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容城TXT下载容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容城全文阅读

作者:暗水微澜     容城txt下载     容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72】、情敌

    才近五月的天,齐叔已满头大汗,方静好听他匆匆忙忙的说完,才了解了原委。

    三日前刘府的人气质败坏的找到锦绣织去,说是上次发去的那批货只洗了一次便褪了色,现在那布料青青白白、斑驳不堪,根本无法再穿,锦绣织这么多年来何曾出过这样的状况?何况刘府也算是铺子的老主顾,齐叔急坏了,把那些布收回来一验,问题竟是出在染料身上。而最近的一批染料货源都是那家名为“严记”的铺子,便是当初容少白寻到的那家。

    “你是说,是因为少白寻的铺子的问题?”方静好问道。

    齐叔咳嗽了两声:“想来是的,唉,韩少也不在,现在可怎生是好?”

    “韩少对这件事什么话都没说么?”方静好想听听韩澈对这件事的意见,没想到齐叔一脸苦闷:“韩少那日根本没听完老奴的话,便急着出去了,老奴当时也纳闷,怕是出什么事,便叫人跟着出去看看,那人回来说,韩少在街角的一家铺子下了车,后来便不见了。”

    齐叔絮絮叨叨地说着,显然心事极重,没发现方静好神色的愕然。

    街角的铺子?街角有许多铺子,但方静好最有印象的便是那家药材铺,也就是徐大夫开的那家,徐大夫……三日前……她心里猛地一滞,难道徐大夫是韩澈暗中让人找来的?

    三日前的夜里,正好是宋氏醒来那天,那天发生了许多事,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没有传到锦绣织去,难道韩澈早就有所怀疑,所以派人去盘问徐大夫?或者,韩澈是为了她……无论梅雯那件事是否存在,但真正令她洗脱嫌疑的便是徐大夫的那番话,宋氏肚子里根本就没有孩子,这一切都是她编造出来的,这样一来,她方静好又可以可能害的宋氏小产?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漫上感动,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她心里明白锦绣织的生意对于韩澈来说有多重要,但他竟为了她连发生那么大的事都顾不得了。她现在是多么想立刻见到他,亲自问个清楚,但韩澈不在这里,而她现在也有更重要的事要解决。

    她想了想问道:“齐叔,那染料验货的时候没有发现什么吗?”照理说买东西之前总是要先确定东西的质量,更别说是大批量的进货,进货之前需要验货,这是老规矩了。

    齐叔道:“这……验货的事也是四少爷负责的。”

    方静好吐了口气,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容少白,才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确定四少爷不在锦绣织吗?”

    齐叔摇头,方静好正要去桃苑看看,却见桃心匆匆而来了:“四少奶奶!”她的眼睛红红的,方静好心知这丫头这几日一定是担心她了,不觉心里很是感激,又见她身子单薄,走路也有些吃力,想起她那日挨了板子,也不知道身子是否好些了,便问:“桃心,你怎么不多休息?”

    桃心道:“婢子没事,桃玉一直在照顾我,四少爷也让我不用伺候了,倒是四少奶奶这几日受累了,婢子听那几个嬷嬷说你出来了便去了太太屋里,便在这里等着。”

    “我也没事了。”方静好柔柔一笑,“对了,四少爷在屋里吗?”

    桃心颇为疑惑的摇摇头:“四少爷不是去了锦绣织么?”她顿了顿,神情有些自责,抬起头来飞快看了方静好一眼,“这几日,都是梅若在伺候四少爷。”

    方静好神情平淡地点点头,又唤了个人去老夫人屋里头瞧了瞧,容少白也不在。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地方……

    “齐叔,刘府的人怎么说?”方静好问。

    齐叔道:“刘府的人虽然生气,但毕竟与我们做生意时间也长了,大家也都成了朋友,所以老奴要他们给老奴五天的时间,定给他们一个说法。不过——”他叹了口气,“过几日是刘小姐的生辰,本来刘府又要问我们订货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先别急。”方静好道,“刘府定了多少匹布?”

    “天青色棉布,共一百匹。”

    正好此时,有个下人扛了几匹布说是锦绣织送来给四少奶奶的,方静好先是一怔,打开看时才明白过来这几匹布是她前先日子为平琬瑞的几位姨娘挑的,因为是原来的货,所以应该没有问题,现在孙嫂已把花样绣好了,方静好打开一看,对孙嫂的手艺很是满意,看了一会,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们跟我来。”

    齐叔和桃心莫名的看着她,只好随她回了桃苑,踏进桃苑,梅若竟站在门口,见了她本来孤傲的有些苍白的神色微微动了动,似有什么话要说。但方静好只是朝她点了点头根本没在意便匆匆进屋了,倒是桃心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方静好拿来纸笔,想了片刻便匆匆在纸上画了个图案,又唤来桃玉,把纸递给她:“桃心身子还未痊愈,只好让你替我去一趟绣房了,把这个交给孙嫂。”又对齐叔道,“齐叔,在原先的货里找一匹粉色的丝缎,要上乘的,再麻烦孙嫂把我刚才画的图案绣上去。”

    “这是什么?”齐叔纳闷。

    方静好神秘的笑了笑:“你别管那么多了,总之照我说的去做,然后在最短的时间里找一另寻一家可靠的燃料铺子行吗?”

    齐叔道:“这倒没问题,老奴之前便也看中了几家,要不是此事后来交给四少了,也老早定下来了。”

    “除了刘府的大批货还有其他卖出去的棉布是用了最近的染料么?”

    “因为时间不久,其余的倒不多,都是些零碎的,不过幸好都是些老客,还都记得。”

    “那好。”方静好飞快的道,“进染料,重新染一百匹天青色的布,还有那些单卖出去的棉布,也重染一匹,叫那些伙计手脚利索些,在质量过关的前提下,染一匹布十文钱,等全部完成了还重重有赏。三天之内最好全部完工,验货之后通知我,我亲自送到他们府里去。”

    齐叔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半响才道:“四少奶奶要亲自去?”

    “嗯,经商讲究诚信,最先的诚字是心字边旁,最重要的是一颗心,我们有错在先,要让人家知道,我们是诚心道歉的,但不必与他们说原委,若有人再来问,只需告诉他们因为掌柜不在,手下一个伙计不小心把要处理掉的次等布与上架的布匹混乱了,送错了一批,五日之后会给他们一个说法。”

    齐叔见她说的头头是道,心里的惊讶顿时去了一半,反而有些佩服起来:“那刚才的粉色丝缎是做什么用的?”

    方静好眯起眼睛笑了:“刘小姐在家里头过生辰定是还未出阁,这般年纪的姑娘都是喜欢粉色的,而那个图案……我敢保证她也一定会喜欢。”

    齐叔想了半天:“四少奶奶是说,这是给刘小姐做的衣裳?可刘府并未说要订货啊。”

    “齐叔,”方静好笑了,“不是他买,是我们送,作为刘小姐的生辰的贺礼。这么多年的生意往来,这也是应该的。”

    齐叔想了很久,终于笑了:“是是是,我这就去办。”

    方静好又道:“好了,先把最要紧的事解决掉,然后齐叔,叫人给我备马车,我要去一趟龙门。”

    桃心本来在一边根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此刻一听“龙门”两个字,倒跳了起来:“四少奶奶去那里做什么?”

    “找人。”方静好说完这两个字,人已在院落外。

    门口梅若却依然站着:“四少奶奶!”

    “有事么?”方静好疑惑的回过头,见她没有说话,也没多想,“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这是方静好第二次到龙门。青石板路的小巷子里依然很安静,偶尔从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才让人感觉到这是一个“娱乐场所”。

    她跨进大厅,里面的人都各自玩乐,也没人注意她,她转身上了楼,到了那扇门前,才被人拦住了,是个四五十岁的婆子,穿着青衣,一张脸很是严肃:“小姐,二楼是不招待客人的。”

    方静好开门见山道:“我找容少白。”

    那婆子神色间闪过一丝诧异,飞快的回了身进屋,片刻出来道:“我们老板请小姐进去。”

    “不是小姐,是四少奶奶,容家四少奶奶。”方静好莞尔一笑,在那婆子怔忡间,已进了屋。

    她觉得又回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还未穿越过来的职场上的自己,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许就在几天前,她还不会如此高调。至少,不会主动说出刚才那番话来。

    屋子很是雅致,一扇巨大的山水刺绣屏风后,文娇龙走了出来。她穿了一袭黑色底子玫瑰金的旗袍,方静好看一眼便记得这是容少白曾经拿去的那匹布,她扫了一眼屏风,那里面若隐若现有个身影,于是轻笑间道:“打搅文老板了。”

    “四少奶奶说的哪里话。”文娇龙笑的完美无瑕,“我这里向来冷清,除了少白便不会有人来,今日四少奶奶来了,我欢喜还来不及。”

    她说的自然,丝毫不似炫耀或挑衅,仿佛两人早就约好,她已等了许久一般。方静好也笑了:“文老板的闺房想必是很多名流公子都想一探究竟的,少白真是好福气。”她顿了顿,见文娇龙神色动了动,才道,“静好本来也不应打搅的,但家里出了些事,需要少白处理,所以只好来问文老板要人了。”

    文娇龙看着,仿佛这才了解她此行的目的:“原来四少奶奶是来找少白的,可惜,少白不在。”

    “不在?”方静好怔了怔,她以为文娇龙先出来迎她,是因为容少白在那屏风后,竟然是不在。那么屏风后的身影是……她念头微微一转便有些明白过来:交际花。一朵花,是不会只有一片绿叶相称的。不知怎么,她心底叹息了一声。

    文娇龙一直不动声色的注视她,此刻轻笑道:“四少奶奶也不知少白去了哪么?”

    “我以为文老板会比我清楚。”方静好仰起头微笑。

    两个人对视间,心里都闪过许多念头,分明脸上都是笑,气氛却有些特别。文娇龙浅浅一笑道:“应有少白亲口告诉四少奶奶的,我说了又算什么?”

    她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少白的行踪我知道,但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他不说,我怎么能说?

    “四少奶奶应该多关心少白。”文娇龙看着方静好,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来,见她微微一怔,脸上却没有恼怒的神情,回望自己,那双小小的眼睛清澈的犹如山间的溪水一般,忽然道:“别人的关心都是多余的,最重要的,是心里在乎的那个人的关心。”

    文娇龙心里一愣,方静好已淡笑道:“同在屋檐下并不一定有缘,有缘无分却总是叫人遗憾的,文老板,若你真的在乎少白应当知道他心里最想要什么,我也答应过少白,你的事我会与娘去说,可若当事人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多事?”她站起来,“既然少白不在,静好便先告辞了。”

    在刚才的对话间,她已细细的打量了一遍屋里的陈设,见那木格里摆放了许多饰品,有几件她是在路过那家卢老板的杂货铺看到过了,而其中的那只凝香露的瓶子,她更是熟悉,心下便也明白了这些应该都是容少白送的,可是,阳光折射下,她看见那些饰品上已有一层细细的灰尘。把这些东西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表面上似乎是很珍爱欢喜的,而其实呢?

    方静好也是个女人,她知道真正女人最珍惜的东西,是放在最私密的地方的,文娇龙是真的珍惜么?仰或只是做给别人看的?自己是突然到访,当然不是做给她看的,那么是做给谁看呢?她脚下微微一顿,便缓缓走了出去。

    文娇龙怔怔的坐着,有些出了神,她没想到方静好竟然说出那样一番话来,让她从来深藏不露的心竟有些纷乱,直到屏风后有了些动静,她才回过神来。

    屏风之后走出一个男人,眼神如鹰鹫般犀利,望着方静好消失处却露出些许的迷离:“说起来容少白已经很久没来了吧?看来你已经不管用了。”

    文娇龙一怔,神情变了变,竟有些像是解释般道:“不会的,你要相信我。”

    那人笑一声:“好了,我当然相信你,也知道那位四少爷是个痴情种子,不过韩澈那小子倒叫人摸不着头脑,最近他做事有些古怪,还有这位四少奶奶……娇龙,叫人去查查她的底。”

    文娇龙应了声,看住那人:“你……”

    “我要走了。”那人披上衣裳道。

    文娇龙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失落,不再言语。

【073】、有染

    一路上,方静好都在想容少白去了哪,却没想到回到桃苑,他居然在了。桃心正守在门口,说是四少爷一回来便关在屋子里。方静好打开门,容少白躺在床上,似是喝多了。

    “你身子没好,去歇息吧。”方静好在身后道。

    桃心嘟起嘴:“四少奶奶不在,理应是我来伺候四少爷的,莫要叫那梅若再得了便宜去。”

    想起梅若,方静好顿了一下:“梅若刚才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桃心狐疑的摇摇头,表示也不知情。方静好便也没有再问,可是心里觉得蹊跷:“桃心,四少爷这几日有什么不对劲么?为什么没去锦绣织?”

    桃心道:“婢子也不太清楚,那日婢子听闻少奶奶被在后院昏倒了,便想去找四少爷,可四少爷不在屋子里头,婢子心急,在门口等了很久,直到半夜四少爷才回来,只是叫婢子去休息,后来便不知道了。”

    方静好怔了怔,让桃心去歇息之后,她望着床上睡的正酣的容少白叹了口气,其实这些日子他已经好久没有喝酒了,至少没有喝醉过,这几天是怎么了?或许……是因为文娇龙?

    方静好想起那个屏风后的身影,是否就是那天在马车上的男人呢?或者,又是另外一个?容少白就是否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所以借酒浇愁?想到这里,她开始头疼起来。容少白的事她本是不想多管的,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和老夫人谈话之后,她对他已不再恼了,甚至,还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来。

    此刻,床上的容少白似乎轻微的动了动,方静好俯过身去:“容少白!”他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似乎看了她一眼,薄薄的唇动了动。方静好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容少白嘴角往上翘了翘:“静好……”

    方静好忽然凝注了,这是第一次,她听到容少白叫她的名字,竟有种不真切的感觉。她沉默了片刻,道:“起来,我有事要问你。”

    她一拉,手却被他扯住,一股力量之下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倒在床上,确切的说,是倒在了一人的怀里,蚕丝的缎子是微凉的,他却是灼热的,让方静好不知为何心跳了起来,恼怒的一把推开他:“容少白,你知不知道锦绣织出了什么事?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撒酒疯?”

    容少白似乎根本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方静好几次挣扎都无果,吸了口气道:“容少白,我刚才去过龙门了,见到了文娇龙。”

    她相信现在大概只有这句话才能让他清醒一些,果然,容少白的身子似乎僵了僵,半响,在方静好以为他会纵身一跃而起的时候,他却梦呓般的喃喃:“对不起……”

    对不起?如果没有听错的话,他说的是这句话。对不起谁?对不起……文娇龙?原来她起先的猜测有些错误,容少白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文娇龙的事,觉得难以面对,所以这几日也未去龙门,所以……对不起?

    方静好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无名的火,一把把他拉起来,用力的摇晃:“你给我清醒些,听着,不管你和文娇龙之间出了什么事,现在,你必须把染料铺子的事先说清楚!”

    她还未反应过来,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有些迷离,却一眨不眨的看着她,让她忽然松了手,怔了怔:“你没喝醉?”

    容少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她神色中带着恼怒,已不似那日一般脆弱不堪,那日她就如一只破碎的风筝一般,忽然倒下去,那一刻,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后来……他的眉心轻微的耸了耸,忽然仿佛笑了一下:“你刚才说什么?”

    方静好狐疑的看着他许久,才道:“既然你没喝醉,我有几件事要问你。”她想了想道,“我刚才碰到齐叔了,齐叔说上次送去刘府的那批货出了问题,一洗就褪色,叫人验过货,是染料的问题。”

    方静好盯着容少白,见他似乎愣了一下,眉宇间也浮上一丝愕然,仿佛没有听清般重复:“染料的问题?”

    方静好点点头又道:“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问题,也就是说,是那家新联系的染料铺子有问题。”刚听齐叔说时,她不是没有想过是不是容少白为了贪图小便宜所以找了一家质量不过关的铺子,可现在看来,他那错愕的神情又仿佛不是装的,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竟是松了一口气,这种情绪连她自己也有些愕然。她在心里想了许久,才有了解释,对了,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出在容少白身上,那么自己也未必能脱得了干系,所以她才会如释重负吧?嗯,定是如此。

    于是她抬起头问道:“那家铺子,是你自己找的,或者,是通过什么人介绍的?”

    容少白眯起眼,方静好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见他神色间似乎飞快的掠过一丝什么,正要问,他却笑一声:“是我自己找的,一间染料铺子而已,我还搞的定。”

    方静好盯着他,想从他表情里找寻些什么,但他却已恢复平日里懒懒散散的样子,唇边一抹无所谓的笑,没有骨头似的靠在床栏上,她不由得提高声音:“好,你搞的定,结果呢?结果送去刘府的一百匹布全部报废,先别说成本,就说锦绣织这么多年的声誉也有可能毁于一旦,你怎么搞定?你怎么负责?你告诉我!”

    容少白似乎怔住了,半响没有说话,方静好正待开口,门忽然猛地开了,桃心神色尴尬的道:“四少奶奶,梅若……”

    梅若?方静好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扭过头看了看容少白,却见他神色没什么变化,于是又转过头看桃心:“梅若怎么了?”

    “梅若一直跪在廊下,说是……”桃心也忍不住看了容少白一眼,“说是有事要向四少奶奶禀告。”

    方静好并不意外,其实在她出门之前,梅若就似乎有话想同她讲,让她狐疑的是,梅若会有什么事要跟她讲?在这个院子里,梅若是唯一和她最少瓜葛的人,她来去都静悄悄的,几乎让自己忘了她的存在。她思索片刻道:“让她起来吧,有什么事进来讲。”

    桃心一愣:“四少奶奶还是出去吧,这……”她眼光游移在容少白与方静好之间,神情间满是担忧。

    方静好不知是什么事,但直觉却不是很好,她却没有站起来,只是道:“是她有事要跟我说,不是我有事要跟她说,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迎她不成?”她看了一眼容少白,“四少爷你说呢?”

    容少白浓眉一蹙道:“让她进来吧。”

    桃心这才去了,不一会功夫,梅若进来了,她脸色苍白,神情却淡然,只是一进门便跪在地上:“四少奶奶。”

    方静好怔了怔,她为何只唤自己一个?她淡淡地道:“桃心说你有事要告诉我,什么事,说罢。”

    梅若低着头却没有丝毫犹豫地道:“是。三日前的那天夜里,四少爷很晚才从外头回来,桃心身子不好,桃玉在照顾她,于是婢子便去伺候四少爷,四少爷叫婢子陪他喝酒,想是后来喝多了……婢子挣脱不开,也怕喊叫起来尴尬……婢子如今已非完璧之身,自知无颜再伺候四少爷与四少奶奶,请四少奶奶成全婢子一死,也好让婢子洗清这一身的罪孽。”

    方静好怔怔的坐着,她甚至有些不明白梅若说了什么,容少白却猛地站了起来,盯着梅若,眼神犀利:“你……你说什么?!”

    梅若低着头,声音虽有一丝颤抖,却似乎并不畏缩:“婢子知道四少爷是喝多了,可是事已至此,婢子唯有一死,才能赎罪。”

    容少白张着嘴,忽然冷笑:“你、我明白了,是娘的意思?”他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方静好不紧不慢的道:“别张口闭口都是死,你先起来吧。”

    身后的桃心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见四少奶奶这么说,更是怔住了:“四少奶奶……”

    方静好没有理会桃心,更不看容少白一眼,脸色平淡的有些出奇:“梅若,这件事我不能做主,换句话说,你生还是死,不是我说了算的,你先出去吧,我会给你个答复。”

    梅若已稳稳的站起来,福下身道:“是,四少奶奶。”说罢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也不理会桃心的咬牙切齿,径直走出去。

    桃心道:“四少奶奶,这件事定不是这样的,四少爷……”

    “你也先出去。”方静好打断道。

    桃心看了看方静好又看了看容少白,终于一跺脚走了出去。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两个人,容少白的神情有些窘迫:“我和她……根本没有……”

    “吃饭了。”方静好忽然站起来朝外走去。

    一路上,她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先别说这件事是真是假,梅若敢说出来就必定不是空穴来风的,容少白喝醉了,他的话也不一定可信,也许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容少白刚才梦呓般的那句“对不起”,是了,他如果不是做了什么,又为何要说对不起?他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文娇龙吧?为了和梅若的事,所以觉得心生愧疚,才不敢去见文娇龙,他倒真是痴情,只是文娇龙呢?她真的在乎这份痴情么?

    曾经,她是不在乎文娇龙的,当然,也不会在乎再加一个梅若,只是她竟有些纷乱,也许是锦绣织的事情一波未平,现在一波又起,再加上柳氏昨日的那番话,和怀里的那串钥匙,。无论如何,这件事,她要好好想一想。

    她无意识的踏进饭厅,直到感觉到许多目光投注过来,才微微回转神,走过去。柳氏不在,她身子不爽,这几日都是在自己房里用饭的。还有宋氏和梅雯……方静好略微扫了一圈,竟然连容百川也不在。厅里忽然少了那么多人,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但众人看她的目光却是灼热的,甚至带着些古怪。

    她不理那些目光,正要坐下来,却见奶妈道:“四少奶奶,太太不在,您坐这里。”

    她微微一愕,只觉得射到身上的眼神更热了几分,只好飞快的坐下来,葛氏首先拿起了筷子,却被奶妈打断道:“二姨太,四少奶奶还未说开饭呢。”

    方静好一愣,葛氏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奶妈!你算什么东西,居然这样跟我讲话!”一旁的容少弘短短几日就看起来憔悴了不少,眼袋黑的跟熊猫似的,似乎也想帮他娘说上一句话,但随即又满面愁容的坐下去。显然宋氏与梅雯的事对他不是没有打击的。

    奶妈道:“二姨太,我奶妈只是个下人,但太太说了,这些日子身子不爽,需要静养,府里的事全权交给了四少奶奶,所以从今日开始,四少奶奶就暂时替太太处理府中的各项事务,二姨太适才想必也听的清清楚楚了吧?”

    葛氏一时语塞,狠狠的瞪了奶妈一眼。

    沈氏见气氛尴尬,连忙温婉的笑了笑:“以后要辛苦四弟妹了。”

    方静好这才明白过来为何适才走进来时众人的目光是那般,想来太太的话早就传下来了。她微微一笑诚恳的道:“静好资历尚浅,很多事还要有劳二婶、二姨娘和几位嫂嫂帮忙。”

    “四弟妹哪里话,都是一家人,应该的。”陆曼轻轻一笑,眼睛便又重新落在爱子身上。

    胡氏倒没说什么,只是翘着兰花指看戏一般,偶尔眼光停在方静好身上,眼底是莫测的神情。

    容紫嫣却问道:“四嫂,四哥呢?不来吃饭么?”容紫嫣的话一出口,葛熙冉也抬起头来。

    “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算不算是个东西?”此时,厅外忽然响起拐杖敲击地板的声音,众人抬头望去,却是容少白扶着老夫人进来了。容少白目光落在方静好身上,嘴唇蠕动了一下,方静好却不着痕迹地低下头去。

    葛氏一见是老夫人,便也不响了。奶妈连忙过去扶老夫人坐下来,老夫人扫了一圈四周,眉宇间是愁容,长叹一声道:“你们哪,发生了那么大的事都一个个瞒着我,这下好了,家里当家的病了,不找个人来暂代,还会弄成什么样子?还有什么好争来争去的?”老夫人看了葛氏一眼道,“金枝啊,三房出了这些事,你也要自个好好想想,若不是平日里你逼得太紧,小蝶和梅雯想必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葛氏讪讪然,但对老夫人似还是尊重的,应了声。

    老夫人道:“我年纪大了,也活不了多久,剩下的日子只想看着家里和和气气的,其他一切都是假的。”

    众人也一一应了。

    此刻容少梓忽然小声地问他娘:“娘,我肚子饿了,什么时候可以吃饭啊?”

    老夫人的脸上浮起一些慈爱的笑容,众人脸色也都缓和了些,方静好一笑道:“奶奶吃饭,大家吃饭。少梓,你多吃些。”说罢夹了个鸡腿到容少梓碗里。

    吃饭间,她才知道容百川是和韩澈一道走货去了,想到韩澈,她纷乱的心才定了下来,饭吃到差不多了,众人都要离席,却听胡氏忽然道:“奶奶,明日便是少澜的忌日了。”

    方静好一怔。

【074】、溶洞

    提起容少澜的忌日,众人脸上的表情是各异的,沈氏与容紫嫣、葛熙冉唏嘘不已,陆曼毕竟与容百川是在外国结的婚,没有见过容少澜,但也听过容少澜的事,所以也让容少梓收敛了嬉闹,只安静的坐着。老夫人长叹道:“唉,一晃眼,少澜便去了那么多年了,少白,我还记得小时候你们总是形影不离的,唉,如今你也想你二哥吧?”

    听到老夫人的话,方静好不觉朝容少白望过去,刚才吃饭的时候,她总能感觉到容少白的目光在她低头吃饭的时候似有似无的扫过来,当她抬起头时,却又移开了。而此刻,她看着他,却发现他如同心不在焉一般,根本没有在意到她的眼神,就连老夫人在说什么也仿佛没听见一般,老夫人不解地唤了声:“少白。”他却抬起头来,轻轻一笑:“是啊,不知二哥在那边好不好。”

    众人自是又一番唏嘘,方静好暗叹,容少澜生命虽短,倒也是值得的,至少,他走了那么多年,还有那么多人怀念他,就连葛氏和容少弘不满的神情也收敛了不少。想来容少澜在世时,对他们也是不错的。

    不过,也只是如此而已,人都不在那么长时候了,方静好不禁想到,如果容少澜现在还活着呢?以容少澜的才能,若是有了子嗣,继承容家基业是早晚的事,对于这样一个人,葛氏与容少弘想必早就把他当做眼中钉了,想着法子对付他还来不及,又怎会如现在这般,也生了几分感慨?这里的人,也许只有死了的,才会让人放心,让人生出同情与怀念来。

    让方静好心里微微一动的还有容少白,他刚才究竟在想什么呢?是梅若的事、文娇龙的事,还是想起了他早逝的二哥有些难过?总之,方静好觉得他刚才说话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夹带着一丝暗哑,那双从来慵懒不堪的眼睛里,像是藏着许多事。她又向他投去一眼,却见他唇边似笑非笑,眼神却不知落在何处,此时,胡氏道:“每年少澜的忌日,娘总会安排慧济寺的师傅前来作法超度,如今娘病了,这件事……”她的目光忽然转向方静好,“四弟妹你看如何办?”

    方静好没料到她会问起自己,一时怔了怔,才回过神来,现在自己是暂当家人的身份,若说胡氏问她的意见也是正常的,只是她总觉得胡氏与以前有些不同了,至于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关于上次桂香的事,她虽然不提但也放在了心上,这件事只有两种可能,故意和无意。若说是无意的,那么或许真的只是巧合而已,胡氏曾交代过桂香见到了自己要表示感谢,那日桂香见她也在便记起主子的吩咐说了一句;或说是有意的,那么无疑便是胡氏授意桂香这么做的,胡氏为何要这么做?方静好初进府时,胡氏对她是没什么恶意的,甚至还有些想拉拢的意思,后来她才知道,是因为方春来的关系,胡氏把自己看作了“自己人”,如今,这道关系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当然,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关于方春来铺子是否真的转让的事她还没有确定过,她决定找个机会探探虚实,不过眼下对胡氏,她还是持保留态度的,于是淡淡一笑道:“二嫂,二哥的祭祀是大事,静好虽然来这里不久,但也知道娘对此事必定是极重视的,虽然娘病了,但祭祀的事马虎不得,还是按照原来的规矩来办吧。”

    葛氏阴阳怪气地道:“四媳妇倒真会下定论,不用问过太太么?”

    方静好笑一声,直视她,声音不响却很清晰:“娘既然把当家的权利交给我,就是相信我能做好,我若做不好,也理应受罚,这一点二姨娘用不着担心。而我,既然答应了娘,也会尽我所能把事情做好,从我答应娘的那一刻起,直到娘收回我的权利,我就是容家的当家人,也请二姨娘不要怀疑我的能力。只要一些人不再兴风作浪,齐心协力为这个家,是没有什么做不好的,反过来,如若他们还不知悔改,为了这个家,我也断然不会再姑息。”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老夫人的脸上浮起一抹赞赏的微笑,其他人的表情却不尽相同。容少白目光一明一暗,忽然站起来道:“奶奶我累了先回房了,待会儿叫奶妈扶你回去。”说罢便出了屋。

    方静好一愣,也站起来道:“没什么事大家就散了吧。奶奶,我还有事找少白,也先回房了。”

    老夫人显然是误解了方静好的意思,那笑容里带着欣慰,摆摆手道:“去吧去吧,好好聊聊去。”

    方静好也不想解释,出了屋,她见那抹翠绿色的身影似乎走得很快,她追上去道:“容少白等等!”

    前面的身影顿了顿,才转过身道:“有什么事非要在这里说么?”

    “我怕等下就找不到你。”方静好坦白的道。

    容少白侧过脸,忽然哼笑一声:“你怕我去梅若的屋子里?”

    方静好一怔,却道:“我就是来问你意见的,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说了我没做过!”容少白恼怒的掀起眉,忽然盯着她道,“你不相信我?”

    你不相信我。韩澈也问过她同样一句话,当时她不假思索便回答了,而此刻,她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容少白怎么会问这样一句话?难道在他心里,她是一直相信他的吗?呆了几秒,她道:“我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不知是不是月光摇曳下的错觉,容少白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寂寥的神情,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他露出标志性的“腐笑”:“也是,就连我也不相信我自己,那天我是喝多了,我是把梅若拖上了床,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方静好无语,半响她淡淡地道:“这几天我还有其他事要做,等事情处理好了,我会去问问娘的意思,如果娘同意,你就把她娶进门吧。”她顿了顿,“至于文娇龙……”

    容少白的眼睛眯起来,方静好接着道:“你可以去问问她的意思,若她想,我便乘着梅若的事把她的事也对娘说了,只要娘应允,一同进门也无妨。”

    “不要把她扯进来!”容少白幽黑的眼里蓦然间漫上一丝讥讽,“才当家一天而已,说话倒真是像模像样。”他眼底是看不清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幽然,“你就那么想把她们都接进门?”

    两张脸离得那么近,灼热的气息充斥在周围,方静好觉得此时的容少白有些不一样,为什么他是一副……受了伤的表情?他不应该欢天喜地吗?就算迎娶梅若不是他所愿,但文娇龙呢?如果文娇龙能一起嫁进来,他们不是可以长相厮守了吗?她下意识的后退一步道:“那是我答应过你的事,也是你答应我好好做事的条件不是吗?”

    他为何如此委屈?委屈的不应该是她吗?吃饭的时候她也想过,这件事往小了说是四房的事,往大了说也是府里的事,也是她这个当家人应该处理的事,所以她才在他出门后追了出来问他要怎么办。他以为她想处理这件事?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文娇龙她可以不在乎、梅若她可以不在乎,但不知为什么,当听到梅若说完那段话时的那一刻,她心底还是堵塞的,像是忽然生出一道软绵绵的墙,她匆匆去了饭厅,也许不过是想让自己静下来理清头绪。她苦笑一声,原来自己不过是一个俗气的女人罢了,就算不是自己心爱的人,毕竟她的身份也是尴尬的。

    忽然,一群下人丫鬟提着灯笼正在巡夜,她回过神对他道:“你愿意跟我去个地方吗?那里比较安静。”说罢,她经过他身边缓缓朝前走去。抛开那些莫名的烦闷,她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关于染料铺子的事,刚才还未说完便被梅若的事打断了,她必须再弄弄清楚,只是,本来是可以回桃苑的,但不知为何,她却选择了去另一个地方。

    容少白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也走上前去。

    走了一段,他终于问了声:“你要带我去哪?”

    方静好不语,直到看见那座假山,她才回过头来道:“呶,就是那里,跟我进来。”

    她弯身爬进溶洞,对愣在一边的容少白招招手,容少白一时怔住了,她弯着身子站在溶洞里,身影那么瘦小,分明刚才说那番话时是那样笃定、沉稳,却在挥手间让他恍惚觉得如同另一个人一般,月色朦胧,洒在那些芭蕉叶上,却是柔和的绿,她一身月牙白的棉布旗袍,竟也染上了几分绿,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特别明亮的光芒,让他忽然便想起西湖之上,她那抹如同融入了青山绿水中的笑容。他愣了许久,再抬头,她已不见,才飞快地走进溶洞去。

    溶洞很小,最多不过容纳三个人,方静好伸长了腿坐着,容少白的眼神有她开叉的裙摆处移开,不知为何觉得喉头有些炙热。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他扭过头问。

    “这里不好么?这里说话很安静,记得第一次来这里,还遇到了韩澈……”她望着天边的月光,不觉道,却猛地止住了话。

    容少白面无表情的坐着,她不响,他也不响,眼底却是莫名的情绪,然后,过了许久他忽然道:“那天你说的做朋友,也是随便说说的吧?”

    方静好不由得凝注,她不明白他为何说起这件事,也不明白他为何在前面加了个“也”字,他从哪里感觉她不是诚心的,而她又有什么话“也是”随便说说的?

    她沉默半响摇了摇头:“我是认真的,或者,我是这么想的,你哪里觉得我是随便说说的?”

    容少白半侧着头看着他,细长的眼睛里有一丝淡淡的光芒,像是天边的星星一般一闪而逝,却没有说话。方静好吐了口气道:“容少白,想要做朋友是想法,能不能做朋友还要看缘分。”她忽然轻笑一声,“我们之间是什么缘分?我记得你说过,是前世的冤家。冤家要做朋友,必须要更多的努力才行。”

    她本是想与他说染料铺子的事的,却没想到说的话却多起来,或许是因为这个溶洞让她敞开了心扉的缘故吧?她这么想。

    “要多努力?”他的声音透过溶洞的石壁传过来,带着几分沉闷,又像是有回音一般,让方静好的心微微一动。

    良久,她笑笑:“我也不知道,或许我自己也做不好,我以前的朋友都是随着时间去交的,从来没有过刻意要那么做。”

    “就像你跟韩澈?”他忽然道。

    方静好心里一凛,竟有些乱了分寸,却听他笑了一声,带着些许讽刺,“除了他,是不是所有的人你都可以刻意?为了做容家的当家人?”

    方静好猛地站起来,她以为经过那么久,自己已经能够好好的与他相处,但原来他还是只要一句轻易的话便可以将她激怒:“容少白,你认为我说要和做朋友是为了要做当家人?是为了讨好你?”

    “那么是为了什么?你又为什么答应做当家人?”他忽然转过身来,目光灼灼的看住她,让她竟有些纷乱。是为了什么?她为什么答应柳氏做当家人?那一刻,她有些惶恐,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为了拥有更多的权利,有一天可以远走高飞……是为了和韩澈的承诺?可是这一切,她又怎么说?她深吸一口气:“是娘的意思,我不知怎么拒绝。”

    容少白凝视她片刻,笑一声:“你如果想要拒绝,不会没有办法。”笑容里似乎有些不着痕迹的苦涩,“我们做不成朋友,因为你从未把我当做是朋友。”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容少白,仿佛一针见血,她真的是这样的吗?虽然她想和他好好相处,也希望他好,可是从内心里,她还是从未把他当做是真正的朋友,她这样说,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是无所事事,什么都不懂的,也根本不了解别人的内心,就算他爱文娇龙,也许他还是不了解她。可是这一刻,她竟有种被人看穿的窘迫,她不觉冷冷道:“你呢,你又怎样?你把我当做朋友了吗?如果是,那么你告诉我,那个玉珠算盘是怎么回事?你和娘又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就算是染料铺子的事,你又说了事实吗?容少白,你现在告诉我。”

    “别说了。”他的脸色猛然沉下。

    “为什么不……”

    “别说了!”容少白猛的瞪住她,神情阴郁,两人不甘示弱的对视,半响,他放缓了语气道:“染料铺子的事……我会解决,你别问、也别查了。”

【075】、生辰

    容少白的话让方静好的怒气淡了下去,却又升起强烈的迷惑。

    “铺子是你选的,如果事情解决不了,你是要承担一切责任的。不是闹着玩的。”方静好看着他道。

    “我没有闹着玩,从决定找铺子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侧脸竟有几分不常见的认真。

    方静好心底的疑惑便更深了,他不是闹着玩的,他是认真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当初找铺子时他也不会寥寥草草便了事,她忽然便想起老夫人寿辰前一晚,他在锦绣织一整夜,容少弘说他是为了看着工人们赶制送去刘府的货,当时她还很诧异他会那么拼命。现在想来,他竟真的好像是很在乎这第一批用新铺子染料的货的,既然如此,应该不会出那么大的篓子。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呢?是容少白处事没有经验着了人家的道?可他分明还帮她揭穿过一个骗局,照理不会那么不小心。除非,那是一个让他信得过的人。容少白宁可自己全部担下来也不肯说出实情,难道是为了要袒护一个人?她的心里忽然灵光一闪,却又抓不住头绪。

    在她知道,容少白在乎的无非就这么几个人:文娇龙、老夫人、或者还有容紫嫣和葛熙冉。文娇龙不是容府的人,就算出了事她也不用负责;老夫人的病是寿辰上才突然好的,更没可能;容紫嫣和葛熙冉基本足不出户,要说她们与外头的人有什么关系,她也无法相信。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一个是府里的人,否则就算是出了什么事也不用那人承担,容府再大,毕竟不是官府,管不到外头去。那么,到底是谁呢?她心里反反复复却抓不住头绪。

    半响,她道:“你准备如何解决?”

    “重新赶制一批货补上,再去各家府上道歉。”他道。

    方静好错愕的望着他,他们的想法竟是如此相似,她想笑,望着他薄薄的唇抿起来透着几分坚毅,竟笑不出来了。

    这个人,是她不了解他还是她曾经的了解的他其实只是个表象呢?与他相处越久,她越发现他其实没那么没用。也许他想作弄你时可以把你弄的鸡飞狗跳,不想做事时可以整天整天的吃喝玩乐无所事事,一切纨绔子弟做的事他都做过,但他若认真起来,竟也让她惊讶。

    就像上次的纸团事件揭穿了之后,有一天他忽然会算了许多题;就像他忽然便去锦绣织干活了……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他忽然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原来你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的。”方静好道。

    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动怒,只是笑一笑,那笑容有几分凄凉的味道:“你是在安慰我么?我从来都是没有脑子的,我不如二哥、不如韩澈,也不如书淮。过去的二十几年,我没有认真做过一件正经事,果然,就算做了也做不好,连最简单的寻铺子的事也做不好。有脑子的人会这样么?”他的脸上又挂上那么满不在乎的轻笑,“也好,也省的别人生了希望。”

    方静好张了张嘴,不知怎地,望着他的神情,心头有些酸涩。半响,她轻声道:“容少白,很多事就算是做过了也不一定能做好,比如说爱过一个人也不一定懂得如何去爱,死过一次也不一定不再害怕死亡,更何况没做过?那些事都是在一遍遍的失败中学会的,不一定会做的更好,但至少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么多,也许是因为容少白的那一句“你从未把我当做是朋友”?

    侧过脸,见他望着自己,月色倒映在他的眼底,有几分迷离,她轻轻一笑:“桃心和紫嫣告诉我你原本不是这样的,奶奶叫我相信你,她跟我说了许多你小时候的事,说明一个人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变好或是变坏,也只是在一念之间而已。你有没有想过你不想别人对你有希望,是因为害怕别人对你失望?只是无论如何,你还有了解你的人,他们了解你的过去,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愿意相信你,而我,在这里,我什么都没有。”她站起来,慢慢走出溶洞,“那批货的事我已经交代过齐叔了,如果可以,你明天去看看吧。”

    回到桃苑,桃心也已得到了她做当家的消息,方静好淡淡一笑:“只是暂时的。”桃心道:“暂时的也好,若是太太没有那份心,怎么不叫二姨太不叫其他少奶奶?这下好了,四少奶奶,你准备怎么处置梅若?”

    原来小丫头是在高兴这件事,她做了当家的,对于容少白和梅若的事自然也多了几分自主权,她只是道:“我还没想好。”

    桃心有些担忧:“四少奶奶不会是信了梅若的话要四少爷把她娶进门吧?”

    “有什么不妥吗?”方静好反问道。

    桃心摇摇头:“四少奶奶你想呀,上次你叫梅若去伺候酒醉的四少爷,他们也没发生什么事,怎么这次就发生了?婢子总觉得里头有猫腻。”

    “猫腻?”方静好若有所思。

    桃心半响才道:“梅若原本是太太的人。”

    方静好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桃心,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让我在府里位置巩固些,日子好过一些,可你知道府里权利最大的是谁?”

    “当然是太太。”桃心不明所以地道。

    “那就是了,我现在是暂代的当家,真正当家的还是娘,要想日子过得好些,娘的意思是不能不顾及的,一些事如果对自身没什么大的损害,就依着娘,不是最好么?”桃心是个聪明的丫头,自己的意思她应该明白了,容府里,柳氏是有绝对的权威的,自己对梅若与容少白的事也不是没有怀疑的,梅若到桃苑这么久,若是存心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不可能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她这样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城府极深,在等待最好的机会,一种是她本也是不情愿的,只是被逼到没办法了。这两种可能,方静好觉得后者更有可能,显然桃心也看出来了,所以才会说出“梅若是太太的人”那句话。可是即便梅若跟容少白是柳氏的意思,她又能说什么?对于一个媳妇来说,她自觉其他都做得过得去,只是有一样,为容少白添子嗣这件事她是无法做到的,光是这一样,如果柳氏存心为难,她已是有千般过错了,所以现在柳氏非但没有为难她,甚至连问都没问,只是塞了个梅若过来,若梅若能为容少白后继香火,她不是应该松口气么?何必还要去追究?所以,她是想顺着柳氏的意思的。

    桃心看了她一眼道:“这点婢子知道,婢子做了那么多年的下人不会不明白,可是,四少奶奶所说的对自身有没有损害到底是什么底限?”她顿了顿道,“依着太太的意思固然能和和气气,可四少奶奶自个心里头呢?和别人分享四少爷,难道对四少奶奶来说是没有一点儿损害的?四少奶奶没有一丁点往心里去么?”桃心在府里头做了那么久的下人,很多道理不是不明白,大户人家三妻四妾本没什么,但做妻子是有几个愿意的?贤惠的、做主给自己丈夫纳妾的也不是没有,只是,虽然她们那么做,心里还有难受的,可是四少奶奶……她从未见过一个女人提起给自己丈夫纳妾如此淡定的。

    桃心心里正想着,方静好却愣住了。她原本以为桃心担心的是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所以才对她说了那番话,没想到她担心的是梅若的出现会让她和容少白关系更不如前。她之前一心想的也是要怎样保护自己,也从未想过梅若一进门会不会和容少白真的产生感情。现在想来,她真的是不在意的吧?还是因为想了也没用?容少白和她不过是一纸契约的名义夫妻而已,他心里有文娇龙,无论以后他对梅若是否真的会动情,与自己好像也是不相干了。

    她轻轻一笑,竟有些苦涩:“桃心,男人的心要是在你这里,怎么赶也赶不走,要是不在,再挽留也没有用。”

    “谁说没有用?”桃心扁扁嘴,“四少奶奶和四少爷前段日子分明已比以前融洽了许多,要不是梅若插了一脚……”她有些失望,不过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四少奶奶,人的心都是肉做的,四少奶奶对四少爷好,四少爷不会没感觉。四少奶奶知不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

    “后天?”方静好愣了一下,“二哥的忌日?”后天不是容少澜的忌日么?

    桃心脸色有些黯然:“四少奶奶也只记得这个么?”

    方静好不明所以的望着她,后天还有什么特殊么?难道她还应该记住什么?却听桃心幽幽地道:“四少奶奶,后天,是四少爷的生辰。”

    方静好不由得凝注了。桃心继续道:“四少奶奶,自从二少爷走后,老夫人也病了,四少爷的生辰便被二少爷的忌日替代了,很少有人记得,每年的那一天,四少爷总是远远的离开这里,婢子想,四少爷心里是苦的,只是,以前,只有婢子一个人看在眼里。”桃心眼睛湿湿的,“现在四少奶奶来了,婢子斗胆,请四少奶奶在那一天别再让四少爷出去了,让四少爷开开心心的过个生辰。”

    容少澜的忌日居然是容少白的生日。方静好心底漫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容紫嫣的话、老夫人的话,和现在桃心的话一一浮现在脑海。容少白病了许多天也没人知道,容少白小时候每年的生辰从不如容少澜般被那么多人记得,直到现在,他的生辰变成了一个痛,便再也没有人记起他了。她忽然便想起那日两人本来气氛好好的,她忽然提起容少澜的忌日,容少白忽然发火走了,而刚才吃饭的时候,容少白的神情那般迷离,不知不觉,喉头竟有些堵塞。

    她吸一口气,淡淡道:“明日我还要去锦绣织,再说吧。”

    齐叔到底是锦绣织的老伙计了,很快便找到了一家新的染料铺子,大概吸取了前次的教训,这次是谨慎又谨慎,底下的伙计们听到染布单匹就有赏,劲头很高,很快便开始忙碌开了,方静好一大早便去了锦绣织,齐叔已侯在门口:“四少奶奶,那些货已重新赶制,那张画纸也已交给了孙嫂,孙嫂一个夜里便绣出了花样,现在是否就能让雨儿送去‘花想容’让方师傅做出来再连同那批货一起送去刘府?”

    听到“花想容”三个字,方静好怔了一下,看来齐叔如同很多人一样,是不知道方春来铺子的事的,她觉得正好乘此机会可以确认一下,便点点头道:“齐叔,雨儿呢?我有事交代他。”

    不一会,齐雨来了,手里捧着一匹淡粉色的绸缎,齐叔忙着看着那些下人干活,方静好接过那匹绸缎细细端详,孙嫂果然是妙手,她心里的图案被栩栩如生的绣在绸缎上,活泼俏皮的图案配上古色古香的碎花,连方静好也觉得欢喜,她仔细检查过,才把绸缎重新交回齐雨手上:“雨儿,你把这布送到‘花想容’,就叫掌柜的按照这个尺寸做一件对襟衫,样式无需太出挑,只要能把上面的绣花图案衬托出来就好。”她问过齐叔,刘府的小姐目测的尺寸与自己差不多,也是瘦瘦的,于是便把自己的尺寸给了他,又道,“还有一件事,听说方师傅前段日子想转让铺子,这些天我也没见他,想让你帮我去打探打探,方师傅是否真的转让了铺子回了老家,免得我爹挂念。”

    府里现在没人不知道四少奶奶与“花想容”方师傅的关系,齐雨点头道:“知道了,四少奶奶。”抬起头,望着她,张了张嘴终于道,“四少奶奶,五小姐……这几日可好?”

    方静好愣了一下,见齐雨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关切,心下柔软,微微一笑:“太太已回了马探长提的亲事,只是这几日家里出了许多事,不知五妹心情如何,你放心,等我回了府,会去看看她。”

    齐雨像是被人揭穿了心事一般幽黑的脸颊猛地绯红,搓着手半响才道:“谢四少奶奶,我这就去裁缝铺。”

    方静好望着他的背影莞尔一笑,忽然听到噗通一声,扭头望去,一个下人背对着她,一人扛着好几匹棉布,大概扛的太多,挡着了前面的路,撞了另一个伙计,那伙计手里的布匹掉在地上抬头正不满的盯着那人,一瞬间神色却有些怪异。

    方静好皱了皱眉,走过去道:“我知道你们这几日连日赶工也身子也有些吃不消了,但这批货真的很重要,若不能扛那么多就不要勉强,一点点来,急功近利反而会适得其反。”

    说完一番话,方静好见面对着他的那个伙计望着撞他的那个伙计,脸色变得极尴尬,她不觉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时错愕的张大了嘴巴:“怎么是你?”

【076】、齐心

    这个扛着好几匹棉布的伙计居然是——容少白。

    阳光下,他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一张脸映的红彤彤的,和平日里那慵懒闲散的模样竟是完全不同。此刻,他脸上是颇为不自然的表情,侧脸看了方静好一眼,嘟囔了一句:“是我,怎么了。”

    方静好吩咐了那伙计几句,转过头来看住容少白:“你怎么……”看到他的样子,她心里又惊讶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容少白却耸耸眉恢复了一贯的戏谑:“像不像第一次碰到你时的打扮?不过这一次是我自己罚自己。”

    方静好记起第一次见到容少白时他也是这般打扮的,只是就如他说的,那次是被柳氏罚去做苦力的,而这一次……她张了张嘴,脑海里却是桃心说过的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去看他们染布。”容少白扔下一句话便走了。

    方静好呆立了好一会,才去前厅找齐叔,齐叔正在算账,方静好道:“齐叔,二哥留下的那个玉算盘可还是在你这里?”

    齐叔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啊,上次给四少爷他不要,便暂时放在了柜子里。”说罢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算盘交给方静好,方静好接过来,那算盘是透彻的莹白色,珠子颗颗饱满圆润,摸上去有些微凉,她心里忽然就想,这样的算盘,想是每个小孩子都好奇、欢喜的吧?

    心里一个念头闪过,她问道:“齐叔,做一个这样的算盘需要多少时候?”

    齐叔道:“这……老奴也不知道,只是记得那一次是太太去卢掌柜那儿订做的,提前了一个多月准备呢,而且价格不菲。”

    方静好略微有些失望,若需要一个多月时间,怕是来不及了。她微微沉吟片刻,忽然道:“齐叔,我要出去一趟。”

    饰品铺里,卢老板讨好的跟在她身后:“四少奶奶,您需要什么?”

    “卢老板,你还记得几年前容太太来定制的玉算盘么?”方静好眼神扫过柜台问道。

    “当然记得。“卢老板笑道,”那时正值容二少爷的生辰,容太太吩咐我做个玉算盘,说是送给二少爷的礼物。”

    “那算盘据说要很久才能做好?”

    “是,那种东西本就少有客源,我是找江西玉器厂订做的,东西打个来回怕也是要上好几日。”

    果然和齐叔说的差不多,方静好无奈,又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卢老板最是会察言观色,此刻见方静好神色间颇为失望,忽然想到什么,道:“四少奶奶可要算盘的挂饰?”无论如何,容府的四少奶奶可是大客户,他总不能让到手的生意飞了。

    “算盘挂饰?”方静好心里一动,“拿出来让我看看。”

    回到作坊,齐雨也已在了,果然如胡氏说的那般,“花想容”已易主了,现在的老板便是方春来以前的徒弟,问起方春来的去向,那人说师傅那日一回来便收拾了细软,第二天把铺子交给他就匆匆离开了。

    “现任的掌柜姓杜,杜师傅说,那日方师傅回来的时候脸上都是淤青。”齐雨道。

    这倒让方静好惊讶了片刻,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容少白,那日他不也是满脸的淤青么?她无法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但这也实在巧合。不过总算是确认了方春来离开柳眉镇的事,心里终究踏实了些。

    她问道:“四少爷呢?”

    方静好走进染坊的时候,容少白正用一根巨大的木棍搅动那一缸调和了染料的水,从背影看着倒也有几分像模像样,只是当她走过去时,不禁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是得了什么病,仔细一看,才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容少白的脸上沾满了绿色的染料,如电影里的“绿巨人”一般,正面目狰狞的对付从染缸里头挑出的一块布。

    从清晨到现在,他对这项看似简单的工作已经彻底失望了,神情间满是不甘,原来染一匹布也是如此之难的。他一边搅动染缸,不知怎么,便想到那日方静好坐在阳光下染布的情景来,她跪在地上,看着满地的棉布皱着眉思考,他走过去揶揄她:“你染的是一只蜕了皮的蟾蜍么?”

    “你染的是一只蜕了皮的蟾蜍吗?”忽然耳边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容少白以为自己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一天,精神恍惚了,扭过头却看到方静好似笑非笑的表情,分明是初夏灼热的阳光下,她的模样却像是刚沐完浴一般,水湖绿的单衫,白皙的肌肤,弯月一般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狡黠。

    他忽然便更烦躁起来,飞快的搅动那一缸水,水珠飞溅开来,方静好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容少白,你知道怎么染布吗?”

    他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那也是他当初问过她的话,眼睛微微一眯道:“你知道么?”

    “你忘了我染过青色的棉布。”方静好歪着头缓缓道,“颜色匀称、遇水不褪。”

    听到这八个字,容少白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薄薄的唇紧紧抿着,半响开口道:“那又如何?就算你知道也不会告诉我。”

    方静好愣了一下,本想问他为什么不去请教那些染匠,但随即便明白过来,那是他四少爷的自尊心作祟。记起那天清晨,她蹲坐在这里的时候,过来看好戏的容少白问她,你知道怎么染布么?她反问他,他很干脆的道,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告诉你。

    她的眼神落在他的脸上,显然他也是想起了这么一茬,所以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吧?可她不是他,报复这种小把戏她没有兴趣去玩,何况就算要玩,也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轻轻一笑道:“容少白,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可以染好一匹布吗?”她没等他回答便继续道,“因为有人告诉我一句话,小菜加盐才入味,青出于蓝胜于蓝。”

    容少白怔了一下,嘴唇轻轻一动,似是在琢磨这句话,半响才道:“谁告诉你的?”

    方静好想了想,脑海里便浮现出那抹雪白的身影,一时间,那漆黑迷离的眼睛、那温润的笑意仿佛就在眼前。多则十日、少则五日。他已经去了多少天?一天还是两天?不想起时仿佛不觉得,一想起才发现原来时间有时候会这样缓慢。她咬着唇,不觉便露出一丝微笑,只要想起他的笑,她昏暗的心底便如同亮起了一盏柔和的灯光,照的整颗心都是暖的。

    方静好细密的睫毛垂下来,唇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隐秘的甜蜜,让容少白觉得有些莫名,那句话在他心里又念了一遍,他的眉梢下意识的扬了起来。整个锦绣织知道怎么染出青色布匹的人很多,那些染匠应该各个都晓得,但能把染色的秘诀变作那样一句话的人,除了那人之外,还有谁?不知怎么,他蓦然间便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刺眼,见她已抬起头来,便移开目光去。

    “知道怎么染青色了吗?”方静好见他神情古古怪怪的,不觉问道。

    “我是个俗人,不懂这些诗诗句句的,也没那么好的情趣。”容少白背对着她道。

    方静好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为何突然又不太对劲,猛力的搅动着水,那个巨大的绿色漩涡像是要把谁吞下去一般。她皱起眉头:“容少白,你是来染布的还是捣乱的?”

    动作蓦地停下,他转过身来一张绿脸对着她,她本是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有气,此时一看,忍不住笑了一声:“我看你现在倒像只蜕了皮的蟾蜍。”

    容少白眯起眼,正要发作,忽然看见她的笑,竟又扭过头去。心里想着,如果知道有这么一天,当初打死他也不会说这句话,然后听见她说:“走吧。”他脱口而出:“去哪?”

    “染布啊。”她淡淡地道,“我对齐叔说,底下的伙计染一匹布便是十文钱,现在我们比一比,谁赚的银子最多。”说完抱起地上的棉布走出去。

    容少白眼睛微微一眯,扭过头去看着那一缸绿色的水,不知为何心烦意乱,猛地站起来跟了出去。

    五月的阳光虽然已有些炙热,但心静自然凉,还有初夏丝丝的清风,方静好把一匹匹染好的布挂上架子,青色的布匹迎风招展,她满意的吐了口气,转过头去时,不觉怔了怔,容少白那件下人的衣裳被丢在一边,居然光着上身,正从染缸里挑出一匹布,蜜色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金黄色的光泽,细密的汗珠啪的一滴顺着背脊上的凹处滚落下来。她不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身体,只是这一次,也许是阳光太刺眼,她竟微微有些窘迫,觉得喘不过气来。怔忡间,却又好气,到底是个少爷,这么一点阳光竟已热成这样,一看便知平时是养尊处优,不干活的。

    她正要走过去,齐叔已拿了湿巾与茶水过来:“四少奶奶歇息会吧,这天气说热不热,可在大太阳底下站着,也是够呛。”

    方静好接过水和湿巾道了声谢:“不妨事,那些伙计天天如此不也没什么么?”她心底轻轻一笑,几个月前她在地上蹲了整整三天,除了齐雨,没有人和她说过一句话,而现在不过几个时辰而已,竟已有人端茶递水。身份不同了,到底是不一样的。

    齐叔笑笑,眼睛便随着容少白转,良久叹息一声,眼底是欣慰和隐约的担忧:“四少爷从一大早便来了,老奴叫他只看着就好,他偏不肯,非要亲自动手,唉,四少爷从小到大哪干过这样的活儿啊?就算是大太阳底下也没站过这么久。”

    方静好无奈地叹口气,却已拿过湿巾与茶碗去递给容少白:“要不要休息一会?”

    容少白扭过头却没有在意湿巾和茶碗,拎出一块布飞快地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方静好怔了怔。

    “我染的布啊!”容少白颇为不耐地扬了扬。

    方静好这才明白过来,他是想让自己检查检查,却又不好意思说,她走到架子跟前,看着那块刚刚着了色的棉布,学着韩澈的样子泼了一盆水上去,微微有些惊讶。水珠顺着布匹往下滑落,色彩竟也是匀称柔和。齐叔已凑了上来道:“四少爷,虽然这着色是否稳妥要等晒干之后才能真正看真切,但依老奴多年的经验来看,是错不了了。”说罢欢喜地忙活去了,那瘦弱的身子走动时还轻微颤抖着,似是十分激动。

    方静好抬起头,见容少白盯着自己,神色中有几分紧张和期待,似乎没有听到齐叔的话。那模样,像极了做完功课的孩子等待父母的检查,心里竟微微一软,朝他笑:“不错啊容少白!”

    一瞬间,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怔住了,嘴角僵硬的保持在一个位置上,方静好见他像是石化了,下意识的想推他一把,触手间却又猛地缩了回来,她的指尖是微凉的,他身上的温度却是灼热的,晃眼下,她看到他颈上一根细细的红线,愣了一下。红线下端,是一道符。那符她是熟悉的,是她从慧济寺求来的避邪符。

    容少白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不觉用手抓住那道符,竟像是掩饰什么似的。

    方静好轻轻一笑:“干活吧。”便重新蹲下来,见他还是站着,仰起头喊道,“别忘了我们是比赛,你再站着我说不定就全部染好了。”

    容少白一怔,唇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比就比,谁怕谁。”

    夜色初上,伙计们又忙碌了一天,一百匹布所剩的已不多,薪酬是日结的,方静好坐在大厅里,齐叔在一边发放银两,她便学着在账簿上记下来,主意是她出的,这笔钱,她也必须仔细记录,要有个交代。

    伙计们陆续散了之后,她算了算,把纹银用线穿起来递给容少白:“这是你的。”

    容少白看了一眼,忽然站起来道:“不是还是输给你了么?不用了。”说罢走了出去。

    方静好愣了片刻,望着他的背影笑起来,虽然这点小钱也许他不看在眼里,但他不要也是出乎她意料的,曾几何时,他半夜去账房“借钱”,又为了柳氏把每月的月钱交给她保管而与柳氏争执?她轻轻一笑把钱交给齐叔道:“把这些算在四少爷的月钱里吧。”

    容少白走出大厅,望了望天边的月色,这一天竟那么快便过去了。在他以前那么多年的每一天里,无论是舒适的躺在软榻上喝酒赏桃、还是坐在包厢里吃饭看戏,或是四处游玩,日子总是过的缓慢的,就算是后来去了锦绣织,开始的时候也总是觉得难熬的,毕竟是自由惯了,而今天,他竟觉得天色暗的那样快,仿佛刚才还是刺目的阳光,转眼便是繁星满天了。

    此时,一个婆子匆匆而来,见了他才停下来:“四少爷,我们老板的信。”

    容少白一怔,回过神来,接过那婆子的信拆开,在月色下眯了眯眼,信上只有一行小字,字迹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已有许久未见?是否忘了今日之约?

    脑海里浮现出那抹暗红色的身影,他沉吟片刻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换身衣裳就去。”

    那婆子很快走了,神色匆匆地未注意到树后站着的人。方静好收回目光,那婆子她认得,却也只见过一面而已,是把她拦在文娇龙屋外的那位。她在树下站了一会,指尖轻轻地碰到怀里的东西,良久,笑了笑,自语道:“看来是多余了。”

【077】、礼物

    文娇龙站在梳妆台前,染着凤仙汁的手指轻轻沾拭了一点凝想玫瑰露擦在脖颈上,从镜子里看到容少白,她牵起唇角露出一个完美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怎么不进来?”

    容少白站在门口,听到文娇龙的话才轻笑一声走到她身后去:“换了身衣裳才来,所以迟了些。”

    文娇龙在桌上的酒杯里倒满两杯酒:“我还以为你连我们的约定都忘了。”目光流转,笑容妥帖。

    “怎么会。”容少白坐下来,“我怎么会忘了每年今日我们之间的约定?”

    “还记得几年前的今日,我们第一次一起过生辰,那次我们通宵喝酒,一直醉到了第三天才醒来。”文娇龙莞尔一笑,妩媚万千,“少白,我们好些日子未见了,不如今日我们也这般如何?不醉不归。”

    容少白怔了怔,道:“明天我还要去铺子里染布。”

    文娇龙神情中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难以置信,他竟……拒绝她?这么多年以来,只要她想要的,他便是倾其所有也为她寻来;只要她想做的,他即便放下所有的事也会陪她去做。她喜欢吃荔枝,他叫人去广州运了来;她心血来潮要去游湖,他包下最大的船带她赏景……他说娇龙,只有你懂我。他喜欢抱着她,像个孩子一般的赖在她怀里。就算是看见她应酬在几个男人之间,他也没有开口询问过,更从未有过几日不来龙门看她,但最近一段日子,她发现他有些变了。而现在,他竟拒绝了她。她收敛心里微微的不安,笑道:“你会染布了吗?”

    容少白晃动着酒盅,不知想起什么,唇角不自觉的扬起一个弧度:“跟她学的,堂堂一个容家的四少爷居然要像一个女人学染布,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文娇龙的表情僵了一僵,容少白却接着道:“你不知道,她干活比男人还要厉害,我恐怕一辈子都没今日这么累过,却还是输给她了,看来我要好好养养精神,不能再输给她。”

    文娇龙笑一下:“是么?”她想要换一个话题,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随即便伸过手去,“这是什么?怎么从未看你戴过?”

    手指刚触碰到那根红线,却被人挡了下来,容少白嘴角歪一下:“一道符而已。”

    文娇龙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却依然是从容不迫的笑:“你以前不信那些个鬼神之说的。”

    容少白耸耸肩:“我当然不信,是她去庙里求的,说是避邪。”他想起方静好把这道符交给他时的模样,心底不知怎么轻轻一动。

    文娇龙道:“既然不信为什么挂着?你从来不喜欢这些东西,连我以前送的翡翠挂饰都不戴,说是戴着束缚。”她温柔地道,“来,我帮你解下来。”

    “我回去自己解下来吧。”容少白接口道,“不是要喝酒么?怎么不喝了?”

    文娇龙沉默了片刻,笑道:“是啊,喝酒,这是你最喜欢的女儿红。”她一口气饮下,面色如桃,缓缓靠在他肩上,媚眼如丝,“少白,我有些醉了。”

    容少白轻轻一笑,扶她到床上,她顺势倒下,脚尖一勾,容少白撑起身子,眼神不知怎么便落在床底下。

    那是一只兽皮的袋子,形状犹如一把枪,面上镶嵌着一颗孔雀蓝的石头。那一瞬间,他觉得极其眼熟,心里蓦地闪过什么。

    “少白?”文娇龙疑惑地望着他。

    他忽然站起来,穿上外衣道:“突然记起锦绣织还有些事没做完,先走了。”

    “这么晚?明天再去不行吗?”文娇龙不易察觉的蹙了蹙眉心。

    “你不是也希望我好好做事么?”他回过头道,“我过几日再来找你。”

    文娇龙坐在床上,猛地站起来用清水洗清身上的玫瑰花露,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想:他今天是有多少次提到那个女人了?她吸了口气,心底不安却是挥之不去。

    容少白坐上马车,脑海里净是在床底下看到的那样东西,刚才的那一刻,他是想问她的,却像在看到她依偎在那些男人身边之后一样,还是没有问。良久,他心里讥讽地一笑,这么多年来,他事事顺着她,只为能留在她身边,很多事,他明明知道却也可以忍可以装作不在乎,因为他自信她是爱他的,然而那只皮袋子却让他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像是整颗心突然清醒了一般,冷却了下来。不知为何,微凉的心里却忽然浮现另一张脸,淡然笃定的笑容下是一双世故却狡黠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正看着软椅上的老夫人,心底微微叹息,一些话,不知道该怎么对老夫人说。方静好一回容府便被老夫人的丫头带到了柏苑,说是老夫人要见她。

    她踏进柏苑时,老夫人的神情是慈祥的,望了望她身后道:“少白呢?你们没一起回来么?我听那些下人说,你们一起在锦绣织呢。”

    方静好道:“奶奶原来不是寻我的,是寻少白啊?”上次与老夫人的那番长谈之后,她心里对老夫人本来存着那一分谨慎少了些,更多了几分亲切感,觉得她是一位慈爱的长者。老夫人有时中午也会喊她过来吃饭,相处虽不久,但也熟络了,所以说话间她不觉少了规矩,多了随意。

    老夫人笑嗔道:“你这丫头,倒吃起少白的醋来了,平日里少白不在的时候,我不是也叫你吃饭的?只是今日不同,因为啊——”老夫人宠溺的笑了,“再过几个时辰,便是少白的生辰了。”

    方静好怔了怔,只见梅娟端了三碗长寿面上来,老夫人笑道:“肚子饿不饿?饿就先吃吧。少白总是快回来了吧?梅娟哪,你去院子里守着,看到四少爷就让他过来。”

    方静好不知道怎么跟老夫人说,容少白也许今夜不会回来了,这话由她来说,毕竟是说不出口的。容少白今夜是在另一个女人那里过夜,是不会回来的。这样的话,叫她如何对老夫人说?

    老夫人却沉浸在孙儿生辰的喜悦中,笑着道:“小时候,少白生辰的时候就最喜欢吃我给他做的阳春面,吃的那叫个香啊,仿佛天底下的山珍海味都是假的。后来我病了,那么多年,这孩子不知有没有过过一个生辰,明日是少澜的忌日,他也是我的孙儿,我不能厚此薄彼,不能在明日给少白过生辰,只好今日将就了,但愿他不要怪我。”说罢,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心疼。

    方静好心里生出一丝唏嘘,柔声道:“奶奶,您的这份心,少白怎么会不明白,又怎么会怪您?”

    “静好啊,今儿开始,你是当家了。奶奶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做了当家,当家不易啊。年轻的时候,我心里也是想着以后要过得好些,那些排除异己的事也做过,可那么多年之后再想想,有什么比合家欢乐、子孙满堂来的舒心呢?”老夫人不知为何,紧紧的看着方静好,“我们容家人丁本就不太兴旺,分家之后,也只剩下百康和百川,少青和少弘不成大器,少白是我最宠爱的,如今你二叔又给我带回了少梓,虽然这样也算不错了,不过我心里总还有着一个疙瘩,静好,你现在是当家人,奶奶有件事想托你做。”

    方静好心里一愣,却淡淡一笑道:“只要孙媳能做到的。”

    “我想,……让你帮我打听一个人。”老夫人略微迟疑的道,”只是……别叫你娘晓得。”

    “不能让娘知道?”方静好重复了一遍,老夫人已道,“你娘还病着,一些事还是不要打搅她的为好,免得她心里记挂,身子好的慢了。”

    方静好心底把老夫人的话过了一遍,便也没再提那茬,只是道:“不知奶奶让我打听的是个什么人?”

    “是……”老夫人的话还未说完,忽听门外梅娟的声音传了过来,“四少爷来了,老夫人正在花厅等您呢。”

    老夫人收住了话,朝门口望去,只见容少白走了进来。容少白此刻的出现也让方静好有些惊讶,他不是去了龙门么?怎么那么早回来了?这段日子府里发生太多事,他与文娇龙几日未见,照理过了午夜便是他的生辰,如今柳氏又病着,没人会管他,他怎么不与文娇龙好好诉说诉说这几日的相思之苦?

    容少白看见方静好也是微微一怔,老夫人已笑道:“就知道你快回来了,你看奶奶给你做了什么?”

    容少白的目光掠过饭桌,眉宇间凝了凝,片刻,勾唇一笑:“奶奶的阳春面好久没吃到了。”

    老夫人道:“就知道你喜欢,做了很多呢。来,吃面吧,你媳妇也等了你一晚上,想是肚皮里已经空了。”

    方静好听到老夫人的话微讪,她本不是来这里等容少白的,虽然在锦绣织时,她曾想告诉他,晚上有事要找他,但在树下看到那番情景之后,便不再存着这样的念头了。她抬起头,却正好撞到容少白的目光,他的眼睛没有眯起来,在灯光下,竟有几分深邃。

    不知怎么,她立刻低下头去找筷子,笑一声道:“不说还不觉得,一说倒真的饿了。”

    三人坐下来吃面,容少白吃得很快,老夫人没有提生辰的事,也许是怕他心里有疙瘩,只是不时嘱咐他慢点吃,小心噎着,容少白对老夫人笑笑,眼神流露出一丝孩子般的神情。偶尔与她目光相触,他也没有别过头去,只是看着她,倒是她总是忍不住先低下头去。阳春面不如现代的好吃,但她却吃的很踏实,在这碗面里,她仿佛吃出了一种温情,一种她在这座大宅子里已鲜少见到的温馨。

    吃过饭,老夫人不知是不是今天坐的太久了,还是心中另有所想,推说着累了,要去歇息了,容少白便扶着她去了里屋。老夫人大概真的是累了,一躺下鞋子还未脱去便打起了鼾,方静好把老夫人的脚小心的放到床上,正要去帮她脱鞋子,却听容少白道:“我来吧。”

    他的动作是娴熟的,透着几分自然,仿佛是早已做惯的事。方静好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觉得无比的宁静。

    一时出了神,直到容少白转过身来道:“走吧。”她才回过神来,与他一同走出去。

    到了院子里,方静好往门外走,却见他站着不动,便问道:“你不走吗?”

    他摇摇头,朝屋子里看了一眼道:“奶奶说不定还会醒,我想待一会。”

    方静好脚下顿了顿,良久轻轻一笑道:“那我也待会吧。”那一刻,她心里是桃心的话,是老夫人心疼的眼神,心里便有了一丝柔软。

    容少白侧过脸看着她,眼神有几分迷离:“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不解。

    “忙了一天你不累么?”他唇角一翘道。

    她总觉得他今天有些不同,她见惯了他蛮不讲理或玩世不恭的模样,也见过他一蹶不振、自暴自弃的模样,可不知道是不是初夏的晚风太柔和,刚才他的声音竟是格外的轻柔,似乎,还带着一丝……惆怅。

    惆怅这个词,她从来没想过可以用到容少白身上,只是此时,她真的是这么感觉的。

    “我也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一刻要留下来呢?上一次是他喝醉了,她总是有些责任要把他带回去的,可这一次,他好好的,她却也没走。是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吗?是同情,是尽一个妻子的义务,还是做一个当家该做的事,希望家和万事兴?

    找不到答案,她转移话题道:“你小时候是不是也伺候过奶奶睡觉?”刚才他的动作分明是熟稔的。

    他道:“嗯,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小时候她给我脱鞋,后来她年纪大了,便交换了。”

    晚风轻轻地吹,两个人坐在相对的石凳上,半响无语,方静好几次张嘴,终于问道:“你……是从龙门回来?”

    容少白的身子似乎动了动,然后默认。方静好笑笑:“过得很开心吧?”那种感觉,她是体会过的,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即便只是安静的依偎着也是甜蜜的。

    良久没有等到容少白的回答,她扭过头去,他的神情竟有几分迷惘,像个迷了路的孩子一般。是在回味刚才的甜蜜么?她微微叹息,开口道:“其实,你今晚可以不用回来的。”

    他似乎怔了一下,却依然没有说话。她抬头,天边的那轮明月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快近午夜了吧?她的手探到怀中,迟疑了片刻,拿出一条坠子放到他面前。

    容少白的目光落在那条坠子上,蓦地回过头来看着她。

    方静好微微一笑:“这是一颗算盘珠子,我本来想买一个玉算盘送给你的,可惜时间太紧,只能找到这个。”她看住他,“我不清楚你和那个玉算盘之间有个什么样的故事,但逃避是没有用的,只有残忍的去面对,才能跨过去。”

    她的手伸在他面前,轻轻拨转那颗珠子:“上面刻了你的名字,容少白,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算盘。”

【078】、鬼女

    卢老板的铺子里只找到当初定制玉算盘时那厂家附送的一颗算盘珠挂坠,因为无人问津,被卢老板放了起来,还有些磨损,方静好用小刀亲手刻了容少白三个字上去,那磨损处便看不见了。

    容少白似乎凝注了,她索性抓住他的手把挂坠放入他的手心里:“也许这不算什么,不过,还是要说一句,容少白,生日快乐。”

    他的表情像是忽然停格了,来不及有任何掩饰就这么落入方静好的视线中,五月夜风轻柔,天空蓝到深处便是一片浩瀚的黑,却不如他的眼睛,分明如同雨水洗过的天空般清亮,瞳仁深处却是暗的仿佛被丛林遮挡。

    良久,他道:“小时候,大哥一直病着,二哥从来是众人捧月,我四肢健全、头脑正常却永远站在二哥身后,看他被人赞赏,受人追捧,看他那么高高在上,偏偏他对每个人都那么好,那个算盘,他知道我喜欢就要送给我……”他忽然笑一下,“我那么努力得不到的东西,他却轻易地就要送给我。”

    方静好只是安静的听着,没有说话,容少白脸上的那抹笑,让她心头有些堵塞,她终于知道他为何喜欢跟在容少澜身后,因为在一个小孩子稚嫩的心中,仿佛只有这样别人才会注意到他,可是所有努力都换不来一丝在意,偏偏他心里羡慕的那个人那么好,没有一丝缺陷,甚至要把自己得到的生日礼物送给他,那一刻,他没有要。是因为孩子心里隐约的自尊?还是因为心已经受了伤?这一切,容少澜想来是不会知道的,他从小在关爱中长大,他对任何人都是好的,何况嫡亲的弟弟?可他不知道,他不经意的举动在一个幼小的孩子心里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这就是那天齐叔拿来算盘时你突然抗拒算账的原因?”她问。

    他哼笑:“是不是很幼稚?”

    “是啊。”她点点头,见他微窘,笑了,“不是这样的举动幼稚,是你的心还停在过去。嗯……从前有一个人,曾经被蛇咬过一口,见到草绳都是怕的,后来有一天他喝醉了,无意识打死了一条蛇,在那之后,他便再也不怕蛇了。”

    心里的障碍,再躲避还是在,只有重新经历一遍,才能破除。她相信他能听懂,缓缓走过他身边道:“谢谢你告诉我。”

    走出柏苑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你说没人了解你的过去,也没有愿意了解……如果……”

    如果什么?她脚步顿了顿,一阵晚风拂过,她没有听到下文,唇边却慢慢浮出一丝笑,轻快地走出去。

    夏夜很好,风很温柔,花香暗袭,一切仿佛都很好。可她只是一抹来自来世的孤魂,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没有人分享那二十多年的一切,如果……

    她翻开黄历,用笔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了个圈圈,第五天了,少则五日、多则十日,还有多少天?

    阳光静好,方静好望着架子上迎风招展的一百匹棉布心里充满了成就感,比她预计的快,到底钱的诱惑是巨大的,这几天那些伙计是拼了命地在赶工。她望着一边角落跟着齐叔验货的容少白轻轻一笑。一大清早,在她以为他还在睡觉的时候,他却已经坐在院子里喝茶了。

    眼底微微有血丝,精神却出奇的好。桃心如探子一般贴在她耳边道:“四少奶奶,婢子昨儿跟梢了,四少爷没睡在梅若房中,不过……”她又略微有些郁闷,“他为什么不睡在自己屋子里呢?非要去隔壁的屋子。”

    方静好一笑:“以后你别再盯梢了,随他去吧。”

    验货完毕,一百匹棉布加上些零碎的,一共是一百零四匹,质量都过关了,众人都舒了口气,欢天喜地的去领银子去了。

    齐叔道:“四少奶奶,是否现在就去那些客人的府上?”

    方静好想了想:“嗯,拨两个伙计给我,把货搬上马车一家家送去。”

    齐叔连连点头,连忙去张罗了,容少白此刻凑过来,迟疑了片刻道:“我也去。”

    “嗯?”方静好正想着别的事,随意的应了声。

    “事情是我惹出来的,当然是我去。”摞下一句话,他人已在门口搬货。

    他今天没穿下人的衣裳,就这么站在阳光下卖力的搬货,那袭名贵的绸缎褂子褶皱了也丝毫不觉,路上的有行人见了,认得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诧异。

    那番光景,让她忽然记起初见那日,他也是扛着货,往她身上撞,那时他伙计装扮,从上到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生怕被人认出来。而如今,他竟也知道担当了。这算不算也是她的一点点成就?

    她跨上马车,他站在车下,她朝他笑一笑:“发什么呆,走吧!”

    她的笑在阳光下透着从未有过的温暖,让容少白彻底的怔忡了几秒钟,才跨上马车。

    刘府虽然比不上容府,但也是极贵气的,刘老爷对她们的登门造访有些错愕,但对于那匹次货的事又是微恼,态度不冷不热的,直到方静好把那批新货叫人搬进去,他脸色才略微缓和。

    “刘老爷,真是过意不去,是我们没有做好次货的处理,弄错了送出来,静好代锦绣织向您道歉。”她态度诚恳,刘老爷毕竟也是老主顾了,也不是存心找茬,气也顺了些,脸色便也渐渐好起来,只是还是下不来台,摆摆手道:“幸好只是用来给下人做衣裳的,否则就真是没了面子。”

    此时,一位小姐穿戴整齐正要出门,见了刘老爷嫣然一笑:“爹,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我想去街上看看有什么好准备的。”

    刘老爷应了一声,脸上满是宠溺。方静好知这位便是刘小姐,唤人把那匹锦缎拿出来:“刘老爷,静好听闻几日后便是小姐的生辰,刘府向来照顾锦绣织的生意,这是静好一点小小的心意,希望小姐喜欢。”

    那匹锦缎打开展示在众人之前,讨喜的桃粉色,胸口处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猫咪,刘老爷的眼中露出惊讶,那位刘小姐本来温婉的脸上已露出一丝惊喜,小步走过来,把衣裳拿过去,抬起眼时带着欢喜的笑容:“这只猫为何抬着爪子?”

    “小姐有所不知。”方静好笑道,“这只猫爪子本来是会动的……”她举起手,做了个招手的样子,“就是这样,一下一下,名为招运猫,预示着可以招来好运招来财神。”她凑到刘小姐耳边轻声道,“说不定还可以招来一段美好的姻缘。”

    刘小姐的脸顿时绯红,拿过衣裳道:“爹,我去试试。”

    “哈哈哈。”刘老爷终于开怀大笑,“没想到四少奶奶还有这般的心思,新奇、新奇。”他一边伸出手一边道,“请屋里头喝茶,既然小女欢喜,关于小女的生辰,老夫还有些货要问贵店订呢。”

    方静好莞尔一笑,眼神掠过容少白,见他看着自己,眼睛贼亮贼亮的,仿佛一丝火苗跳动。

    茶是没喝过久,还有几家要跑,临走时,她对刘老爷道:“几日后锦绣织会举行一次义卖,回报这些年来大家对我们的照顾,欢迎刘老爷到时带着家眷光临。”

    刘老爷看了她半响,笑道:“四少奶奶真是会做生意。”

    搞定了刘府的事,剩下的几家只是小门小户,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见到方静好他们去,倒着实有些受宠若惊。把那些次货全部收回,她总算松了口气,马车驶回锦绣织,一路上,容少白都未说过话,让她差点忘了他的存在,此刻忽然回头,他的眼神还来不及收回,与她撞了个正着,他抬了抬眉忽然道:“你怎么有那么多点子?什么珍惜眼前人,什么招运猫……”

    方静好失笑,不是她比别人聪慧,只是她多活了一世而已:“那只猫本来叫招财猫,是小时候听人说起过的,不过那位小姐尚未出阁,为了迎合她,我才改成了招运猫。”

    她叫孙嫂在缎子上绣了一只招财猫,本来是极现代的东西,在孙嫂的巧手下竟平添了几分古色古香,不过招财一说虽然对刘老爷的胃口,但对刘小姐未必那么有效,女孩子对姻缘之事总是憧憬的,所以她临时改了改。

    他愣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你自己试过么?怎么招来了这么一段姻缘?”

    方静好不由得凝注,他却已转移了话题:“还有那什么义卖是怎么回事?怎么没听齐叔提起过?”

    他居然也开始关心起铺子的事来,方静好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容少白哼一声:“神神秘秘的。”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听闻事情已搞定,刘老爷又向铺子订了一大批的货,齐叔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他本来为此事整夜睡不着,思量着没有告诉太太此事不知是不是错了,现在看来,他的担忧竟是多余了。

    方静好环顾了铺子一圈道:“齐叔,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这次的事是锦绣织没发生过的,虽然处理好了,那些客人也安抚住了,但难保之前没人议论。”

    “那四少奶奶觉得怎样才好?”齐叔此刻对方静好是信任的,连忙问道。

    方静好一笑:“街头巷尾的话题不过是今儿一桩明儿一桩,我们可以开个义卖会,老顾客买一送一,新顾客也打折,多叫些头脑灵活的伙计帮忙,卖出一件便有提成,再让那些绣娘辛苦些,我有些花样让她们绣在布匹上,到时候放在展示柜上,做样品用。”她想了想,“再帮我雇几个长相清秀的姑娘,我有用。”

    齐叔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这次的事让他对四少奶奶存着信任之心,虽有疑惑,但也是吩咐下头照做了,只是道:“这样的事恐怕是要知会商会一声。”

    “你只管去做吧,这件事交给我。”方静好笃定地的道,其他她不敢保证,可这件事,想来有一个人是可以帮忙的。

    很快从容府传来消息,柳氏派人叫他们回去,说是要举行容少澜的祭祀了。方静好看了容少白一眼,容少白没什么表情只是道:“回去吧。”

    容府祠堂里,从慧济寺请来的僧人们已照例在给容少澜念经超度,方静好换好衣裳,容少白也换了一身白色的锦缎,从未见他穿白色的,此时远远一看,倒也如一位清雅的翩翩公子,让她生了几分错觉。

    人悉数到齐,柳氏脸色苍白地坐在大堂上,方静好原以为她在病中,是不会参加的,但转念一想容少澜在她心中的分量,便也不惊讶了。她又看了容少白一眼,容少白竟也没了往里松散的站姿,沉默不语地站在一边,那身影,瞧着竟有几分落寞。

    祭奠仪式陆续进行着,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其中一位蒙着脸,不似僧人打扮的伙计偶尔目光会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如鹰,仿佛哪里见过,再看,便又恢复了端庄,眼观鼻鼻观心。乘着那些僧人空闲下来,她貌似随意的问起,他们便说那是住持大师收留的孤儿,从小在寺里打打杂混口饭,因为没有正式剃度,怕不够庄重,所以蒙了脸,她便也不再去想。

    胡氏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作为未亡人,这一天她是要长跪的,于是在众人离开之后,她还是跪在祠堂里,仪式完毕之后,柳氏吩咐奶妈带着几位师父去饭厅用些素斋,奶妈走出去之后不久,忽然喊道:“你、你怎么出来了?快快回去!”,柳氏蹙了蹙眉站起来,众人也一起步出祠堂,方静好却顿时石化了。

    祠堂门口,跪着一个一身素缟的女子,说是女子,只是从身形来看而已,她的脸上带着一个诡异的面具,在阳光下折射出惨白的光,忽然砰的一声,柳氏手中的茶碗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而本来跪在祠堂蒲团上的胡氏见到这一幕,那眼神中也是惊疑不定。

    那一夜如电影般在方静好脑海中掠过,面具……这张面具,是了,就是那日她在韩澈的屋门口看见的那个“鬼面女”所戴的,当时韩澈告诉她,想是哪个丫鬟觉着好玩才偷来戴的,可现在……她觉得一颗心怦怦跳。

【079】、决心

    “鬼面女”见了众人,竟缓缓站起来,柳氏似乎也凝注了,竟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葛氏更是张大了嘴巴,瑟瑟发抖,喃喃道:“鬼……”奶妈连忙打断她,厉喝道:“你要做什么?!”她恍若未闻,只是走到众人跟前,不知是不是阳光过于晃眼,经过方静好身边的时候,她忽然打了个踉跄,方静好下意识的一托,一瞬间,脸色微微变了变,却只是一晃而过而已。

    “怎么了?”耳边忽然响起容少白的声音,方静好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她是谁?”

    容少白的神情也有些古怪:“她是……”却又皱了皱眉,“不是,不是已经死了么……”

    此时,那“鬼面女”已走到了祠堂灵位前,忽然站定不动了,嘴唇蠕动着,半响道:“少澜,我来看你了,你好么……”

    声音干涩,仿佛是很久未开口说话,生硬无比,犹如某种动物的呢喃,胡氏的脸色变得刷白,似是风中摇晃的树叶。少澜……她称呼容少澜为少澜,她到底是谁?方静好只觉得浑身冰冷,身子不禁晃动了一下,可接下来的一幕,让她呼吸都几乎停住了。

    “鬼面女”忽然直视着柳氏,伸出手,用一种古怪的姿势缓缓的摘下脸上的面具,那惨白的袖子滑落下来,那双手,不,看不到手,只是血肉模糊,腕上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太久,一道痕迹深深凹进去,竟能看到森森白骨,眼睛、鼻子……面具一点点落下,方静好只听到四周倒抽冷气的声音。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仿佛是两个人,左边的一半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美貌,右边的一半却完全萎缩了,要说是脸,更像是肉疙瘩,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阵眩晕。

    在鬼面女做完这件事之后,柳氏却像是已恢复了平静,淡淡开口道:“你要如何?”

    “我要如何?”鬼面女仿佛淡淡笑了一下,只是看起来却更像是僵硬的动了一下唇,“娘……”

    柳氏身子不易察觉地晃了晃,方静好顿时怔住。娘?她叫柳氏娘,难道是容少澜的……

    “娘不是一直想叫我做一件事么?”她面容虽诡异,神情却是平静的,甚至仿佛没了灵魂的尸体一般,“我终是想通了,与其这样活着,不如按照娘的意思。今日是少澜的忌日,就让我们把这件事了结了吧。”

    柳氏一直平静如水的神情终于露出惊疑,奶妈更是面容惨变脱口而出道:“秀杏,你、你要做什么?”

    秀杏……秀杏……方静好猛地打了个激灵,眼前一花,却见容紫嫣已泪眼滂沱:“秀杏姐姐!你真的是秀杏姐姐?!”她正要飞奔出去,却被葛氏一把拖住,厉声道:“你疯了么?她她她……根本不是人!”

    眼前的一幕让方静好彻底惊呆了,秀杏这个名字她在杭州时听容紫嫣提到过,当时她也好奇秀杏是谁,只是容紫嫣仿佛有难言之隐便也没有细问。眼前的这个面容被毁的女子……就是秀杏?

    鬼面女似乎看着容紫嫣,眼中的波澜归于死寂:“秀杏是谁?谁是秀杏?秀杏早就死了,今日的,不过是成全你们容家流芳万世的无名人而已。”她忽然轻轻扬起嘴角,那左边的脸竟是绝美,但组合起来却又一种说不清的诡异。慢慢站起来,那一瞬间,方静好觉得她仿佛看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带着恳求,带着千言万语,却在一瞬间,她犹如一朵破碎的花瓣一般飞了出去,祠堂黑色的柱子上顿时绽开一朵凄厉的血花……

    “啊——”不知是谁尖叫,然后是一片混乱。胡氏瘫坐在蒲团上,沈氏似乎快要晕过去,容少青正苍白着脸扶着她,容少梓却已嚎啕大哭起来,陆曼一把把他抱起来跑出去。这一切一切,方静好仿佛全然听不见、看不见了,她只觉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恍惚间,看到一双关切的眼睛。

    容少白眉心紧蹙:“我送你回去。”

    桃苑里,桃心的神色也是颇为惶恐,扶着着方静好坐下,梅若站在一边沉默不语。自从那件事之后,方静好便很少看见梅若,此刻院落外传来凄厉的尖叫声,她心里又是一凛,桃心咂咂嘴,轻声道:“好像是……三少奶奶的声音。”

    方静好愣了许久,心里混乱一片,看了一眼梅若,梅若道:“婢子先出去了。”

    关上门,方静好问:“她究竟是谁?”她低着头,桃心和容少白也不知她是问谁,半响,容少白道:“秀杏,是二哥最心仪的女子。”

    方静好一怔,桃心已接口道:“那时二少爷已有了二少奶奶,可与那秀杏姑娘情投意合,便求太太把她接进门来,太太原先不同意,说秀杏姑娘来历不明,可二少爷执意如此,太太拗不过他,便也同意了,只是,却没给她一个名分……而且秀杏姑娘来了之后不久,二少爷便染病了,二少爷走后,太太说秀杏姑娘不吉利,便让她住进了后院,后来,有一天后院突然起火,太太说是秀杏因为二少爷的事伤心欲绝放火自尽……殉情而死了。从此后院便荒废了,因为死过人,所以出了很多传言,于是太太让人上了锁。没想到……”

    “没想到她竟没死。”方静好缓缓接口道。

    祠堂里听到的哭声,韩澈门口见到的鬼面女,无疑,都是秀杏。她在那里关了多久?柳氏又为何要说她死了?那场火……梅雯说的那些话在她心头慢慢的掠过。

    忽听桃心长叹一声:“只是那张脸却……以前都传后院有鬼,现在看来,不是鬼,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现在却也真的变作了鬼。”说完,她的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

    “原来这就是关于后院那些鬼话的由来。”容少白忽然哼笑了一下,眼底含着一抹讽刺。

    “可太太为何要说她死了呢?”桃心喃喃。

    “只有死了的人才不会被人惦记,只有死人才不会受外界的诱惑,为容家守得流芳百世。”方静好忽然缓缓道。

    桃心张大了嘴巴,容少白也似怔了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方静好唇边却绽开一抹淡淡的笑。梅雯死了,宋氏在后院禁足,刚才那声尖叫声足以证明她已快崩溃了,秀杏从后院跑出来,她也许是看到了,如今秀杏一头撞死了,宋氏的心里是不是没有一天安生了?她此刻在想什么?是不是在害怕什么时候会落得和秀杏一下的下场?

    而自己呢?她纷乱的思绪竟已渐渐平静下来,理清了思路,所以才会说起刚才那番话。胡氏是柳氏的娘家人,柳氏对她是照顾的,而突然冒出来的秀杏让柳氏极为不满,但因为宠爱容少澜,又不想他不开心,于是答应了,却始终没有给他一个名分,而容少澜死后,柳氏便把一腔的怨恨倒在了秀杏身上,把她关进了后院,又对外声称她殉情而死,这样一来,容家即获得了节妇的美誉,也不会有人再问起秀杏的事。

    所以,梅雯在自尽前,才会说起胡氏,说胡氏不是活的好好的么?而另一个人……她说的另一个人应该就是秀杏了。她本来是跟在柳氏身边的,或许是知道什么,但她小心翼翼从来不说,却还是落得了那样的下场,也许那一刻在她心里,便已知道自己是逃不过的。

    她说,就算他们心里是信的,我还是逃不过……这大宅子里出了事,总是要有个人承担的,我是贱命一条,我不承担谁承担?您看二少奶奶不是过的很好么?可您知道在这里,就是这栋屋子……大火……那天漫天的大火,我看见了,看见了,那大火烧的像红云一般……

    如果说,梅雯是冤枉的,而柳氏为了息事宁人让她承担了一切,没想到她竟想不开跳井,那秀杏呢?那场火真的是她自己放的么?如果不是,又是谁呢?秀杏的死是为了谁在承担?

    方静好站起来,桃心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四少奶奶……”

    “我没事,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容少白脚步挪了挪,眉心微微一蹙,却没有说话。

    隔壁的屋子里,方静好关起了门,缓缓从怀里拿出一块布条。布条上的血迹触目惊心,那鲜红的字迹,是她曾见过的。

    差不多的布条,一模一样的字,曾经出现在齐雨的手上,齐雨告诉她,不知是谁在他走过的时候丢了出来,布条上写着:“请太太去祠堂,快。”

    而现在布条上写着的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秀杏在她身边经过,打了个踉跄,她怀里便多了这样东西,当时她是震惊的,但随即恢复了平静,秀杏这样做,是不想别人知道么?她为什么要把这布条交给她?

    很显然,这布条不是写给她的,而是要让她帮忙交给一个别的人。那人是谁?当她看到布条上的字,想起秀杏在韩澈门口徘徊,心里却有了思量。当初看到齐雨手上的布条时,她曾迷惑很久,写这些字的人到底是为了谁?而此刻,她心底已有了些许答案,只是,若是为了那个人,那么手中的这封诀别书也无疑是托她交给他的。

    秀杏与他认得不奇怪,容紫嫣也曾说过,她和葛熙冉、容少澜、韩澈以前经常一起出去,同行的还有位秀杏姐姐。但如若只是一般的关系,又怎么会有这两封血书?又为何在他受伤之后冒着被柳氏抓住的危险去他屋前探视?

    更让她迷惑不解的是,如果真是交给那人的,秀杏为何又要交给她?难道秀杏知道些什么?秀杏在后院已非一天两天,怎么又会突然想不开选择在容少澜忌日这天自尽?这一切,或许只有等一个人回来才能知道了。她眼光掠过黄历,那上面是她用笔勾的日期。还有多少天?还有多少天,她才能见到他?

    她手指握着那块布条,慢慢的捏紧,不知站了多久,沸腾纷乱的心犹如一缸滚水,慢慢冷却下来。那么多事,她无从去想,一时也也不会有结果。柳氏、葛氏、沈氏、胡氏、容百川一家,加上死了一个、关了一个的三房,和看不透的菊萍。

    还有容少白……韩澈……

    她心里一幕幕地晃过,良久,心底漫上一丝苦涩。梅雯自尽的时候,她昏厥了过去,而这一次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消失,那血色还仿佛在眼前,但她却很快平静下来,仿佛已经麻木了,那颗心如同一块磨砺许久的铁,日渐冰冷坚硬。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也害怕这样的感觉。可她无能为力,昏厥、惶恐都没有一点用处,除非永远昏睡过去,否则,无论最后是否可以离开,在这之前,她是必定要面对的,要想在这栋大宅子里活下来,活的好,便要站到那最高最高的地方去。

    高处是不胜寒,可站在低处的那些人,却连怎么冻死的都不知道。

    她把那封血书放进怀里,脸色苍白却已笃定,打开门走出去。

    几天后,容家的牌坊楼里,又多了一座牌坊。严氏秀杏守节多年,随夫殉葬,彤管飞华、霜节冰心,特此牲表。容家在镇上的风头一时无二,前来送礼拜访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容少澜忌日那日,柳氏身子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碍了,但经过秀杏一事,仿佛又病了起来,于是把接待客人的事全都交给方静好。因为平静,所以她这个代当家的也并不是很忙,空下来,她见了一趟平琬瑞,果然,她很快让她父亲批准了义卖会的事,她俩许久未见,聊了一会,平琬瑞虽然依旧叽叽喳喳,但眉宇间偶尔会做若有所思之状,而嘴里经常会提及何书淮,方静好看在眼里,也为她高兴。

    “不过你最好还是先告诉你父亲,免得到时他给你安排另一桩亲事,你就哭都来不及了。”方静好提醒她。

    平琬瑞难得露出娇羞之色:“谁哭?谁会为了他哭啊!”又似沉思了一会,道,“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虽然不是非何书淮不嫁,但更不要嫁那些莫名其妙的人。”

    方静好笑一笑,平琬瑞的模样分明就是非何书淮不嫁了,之后,平琬瑞又说起那几件衣裳,她那几位姨娘很是欢喜,还向其他夫人奶奶的说起方静好,帮方静好介绍了不少生意。她们又闲聊几句,平琬瑞便与何书淮约会去了。

    一切仿佛回复了平静,若是几日后的义卖会成功,染料铺子的事似乎也遮掩过去了,这件事究竟是谁出了错?容少白还有什么话没对她说?这其中是否还有什么秘密?方静好不急,心里却是有计较的,她望着夜色下安静的容府,心底冷笑,这平静不知能维持多久?

【080】、纳妾

    锦绣织的义卖会很成功,齐叔到那时才明白过来,四少奶奶要找的那些女子是用来做样本的,用她的话来说叫“模特”,他也不明白“模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是见那些女子穿着锦绣织的布做成的衣裳在厅里含笑而立,竟招来了不少生意,心中也是欢喜的,更暗暗佩服方静好。

    一时间,锦绣织的布匹与那些稀奇古怪的绣花图案在镇上流传开去,它们都有古怪的名字,譬如:招财猫、叮当、兔基斯……还有一些平日里看着极普通的百花百草图案,也在锦绣织布匹上也变换出了各种不同的花样,如求子石榴花、富贵吉祥草,京剧脸谱秀……然而最出彩的,是那朵木棉。那本来无人问津的木棉花样,竟成了闺中少女少妇疯抢的货品。

    一切顺顺利利,无论是锦绣织还是容府,仿佛比之前更繁荣了,而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仿佛都埋在了土下,烟消云散了。

    只有方静好冷眼看着。老夫人对外头的事几乎是从不过问,因为她最近忙,便连去探望也少了时间;沈氏依旧很少出门,安安静静的;胡氏也没什么异样,有时她会看见“花想容”的杜师傅来府里给胡氏做衣裳;容百川不在,陆曼总是在屋子里陪容少梓;葛氏竟也安静了不少的日子,方静好不知她为何转了性子,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无暇顾及自己,因为,她正忙着另一件事。

    容少弘要娶菊萍过门。

    此刻,方静好正在梅苑向柳氏请安。柳氏靠在床上道:“铺子义卖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辛苦你了,要为少白收拾烂摊子。”

    方静好一惊,却已恢复平静,那么大的事,虽然她没说,但柳氏定是知道的,她轻轻一笑道:“我也没做什么,倒是少白,齐叔说他染的布不错呢。”

    柳氏点点头,颇为欣慰地道:“是啊,齐叔跟我讲过了,少白这么多年来从来不关心铺子里头的事,现在能知道承担责任,你也有一半的功劳。”

    方静好笑笑,低头沉思片刻,道:“娘,有件事静好一直想跟您说。”

    她把梅若与文娇龙的事与柳氏说了,一边说着一边观察柳氏的神情,柳氏眉梢只是挑了挑,像是惊讶,又像是了然于心。

    方静好道:“娘意下如何?”

    “你怎么看?”柳氏反问。

    “静好觉得,文老板与少白是旧识,娘若能同意她进门,少白也会高兴的,至于梅若的事,少白喝多了,也许自己也记不清了。全凭娘做主。”

    柳氏看了她许久,还未回答,葛氏却进了屋,见了方静好,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便朝柳氏道:“大姐,我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柳氏挥挥手,奶妈便给葛氏沏了一壶茶。

    葛氏也不喝茶,只是急切地道:“大姐,上次那件事,都是那两个贱人惹的,可我们少弘是一点儿也不知情,如今他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堂堂一个容家三少爷,传出去叫人笑话。”

    柳氏不紧不慢地道:“这件事我也想过,只是这几日事情太多,耽搁了,你的意思呢?”

    葛氏见柳氏不反对,连忙道:“菊萍在我们房里时间也不短了,少弘对那丫头也颇为喜欢,依我看,外头再找一个不仅费时间,也指不定是个什么样的,反而菊萍,是从小在容府长大的,知根知底……”

    葛氏还未说完,柳氏已打断道:“你是想让少弘把菊萍收房?”

    “嗳,就是这个意思。”葛氏笑道。

    方静好心里动了动,更肯定了之前的猜测,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坐着。柳氏慢慢地扣动碗盖,又呷了一口茶,葛氏见她不说话,只好等着,眉宇间却已露出不耐,此时,柳氏缓缓道:“这几日府里也出了太多晦气的事,冲冲喜也好。”她侧过脸对方静好道,“你说的事,本来我是不允的,怕委屈了你……”说到一半看着她。

    方静好知道柳氏在等她的话,于是淡淡一笑道:“娘说的哪里话,少白的事也是静好的事,要说心里一点儿也不介意那是假的,不过,梅若所说的若全部属实,传出去也不好听,倒不如娘给了少白,静好也多个人分担些事。”

    “也是,你现在帮我照理这个家,有了梅若分担些,也是好的。”柳氏似乎对方静好的态度十分满意,只是葛氏的目光却在两人之间游移,有些狐疑。

    “那位文老板……”方静好试探的开了个头。

    柳氏却打断道:“这件事等少白回来再说吧。”

    方静好点头应了。

    葛氏道:“那少弘的事……”

    “你是少弘的亲娘,这件事就由你看着办吧。”柳氏道。

    葛氏抬了抬眉笑了:“妹妹知道了。”她虽然对方静好与柳氏之间在说的事有些揣测,但见柳氏应允了容少弘与菊萍的事,便也落了一桩心事。她这几日一直睡不好,毕竟三房出了那么大的事,自觉脸上挂不住,最急的是这样一来容少弘独守空房,孙子的事没了着落,眼看柳氏把代当家的位子给了方静好,心里那个纠结啊。问起自己儿子,他只是支支吾吾的,最后才说起早已菊萍有染的事,她本看不起一个丫头,但转念一想,菊萍虽是个丫头,但如果能给她快点添个孙子就不一样了,于是想了一夜便来找柳氏说了。

    三人又各有心事的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柳氏便说累了要歇息,方静好和葛氏便出了门。

    她们走后,奶妈笑了笑道:“现在太太可以放心了,梅若那丫头虽是倔,但终究是照太太的吩咐做了。好在四少奶奶也通情达理,不仅没闹,还主动来给四少爷说事了。”

    柳氏道:“我说了,她是聪明人,我的意思她不会不明白,只是顺水推舟罢了,她明事理,我也不会亏待了她,等梅若有了喜,她也是有好处的。”

    奶妈笑道:“是啊,还是太太想的周到,现在四少爷长进了不少,连老齐也总夸他呢,等以后有了小少爷,太太便可享子孙福了,只是那文老板,太太也同意了么?”

    “那样的女人怎么能进我们容家的门?只是为了梅若的事,我也不好太过强硬,不过,我相信少白是不会提起的,因为他知道,他若硬来,对文娇龙也没好处。”柳氏道。

    晚饭的时候,菊萍来给众人请安。方静好看了菊萍一眼,她表情沉稳,但微翘的眉梢却显示了此刻的心情,方静好心底一笑,罢了,这是他们三房的事,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菊萍想努力往上爬也不可厚非,只是,她想起梅雯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若那些事真是菊萍做的,看来她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但愿她与自己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好。

    只是,宋氏是咎由自取,怪就怪她自己心术不正,被人利用了也是活该,可怜的是梅雯,做了替死鬼,可人也死了,又能怎样呢?

    方静好想起梅若说过:只要有一个人相信我,那就足够了。不觉心里黯然,梅雯,我相信你,可我没办法帮你伸冤,正如你说的,别人不是不信,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算盘,各人有各人要维护的利益,所以,就算她有证据证明梅雯是无辜的又怎样?

    她正低头沉思着,却听葛氏笑道:“少弘的事是办好了,少白呢?”方静好抬起头,葛氏朝她笑的揶揄:“四媳妇可真是贤惠啊,主动提起要给少白纳妾呢。”

    她此话一出,饭桌上的人都愣住了,沈氏颇为同情的看了她一眼,陆曼倒是表情如常,容紫嫣张大了嘴巴,反应最大的是葛熙冉,她“呀”了一声,想是烫着了。

    方静好对这些反应全看在眼里,这都是意料之中的,只是,她听到门口有人说:“是吗?看来我找了个好媳妇。”

    她手指动了动,便看到容少白懒洋洋地走进来。

    “我正要找你。”柳氏道,“少白,静好下午来找我说起了梅若与文老板的事,你的意思如何?”

    葛氏怔了一下,立刻道:“大姐,你不是要把那朵交际花接进门吧?那怎么可以?我们容家一向清清白白,要是被人知道了我们四少爷娶了那样的女人,还不都来看好戏?”

    柳氏不说话,只是看着容少白,容少白却忽然扭过头盯着方静好:“你觉得呢,我的好妻子。”

    方静好与他对视片刻,他的眼睛如常般眯了起来,细长的眼神中露出一抹犀利,方静好吸口气道:“是我找娘说的,不过还是以你的意见为重。”

    她不知道他又是怎么了。前几天还好好的,这会儿眼神又变得危险起来,难道这些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吗?她皱了皱眉,却听他忽然笑一声,“没错,梅若的确已是我的人了,我和她情投意合,就算你们不说我也是要把她接过门的。”他神情轻佻,“至于文娇龙,我对她已经没兴趣了。”

    容少白的话让方静好怔忡了许久,她以为他会据理与争让柳氏同意把文娇龙和梅若一起接进门,却没想到他竟如此说。他对文娇龙……没兴趣了?

    柳氏神情笃定地道:“既然如此,挑一个吉利的日子就把少弘少白的事一起办了吧,家里也热闹些。”

    过了一会,方静好站起来道:“娘,静好吃好了,先回去了。”

    柳氏点点头,容少白却也丢下筷子道:“我也吃好了。”

    方静好走在前面,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猛地停下脚步扭过头,身后的人似乎没想到她突然“刹车”,向后倒了倒才站稳。

    “这就是你想要的?”她听到他问。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

    容少白嘴角飞快的朝上扬了扬:“顺着娘的意思,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为我纳妾,你就这么想做好这个当家人?”

    方静好的眉心蹙了蹙,口气也不觉冷了下来:“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真是狗咬吕洞宾!梅若的事不管有没有,也正好可以乘此机会跟娘提起文娇龙,不也是合了你的心意吗?”她冷笑,“我就是没想到你这么没骨气,明明心里想的要死,嘴里还不肯承认,说什么没兴趣了,你是怕娘不同意吗?她不是对你很重要吗?要是我,就算不同意也会争取。”

    然后,她看到容少白的表情忽然暗了下来,眼底微凉:“她的事以后别再提了。”

    “什么?”他的声音太轻,方静好一时没听清楚。

    “我是说——”容少白懒洋洋地笑了,“娇龙不适合这种生活,她不像你,会受不了的,到时候我要是心疼了怎么办?”

    方静好凝住了,半响,微微一笑,从他身边经过:“是我多管闲事了。”

    容少白看着她走过,忽然伸了伸手,却又垂了下去,眼中浮上一丝失落。他并不想说刚才的话,可不知为什么,看到她热切的为他张罗纳妾的事,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堵塞。而那只床底下的皮套子却又浮上心头,良久,他冷笑一声,朝前走去。

    几天后,容府也热闹了一番,虽说只是纳妾,但柳氏说为了去掉之前的晦气,也得办的风光些。

    酒席上,容少白仿佛兴致很好,喝的也很多,只是眼神偶尔掠过方静好波澜不惊的脸颊时,会不经意的蹙眉。

    一番热闹之后,方静好独自走在花园里,放眼望去,三房和四房灯火通明,冷清的花园里,竟有了几分寂寥。她原本以为她不会在意的,可此刻还是浮上一丝淡淡的怅然。是为了容少白么?好像不是,可又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容少白的那句话?

    她不是不怀疑梅若那番话的,只是,容少白那日自己也承认了,是他终于回忆起了那日的事吗?她不知道。而她自己呢?如果她不愿意,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她不是没有觉得此时的蹊跷,心里也隐约知道是柳氏的意思,就因为如此,她才更要顺着柳氏的意思。

    是否,她真如容少白说的,为了往上爬所以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眼神落在门口,却见一辆马车停下了,容百川从车上下来,然后,是一个一袭白衣的身影。

【081】、重提

    方静好退到假山后,直到马车声远去,才缓缓走出来,吐了口气,转过身却看到一双深邃无边的眼睛。

    只是,唇边不再是温润的笑,神情略微有些疲倦。方静好张了张嘴才道:“回来了?”

    等待的那些天里,她曾有许多话想问他,也曾有许多话要对他讲,可是当看到他的那一刻,却只化为了这三个字。

    “回来了。”韩澈在笑,那笑容却有些疲倦。

    “刚才你不是跟二叔一起走了吗?”方静好低着头道。

    “我看见你的衣角。”韩澈说。

    方静好怔了一下,飞快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角,想笑,却又想起什么,迟疑了一下,终于从怀中拿出那块布条递到他面前:“有一样东西,我想……也许是给你的。”

    韩澈没有动,半响才接过去,垂下眼,月光下,方静好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她心中已经明了,这布条,的确是给韩澈的。

    韩澈拿着布条许久未动,方静好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片刻,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睛里是复杂的神情:“她还说了什么?”

    方静好摇摇头,韩澈沉默了一会,把布条放进怀里,方静好很想问些什么,可最终却还是没问,却听他道:“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韩澈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她从小爹娘死了,无父无母,可她从来不哭,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子。我们是一同认得少澜的,不过为了避嫌,别人都以为她是少澜自己认得的。少澜很喜欢她,他曾答应我,会一生一世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方静好默然,是怎样的打击、怎样的折磨,会让一个本来乐观坚强的女子执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你没有怀疑过她之前没死吗?”方静好咬着唇道,“那一次,那个戴着面具的女人,你真的不知道是她吗?”

    韩澈垂着眼帘,半响抬起头眼,表情已恢复淡然:“我只看到她的背影,一晃便不见了。”

    “所以你以为只是哪个顽皮的丫头?”方静好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怅然,除此之外,她并看不到更多的,于是便放弃了,轻声道:“节哀顺变。”

    “我知道。”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低沉,眼光掠过花园深处那些灯火,忽然说,“夜深露重,你怎么在这里?”

    方静好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远处是一片火红的灯海,连那片桃花都失了颜色,曾几何时,她也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看着那片红色的灯笼,度过了不眠的一夜?

    如今,只不过半年之久而已,她却觉得仿佛是一个世纪那么远。

    她终究只是笑一笑:“今天是少白和梅若的好日子。”

    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

    她不敢去看韩澈的眼睛,她怕他眼底会倒映出自己的狼狈,良久只听他说:“既然是决定的事,就必须要去面对。”

    既然是决定的事,就必须要去面对。她深吸一口气:“你呢?”

    “我一直是这么做的。”韩澈淡淡地道。

    方静好沉默片刻,唇边终于浮上一抹笑:“你说的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的路还很长,要怎么走,每一步都无法后悔。”

    凝时间,仿佛天空都温柔了几分。方静好抬起头,看着那一片夜色,却不再那么清冷了,心中暖暖涌动着什么,依稀是勇气。她不知道,在树丛中,有一双眼睛微微暗了一下。

    容少白一动不动的站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本该在屋子里享受春宵一刻的。就在刚才,他回到屋子里,梅若穿着红色的衣裳,那冷艳的脸上添了几分妩媚,他走过去撩起她的下颌,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四少爷。”

    “娘的意思?”他吐出四个字。

    她没有一丝惊讶,神情反而很坦然:“我的命都是太太给的,太太的吩咐便是一切。”

    她说完话,却见他眼睛眯了起来,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好,很好,你们都很听话,你是,她也是!”说罢踢翻一只凳子走了出去。

    梅若静静的坐着,对于这一天她本没有太多的奢望,她的心早在那人离开那一刻已经死了,她的清高,她的冷傲,在那人亲和的笑容下都会瓦解,她看着他把锦绣织料理的井井有条,看着老爷太太脸上满意骄傲的笑容,看着他迎娶了妻子,又看着他爱上了另一个女子,那样深情无悔。她只要每一天都能看见他笃定的笑容便好,只是,原来那也是奢望,他病了,没多久便死了。那一刻,她的心也跟着死了。

    她不知道容少白适才那一刻为何如此暴怒,她知道他对自己是不在意的,当初他去问太太要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孩子的自尊心而已,因为她不削,所以他想得到。她知道他莫名的情绪不是为了自己,那么,是为了谁呢?

    四少奶奶么?她是知道四少爷在府外的事的,其实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容家四少和龙门老板的事几乎成了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事。对于那位新进门的四少奶奶,她曾在心里冷笑,又会是一个郁郁寡欢,得不到真爱的女人。然而让她惊讶的是,这位四少奶奶竟不是如此,她不似柔弱的只会自怨自艾的女子,也不似城府极深,却让人觉得耳目一新。她进桃苑这些日子,冷眼看着,四少爷似乎有些变了,这一切她本是不在意的,在这之前,她只想做好自己的本分,老死在容府便好,她知道桃心提防着自己,她还在心里冷笑,但那一天太太找她说话,太太笃定地说:“梅若,你舅舅他们过得不错吧?”

    当时她所有的坚持都妥协了,她不是一个人,既然她已经别无所求,为何不为唯一的亲人做些事?

    她的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既然已是如此,今后的日子便要好好过下去。

    容府小径深处,韩澈站在窗口吹笛,不知吹了多久,目光中的痛都变作了凌厉,天空中一只雪白的鸽子没入夜色里,他唇边浮上一丝飘忽的笑意,低喃道:“不久了,不用多久……”

    方静好在踏入桃苑的那一刻,听到那阵缠绵如斯的笛声,笛声在空旷的容府上空飘荡,仿佛是一曲思念,又像是一曲挽歌。

    她脚下顿了顿,才走进去,便看到桃心迎面而来:“四少奶奶您去哪了?”

    “我随便走走。”她道。

    桃心小声道:“四少奶奶,梅若……”

    “是四姨奶奶。”方静好淡淡地纠正她,她有些不满撇撇嘴道,“是,是四姨奶奶。四姨奶奶一个人在屋子里头呢。”

    方静好眉梢挑了挑:“四少爷呢?”

    容少白居然不在?

    桃心道:“四少爷刚才出去呢,好像还发了一通火呢,具体婢子也不清楚,不如您去问问四姨奶奶?”

    方静好沉下眉:“你怎么也多事起来了?”转念一想桃心是为她打算,便放缓了口气道,“我要睡觉了,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桃心这才点点头,铺床的时候又自顾自的道:“韩少回来了么?我刚才听到笛声呢,那笛吹的真是凄美,我连心都揪起来了,也不知道怎么了。”

    窗下,方静好没有说话。韩澈,是在怀念故人么?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棵树上刻的字,心里微微一滞,目光便落在对面亮着灯的小屋里,梅若是一个人坐着么?就如她第一天来这里时一样,她不禁叹息,容少白去哪了?

    此刻,容少白坐在树下,姿势如同平日般慵懒,眼神却流露出一丝落寞,月亮缓缓沉下去,他站起来,望了望桃苑亮着的灯光,突然失去了勇气,脚下一顿,便朝柏苑走去。

    梅娟见到他着实惊讶,他问:“奶奶可睡了?”梅娟点头,他摆摆手,“别惊动她,我坐坐就走。”

    却听屋里头有人道:“少白?进来吧。”

    他走进屋子,笑了:“奶奶怎么还不睡?”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怎么到这里来了?”老夫人慈爱地望着他。

    他移开目光没有说话。

    老夫人端详他片刻,问道:“是有烦心的事么?”

    “我也不知道。”容少白眼中露出一丝迷茫,随即摇头,“不是因为梅若的事。”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梅若。”老夫人道,“奶奶虽然老眼昏花了,但还看得出来你对梅若是没那份心的,奶奶问的是别人。”

    容少白猛的抬头,却见老夫人含笑道:“少白啊,你长大了,以后的路奶奶不能陪着你走,这身边,谁是真心谁是假意都不要紧,最要紧是自己的心,你可以防着别人,却防不住自己的心。”

    容少白愣了一下,指尖掠过怀里那枚微凉的珠子,不由得出了神。

    桃苑是一番冷清,菊苑却又是另一番光景。容少弘搂着菊萍缠缠绵绵,菊萍也极尽温柔之术,哄得容少弘是服服帖帖的。

    “还是你对我好,那两个女人真是叫人烦心。”容少弘皱皱眉道。

    菊萍笑道:“别这么说,三少奶奶现在在后院定是过的不怎么好,你什么时候也去看看吧。”话虽这么说着,眼神却盯着容少弘,仿佛试探一般。

    容少弘哼一声:“那是她咎由自取,没事装什么大肚子,现在倒好了,叫其他人看我们三房的笑话,还有那个梅雯……”他长叹一声,“平日里文文弱弱的,我也有几分怜惜,却没想到也存着那样的心,女人的心真是叫人捉摸不透,想想就后怕。”

    菊萍似是赌气般转过身去背对他:“你的意思是我也是虚情假意的喽?”

    容少弘见她恼了,连忙去哄她:“小乖乖,生什么气,你对我我还能不明白么?只是以前苦了你,你也知道,小蝶是只母老虎,现在好了,我们名正言顺了,以后的日子我不会亏待你的。”

    “真的?”菊萍转怒为笑,扭过身来用腿夹住他的腰,“你说的都是真的,可别骗我!”

    容少弘别她这么一夹,哪还有一丝力气,连骨头都酥了,连忙抱过去:“骗谁也不能骗你啊,来,我们生个儿子出来,等你有了身子,我就让娘休了小蝶,让你做大的可好?”

    “我才不稀罕呢,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满足了。”菊萍眼睛一亮,却温柔地道,“只是,梅若那丫头跟了四少爷,你说,会不会先有喜了?”

    容少弘笑的色迷迷:“所以说要努力努力……”说完朝菊萍扑过去。

    于是菊苑一夜春色。

    第二天是请安礼,梅若与菊萍分别过来请安,老夫人坐在堂上,柳氏坐在她身边,方静好她们各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老夫人忽然道:“静好,你坐到你娘身边来。”柳氏听了也朝她微微点头。

    方静好一怔,几道锐利的目光已射过来,她才反应过来现在自己的身份,依言坐过去,只听容百川轻笑道:“我出行那几日,总能听到锦绣织传来消息,说举办了一个什么义卖会,很成功,现在那些新奇的花布很是走俏,听说是四侄媳的功劳,少白真是福气,娶了位好太太。”

    他是在外国待过的,说话比较随意。

    话音一落,方静好听到葛氏冷哼一声道:“那些个什么义卖,也不知道四媳妇是怎么想出来的,不是老家在乡下么?没想到点子还挺多。难道乡下的学堂里也教这些?”她看了一眼容少白,忽然眼珠子一转道,“我前些日子听人刘府那批货出了问题,难道是因为这件事?”

    方静好皱皱眉,这件事她本是想就这么过去的,一来,毕竟是与容少白有关的事,她只想早点解决,免得多事;二来,她刚当家不久,既然柳氏把位子交给她,虽说表面上生着病不闻不问,但不会真的放任不管,她也知道,柳氏是存着考验自己的心,她要考研自己,自己便做给她看,她当时是这么想的。只是,她也知道这么大的事哪有不透风的?如今葛氏知道了,怎么会不抓小辫子?她淡淡一笑:“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经过磨练,我相信我们会做的更好。”

    “如果这件事没传出来,四媳妇是不是打算都瞒着我们了?”葛氏显然没打算放过她。

    她还未说话,却听柳氏道:“这件事静好告诉过我了,是我让她和少白全权处理的。谁犯的错,谁承担,不是么?”

    葛氏悠然道:“大姐说的是个理,我不是说少白和静好做的不对,只是这件事还未查明,事情虽然是收拾好了,也不能就这么过去,听说那家染料铺子关门了,你们想想,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我们一出事他就关门大吉,人都跑的无影无踪了,好像早就知道会出事似的,不会是……”她看了一眼容少白和方静好,“谁跟外头私通了,想要从中获利,结果东窗事发了,所以急着扑救想要掠过去吧?”

    一句话,矛头直指四房,谁不知道铺子是容少白寻的,事情也是他们结尾的?方静好不动,容少白的眼睛眯起来,却忽然听到谁的椅子挪动了一下,发出“吱”的声音。

【082】、所料

    椅脚擦过地板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厅里显得格外刺耳,胡氏瞧着指尖笑一下:“哎哟,坐久了,身子都麻了。”胡氏从来都是这副样子,也没有人多加在意,只是方静好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一晃而过。

    “不用查了,那些染料本来就是次货,那铺子的严老三急着脱手答应给我回扣,我手头紧就我答应了。”容少白忽然道。

    方静好猛地抬头盯着他,他颇为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老夫人已皱眉:“少白,你说的都是真的?”

    容少白似是迟疑了一下,只是微微一下便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唉!”老夫人重重的叹口气,身子晃了晃。

    “奶奶!”方静好立刻过去扶着她。

    柳氏眉头紧锁起来:“我以为你只是经验尚浅才会出了纰漏,没想到你竟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置锦绣织百年来的声誉于不顾,来人呐——”门外立刻出现几个身强力壮的下人,“把他拖下去行家法!”

    葛氏自是得意,沈氏有些不忍,胡氏眉尖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容少梓扭头问陆曼什么是家法,陆曼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乖不要说话,他便好奇的看着不响了。而葛熙冉脸色苍白,似是呆住了,容紫嫣正要说什么,却被她娘一把拉住,瞪了她一眼。整个大厅,只有容少白一人神情自若,似是身不关己一般。

    此刻,容百川与韩澈走了进来。容百川已换下洋装,穿了一身姜汁黄的长衫,别有一番书卷气,韩澈照旧一袭白衣,两人并排走进来,一个年轻,一个沉稳,脸上却同是笃定淡然的,进门之前似是笑谈着什么,看来北上之行两人相处的颇为融洽。

    陆曼一见丈夫立刻小鸟依人般迎了上去,在他耳边细细说着什么,沈氏的目光从容百川一进屋子便没有离开过,此刻轻微的别开头,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怅然。

    方静好的目光却落在韩澈身上,昨夜的倦态在他身上已了无痕迹,他的眼睛像是清晨的阳光,与她对视间,轻轻一笑。她知他已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心里微微一定。

    若人生只如初见……当初看到那句话时,她心里不是不难受的,甚至忍不住猜测他与秀杏之间的关系,很想等他回来问个清楚,但当她看到他从未有过的疲惫神情时,却又心疼起来,罢了,事情都过去了,秀杏也是个苦命女子,她为何要计较?又有什么资格计较?

    此刻,容百川已由陆曼的低语中明白了一些事情的缘由,笑着对柳氏道:“大嫂,这次的事少白是做的不妥,但好在他已有心改过,事情也处理的很好,大嫂就看在他将功补过的份上,轻罚吧。”

    葛氏正要说什么,老夫人道:“百川说得对,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就算打几个板子也没什么用。”老夫人语重心长的看着柳氏与葛氏道,“你们都是做娘的人了,做母亲的人望子成龙无可厚非,但他们也不是孩子了,能让他们自己领悟岂非比在你们的羽翼下长大更为好?”

    一语双关的一句话,让葛氏有些悻悻然,住了口,柳氏沉默片刻道:“既然娘和二叔都开口了,我就暂且放过这一回,不过罚还是要罚的,少白,你就去祠堂跪一夜,好好反省反省以后应该怎么做,去吧。”

    容少白笑了笑,走出屋子去。

    待他走后,菊萍和梅若才正式来请安,宋氏因为被禁足后院,菊萍的请安倒是简便,梅若却是要见过方静好的。她端着茶,半蹲下身子给方静好奉茶,方静好接过去,只是淡淡一笑:“起来吧,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

    葛氏笑道:“嗳,我们四媳妇就是有当家人的样子,梅若,你可得好好谢谢四少奶奶,要不是你家奶奶为了大局连丈夫也肯牺牲,你哪有这么便宜?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哦!”

    梅若不惊不乍地道了声:“谢谢四少奶奶。”

    方静好淡淡一笑:“二姨娘也真真是一片慈母心,相信三哥和菊萍以后也会好生孝敬您的。”

    葛氏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方静好微微笑,抬头间,见韩澈一双漆黑的眸子凝视自己,不觉心底一滞。她的云淡风轻、举足若轻仿佛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无处可逃。他是不是也会把她看成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可以放弃一切的人呢?为了子嗣,为了往上爬不惜把丈夫让给别人,别人应该都是这样看她的吧?她在心里问自己。

    经过刚才那件事,胡氏倒是不说话了,只是冷眼看着。

    请安过后,方静好扶老夫人回柏苑,一路上,老夫人道:“静好,你相不相信少白?”

    方静好愣了一下:“奶奶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老夫人笑笑:“少白刚才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了,这倒没什么,这孩子,向来是喜欢跟他娘对着干的,只是,这段日子我瞧他也长进了不少,那模样不像是敷衍的,找铺子的事也是他自己要求的,那样明显的事任谁都看的出来,他怎么会去做?”

    “奶奶是觉得有人要陷害他?”在老夫人面前,方静好觉得不需要隐瞒。

    老夫人眉宇间露出担忧之色:“我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大宅子里头的事瞧着风光,其实谁家没本难念的经?无非不是为名就是为利,不是利益熏心就是嫉妒成魔,有事看着这些人为了一点点利益拼个你死我活,都是自己的亲人,却无能为力,心里的难受时说不出来的。”

    方静好不置可否,沉吟片刻道:“奶奶,这件事我会处理,您就别担心了。”她不是没有怀疑的,她不知道何时开始对容少白有了改观,若是在不久之前,她一定毫无保留的相信容少白会做那样的事,而现在,她却多长了个心眼。

    老夫人说的也有道理,容少白不学无术,却不笨,那样明显的事只有傻子才会做,方静好一直觉得他在袒护一个人,到刚才他主动承认一切时,那感觉就更强烈了。

    她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决定。她不想对付谁,但如果有人要对付她,她也不能被蒙在鼓里不是吗?

    老夫人点点头:“那么多孙媳妇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你说我爱屋及乌也好,总之我是希望你和少白好好过日子的,心默的性子我也欢喜,但她太安静了,每次来看我也不忘那些礼节,倒显得生疏了,小蝶就别提了,提起来就揪心,凤琴……”老夫人顿了顿,道,“凤琴嫁进来时是风光的,想必你也知道凤琴和你娘有些远亲关系,嫁给少澜,镇上那些年轻的姑娘小姐哪个不羡慕?可好日子过的太短了些。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和我和你娘一样,年纪轻轻就守了节,所以你娘对她难免放任些,她的那些事……”老夫人看了看方静好,方静好心猛地一沉,老夫人却不再说下去,只是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年纪大了以后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一家人安稳过日子便好,所以,以前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方静好笑笑,心底却如同打了结一般,老夫人的话虽然隐晦,但却可以听出来她是知道胡氏一些事的,都说人老了老了,便人精一般了,柳氏尚且如此,何况老夫人?那么,是否代表老夫人也知道了“自己”和方春来的那一点破事?她又何为突然提起来?是在暗示什么吗?

    不一会,方静好乘上马车出了府。

    在平府的别院问起平琬瑞时,她是惊讶的,平琬瑞居然被关了起来。几位姨太太因为衣裳的事都对她颇为喜欢,所以很快就带她去了平琬瑞的闺房。

    “你怎么来了?”平琬瑞那个激动。

    “还不是你好久没来看我了?”方静好揶揄她,“是不是忙着陪你的书淮?”

    平琬瑞赌气似的坐了下来:“你还说呢,我爹把我软禁起来了。”

    “怎么回事?”方静好错愕。

    “我猜不是什么好事,他让我回杭州我不肯,他就让几个姨娘看着我不让我出门,还说什么几天后要招待贵客,让我作陪。”

    “你爹……该不会是要你相亲吧?”方静好迟疑了一下道。

    “你看!你也这么说!我就是这么猜的!”平琬瑞顿时花容失色,“你帮帮我好不好?”

    “我怎么帮你?”她有些为难。

    “我只要你帮我传个口信给何书淮就行了,叫他快来提亲!”

    方静好失笑:“你真是直接。”

    “那有什么?就算我爹不同意我还是要跟他在一起,我才不管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呢,我跟你说,我来的那个地方没那么多讲究,我只知道,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否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她慷慨激昂的说。

    方静好凝注,那一刻,她忽然希望自己是平琬瑞,至少她可以追求自己的生活。而她呢?平琬瑞说的她有些惭愧,自己也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是不是应该和她一样,轰轰烈烈的活一回?

    “好吧,只是,你也要帮我一件事。”她道。

    “那是当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

    几天后,方静好拖着容少白去了山上何书淮的别院。她本来是不想拖着容少白的,但到底容少白与何书淮的关系铁,有些话也好说出口。而更重要的是,她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容少白在。

    下人禀告之后,何书淮才神色匆匆的来了,方静好张大了嘴巴,这哪里还是当日那位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倒活像一棵打了霜的白菜。面如菜色、神情萎靡,还瘦了不少。

    “你鬼上身了?”容少白也有些惊讶。

    “琬瑞说什么了?”何书淮顾不得他的调侃,连忙问。

    方静好把事情对他说了一遍,说平琬瑞现在出不了府,只好叫她来转达。何书淮听后忧心匆匆:“怪不得这几日她忽然没了消息,我去府里找她她们都说她回去了,没想到……唉,我真笨!”

    “你是关心则乱。”方静好道,“现在你要怎么办?”

    “我是堂堂大丈夫,当然是正大光明的去提亲!我不会让我心爱的女人受一点委屈的!”何书淮神色坚定。

    方静好看着他的模样,忽然轻轻笑了,喃喃道:“琬瑞这样对你,也是值得了。”

    何书淮自觉有些失态,连忙笑道:“如果是嫂子出事,少白恐怕也是会心急的。”

    方静好淡笑不语,容少白神色却怔了怔,坐在石凳上反复用手指拨弄着茶碗,颇为不耐的道:“话我们已经传到了,你要做什么就快点去做,免得后悔!”说罢转身走下石阶。

    方静好跟在他身后忽然道:“容少白,我们还要等一个人。”

    容少白脚下顿了顿,扬扬眉:“什么人?”

    方静好朝山下望去,笑了笑:“呶,到了。”

    看到那个人,容少白的神情僵了一下:“你……”方静好已走下去:“严老板来的很准时。”

    严老三搓着手神情颇为紧张,看到了容少白更是心慌意乱连忙道:“四……四少爷。”

    “你不是已经出省了么?”容少白脱口而出,才看了方静好一眼,方静好了然的一笑,“是我把他找回来的,你忘了,平琬瑞的爹是做什么的?想来这点小事难不倒他老人家。”

    容少白嘴角扬了扬,眉心一蹙:“你要把他带回去?”

    方静好没有回答他,只是道:“严老板,人都齐了,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吧。”

    严老三支支吾吾道:“事情是这样的,几个月前容二奶奶的桂香来找我,说是打听到我有一些门路,有笔生意要给我做。事成之后,利益平分。我当时也不敢轻易答应,你们也知道,我做这种生意的人总是小心谨慎一些,那桂香情急之下便告诉我……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方静好盯着他。

    严老三吞一口唾沫道:“告诉我二少奶奶急需一笔钱出远门才这样做的。”

    方静好沉下眉,用余光瞟了容少白一眼,他脸上并无过多的惊讶,果然,他是知道的。

    严老三继续道:“我见她们说的恳切,心想着大宅子里的事不过那几样,那二少奶奶守节多年,急需钱不是跑路又是做什么?她们把这事儿都告诉了我,总不会是故意耍我的便答应了,桂香说过几日四少爷会来找我订货,我只要把收购来的次货当成上品卖给他,从中便可得利,事成之后,我带着钱离开柳眉,从此没有瓜葛。”他一脸苦相,“没想到、没想到……”一下子跪了下来,“四少爷我可对不住你了,你大人有大量不仅不为难我,还让我别把这件事说出去,可、可我严老三是个粗人,什么都不会,以平会长在江南九省的势力,要是让他知道了以后还怎么活啊?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都甭想再干老本行了,我、我不想再回老家去种田。”

【083】怀恨

    方静好扭过头看容少白,容少白薄薄的唇动了动没有说话。方静好对严老三道:“好了,你走吧。以后做点正经的生意,总好过整日提心吊胆。”

    严老三凄苦的脸掠上一丝狂喜:“四少奶奶不追究小的了?”

    方静好摇摇头,他如获大赦地里去。待他走了之后,方静好望着容少白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和二嫂有关吧?你要帮的人,就是二嫂?”

    那一天,方静好托平琬瑞去求他爹帮忙寻找一个叫严老三的人,她是这么想的,严老三这种唯利是图的人,不可能乖乖的便洗手不干,一定只是暂时藏起来了,或者换个地方再做。而平展鹏是江南商会的会长,能做到这样的位子,人缘好、眼线广是少不了的,严老三若想继续做生意,平会长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果然,只过了两天而已,平琬瑞便托人送来了信,说是让她去某家客栈找他,当她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时,严老三的脸立刻跨了下来,她和他约定今日在山脚下见,否则后果自负,他果然来了,也不敢有所隐瞒。

    但当她听到真相时还是免不了错愕,她是怀疑过容少白袒护的人是容府的某一个,但没想到居然是胡氏,严老三说,桂香对他说了个秘密,说是胡氏急着用钱,胡氏为何急着用钱呢?她是容府的二少奶奶,虽说丈夫不在了,但容府的吃用依旧是妥妥当当的,每个月的月钱也不少,足够她平日里做衣裳的开销了,除非……她和严老三想到一块儿去了。

    胡氏要走,要离开容府。容少澜死了那么多年,胡氏为何在这时候突然忍受不住了想要走?她一个人又要去哪里?方静好想来想去,心却更往下沉……那日听见她与方春来对话的,或许不止韩澈一个人。

    这是她最不希望看到的,但却是最有可能的。方春来来找她那日,说起过一句话,他有钱了,当时,他拎着鼓鼓的包裹,里面不是银子又是什么?方春来做了许多年的生意,积攒些钱也没什么,可奇怪就奇怪在怎么突然在那件事发生之后变多了起来?

    只有一个原因,胡氏做这件事方春来是知道的,甚至有可能是方春来给了胡氏某种承诺,怂恿她孤注一掷想要狠狠捞一笔然后离开,方春来给了胡氏什么承诺呢?不难想到,女人、一个守寡多年的女人,最经不起的也许就是爱情与自由的诱惑。和爱的人离开这个地方,从此相携一生,多美的誓言,这不也是自己渴望的么?可惜越美丽的誓言越是残酷,男人拿了钱,却要带走另一个女人,当胡氏得知一切之后,心也许已经死了,可恨呢?对方春来的恨会不会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方静好想起那日桂香仿佛不经意的那句话关于“红花、益母草”的话,不觉打了个寒战,她抬起头等待容少白的回答,良久,容少白眉梢挑一挑道:“为什么不把他带回去?这样,你当家的位子不是坐的更稳?”

    “你认为我这样做是为了当家人的位子?”方静好笑一下,“是啊,我一来容家就让你好好做事,好让我的日子好过些,后来梅雯死了,三嫂被禁足,我却没事了,还做上了当家,娘的马屁我没少拍,看来成效不错。不过,容少白……”她盯着他,“容家的家规是传长子长孙,我若真想当家做的稳些,是不是应该下点什么迷魂药把你骗到床上去生个孩子出来才是根本?”她自顾自地走下山去,留下容少白怔忡在原地。

    没错,她是想知道事实真相,但不代表她会做什么,把严老三带回去,揭穿胡氏,对她来说、对整个四房来说是有好处,但她根本不打算那样做。知道真相之后,她不是没有恨过胡氏,但这一切难道只能怪胡氏吗?若方春来没有引诱她,若不是自己身体的原主与方春来那一点旧事,胡氏也许更想拉拢她,而不是报复她,她在容家会不会好过些?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只是不想自己处于被动而已,她不想去害人,但也不想被人莫名其妙的害了。所以她才想要找到严老三问个清楚。

    可惜容少白不是这么以为的,这也难怪他,也许在别人的眼里,她不过也是个想要出头的女人,藏着心计,步步为营。她心里纷乱,脚步也慢了些,听到身后有人道:“如果……”

    方静好不睬他,继续往前走,只听他接着道:“如果,这样你会好过些,我可以……”

    “容少白!”方静好猛地转过身,身后的人被吓了一跳,嘟囔道:“做什么?”

    方静好看了他一会,平复心情道:“我对这件事没兴趣,你去找文娇龙或者梅若吧。”

    容少白眼睛微微一眯,待她回过身去,眼底浮上一丝失落。他搞不清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夹杂着烦躁不安,是一种就算看见那只皮袋子时也不曾有过的感觉。

    他跟在她身后,情绪沮丧到极点。

    上了马车,两个人各有心事,没有说一句话。回到桃苑,桃心却告诉她一个惊讶的消息,胡氏跪在柳氏房中,柳氏让她一回来便过去。

    她来不及细想便去了梅苑,一进门便看到胡氏跪在地上说着话:“娘,这次的事不怪少白,是媳妇见少白急着找铺子想帮帮忙,便跟他推荐了严老三的铺子,严老三骗了媳妇,说是那些染料虽然不是上等货,但用了也不会出错,顶多只是颜色不正,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媳妇一时贪心,便受了他的蛊惑,却没想到弄出这么大的事来,让锦绣织百年的声誉受损,少白是看在少澜的面子上,替我揽了下来,但我这几日日思夜想,觉得要来跟娘说清楚。”她挥挥手,桂香便上前把一包银子交给奶妈,“这便是媳妇从中拿到的银两,现在全部交给娘,媳妇任凭娘处置。”

    方静好双眉蹙了蹙。在路上,她曾想着容少白已把事情承担了,他这样帮胡氏,也许是因为容少澜的缘故,所以她本打算只要胡氏不再有动静,她便也不想再提这件事。却没想到,胡氏主动来找柳氏说了。

    柳氏不紧不慢地喝口茶抬起头,正好看见她道:“来了?进来吧。”

    胡氏跪在地上,并未看她,她坐下来,柳氏道:“刚才你二嫂的话你也听见了吧?”

    “听见了。”方静好应道。

    “你怎么想?”柳氏问道。

    方静好道:“二嫂虽有不是之处,但也是为了帮少白,这件事虽不全是少白的过错,但他缺乏经验是真,事情都过去了,就当是买了个教训,静好相信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柳氏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凤琴,你起来吧,和少白一样,去祠堂反省。”

    胡氏缓缓站起来走出去,到了院落外,桂香跟上来道:“少奶奶,幸好那严老三还有些良心,知道给我们报个信,否则,要是真让四少奶奶先告了状就惨了。”

    胡氏轻轻一笑:“没想到她方静好还会想到动用商会的力量去找严老三,我倒低估了她。”

    “四少奶奶与平会长的千金素来交好,这可怎么办?”桂香问道。

    “这有什么?她再强势,再会做生意也讨不了男人的欢心,一个女人没了男人的宠爱,在家里就算呼风唤雨也是假的,我是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男人,也不可能再有孩子……”说到这里,胡氏的眼底弥漫起哀怨,良久又露出一丝嫉妒,“不过我没好日子过,她也别想,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她不好过。”

    “二少奶奶准备怎么办?”

    “梅若虽然进了门,但我那位四弟对她看来不怎么上心,对方静好也构不成威胁,现在,最能叫四弟在意的便是那个叫文娇龙的女人,桂香,看来我们得去会会她,我想看看,这朵柳眉的交际花到底是怎么个风情万种、颠倒众生。”胡氏笃定地朝桂香道。

    夏日的风吹过,方静好走在花园里,却不禁打了个寒战。胡氏显然是知道了什么才先行一步找柳氏坦白了,说是坦白,其实很多事她是带过了。方静好隐约觉得,胡氏和宋氏是不同的,宋氏虽然是小人,却是个真小人,很多事都做得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胡氏不同,胡氏是聪明的,也是难应付的。

    第二天,某家酒家的包厢里,坐着两个穿着旗袍的女子。

    文娇龙笑意融融,胡氏颇含意味地打量着她:“素闻文老板与我们少白交情颇深,却始终没有机会见到。”

    “二少奶奶找我不会只是为了见见我吧?”文娇龙直接道。

    “我只是觉得有件事文老板是想知道的。”胡氏道,“少白有没有跟文老板提起过,他前几日纳了一房妾室?”

    文娇龙眉心微微一蹙,胡氏已笑道:“我也不怕家丑外扬,少白与他媳妇向来关系不好,他也不是个孩子了,家里没个知心的人,又与那些个小丫头们朝夕相处,难免日久生情,本来也没什么,不过他虽是有了两个女人伺候,心情还是不好,总是借酒浇愁,他二哥在世的时候向来疼爱他,现在他二哥走了,我这个做嫂嫂的看着他这副模样也是心疼……”胡氏叹了口气道,“太太对你们的事也是知道一些,问过少白,他却说你对你已没了兴趣……”说到这,胡氏看了文娇龙一眼。

    文娇龙脸色虽依旧平稳,但眼底却有一丝不安一闪而过,胡氏满意的叹息一声:“我想你们之间一定是有了什么误会,他这几日才会郁郁寡欢。文老板,少白的性子我清楚,你比我应该更清楚,你们既是两情相悦的,错过了岂非可惜?我知道文老板生意做得好,但一个女人怎么会不渴望和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女人这辈子能够找到一个真心待你的人实属不易,一定要抓住才对,否则后悔就来不及了。”

    文娇龙打断道:“二少奶奶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胡氏叹口气,眼中露出一丝忧郁:“我自己的幸福是再也不奢望了,可也希望少白开心些。说到私心,你也知道少白很可能是以后的当家人,你若能嫁进容家做了少奶奶,也算是让他承我的情了。只是,这也是我一厢情愿而已,怎么做,还是要看文老板。”

    几句话说的实在,说话时,胡氏也的确是想到了自己,故而眉宇间的怅然也是自然流露,文娇龙看了她半响,眉头轻微的动了动。

    胡氏走后,门口闪进一个男人,一双眼睛如鹰般锐利:“没想到这二少奶奶找你竟是这个意思。”

    文娇龙看着他良久道:“这不是正合了你的意么?”

    那人冷笑一声:“看来连容府的人都知道他容四少最近很少和你往来,你的欲擒故纵是不是失效了?我让你抓牢他的心,尽快嫁进容府去,你说容少白那样的男人逼不得,你越是不在乎,他越是会把你放在心上,结果呢?他娶了一个不够,又娶了一个,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你要我怎么做?”文娇龙淡淡道,眉间却露出一丝苦涩。

    他沉下眉,“你们那么多年的情谊他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他最近不来也许是因为看见了我的枪袋,起了疑心。不如我们上演一幕好戏,让他知道你对他的真心?都说失去了东西才会珍惜,你说,若你死了他容少白会不会心痛欲绝?”

    “你要我死?”文娇龙望着他。

    “当然不是真死。”那人露出一丝笑,“只是寻一回死而已,上次的事他已舍不得了,若你真的为了他寻死觅活,他还不心疼死?还不会跟老太婆摊牌要了你?”

    “若他不在乎了呢?”文娇龙眼底有一抹不安。

    “文的不行,就来武的。总之,我是势在必得。”那人道。

    良久,文娇龙笑笑:“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秀杏死了。我若真进了门,不想落得和秀杏一样的下场,你就不怕我为了自己对她不利?她跟你可是……”

    说起那个“她”,那人眉宇间露出一丝迷茫,喃喃道:“这是我没想到的,她居然是……”

    “是你同母异父的嫡亲妹妹。”文娇龙忽然笑了,“你同母异父的妹妹,嫁给了你同父异母的弟弟,她本是和你们一样要报复容家的,可却嫁进了容家,成了容家的人,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084】、琐事

    大宅子里的日子是缓慢而无聊的,但无论如何,太阳照旧是东升西落,丝毫不会更改,人间事不过只是沧海一粟而已。

    容府中炎夏渐至,除了饭桌上少了一位聒噪的三少奶奶,三房里少了位旧三姨奶奶,多了位新三姨奶奶,而四房也多了位四姨奶奶之外,便是那树梢上有了些破涌而出的鸣蝉。其余也无甚变化,日子依旧反反复复地过着。

    梅若进门之后,倒比以前做丫鬟时更懂得一些为人处世了,每日早上的请安是少不了的,有时还会过来问问方静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题虽然只限于最基本的,但已于她平日里的性子大为不同,看来,她正在慢慢让自己适应此刻的身份。

    方静好把桃玉给了梅若,桃玉不比桃心,她比较胆小内向,和梅若平时也没什么瓜葛,只知道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便好。

    相处了一段日子,方静好倒也觉得没什么不妥,有时她倒反而庆幸四姨奶奶是梅若而非菊萍,这么想着,她便对梅若态度也随意了些。

    让她哭笑不得的,是桃心那个丫头,那丫头每日像是必做的功课一般,要看着四少爷去哪间屋子过夜,然后回来向她禀报。自从梅若身份有所变化之后,桃心却对她便更是防备了,虽然碍着方静好的话,嘴上看似恭敬的叫着“四姨奶奶”,但那目光里瞅着便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不过,让她颇为开心的是,她们家四少爷除了喝醉那日出了那档子事,梅若进门那么多时日,竟也没见他去她屋子里过夜,有很多次,虽然是在闲置的屋子里过的夜,也并未回四少奶奶房中,但这已让桃心心中出了口气。

    她本是为四少奶奶不值的,暗怪四少奶奶太过大度,但几番下来之后,因为梅若天生喜静,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除了早上请安之外,她与她平常也见不着几回,所以倒也渐渐习惯了,暗想着看来四少爷只不过是酒后误事罢了,并不是真的对梅若上了心。她几次把这个喜讯告诉四少奶奶,方静好只是笑笑,并未多说什么,说多了,便叫她不要再跟自己说起这件事了。

    容少白对梅若的态度让方静好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意外的是他并不像其他少爷子弟一般娶了新人总会新鲜上一阵,不觉意外的是,她与容少白也算相处了好一些日子了,知道他虽然不学无术,表面上看着风流浪荡,但其实心里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当然不是她方静好,想起这个人,方静好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在现代,她们两人的关系分明就是情敌,但在这个世界,她却才是那个后来人,到底是谁抢了谁的,仿佛说不清了。

    方静好每日的事便是清晨起来向柳氏请安,汇报一下一天的琐事,午饭过后厨房的花嫂会把菜单交给她过目,基本也没什么大的问题,除了两件小事。

    第一件事,是关于梅若的吃食,那花嫂不知为何在准备午饭时总会分上两个档次,一份是给方静好的,当然是荤素搭配,荤菜肥嫩、素菜新鲜。而另一份却委实有些粗糙——是给四姨奶奶梅若的。

    梅若的性子本来清高,不招人待见,以前还跟着柳氏的时候,好歹也算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所以就算眼睛长在额头顶上,也没人会说什么,但现在不同了,一来她已经来桃苑做了丫鬟许久,二来,她现在做了四姨奶奶。做了四姨奶奶本来身份是比丫鬟高了些,但都说名牌大学的次等生都好过三流大学的优等生,关于这位四姨奶奶如何进的门,又如何在新鲜过后被四少爷抛弃了,不闻不问的小道消息传遍了府里,当然,辅助这些谈资的也免不了同时进门的三姨奶奶,但毕竟三房现在等于没有正室,只有一位姨奶奶,而且这位姨奶奶也颇受三少爷宠爱,谁不瞧见二少爷自从新三姨奶奶进门之后那副纵欲过度的样子?早上起来不是顶着黑眼圈就是哈欠连天,干活时更是无精打采。

    而四姨奶奶却不同了。四姨奶奶进门不是四少爷自己要求的,而是四少奶奶。于是,四少奶奶大度、顾全大局的美名根深蒂固了,梅若却被人鄙视了一回,那些丫头片子对她用了手段做了姨奶奶不知是妒忌还是什么,见了她也总是神情古怪的。

    而花嫂已经不是丫头片子了,当然不是妒忌,她送菜“地位分明”是有她的用意的,这个用意方静好隐约也有些觉察,那是因为,自己是四少奶奶,是四少爷的正房,太太对四少爷虽是严厉,但谁不知道那是因为四少爷很大程度上会是以后的当家老爷?而最重要的是,四少奶奶现在已是府里的当家奶奶了,虽说只是暂代的,但也不可忽视,不就正是说明了太太对四少奶奶的器重么?

    关于这件事,方静好亲自去找了一趟花嫂。花嫂见了她表情讨好,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露出人精的神情:“四少奶奶您也知道,那梅若原来不过是个丫头,这些菜对她来说已是不错了。”

    方静好看了她一会,道:“花嫂,你在府里也有一段时日了,不会不知道她现在不是什么丫鬟,而是四姨奶奶,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你这样直呼四姨奶奶的闺名,你叫我说什么好?”

    花嫂用那余光偷偷瞄着她,似是在猜测她此刻真正的心理活动,半响,讪笑道:“小的明白了,四少奶奶请放心。”

    那神情虽是明白了,潜台词却仿佛在说,嗳,我知道你现在是当家,总要做出一副度量大的样子给下人看的。

    花嫂正是这么想的,这么一想,她不觉出了身冷汗,暗道自己做了那么多年下人婆子,竟是连这点心思也没察觉出来,四少奶奶主动为四少爷纳妾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博得府里的同情和美名?好得个顾全大局、行事稳重、明白事理的名儿,顺顺当当的做当家人?想到方静好很可能“美梦成真”,而自己却差点把这件事搞糟了,她顿时领悟过来,连忙吩咐厨子炖些滋补品给四姨奶奶送去。那些滋补品都是些女人补身子待孕的。

    方静好无语半天,见她忙得乐乎,也随了她去了,这不是很好吗?梅若若是有了身孕,她的担子也轻了,更重要的是,她心里想,就算有一天离开了,也算是对得起容家了。

    午饭时,桌上的一桌子炖品滋补汤让梅若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也呈现出片刻的错愕。

    方静好不打算和她说起这件事,只是笑着道:“你不挑食吧?我这几日身子不太舒服,便叫花嫂给我做的,可她倒好,一做就做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过来,你好歹帮个忙。”

    梅若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吃饭。那汤汤水水进了肚子,方静好微微一笑,顺口问道:“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前些日子也没来得及问问你,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哪?”

    闲聊家常一般的话题,让梅若怔了怔,才道:“还有舅舅一家在莘源乡下务农。”

    “务农么?”方静好明快的笑了,“和我爹爹一样呢。乡下的日子虽是清苦些,但有时想起来还是十分怀念的。”

    她虽然穿越过来在那村子里只住了一个月左右,但乡下空气好,又来人往,总有人来串门,也是热闹,最重要的是,青山绿水,自由自在。那个时候,她以为这一世也是如此了,会在那个地方生活一辈子,找个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嫁了,守着丈夫孩子热炕头好好过日子。却没想到,不久之后便得知自己是有了婚约的,一来一往,竟也已有大半年之久。

    她似是出了神,梅若轻声道:“是啊,我爹娘早亡,儿时便是娘舅带大的,我还记得我们村口有一座小山,娘舅一有空闲便背着我上山去打猎,若是打到了些野味,晚上那一餐便丰盛无比,犹如过年一般,是家里人最开心的时候……”她说着说着声音低落下来。

    方静好已回过神,细细的打量她,此刻她眉宇间的傲气顿敛,唇边仿佛有一抹飘忽的笑容,眼睛亮亮的还带着几分纯真。

    她心头一软,轻笑道:“你也有好些年没回去了吧?找个时间去看看你舅舅吧。”

    梅若抬头怔怔的看着她,仿佛凝住了。

    几天之后,方静好让人准备了许多柳眉镇的特产与上等的布料丝绸,让梅若回了乡下。这件事,她当然是问过柳氏的,梅若生性清高,方静好总是在想,如果梅若嫁给容少白真非自己所愿,那么柳氏是用了什么让她心甘情愿呢?那日看她说起舅舅一家时的神情,她便明了了,只需简单的向齐叔随意问起,就知道了梅若舅舅一家过的很是艰辛,她舅舅是上门女婿,她舅妈家里原本在村子里还算殷实,但因为她舅妈好吃懒做,贪图享乐,所以后来家境也渐渐贫困不堪起来,于是,她舅妈便狠心把她卖给了容府做丫鬟,她舅舅本是不同意的,但梅若小小年纪便很孝顺,执意要报答她舅舅,她舅舅性格本就软弱,在家里也没什么地位,便含泪答应了。而这些年,她舅舅家的一切开支都是容府供给的。

    于是,方静好问柳氏讨了个权利,以后关于梅若娘家的开支供给,都由她来负责。柳氏看了她许久,轻轻笑了:“也好,这本是你四房的事,况且现在府里的事都是由你在帮我,你不来说,我也是准备交给你的。”

    她走之后,奶妈道:“太太,四少奶奶已懂得怎么拉拢人心了呢。”

    柳氏望着窗外道:“那一日我见静好穿着那身木棉花样的衣裳,恍惚中觉得是她回来了,她们都那么喜欢木棉花的花样,静好虽不精于女红,但那日义卖会的花样都是她想出来的,还有平会长姨太太的那几身衣裳,足见她们还是相像的,都那么心灵手巧、蕙质兰心。”

    奶妈怔了怔,却听柳氏继续道:“但她们又终是不同的,她单纯、单纯的让人只想保护,而静好却不需要。静好、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柳氏忽然微微叹了口气,“我这一辈子为了容家什么都可以牺牲,也自觉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她的声音有些起伏,“那些人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只有她……我唯一对不起的便是她。”

    奶妈呐呐:“太太今日怎么了?怎么说这些个成年旧事?”

    柳氏疲倦的摇摇头:“奶妈,我这些年来已经多久未病过了?梅雯的事,秀杏的事,竟让我在床上躺了好些天,虽然人是好多了,但我何曾这样过?原来的我,就算是有天大的事第二天照例可以天没亮就爬起来。奶妈,我是老了,老了老了,再不承认也不行。你不知道,我病中的时候,梦见她了,梦见她对我说:依华,你真好看,我帮你做身衣裳吧,保管你的心上人喜欢。”

    柳氏缓缓地闭上眼睛想,只是当时她并不知道,她与自己的心上人会是同一个人。

    梅苑里正说着往事的时候,方静好已回到桃苑,如果说第一件关于吃食的事她已解决了,那么第二件便不是她能控制的。

    这第二件事是关于菊萍的。菊萍好像最近胃口不太好,送去的菜一直让厨房重做。当然,以前宋氏也是这般的,而且花嫂对菊萍不比梅若,也不敢轻易得罪,于是就这么做了几回,但次数多了,便忍不住有话说了。这件事毕竟是三房的,方静好虽然对菊萍持保留态度,但也不想多事。她正想着,平琬瑞居然来了。

    “上次的事谢谢你,我还没得及去看你,怎么,你爹放你出来了?”方静好道,“对了,我已经把你的意思跟何书淮提了。”

    “他怎么说?”平琬瑞急道。

    “他说呀——”方静好故意拉长了声音,见她急得团团转才道,“他说无论如何不会叫你受了委屈,很快便会去提亲,这几日想是在准备着呢。”

    平琬瑞张了张嘴,脸上浮起一丝甜蜜的笑容:“算我没看错人。为了你的事我是牺牲了的,我答应我爹去参加那个什么破宴会作为条件他才答应,然后放我出来了。”她努努嘴道,“可门外还蹲着那些狗仔呢,跟的跟张狗皮膏药似的,叫我一脚都走不开。”

    方静好有些内疚:“对不起。”平琬瑞立刻大大咧咧的拍了她的肩膀一下,“算了,只要书淮对我是真心的,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是啊。”方静好静静地笑了,“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可怕的。平琬瑞,我有些羡慕你。”

    平琬瑞呆了呆,随即道:“听说你给你们家男人讨小老婆了,是不是真的?”

    方静好一愣,点点头,平琬瑞立刻皱眉:“你脑子有病啊,怎么想的?你男人在外头有女人也就算了,你还要安置一个在家里?要是我们家书淮以后这样,我就休了他!”

    方静好握茶碗的手顿了顿:“我跟容少白和你跟书淮不同,你们是两情相悦的,我们是被捆绑在一起的。”她苦笑一下,“一开始我也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后来想想,容少白也好不了多少,喜欢的人不能在一起,就像你和何书淮,如果他被迫娶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而不能和你在一起,他心里当然也是怨恨的。怪不得谁。”

    要怪就怪他们都在错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容少白跟文娇龙如此,她和韩澈如此,她与容少白又何尝不是如此?退一步来说,葛熙冉呢?她也是倾心容少白的,不是也没有如愿?

    这样一想,她便也觉得自己终究不是最惨的一个。何况,她还有韩澈……他答应带她走,就算只是应景的一句话,她也觉得充满了希望。

    “我以前也是极讨厌书淮的,可后来还不是……”平琬瑞忽然道,“方静好,你相不相信日久生情?”

【085】、家信

    方静好不是没有想过日久生情,有种默契天生就有,有种默契可以后天培养;有种感情叫一见钟情,有种感情叫日久生情。既然有这个词语,便是所谓的存在,她不是不相信,只是,她和容少白可能吗?她记得有一句话,是一个香港的女作家说的:我相信爱情是可以排除万难的,可是,万难之后又是万难。

    这就如她和容少白,也许有一天,她与容少白能颇为默契的相处,但那要经过多久?她不知道,也没有信心。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可以勇往直前、不顾一切、所向披靡,但之后的每一段恋爱,我们会越来越有所保留,那是因为我们长大了,不再单纯的相信一件事,无关爱情的深浅。

    平琬瑞的话让她在心里咀嚼了几遍,但也仅此而已。日子还是照常的过,两天之后,梅若便从乡下回来了,不知是不是乡下的空气特别宜人,她的脸色也仿佛好了许多,见了方静好竟露出一丝微笑:“我娘舅一家让我谢谢四少奶奶送去的东西。”

    方静好笑道:“只是一些土特产而已,没什么好谢的,以后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

    梅若微微怔了一下,方静好转身离开时,她忽然又道:“谢谢你,四少奶奶。”

    方静好抬头询问似的看了她一眼,她轻轻一笑,平时习惯了她的冷漠如霜,如今一笑,倒真如百花齐放,美艳至极:“刚才那声谢,是舅妈一定要我对四少奶奶说的;而现在的这一声,是我要说的,谢谢你让我回去看看。”

    方静好与她对视许久,也笑了:“在这个家里,其实我同你是一样的,所以,我也知道想念家人是种怎样的心情。”

    她缓缓走出屋子,心情忽然间便有些苦涩。梅若毕竟还是幸福的,虽然自小无父无母,受到舅母的欺负,但至少还有一个真心疼爱她的舅舅,而她的呢?她的亲人在遥远的另一个时空,此生怕是无缘再见了。

    她微微怅然,却想起另一个家来。那个家其实也不算是她的家,只是,毕竟也是她在这个时空里唯一的牵系了。她不能再见到自己真正的家人,可是那一位,却还是可以的。她不禁想到,是多久没有老爹的消息了?到了容家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到现在才想起来,原来自己竟连回门都错过了。如果她是那一位“方静好”会不会这么久也不惦记那个家?想是早就盼着回去了吧?而老爹呢?是不是也盼着她回去一次?那个家现在如何了?还有……更重要的是,方春来是否真的回了家?

    也许是因为梅若回家的事触动了她的心绪,她这么想着,便竟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本来想立刻去向柳氏说明的,但想了想,还是先写封信回去看看情况再做打算,于是便拿了纸笔写了一封信,她写写停停,似乎在思索,又像是陷入了回忆中,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才写好,然后叫来桃心:“这是我的家书,我也好久没回去了,你帮我去寄了吧。”

    桃心点点头应了,这件事她便暂且搁下,只等着回音了。只是后来她想起来随便问了桃心一句那封信是否已经寄了。桃心却愣了一下道:“那封信……婢子给了四少爷了。”

    “什么?”方静好跳起来。

    桃心道:“那天婢子拿着信本是要去寄的,但在门口碰到四少爷,他见我手上拿着信便问起,婢子告诉了他,他便跟婢子说他正好要出去,顺路可以把信去寄了。”

    方静好愣了几秒钟,飞快的出了门。

    锦绣织里,容少白正在坐在天井里发呆,方静好一步走到他跟前伸出手:“给我!”

    容少白抬起头微微讶异:“什么?”

    “信,我的信。”方静好道。

    容少白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信当然是寄了,难道自己送去不成?”

    方静好微微吐口气,却听他忽然道:“没想到你除了画画,字也写得不错。不是你爹教你的吧?”

    方静好身子立刻僵住,扭过头去盯着他,一字字道:“你拆了我的信?”

    她的神色有些恐怖,容少白愣了一下,移开目光道:“你是我妻子,你的信我还看不得了?”

    “你现在把我当做你妻子?你什么时候把我当做你妻子过?容少白,你知不知道信是很私人的东西,是不能随便看的?!”她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

    她有多久对他发那么大的脾气了?自从她写了那张契约之后,她是希望两个人能互不侵犯的,甚至也想过好好相处,而了解了一些他童年往事后,她也不否认对他更减少了几分厌恶,甚至生出几丝道不明的感觉来。也许是同情,也许是感触颇多,总之心渐渐柔软了。

    可是这一刻,她不知为何那么愤怒,甚至比第一次在桃苑里他与那几个纨绔子弟猜测她肚兜的颜色和他偷她的项链时更胜了几分。

    她也搞不清为什么,只觉得好像被人扒光了扔在大街上一般难堪。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容少白错愕地站在原地,眉宇间的神情颇为复杂。忽然一个下人拿了封信过来:“四少爷,好像是四少奶奶的信。”

    他拿过信,抿了抿唇,她的话在他耳边一遍遍想起来:你现在把我当做你的妻子?你什么时候把我当做你的妻子过?一遍又一遍,然后,不知为何心里如蚂蚁爬过,烦躁、迷惘……还有各种说不清的情绪一同涌上来,一动不动的站了片刻,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桃苑里,方静好心情还未平复,桃心来让她一起去看桃莲,她也推说累了,只是叫桃心代她去了。桃心前脚刚走,容少白却后脚进了屋。方静好别过脸,沉默以对,却突然有一封信摆放在她面前,她眉心一动,抬起头见容少白并不看她,只是伸出手拿着信。

    她不言不语接过去,还是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道:“为什么不拆开看看?”

    方静好猛地一伸手:“四少爷是不是连这封回信也想看个究竟?请便!”

    容少白尴尬的抿了抿唇,半响道:“那封信……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方静好不说话。

    “我只是……”容少白开口,声音有些闷,却没有说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的去拆她的信,在这之前,他对任何除了自己以外的事都是毫不在意的,就算是文娇龙,他也可以做到不闻不问。可是……当他知道那是方静好的信时,不知为何,竟有种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而当他看过那封信之后,心里的感觉就更复杂了。方静好进门以来,他便想尽各种办法戏弄她,看她受罚他便高兴,一直希望她受不了自己主动离开,可是她似乎特别倔强,他越是过分,她越是执着,就算是当时分明已无比愤怒,但第二天却已恢复淡然。直到几天前看到那封信,那封信上所写的一切,让他竟忽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有些不安地发现自己的改变,虽然他一直拒绝承认。

    更让他不安的是方静好此刻的脸色,仿佛是凝注了一般,良久,忽然开口道:“那封信写的还满意么?”她朝他飘忽一笑,那笑容夹杂着轻易不能察觉的苦涩,“你不是说了吗,我是为了坐稳当家人的位置,所以当然每一步都要经过思量的,不能出半点差错,而我信里写的那些,就算是落到了别人手中也抓不到任何把柄,只为让人觉得我明白事理,端庄大度,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

    一连串的话让容少白愣了片刻,蓦地站起来:“你、”

    “我怎么了?”方静好盯着他,只见他神色似是极恼怒,片刻,眼中的犀利却慢慢消失,变作一抹微嘲:“方静好,我以为只有我喜欢自己骗自己,原来你也一样。”说完这句话,人已出了门。

    她顿时凝注。

    没错,是她自己在骗自己。

    那封信上,她写的那些话,此刻在脑海里浮现:

    一晃半年有余,爹可好?容家事务繁多,静好一直未能回家探望,甚是挂念……静好一切都好,容家上下待静好如自家人一般,夫君少白也是温柔体贴,对静好很是关爱,静好得此一夫,幸福安逸,已是满足,唯有好好珍惜之……另:静好听闻哥哥店铺转让回了乡下,因为没有遇到,心中惦记,不知他可好?待一有时间静好便回去看爹与哥哥,勿需担心,保重身体要紧。

    一字字一句句,是她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写的时候,她还暗笑自己的门面功夫,可是现在却化为无限的讽刺。为什么偏偏是他看到了这封信?所有的难堪,恼怒都在刚才的一刹那涌上了心头,所以她才会失态。

    而此刻,她想起容少白刚才的话,苦涩的笑了,他说的没错,她是在骗自己,虽然她写信的时候只是想对一个老人报个平安,不想他记挂,但又何尝不是存着一种幻想?

    女人,无论活了多久,还是充满幻想的,她活了两辈子,也是不能免俗。

    也许,信中所写的,正是她潜意识里所希望的?她是多么希望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可以怀着幸福恬静的心情写一封家书,告诉自己的亲人,一切都好,爱情美满、岁月静好。

    然而,她信里所写的,不过是一种虚幻;而她的信,也无法寄去她真正思念至极的那片土地……不知不觉,脸上竟有冰凉的液体毫无预兆的流下来,她默默的打开信,却在一瞬间怔住了。

    信上字不多,通篇只有一个信息:老爹病了,病的很重。

    她怔怔的拿着信,直到恍惚有人用略微焦急的声音道:“怎么了?”

    她抬起头,发现容少白不知何时又进来了,只是有些怔忡地道:“我爹病了。”

    容少白盯着她的脸,似乎愣了一下,忽然伸出手,声音有些闷闷的:“你、别哭啊。”

    方静好怔了一下,才发觉自己满脸是泪,老爹病重的消息的确让她难受,但她流泪却不是为了此事,她只是在眼泪还未干的时候看到了这个消息,可是他误会了,他是以为她急得流泪了吧?她无法与他解释,只是任凭眼泪流着不说话。

    容少白有些无措,伸在半空中的手犹豫了片刻,终于笨拙的轻拍她的肩,他的手心暖暖的,她想退开,却终是没有动。

    门外,梅若一动不动的站着,良久,转身离开。

    片刻之后,容少白让桃心打来热水,扭头看了她一眼:“擦擦脸,跟个花猫似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出去一下……你、别想太多。”

    待他走后,桃心颇为心疼地替方静好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安慰道:“四少奶奶放心,亲家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方静好情绪已渐渐平稳下来,点点头,桃心却又道:“四少奶奶……”

    “嗯?”她应了声,听见桃心道:“四少爷刚才是在宽慰四少奶奶吧?除了老夫人,婢子从未听过四少爷如此温柔的跟人说话。”她顿了顿道,“可是,四少爷刚才语气,和对老夫人又是不同的,那温柔中还带着一点小心翼翼,总之婢子也说不上来,就是这么感觉。”

    见方静好凝视着她,她又补充了一句:“真的!”

    方静好沉默,刚才她不是没有听出他语气的一点点不同,他是为什么呢?是为了那封信的事有所歉疚吗?

    她叹口气,道:“我要去娘房里一趟。”

    她缓缓穿过花园,便看到韩澈正走下马车,走了过来。她脚下顿了顿,他淡水般的笑容已化作一抹疑惑:“出什么事了?”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脸,摇摇头:“没事。”

    他不动,只是凝视她,眼底迷离如九月西湖水,透着一抹坚持。她终是道:“我爹病重,我去请示娘,让她准我回家探病。”

    “不会有事的。”韩澈直视她,柔声道,“路上一切小心。”

    她点点头,给他一个微笑,示意自己无妨,缓缓朝梅苑走去。只是到了梅苑门口,脚步却又顿住了,一人站在门口的树下,不知站了多久,又像是刚出来,那身醒目的衣裳,不是容少白是谁?

    他居然从梅苑出来,让她错愕了片刻。是柳氏有事找他吗?她记忆中,从未见他踏进过梅苑一步。

    她们对视了几秒钟,便擦身而过。她觉得他眼里有些莫名的情绪,却是看不懂,也不愿细想。走进梅苑,柳氏见了她竟没有半分惊讶,倒像是知道她此刻会来似的。

    片刻后,她才知道了这是为什么。

    柳氏柔声道:“静好,你爹的事我已知晓了一些。”

    方静好讶异的望着柳氏,柳氏看出她眼中的疑惑,正要开口,奶妈已道:“是四少爷,四少爷知道四少奶奶惦记病重的亲家老爷,所以刚才来求太太,让太太准四少奶奶尽快启程回老家。”她扭头看着柳氏,笑意欣慰,“四少爷也是,一进来便是跪下,倒把太太吓了一跳。”

    柳氏淡淡道:“是啊,那孩子从成年之后便没有对我行过那么大的礼,就是动用家法,他也是站着的,现在倒好,弄得我好像不通情理,其实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是打算让你回去一趟,之前没有提起回门的事,是想让你多熟悉熟悉府里的环境,现在快半年了,也是时候该去看看家里人了。”

    方静好不由得凝注。

【086】、探亲

    这是方静好嫁进容家之后第一次回自己曾住过的小村子。只是,这一次还多了一个人。她侧过脸看了斜倚在软座上的容少白一眼。

    柳氏答应她第二天便启程回老家,并叫容少白陪她一起来,原因很简单,女婿还未见过岳父大人,如今岳父大人病重,这也在情理之中。叫方静好微微惊讶的是容少白似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想起奶妈说的那番话,她心里不禁微微泛起一丝别样的情绪,脱口道:“谢谢。”

    “谢什么?”容少白愣了一下,回过头来。

    “谢你去求娘让我回来。”她道。

    他眉心微微蹙了一下,嘟囔道:“让你回来的是娘,又不是我。”

    车厢里陷入沉默。

    马车颠簸许久,方静好撩开帘子,一片巨大的湖映入眼帘,湖边,寂寞的飘荡着一只小船。一时,她有些恍惚,湖波荡漾,仿佛一人清澈的眼,初见时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慢慢掠过。孤影单只的小船上,那人头顶着碧绿的荷叶,晶莹的露珠顺着颀长的脖颈缓缓滑落一片碧波中,不着痕迹。他微闭着眼,嘴角勾了一丝恬静的浅笑。她本是先看见那抹浅笑的,但挥之不去的却是他的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深邃的如同浩瀚的星空。

    她一动不动的望着窗外,容少白的目光好几次仿佛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又飞快的别过头去,片刻之后,却又忍不住移过目光去,只是,方静好却仿佛入了神,丝毫不觉有人正看着她。

    几番之后,他自己都忍不住有些懊恼,腾的站起来,坐到车头去。

    不一会,方家村到了。马车缓缓驶进去,一路上吸引了不少村民的目光,都停下来窃窃私语。几个提着篮子的少女还对坐在马车头上的容少白不断偷偷的打量着。容少白倒不管不顾,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懒散的撑着身子,任由她们好奇羞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直到看到那间茅屋,方静好才微微舒了口气,茅屋还是老样子,茅屋里的人呢?她跳下车正要走进去,胳膊却被一人缓缓挽住,她脚下一顿,扭头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容少白挑挑眉:“第一次见岳父,总要做做样子。”

    她哭笑不得,正要抽出手,却见不远处忽然过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那老头笑容谄媚的道:“不知是四少爷和四少奶奶大驾光临,无怪乎昨日夜里村子上空祥云漫天,真真叫方家村蓬荜生辉啊!”

    方静好愣了一下,才看清这老头有些面熟,居然是村长方九叔,她顿时冷下了脸,方九叔见了她的表情有些讪讪然,立刻对着容少白道:“四少爷一路辛苦,不如先去寒舍坐坐,也好让大家为四少爷和四少奶奶接风洗尘。”

    容少白蹙蹙眉,看了方静好一眼,方静好皮笑肉不笑道:“我是来看爹的,不是来做客的。大家请回吧。”

    方九叔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他适才听闻容家四少爷和四少奶奶来了,立刻召集了村子里的人又是杀猪又是开酒,还屁颠屁颠的出来相迎,就是想拍一回这么多年“衣食父母”——容家的马屁,谁知道马屁拍在马脚上,显然,她方静好还对自己把她抓回去的事耿耿于怀,于是,他可怜兮兮的看着容少白:“四少爷,酒席已经摆好,这……”

    容少白根本不理他,似乎那么大群人是空气一般,只是拉着方静好的手走进去。方静好也乐得不再敷衍,便随着他走进屋去。留下方九叔一群人站在门口,一人试探道:“村长,不如进去看看吧?”

    “进去?”方九叔道,“还不被里头的泼妇赶出来?她那嘴里吐不出象牙,要是叫四少爷四少奶奶知道了,谁有好果子吃?”他恼怒的挥挥手道:“散了散了,还看什么看!”一群人才失望的散了。

    简陋的屋子里,一个枯瘦的老人紧紧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身子微微哆嗦着,如一片秋风中的树叶,方静好心中一恸,走到床沿蹲下来喊了声:“爹……”

    方老爹依旧一动不动,方静好心下一沉,正试着想探探他的气息,却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做什么做什么?!”她手下一顿,站起身才见一个粗布衣裳的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远看也有几分姿色,只是走进一看,已是年华老去了。此刻她叉着腰瞪着眼,眼珠子在方静好和容少白身上来回晃着道:“切,又是哪里来的?老娘告诉过你们,方老头要休息,别天天在这里耗着,以为攀上了容家便能一步登天!之前也没见你们这帮兔崽子这么上心!”

    方静好一时怔住,容少白却一下挡在她面前道:“你谁啊?”

    “我谁?”那女人细眉一挑,点着容少白的鼻子道:“小兔崽子,连姑奶奶也不认得就来攀亲戚?这方家村现在谁不知道我豆腐西施!”

    方静好顿时无语,吸了口气才道:“我不是想知道这个,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会在我爹的屋子里?”

    “我为什么会在……”豆腐西施话说到一半,愣了一下,“什么……你爹、你是……”

    “我是方静好。”

    豆腐西施咂咂嘴,半响才道:“你是方老爹的女儿方静好?”她立马看了容少白一眼,“那你是……那个花花公子容四少?”

    容少白的脸立刻变得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算是回答。

    ……

    片刻之后,方静好才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缘由。豆腐西施闺名叫姚小巧,本是附近牛头村的人,几个月前她村子里流行瘟疫,她丈夫死了,她一个人好歹逃了出来,来了这方家村干起了老本行——卖豆腐。方老爹行动不便,便经常托她送些豆腐蔬菜来,一来二去,竟也对她生了依赖之心,她便时常来照看他,赚点小钱。

    而方静好的那封信,方老爹因为在病中并未看到,也是姚小巧托村里的教书先生帮忙回的。只是这些天村里不知怎么得知容家四少奶奶也许是要回来,便时不时有人想来攀些关系,送了不少礼,鸡鸭牛羊的一大推,都被姚小巧赶了出去。所以适才姚小巧看见他们,便把他们当做了村里那些上门讨好的。

    方静好想起刚才姚小巧叉着腰悍妇一般的模样,心想怪不得方九叔他们只在门外并未跟进来,看来是个泼辣的人物。她望着面如金纸的老爹皱了皱眉:“我爹怎么样了?”

    姚小巧嗳了声道:“村里的大夫都来看过了,说是熬不过这个夏天了,这段日子夜夜念叨着你的名字呢,还好你来了,也算见上最后一面了。”

    方静好心里一沉,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姚小巧在旁说道:“前些日子还好,还能吃些流质,现在索性昏睡过去,滴水不进一天了。”

    “姚……”她看了姚小巧一眼道,“姚姨,麻烦你打些水来,我来喂。”

    姚小巧嗳了声,经过容少白身边的时候还朝他抛了个媚眼,扭着腰肢进去了,片刻拿来一碗清水。

    方静好拿着水怔了一会,横了横心,含了一口水喂方老爹,容少白挑了挑眉,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竟变得有些别扭。

    方老爹喝了水,也许是呛着了,剧烈的咳嗽起来,方静好拍着他的背,好一会,他那干皱的眼皮才微微抬了起来,仿佛油灯枯竭般看了她许久,终于蠕动嘴唇唤了声:“静好……”

    “爹,是我,我来看你了。”方静好不由得鼻子一酸。

    “真的是静好,爹不是做梦吧?”老爹干枯的手摸上她的脸颊。

    方静好轻轻握住他的手:“不是做梦,真的是我,爹,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她顿了顿道,见他人瘦的已是皮包骨,不由得辛酸,“爹,你都病成这样了,哥哥呢?他怎么没在?”

    方老爹道:“春儿前些日子回来过一趟,住了几日便走了,说是镇上的铺子不景气,要去外头做生意,他没去容府跟你道别么?”

    方静好心里咯噔一下,方春来真的去了外地做生意么?但愿如此。嘴上却道:“哦,我差点忘了。”

    方老爹点点头,关切的看着她道:“静好啊,你好不好?爹对不起你啊,也对不起你娘,爹这就去找你娘跟她赔罪去了。”

    “爹!”方静好嗔道,“我很好,前几日还写了信回来呢,想是你病着,姚姨没能给你看。”

    方老爹慈爱的拍拍她的手:“过得好便好,爹这心里就踏实了。爹的身子爹自己知道,怕是熬不过几日了,爹能在临走前再看到你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

    “爹……”方静好眼眶红了。

    方老爹虽不是她的亲爹,总是照顾过她一阵的,也算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了,而此刻……她心里堵塞,紧紧地握着方老爹的手,方老爹又咳嗽起来,她连忙拿起床边的帕子,拿过来一看竟是一滩殷红的血,顿时手一颤,“爹你歇息会,别说话了。”

    “不行。”方老爹喘息道,“爹再不说怕是没有时间了,你娘……在唤我呢。静好啊,你是个好姑娘,和你娘一样好,你娘命苦,爹希望你好好的过下去,待我走了,就去后山把我跟你娘埋在一起……”

    方静好含泪点头。

    方老爹的目光搜寻着什么,那姚小巧倒也识趣,早就走了,只剩下容少白不尴不尬的站着,方老爹眼睛忽然亮了亮:“这是……”

    方静好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立着的容少白,迟疑了一下,终是道:“爹,这是女儿的夫君,少白。”

    方老爹眼里露出一丝欣慰,吃力的招着手道:“来,少白,来。”

    容少白走过去,看着方老爹伸出的手,愣了一下,伸过手去。

    方老爹拍拍他的手,然后,把方静好的手拉过来,叠在一起。方静好怔了怔,容少白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只听方老爹道:“少白啊,静好是个好孩子,她为了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为了这个家付出的实在太多了,就当是我这个将死之人求你,求你日后好好待她,别叫她受了委屈。你、你可答应?”

    方静好顿时凝注,不敢去看容少白。半响,却听他说道:“岳父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静好,不叫她受半点儿委屈。”

    方静好猛地抬头,正好容少白也侧过脸来,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亮晶晶的,竟透着一丝别样的温柔。那一刻,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啪,一滴泪终于滚落下来,落在三个相握的手上。

    方老爹欣慰的点点头,把他们的手紧紧合在一起:“静好,去看看你娘吧……”

    方静好还未来得及回答,方老爹却吐了口气,仿佛倦极,慢慢闭上眼,片刻,手缓缓滑了下去……

    “爹——”方静好软软的跪下去。

    方老爹就这么走了。这个操劳了一辈子的老人临走前是安详恬静的,甚至唇边还带着一抹笑意。

    方静好顺从他的意愿,将他和妻子葬在一起。这是方静好第一次见到她“娘”的墓碑。坟头长了一些新草,墓碑上刻着她的名字:方阮氏木棉。

    阮木棉,阮木棉……她娘居然叫木棉。木棉花的木棉么?她忽然有个念头,这个早逝的女子是否也像孙嫂绣的木棉花一般,素净美丽?

    黄土慢慢将人埋没,黄白的纸钱漫天飞舞。方静好缓缓跪下去磕了三个头,转身,容少白也跪了下来,和她做了一样的动作。

    村里的人都来了,围在一边,看着她做好一切,方九叔上前道:“静好啊,节哀顺变。”

    方静好礼节性的点点头:“大家也都累了一天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方九叔本想旧事重提,但见她眉目倦极,神情苍白,想想终是死了爹,况且还有很多事要靠她,不好得罪,便把话生生吞了回去,带着人离开了。

    忙碌了一阵,已是天黑。

    方静好不发一言收拾了屋子,容少白跟在她身后,几次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机会。而姚小巧却闷闷不乐的坐在床沿上,见了她,张了张嘴。

    “姚姨可是有话要说?”她开口道。

    姚小巧脸上颇为讪讪,搓搓手道:“我在这里无亲无故的,老爹待我女亲生女儿一般,倒也习惯了,一下子……嗳!”

    方静好心如明镜似的,淡淡地道:“这些日子多亏了姚姨照顾我爹。”她从怀里拿出一些银两,“这些是我谢谢姚姨的。这屋子虽然破旧,但也是爹住了一辈子的,我舍不得卖掉,可也不能常住,姚姨可否替我照看这屋子?”

    姚小巧一听,顿时点头道:“好好好,四少奶奶一句话。”顺手把银两接了过去。

    方静好道:“我也累了,今晚就在原先的屋里过夜,姚姨请自便吧。”

    姚小巧欢天喜地的走了。

    方静好看了一眼容少白道:“天那么黑了,乡下路不好走,今天是回不去了,委屈你一个大少爷要在这住一晚了。”

    容少白道:“你住得我怎么就住不得了。”边说边朝后院走去。

    方静好怔了怔,站起来,也跟了上去。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5462/ 第一时间欣赏容城最新章节! 作者:暗水微澜所写的《容城》为转载作品,容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容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容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容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容城介绍:
侯门深深深几许。
穿便穿了,还要作为替死鬼嫁为人妇。
一入豪门深似海,从此,她置身于一片神秘的陌生地。不学无术、花前柳下的丈夫;看似端庄却城府极深的大婆婆、尖酸刻薄的二婆婆;性格迥异的姑嫂妯娌……
家长里短,明枪暗箭,身世之谜……好戏轮番上演,让她喘不过气来。
在这个丈夫为天,贞节最大的时代下,她该如何守住这个家?
而属于她的幸福,又在何处?
…·…·…·…·…·…·…·
暗水已有女频VIP作品《穿越之妖精岁月》,出版频道VIP作品《月亮上的男人》均已完结。
希望喜欢的亲们继续支持暗水的新书~
PS:感谢海棠美工组美工弈澜MM制作的封面,暗水很喜欢!
容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容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容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