿闻其详。”

    沈树人不卑不亢地说:“天下财富,从古至今,都是在增长的,不然上古之时,普天之下为何只能养活数百万人?到了先秦,人口也不到两千万。

    汉唐至五六千万,宋有上亿,至于我大明,因为投献、隐户,外加如今部分百姓沦于流贼控制的州府,如今不太好说。但以常理度之,超过宋是应该的。

    历朝历代人口增多,难道只是靠垦荒增加田亩总数么?就算是,那我们今日的做法,也是在把原本浪费于漕运的人口,用于精耕细作、挖潜田地产出,怎么能说‘天下之财只有此数’呢?

    秦用牛耕,汉用轮作,唐用曲辕犁,宋有占城稻,从此淮河以南稻作一年两季,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可见工巧之进步,让一时的天下财富陡增数成都不为过。如果不承认这些,如今天下还只能如秦时、只养得活两千万人而已!”

    明朝后期账面上的实际人口数是很低的,所以沈树人引用时,本朝没有具体说。

    万历前期、张居正变法时核查人口,核查出来也只有七千万人,不知有多少被投献隐匿了。再往后的数据,就更不可信。

    但到了清朝顺治末年,人口普查有一点二亿多。按常理度之,万历末明朝人口巅峰怎么也有接近一亿五。天启加崇祯前十几年,年因为战乱灾害,如今估计跌到一亿二。

    再往后二十年,前十年里还有两次巨大战乱和灾荒叠加、农民军清军洗地,估计会再跌两三千万。后十年大致恢复和平、增长繁衍,估计再涨回来那么多,才有顺治时的普查结果。

    所以总体而言,万历末至今,天下已经死了两三千万人了。未来如果不改变,还得再死那么多,才能穿越谷底。

    崇祯并不在乎考证具体人口数据,他就是听个大概,听完之后,对沈树人的说法也是非常赞同。

    朱大典太迂腐了!这种道理都不懂!

    崇祯思索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拍板下旨:“漕运改海的事儿,就这么定了,从今年起,每年减少两成运河漕粮的量,改走海路,五年内完成改革!

    沈廷扬,朕先升你为户部承运司郎中,筹措安置漕民、改造港务、督造新船诸事。此事牵涉甚广,你要小心办事,这三方每一处都不能有差错!只要做得好,确保今年安置的漕民都能够妥善谋生,朕明年自然还会重赏!

    朱大典,你既然想不明白这些需要算细账的事儿,朕看你也不要太劳心了。给你一年时间,把你漕运总督份内那些需要运筹钱粮账目的活儿,逐步移交给安庐巡抚史可法。

    你只保留巡防军务等职权,协助杨嗣昌围堵流贼东窜的事儿吧。希望你好生办差,戴罪立功,否则一并严惩不贷!”

    崇祯虽然刻薄寡恩,但也不至于因为政见不合、直接因言罪人就罢免一个总督。

    朱大典只是提了反对意见,并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直接罢免朝臣绝对会不服的。

    所以崇祯的处置意见,只是保留头衔、但削夺其财政方面的实权,转给左近的史可法来管。

    未来史可法会配合沈廷扬,逐步把运河漕粮按每年两成的速度分批次转向海运。

    而漕运总督这个官职,还有其他一些权力,比如负责运河沿线的防务,以及其他一些协调地方的琐事,这些还是要求稳,让朱大典慢慢过渡,也是防止地方不稳。

    但如果朱大典放弃财权只留军政权、还是不能把事做好,那崇祯就得追加严惩了。

    历史上,朱大典也是到了崇祯十四年底,因为贪腐和堵贼不力,被给事中方士亮、御史郑昆贞弹劾,才彻底免职抄家,由史可法全权代替漕运总督。

    如今,算是提前一年多,先把财权单独拿出来削了。这点蝴蝶效应,倒也不算离谱。

    崇祯吩咐完之后,就问沈树人有没有起草好诏书。

    沈树人笔头倒也利索,几乎是一气呵成,交给皇帝过目。崇祯点头后,就去内阁走流程。

    随着皇帝和沈家父子离开,呆滞在原地的朱大典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地。

    他知道,这事儿没人会帮他了,皇帝没有直接褫夺他的官职,只是砍了他的实权,其他东林文官想帮他说话都说不上。

    ……

    当晚,沈廷扬回到他在京城的旧宅。

    在户部干了七八年,终于从主事、员外郎,进一步升到郎中了!

    虽然大灾之年,遇到这种可喜可贺的大事,沈廷扬还是要稍微摆摆排场,准备过几天宴请一下知交好友和户部的上司、同僚。

    沈树人因为在翰林办差,下班更晚一些。

    一到家,他就被父亲拉住,先小酌一番,顺便商量起升迁请客的事儿。

    “真是皇恩浩荡,咱沈家也出郎中了。林儿,你比为父早回京城几个月,应该了解近期京中形势。如今户部尚书之职尚有空缺,不知陛下会请谁递补呢?咱家宴请上官,有没有什么忌讳?”

    沈廷扬刚回京城两三天,对官场近况的了解肯定不如儿子,觉得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官场上,哪怕有皇帝的赏识,也依然得重视上司站队。如果烧冷灶抱了个快过气的大腿,也容易走弯路。

    沈树人倒是对这些不太在意,在他看来,这些京城的破规矩还能维持多久?

    他便直截了当回话:“听说陛下见户部侍郎蒋德璟勤勉干练,原本是属意提拔他为尚书的。不过,最近有些新的变化,这事儿就拖着。

    湖广方面,如今杨阁老与张献忠、罗汝才交战,并未得利。听说是左良玉挟军自重,有些尾大不掉,执行杨阁老军令时,偶有拖延,还总能找到借口,让杨阁老投鼠忌器不敢拿下他。

    朝中有人向陛下秘奏,说左良玉是已经下狱多年的前户部尚书侯恂的人,他这是以养贼自重要挟朝廷,想要逼迫朝廷让侯恂复出。陛下这才迟疑,怕把左良玉逼到铤而走险,想看看户部这边的差事、和南边的贼情,后续进展如何,再确定户部尚书人选。”

    沈廷扬听了,不由皱眉:“侯恂,清谈客耳!其才干连朱大典都不一定超得过,让他回来,怎么比得上蒋侍郎。

    再说,为父听说你在南京国子监、拜在吴梅村门下时,就跟龚鼎孳、侯方域起过冲突吧?他俩不是跟朱大典的侄儿一伙的么?”

    这事儿沈廷扬听儿子提过,是沈树人在乡试之后处理买官的问题时,结下的梁子。

    好在沈树人当时不怕公事公办、买了个朱大典一派故意塞给他、想陷害他的职务,苏松河道衙门典吏,后来还变废为宝用这个职务做出了功劳、得到了升迁。

    既然侯恂跟朱大典一方有过共同利益,那不管侯恂是否有跟朱大典正式联盟,沈廷扬都不可能站他了。

    未来的户部尚书人选,沈廷扬必须立场坚定地站目前的上司、蒋德璟蒋侍郎!

    当然,这事儿需要正反两方面发力。

    首先,他在户部要做出成效来,在蒋侍郎支持下拿出更好的业绩。

    另一方面,听说京城这边事了后,儿子会被皇帝放回南方做地方官,有可能参与到围堵流贼的军事行动中去。如果儿子在南方打得好、配合杨阁老把局面扭转、让左良玉没资格再挟寇自重,那崇祯也就不用受侯恂的威胁了。

    到时候,侯恂和左良玉只会死得更惨。哪怕左良玉有兵力、一时拿不下,但侯恂肯定是死定了!

    沈廷扬思忖再三,吩咐道:“帮我写几个帖子,后日的宴请,就以蒋侍郎为主宾,还有一些户部的同僚,你看着写。”

第42章 同知黄州兼团练副使

    数日之后,京城,沈府。

    沈家上上下下,已经做好了庆贺升迁的准备,今天是大摆宴席的日子。

    低调起见,府邸的大门外并未张灯结彩,只是在内院略作装饰,阖府上下一片喜庆氛围。

    沈廷扬的任命已经正式走完流程。连沈树人的最新去向,也已经确定。沈家父子高枕无忧,面对来贺宾客也有了更多的底气。

    “蒋侍郎快请上座。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沈廷扬对着一群户部的同僚,春风满面地一个个往里让。

    “葛兄,宋兄,快请快请,小弟不日也要出京,预祝你们在京中继续大展宏图。”

    沈廷扬在另一边,也把葛世振、宋鸣珂、颜浑这些同科年兄一个个招呼得很得体。

    府上累计摆了几十桌,内院的七八桌都是各路官员、同僚,外面还有二十几桌给众亲随、幕僚。

    席上的酒,是京城本地的上等莲花白,还有山西来的汾酒。

    菜式则根据上中下席分出档次。

    上官和同僚吃的上席,有鹿肉烧烤、山珍野味、渤海的海产干货,最后还得确保每桌有一尾活杀的鲟鳇鱼。蒋侍郎那桌的还得是三尺长的,其他桌也要两尺长。

    下属、幕僚吃的中席,可以省掉鹿肉烧烤和鲟鳇鱼,别的还得有。

    至于亲随们吃的下席,野味都不需要了,直接鸡鸭鱼肉管够就好。

    看着这一切准备,沈树人自己也颇为感慨:越到末世,规矩越复杂,繁文缛节还错不得,否则别人就觉得你办事不地道。

    客人们其实也知道,并不图这一口吃,但同僚升迁请客,就得是这个规矩,不能坏了官场体面。

    酒宴还未正式开席,所以沈家父子也是各自招呼自己的客人,各桌先上果碟看盘,方便大家叙旧聊天。

    沈树人也被葛世振和颜浑等人围着,聊起他的最新任命。

    这些同年已经得知他即将升任六品,不过对更多的详情并不太了解。有为他高兴的,也有觉得这个赏赐并不足以表彰沈家的功劳。

    葛世振叹道:“若是换做别人,升正六品已是意外之喜。但贤弟你会试之前已经做到正七品的人,考完之后基本上只是平调。

    现在核算漕运安置之功劳,多升一点也是应该的。怎么听说朝廷还让你使了银子,这多损名声,事情办得乱七八糟。”

    一旁的颜浑如今被分到吏部当给事中,他的态度显然持重一些,闻言也劝道:

    “葛兄何必不平,朝廷自然有难处。关键沈贤弟还年轻嘛,骤升太快不好服众,未必是福。”

    沈树人心态很好,云淡风轻地说:“陛下恩遇已属非常,我的任命,毕竟是吏部最终根据实缺定的,授我正六品黄州同知。

    黄州在安、庐以西,深入英霍山区,也更靠近革左五营贼巢。也正因如此,原先的黄州知州、同知或是殉国、或是被俘降贼。

    所以,我虽只是六品同知,实则与五品知州职权并无二致,上面的正职空着,也没人敢去。一个个都怕死,不敢深入贼巢为官。”

    明朝的“地级市”一级的地方官,是知府和知州并存的。州一般是巡抚直辖,但下面有的就不再设限,知州级别一律是正五品,知府的话有正四品也有正五品。

    同知是副职,对应知府/知州再降一品,上等府同知正五品,下等府同知正六品。

    沈树人这个同知黄州,是下等府的副职、实际全面主持工作。

    他说到底还是吃了年纪的亏,穿越至今一年,也才十九岁。再过两个月正式到任,最多堪堪够虚岁二十。

    这么年轻,给知府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给个副职,说起来是战时事急从权,也不伤朝廷体面。

    葛世振颜浑等人讨论了一下这个任命,不无担心地关切道:

    “若是没有正职,同知倒也能料理政务。可贼乱之地,节制军权为重,同知能管得住地方上的团练乡勇、节制守土士卒么?也没有根据贼情自行募兵之权吧?黄州可是个烂摊子啊。”

    沈树人很有把握地说:“所以吏部还给了我一个团练副使的差事,这就可以节制乡勇了。反正实权都是有的,只是品级不能高于同知,所以才加个副字,实际上上面也没有正职。”

    明朝的团练制度继承自宋朝,各地战乱时也有乡勇、民兵,但不常设。一般情况下没有团练使,最多以“团练总兵”之类的临时性武职替代,上面由省级的按察使监督。

    但沈树人是纯粹的文官,不可能去当团练总兵,吏部核计后,决定灵活变通一下,把那些犄角旮旯的冷门官名拿出来用用。

    几位年兄听了这个名号,也是不由笑了:“黄州还设团练副使,这是奔着苏子瞻的名头去了,吏部怎么想的。”

    “贤弟耿介、犯颜劝谏触怒陛下,可比东坡先生触怒宋神宗,这名头倒也当得。罢了,不说这些丧气话,来,咱一起敬沈贤弟一杯,算是祝他追迹古人了。”

    沈树人陪众人满饮一杯,谈笑自若:“诸兄不必为我担心,我此去黄州,听说府治黄冈县还未光复,还在流贼之手。只有府东临近安、庐的蕲州、蕲水、黄梅、罗田等县还在官军手上。

    吏部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只要我讨伐蔺养成、刘希尧有功,灭其一部,光复黄冈县,就可实授我黄州知府。若是能光复黄州全境、把蔺刘等贼全歼,便是授兵备道佥事、协防汉北各府,也不是不能考虑。

    到了地方上,那就是实打实靠功绩升迁了,能者上庸者下,自古军功最做不得假。也省去了在朝中尔虞我诈,跟政敌纠缠。”

    沈树人要去的黄州,属于湖广省,也是湖广和南直隶边界上的州府。因为湖广省太大,战时不好协防,所以在省和府之间,会拆分设置一些“兵备道”。

    比如汉水以北的襄阳、德安(今随州)、黄州三府归一个兵备道佥事管,

    汉南江北的荆州等地再归一个兵备道,

    长江以南部分再划一个兵备道。

    吏部给沈树人画的大饼已经非常清晰了,提前告诉他也是为了打鸡血,让他到了地方努力建功。

    葛世振等人看他说得这么云淡风轻,也是暗暗佩服:

    多少文官畏贼如虎,听说有流贼的地方就不敢去做官。沈贤弟居然视流贼如无物,把革左五营视为建功立业的工具,这是何等气概!

    众人反省对比了一下,纷纷觉得自己完全比不上。

    他们给沈树人敬酒时,态度也愈发钦佩,愈发把沈树人视为他们这一届的精神领袖。

    ……

    另一边,沈廷扬和蒋德璟等人喝酒的主桌上,沈廷扬也把和上官、同僚们的交情维护得很不错。

    户部的侍郎不止一人,各个侍郎理论上是平级的。但实际上,就跟后世一堆副部长里,总有一个“常务副”一样,蒋德璟如今就是主持户部工作的常务副。

    沈廷扬原本员外郎的时候,和他差了很远,现在升到郎中,还是各司当中陛下最赏识的一个司的郎中,跟蒋德璟离得也不远了。

    所以,沈廷扬一边要站队,一边也要维护好上官的情绪,让对方意识到自己并无打算最终抢蒋德璟的位置。

    酒过三巡之后,沈廷扬就借着一个机会,跟蒋德璟说起了几年前下狱的侯恂的事儿。

    “蒋侍郎,你可听说近日朝中的风传,说是武昌左良玉的养寇自重、畏葸不前,与尚在狱中的前尚书侯恂有关?”

    蒋德璟还是很想“上进”的,老尚书程国祥出工不出力,刚刚被皇帝免掉,他当然想直接取而代之,听了关于侯恂的话题,当然有些不快。

    怎么可以让“上上届”的老领导再复出呢?再说这侯恂也没什么真本事,无非就是东林内部地位比较高,吹捧得名声比较好。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酒,压低声音:

    “本官倒是不曾听说,对了,沈贤弟你在户部也有七八年了吧,当年侯尚书下狱之前,你就已经在户部了,当时还只是个给事中,莫非你当时就颇得侯尚书赏识?”

    沈廷扬:“哪里,犬子之前在南京时,入监捐官,跟侯尚书的公子侯方域、还有朱大典的侄儿朱光实,结下了些过节,还有那个江左名士龚鼎孳。

    听说侯尚书已经暗中让人跟朱大典结交,若是他能被左良玉、朱大典搭救复职,自然要投桃报李,让户部阻挠漕运改海的推进。

    下官也不瞒侍郎,这漕运改海,乃是我毕生所愿,户部若是被那些已经离任多年、搞不清楚状况的老朽接手,实在非天下之福呐。要是能由侍郎这样锐意进取、明镜高悬的楷模接手,才能利国利民。”

    “诶,这是什么话,本官何德何能,尚书是当不得的。”蒋德璟闻言大喜,嘴上却非常谦逊。

    沈廷扬虽然官位不高,但人家有钱啊,户部其他官员就算贪个十几年,也没沈廷扬这种不用贪的人钱多。

    沈廷扬只要肯帮他疏通关节,何愁不能进步?

    不过,蒋德璟还有一点疑虑,他不太了解沈廷扬自身的最终官场期望会有多高,于是谦虚之后,又旁敲侧击了一番:

    “沈贤弟此番为陛下俭省了那么多银子,将来漕运改海五年之期到了,若果是政绩卓著,说不定也能望一望尚书了。”

    沈廷扬也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于是也把他儿子通过吏部打听到的消息说了:“说来惭愧,陛下给下官升迁的诏书,是犬子草拟的,也是犬子拿去内阁和吏部办理。

    他帮着打听了一下,陛下的也知道,漕运改革成功后,功劳不是一个郎中便能打发的。如今先给郎中,也是怕我后续安置漕民不力,要观望一下。

    如果今年做下来,安置漕民没出乱子,陛下考虑破格提拔我去南京户部担任侍郎,并分管江南司。下官并非科道出身,只是捐官,要在京城走到台阁,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

    南京六部,常人觉得不过是养老之地,但对下官这种胸无大志的富家翁,却是刚好,毕竟级别也够清贵。下官只想力所能及为朝廷办事、换个清贵显位,至于实权,非我所求。”

    这番话说完,蒋德璟彻底把沈廷扬引为心腹了。

    明朝南北京各有六部,南京的六部说起来级别待遇也是不低的,只是实权小得多,才被视为发配政斗失败者的收容所。

    这沈廷扬富商出身,想要的是政治地位和名声待遇够高,而不是实打实揽权,这就跟蒋德璟毫无冲突了。

    如果沈廷扬非要留北京,还真不可能在刚升郎中后一两年,就再升侍郎。不过到南京当侍郎,竞争压力就小得多,同僚也都乐见其成,巴不得把北京这边有实权的承运司郎中空出来。

    蒋德璟立刻开始许愿:“这有何难,这边事成之后,自然户部上下都会全力帮衬贤弟去南京当侍郎的。”

    他说的“事成之后”,当然是指他本人当上尚书之后。

    沈廷扬跟上官达成了交易,内心却还有些狐疑:为什么儿子一定要运作他以“去南京六部”为手段、实现快速升迁呢?

第43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摆完庆贺升迁的酒宴、料理完那些官场迎来送往之后。沈廷扬这边继续留京、执掌户部承运司,推进漕运改革,一切自不必提。

    沈树人那边,再有半个多月的工作交接,也该南下赴任黄州了。

    对于这个结果,沈树人也是颇为感慨,至今仍有几分不真实感,也为自己的抉择而庆幸。

    如果去年八月、刚入国子监买官时,就直接买个沦陷区的地方官。那充其量只能是副县级,说不定如今已经白给流贼送人头了。

    多拖了九个月时间,拖到第二年五月,期间自己巧立了那么多功勋,还考了会试,一通加成把自己硬生生提到正六品、实掌一个府的资源。这才真正有了跟一方豪强掰腕子的实力。

    当然,离京之前,他还有最后一项工作必须交接——

    枪手幕僚顾炎武,已经被沈树人请进京一个月了。这段时间顾炎武一直在按照沈树人提供的理论思路,埋头著书立说。

    现在,沈树人要趁着自己翰林修撰的头衔还没拿掉,抓紧最后时机,把这部政治理论著作发表出来。将来也能更好地鼓舞人心士气、激发大明百姓的民族注意抵抗意志。

    自从穿越之初、决定将来不救崇祯之后,沈树人就把这项工作提高了一个非常重视的高度。他知道未来北方如果沦陷,对人民的打击会有多大。必须做些堵漏工作,才好扭转这一切。

    ……

    这天已是四月下旬,为漕运验收和庆祝升官忙碌许久的沈树人,总算得闲,回到翰林院办公。

    顾炎武也在那儿,沈树人进门时他还在埋头奋笔疾书。

    作为沈树人正式雇佣的幕僚,他当然也有权在翰林院的值房里做事,并且可以查阅本院收藏的一切史料著作。

    顾炎武对这儿的工作环境很满意,虽然他已经决定一辈子不再参加科举了,可是能到翰林院办办公,哪怕是“实习”,也是很过瘾的。

    这儿的杂书又那么多,还有不少是昆山顾家也没见过的藏书。顾炎武这人喜欢读三教九流乱七八糟的书又是出了名的,堪称嗜书如命,所以也就非常积极。

    每天上班跟打了鸡血一样,晚上还秉烛夜读。一个月下来顾炎武都能瘦上十几斤,看上去眼窝和脸颊都凹陷进去了。

    他很清楚东家这个翰林修撰当不久。东家调任之后,他也不能蹭翰林藏书了,怎能不抓紧机会。

    “顾兄,不是前天喝酒的时候就说写完了么,怎么还在忙呢。手稿能借我一观么。”沈树人随性地在旁边坐下,拿起几张稿子。

    “精益求精嘛,有时间就能继续改。你想刊印,随时都可以。”顾炎武也不抬头,还在那儿推敲揣摩。

    沈树人就自顾自看了起来。

    他手上这份稿子,有相当一部分细节内容,跟历史上顾炎武自己写的《日知录》里、涉及“民族大义、天下兴亡”的部分差不多。

    比如,顾炎武提前多年提出了“一姓之兴衰,食禄者谋之。亡天下者,匹夫有责”。

    文章里的具体措辞,当然跟另一个时空的《日知录》有所差异,毕竟如今崇祯还活着,大明也没亡,不好说“兴亡”,只能说“兴衰”。

    诸如此类的调整还有不少,总的原则都是修饰得更加委婉、确保不犯禁。

    顾炎武很系统地阐述了朝廷抵抗外敌有保种卫族、保卫文明,防止野蛮率兽食人的意义。所以即使形势再艰难,天下百姓也该为本民族尽一份力,这不是为了统治者。

    沈树人看得很仔细,对这部分也比较满意。

    历史上顾炎武的政治哲学水平就很不错,如今靠着翰林藏书随他查阅,竟能提前那么多年、达到这样的理论高度,也是很可喜可贺了。

    除了顾炎武自己想到的这些素材以外,这部书里还有一些内容,是沈树人交办的命题作文。

    主要涉及的问题,是论证南北民风尚武程度的差异、北伐中原还我河山的历史成功经验。

    这个问题,沈树人觉得也是非常有必要正视听的。因为他作为现代穿越回来的人,知道后世有不少攻击明该亡的言论,拿出“以南统北很难,所以清灭明、金元灭宋都是应该的”来说事。

    来到明朝之后,沈树人跟一些喜欢纵论历史的朋友探讨,也注意到了这种倾向。这种思维惯性对于未来的民族抵抗意志当然是大毒草,必须正本清源。

    所以,他要顾炎武系统性地梳理历史上“以南伐北、成功光复中原”的成功例子,并总结其共同点,说明“符合哪些条件下,则以南伐北可以成功”。

    明朝人最熟悉的例子,自然就是朱元璋了,他成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个不用多说,直接让人歌颂太祖功绩就行。

    如果是现代人,那还能拿清末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再拿来说一次事儿,可如今这些事情都没发生,也就没法提。

    于是乎,只有朱元璋一个孤证,貌似不太好用。

    好在,沈树人自己也很会总结,元末和清末,那都是民族注意凝聚力最强盛的时候,说白了,南方不是不能打,而是要扛起民族大义的旗帜,就能无往而不利。

    如果不扛民族的大旗,只是为了皇帝一家一姓而奋斗,那才会万分艰难。

    总结出这个原理后,再往古代历史上套,多多少少也能找出几个不那么严谨、但也可以用的例子来。

    沈树人和顾炎武切磋后,就把刘邦项羽拿来用了一下——秦灭六国时,天下人的民族认同并不统一,也不认为自己是秦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周人,只认同自己的封国。

    所以可以推而广之一下,认为秦灭六国是民族征服战争,是“西戎南蛮和中原华夏融合的过程”。

    而项羽刘邦都是楚人,以楚灭秦,当然是以南伐北,也是推翻“文明程度更低的西戎商鞅暴政”。

    刘邦破咸阳走的可是武关道,是从南阳经商洛杀进咸阳的,这当然是北伐。后来被封为汉王后,从汉中走陈仓道杀回关中,这也是一次北伐。

    可以说刘邦是连续北伐成功了两次、分别干掉了秦王子婴和项羽新封的章邯等三秦封君。

    所以,扛起民族大义的旗帜,防止“亡天下”、防止“野蛮战胜文明”的战争,而非为了皇帝一家一姓,北伐都能成功!

    除此之外,顾炎武还自己考据添油加醋,再往前追溯,恨不能把武王伐纣也加上——

    毕竟严格看地图,商朝的殷墟也好,朝歌也好,都在后世安阳附近,是黄河以北不少距离,都靠近漳水了。相比之下周人的根据地岐山(陈仓/宝鸡)纬度上来说还偏南一些。

    当然,要把这个论据往上套,光有胜负和南北还不够,还得证明“周罚商是文明战胜了野蛮”。

    这一点对于沈树人来说是有难度的,因为他作为现代人不觉得商周的经济制度上层建筑有明显优劣。

    但对顾炎武这样的大儒来说,这种论证简直是信手拈来——儒家最早尊奉圣人时,拜的可不是孔子,而是周公。周公最大的功绩,就是创造了礼乐,把商人的“鬼神崇拜”往周朝的“圣人崇拜”转型。

    不管商周经济制度的优劣,周人的人殉、人祭比商朝少得多,减少鬼神献祭、改为崇拜先贤,这总归是一大进步。

    顾炎武有备而来,就揪着这些点严密考据、大书特书,最后把古今民族大义、以文明反击野蛮的种种举措都说了,最后证明:

    如今的建奴也不例外,最终胜利必然属于大明!以文明抗野蛮,为了天下的文明,北伐也能成功!

    最后几句话,当然是为了让这个观点能在如今崇祯十三年的形势下顺利发表、别被皇帝查,才必须加上的。

    虽然“不是为了保护姓朱的”这个说辞对崇祯会比较刺耳,但尽量淡化这方面,着重强调“大明对建奴必胜”的信念,对皇帝也是有好处的。

    只要总体来说对皇帝利大于弊,皇帝就会默许这玩意儿出版。

    沈树人把这本由他授意创作动机和选才思路、顾炎武捉刀执笔的小册子,反复通读了好几遍,心中也是颇感意外之喜。

    顾炎武的政治哲学功底果然了得,很多论证和论据,真是沈树人自己都没想到的。

    “顾兄真乃博学鸿儒,小弟这个二甲进士,都是自愧不如呐。这书,小弟也无颜独自署名,不如便算是你我合著,以付雕印吧。”

    看完之后,沈树人诚恳地表示,不会夺取顾炎武的署名权。

    顾炎武听了,也有感于沈树人的通达,对此已经很满意了。

    他并没有想过自己单独署名,因为他只是个秀才功名,以他的名字单独雕版刻印,只会让这本书的知名度和号召力大大降低。沈树人有翰林院修撰的名头,不傍白不傍。

    就好比后世一个野路子网文作者,就算觉得自己才高八斗、有超强的政治哲学著作功底。但如果他写出来的书,有个社科院院士肯跟他联署,那网文作者绝对巴不得抱大腿。

    “这事儿就依贤弟所言,愚兄求之不得。”顾炎武直接就应了。

    “既如此,这几天我就让人分页雕出来。”沈树人说着,收集好稿子,立刻去找了个京城的刻书商,做雕版印刷。

    明末的读书人,对于一辈子能雕一部自己的稿,还是很看重的,哪怕没东西出,出自己的诗集也好。

    如果不考虑销量的话,刻书是很贵的,需要长时间雇佣工匠,薄薄的诗集都能要三五百两,靠卖书至少要卖出好几千册才能勉强摊销回本。

    但对沈树人而言,这都不叫事,他为了加快进度,甚至特地同时请了一大堆工匠、每人只雕刻几页,以确保最快速度成书。

    请大量临时工的成本,当然比请一两个长期工更贵。最后算下来,沈树人为了刻这部《日知史鉴》,一共花了一两千两银子。

    好处则是短短十天之内,就把样刊印出来了,堪称砸钱买施工进度。

    转眼就快到沈树人这个翰林修撰离任的日子,他把这部书的样稿往上一献,算是他当修撰这两个月的工作成果。

    也学司马光写史鉴一样,“鉴”了一下历史上的民族大义之战、北伐成功率。

    崇祯亲自过目了这部稿子,据说刚看的时候忍不住想拍桌子怒斥。但看到后来,发现确实是处心积虑为了鼓舞大明军民抗清的意志,其中稍有忤逆也就忍了。

    皇帝都没说什么,其他几个跟沈树人不对付的翰林编修,也就暂时掀不起什么浪来。

    魏藻德、高尔俨背地里痛批沈树人不知天高地厚,但骂完也就没下文了。

    这部《日知史鉴》很快开始传播、扩散,大量朝臣和读书人听说是那位耿介敢谏的硬骨头翰林修撰所著,纷纷给个面子看一下。

    沈树人收拾好行李,坐船南下。一路无话,走了半个多月,终于抵达合肥,拜会了上官史可法后,又入长江、逆流而上,到黄州赴任。

第44章 初到黄州

    长江之上,一支二三十艘大沙船组成的船队,鼓满风帆逆流而上。

    沈树人独立船头,看着两岸群山次第倒退,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毕竟他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到内陆省份。亲眼见到时的视觉冲击力,教科书上那些地理知识还是远不能比的。

    “嘶……我这是到湖广做官么?要不是地图上明明白白说这里是黄州,我都以为是途经三峡要入川了。”沈树人忍不住感慨。

    “少爷除了去京城,还没出过远门吧,这也正常,我们跑惯了长江的,都知道过湖险要,不然江西漕粮何必再加征两钱的过湖银呢。”他的跟班沈福跑过远航,长江各省都去过,不以为意地解说着。

    此时此刻,船队已经进入黄州地界,大约过了鄱阳湖口对岸的黄梅、广济二县,再往前就是蕲州了。

    府治黄冈还在流贼控制下,所以沈树人为自己这个黄州同知选择的临时办公地点,就在蕲州了。蕲州再往上游经过蕲水县,更远处就都是敌占区。

    昨日经过黄梅、广济时,沈树人还以为黄州地界也有不少平原,现在才知道那两个县只是特例,是千万年来鄱阳湖水涨落淤积出来的平原。

    过了鄱阳湖口后,长江两岸都是高山,南岸是湘赣边界的罗霄山脉,北岸是鄂豫皖边界的大别山。

    整个黄州绝大部分都在大别山区。只有一条条从大别山上流下来、注入长江的小河,两岸有些狭窄的河谷平原。

    各个县城都分布在这些河谷平原上,以至于相互之间陆路不通,需要翻很险恶的山。

    当地人去邻县,一贯以来都是先坐船顺流而下进入长江、然后再航行到另一条小河的河口、再逆流而上。最终的实际里程,可能比两县之间的直线距离远三五倍还多。

    但即使如此,走水路也是划算的,谁让水运成本低呢。

    “我这是自投罗网,到了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做官呐,这不光是流贼的问题,连环境都这么恶劣。”

    眼看着前面蕲州县的码头、出现在江平面上,沈树人忍不住自嘲了一句。

    好在他很会自我安慰,稍微一琢磨,也就想通了——如果不是地处大别山区险恶之地,他还怎么仗着天高皇帝远搞自己的根据地?

    肥沃平原确实爽,但朝廷将来看你种田种得好,一纸调令就能把你调走。山川闭塞之地,朝廷的控制力也弱。

    否则要不说《三国志》上,汉末最早动了割据之心的军阀刘焉,要自请为益州牧呢,不就是因为山里皇帝管不到嘛。

    别人要等190年董卓乱政后才能从官场逻辑转向争霸逻辑,转得早的都被朝廷剿灭了。而刘焉只要放出米贼张鲁截杀汉使,可以187年就切换到割据争霸逻辑,当自己的土皇帝。

    空间,是可以换取时间的。交通越不便,能打的时间差越久。

    而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在交通便利地区想当军阀割据的,最晚到崇祯十五年都会被皇帝干掉——《明史》上记载贺人龙保存实力、失陷二督,不就是在崇祯十五年被孙传庭遵旨砍了么?

    可见崇祯一直到十五年,还是有能力乱杀地方武将的。杨嗣昌历史上更是在崇祯十四年底因为陷藩忧惧而死,可见皇帝的控制力。

    左良玉的狼子野心暴露得比贺人龙晚,崇祯十六年初之后,再也没听说皇帝有杀戮地方大将的控制力,所以后来左良玉尾大不掉、成了南明一害。

    可见天下到了那一年,才算是完全转入了“你割据朝廷也拿你没办法,还只能捧着你”的争霸逻辑。

    但沈树人不用等到崇祯十六年初再割据!他就可以用空间换时间,提前两年半开始以争霸思维布局!

    先定一个小目标,在崇祯十五年做到大别山地区霸主!把根据地经营扎实了,确保皇帝的控制力废了之后,再大摇大摆往平原地区扩大地盘!

    以崇祯斩贺人龙为号,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风口”,节奏绝对不能乱。

    超前时代节奏半步,还有可能成为先驱。超前时代节奏一步,那就直接成先烈了。之前堆砌的一切忠义演技,也会白白付诸东流。

    没想清楚底层逻辑就随随便便乱割据的鲨臂,都是找死。

    ……

    船队很快靠上了蕲州码头。

    沈树人下船时,岸上已经有一群官员和士卒在那儿列队迎接了。看来沈家之前派出报信的哨船还挺给力。

    不过黄州终究是穷苦之地,没有搞什么排场,码头上没有任何陈列铺设,栈桥的木板看着都有些朽痕,只是该到的人都到了,仅此而已。

    毕竟哪怕到了21世纪,黄冈也是湖北比较穷苦的一个市。不然自古也不会被作为苏轼之类政斗失败官员的流放地。

    “蕲州知县赵云帆/黄梅知县江城,见过同知。”

    沈树人踩着一步一抖的栈桥,刚刚上岸站稳,旁边几个县级官员就过来问候,态度也算不上很积极。

    估计是看惯了来这儿的上官都是落魄失势之人,没必要太巴结。

    “流贼猖獗,诸位谨守地方不易。本官至此,受皇命驱除刘希尧,日后还请诸位勠力同心,共报国恩。”

    沈树人和善地朝大家点点头,也不拿架子。这些知县级别的小官,他当然是一个都不认识,也不可能在史书上留名。

    那几个官员听沈树人说话语气颇有锐意,这才仔细观察他形貌,意识到这位上官实在是年轻得不像话——

    之前他们接到的上官履历里面,并没有写明年庚这种不重要的信息。这些山区小地方信息又闭塞,官员对于外界的朝政变化不是很灵通。

    为首的赵云帆叹道:“大人血气方刚,锐意进取,应该不是被政敌驱赶到黄州来的吧?敢主动接这儿的差事,下官佩服。

    不过黄州钱粮稀少,人丁流散,如今能勉强维持四县已是不易。如果非要加派军粮、强征乡勇,只怕把更多百姓逼到难以聊生。到时候别说是驱逐刘希尧了,连……唉。”

    后面的话太过丧气,他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沈树人表情依然不变,只是温和地确认情况:

    “如何说是‘勉强维持四县’,本官上任之前,兵部说黄州九县有四县落入贼手,东南五县相对富庶之地,还由朝廷掌控。莫非就在本官赴任这半个多月里,又丢了一个县?”

    赵云帆无奈摇头:“大人非要说五个县,也行——罗田县位于巴水上游,据说如今还在当地典史坚守之下,没有降贼。因为过于穷乡僻壤,流贼也没去进攻。

    不过罗田县下游、巴水河口的府治黄冈,如今被刘希尧夺占。故而黄州其余四县沿长江、巴水航道通往罗田的道路已绝。大人要光复黄州全境,罗田那点人丁钱粮是调度不到的。”

    沈树人点点头,这就相当于是一块山中飞地了,确实指望不上。

    他整理了一下措辞,鼓舞道:“看来形势确实不容乐观,不过既然我来了,你们也放心,我会带着你们驱逐刘希尧,一起建功立业。至于搜刮民脂民膏,本官是不会做的。

    凡是募集的乡勇、原有的卫所士卒,军粮军饷也不会让他们吃亏,他们只要操心努力训练,好好作战即可。本官已经做好了倒贴钱做官的打算!”

    沈树人已经想明白了,目前地盘太小太穷,要靠种田自行造血来维持剿贼的运转,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只能靠沈家自己贴钱,先把最初的难关渡过去,把信心建立起来。

    种田也是要种,但是自给自足的造血能力,花上一两年时间慢慢建立,也还来得及。现在的关键是尽快扩大地盘。否则就几个县,种了也没多大收益。

    赵云帆和江城闻言,都是颇为惊讶:这位上官到底什么来头?大明朝还有倒贴钱做官的好人?

    “行了,也别愣着了,站在这儿不累么,先去县衙,本官随船带了些许薄酒,请诸位同僚一起喝一杯。”

    沈树人连接风宴都没打算让当地官员破费,他知道他们请不起。

    说着,沈家船队上陆续搬下来不少武器、货物、钱粮,各种问郑成功要来的海外作物种子、禽蛋、幼崽,还有几百个武装的家丁。

    沈家有海船一两百艘,平时就养着七八千水手、一千多武装家丁。

    沈树人最近表现又那么好,父亲当然给了他彻底授权,不会让儿子孤身犯险的。所以家里至少给了他几十万两现银调度,还拨给了五六百个武装家丁、五六百个陪了武器的水手。

    说白了,沈树人这个同知,是带了一千人的武装上任的,这也是沈家能调动的最大资源了。如果再多,海路漕运那边的安全也没法保障,会出乱子的。

    赵云帆和江城直接看呆了,又不敢直接多问他本人,好不容易才瞅准机会,找沈树人身边的亲随,问明他的身份:

    “这位小哥,这沈同知究竟是何出身?为何能出手如此豪阔?我们久居山僻,着实是眼拙了。”

    沈树人的跟班沈福看着几个知县都对他陪着笑脸,不由很是自豪:

    “你们连这都不知道?要不说你们没见识呢,咱家是苏州首富,朝廷海运都是沈家承接的。我家少爷这是为国为民,明明是两榜进士、翰林修撰,还主动请求外放,来这儿做官的!”

    赵云帆肃然起敬,满脸的不可思议:“苏州首富之家,还能出两榜进士、翰林修撰?这么好的前程还主动来黄州这地方?这不自个儿往坑里跳么?真是……高风亮节!”

    几个官员内心居然升起一股绝望。什么叫“比你有钱的人还比你努力”,估计就是这种感受吧。

    人家都苏州首富了,还能考成翰林修撰!这要说没有鬼神庇佑、星宿加持,可能么?

    ——

    PS:换地图需要查询设计的东西比较多,写慢了点,抱歉。早上写了一半看到弹窗新闻安倍被打死了,结果耽误了不少时间刷新闻……

第45章 我说这是无主之地这就是无主之地

    沈树人原本还担心自己太年轻,骤然做到同知,下面管着一群四十来岁的知县、众人会不服气。

    但是,在得知他身为苏州首富沈家的大少、还中二甲进翰林、却依然主动愿意外放前线剿贼后,所有下属的怨念都消失了。

    闹得沈树人原本想得很好的扮猪吃虎、打脸立威,一招都没用上。

    这样也好,省了内斗的心思,专心于种田和外敌吧。

    此后半个月,沈树人视察了蕲州县、黄梅县,大致摸清了黄州的情况。

    至于那些靠近前线的县,和深入山区的乡镇,他暂时没去,个人安全始终还是最重要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来之前,他看过户部那边关于黄州的档案资料,账面上和平年代总计有人口二十多万(实际上按照大明末期的惯例,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隐户、投献瞒报),分布在九个县。

    如今还没沦陷的五个县,人口最多的是蕲州县,有六千多户,四万多人,最少的是已经沦为敌后飞地的罗田县,居然才七八千人。

    其他三县各一到三万人不等,五县加起来理论上应该有十一万人口。

    实际上的数字,因为战乱流亡逃散,按赵云帆、江城等知县上报,只有六万多了。

    那些隐户、逃民如果能算上,估计还是能凑出十一二万的。但怎么把他们弄回来齐民编户是个大问题,如果处理不好逼到流贼那边就麻烦了。

    而整个黄州府在户部鱼鳞册上应该缴纳的税粮是六万多石,拥有在籍田地五十余万亩(明朝后期正额田税被压到每亩1~2斗,平均八亩地缴一石税粮)。

    按朝廷制度,税粮十万石以下的府是下等府,黄州才六万多,毫无疑问是湖广地区下等府里都比较穷的。

    好在这五十多万亩田地,属于未沦陷五县的足有三十五万亩——虽然府治黄冈还未收复,但黄州最肥沃的平原却不是黄冈所在的巴水河谷,而是南边鄱阳湖对岸的湖口冲积扇,那块地方在沈树人控制下,所以田地还是够种的。

    如今人数变少之后,唯一的利好消息是劳动力可以被充分利用。大部分百姓如果想种田,都能有足够的田种才对,只要那些地主愿意给他们一个合理的租佃价格。

    总共才不到十万人,种三十五万亩地,连老人小孩女人都算上,每人都能摊到四亩耕地了。

    沈树人做完这番全局调研,立刻意识到当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稳住恢复生产,把战乱暂时逃荒的田都用起来。

    ……

    沈树人赶到黄州时已是五月过半,摸底调研完已是六月初,到夏粮抢收的季节了。

    他能做的,也就是先劝农保证各地抢收,然后对那些春耕时抛荒的田地,组织秋粮的耕种。夏粮收获完之后,也要组织抢种。

    南方夏天的双抢,从来都是最繁忙的时候,流贼那边也没敢顶着大热天骚扰,双方都安心组织生产。

    六月初,沈树人先找来几个知县,还有本地的一些豪绅,让他们指认蕲州、黄梅等地那些成片抛荒田地中、有哪些是地主逃亡而空下来的。

    赵云帆和本地豪绅们见同知大人只是挑软柿子捏,倒也很配合。把那些因为户主逃去对岸江西而抛荒的田庄都指认了出来。

    沈树人立刻分拨了几百个从苏州带来的沈家佃农,以及几千新组织起来的无地农民,在这些地皮上抢种土豆、红薯和玉米。

    部分低洼地带就种点水稻,实在是淤泥沼泽地形地就组织种芋头、莲藕。

    后世湖北地区本来就是莲藕的重要产区,因为这儿小湖洼地沼泽特别多。后世黄冈的巴水莲藕跟武昌的莲藕,都是很有名的。

    芋头则算是湖北人种得比较少的湿地作物,但在苏州、崇明一带很多,沈树人带来的苏州佃农都会种芋头,可以手把手教本地农民。

    沈树人按照自己心腹佃农一户、带领本地农民五到十户的比例,组织起生产。本地百姓虽然不愿意被人管,但听说同知老爷带来的人会教他们种这些没见过作物的技术,也都很积极学习,没有闹事。

    不过,农民们乐见其成,不代表没有其他方面的阻力。

    沈树人组织起生产后,赵云帆就提醒他:“大人,不知你想过没有。这些田地因为故主逃难而暂时抛荒,您来之前那些失地农民不敢乱种,必然是有道理的。

    只因占有这些田地的豪绅,很多势力都不局限于一乡一县。这黄州地界一贯以来形势复杂,倚靠英霍山区,又是三省交界。很多豪绅在江西户口、南直隶安庆池州都有庄园、故旧势力。

    现在他们看刘希尧猖獗,怕江北之地都不安全,才逃去湖口、池州。他们是笃定了流贼没有可以渡过长江的水师,南岸武昌那边又有左良玉,所以觉得到了江南就安全了。

    如果得知在黄州的田地被人随便分给贫民耕种,将来秋收时他们回来闹事、纠纷分润不匀,又该如何处置?那些势力横跨数省的望族,您可得罪不起呐。”

    赵云帆说这番话时,是真心为沈树人好。他在本地当官多年,知道那些战时避贼的豪门望族,到了秋收之后肯定是回来看看的,因为去年就这样。

    黄州地处大别山区,一旦到了冬天,陆路就更难走了,所以不用担心流贼冬天会翻山来袭。只要秋天没被流贼侵扰的县乡,冬天就绝对是完全的。

    那些豪绅就能回乡看看有没有人偷种自己抛荒的田地,如果有就要仗着势力狮子大开口收租。

    去年初冬,赵云帆就亲自经历过几个案子,一些偷种抛荒田地的贫民,被还乡团的豪绅逮来打官司,因为不是事先签订好租佃契约,所以豪绅几乎想开多大口就开多大口,要分收成的四分之三,贫农也无力抵抗。

    而如果是提前签订佃契,那最多也就是“倒四六”,地主拿六成,农民拿四成,不可能黑到七成五的。

    当时的黄州知府还支持了豪绅们的这一系列案子诉求,这才导致今年再出现“开春后豪绅们逃避战乱去江西,田地抛荒,贫民却再也不敢来偷种”,因为贫民们吃了一次亏,知道偷种到冬天时会被还乡团清算,到时候还不如老老实实种手续齐全的有主田地呢。

    沈树人听完赵云帆转述的这一系列案子之后,不由拍案怒骂:“真是荒唐!就算是偷种,也不能因为没提前契约约定、就任由豪绅乱开价啊!前任知府和下面其中几个知县,就是这么定案的?他们就不怕激起民愤?”

    赵云帆叹道:“这不已经激起过了么,不然哪轮得到大人您来这上任——就是那批案子断完之后,去年吃了亏的那批贫农,好多都投刘希尧了,他们当中很多就在府治黄冈。

    刘希尧听说严知府不得人心,杀到黄冈,原本流贼也没什么攻城器械,按说笼城死守也能撑住。

    但城内先乱了起来,那些被判给七成五地租的贫民四处放火,乱中打开城门,刘希尧杀进城内,把严知府和其他府中官吏、黄冈知县、还有几个当时留在黄冈的豪绅都杀了全家。

    不过,那些豪绅也没都死完,很多当时不在黄冈,还在江西,所以今年贫民们仍然不敢擅种无主之地,直到大人您出面主持。但即使如此,如今民意显然还在观望之中,还不知道秋收之后会不会被清算呢。”

    沈树人听完,心中只是冷笑:“那严知府也算求死得死了,这种节骨眼还敢激起民愤。哼,他怕那些江西豪绅,我却不怕。给我召集蕲州和周边各县的官员、豪绅,我要明令宣布我的决策。

    凡是抛荒田地逃亡的,一律两年内不得回来主张对擅种自己田地的农户收租。这些人逃离家乡,抛荒田地,本就导致朝廷税源枯竭、当纳粮的份额没有缴纳,本官让人帮他们种,他们还有脸回来闹事?”

    赵云帆闻言,对这位上官的魄力倒是多了几分佩服,但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不由苦笑道:

    “大人爱民,远非前任严知府可比。但这番说辞,如果真被人攻讦,也是不太站得住脚。很多逃荒之人都是有功名的,还有免税额度,甚至相当一部分都是江西籍贯的进士家族的旁支。

    他们利用各省土地鱼鳞册账目不清,在江西那边免税过两千亩,到湖广这边再冒减,甚至再到南直隶池州、安庆设计减免,一功名多减,也没人能管。

    这些人既然不用纳税,您非要说他们抛荒田地是‘导致朝廷税源枯竭’、才让外人耕种,怕是说不通,他们在上面也有人的。”

    沈树人听了,也是大开眼界,心说特么原来明朝人就有这种跨几个省到处骗补骗退税的垃圾了。

    这不就跟后世大学毕业生、利用各地引进人才的补贴政策,在多个省骗补一个道理嘛?

    多少人在南京就业拿了补贴,然后发现自家公司在杭州或者合肥也有子公司,就运作到那些子公司缴社保和个税,然后把杭州合肥的人才引进补贴也骗一遍。

    更典型的就是那些突破多套房限购钻空子的——虽然国家出台了限购,可全国不动产大数据没打通啊!在一个城市限购了不代表不能到其他地方再买。

    明朝的土地登记只会比21世纪的不动产登记落后不知多少倍。这种三省交界的州府,豪绅把自己的功名免税面积在三个省都骗一遍的,简直不要太多。

    可惜,已经死了的严知府怕他们,沈树人却不怕。

    不就是比上面有人么,事实上主持户部尚书工作的蒋德璟都是咱这一派的人,咱还怕这些家伙掀起浪来?

    沈树人很笃定地下令:“别管这些人,我说让你请客,你请就是了。敢不服的,到时候我自会处置。”

    赵云帆看沈同知这么有底气,也估计到他上面也有人了,便领命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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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姓窃明介绍:
朱树人回到了崇祯十二年,大明已然彻底病入膏肓。
自己区区一个秀才,连官都不是,用正常手段怎么来得及拯救大明?
既然如此,只好用一些非常手段了。国姓窃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姓窃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姓窃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