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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希北庆     北宋大法官txt下载     北宋大法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一十章 官有政法,民从私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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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使得那些清闲惯了的官员们,都有些无所适从。

    原本经过那场扑买税的官司,这法令和政令的楚河汉界,已经形成,双方都已经摆开阵型,准备用最原始的斗争方式来解决问题。

    哪里知道税务司突然空降,改变了整个局势,使得楚河汉界变成了三国。

    这三角关系永远是最复杂的。

    其实税务司的到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分割了行政权,但是北宋的官员对于这种情况,也是非常非常熟悉的,因为这北宋的权力,早已经是被分割的是支离破碎,所以分割权力,大家无所谓,因为既然你分割的是行政权,那大家就还是同属一个阵营。

    可惜,又不是,这税务司的态度,真的就是跟敌人差不多,而且税务司的掌舵人,并不是出自传统的官僚阶级,是属于底层的吏。

    然而,更复杂的是,这税务司的这种分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是一种集权,因为以前是很多个官署一块管收税,官府管,转运司管,户长里正管,解盐司管,提举常平司管,等等。

    如今税务司将所有收税权全部收回来。

    这就引发出一个问题,谁来制衡税务司?

    这就好比枢密院和三衙的关系,军政军令分开,甚至比枢密院和三衙的关系,更为尖锐。

    枢密院和三衙本质上是没有矛盾的,只是将军政军令分开,但是税务司与官府是存在矛盾的,而矛盾就是因为免役法的颁布,官员也得交税。

    再加上税务司表现的非常强势,刚刚抵达河中府,官署都还未有正式开门,就要针对白红契开刀,这个问题可是民间广泛存在的,也涉及到大量官员、乡绅、地主的权益。

    税务司就是要与所有人为敌。

    但由于之前有关税务司的传言,这又令很多人心生忌惮。

    韦应方他们之前敢与皇庭作对,甚至都不惜动用武力,但是面对税务司,他们还都有些犯憷。

    既然不敢贸然武斗,那就只能先文斗。

    根据制度而言,官府是难以去调动税务司的,因为税务司的原则就是依法收税,而不是依令行事。

    可既然依法,那么自然受到皇庭的监管,因为司法就是掌控在皇庭手中的。

    正好税务司向皇庭发起诉讼,那么在这个红白契官司上,官员与乡绅、百姓达成一种共识,就是先试试,看看皇庭是否有效限制住税务司。

    到底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皇庭就是再可恶,也得遵守法律和证据,只不过在律法的两端,大家是平等关系,一切都看证据,而他们忍受不了的恰恰就是这平等关系,这是一个封建社会,你跟我玩平等,是脑子撞坏了吧?

    但是税务司不同,虽然税务司的原则是依法收税,但是在官员们看来,你这是依法剥夺我的特权,如果你能向我收税,那这就是一种不平等关系。

    在皇庭我们与人平等,在你税务司这里,我还低你们一等,这怎么能行。

    关键他们与公检法之间,还能谈判,还能交涉,还能表述自己的难处,但是税务司完全就不跟他们谈,他们的关系,就仅限于税。

    税务司显然是更为可怕的。

    ......

    此时已经寒冬之际,凛冽的寒风吹到脸上就像刀刮一样,皇庭门外的大树在风中狂舞着,那干巴巴的树枝,不时发出“喀察喀察”的声音。

    但这依旧阻止不了百姓观审的热情,与天气宜人的深秋一样,院内外挤满了人,大家紧紧贴在一起,温度在传递,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而上回缺席的官员们,这回是老老实实坐在贵宾席上,虽然他们很想跟皇庭做切割,但到底还是离不开啊!

    其实根据皇庭的设计,冬天就应该是在室内审,也就是庭院后面的那间大堂,但是今日审理的红白契官司,几乎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深受各阶层的关注,张斐还是决定,在庭院审。

    不过在庭台两边,还是竖立起两道屏风,遮挡住了寒风,但也挡住了张庭长的颜值,引得两边的百姓,颇为不满。

    而这场官司围绕的关键点,就是民间白契是否具有法律效力。

    到底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其实并没有明确规定,只是这白契民间都认,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半还是会认的,而税务司的要求,就是皇庭拒绝承认法律效力。

    如果真的有明文规定,那民间就也不敢认,尤其是解库铺等典当行业,如果交易期间,出现扯皮现象,这就非常麻烦,因为法律是不认的,白契交易可能会无效。

    而另一方则是法援署,那些大地主自然不会露面的,因为他们从中获得不少利润,他们若是当原告的话,不就是送上门让人消遣吗。

    同时这个契税,确确实实让百姓是深受其苦,很多百姓是契税的受害者,所以他们找来一些被契税坑怕了的百姓来进行控诉。

    这开庭后,双方的争辩立刻进入白热化,反正是互挖黑料,绝不留情。

    陆邦兴控诉对方,利用白契逃税,如果不否定白契的话,那么将来税务司的收税工作,都难以展开,因为他是代表税务司,故此他必须围绕着这税务司展开。

    而范镇则是攻击官府滥收契税,导致百姓不敢去缴纳契税,官府应该负全部责任。

    但由于这红白契涉及到问题实在是太多,太复杂,得需要大量的事例来证明,双方也都传了很多证人上来,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经过一整天的激烈争论后,终于来到结桉陈词的环节。

    但无论是贵宾席上的官员,还是院外的百姓,神情都非常忐忑,可见这双方平分秋色,势均力敌,并没有明显的倒向任何一方。

    陆邦兴站起身来,看了片刻文桉,然后放下来,朗声道:“皇庭是一个讲律法的地方,而在我朝税法中,是有明确规定,任何土地、房屋交易,都必须缴纳百分之四契税,只有缴纳契税后,整个交易才能算是真正完成,那么如果没有缴纳完契税,这不但是一种逃税行为,而且整个交易也不能视作完成。

    虽然对方控诉官府滥收契税,但是从司法来看,这不能混为一谈,官府滥收契税,他们可以去控诉官府,但这不是白契合法的理由,律法中也未有对此有明确的规定。

    此外,方才的证据也已经充分证明,很多人使用白契,不是因为滥收契税,而是为了规避契税。如果皇庭承认白契具有法律效力,那么这将会令朝廷每年面临难以计数的损失,根据法制之法,皇庭首先要保障国家和君主的利益。

    故此,我在此恳请皇庭判决,白契无效。”

    他一说完,顿时赢来铺天盖地地嘘声,一眼望去,就没有一个人是站在税务司一边的。

    对于百姓而言,只要你收税,你特么就是敌人。

    更别说契税坑苦了百姓。

    不嘘你嘘谁。

    等到张斐禁止嘘声后,范镇才站起身来,不得不说,这寒冬对于已经是知天命之年的范镇,还真是一大考验,这动作比之前就更慢了,不过贴心的皇庭,还是为他们准备了小火炉。

    范镇还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片刻,才道:“我很认同对方方才提到的一点,也就是从司法来说,二者不同混为一谈。

    但此二者并非是滥收税和白契是否合法,而是官有政法,民从私契,这句话最早是出于唐律疏议,而我朝《宋刑统》也继承下这条律法。

    但对方显然未有理解清楚这一条例,故而将政法和私契混为一谈。当双方签订一份完整的契约,那么这份契约就对双方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此乃民从私契,官府无权否定。虽然朝廷在税法中规定,地契需要交纳契税,但这是属于官有政法。

    从条例来说,官有政法,民从私契,是平行的两条线,二者互不干预,而如今对方却想用政法来否定私契,这明显违反了这一条例,且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今后大家就只认政法,而不认私契,那么民间所有的交易,就必须都得到官府的认同,才具有法律效力,而对方所言的滥收税,反而会进一步扩大,同时官府将可操控民间的一切交易。

    这对国家和君主造成的伤害,远比对方方才提到的逃税所带来的损失,要大得多啊。”

    院外突然响起非常激动的掌声和助威声。

    百姓是声嘶力竭地声援范镇。

    一个契税,就已经让百姓苦不堪言,要是每张契约都需要去官府办个手续,那就完了呀!

    这税务司真是太邪恶了呀!

    “肃静!肃静!”

    张斐连敲七八下木槌,才制止百姓的声援,可见百姓多么害怕。

    范镇继续言道:“但是我相信张庭长,是不会受到对方的蒙蔽的,因为张庭长在律学馆讲述法制之法时,就曾清楚的说明了这一点。

    皇庭所规定的民事诉讼,其实就是遵循法制之法的理念,捍卫个人的正当权益,这亦是捍卫私契的法律效力。

    至于对方认为白契可以令很多人规避税收,我并不反对这一点,确实有人借白契逃避税收,但是也有证据充分证明,许多人不愿意缴纳契税,就是因为官府滥收契税,原本契税就应该是交税盖章,但若去官府缴纳契税,却要走四道手续,以至于没有人知道,一旦进入官府,到底会缴纳多少税,官府未能做到以身作则,自也怨不得百姓拒绝交税。

    在此,我恳请皇庭判定白契具有法律效力的。”

    双方都很精明,他们都在拿法制之法说事,因为皇庭的成立,就是基于法制之法,只有法制之法理念,才能够配合公检法的体系。

    张斐是肯定不会破坏法制之法的。

    当然,张斐是非常乐于见到他们提到法制之法。

    “多谢控辩双方的陈诉。”

    张斐点点头,又装模作样地审视了一番证词,抬起头来,朗声道:“由于此桉过于复杂,本庭长还是参考双方证据、供词,以及查阅律例,才能够给予判决。今日先审到这里,退庭。”

    观众们神情非常复杂,失望与期待交织在一起。

    在这个官司中,没有明显正义邪恶,双方打得是律法条例,以及法制之法的理念。

    百姓们也不是很懂,虽然他们也希望皇庭立刻给予判决,但万一判税务司胜诉,那可如何是好,至少不判,就还不算输。

    而且从整个过程来看,这个延后再判是合情合理的。

    场面上,也确实看不出胜负来。

    包括那些官员,也不知道该怎么判。

    所以这个结果还是能够让大家接受的。

    “哎!你们四个怎么看?”

    张斐一边收拾着文桉,一边向四小金刚问道。

    四小金刚默默回过头去,那茫然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丝乞求。

    你能不能问我们能够回答的问题,老是挑这种问题问,我们的自信心真的会一点都不剩的。

    我们会抑郁的。

    他们现在也是一头雾水。

    双方不但说得有道理,同时还引用律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随便问问而已,你们至于这般如丧考妣吗?”

    张斐深深鄙视了他们一眼,又向蔡京道:“蔡京,你去将控辩双方的耳笔,陈税务使、苏检察长请到内堂来。”

    “是。”

    蔡京立刻下得庭台,将范镇、陆邦兴、陈明、苏辙请到内堂。

    那边官员刚刚准备离开,忽然见到范镇他们往内堂行去,不禁停住脚步,心里均想,莫不是又要和解?

    可是...可是这种官司怎么和解?

    赔钱都解决不了问题啊!

    来到屋内,顿觉暖和不少。

    “诸位请坐。”

    张斐微笑地请他们坐下,又奉上热茶,然后便说道:“我请各位前来,就只有一个原因,也就是方才你们双方都提到的国家和君主的利益。相信你们双方也都清楚,无论皇庭判决哪边胜诉,这都将会伤害国家和君主利息。故此本庭长希望与你们本着捍卫国家和君主的利益,商量出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来。”

    范镇立刻道:“张庭长心里应该清楚,对方诉讼本身就会伤及到国家和君主的权益,同时也会使得法制之法名存实亡,当政法有权力决定私契时,司法又如何去捍卫个人权益。只要对方不撤销这条诉讼,我方是不可能妥协的。”

    他是有自己的政治主张,他就一直反对官府干预民间,过多的干预,在他看来,就是与民争利,是不可取的。

    官有政法,民从私契,这条律例,范镇认为是如何都不能坏的,因为这会打破民间规则,使得官府全权主宰。

    陈明突然说道:“税务司可以不追究白契的法律效力,但是税务司有权追究所有白契的逃税问题,单从税法来说,但凡手持逾期未缴的白契的,这都属于逃税罪。”

    范镇微微一怔,不禁眉头紧锁。

    苏辙突然道:“可是根据方才的证据显示,官府存在滥收税的情况,从而导致不少人拒绝交税。”

    陈明道:“那是以前官府所为,而不是我们税务司所为,税务司之所以起诉,就是不希望动用税警,去查他们白契未缴的税,如果皇庭判决白契无效,那么就可以迫使他们主动向税务司补税。如果税警查到他们利用白契逃税,那就只能依法办事。”

    范镇立刻道:“白契在民间是普遍存在的,你们税务司难不成将这些人都给抓了?”

    陈明道:“正是如此,我们才希望皇庭给予支持,不走到这一步,但是收税是我们税务司的唯一职责,如果不行,我们肯定也会追缴,无论要抓多少人。”

    一旁的陆邦兴看着陈明那张面瘫脸,都有一些胆寒。

    这人真的是太狠了。

    范镇陷入了沉默。

    如果打税法的话,那税务司是占有绝对的优势,白契就是属于逃税,这可是铁证啊!

    另外,很多人都没有去官府交税,那你就无法证明,他去了之后,官府到底是收他百分之四,还是收你百分之十二。

    得官府收了百分之十二,才能控诉官府滥收契税。

    范镇也见识过税务司手段,京城的权贵都挡不住,百姓能挡得住吗?

    这太可怕了。

    苏辙突然看向张斐,“张庭长对此有何看法?”

    张斐故作沉思一番,“我认为范先生所言不错,官有政法,民从私契,这条律例,是不能坏的,皇庭不能完全否定白契的法律效力,因为契约本身就具有法律效力,白契对于签订契约双方,是必然具有约束的,只是这个约束可能并不完整。

    我更赞同陈税务使通过税法去解决这个问题。逃税必然是不对的,税务司理应去调查,但是这里面也有官府的问题,甚至是主要责任方,如今收税权归税务司,本庭长也不好判断,但若是一刀切,显然是将责任全部算在百姓头上,这也十分不妥当。

    如果税务司愿意做出一定的让步,我们皇庭也会给予税务司在税法上的支持。”

    陈明问道:“张庭长此话怎讲?”

    张斐道:“首先,税务司必须确保,不再收取契税以外的任何额外费用,否则的话,我们皇庭也将会严惩不贷。”

    陈明点点头道:“这是当然,我们税务司只会依法收税。”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其次,白契的存在,官府与百姓的责任是一半一半,税务司到底是继承之前官府的权力,也理应为此负责,承担一半的责任。

    所以,税务司如果能够决定,给予白契补缴契税的机会,但只需要缴纳百分之二的契税,以此来鼓励百姓缴纳契税,而不是用胁迫的手段,整个过程将为期一年,那么在一年后,如果税务司查到白契偷税者,我们皇庭就将给予税务司极大的支持。”

    这个支持就是你抓到,我就判。

    但现在的话,由于这个问题是存在已久得,并且百姓也有苦衷,所以税务司即便以税法打这官司,皇庭也不一定会判对方有罪。

    但如果你这么做了,还有人借白契逃税,只要你抓到,我就判他有罪,审都不需要审。

    没有皇庭的支持,税务司也很难受,虽然皇庭要讲律法,这里面存有猫腻,这官司还是有得打。

    陈明很是纠结,过得一会儿,他才道:“我们可以给予百姓免责补交契税的机会,但是关于减免税收,我们税务司也无权做主,这需要跟官府商量。”

    他们就只有收税权,但是收税政策,还是在官府手里,他们是无法决定免税的。

    张斐点头笑道:“这是当然,你们双方都回去好好思考一下。但如果你们都不认同的话,那我也只能依法判决,皇庭必须承认白契就有一定的法律效力,尤其是对契约签订的双方,无论他是否有交税。至于你们税务司是否追究白契的逃税责任,你们税务司自己决定,只要不违法就行。”

    范镇心里清楚,张斐这番话,其实更多是在对他说的。

    如果你们不妥协的话,那到时税务司真查起来,你们也别来皇庭逼逼,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

    从范镇打官司的态度来看,他是认可白契的,他就是希望朝廷少收点税。

    但是对于张斐,你有能耐你去修法,你修不了法,皇庭就必须尊法,皇庭也讲仁义,但必须依法仁义,仁义不能凌驾于司法之上。

    出得内堂,范镇见苏辙沉默不语,眉宇间透着纠结,笑道:“子由,你是不是在纠结,是否要提醒老夫,这可能是皇庭与税务司唱得一出戏。”

    苏辙诧异道:“范学士已经看出来了。”

    范镇点点头道:“当初在京城推行免役税,他们不就这么干过吗?只不过当时张三还不是庭长,不曾想,即便在这规则内,他也能找出一套说辞来,让你挑不出什么问题来。这人的手段,实在是太厉害了。”

    苏辙问道:“那范学士打算如何应对?”

    范镇苦笑道:“如今我只是一个受雇于人的耳笔,这得看我的当事人是什么态度,且先看他们如何说服官府吧。”

    他心里非常清楚,他的当事人,虽然是一些百姓,但背后都是那些大地主、大乡绅,以及那些官员。

    如果税务司无法说服官员,那么他的当事人也不会答应和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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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一章 无规矩不成方圆

    这范镇早已不是翰林院大学士,他就只是法援署的一个珥笔。

    他是无法做主的,真正的决定权是在他的雇主那里,更准确一点的说,是在他雇主背后的那群人手中。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履行一个珥笔的职责,回去之后,便立刻告知他的当事人,方才他与对方,以及皇庭商议的结果,至于是否答应这个方案,他是无权为他们做主的。

    然而,关于张斐提出的这个方案,陈明也需要与官员们商量,因为税务司只有追究白契逃税一事的责任,他可以决定让白契补缴税收,但是并没有权力,决定是否免除一半的契税。

    这需要得到官府方面的同意。

    转运司。

    当陈明面色严肃,将他们与皇庭的商量告知一众官员们,换来的是充满鄙夷的目光。

    相比起张斐与元绛唱得双簧,这回张斐与陈明唱得双簧,就相对是比较粗糙,范镇看出来了,那些官员们也早就看出来了。

    你们之间肯定是有猫腻的。

    因此,当陈明将皇庭的建议,拿来跟官府商量时,遭到韦应方的果断拒绝。

    “我并不赞成。”

    韦应方直接了当道:“那些人使用白契逃税,官府为何还要免除他们一半的契税,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陈明解释道:“这主要是因为对方也握有官府滥收契税的把柄,而且我们税务司也是计算过的,如果大家都愿意补缴契税,官府还是能够多出一笔收入来。”

    蔡延庆稍稍点了下头。

    主要是因为官府原本也没有打算收这一笔契税,这个方案是从无到有,官府是稳赚不赔的。

    因为民间存有大量的白契,要是能够在一年之内,将这笔钱收上来,那明年河中府的日子会非常好过。

    到底土地、房屋交易,那都是大买卖,可不是一般的买卖。

    韦应方当然也明白,但他就是故意找茬,你税务司之前这么强势,你现在就想跟我们商量,你当我们是什么?问道:“税务司难道就不能追缴他们的全额税收吗?”

    陈明道:“我们税务司之所以起诉此事,主要目的不是要追回之前的契税,而是要避免以后有人再借白契逃税,故此皇庭的这个方案,我们也是支持的,但也不是非得这么做,如果各位认为这不妥,我们也会服从命令,拒绝接受。”

    服从命令?

    不少官员听得都觉得有些怪异,甚至于讽刺。

    陈明补充了一句,“因为我们税务司并没有决定此事的权力。”

    周边官员听罢,不但不喜,反而心烦意乱,自从公检法来了之后,变成人人都讲规矩,这还怎么去操作。

    元绛突然道:“如果我们拒绝接受皇庭的这个方案,你们会怎么做?”

    陈明道:“这白契是否具有法律效力,这不是我们说了算,而是皇庭的职权,我们税务司就只执行税法,无论白契是否具有法律效力,都是逃税的证据,我们税务司是不会放过这些白契,我们将会全面清查。”

    曹奕笑问道:“陈税务使,这民间可是存有大量的白契,你们税务司查的过来吗?”

    陈明反问道:“难道查不过来,就不查吗?”

    曹奕一时语塞。

    陈明又道:“查得一个是一个,我们会一直查下去,直到消除白契为止。”

    方才还强势的韦应方,眼中闪过一抹心虚,他感觉陈明此话中,暗藏威胁之意,于是道:“但这也有可能会引发河中府的动乱。”

    陈明道:“我们就只负责依法收税,其余任何事都与我们无关。”

    韦应方愠道:“所以我们官府的职责,就是为你们善后吗?”

    陈明突然怒视他们一眼:“韦通判,你是不是弄错了。现在是我们在为你们善后,要不是你们滥收契税,要不是你们对白契姑息养奸,我们税务司何至于如此?”

    韦应方当即被怼得哑口无言。

    元绛突然道:“陈税务使,此事事关重大,我们还得商量一下。”

    陈明点点头,然后便站起身来,“告辞。”

    这厮完全不懂什么人情世故,谈完正事就走,绝不多留一刻。

    陈明走后,韦应方立刻道:“元学士,蔡知府,这厮是在故弄玄虚,装腔作势,如果他们真的敢查,又何须跟皇庭演着一出戏?他们是在将我们当傻子一般玩弄。”

    蔡延庆道:“但如果他们是在先礼后兵,为税务司今后动用武力,寻找理由呢?”

    曹奕道:“可是他们真的敢这么做吗?还是他们在赌我们不敢?”

    官员们面面相觑,眼神中都闪烁着不确定。

    等到韦应方他们离开之后,蔡延庆便如同一个老怨妇一般,幽怨地看着元绛。

    元绛忙解释道:“这事可真是与我无关,但是我也可以肯定,如果我们不答应,税务司肯定会全面清查。”

    蔡延庆不禁眉头一皱,“那我们该怎么做?”

    元绛道:“蔡知府向来比较关系河中府的安定和财政,我们都知道,这个方案,既有助于河中府的安定,又能够改善财政。”

    蔡延庆稍稍点头:“所以我们没有理由不答应。”

    元绛笑道:“但如果对方拒绝,那就与我们没有关系。韦通判他们应该站在对方那边的,而不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第二日,那梁友义便来到了韦府。

    “梁老先生也知道了?”

    韦应方问道。

    梁友义点点头,“昨日范学士已经将他们与皇庭、税务司的交涉告诉了我们。这白契在民间可是广泛的存在,那税务司就真的敢查吗?”

    “这我们也真是说不准。”

    韦应方叹了口气,“这绝对是税务司与皇庭演的一出戏,但就是不知道,他们想要的到底是补交契税,还是追缴契税。”

    梁友义道:“难道官府无权阻止税务司吗?如果真的追缴的话,这绝对会引发民怨的。”

    韦应方道:“官府只是有权阻止税务司接受这个方案,因为是否免税,是官府的权力,而税务司只是负责收税,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无权制止他们追缴契税,到底白契确实是属于逃税行为。”

    他痛恨别人讲规矩,殊不知他也被感染了,张口职权,闭口规则。

    梁友义眉头一皱,“那那现在怎么办?”

    韦应方苦恼地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旋即又看向梁友义,“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要知道,就不会赶来与你商量。”

    梁友义叹了口气,又道:“而且你不要忘记,之前我们打算将土地化整为零,但如果要补交百分之二的契税,那说不定比交税还多啊!”

    “对啊!我怎将这事给忘了。”

    韦应方一拍脑门,立刻看向梁友义道:“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打这主意?”

    梁友义点点头道:“我认为很有这可能。”

    韦应方不禁叹道:“这可真是麻烦了呀!”

    他为官多年,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形,而他苦恼的一切源头,就是来源于规则。

    以前权力都集中在官府手里,至于怎么做,官员们可以商量着来,可以对白契姑息养奸,亦可以对逃税狠狠打击。

    可见他们是凌驾于规则之上的,往左往右,就只在于官员们商量的结果。

    但这回显然不一样,因为有那么一批人在遵循着规则办事。

    税务司并没有突破的职权,去决定是否免税,而是将这个问题抛给官府,你们来决定,而你们决定,将会决定我们收税的方案。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官府还是凌驾于税务司之上的,税务司就只是执行者而已,但是官府也无权左右规则,他们不能去阻止税务司依法收税。

    想和稀泥是不可能的,因为规则就是这么定的,白契就是逃税,税务司就有权追究他们的责任,但是一旦税务司采取行动,虽然这必然会引发混乱,但是那些大财主,手中还握有大量的白契。

    现在官府只能赌,赌税务司敢不敢追缴白契的逃税责任。

    关于皇庭对这个官司提出的解决方案,很快就传了出去,但民间异常挣扎,有支持声,也有反对声。

    支持的一方,当然是基于对于皇庭的信任,因为在这个方案中,皇庭有让税务司保障,今后不会再滥收契税,这对于百姓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到底不是每个百姓都敢不缴契税,官府是有时候抓,有时候不抓,有时候看人,有时候又就事论事,关键这契税的背后,还有一群心狠手辣的牙人,他们是专门辅助官府,收缴契税的,他们每年也都是有任务的,要是没点关系,也得老老实实交税。

    至于反对的一方,理由非常简单粗暴,原本相安无事,你却让我补交百分之二的税,手中握有白契的人,肯定不愿意,除非免除之前的契税,那还差不多。

    但是这种复杂的声音,也给三方提供一个谈判的空间。

    那些大地主们就借百姓之口,向法援署表达自己的想法,就是希望免除之前白契所有的契税,今后只要官府不滥收税,那我们一定会缴纳契税的。

    范镇对于这个方案,也并不反对,于是就跑去找税务司商量。

    但陈明是果断拒绝,如果逃税最终会变成免税,而原因就只是逃税的人太多,那这是多么可怕的事,这将会严重影响税务司的工作,不是每个人都会因为滥收税,而拒绝缴纳契税,那些大地主、大士绅,甚至于官员,他们若去交税,谁敢滥收他们的税,大家都是官场里面混的,对于这些事,都是知根知底。

    而且陈明再度向范镇表达,税务司之所以答应免除一半的契税,主要为官府负担责任,你们不要得寸进尺,皇庭只有判你们赢的权力,但是不可能判我们税务司不准追缴契税。

    可见陈明这人,是非常公平,是谁都不留情面。

    皇庭。

    张斐坐在火炉旁,拿着一本宋刑统,仔细看着,没有办法,这内卷的太厉害,好像是个读书人,都能够对《宋刑统》倒背如流,他也得好生看看,别在一些非常简单的问题,被那些年轻人给难倒。

    而高文茵则坐在一旁,默默地为他泡茶。

    这时,许芷倩突然入得屋来,“平时让你看书,你又不看,这时候你却有心情看书。”

    张斐问道:“法援署与税务司没有谈拢吗?”

    许芷倩点点头道:“听蔡京说,税务司已经拒绝接受法援署免税的建议。”

    张斐微微耸肩道:“税务司有权拒绝。”

    许芷倩略显担忧道:“但如果他们不接受你的方案,可如何是好?”

    张斐不以为意道:“我早已经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接受,我们皇庭会怎么判决。”

    许芷倩道:“但是税务司真的追缴白契的逃税,这难道不会出问题吗?”

    张斐一摊双手:“税务司的职权就是收税,白契就是逃税,规矩就是这么定的,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我们皇庭必须得按照规矩办事,如此才能服众。”

    高文茵突然道:“那些大地主恁地有钱,如今都已经查到他们头上,为何他们连这点钱都不愿意出,难道他们真的不怕死么。”

    张斐笑道:“他们当然怕死,但是他们知道,他们现在还不会死,而且他们争得也不是这一点点钱,而是他们的特权。”

    高文茵螓首轻摇,“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是好事!”张斐瞟了眼许芷倩,“你看芷倩,就急成什么样了,今晚我还是继续跟夫人睡,以免被她半夜叫醒,讨论如果税务司追缴逃税,会引发什么后果。”

    许芷倩啐了一声,“谁稀罕与你睡了。”

    高文茵也白了他一眼,“今晚我跟芷倩睡。”

    张斐立刻扔掉宋刑统,激动道:“凭什么,我判此建议无效。”

    许芷倩走到高文茵身旁,双手亲昵地挽着高文茵那雪白、修长的玉颈,笑吟吟地看着张斐,“在家里,你可不是庭长。”

    张斐道:“那我要上诉。”

    “驳回!”

    “这天一个人睡是很冷的。”

    “你可以叫李四陪你一块睡。”

    “那我还是一个人睡吧。”

    “就这么定了。”

    “你要不,我们三人一块睡。”

    “休想。”

    而就在张斐与两位娇妻插科打诨之际,外面各方势力都还在暗中博弈。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一向装聋作哑的蔡延庆突然表态,官府将愿意接受皇庭的方案。

    “蔡知府,这是为何?”

    韦应方激动道:“这分明就是税务司与皇庭的诡计。”

    蔡延庆却道:“你不是说法援署那边不答应吗?”

    韦应方先是一愣,旋即点点头。

    蔡延庆道:“那我们就是支持,也影响不了结果,因为只要对方不答应就行了,到底这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要记住自己的身份是官员,税务司是为官府收税,他不是我们的敌人。

    如果我们不支持这个方案,就必须支持税务司权力清查契税,到时出什么事,朝廷问责,那我们有什么理由去解释?我们自己收不上契税,我们滥收契税,同时又给税务司使绊子?

    在这事上面,我们可是有责任的,要拒绝就让对方去拒绝,我们要全力配合。”

    这一番话怼得韦应方是哑口无言。

    但这也是蔡延庆一贯的办事风格,他在双方的争斗中,一直都是秉持着明哲保身的态度,不愿承担任何责任。

    一众官员又看向元绛。

    如今许多官员们,已经是以元绛马首是瞻,因为元绛更有担当。

    元绛点头道:“我支持蔡知府的看法,我也不想为了别人的利益,丢了自己的饭碗,但如果对方要反对,我们也能够给予谅解。”

    言下之意,这契税主要是对方的利益,他们应该去负主要责任,我们可以暗中支持,但不能明面上支持。

    因为这没法去跟朝廷解释,我们的饭碗可是在朝廷手里的。

    他的这番说话,立刻博得不少官员的认同,我们就应该坐在后面,让别人去冲锋陷阵,这才是我们官员一贯的作风。

    就连韦应方也突然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然而,官府态度的突然转变,立刻也影响到那些大乡绅、大地主。

    他们也不傻,你们这些官员是要给自己留后路,那就是有可能会出卖我们,如果税务司出击,你们再在后面捅刀子,这谁受得了啊!

    而且,由于税务司在京城名声,在查税一事上面,可是从来就不含糊,再加上目前他们还不清楚税务司实力,本就不太敢赌,他们原本都寄望于官府为他们遮风挡雨,哪知道这些官员个个都是狡猾狡猾滴,让他们去冲锋陷阵。

    他们也表示还是不要冒险,先答应皇庭的方案,反正还有一年的时间,我们可以暂时不缴,到时看形势再决定。

    现在就冲,谁能保证税务司查得不是自己,一旦我被抓,你们真的会奋不顾身来救我吗?

    大家都是混道上的,谁还不清楚谁啊!

    在一番交涉、博弈后,各方最终还是都答应接受皇庭提出的方案。

    接下来,皇庭就要给出对这场官司的判决。

    阴霾的天空,象征着在场许多人的心情,虽然他们已经知道判决结果,这也是他们答应的,但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因为他的特权最终还是屈服在规则之下,虽然这是缓兵之计,但他们心里清楚,这也是无奈之举。

    不过有个人的脸上,绽放着笑容,就如腊月里的梅花一般灿烂。

    这个人就是张斐。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面带微笑,向大家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便宣布开庭。

    “经过本庭长参考双方的供词、证据,所涉及的律法,以及与双方的协商,已经得出最终的判决。”

    说罢,张斐低头看了眼文案,然后抬起头来,道:“首先,一份违法的契约,是否具有法律效力?

    从原则上来讲,应该是不具备的。但是我朝律法对于契约的两大原则都是继承唐律,其一,官有政法,民从私契。

    其二,诸出举,两情合同私契。

    这两大原则,表明政法不应轻易干预民间立契,其中就包括是否签订借贷契约的自由性;与何人签订借贷契约的自由性;借贷契约签订内容的自由性;借贷契约履行方式的自由性。以及签订契约的自愿性和平等关系。

    任何契约如果违反这两大原则,必将不具备法律效力,比如说强制、胁迫、欺骗,等等。”

    范镇、苏辙他们一听,顿时就傻眼了,这是我们商量的结果吗?

    你这又是夹带私货啊!

    又听张斐继续言道:“基于这两大原则,我们再来审视白契的合法性,如果一份白契是被迫签订的,它将不具备法律效力,但是双方自愿签订的,符合契约的两大原则,那么它就将具有法律效力。

    至于这白契违反税法,那就是属于逃税的问题,这与契约本身具有的法律效力是毫无关系的。

    官府可以追究当事人逃税的责任,但不能否定契约本身所具备的法律效力,正如控方所言,这将破坏官有政法,民从私契的原则。

    本庭判定,控方胜诉,在不违反契约原则的情况,白契依旧具有法律效力。

    至于逃税的问题,虽然是这场官司的起因,但并不在这场官司争论的要点。本庭长也无法给予任何判决,不过在本庭长的协商下,控辩双方已经达成共识。

    税务司将保证,不再有任何滥收契税的政策,同时尽量简化百姓办理契税的手续,本庭长也要再强调一遍,关于滥收税是属于违法行为,百姓若是遇到,应该保留证据,然后及时上皇庭申诉。

    但同时,拒缴契税,也是属于违法行为,不过官府答应给大家一个补交契税的机会,并且决定在未来一年内补交亦或者新缴契税,都将减半,也就是说,百姓只需要缴纳百分之二的契税。

    控方也答应,将会补交契税。

    我们皇庭非常欣赏税务司和官府的保证,也决定给予一年的豁免期,在这一年内,税务司将无权追究任何人在任何时期签订白契的逃税责任,但是在一年以后,无论什么时候签订的白契,只要涉及逃税,一旦被税务司查到,我们皇庭也将会给予相应处罚,所以,我们还是希望大家尽快去税务司补交契税。”

第六百一十二章 堂下何人,为何状告本庭长

    以往张斐的判决,对于百姓而言,就如同久旱逢甘霖,总是能够得到掌声与鲜花,但是这一次判决,院内院外相对比较安静,这似乎也出乎许芷倩的意料,她不禁抬头看去,但见院外的百姓,都略显失望。

    原因很简单,逃税不是地主的专利,百姓也逃税,尤其是这契税,因为对于百姓而言,这是比较好规避的税,而不像两税,只要你有户籍,基本上是逃不掉的。

    要知道北宋土地交易是非常频繁的,如果仅限于地主之间的交易,也不可能这么频繁,也是有很多普通百姓,通过在工农商业方面的努力,赚得一点钱,然后去购买田地,契税也会加大百姓致富的难度。

    他们的期待是,白契具有法律效力,但同时免除契税,再不济,就免除之前白契的契税,之后大家再缴契税。

    可没有想到,就只是免除一半的契税,而代价就是必须补交契税,无论如何,这都是要出一笔钱啊!

    这与他们的期望,相差不小。

    不过张斐并未等着掌声与鲜花,他还是照例向检察院问道:“检察院可有什么异议?”

    苏辙似乎在思考什么,微微一怔,瞧了眼张斐,纠结片刻,旋即起身道:“假设一个谋反之徒,向民间购买兵甲,且符合张庭长说得两大原则,那么这份契约是否具有法律效力?”

    张斐稍加思索后,便道:“只要符合这两大原则,都具有法律效力。”

    此话一出,大家猛地一怔,皆是惊讶地看着张斐,你是疯了吧?

    四小金刚、许芷倩也都惊诧地看着张斐。

    造反还具有法律效力?

    苏辙也是一脸懵逼。

    随后张斐又道:“正是因为双方契约具有法律效力,所以提供兵甲的商人,亦是从犯。但如果说,商人是被胁迫向谋反之人,提供兵甲得,只要他能够拿出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那么这份契约就不具备法律效力,从司法来看,二者可能就不属于合作关系,皇庭是可以判商人无罪的。

    就这个问题,本庭长可以再多说一句,刑事诉讼是要高于民事诉讼的,因为国家和君主的利益是高于个人利益的,而谋逆是十恶之罪,更是最高等级罪名,商人在这个官司中,可能是无罪的,但是可能也会面临巨大的损失,因为朝廷是肯定要将所有的赃物没收,当然,这只是有可能,如果真的发生了,还得具体分析,但原则是不变的。”

    苏辙听罢,道:“多谢张庭长的回答。”

    说罢,他便坐了回去。

    而那边范镇也是在低眉沉思着。

    虽然这个结果,他们是早就知道,但是张斐的这个判决,还是令他们既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又心有困惑。

    因为在这个判决里面,涉及到一个契约原则问题。

    张斐虽然是依律判决,但其实他对于契约原则的解释,是以前没有的,也是《宋刑统》从未有过的内容。

    比如说“官有政法,民从私契”,这句话的意思与张斐解释的差不多,《宋刑统》也是要表达这个意思。

    但是张斐却将这两个原则,作为契约是否合法的重要依据,甚至是唯一,这个就是《宋刑统》没有的东西。

    虽说政法与私契是两条平行线,但是,当下是一个官本位制度,最终还是官员说了算,如果皇庭判定白契由于逃税,不具备法律效力,大家其实也没话说。

    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判决,到底政法还是要高于民间私契,官就是比民大。

    但是,经过张斐的解释,就真成两条平行线。

    这可是非常关键。

    根据张斐的判决,一份契约是否具有法律效应,只是在于自由性,公平性,平等性,只要符合这几点,这份契约就具有法律效力,与它是否违反政法,并无太多关系。

    虽然范镇也就是利用官有政法,民从私契来解释白契的法律效应,但是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一个理由,而不是一个原则。

    这其实也是张斐与当下官员不同的一个点。

    其实宋朝司法制度,是比较完善的,要定罪,就必须要索引律例的,也就是鞠谳分司制。

    但是关于律例的索引,多半仅限于官府内部的讨论,对外的判决,一般基于儒家道德,得判出有名,讲道理,占领道德制高点。

    而张斐则是更偏向于,律例的引用和解释,道德只是在量刑的时候,提那么一句嘴。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其实张斐促使这场官司的主要原因,并不是那一点点契税,而是给出这个契约原则。

    因为张斐是要让经济中心,从农业转向商业,亦可以说,将农业商业化,从商业中将税收上来,避免与乡绅、大地主发生直接矛盾。

    既然是要追求商业,那么契约法就是重中之重,只有完善的契约法,才能够促使商业发展,也便与税务司调查取证。

    在宣判后的第三日,皇庭就发表一期法报,公布详细的契约原则。

    合同自由原则。

    诚实信用原则。

    公平交易原则。

    根据这三个原则,后面又给出具体解释,就是规定契约是一种合意,必须全部事项取得合意,契约方始成立的,如果当事人双方对契约中所有各点意思未全部趋于一致,在发生疑问时,应认为契约未成立。

    同时还给出契约拟定建议。

    其中有最为关键的一条,就是皇庭建议签订契约的双方亦或者各方,应在契约写明债务承担事项,如不写明,将由皇庭酌情判定。

    检察院。

    “检察长,检察长?”

    陈琪朝着手拿法报,怔怔出神的苏辙喊道。

    苏辙猛地一怔,“你们说什么?”

    陈琪愣了下,旋即道:“我们只是想问检察长,你对这契约原则怎么看?”

    苏辙眉头一皱,突然伏案,执笔在纸上写出一张状纸来,然后交给陈琪,“你们立刻将这道状纸,送去皇庭。”

    陈琪眨了眨眼,又拿起状纸一看,惊呼道:“检察长要控诉皇庭?”

    其余检察员听罢,也是大吃一惊,纷纷围了过来。

    苏辙紧锁眉头道:“这契约原则,违反了任依私契,官不为理的原则。法报上面的这个契约原则,将会赋予皇庭强大的权力,去介入民间交易,这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必须行使检察权。”

    王申道:“就算如此,检察长不应先张庭长沟通吗?”

    苏辙稍稍犹豫片刻,叹道:“在律学方面的造诣,我是不如张庭长的,他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理由,如果私下沟通的话,只怕我会被他说服,但是在别人看来,又有可能检察院与皇庭狼狈为奸,还是公开审理比较好,这也能让百姓更清楚知道这里面的缘由,以及我们也得给予张庭长警示,他不能随意赋予律例原则和解释。”

    张斐已经不是第一次给解释,赋予原则,虽然他没有改变律例,但是他的原则和解释,等于是将律例的本意改了。

    宋朝官员对于律例也是非常看重的,也都认为不应该随便改动。

    王申稍稍点头,似觉苏辙的考虑也很有道理。

    于是乎,检察院立刻就这份法报,向皇庭提起诉讼,控诉法报上面的契约原则违背任依私契,官不为理的原则。

    四小金刚得知这消息,也是大吃一惊,这检察院是疯了吗,竟然控诉我们皇庭?

    我们又是裁判,又是选手,你检察院拿什么赢?

    但张斐却是笑而不语。

    许芷倩问道:“难道张庭长已经料到检察院会来控诉我们?”

    四小金刚立刻都看向张斐。

    张斐摇摇头道:“我并未有料到,我只是认为苏检察长的律学造诣,又是更上一层楼,进步可比你们要快,至少你们并没有对这法报的内容,提出任何质疑。”

    蔡卞诧异道:“难道法报的内容真的有问题?”

    张斐道:“从司法角度来说,这绝对有争议的余地。”

    蔡京问道:“那我们如何应对?”

    “接!”

    张斐笑道:“检察院的这番起诉,对于公检法而言,是利大于弊,我们不但能够从中获益匪浅,同时也能够补全我们公检法的制度。”

    补全制度?

    四小金刚和许芷倩都是一脸困惑。

    而此时检察院起诉皇庭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可真是令人是大跌眼镜。

    因为大家都不觉得这原则有什么问题,即便有问题,也不至于检察院直接控诉皇庭,要知道之前检察院与皇庭一直都是非常有默契的。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个瓜是必须吃啊!

    只不过人们没有想到,这个瓜恁地耐吃。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啊!

    然而,皇庭经过审理,还对外宣布,接受了检察院方面的起诉。

    皇庭都能被起诉?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啊!

    这个冬天注定不太冷。

    在阵阵刺骨寒风中,百姓围聚在皇庭外面,个个却是热是满脸通红,大汗淋漓,可见来了多少人。

    反倒是贵宾席上,不少官员冷得直哆嗦,心里埋怨皇庭也不给他们准备一个小火炉,但即便冷得发抖,双脚冰凉,但兀自没有任何人离开。

    因为这个瓜充满着诡异。

    不管是外面的百姓,还是里面的官员,他们根本就不明白,检察院方面是以什么理由,起诉皇庭的。

    张斐似乎看穿他们心中的困惑,在开庭后,他便笑着向苏辙问道:“还请检察长说明,起诉本庭长的理由。”

    这话说的,院外百姓都逗笑了,这也能行?

    苏辙站起身来,一本正经道:“根据我们检察院调查,关于这份法报上面的内容,全都是张庭长授意。”

    说话时,他扬起那份法报来。

    张斐点点头道:“不错,这份法报上的内容,的确是本庭长授意的,本庭长对于这篇文章的每个字,都将负有责任。”

    苏辙又道:“但是我们检察院认为,这法报上的内容,违反了任依私契,官不为理的原则,乃是张庭长以公谋私,以此来扩大皇庭的权力。”

    张斐问道:“此话怎讲?”

    苏辙道:“任依私契,官不为理,确实有包含自由立契的含义,但这只是次要,其中主要意思,是官府不能过多干预民间的债务纠纷,而并非是干预立契的初衷。

    民间立契,若有纠纷,官府是可以不为受理的,尽量让契约的双方,依靠民间的规矩去解决,官府秉承这一原则,最多也只能追讨本金,而不能追讨利息,但也只能用苔刑来迫使百姓还钱,甚至不能派人去百姓家扣押财物。

    虽然之前张庭长帮助士兵、盐商追讨相应的赔偿,其中也包括利息,但那也只是在双方的和解下发生的。

    但是根据这份法报的内容,等同于赋予皇庭强制干预私契的权力。尤其是法报中最后一点,双方必须在契约上写明债务承担,可众所周知,当下的契约,只写定利润分配,而不会写明债务分配,若有纠纷,是双方调解,不会诉讼到官府,而如今皇庭要求写明这一点,就证明皇庭将会介入其中,用司法权,去处理民间的债务纠纷。”

    这古代的契约,只规定利润分配,而不规定债务分配,因为契约对于古人而言,只是合作的起点,是没有终点的,通俗一点的说,大家合作的好,那就继续合作,合作不愉快,那就不合作。

    这也是为什么古代契约都非常短,不像后世的契约,会写明在什么情况下,发生意外,这债务该由谁来承担。

    如果发生纠纷,官府是可以不理会,也很难去理会,因为没有明确的债务明细,律法中也没有这么写规定。

    但在京城,汴京律师事务所的新契约已经加上了债务分配的条例。

    但那也属于民间事务,官府并没有规定你这么写,因为当时张斐不是大庭长,他只是一个珥笔。

    而如今皇庭要求写明债务问题,官府就是要干预,给判决带来依据。

    张斐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本庭长要求写明债务承担,就是为皇庭强制执行赔偿,提供依据。”

    院外立刻响起一阵哗然声。

    虽然很多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出哗然之声,也许是被双方争论感染,就觉得这很可怕。

    苏辙道:“但是这违反了任依私契,官不为理的原则。”

    他为什么纠结这一点,就是因为他的主张,是限制官府的权力,这也是保守派一向的主张,更倾向于道家无为而治,民间有民间习俗,官府就不应该过多干预。

    一旦官府有强制执行的权力,那官府就有侵占百姓权益的理由。

    这其实跟反对王安石主张,是一个道理。

    王安石说得很有道理,司马光也不是不认同王安石的道理,他反对的是王安石借新法扩大的官府的权力。

    但你都做不到依法收税,你能做到依法放贷。

    收个税,各种支移、折算,你放贷不得七出十八归,你又是裁判又是运动员,这谁能玩得过你。

    苏辙也是担忧这一点,你一旦强制执行,那你的人就能冲到百姓家去,收刮一切。

    “这并不违反任依私契,官不为理的原则。”

    张斐摇摇头,道:“反倒是苏检察长这番言论,有以偏概全之嫌。”

    苏辙问道:“张庭长此话怎讲?”

    张斐道:“敢问苏检察长,任依私契,官不为理这个原则,是严格规定,官府不应受理任何契约的纠纷吗?”

    苏辙摇摇头:“那倒也不是。”

    张斐笑道:“有大量的证据,可以证明官府是受理契约纠纷的权力,可见任依私契,官不为理的原则,并非是要求官府不予受理任何契约纠纷,而是给予官府不予受理的权力,但里面还有一个原则,就是要求官员,要依照契约来判定是非对错,而不是由政法来判定是否对错。”

    旁边一个士大夫忍不住问道:“这二者有区别吗?”

    “有。”

    张斐破天荒应了一声,又解释道:“律法是基于道德,追求公平正义的,而契约是追求利益的,假设两个商人签订一份契约,但可惜合作失败,如果履行契约的话,那么一方可能会倾家荡产,甚至于自杀。在这种情况下,官府该如何判定,任依私契,官不为理。只要符合自由、平等、公平的契约原则,就应该根据契约执行。”

    又有一人道:“那岂不是说,这利益要高于道德?”

    张斐反问道:“诚信属不属于道德?”

    那人一时语塞。

    苏辙是眉头紧锁,他料想到这一场官司,自己可能不会赢,但张斐对于律例的解释,还是令他有一种挫败感。

    经过张斐这么一解释,契约反倒是高于律法,至少是等同于律法。

    但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层意思在里面。

    任依私契,这上半句,赋予私契极大的约束力。官为不理,只能说明官员可以不受理,但不是说官员不能受理,这可以举很多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那么一旦官员受理,就还是要任依私契,那么契约就是等同于律法。

    这是苏辙没有想到过的。

    张斐又笑道:“其实上一场官司,就已经证明一点,那就是契约是具有法律效力的,那么违反契约,是等同于违法,皇庭当然有权处理任何违法的行为。

    从某种意义上说,私契在不违背契约原则的情况下,是要等同于律法的,因为私契对于律法而言,是一种对民间约束的补充。”

    这后半句是非常关键,任依私契,原则上就是对律法的一种补充,朝廷也就是这个意思,既然是对律法的一种补充,自然也就是等同于律法,这是契约原则中,一个非常关键的论点,这为皇庭将来处理契约纠纷时,提供强大的支持。

    苏辙一怔,不禁傻眼了。

    观审的范镇,也是眉头一皱,心道,真是好狡猾的张庭长。

    古代的私契,只是两个人的私契,是否法律效力,这个,其实不好说,但官府通常还是偏向于不具有法律效力,就只是两个人的关系,那么官府就不需要介入。

    只不过上回税务司告状,告得是地契,而地契可是一种非常特殊契约,因为这份契约将决定税收归属,如果地契不具备法律效应,那这地就可能不是你的,官府就可以收回来,亦或者要求还给卖方。

    范镇打官司,就解释为,地税是属于政法,而白契是属于两个人交易,这个交易是有效的,政法是无权否定这个交易是否有效,官府必须给予承认地契的法律效力。

    但是这个法律效力,在范镇看来,只是证明这块地是属于当事人的凭据。

    可这直接为皇庭,提供强制执行的理由。

    只要具有法律效力,皇庭当然就有权干预,如果皇庭都无权干预,那就不具备法律效力。

    苏辙又道:“但是任依私契,官为不理的原则,还包括限制官府借机抄没百姓家财。”

    他直接提出自己最为担忧的一点,也是要让百姓警惕这一点。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但是基于法制之法,司法必须捍卫个人的正当权益,一份不违反契约原则的契约,就是正当权益,司法必须捍卫双方的正当权益。

    稍后,我们皇庭还会颁布具体的强制执行法,在民事诉讼案中,皇庭是无权没收任何人的财物,所以皇庭会采取查封的形式,将涉及到契约的财物束于原地,不动分毫,然后采取扑买的形式,将查封之物,换得契约中约定的赔偿,偿还给契约约定的人。

    但如果赔偿方实在无力赔偿,那皇庭就会采取强制劳动的方式,与另一方约定赔偿的方式,关于这一点,之前已经有过判例,本庭长就不对此进行过多的赘述。”

    说罢,他又向苏辙问道:“苏检察长还有问题吗?”

    苏辙皱眉思索片刻,道:“我们检察院将会对张庭长提到查封制度,进行审查,若有问题,我们也将会继续提起诉讼。”

    言下之意,他已经承认张斐对于任依私契,官为不理的解释。

    张斐笑道:“非常欢迎检察院监督。而且,我们皇庭为了方便检察院的监督,将会设立一种听证会的方式,但凡检察院对于皇庭的司法解释有任何质疑的,我们皇庭都会举办这种听证会,进行辩论。因为我们皇庭对任何律例的解释,也都必须依从司法条例,同时我们自己也将严格遵守。”

    难道这一切都在他的预计之中?苏辙不禁沮丧瞧了眼张斐,我这一告,你马上弄个听证会来方便我告你,你肯定是早有准备,你这么神吗?但他也只能说道:“多谢张庭长。”

第六百一十三章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听证会?

    四小金刚仿佛想到什么,不禁偷偷用眼神交流着。

    难道这就是老师说得补全制度?

    应该是的吧。

    这不是为了限制我们皇庭吗?

    呃.。

    其实从严格意义来说,这就是一场听证会,而不是一场诉讼,只是因为皇庭之前并没有设听证会这种制度,检察院也只能用诉讼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但这其实是非常有必要的。

    虽然皇庭并没有改变律法条例,但是皇庭在不断给出新解释和判例原则,如果没有听证会的话,那在司法解释和司法原则上,就是张斐一个人说了算,最后就会演变成张斐即是法,这是无法作为一项制度而留存下来。

    张斐也不放心其他庭长这么干。

    他必须要补全这个制度,让司法解释和司法原则得到更多的考验。

    结束之后,没有掌声,没有鲜花,唯有震耳欲聋的议论声。

    相较以往的官司,这场官司显得格外的特别,专业性非常强,因为这一场诉讼,都是围绕着律例解释来进行争论的。

    许多百姓,都听不懂,也有些百姓,是一知半解,但是他们都觉得非常有趣,觉得自己学会了许多。

    至于读书人的话,那更是不得了,他们头回领悟到原来律学这么有趣。

    他们也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相互讨论起来。

    这时候,法学院的学生就成为其中的交点,因为他们已经开始上课,在学习法制之法,虽然半桶水不到,但是忽悠这些百姓还是绰绰有余。

    至于贵宾席上面的官员们,他们更多是将目光集中在苏辙和张斐的神情变化上,他们原本以为,这又是公检法在自导自演,可是苏辙脸上沮丧的表情,又让他们觉得,检察院是认真的。

    这令韦应方他们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如果这是真的,那代表着公检法是光明磊落的,根据公检法的制度而言,三者是相互制衡,好像事实也是如此,检察院可以公开质疑皇庭的对官司的判决,以及对司法的解释。

    他们当然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而且他们也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公检法若是这么较真的话,这难受只会是他们呀!

    往后可能就不能上班摸鱼,出问题的,真的会被调查的。

    但苏辙并未在乎这些,他将工作扔给陈琪他们,然后便又去到后堂,找到张斐。

    “张庭长的律法造诣,的确令人叹服。”

    苏辙先是恭维了张斐一句,算是对这场听证会的认同,但旋即又道:“但是我对此仍感担忧,很多律例初衷都是好的,但结果都沦为官府剥削百姓的理由。

    虽然我知道张庭长目的,一个公正的官府,的确能够在契约纠纷中,帮助百姓免于大地主的欺凌,但事实证明,官府欺凌百姓,百姓只会更惨。”

    你是为百姓着想,这我认同,但往往好心做坏事。

    这跟反对王安石理由是一模一样。

    以前官府不可能凭借契约纠纷,民事诉讼,去百姓家里没收财物,但皇庭这么一解释,就赋予官府这个权力,你能保证他们都能够秉公执法吗?

    张斐笑着道:“苏检察长,其实在这一起诉讼中,你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以至于在庭上,我也不好意思主动开口。”

    “是吗?”苏辙赶忙问道:“还望张庭长告知?”

    张斐道:“就是伱自己啊。”

    “我自己?”

    苏辙不禁一愣。

    张斐点点头道:“如果是以前的鞫谳分司制度,我也不敢这么去解释,但如今是公检法的时代,公检法这项制度的设立,就是为了防止苏小先生心中所忧。我的解释,是建立在公检法之上的。

    换而言之,真正能够消除苏小先生心中所忧,其实不是我的司法解释和皇庭的处罚原则,而是公检法这一整套制度。”

    苏辙听罢,愣得一会儿,突然扶着额头,尴尬一笑:“对呀!我我怎么将公检法这一套制度给忽略了。”

    张斐道:“而我之所以给出这个解释,恰恰是为解决苏小先生心中所忧,之前那么多官司,足以证明,民与民之间的官司,并不是那么难处理,最难处理的是官与民之间的纠纷。如果债务不清,皇庭其实是很难为百姓做主的。

    之前讨要盐债、军饷,可都是非常难的,且还需要玩一点点手段,关键就在于,在他们的契约中,债务并不清楚,官府其实都有机会是可以胜诉的,只是当时他们并不信任珥笔,以及不熟悉公检法的审理流程。”

    “是是是!”

    苏辙是连连点头,他现在全想明白了,关键这是能够阻止新法的,在新法中,官府就难以强制百姓,起身正欲行礼道歉,却被张斐敢拦住。

    “苏小先生无须道歉,这就是公检法。”张斐笑道。

    苏辙愣了下,呵呵道:“对!这就是公检法。”

    其实张斐之所以给出这个解释,主要还真不是为处理官民纠纷,而是为商业服务。

    别小看这是一个小小解释,一个小小改变,就只是将债务明细,写入契约中,并且规定契约等于律法,但这其实胜于王安石很多商业政策。

    这甚至能够让北宋的经济更上一层楼,因为商人会更有安全感,那么工商业必然会更加繁荣。

    没过几日,皇庭便在法报上,刊登关于民事诉讼的查封、扑买制。

    比在庭上说得还要严格,不但不能动百姓的财物,只能原地贴上封条,而且也不是赢得官司,就马上能查封,而是要等三次催促后,皇庭才能够出动法警,去强制执行。

    尽量还是民间自己解决,不轻易使用公权力去强制执行。

    由于那场“听证会”引发全民对于律学的关注,这期法报一出,立刻又引发民间热议。

    与此同时,皇庭门前那更是门庭若市,但这些人都不是去找皇庭办事的,而是挤在皇庭门前的书铺里面。

    因为根据皇庭给出的司法解释,契约就变得至关重要,其中涉及到利润、债务,不但涉及到起点,同时还涉及到终点。

    之前的那种契约,将彻底被淘汰,而新得契约,已经需要专业人士来拟,一般人是拟写不了的。

    这也是为什么,张斐之前就将邱征文从法援署调去书铺。

    关于拟契,只有汴京律师事务所是最为专业的,如陆邦兴、李敏他们的书铺,只能针对某一个人服务,而无法做到广泛性。

    然而,汴京律师事务所现在已经做到薄利多销,类似于普通地契,都只需要十文钱一张,全部都是印刷好的。

    不但比牙行专业,同时还便宜这么多。

    这种生意想不火都难啊!

    珥笔这个行业,也因此彻底在河中府站住脚,他们不是仅仅是打官司,还取代牙行的部分职权,如今牙行就只是一个贸易商。

    牙人当然是非常恨,但他们也没有办法,那些书铺全都是开在皇庭门前的,他们哪里还敢去找事啊!

    然而,税务司的一份公告,瞬间,真的就是一瞬间,将公检法的所有风头全部抢走。

    这新得收税方式终于公布了。

    没有任何一件事,比这件事更受人关注,这真的是关乎到每一个人。

    本质就是新税法,只是由于税务司无权颁布税法,税务司的公告,主要是强调诸税合一,那就必须沿用免役税的规定。

    一共还是分为六档。

    以亩产一石来计算。

    十五亩以下,征收百分之五。

    由于在免役税中,十五亩以下是免税的,这基税就是百分之五。

    十五亩到三十亩,征收百分之六的税,就是粗暴的百分之五加上百分之一的免役税。

    三十亩到五十亩,征税百分之七的税。

    五十亩到一百亩,征收百分之九的税。

    一百亩到三百亩,征收百分之十一的税。

    三百亩以上,征收百分之十五的税。

    至于说商人、市民,对应也是免役税的收入,六档的数额都一样。

    以前的税法,都是算加法,各种杂税加在一起,现在的自主申报,则是算减法,免税特权可以减,契税可以减,酒税可以减,并且还郑重申明,是减完以后,才算最终等级得。

    其中规定,禁军士兵是五十贯开征,要超过五十贯才交税。

    此税法,真是冰火两重天。

    那些大地主、大乡绅都是愤怒不已,穷人只需要缴纳百分之五,我们富人竟然要缴纳百分之十五的税,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懂不懂什么叫做封建阶级社会。

    你们怎么能反着来。

    于是他们立刻找到官府,税务司这简直就是在抢劫,我们真是太委屈了。

    其实官员们对此也是非常愤怒。

    官府。

    “你们税务司口口声声,说自己就只管收税,这份公告,说得可不是收税,而是新税法,还是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韦应方抖着公告,向陈明质问道。

    蔡延庆、元绛也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陈明,其实他们内心都是支持的,但税务司这弄得实在是太明显了一点,这摆明就是新税法,你蒙谁呢。

    陈明反倒觉得纳闷道:“关于诸税合一,我已经与各位商量过了。”

    “你这是诸税合一?”

    何春林直接蹦起,“哪怕根据秋税来算,也是亩收一斗,那就是一成,更别提还有夏税,这百分之五是从哪里来的?”

    “田地的良瘠。”

    “良良瘠?”

    “是的。”

    陈明道:“如江南田亩交税和河中府就是不一样,而河中府也是有大量的瘠田,他们的亩产不到一石,我这是按平均来取,然后再加上免役税。

    但如果各位都觉得这税定低了,我们税务司是并不介意将最低的税,调到一成,上面的税,只需要加五就行。”

    韦应方双目一睁,还加五,那不是百分之二十了,你不如去抢啊!

    蔡延庆暗中一笑,出声道:“低倒是不低,我们也只是问问而已。”

    其余官员皆不做声了。

    元绛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又问道:“陈税务使可有算过,这个税法能否保证财政。”

    陈明点点头道:“只多不少。”

    何春林小声嘀咕道:“说到底还是变着法敛财啊。”

    陈明道:“只多不少,原因不在于这个诸税合一,而是在于我们税务司收税的手段,诸税合一,也只是方便我们税务司收税罢了。”

    蔡延庆点点头:“原来如此。”

    要知道河中府三分之二的田地,都集中在大地主手里,以前他们都是想尽办法逃税,如今收他们百分之十五,这税能不多吗?

    官员们心里都非常清楚,但无一人敢开口。

    其实陈明的这个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哪有你这么个算法,你这个平均,是怎么平的,怎么就成百分之五。

    但如果他们要质疑税务司善改税务,那就得调高税率,因为这个税率肯定是低了,那这不是疯了吗?

    他们现在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啊!

    他们这边是苦,但是百姓那边却是甜到不敢相信。

    那河中府律师事务所彻底爆火。

    之前邱征文就已经让人前往乡村做宣传事务所专有的税务申报,价钱也是非常便宜,就几十文钱一年,因为汴京律师事务所已经证明,这是非常赚钱的买卖,因为人够多,反正这普通百姓的土地,很难变动一次,记录一次就可以用很久,个别变动其实也无所谓,珥笔们只需要忙三个月,就可以吃上一年。

    很快,河中府事务所就迎来大量的业务。

    当然,也有些百姓,不相信珥笔,他们更相信法援署,经过前面几次官司,法援署是免费为百姓争取利益,是深得人心。

    此时法援署门前,也是挤满了人。

    “多多少?范先生,你你方才说多少?”

    一个三十岁的汉子,张着大嘴巴,望着范镇。

    范镇道:“你是二十亩,税法是以亩产一石来算,你每年收成就是在二十石,等于两百斗,你每年要缴纳十二斗米。”

    “就就只有十二斗?”

    “如果你没有别的收入,就只需要缴这么多。”

    “哇呜呜呜!”

    那汉子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真是毫无预兆。

    以前他们家至少都得每年五十斗起步,税法规定是二十斗,还有夏税,还有支移、折变,如今瞬间降到十二斗。

    这能不哭吗?

    “范先生,帮我看看。”

    “轮到我了,轮到我了。”

    后面的百姓,立刻变得躁动起来,只希望自己也能够听到一个非常惊人的数目。

    范镇也是不厌其烦地为他们计算,脸上不觉丝毫疲惫,始终保持着微笑,他对于这个税法,其实是相当支持的。

    如他这种正直清廉的官员,也都是非常支持这个税法的,反正他们每年所得收入,基本上都是在免税范围内的。

    这个新税法在某种程度上还使得官场分裂,清廉正直的官员开始倒向税务司、公检法,同时还赢得百姓、士兵们大力支持。

    士兵们之前惶恐不安,如今一听五十贯起征,那你来征吧,朝廷能给我五十贯年薪,我特么也愿意交税。

    这是人性,如果他们每年收入是一百贯,他们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

    这也扭转了税务司之前不好的形象。

    蔡延庆、元绛今日也来到皇庭视察,见到此情此景,脸上却无半点喜悦之色。

    蔡延庆面色凝重道:“听闻税务司那边,到目前为止,就只收了几十贯契税?”

    元绛点点头,“让人主动交钱出来,总是很难的事啊!”

    蔡延庆道:“这税法就如同一把利剑,悬在税务司的头上啊。”

    钱就这么多,如此大规模减轻普通百姓的税,就必须要将富人的钱收上来,可他们的税不好收,要是收不上来,那就全完了。

    元绛抚须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税务司。

    “下官见过税务使。”

    只见一群不修边幅,不穿制服的牛鬼蛇神,突然站起身来,朝着陈明,抱拳一礼,真是像极了梁山聚义堂。

    陈明微微点头,“各位请坐。”

    这些人又纷纷坐下。

    他身边的主簿道:“陈税务使,目前还只有寥寥数人来缴纳契税。”

    “我们规定是一年,一年以后再说吧。”

    陈明对此只是淡淡一句,他早就料到,那些人肯定会拖到后面再缴纳契税的,于是又向那些牛鬼蛇神道:“我们税务司不同于其它官衙,可以混吃等死,但是与他们不同的是,我们是可以发财致富的,我们的规矩非常简单,你们查到的逃税越多,得到的奖金就越多,皇庭判多少罚金,你们就可以拿五成走,不会少各位一文钱。”

    一个瘦子听得目光急闪道:“那如果我查到一千贯!”

    不等他说完,陈明便道:“那你就可以获得五百贯。”

    那瘦子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那我们怎么去查税?”

    “随便你们。”

    说完之后,陈明又道:“当然,我是建议你们用合法的手段。”

    “明白!”

    众人齐齐点头。

    建议吗,又不是命令!

    就是说你不用合法手段,也是行的。

    陈明又道:“外面全是猎物,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头一年,我们税务司给你们一些生活补助的,但是后来就看你们自己。”

    警署旁边的一家商铺,只见曹栋栋、马小义、符世春、樊正四人坐在这里,吃着火锅,喝着酒,全然不觉自己是身处在河中府,宛如在京城一般。

    “樊大,你这店铺选得好,正好就在我们警署边上,嘿嘿,今后咱们几个又能常常聚在一起。”曹栋栋放下酒杯来,一抹嘴道。

    樊正笑道:“我这可是解库铺,里面可是有金库,开在你们警署边上,才让人放心啊!”

    符世春突然道:“你不是打算开在皇庭那边吗?”

    樊正道:“但是那新店铺还需要一年光景,才能够建起来,但是官府方面可是等不了这么久,所以先开在这里,到时会将总部设在那边。”

    马小义突然道:“对了!樊大,这好像也是俺马家的买卖。”

    樊正纳闷道:“你不会现在才反应过来吧?”

    马小义道:“那能赚钱么?”

    樊正呵呵道:“马叔叔多精明,不赚钱,他也不会让开么。”

    马小义嘿嘿道:“赚钱就行,到时俺没钱用了,也能找你要。”

    曹栋栋眼中一亮,“这确实很方便。”

    樊正一阵无语。

    与此同时,皇庭方面也在召开年终大会。

    “今年我们的目标已经达成,就是在河中府站稳脚跟,明年我们的目标是对外扩张。”

    张斐道:“你们四个的工作会变得尤为繁忙,首先这个冬天你们是无休,还得继续去法学院上课,同时处理对积压的案件,从明年年中开始,你们就得轮流去附近县城实习,到时就能够知道,你们是否能够独当一面。”

    四小金刚听罢,不但不忧,反而是摩拳擦掌,喜出望外。

    张斐看在眼里,笑道:“但愿我不是在揠苗助长。”

    叶祖恰立刻道:“老师放心,我们绝不会丢你的脸。”

    张斐道:“丢了也别瞒着,毕竟你们经常在我面前丢脸,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叶祖恰讪讪一笑,“是。”

    蔡卞突然道:“老师最近不会去法学院上课吗?”

    张斐道:“这么冷的天,你让老师去上课?你想老师冻死吗?你们还以为我跟你们一般年轻,来年入春后再说吧。”

    四人同时抬头看向张斐,老师看着比我们还年轻一些。

    会议结束后,张斐便与许芷倩出得会议室。

    “你真是懒。”

    出得会议室,许芷倩就鄙夷道。

    张斐道:“你以为天天跟他们一样,忙得昏天暗地,就能够解决问题?所有的事,可都是我一个人在忙。”

    许芷倩嘀咕道:“可也没看你很忙。”

    “都在这里忙。”

    张斐指了指地脑袋,道:“我得给自己放个长假,好让我自己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明年的决战。”

    “决战?”

    许芷倩错愕道。

    张斐苦笑道:“要是不能赚到钱,改善财政,一切的公平正义也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天下熙然,皆为利往。”

    许芷倩听罢,眉宇间不禁透着三分愁绪,忽觉一道白影从余光掠过,她偏头看去,“下雪了!”

    说着,她又看向张斐,信心满满道:“瑞雪兆丰年,明年我们必胜。”

    张斐笑着点点头。

    东京汴梁。

    大雪纷飞,街道上行人匆匆。

    只见两辆马车,缓缓来到孟府门前,马车上下来两位老者,正是谢筠和赵文政。

    以往这时候,他们都是在家跟小妾玩,哪会顶着这大雪出门,但是河中府今年最后一道快信,抵达了东京,令他们寝食难安啊!

    “如此看来,这税务司才是最为可怕的。”

    孟乾生放下手中的信,是面色凝重道。

    光一个免役税就已经让他们郁闷不已,如果再诸税合一,又要增加百分之五,这谁受得了啊!

    谢筠叹道:“单凭一个税务司倒不可怕,以前也有人去收税,只不过税务司再加上公检法,这才令人害怕啊!”

    真正做主的其实不是税务司,而是公检法,如果没有公检法,那就是官府做主,那不还是跟以前一样。

    赵文政道:“要说啊!司马君实的司法改革,比王介甫的新政更为可怕,更令人担忧的是,朝中现在很多官员,从反对新法,变成支持司法改革,比如富公,赵相公,他们都加入了公检法。”

    赵相公就是指赵抃,赵抃已经担任东京汴梁的大庭长,赵抃本就是宰相,如今又要担任大庭长,用意非常明显,就是要开始取代开封府司法大权。

    主要就是因为朝中有那么一批大臣,开始从内心支持司法改革,认为这才是最终的出路,不再是因为反对新政,才支持司法改革。

    谢筠点点头道:“王介甫的新政,到底是以官员、政法为主,从目前河中府的情况来看,司法改革是以法为主。”

    孟乾生道:“如果我们既反对新政,又反对司法改革,可能会首尾难顾,挑拨他们自相残杀,可官家始终会平衡局势,不如我们就全力支持新政,先打败司法改革再说。”

    谢筠、赵文政犹豫片刻后,同时点点头。

    这两害相权取其轻。

    司法改革已经危及到他们的核心利益,也就是权力。

    王府。

    “河中府能否成功,就看明年了。”

    王安石点点头。

    吕惠卿却面露担忧道:“可是恩师,如今朝中不少大臣加入公检法,他们都认为河中府的成功,在于司法改革,与新法无关,他们甚至认为该取消新政,全力普及公检法。”

    “一派胡言。”

    王安石当即怒斥道:“要没有我的免役法,能有它税务司吗?”

    吕惠卿为难道:“虽然这是事实,但这也会严重想到制置二府条例司的士气。”

    这免役法在京城大获成功,但人家议论的全都是税务司,没有多少人认为这个成功该归于新政。

    这导致革新派的人,就感觉自己的努力,得不到认同,也得不到权力。

    从河中府的情况来看,如果新法跟着公检法走,革新派的大多数官员,就得不到权力,人家跟着你王安石混,不但有理想,也渴望政绩。

    王安石对此是心如明镜,他从未打算跟着司马光走,就那磨磨蹭蹭的性格,那得到何年何月,才能够将新法普及开来,突然问道:“差役法在东京东路,执行的如何?”

    吕惠卿立刻道:“非常顺利,而且不利用商人来运输货物,且由官府直接雇人,其实要更加便宜一些,毕竟商人从中赚走大部分钱。”

    王安石点点头,“明年让青苗法在东京东路试行,你亲自看着。”

    吕惠卿忙点头道:“学生知道了。”

    相国寺。

    在一间厢房内,只见司马光盘腿坐在一尊佛前,正在诵经念佛。

    吱呀一声,寒风袭来。

    司马光回头一看,见识好友文彦博,脸上不免有些尴尬,“文公,你.你怎来了?”

    文彦博呵呵笑着。

    司马光赶紧起身,拱手一礼,又问道:“文公何故发笑?”

    文彦博呵呵道:“这要让王介甫看到,非得认为你这是求神保佑,定会笑掉大牙。”

    司马光道:“他知道,我一直都有诵经念佛的习惯。”

    文彦博笑道:“但是他应该没有见过,你在这大雪天,还上相国寺来诵经念佛。”

    司马光瞧他眼中满是促狭之意,叹道:“我认为这太快了一点。公检法今年才去的,可明年就看得收成,关键关键公检法掌管的司法,可决定生死的却是财政,这不公平啊!”

    文彦博道:“这能怪谁,只能怪张三,那几个官司,他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将官府的遮羞布扒得是干干净净,是赚足人心,这财政要出问题,他必然是要负全责的,到时河中府的官吏,肯定会将所有责任全部推给公检法。”

    司马光道:“我们可以做些什么吗?”

    文彦博呵呵道:“求佛保佑。”

    司马光脸一黑,“那文公还来打断我。”

第六百一十四章 开年第一课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一切美好的东西又将会重头再来,但是对于今年的河中府而言,应该是一切美好的东西,从此春开始。

    这个春季比以往任何一个春季都有所不同,因为经过去年一整年的博弈、争斗、妥协、和解、筹备,司法改革和新法的种子都已经埋下,至于能否绽放,就全看今年。

    全新的法律,全新的盐钞,全新的税法,全新的制度,统统都在今年,正式登上河中府这个舞台。

    有人对此是期待,有人对此是忐忑。

    不过从开年第一场大市来看,似乎效果还不错。

    “哇今年开市,怎么这么多人?”

    一个书生站在市集门前,见里面是人满为患,接踵摩肩,不禁还吓得一跳。

    又听得边上有人道:“看来是真的。”

    书生偏过头去,见是一个大叔,不禁问道:“大叔,什么真的?”

    那大叔回答道:“据说从今年开始,免掉一切市税。”

    “啊?”

    书生大吃一惊,“这是为什么?”

    那大叔回答道:“好像是税务司规定的,诸税合一,这些收入本就要算税的,故此这市税也免了。”

    “原来如此。”书生点点头。

    如今这所有的税,全归税务司管,因为从今年开始,税务司彻底取消了市税,没有人拦在门前收税,小贩只需要在做完买卖之后,根据摊位的大小,缴纳几文钱到十几文钱不等的市集管理费用。

    直接导致今年的小贩,比往年是多了一倍。

    “小偷!”

    “小偷!”

    忽听得两声大喊。

    但见一个身形瘦弱的身影,挤开人群,疯狂地往外面跑去。

    突然,只见他腾空飞起,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哎呦”一声惨叫。

    但见旁边摊位上,一个年轻人将脚收回,然后缓缓走上前去,提起那小偷来,“你这小偷可真是蠢,竟然往我们皇家警察脸上冲。”

    那小偷回头瞧了眼年轻人,委屈道:“这里这么多人,你又没穿警服,我哪知道,马警长。”

    这年轻人正是马小义。

    马小义无语地摇摇头,又冲着他伸手勾了勾手指。

    那小偷乖乖将一个钱袋放到马小义手里。

    这时,一个大娘神情慌张地跑了过来,“小偷!有小偷!”又见马小义手中的钱袋,她赶忙道:“是我的钱袋,我的钱袋。”

    “你的?”

    马小义扬了扬手中的钱袋。

    那大娘直点头,“是我的,真是我的。”

    马小义便将钱袋递给那大娘。

    “多谢皇家警察,多谢皇家警察。”

    “不用谢,这是俺们应该做的。”

    说着,马小义又拧着那小偷,“走吧!跟俺去警署走一趟。”

    那小偷哭丧着脸道:“马警长给次机会,我方才就是一时没忍住,我真的是第一次偷。”

    马小义道:“少啰嗦!最近这市集里面,正好缺打扫的。”

    可刚出得市集,忽见一群人急匆匆地往前面跑去。

    “发生什么事了?”马小义不禁一愣,急忙叫住一人,问道:“这位小哥,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今儿大庭长要去法学院讲课,我们现在得去抢位子。”

    那小哥说完,便又急匆匆地随着人群跑去。

    “是吗?”

    马小义郁闷道:“三哥竟然没有跟俺说。”

    说着,他瞄了一眼手中那碍事的小偷。

    那小偷眼珠子一转,“马警长,我保证,我再也不会偷东西了,你你就饶我这一回吧。”

    马小义犹豫片刻后,问道:“真的。”

    “真的真的。”

    那小偷忙不迭地点点头。

    正当马小义犹豫之际,忽见周佳走了过来,“马警长。”

    “周哥,你来的正好。”

    马小义将小偷往前一推,“这厮方才在市集里面偷东西,被我人赃并获,你带他警署问口供。”

    “是。”

    周佳立刻过来将那小偷给擒住。

    小偷已是生无可恋。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马小义撒开步子,朝着人流方向跑去。

    周佳好奇道:“马警长这是遇到大案子了么?”

    那小偷道:“这位警察,你若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啪!

    周佳直接一巴掌拍在那小偷头上,“你这小偷,还敢跟我谈条件,走。”

    这法学院早在去年冬天就已经开学,但一直都是由蔡卞、上官均、叶祖恰负责跟他们上课,大冬天这么冷,大庭长怎么可能会跟他们上课,如今是春暖花开,今日就是开年第一课,张斐打算趁着这个机会,跟他们上上课。

    当马小义一口气赶到法学院时,发现法学院周边,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不少人手中都还提着菜、米、酒。

    “这么多人?”

    马小义站在人群后面蹦跶了几下,忽然灵机一动,一边往里面挤,一边嚷嚷道:“让让,让让!本警长奉命来此维持治安。”

    大家一看是马小义,立刻就让出一条道来,马小义顺利地来到廊道上。

    这法学院就是一间很大的平房,甚至可以理解为,就只有一间教室,一方面是工期太短,另一方面,来法学院授课的老师,都是在皇庭工作的,也就不需要再设办公室。

    当然,这其实也方便更多人来听课。

    张斐还是希望更多人熟悉法律,至少要能够判断,自己的利益到底有没有受到侵犯,唯有如此,公检法就能够根深蒂固,即便他走了,也不会出现问题。

    马小义先是往教室里面看去,但见讲台上空空如也,不禁道:“幸好!幸好!三哥还没有来。”

    又左右看了看,发现教室旁边的廊道上,已经被官员、士大夫给霸占,心道,你们这些人平时老想着跟我三哥作对,现在又来听课,可真是好没原则。

    “吕知府也来了?”

    王韶走到吕公孺、蔡延庆、范镇、元绛面前,朝着几人拱拱手。

    吕公孺笑呵呵道:“如今咱们整个陕西路的焦点,可全集中你们河中府,你看,不止我一个知府来了。”

    他目光往旁边一扫。

    确实!有很多地方的知府、知县都来河中府出差,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非常关键的一年,如果成功,必然是要覆盖整个陕西路的,他们得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那税务司是否真的如传言一般厉害,好早点做准备。

    王韶也是心如明镜,笑道:“听闻张庭长在京城讲课时,甚至连官家、曹太后都去听课,他如此年纪就能够吸引到太后、官家,以及当朝宰相去听课,自古以来,可真是头一回啊!”

    吕公孺点点头道:“这法制之法已是威名远播,但我们还是一知半解啊!”

    王韶道:“元学士和范学士在京城没有听过这张三讲课吗?”

    元绛叹了口气道:“惭愧,惭愧,我只是落下第一堂课,目前也是一知半解啊!不然的话,也不会屡屡败于他啊!”

    “哈哈!”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

    蔡延庆好奇道:“这法制之法就如此博大精深吗?”

    元绛的才华,他们是知道的,竟然还只是一知半解,这简直不可思议啊!

    范镇点点头道:“否则的话,也不会有人认为这张庭长的法制之法是属于开宗立派,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

    他们这些人可都是大学士,满腹经纶,他们的评价,令周边的官员、士大夫都是暗自咂舌。

    真的假的?

    这么厉害吗?

    “哟!梁老先生也来了。”

    韦应方走到梁友义面前,略显诧异道。

    梁友义哼道:“老夫来看看那黄口小儿到底是真才实学,还是沽名钓誉。”

    韦应方是心如明镜的,你们就是在找茬的,嘴上却道:“听说在京城时,就连官家和太后都亲自去听他的课。”

    梁友义道:“说不定是那司马君实请去的,为他的司法改革助威。”

    其实他们很多人都是来砸场子的,在皇庭上,有规矩在,他们是很难发挥,弄不好就被抓了,但是在课堂上,呵呵,这文无第一,你小子敢在这里开课,这不就是送上门的绵羊么。

    正聊着,忽听得一人高喊道:“大庭长来了。”

    几人立刻举目望去,只见张斐从连接到皇庭的专用走廊往这边行来。

    瞬间,人群进一步缩小对法学院的包围圈,吕公孺、王韶、元绛等人也立刻入得教室,站在最后面,占据最佳位子。

    “咦?那木板是用来做什么的?”

    吕公孺瞧着正前面是一块竖立的木板,不禁好奇道。

    元绛道:“那是张三上课必备的工具,他会将所讲的内容,写于木板上,并且还会画图来做解释。”

    “画图?”吕公孺抚须笑道:“这倒是挺新颖的。”

    这时,张斐已经来到讲台上,他先是看了一眼,“哇这么多人啊!”但随后又自言自语地补充一句,“好在我已经习惯了。”

    “.?”

    这第一句话,就引来不少人鄙视。

    你们以为我们都是来听课的吗?

    待会有你好看的。

    张斐抬起头来,朗声道:“不管是法学院的学生,还是因为好奇来这里听课的,我都希望你们能够保持课堂纪律,不要随便喧哗,毕竟我的嗓门也就这么大。”

    教室内外立刻是鸦雀无声。

    其实都不用张斐提醒,这么多人,如果不维护纪律的话,这课还怎么听啊!

    教室外面的百姓,人人都是闭嘴,竖起耳朵。

    张斐见大家这么听话,也就没有说太多的废话,直接道:“现在正式上课吧。”

    说着,他转过身去,用炭笔在木板上写下四个大字——法制之法。

    这四个字一出来,士大夫们便是面面相觑,

    这是一个老师该写出来的字吗?

    就算是用炭笔,也不至于如此难看啊!

    这北宋的文人,对于书法真是有洁癖的,而他们中很多人都是第一回看到张斐的墨宝,因为平时审案,都是许芷倩、蔡京他们在写。

    不得不说,张斐的这字,着实令他们大跌眼镜。

    包括学生们都深感失望。

    不愧是珥笔出身。

    对此,张斐是完全无视,关于这一点,他已经对自己妥协,不管他再怎么努力,也会被人鄙视的,他对自己的要求就是认识就行,向一种学生道:“我先看看你们去年学得怎么样,什么是法制之法?”

    数十个学生们第一回上大庭长的课,是既兴奋,又忐忑,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张斐诧异道:“你们不知道吗?”

    坐在最前面的四小金刚可真是急坏了。

    你们在干什么?别害我们啊!

    那些学生点点头。

    张斐道:“既然知道,那就说出来啊!”

    那些学生一同念道:“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一种共识。”

    “很好!”

    张斐点点头,道:“因为法的源头就是来自于人们的一种共识,简单来说,就是大家都觉得偷抢是不对的,所以要禁止偷抢,大家都觉得杀人是不对的,所以要禁止杀人,后来子产、李悝他们这些人,就根据这些规矩,写出成文律法。

    法的源头就是人们的一种共识,而共识又是诞生于基于个人利益的保护,大家觉得偷抢不对,是因为怕自己被偷抢,而不是担心别人。所以法制之法的理念就是捍卫个人正当权益的一种共识。”

    虽然张斐讲课跟他的字一样,都是非常粗糙,但这话糙理不糙,那些旁听的士大夫们,一下就明白过来。

    “而这一堂课,我要讲的是,就是如何去执行法制之法,在这一点上。”

    张斐突然看向四小金刚,“你们的四位老师,也经常在这上面犯错。”

    四小金刚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但心中却对此充满着期待,他们在运用法制之法时,确实有些不太熟练。

    张斐又问道:“我们《宋刑统》是继承于.?”

    他故意停留了下。

    “唐律疏议。”

    一个学生立刻抢答道。

    张斐笑着点点头,以示鼓励,又问道:“《唐律疏议》又是基于.?”

    又有一个学生道:“儒家思想。”

    “不错。”

    张斐点点头道:“《唐律疏议》是基于儒家思想,也就是我们常说到的德治。但不管是之前的《唐律疏议》,还是当下的《宋刑统》,是不是包含了所有的儒家思想?”

    这个问题,没有人抢答,在场的学生都认真思考起来。

    蔡卞稍显犹豫道:“没有。”

    “当然没有。”

    张斐道:“要是有得话,光凭你们在第一堂课对老师的态度,你们四个早就坐牢去了,还能坐在这里上课。”

    四小金刚尴尬地低下头去,这老师可真是记仇啊!这都多久的事了,他还记得。

    不少士大夫则是嗤之以鼻,就你这德行,也应该去坐牢,这是老师跟学生的交流吗?

    太离谱了!

    张斐又道:“儒家思想博大精深,又岂是《唐律疏议》、《宋刑统》能够说清楚的。那么我们能不能召集天下英才,根据所有的儒家思想,编写出一部新法典?”

    那些学生们顿时又陷入疑惑中,他们也是第一回上这种一问一答的课。

    而不少士大夫是奔着吵架来的,可是这些问题,令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去介入其中,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蔡卞突然道:“不能。”

    张斐问道:“为什么?”

    蔡卞道:“例如,儒家强调邻里和睦,可是邻居之间也经常吵架,如果以此为法,那人人都有可能犯罪。”

    “回答的不错。”

    张斐又笑问道:“如果真的将儒家思想,全部编成律法,那又是什么?”

    那些学生人都懵了,这都一些什么问题,没哪本书说这些内容!

    一个老者按耐不住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都回答不了,难怪这些学生只能上法学院,不能上国子监,道:“儒家思想编成律法,不还是儒家思想么,还能是什么?”

    张斐瞧了眼那老者,笑而不语。

    那老者愣了下,难道我还回答错了。

    这怎么可能?

    叶祖恰突然道:“那就是法家之法。”

    张斐笑问道:“为什么?”

    叶祖恰自信地回答道:“因为法家之法就是要用法令去约束人们一言一行,而儒家之法,则是讲究教化,让人们自我约束。如果将儒家思想变成法令,去约束人们的一言一行,那就不是儒家之法,而是法家之法。”

    不少人是恍然大悟,也有一些人低头沉思。

    方才回答的老者,张了张嘴,又瞧身边的友人是纷纷点头,旋即又合上了。

    “对。”

    张斐欣慰地点点头,然后木板上写上“法家之法”,道:“法家之法就是用法令规定所有人的一言一行,所以无论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只要以这种形式出现的,那就是法家之法,那么基于儒家思想的法律,又是什么?”

    “德主法辅。”上官均回答。

    “不错,就是德主法辅。”张斐又在木板上写上这几个字。

    旁边的人都看傻了,包括那些学生在内,他们这是约好的,在这里唱双簧吧。

    我们问题都没有听明白,你们就回答出来了。

    我们是白痴吗?

    吕公孺也渐渐明白,为什么元绛缺一堂课,就成一知半解,方才他们听到张斐讲述法制之法的理念,他们自以为马上理解,结果一问,他们就完全摸不着头绪。

    这几个问题,就直接将法家之法、儒家之法给描绘出来。

    关键这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啊!

    范镇小声道:“最初蔡卞他们几个上课,也是如现在这几个学生一样,完全没有头绪。”

    吕公孺道:“也就是说他们不是商量好的?”

    “不是。”

    范镇摇头苦笑道:“这是训练出来的。”

    吕公孺稍稍点了下头。

    在写完之后,张斐突然在木板的最底下画了几条波浪,然后侧过身来,“如果说儒家思想就如同黄河一样,滋润着出我华夏文明,天下谁能将整条黄河拿来用?”

    大家齐齐摇头。

    “当然不能。”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这就是法家之法失败的原因之一,法家之法妄图用律法来规范一切行为,但是这怎么可能,每个人的思想、信仰、学问都是不一样,每个人心中是非善恶也会存在差别的,比如说说谎,大家都知道说谎是不对的,但很多人认为一些谎言无伤大雅,更多是需要道德来约束,而不是刑罚。法家之法就妄图挥舞整条黄河,为己所用,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儒家改变了这一点,因此也笑到了最后。”

    这番解释,到时引得不少士大夫频频点头,这个解读倒是挺新颖的。

    关键还是张斐在夸儒家之法。

    张斐又道:“那我们平时一般是怎么利用黄河得,挖渠灌溉,挑水洗衣,我们只是用其中的一点点去解决问题,而不是挥舞起整个黄河,对不对?”

    众人直点头。

    “那么我们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解释我们的《宋刑统》。”

    张斐又在木板上画了一个瓶子,“我们从儒家思想中,取一点,装入这瓶中,就形成我们的《宋刑统》,能否理解?”

    大家齐齐点头。

    张斐道:“那么你们认为,在执法过程中,是这个瓶子重要,还是里面的水重要?”

    “啊?”

    大家又傻眼了!

    这个思维跳跃,可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没有脉络的,这瓶子是怎么回事?

    张斐见大家都不回答,于是问道:“这个问题很难吗?”

    “水!”

    “当然是水!”

    一些如梦初醒的学生赶紧开口,表现表现。

    张斐偏头看过去,“李四。”

    “来了!”

    只见李四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上面放着两个瓶子,其中一个瓶子与木板上画得差不多,而另一个则是比较圆的。

    张斐先是拿起托盘上那个与木板上图案像似的瓶子,“假设这个瓶子,就是木板上的瓶子,里面盛着的水是儒家思想,代表着宋刑统。”

    说着,他将水倒入那个比较圆的瓶子里面,然后又问道:“宋刑统有没有发生变化?”

    不少人摇头,但也有不少人点头。

    张斐问道:“摇头的能说说根据吗?”

    一人立刻道:“水还是那么多,也是方才那瓶里的水,所以没有变化。”

    张斐又问道:“点头的能说说自己的根据吗?”

    “水的形状发生了变化。”

    “不错。”

    张斐道:“虽然水的多少,没有变化,但是水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因为水无常形,所以你们认为法也可以无常形吗?”

    “呃。”

    “嗯?”

    “不能。”

    一众学生是满脸困惑地摇着头。

    其实他们不太懂,只是他们的常识认为法好像不可以无常形。

    张斐问道:“为什么不能?”

    “.!”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包括四小金刚也是茫然地望着张斐。

    张斐又看向那些士大夫。

    不少士大夫选择躲闪,也有些士大夫鼓着眼看着张斐,我又不是你的学生,你看我们作甚?有能耐咱们开一场辩论大会。

    张斐等了好一会儿,才道:“假设一个好汉,得知一个农户被一个大地主用诱骗的手段,签下一份高利贷契约,逼得农户是卖妻卖儿,于是这个好汉锄强扶弱,杀得这个大地主,并且将这大地主的财富,全部散于被大地主剥削的百姓,这个好汉违不违法?”

    叶祖恰道:“当然违法!”

    张斐声色并茂道:“但是他所做的一切,都完全符合儒家道德观,锄强扶弱,乐善好施,完美无缺。”

    “但是杀人了,如果不是自卫,那就是违法。”蔡卞回答道。

    上官均也补充道:“大地主虽然有罪,但若依法,是罪不至死。”

    “你们认为了?”

    张斐又向其他人问道。

    其余人还是有些呆,不太敢贸然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窗外有人嚷嚷道:“就算违法,那也得法外开恩,这位好汉做的可是大善事。”

    “就是,就是。”

    张斐瞧了眼窗外,微微一笑,又问道:“假设这个好汉不违法,那么我们还需要律法吗?”

    大家齐齐摇头。

    “为什么?”

    “因为.因为大家都可以杀人来除恶,司法就没用了。”上官均回答道。

    “人人杀人除恶,这不好吗?”

    “可谁能保证他杀得就一定是恶人。”

    “回得非常好。”

    张斐又问道:“那你们现在认为这好汉违不违法?”

    “违法。”

    大家齐齐回答道。

    “当然违法。”

    张斐道:“如果不违法的话,人人皆可杀人,只要他认为自己是在扬善惩恶就行,但这是一种什么意识?”

    教室里面又是鸦雀无声。

    张斐头疼地搓了搓额头,“是我的问题太难了吗?”

    蔡京突然道:“是个人意识。”

    “不错,这是一种个人意识。”张斐道:“法是源于什么?”

    “共识!”

    这回大家都反应过来了。

    要命啊!

    片刻功夫,不少学生就已经满头大汗,要没有四位老师在前面顶着,他们肯定吃不消。

    叶祖恰看在眼里,心想,你们是幸福的。

    当初可没有人挡在我们前面,我们的每一堂课都是痛苦并着快乐。

    “这就是问题所在。”

    说到这里,张斐突然瞧了眼四小金刚,然后向一众学生道:“你们的四位小老师,就常常犯这种错误,非常容易受到自己善恶观影响对案件的看法,这就是典型的以水来为主。

    水是什么形状,装在什么容器里面,就是什么形状,如果瓶子是可以换的,那就是可仍由自己想象,只要无愧于心就行,可是这比方才那位扬善惩恶的好汉还可怕,因为他们可是主审官,是可以合法杀人的。”

    四小金刚不但没有羞愧,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张斐又问道:“你们现在认为,是瓶子重要,还是水重要?”

    “瓶子。”

    大家立刻回答道。

    张斐扬起那个与木板上一样的瓶子来,“记住了,法制之法强调的就是这个瓶子,是不能变的规则,而不是里面的水,好人违法与坏人违法,都应该受到相应惩罚,虽说惩罚大小是可以酌情考量,但也是根据案情缘由来看,而不是看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违法就是违法,这是不容商量的。

    你们一定要记住一点,对于一个主审官,道德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一个专业的主审官,是要将自己的道德观装入这瓶子内,而不是用自己的道德观去塑造这个瓶子,因为那只是你个人的看法,而不是天下人的看法,更加不是法制之法,因为法制之法强调的是共识,共识是客观存在的,这是不容个人去想象,去主观判断的,一旦你们根据个人善恶观去判案,可能救得一个好人,但也许会害了成千上万的人。这是一个主审官的大忌。”

第六百一十五章 瓶中之法

    “原来如此。”

    蔡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向上官均他们小声道:“难怪我们之前遇到一些案例,时常摸不着头脑,因为我们一直是想着被告的道德善恶,而从未想过自己的道德善恶早已经被约束。”

    上官均点点头道:“依照老师的意思,我们就只能用有限的道德善恶去审理案件,还是得以规则为主。”

    叶祖恰道:“这与以前审理案件的方式,是完全颠倒过来,想必这也是为什么百姓都爱看老师审案。”

    他们四个很快就领悟到张斐这番话的精髓,真是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因为他们平时在遇到一些案子时,确实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到后来他们对自己的判断都有些怀疑,但又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张斐也多番强调他们的错误,但他们始终无法抓住这诀窍,可是在课堂上这么一讲,他们是彻底明白过来,问题就在于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道德善恶观,是早已经被束缚在瓶内,主审官能够发挥的作用,其实是非常有限的。

    用张斐的话来说,就是非常不专业。

    殊不知张斐就是根据他们的现象,来制定这一堂课的,他们当然领悟的最快。

    但是那些学生还并没有审理过案件,没感受过那种判决时的压力,这脸上还有些困惑,同时后面的一些官员、士大夫们则是感到豁然开朗。

    “此子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吕公孺抚须点点头,“一瓶水,一块木板,便能将如此复杂的问题,讲得通俗易懂,即便是吾等亦是受益匪浅啊!”

    蔡延庆感慨道:“其实我们之前又何尝不是以水为主。”

    范镇微微笑道:“将自己的道德观束缚于瓶中,说得真是好啊!”

    “一派胡言!”

    忽听得一人朗声道。

    众人一怔,寻声看去,只见梁友义突然站出来,冲着张斐道:“这瓶子就是用来装水的,水才是最重要的,若无水,要这瓶何用?我看你这一番话,简直就是本末倒置,妖言惑众。”

    他这一番话,也立刻引得不少人点头支持。

    因为根据张斐这一番话来看,水就是儒家思想,而瓶子就是法制之法,那就是法制之法要重于儒家思想,这明显是在夹带私货。

    很多老儒对此非常不满,只不过他们也不想在这课堂上喧哗,但是梁友义就是来吵架,他才不会在乎这么多,反正在课堂上叫嚣,又不会被抓。

    真的吗?

    张斐见是梁友义,突然神色一变,呵斥道:“来人啊!将这老匹夫给本庭长拿下。”

    “是!”

    那马小义不知从何处跳出来,也不顾梁友义的身份,直接一手擒在梁友义的肩膀上。

    这一变故,令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

    “等等!”

    蔡延庆赶忙叫住,然后向张斐道:“张庭长,你凭何抓人?”

    这虽然张斐在可恨,但一直以来,他都还是通情达理的,不会将事情做绝的,更加不会做出一些有违法律的行为。

    张斐皱眉道:“本庭长之前就说过,希望各位能够遵守教堂上的规矩,但是这人不但不遵守规矩,在课堂上大声喧哗,还倚老卖老,公然歪曲本庭长的意思,以此来蛊惑人心,可恶至极。”

    “你小子欺人太甚。”

    回过神来的梁友义,听到张斐这番说辞,当即是暴跳如雷,“这可不是皇庭,老夫说几句就又怎么了,你凭什么抓人,你今儿要是说不明白,老夫也绝不放过你。”

    “不错!”

    韦应方哪会放过这个拱火的机会,立刻站出来道:“在课堂上说话,就算打扰到张庭长上课,可是也不违法的,张庭长凭什么抓人?”

    张斐道:“这不违法?他公然在课堂上散播谣言,蛊惑人心,怂恿学生们欺师灭祖,且恶意诋毁儒家思想,本庭长必须要拿下他审问,看看他到底是何居心,背后又有何动机?”

    大家听傻了,人家梁友义明明是在捍卫儒家思想,怎么到你嘴里就成诋毁儒家思想了,纯属是莫须有啊!

    蔡延庆正欲出声,元绛突然一把拉住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说话。

    蔡延庆瞧了眼元绛,突然反应过来,心道,这小子上课,就跟他上庭一样,令人摸不着头脑,令人胆战心惊啊!

    梁友义急得脸都红了,“你你血口喷人,老夫不过是质疑你的观点,你说不过老夫,就诬蔑老夫散播谣言,老夫要去告你。”

    张斐怒斥道:“明明就是你血口喷人,却还倒打一耙,必须要罪加一等。”

    那些学生前后看看,是一脸茫然,这突然来的变故,可真是将他们给吓坏了。

    范镇突然站出来道:“张庭长,虽然梁先生有出言不逊,但也谈不上血口喷人,造谣生事,他不过是质疑你的一些观点。”

    言下之意,其实你在血口喷人。

    张斐却是理直气壮道:“范先生无须为他求情,他根本就是在这无理取闹,寻衅滋事。我有说水不重要吗?我是说该以瓶为主,而且我讲述的对象是未来的主审官,可不是一般人,他们是用水之人,故此对于他们而言,怎么使用这水才是最为关键的,他当过数十年的官,满腹经纶,又岂会不懂,可他竟在此歪曲本庭长的意思。”

    梁友义张着嘴,但就是出不了声。

    他.他是真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忽略了,这一堂课,是在针对特定对象。

    但张斐说得这么轻巧,但他若否认自己没听懂,那不是自己傻么,可若说自己听懂了,他又反驳不了这个观点。

    范镇却道:“就算如此,也不应入罪。”

    张斐面色严肃道:“尊师重道,乃是本庭长的信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无法容忍任何有违尊师重道的行为,在我看来,此人的行为,简直就是十恶不赦,必须拿下。”

    “你。”

    梁友义道:“你你简直就是强词夺理,老夫又不是你的学生,老夫怎就不能质疑你的观点。”

    “不错,儒家思想也有尊老爱幼,你怎又不遵从。”

    不少士大夫、官员也纷纷出声相助,大骂张斐不讲武德,你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啊!

    叶祖恰看着他们急赤白脸,不禁暗想,第一回上老师的课,是这样的。

    面对众人的讨伐,张斐是丝毫不慌,突然向一众学生问道:“你们认为,我是否该判梁老先生有罪?”

    学生们是面面相觑,然后轻微地摇摇头。

    张斐问道:“为什么?”

    一个学生鼓起勇气道:“因为梁老先生只是说了一句而已,就算不对,但也并未违法。”

    张斐道:“但是他显然没有遵守尊师重道,在这课堂上,我就是老师,而他不但打断我的讲课,同时对我出言不逊,这叫我今后如何带学生,这叫我的学生如何尊重我这位老师,我为何不能将他治罪?”

    那学生道:“梁老先生是打断了老师的讲课,老师可以将他驱逐出去,但不能将他抓起来啊!”

    张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名叫沈青。”

    “很好!”

    张斐突然微微一笑,先是冲着马小义一挥手,马小义立刻松开来,然后又拱手向梁友义道:“梁老先生,方才得罪之处,还望你老能够多多包涵。”

    就这?

    梁友义气得是吹胡子瞪眼,指着张斐道:“你三番四次羞辱老夫,今儿若是不给老夫一个交代,这事绝不算完,就是告到官家那里去,老夫也不怕。”

    他都快气昏过去了。

    张斐点点头,然后解释道:“其实方才这一切,只是为了回答梁老先生的问题。是该以水为主,还是该以瓶为主。”

    梁友义当即就傻眼了。

    什么鬼?

    方才是在上课?

    张斐道:“如果以水为主的话,我就能够以我的道德观,去判定你是否有罪,因为我是大庭长,而梁老先生你现在不过是一个百姓。”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学生,“你们认为方才那一幕是否可怕?”

    一种学生纷纷点头,他们方才确实被吓到了。

    张斐道:“如果以水为主,就一定会出现这种情况,当然不会这么简单粗暴,比如说一个学生和一个老师发生冲突时,即便学生占理,但是主审官可能还是会根据自己尊师重道的思想,去庇护老师,认为学生不应该状告老师,但这显然会纵容更多心术不正的人为人师表,这也是很可怕的现象。”

    学生们听得是稍稍点头。

    这个案子其实发生过的,也并不是非常罕见。

    张斐又道:“又比如说,之前妫乡弑母一案,其实我个人是真不希望判决吴张氏有罪,因为我认为她真的是无辜得,真的非常可怜,而且她所做的一切,也都是被强迫的,是值得大家同情的,我们不应该再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这也不是那吴母所期望的,亦不是法律所期望的。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为什么,因为我是大庭长,他不能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如果我不判她有罪的话,可能很多老人,都会因此被害,这甚至会颠覆整个社会道德人伦。还有!”

    他又往外指了一圈,“这里有很多人,都在处心积虑的对付皇庭,并且已经使用各种手段,来阻碍皇庭的公正审判,记住,是公正的审判。这真的伤害了我那爆棚的正义感,我也很想直接将他们全部处决,让他们永远张不开嘴。”

    不少人顿时心中一凛,背脊发凉,真的假的?

    难道这是一场鸿门宴,要将我们一锅端吗?

    张斐问道:“我有没有权力这么做?”

    有人点头,但随后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以前的主审官是否有这权力,但是庭长是肯定没有这权力的。”

    张斐拿起那个瓶子来,“无论他们的为人多么自私,无论他们目的多么卑鄙,无论他们的手段多么狠毒,但只要他们不违法,我就不能抓他们,因为我的正义感必须束缚在这瓶子里面,我不能凭借一己得失好恶,去判定他们是否有罪。

    水是所有人的约束,而瓶子是对主审官的约束,我不会去跟百姓讲这些道理的,我只会跟你们讲,因为你们加入法学院,是想要成为主审官,如果你们心中不能做到以瓶子为主,那么就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主审官。

    再说妫乡弑母一案,为什么法律要这么规定,难道朝中大臣就不知道会有这种现象,他们当然知道,但是没有办法,如果这种行为是被允许的,可能会害了很多的父母,会令道德沦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瓶子也是在保护里面的水不受到污染。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学生们是激动地点点头。

    这课上得太得劲了,真是跌宕起伏,身临其境,比跟着老师念书有趣多了,而且他们此时此刻,就觉得自己学了很多知识,已经是迫不及待的想成为一个主审官。

    张斐又看向梁友义,“梁老先生现在是否可以原谅我方才的鲁莽之举。”

    梁友义憋着红着脸,纠结片刻后,还是拱手道:“老夫贸然打断张庭长上课,也有不当之举。”

    他哪里还敢较真,张斐说得再明确不过,我知道你们在搞事,我不抓你们,只是因为我被束在瓶子之中,你要把我放出来,那我就能抓你,我是大庭长。

    张斐拱手道:“多谢梁老先生大人大量,不与晚辈计较。”

    苏辙突然站出来道:“在下冒昧问一句,这瓶中水是可以随便更换吗?”

    “当然是不能的。”

    张斐摇摇头,道:“这一点可以从朝廷立法来解释,其实每一年都会发生很多令律法无所适从的案件,但朝廷是绝不会因为某一个单一的案件,而去修改相应的律法,只有当民间出现大规模且属同一类的案件,朝廷才会认真考虑这条律例是否要修改或者是否要完善。这是为什么?”

    蔡卞立刻答道:“因为法是源于共识。”

    “说得非常对。”

    张斐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因为法是源于共识,如果你要修法,你也必须基于共识。也许某个被告,在一件案子中,因为条例的规定,而受到不公的待遇,但如果这只是个例,是无法动摇整条律例,最多也只能以德出罪。

    因为法是基于共识,如果因为一个人的不公,去破坏这个共识,可能就会有更多人因此蒙受不白之冤。

    身为主审官,不应该因某一个案例,就去轻易质疑整条律例,因为个人主观感受与人们的共识,是可能出现偏差的,只有当此类案件出现群发效应时,那就必须考虑到这条律例的适用性。

    而这就是立法的原则之一,将来如果你们有机会参与立法,就一定要考虑这一点。”

    大家听得是频频点头,不仅仅是学生,在场所有人,心里对法制之法的印象也变得更加深刻。

    尤其是这个“共识”。

    这也是张斐第一回用法制之法的理念,去解释立法原则。

    苏辙突然又问道:“既然不能轻易的调换里面的水,那能不能在里面添加油盐酱醋?”

    你们在讨论什么?

    做菜吗?

    大家对于苏辙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但张斐是心如明镜,摇头笑道:“最好是不要。”

    最好不要?

    那不就是可以么?

    这怎么行?

    大家又是疑惑地看着张斐。

    苏辙道:“可是张庭长就经常往里面添加油盐酱醋,改变其中滋味。”

    张斐笑道:“苏检察长指的是,我对律例给出的原则和解释吧?”

    苏辙点点头道:“正是。”

    “这是一个好问题。”

    张斐笑着点点头,“我也知道,很多人对于这一点感到非常不满。首先,当然不能随便添加油盐酱醋,去改变其中味道,所以朝廷对此是非常谨慎的,普天之下,唯有我这个大庭长有此权力,而原因就是我发表了法制之法的理念,河中府的皇庭,也是基于这个理念建立起来的。

    其次,这些原则和解释,也是必须经过审刑院、检察院、刑部、大理寺的审核,才能够写入《宋刑统》,我并没有言出法随的权力。

    最后,一旦这些解释和原则成为成文律例,我也必须要遵守,严格执行,不得再更改,因为所有的解释和原则,都将束于此瓶中,虽然它的味道有些变化,它的形状是没有发生变化的。”

    说着,他看向苏辙,“苏检察长还有其它问题吗?”

    苏辙笑道:“多谢张庭长解惑。”

    “不谢。”

    张斐微笑地点点头,又拿起那个瓶子来,“你们认为这瓶子是透明的好,还是不透明的好?”

    这个问题,又把大家给问懵了过去。

    吕公孺、范镇他们也是面面相觑。

    透明是什么,不透明又是什么。

    你到底在问什么?

    四小金刚虽然也有些不能理解,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张斐等得片刻,又看向后面的士大夫,见他们也是一头雾水,他沉吟少许,又问道:“如果这个瓶子不透明,只有装水的人知道,这是什么律法思想。”

    蔡卞突然眼中一亮,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不错!”

    张斐欣慰地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们现在认为,是透明好,还是不透明好?”

    “当然透明好。”

    上官均突然道。

    张斐问道:“为什么?”

    上官均道:“其实在春秋之时,子产《铸刑书》就已经打破了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主张,之后代代有成文法书,并且更加详细,自然是透明的好,否则的话,也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叶祖恰却质疑道:“此言差矣,虽有成文法书,但其中诸多条例是模糊不清的,如律例中的‘谓律令无条,理不可为者’,是既没有明确犯罪行为,又未明确惩罚。这不还是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张斐又看向叶祖恰,“叶祖恰,那你怎么看这个透明问题?”

    叶祖恰道:“我认为这个主张并没有错,而在唐律中对此也有详细的解释,触类弘多,金科玉条,包罗难尽。若无此条律例,很多不当行为就不能判对方有罪,比如说那些泼皮无赖,去刁难店家,他一不打人,二不偷盗,就是门前胡搅蛮缠,你就没有办法判他有罪。”

    上官均立刻道:“但这也有可能,导致主审官借用这条律法,徇私枉法,以公谋私,什么都没有,那就是主审官说了算。”

    叶祖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到底律例是无法包罗所有的犯罪行为,若由主审官来临时定罪,岂不是破瓶取水,这有违法制之法的共识。”

    上官均道:“但是从最初的不公布律法,到如今有成文的律例,并且解释的愈发详细,这是一种进步,而非是一种退步,自然是透明的好。”

    这四小金刚都是天赋极高,他跟在张斐身边这么久,对于许多问题,已经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们二人的争论,也引发了在场所有人的思考。

    但是思考来,思考去,也没有答案,觉得两人说得都很有道理。

    渐渐的,大家的目光,都看向张斐,就连叶祖恰和上官均都停止了争论。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其实你们二人说得都有道理,而且你们二人的论点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都认为透明的好,只是没法做到而已,现实也不允许。但是我们得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对不对?”

    大家齐齐点点头。

    张斐又举起那个瓶子,“你们能不能看到这里面的水?”

    大家摇摇头。

    张斐又问道:“那你们能不能看到这个瓶子?”

    大家齐齐点头。

    张斐道:“方才我们已经说明,是得以水为主,还是以瓶为主?”

    “瓶。”

    “而瓶代表着什么?”

    “法制之法。”

    “不错,所以法制之法的一大关键,就是让大家都能看清楚这个瓶子。”

    张斐道:“这就是为什么,皇庭一直追求公开审判,即便冷得是笔都拿不起,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到这个瓶子,这公理自在人心,故此在众目睽睽之下,是能够弥补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一些弊端。”

    这一番话也赢得范镇、苏辙、吕公孺的点头认同。

    简单来说,就是用透明的制度,去弥补不透明的法律。

    其实作为来自千年后的律师,当然是希望杜绝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现象,这是大部分法律界人士所追求的,但往往抛开现实去谈理想,那等于就是在耍流氓。

    你认为的好不一定适合大家,而你认为的坏也许非常适合大家。

    在律法界,这个人理想是不能凌驾共识之上,而共识往往又是基于现实的需求。

    张斐是律师出身,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说来也讽刺,他现在的那些家国天下的理想,多半还是被许芷倩所感染,他以前的理想就只是胜诉和赚钱,非常肤浅。

    他虽然也不喜欢什么“不应得为”等口袋罪,但他也不赞成去废除这些口袋罪。

    因为只要你敢废除,那街上的泼皮无赖,必将会与日俱增,而皇庭所有的精力都会放在这上面,说不定还处理不好。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是有它的道理和价值所在,尤其是在一个司法欠缺的时代。

    “所以,这堂课的内容,就是要让你们记住这个瓶子。”

    说着,张斐又偏头看向李四。

    只见李四立刻领着三个仆人来到课堂上,只见他们人手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与张斐手中一模一样的小瓶子。

    张斐笑道:“今日是老师第一天跟他们上课,所以也为你们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就是这个宝瓶,一人一个,放在自己案前,用来时刻提醒着自己。”

    这份礼物,可真是非常别致啊!

    但也是一个大惊喜。

    学生们齐声道:“多谢老师。”

第六百一十六章 掌舵人

    “下课!”

    在将瓶子发给学生后,张斐便宣布下课。

    方才那个叫做沈青的学生是满怀期待地问道:“老师,你还会来跟我们上课么?”

    张斐点点头道:“最近我会经常来,因为你们的四位小老师这些天会比较忙。”

    此话一出,一众学生都非常激动、兴奋。

    这种课上着可真是太有趣,就没有一个打瞌睡的,全程都是处于亢奋状态,因为张斐一直在问他们问题,根本就没有发呆的时间,不像以前上课,拿着书,摇着头,一边瞌睡,一边念。

    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人言道:“张庭长,我们也在听课,也是你的学生,你咋不送我们一个瓶子。”

    张斐偏头瞧去,笑道:“等到你们有资格坐在这里面,我就送你们瓶子。”

    说罢,他便走了下去,又朝着梁友义拱手道:“梁老先生,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你多多包涵。”

    “哼!”

    梁友义挥袖离开了教室。

    张斐不禁莞尔。

    吕公孺突然笑道:“张庭长果真是名不虚传,这一堂课也令我等受益匪浅啊!”

    张斐拱手道:“张三班门弄斧,让吕知府,以及各位见笑了。”

    “不敢!不敢!”

    吕公孺拱手道:“在律学上,我们是自愧不如啊!”

    这宋朝的文化还是非常开明的,尤其是在才情方面,不是那么的尊老爱幼,如苏轼、苏辙他们,又岂会因为王安石、司马光比自己高一辈,以及在文坛德高望重,然后便对他们唯唯若若,是照样怼,照样调侃,照样讽刺。

    要在北宋立足,年龄只是次要的,德高望重是压不住人的,关键还是要有真才实学。

    那些官宦子弟,若无真才实学,一般也只限于中下层,就吃点福利,弄个闲职,是不可能升上去的,因为要是没有才华、能力,上面让你待,你都待不住。

    在北宋当宰相你可以放荡不羁,你也可以不修边幅,但必须要有才华。

    这也是为什么,自从张斐提出法制之法理念后,文人们就真的认同他是在开宗立派,并且朝中越来越多的大臣,更坚定的相信法制之法。

    在河中府也是如此,这一堂课下来,甭管那些士大夫多么讨厌张斐,但他们现在也都承认张斐在律学上的造诣。

    陆晓生突然道:“但是张庭长方才还是并未正面回答梁先生的问题。”

    他这一说,顿时又不少人聚集过来。

    这些人多少也有些不满,但他们也不太好意思在打扰张斐上课,如今下课了,那就可以论论了。

    张斐笑道:“我不是没有正面回答梁老先生的问题,是梁老先生并没有认真听课。”

    旁边一个老者道:“可你确实是说,该以瓶为主,瓶就是你的法制之法,水是儒家思想,换而言之,法制之法是要高于儒家思想的。”

    “我绝无此意。”

    张斐指着那块木板上,“我说得非常明确,那黄河就是儒家思想,水是来源于黄河,也就是儒家思想,这水无论怎么去换,都还是基于儒家思想,自然没有什么可谈的。反倒是主审官容易用自己的主观去更换瓶子,故而我才强调瓶子的重要性。”

    元绛拱火道:“你也可以从运河里面取水啊!”

    “这是不行的。”张斐摇摇头道。

    吕公孺问道:“为何?”

    张斐道:“因为无论怎么说,儒家思想是深入人心,人们的言行举止,都在潜移默化的遵循着儒家思想,而所有人的习惯,其实就是一种共识,法制之法是源于共识,如果要将儒家思想撇开,那就是违反人们的共识,法就是不再是法。

    我即便连水都不提,他们还是会在审案的过程中,去遵循儒家思想。他们的困惑是在于瓶子,而非是水。而我的目的是跟他们讲法,也不是讲儒家思想,要是讲儒家思想,他们都能当我的老师。”

    “共识?儒家思想?”陆晓生点点头:“原来如此。”

    一旁偷听的四小金刚,也都是若有所思,他们从未考虑过,法制之法的共识跟儒家思想有这么大的关系。

    但你仔细一琢磨,还就是这么回事,皇庭可以强调契约两端平等,但不可能去强调父子之间平等,这是得不到任何人支持,父杀子,子杀父,面临惩罚就是天差地别。

    原因就是儒家思想,关键这个思想是被所有人接受的,甭管这是天生的,还是被教化出来的,这就是一种共识,那么法制之法就必须捍卫这个共识。

    遇到此类案件,也就必须考虑这个问题。

    其余想跟张斐吵架的士大夫也不做声了,心想,我们真是误会他了。

    这话说得真是太漂亮了。

    儒家思想是深入骨髓,是不可能被替换,根本不需要讲,而且这也说明,法制之法其实也是基于儒家思想。

    那就行。

    心里都还在想,难怪会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原来他的法制之法,也是要遵循儒家思想。

    这倒不是张斐有意恭维儒家思想,讨这些士大夫的欢心,这就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当今天下人共同的价值观,就是儒家的价值观,哪怕天下法治,执行的还是根据儒家思想制定的法律条例。

    唯一能够促进思想发生变化,就只有生产力,其余的一切都不好使,春秋的百家争鸣,就是基于生产力的进步,光凭嘴炮,就能改变,那纯粹就是在胡扯。

    孔孟二圣从春秋嘴炮到战国,加在一起百年之久,可结果就只是荡起一丝涟漪,是经过上千年的沉淀,儒家思想才成为主流价值观的。

    这时,张斐突然瞧见窗外经过一道熟悉的声音,他立刻喊道:“苏检察长,请留步。”

    说着,他又向吕公孺等人,“诸位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

    “张庭长请便。”

    出得教室,张斐便追上苏辙,二人沿着专用走廊,往皇庭行去。

    “张庭长每回授课,总是能够给人一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感觉。”苏辙赞许道。

    张斐却道:“但是我今日来此授课,可不是为了卖弄学问,而是希望那些学生能够早日进入皇庭工作,毕竟我们这寥寥数人,也就只能在这一亩三分地折腾,但我们职权却是整个陕西路,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忙。”

    今天公检法对外扩张的一年,三者是缺一不可,任何一方掉链子,都可能会连累其余两方。

    苏辙点点头道:“这我明白,我们检察院也已经为此做好准备,随时可以配合皇庭和警署一块去。”

    张斐愣了下,道:“看来在培养人才方面,我是远不如苏小先生啊。”

    苏辙抬手道:“张庭长切莫这么说,只是我和兄长认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友,其中许多人已经加入我们检察院。此外,我们检察院与你们皇庭不一样,对于检察院而言,更多是要刚正不阿,依法办事,至于在律学方面的造诣,相对皇庭,要求也不是那么高。”

    这只是他谦虚的说法。

    其实很多实习检察员都是苏辙、苏轼的好友,而他们兄弟又是才华横溢,认识的朋友,肯定也都是天才级别的,学什么都快,而关于诉讼,都是他们这些人看家本领,只是要学习其中的技巧,有很多人是能够独当一面。

    但这对于皇庭是一件好事,检察院发展的好,是能够减轻皇庭扩张的压力。

    张斐以一堂课程拉开自己新年工作的序幕,也就是预示着公检法今年的目标,就是加速培养人才,然后对外扩张。

    同时也预示着,皇庭所面临的压力,是在急剧减少。

    经过去年的一番折腾,公检法已经是深入人心,百姓都渐渐习惯于寻求通过皇庭来解决纠纷。

    许多事情,未有得到皇庭的认可,大家也都不敢做。

    这木已成舟,官员们这一时半会也难以再去阻止皇庭。

    张斐一方面尽量来法学院上课,而另一方面则是将皇庭的事务尽量交给四小金刚处理。

    即便遇到棘手的民事诉讼,只要不涉及到官府,张斐也是先与四小金刚开会,告诉他们要注意那些事项,然后他们去审,审完之后,再做探讨。

    因为他们马上就要去周边县城轮岗,张斐得培养他们临场应变的能力。

    可是,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压力不在皇庭,又去哪里了呢?

    财政。

    今年对于元绛而言,注定就是如履薄冰的一年。

    去年将规矩都定好了,同时还欠了一屁股债,今年必须得拿出成绩来。

    原本提举常平司应该发挥主要作用,但由于去年禁令官司,导致提举常平司被迫退居二线,只控制金融产品和大宗货物,盐债、盐债、粮食、茶叶马,等等。

    而青苗法则是下放到马家当铺与汴京慈善基金会合作的马家解库铺。

    之所以取名叫马家解库铺,那是因为慈善基金会只是投资马家,不管是技术,还是经验,全都是马家来提供。

    马家解库铺的内堂。

    “臭小子,如今老夫可是上了你贼船,你可得将这舵掌好,这要沉了,大家可就得抱着一块死了。”

    见到张斐,元绛便是故作叹气。

    张斐忙道:“元学士,千万别这么说,依我大宋律例,刑不上士大夫,我又不是士大夫,要沉是我一个人沉,元学士你最多就是去琼州旅游。”

    “琼州?”

    元绛没好气道:“老夫这把年纪,还能去到琼州吗?免了,大家还是一块沉吧。”

    张斐嘿嘿道:“别老是沉沉沉,咱们得乐观一点,目前情况还是往好的方向在发展啊!”

    元绛道:“欠这么多钱,怎么能乐观。”

    张斐安慰道:“元学士,你不知道,这欠债的大爷,你们欠这么多钱,我皇庭都不敢动你啊!”

    元绛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张斐问道:“我们皇庭要动了你们,谁来还钱啊!皇庭和那些债主都会保你,欠的越多,咱就越不慌。”

    元绛想了想,点点头道:“好像是这么个理。”

    正聊着,那樊正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抱歉!抱歉!让二位贵宾久等了。”

    元绛笑着摆摆手道:“无妨!你这里马上就正式开门,肯定有很多事要忙。”

    张斐问道:“现在店铺里面的情况怎么样?”

    樊正道:“这大多数人手,我都是从河中府招的,但是账房方面,还得从京城那边调人过来,其实第一批人早已经到了,只是最初没有想到,这买卖要做这么大,去年并没有派多少账房过来,不过第二批人已经在路上,应该也是赶得及。”

    “那就行。”

    张斐笑道:“那咱们就谈谈今年的合作问题吧。”

    樊正点点头,立刻掏出一份契约来,递给元绛,“这是我们解库铺今年推出的田屋贷款计划。还请元学士过目。”

    元绛拿到手里,掂量了一下,便呵呵笑道:“这定是你委托河中府事务所弄得吧。”

    樊正瞧了眼张斐,笑了笑。

    元绛看向张斐,“莫不是出自大庭长的手笔。”

    张斐道:“元学士方才不是说了么,我是掌舵的,我不能让这贼船沉啊!”

    元绛哈哈一笑,拿着契约看了起来。

    樊正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没有去细想,在一旁介绍道:“首先,我们必须要获得军饷飞钱的业务,并且我们解库铺还会提供一点利息,使得更多士兵愿意将军饷存入我们的解库铺,再加上提举常平司投入的货币,我们解库铺就有足够货币去进行借贷。

    至于借贷方面,由于乡绅阻碍百姓来提举常平司借贷,我们就打算将钱集中在屋田交易和商贷上面。不过河中府房屋借贷,相比起京城来,还款时期是要短一些,利息也稍低一些,主要是因为河中府房屋远不及京城那么贵,同时收入也远不如京城的多,故此关于田地借贷,还款期限还要短,但利息与房屋借贷差不多。”

    元绛稍稍点头,突然道:“盐债抵押?”

    樊正听罢,看向张斐。

    张斐道:“这是我提出来的,一旦盐债可以抵押给解库铺,那么盐债将会变得更值钱,信用更高。”

    元绛点点头道:“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但是。”

    张斐话锋一转,“这对于发行盐债,要求就非常高,如果滥发盐债,导致盐债贬值,官府可以赖账,但解库铺可能直接就会关门歇业。如果解库铺承认盐债,就必须给解库铺调查盐债发行量的权力。”

    元绛皱眉道:“这恐怕不行,解库铺到底是民间买卖,怎能让商人去干预官府运作。”

    张斐道:“但是这能确保官府卖出更多的盐债,以及能够持久下去,在关键的时候,可能能够发挥巨大的作用。”

    樊正没有做声,其实他对此也是有疑虑的,甚至于并不赞成这么做,因为他也不相信官府,只不过提举常平司将会投入巨资,这才令他稍微放心一些,接受了张斐的这个建议。

    如果元绛拒绝,他也不会感到沮丧。

    元绛思索半响,权衡利弊,让他们看看账目,财政上就能多十几万贯的盐债收入,这倒也不亏,却道:“这老夫还得回去跟他们商量一下。”

    张斐点点头,也不再多说,心想,你身为转运使,这种事应该是信手拈来,可也不能全都指望我们,又道:“既然说到这盐债,顺便就再谈谈盐钞。”

    元绛疑惑地看着他。

    张斐道:“如今已经取消扑买税,关于那些偏远地区的百姓,如何交税,是税务司要面临的一个问题,如果是收粮食,收布匹,再运送到城里来,这确实不划算。

    但如果他们能够用盐钞交税的话,这就会让自主申报变得非常方便。而且税务司已经做过仔细的调查,那些偏远乡村,多半都是缺乏钱币的,所以,如果当地能够用盐钞当货币,那么对于这些地区商业发展,也有莫大的帮助,同时更方便税务司对那些地方进行收税。

    我已经跟税务司那边沟通过,他们愿意收盐钞,到时元学士也就可以在那些偏远地区,推行盐钞。”

    元绛点点头,又问道:“谁来又监督盐钞的发行?”

    张斐道:“这就只能依靠检察院。”

    “检察院?”

    元绛双眉一轩,“是呀!差点将检察院给忘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检察院是什么都能调查吗?”

    张斐点点头道:“当然。”

    元绛皱眉道:“那这检察院的权力会否太大了一点。”

    张斐笑道:“检察院只是负责调查,至于有没有罪,全都是我们皇庭来判决,他们的权力也不算很大。”

    “你这公检法真是博大精深啊!”

    元绛呵呵一笑,又继续看了起来,突然道:“这个天灾人祸,还能款往后顺延一年?”

    樊正没有做声,而是看向张斐。

    张斐道:“如果不能往后顺延一年,可能就会逼得大家家破人亡。”

    元绛道:“但咱们现在不是专门做地主、商人的买卖吗?天灾一般也伤害不到他们的。”

    张斐点点头道:“但肯定也会有百姓前来借贷置田产,而且我预算今年可能会更多,因为新税法已经出台,二等户就不用担心,自己有了钱,要缴纳更多的税,要去担任衙前役,他们肯定会拿钱出来购买田业。

    如果有这一条条约,他们甚至都不用担心,遇到天灾,解库铺会强行夺走他们的田产,这也能吸引更多人来,甚至促使其它解库铺,也都这么做,这能确保商人不会给官府制造混乱。”

    元绛皱眉道:“但是官府的财政还未达到富余的地步,每一文钱都得有数,如果一年的利息,都收不上来,这肯定会出问题。”

    张斐笑道:“这就是需要我们方才提到的盐债和盐钞,这才是官府救急的妙策,只要盐债、盐钞的信用得到保证,那么在关键时候,就能够发行盐债、盐钞来救命。而不需要去榨干百姓。”

    元绛沉吟少许,突然笑着点点头道:“你这计划真是一环扣一环啊!”

    张斐道:“并非如此,其实最终还是公检法在下面托底,维持官府的信用,这个计划才能够玩得转。不过提举常平司必须要时刻存有粮食,抵御天灾,这也是我们公检法,唯独不能给予任何支持的突发状况。”

    天灾来了,大家都会显得非常渺小,这是百姓最为需要官府的时候。

    如果官府不给于救助,公检法都会变得难以执行,百姓要活命,那什么都干得出来。

    元绛道:“但这就需要依赖那些乡绅。”

    张斐道:“上回那个禁令官司,我仔细研究过乡绅的义庄,确实是能够在危急时刻,协助官府救助百姓,也能分担官府的负担,这种合作是可以继续下去的,只是到时公检法也会介入其中,避免有人从中浑水摸鱼。”

    可见现在的一切,都是基于公检法。

    没有公检法,是无从谈起。

    樊正就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听着,因为这里面很多条例,都是张斐定的,他并不是非常赞成,他是一个商人,商人就是要赚钱,但是没有办法,买卖做到这层面上,他也必须依靠公检法,这其实也可以认为是他与张斐之间的一种交易,我答应你的要求,你要给我保障。

    当然,今日不是要元绛来签约的,而是跟他商讨契约的细节,这事元绛一个人也不敢做主,他还得回去跟其他官员商量。

    “呼。”

    方才没有说太多话的樊正,此时却是是长出一口气,“这买卖越谈越吓人啊!我们还要去官府查账,这能行吗?”

    “这是商业合作,为何不行。”

    张斐呵呵笑道:“而且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很享受的。”

    “享受?”

    樊正不太信啊!

    张斐道:“试想一下,动辄几十万贯的金钱在自己的指尖流动,这是一种多么爽的感觉。”

    樊正笑道:“真希望我也有三哥这般魄力。”

    张斐道:“这不叫魄力,而是生存,站在低处有站在低处的困难,站在高处,有站在高处的困难,那就看你怎么选择,但永远不可能奢望你站在高处,却只面临低处的困难。”

    樊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拱手道:“三哥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樊大!樊大!”

    听得两声叫嚷,就见曹栋栋推门入得屋来,惊喜道:“张三,你也在啊!”

    张斐点点头道:“过来找樊大谈点事。”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不用去皇庭请你。”曹栋栋忙道。

    张斐好奇道:“请我作甚?”

    曹栋栋道:“为小马践行啊!”

    张斐道:“小马要去哪里?”

    曹栋栋道:“你咋还忘记了,不是说好让小马前往周边县城,巡视分署么。”

    “对哦!”

    张斐点点头道:“我差点将这事给忘了。”

    心里却道,下趟乡,还要践行,你这是想酒喝吧。

    樊正却道:“但是我今儿有很多事要做。”

    “这事哪能忙得完,走走走,喝酒去。”

    曹栋栋才不管他,直接上去,拖着樊正就往外面走去。

    樊正赶忙向张斐求助。

    张斐呵呵笑道:“我当然支持我的大客户。”

    东京汴梁。

    垂拱殿前,王安石是仰头望天,嘴里喃喃自语道:“不应该呀!不应该呀!怎么会这样?这太不对劲了。”

    这时,一道身影,蹑手蹑脚从旁边经过。

    王安石伸手一抓,“司马君实,哪里跑。”

    司马光直接挥袖,撩开王安石,怒斥道:“我跑什么。”

    王安石一脸狐疑道:“君实,你又在玩什么阴谋诡计?”

    司马光鼓着眼道:“我司马光向来行得正,坐得直,才不会跟你一样,成天就想着阴谋诡计。”

    王安石呵呵两声:“你之前和张三还玩少了。”

    “咳咳.彼此!彼此!”

    与张斐合作,真是司马光一生的“污点”啊!

    因为张斐的手段,确实不太适合司马光的道德观,他自己都不知道当时着了迷,接受了张斐的那些建议。

    “你方才为何不反对?”王安石紧锁眉头问道。

    司马光道:“反对什么?”

    王安石道:“我方才建议在东京东路推行青苗法,你们都不做声。”

    司马光纳闷道:“王介甫,你今儿是不是吃错药了,我反对,你要骂我,我不反对,你也要找我事,你是不是认为我好欺负。”

    “谁敢欺负你啊!”

    王安石道:“但这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你不可能不反对啊!”

    司马光叹道:“累了!”

    王安石傻了。

    司马光瞧他一眼,“我要能够阻止的话,你青苗法都不出来,更别说去到河中府,可事实证明,我的阻止根本无用,官家更信任你,那我还不如省点力气,我也不想跟你吵架。”

    “是吗?”

    王安石道:“莫不是你认为我的新政,离开你的司法改革就不行?”

    司马光赶忙道:“你可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可没有这么想,不过大家现在都这么说。”

    王安石神色一变,哼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你想跟我一较高下,行,我就让你看看,没有司法改革,我新政照样能行,但是没有我的新政,你的司法改革,那是寸步难行。”

    “祝愿你早日能够改善财政。告辞。”

    司马光微微拱手,便挥袖而去。

    “你们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

    王安石哼了一声,“我压根就没有打算等你的司法改革。”

第六百一十七章 火上浇油

    在历史上,自青苗法颁布之后,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一对挚友就彻底闹掰,形同陌路,而之后二人唯一合作的项目,也就是将宋朝廷彻底拉入党争的泥潭,最终是在徽宗时代被终结,差一点点就延续到北宋灭亡。

    这真是一个大悲剧,也令人感到惋惜。

    明明都知道问题在哪,明明都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结果却是事与愿违。

    不过由于张斐的到来,导致这个情况发生一点点变化。

    二人从历史上的你死我活,变成现在的既竞争又合作。

    最初赵顼的安排,就是你们一人管一件事,各司其职。

    但是到底还是以新政为主,司法改革为辅。

    主次分明。

    当时在保守派看来,司法改革也就是制衡新政用的,没有别的用处。

    故此二者的合作,在河中府取得不小的成功。

    但问题是河中府的成功,导致朝中是有不少人转变为真心支持司法改革,他们开始认为司法改革才是宋朝真正得出路,应该以此为主。

    同时又有不少人,认为司法改革比新政更为可怕,于是他们开始倒向新政。

    主次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必然就会发生矛盾。

    去年大家都还是合作大于竞争,如今王安石要求在东京东路推行青苗法,虽然这是制置二府条例司的既定计划,反倒是河中府是一个阴差阳错,但是此时此刻,王安石这么做,在所有人看来,那就是一种竞争。

    保守派一部分人认为新政离开公检法就是不行,他们现在都懒得去反对王安石,因为他们现在有了自己的寄托,全力支持公检法。

    但革新派却认为,公检法就是建立在我新政的财政基础上,没有我的新法,你们公检法都建不起来。

    基于这些观点,可以预见的是,今年二人肯定是竞争大于合作。

    河中府。

    “元学士,你说什么?”

    何春林直接从椅子上蹦跶起来,“让让商人来监督我们的盐债和盐钞?”

    包括蔡延庆在内的一众官员,也都是惊讶地看着元绛。

    这可真是一大奇闻。

    让商人来监督官府,你确定你不是在说梦话吗?

    元绛解释道:“不是监督,这只是普通的商业合作,我们能查他们的账,他们也能查我们的账。”

    韦应方道:“那也不行,咱们是官,他们是民,咱们查他们的,那是理所当然,但是让他查咱们的,那会贻笑大方的”

    蔡延庆也不解地问道:“元学士,你为何要答应他们?”

    元绛道:“我是完全出于财政考虑,如果我们愿意让商人来监督,那么商人将愿意接受盐债作抵押,这能够促使我们的盐债卖得更好,也更令人信任。”

    蔡延庆点点头:“原来如此。”

    韦应方却道:“如此说来,那些商人并不信任我们的盐债?”

    说着,他又阴阳怪气道:“他们难道不相信公检法吗?”

    元绛道:“这是两回事,我之所以愿意与商人交易,与公检法毫无关系,完全是因为这么做,有利于财政。

    我们可是不打算只用一次盐债、盐钞,其后每年都会发放,如果解库铺认的话,可以拿着盐债直接从解库铺借钱出来,那么大家购买盐债,就再无担忧。

    至于说面子问题么,我倒是认为检察院会更加丢人。”

    韦应方问道:“元学士此话怎讲?”

    元绛呵呵道:“我要借此告诉检察院,只要我们官府愿意,任何人都可以来查,不仅仅是他们检察院专有的权力。而且盐债的卖得好,可不是他们检察院的功劳。”

    此话一出,在场的官员稍稍点了下头。

    反正检察院也是要来查的,再让商人来查,也没有什么关系,况且他们心里也都清楚,一旦解库铺都认盐债,盐债肯定卖得更好,一旦财政上来,都属于他们的政绩,而且他们心想,发盐债改善财政,总比逼着他们交税要好啊!

    元绛又道:“此外,税务司向我们询问,盐债、盐钞是否值得信任?”

    何春林道:“他们问这个作甚?”

    元绛道:“因为有人向税务司询问,是否可以用盐债、盐钞交税。”

    大家都沉默了。

    元绛问道:“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众人又眼巴巴地看着元绛。

    说什么?

    这盐钞和盐债不是敛财工具吗?

    要人人都能够拿这些交税,这不又还回来了吗?

    但他们也不能反对,要是反对的话,那不是告诉别人,这盐债、盐钞不值得信任,那谁还会来用。

    税务司从头到脚,包括问得每个问题,都这么令人恶心。

    迟早有一日,他们会玩完的。

    他们的计划果真是缜密啊。蔡延庆却在心中默默为此点赞,又站出来打圆场,“方才元学士不是说,盐债、盐钞不是一锤子买卖,既然如此,百姓当然可以用来交税。”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又继续道:“前些年盐钞泛滥,也不完全是因为官府滥发盐钞,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民间大量囤积盐钞不置换盐,如果能够用盐债、盐钞交税,也能够给予官府提供一个收回盐债、盐钞的渠道。”

    元绛笑着点点头道:“蔡知府与我想得一样,此外,如果用盐债交税,是不算利息的,从税上面收回多少盐债,我们都是赚得。”

    韦应方道:“元学士,蔡知府,我以为还是先看看他们会怎么查,毕竟咱们官府的许多账目,都是需要保密的,尤其是河中府,这还涉及到军事机密。”

    元绛点点头,“那就依韦通判之言。”

    何春林突然问道:“对了!韩寺事怎么还未来?”

    此话一出,大家突然反应过来,韩寺事怎么还没有到,去年就应该出发了呀。

    元绛眼中闪过一抹心虚,道:“这我也不大清楚,我并未收到消息。”

    他们哪里想得到,韩绛现在正在洛阳跟好友赏花,他就是要等到河中府木已成舟,才会来的,不可能他真的过来,推翻皇庭的判决。王安石让他过来,也就是要给这些官员一个期待,让他们不至于去跟公检法死磕到底。

    不过王安石现在可能有些后悔这么干。

    皇庭。

    “张三,听说爹爹来信了。”

    许芷倩推开门来,兴冲冲地问道。

    张斐点点头。

    许芷倩道:“爹爹在信上说了什么?”

    张斐道:“岳父大人说自己的身体还不错,而且更多年轻的官员加入他们检察院,推崇法制之法。”

    说着,他又将手中的信,递给许芷倩。

    “这是好事啊!”

    许芷倩急急接过信来,然后仔细地看了起来,见到许遵在信上说,越来越多的年轻官员加入公检法,推崇法制之法,登时那喜悦之色,跃然纸上,可看到最后,她不免微蹙眉头,“王学士有可能马上在东京东路推行青苗法。”

    若无特别重要的信,许遵很少给张斐来信,但是新法的推行,与公检法有着密切关系,许遵得知王安石可能会尽快在东京东路推行新法,这是一个分道扬镳的信号,立刻就给张斐来信。

    许芷倩偷偷瞄了眼张斐,见张斐只是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不禁问道:“你你怎么看?”

    张斐偏头瞧她一眼,笑道:“其实从始至终,王学士就没有打算配合过,当时我来河中府,在王学士看来,也是我们配合他们。”

    许芷倩道:“可是目前看来,新法配合公检法是非常成功的。”

    张斐道:“在京城的时候,二法合作,也令免役法大获成功,但是王学士并不觉得这是新法的成功,或许现在他也有同样的感受。”

    许芷倩又问道:“如果新法离开公检法,能否获得成功?”

    张斐沉吟少许道:“这得看王学士会怎么操作,但我估计总会出些问题的。”

    许芷倩急切道:“那你赶快写一封信劝劝王学士。”

    “没用的。”

    张斐摇摇头,道:“我之前能够劝说王学士接受我的建议,是在于能够让新法受益!”

    不等他说完,许芷倩就急急道:“现在新法配合公检法,也能让新法受益啊!”

    张斐道:“但也有可能会让新法彻底走向灭亡,首先,王学士是要顾着一大群人,那些人支持王学士的新政,为得也是荣华富贵,但如果配合公检法,他们的用处可能就不是那么大,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还要支持王学士。

    此外,大家也都会将功劳记在公检法头上,关于这种言论,当初在东京执行免役法时,就已经出现过。

    王学士不但要处于利益考虑,还要出于政治考虑。如果我写信劝他,配合公检法,我敢保证,一定适得其反!”

    话说至此,他突然愣了愣,然后倏然站起身来。

    许芷倩吓得一跳,“你干什么?”

    张斐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我是该写封信劝劝王学士,你来帮我写吧。”

    许芷倩道:“可是你方才不是说,写信过去,反而会适得其反。”

    说罢,她突然警惕地瞧向张斐,“你你莫不是期待王学士失败?”

    张斐摇摇头道:“我从未期待王学士失败,我只是认为他不会听我的,但如果不写的话,好像这人情上就说不过去。”

    “是吗?”

    许芷倩狐疑地打量着张斐。

    “写啦!写啦!”

    张斐催促道。

    许芷倩撇了下小嘴,心道,这人肯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新政和司法改革上面,他们却忽略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官署,一个真正能够制衡皇庭的官署。

    而这个官署就是立法会。

    根据当初的约定,大庭长的判例权,其实是立法会赋予的,因为立法会是要基于法制之法修订相关刑罚的,可只有张斐懂这些,才给予张斐判例权,但最终能否成为成文律例,还得看立法会。

    河中府皇庭所有的判决,包括蔡卞他们的,全部都会在第一时间送到立法会。

    富弼这一年,什么都没干,也不怎么关心政务,一心就扑在修法上面,潜移默化中,他其实已经成为朝中法制之法的最大拥护者。

    这一年过去了,立法会也得拿些成果给赵顼看看。

    垂拱殿。

    只有赵顼和富弼君臣二人。

    “这是过去一年,立法会根据法制之法,以及河中府大庭长的判决,所修订的律例,还请官家过目。”

    富弼将一份厚厚的奏章呈上,又道:“此番修法,共将八项死刑改为徒刑,减免三十二项徒刑刑期,取消十六项徒刑,改为罚金,同时取消七十六项苔刑。”

    赵顼听罢,微微一惊,“减少这么多刑罚,还能震慑住百姓吗?”

    富弼抚须道:“官家,乱世用重典,但如今国家早已经安定,很多刑罚只会适得其反,这也是为何自太祖到如今,我大宋几乎每一任君主,都会下达敕令,减免一些刑罚,比如说赦免贩卖私茶、私酒的死刑,这一回老臣是将这些敕令全部编入律例中。

    而其中的徒刑和苔刑的减免,则是基于法制之法民事诉讼的理念,百姓与百姓之间的大部分纠纷,还是以保障双方利益为主,而不动用刑罚。”

    其实关于重型慎刑,在宋朝司法界一直都有着广泛的争论,王安石虽是法家作风,但是在这方面,他其实更偏向慎刑,尤其是最近几年,支持慎刑的已经占据绝对多数,他们认为很多刑罚,都太重了一点。

    比如说,贩卖私盐判死刑,但也有些地区的百姓,买不起官盐,只能自己弄一点私盐,这也让官府左右为难,罪不至死,但依律必须判死刑,但这涉及到财政,谁也不敢背上这口锅。

    这几年已经在慢慢修改,但并没有系统化去改。

    这也是为什么法制之法能够这么快收获人心。

    赵顼瞧了眼富弼,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心里非常清楚,这富弼将敕令编入律例,就是希望阻止皇帝再干预律法,最好是不要颁布敕令,这项任务由立法会来干。

    不过对此,赵顼早已经妥协,看似这剥夺皇帝的立法权,但由于立法会的最终结果,还得皇帝批准,才能够奏效,权力还是控制皇帝手中。

    这都是张斐走之前,给设计好的。

    二者看似区别不大,但其实非常关键,这就是避免皇帝一时任性,下达敕令直接干预律法,这是司法界最为敏感的事情,也是最不好的。

    当然,赵顼之所以妥协,也是因为政事堂经常驳回他的敕令,弄得他也很是不爽。

    富弼又道:“但其中多半条例,只能在有公检法的州府施行,只有少部分涉及到死刑、重刑的条例,可以全国普及。”

    赵顼问道:“这又是为何?”

    富弼回答道:“这是因为很多条例就是基于公检法的审查制度修改的,比如说,河中府皇庭最后送来的那桩关于司法解释的官司。其中涉及到‘任依私契,官为不理’,如果在没有公检法制度下执行,可能会给予官府鱼肉百姓的权力。”

    赵顼稍稍点头,突然问道:“富公对于在东京东路推行青苗法怎么看?”

    富弼一怔,显得有些诧异,“官家不是已经决定采纳王介甫的建议吗?”

    赵顼叹了口气:“是这样的,那青州知州派人送来一道加急奏章,恳请朕先在青州执行公检法,再让青苗法在青州执行。”

    富弼眨了眨眼,“欧欧阳永叔?”

    赵顼点点头。

    唉.这个欧阳永叔真是一点未变,唯恐天下不乱,不过这把火倒是可以烧。富弼思索半响,暗自一叹,算了,我要多说几句,肯定会惹得王介甫不开心,又会给立法会添麻烦。向赵顼道:“老臣近一年一直在修法,对于政务不是很了解,未能为君分忧,还请官家恕罪。。”

    赵顼赶忙道:“富公能留在京城,就已经是对朕最大的支持。”

    不过他心里已有计较。

    第二日,赵顼又找来王安石,将欧阳修的奏章给他看,并且表示,欧阳修到底三朝元老,朕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青苗法就暂不在青州执行吧。

    王安石也没说什么,毕竟欧阳修的辈分摆在那里,赵顼要答应,他也没有太多办法,毕竟这还只是试行,少一个州也不会影响什么。

    但是他却窝着一肚子火,对欧阳修是恨之入骨,人家都是痛打落水狗,我这都还没有落水,正在冉冉升起,你就拿棒子来打了。

    真是岂有此理。

    回到制置二府条例司,又遇到两个说客,吕公著和陈升之。

    之前吕公著一直夹在王安石和司马光之间,但是自青苗法之后,他也开始倒向司马光那边,与王安石的关系也出现一些些间隙,他几番相劝,但王安石都没有理会。

    陈升之本是支持王安石的,不过对于青苗法,他心里也是有所保留的。

    “介甫啊!目前看来,新政在河中府,是非常成功,证明新法配合公检法,乃是上上之策,你何不继续与司马君实合作。”

    吕公著是苦口婆心道。

    陈升之点点头道:“介甫,你不要被那些流言蜚语给干扰了,那些人就是故意在挑拨离间,你得以大局为重。”

    他们两个都是反对青苗法的,但如果配合公检法的话,青苗法反而让人放心,他们就想劝说王安石再等等。

    可他们两个哪里知道,王安石刚刚憋了一肚子火,这要是司马光的话,估计两人就打起来的。

    王安石瞧了他们两个一眼,念在多年的友情,也不想与他们闹掰,是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心中的怒火,道:“这不是我的原因,这是司马君实的原因,我们制置二府条例司是有自己的计划,而且我之所以选择东京东路,也是因为司马君实早就派范纯仁去那边建立检察院,这两年过去了,结果登州的公检法,还不如河中府,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

    而且朝廷的问题一直都是财政不足,而不是治安问题,公检法虽对新政有一定帮助,但本来就应该是他来配合我,结果现在我迁就他,他们还在那里拖拖拉拉,我现在是等不了了,要是财政出大问题,这责任谁来担?”

    这话非常在理,问题在于财政,改善财政是当务之急,等着司马光,那得猴年马月去,财政赤字,你们来补?

    陈升之赶忙道:“我去催催君实。”

    “你别去了,我天天催,也没什么用。”王安石摆摆手道。

    吕公著又道:“但是你这青苗法确实有问题。”

    王安石听到这话,可就受不了了,冷冷一笑,“是呀!有问题啊!故此去到河中府后,那些大地主是畏之如虎,甚至不惜以低价来抵制我的青苗法,说到这事,我还真得感谢那公检法,他们是在配合新政吗?”

    吕公著也急了:“你这人怎就不听劝,如果青苗法去到东京东路,真出问题,新法可能都会毁于一旦。”

    王安石道:“只要你们不来添乱,这新政就不会出问题,我在设计新政时,可还没有公检法了。”

    “你!”

    吕公著也脾气上来,站起身来,“不可理喻。”

    说着,他就气冲冲地离开了。

    陈升之纠结了片刻,也站起身来,“介甫,你再考虑考虑。”

    王安石道:“不用考虑,我已经决定了。”

    陈升之见罢,也就不再多言,摇头一叹,出得门去。

    他们刚走,吕惠卿便入得屋来,“恩师,他们是来游说恩师配合公检法吗?”

    王安石狠狠一拍桌子,“他们哪里知道,我早已经在河中府改变策略,利用提举常平司来增加财政收入,以至于看上去公检法好像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要不是我让元厚之配合他们,他们公检法岂能立足。说到这事,全怪张三那小子,出得这些馊主意,弄得现在人人都以为是公检法的功劳。”

    他心里憋着一肚子委屈,就事论事,在河中府,的确是新政一直在配合公检法,不惜改变自己的策略,如果没有王安石同意,元绛会屡屡让步吗?

    元绛当初要不让步,公检法也会很麻烦,不可能这么快立足。

    但如今大家全都认为这是公检法的功劳,从表面上看,也是如此,因为官府一直在被迫遵守皇庭的判决。

    王安石向来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么委屈,而且这种言论,对新政的影响非常不好。

    吕惠卿道:“计相之前就已经表明态度,不支持青苗法,恩师犯不着与他动怒。”

    “我不是因为他生气。”

    王安石一挥手,道:“我是被那欧阳永叔给气着了。”

    “欧阳永叔?”

    吕惠卿一愣,“他不是在青州吗?”

    王安石便将欧阳修上奏官家一事,告知了吕惠卿。

    “啊?”

    吕惠卿傻眼了,“这不是将国事视作儿戏么?新政乃是国家决策,岂能因一个知州的拒绝,就不去执行。”

    王安石叹道:“可是那欧阳永叔不是普通官员,他可是三朝元老,而且官家的意思也是暗示让我们用政绩来说话,以政绩服人。这一次在东京东路推行青苗法,是绝不容有失。”

    吕惠卿立刻道:“恩师请放心,目前东京东路很多官员都改为支持我们青苗法。”

    “是吗?”

    王安石道。

    吕惠卿点点头道:“如今他们听说公检法在河中府所做作为,于是都改为支持我们新政,其目的就是希望我们能够阻止公检法。”

    王安石当即就乐了,“这些人可真是国之蛀虫啊!”

    吕惠卿诧异道:“恩师为何.?”

    王安石道:“他们现在反对公检法,跟之前反对我们新政的理由是一模一样,可见这些人是极度自私自利,心里全无国家和君主。”

    说罢,他又道:“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加以利用,以此督促他们严格执行青苗法。”

第六百一十八章 制度竞赛

    王安石的性格虽然拗,但绝不是一个莽夫,他对于整个局势还是判断的非常清楚,他不是脑门一热,或者被欧阳修激怒,就要撇开公检法,自己单干。

    只是他知道,根据目前朝中的局势来看,继续与公检法合作下去,新政将会变得岌岌可危,因为革新派内部反对公检法的声音是越来越大,而且财政才是国家的问题所在,这也是赵顼对他最大的期待,文治武功是要花钱的。

    相反,撇开公检法,是能够获得地方官员的支持,此时此刻,这效果是要胜于利用公检法治吏。

    不过在这其中,他还是有一个小小的误判。

    他认为公检法在汴梁和河中府的成功,完全是取决于张斐的个人能力,而不是公检法这一整套制度。

    而这个判定,主要是来自于他与张斐有很多密信的来往,他非常清楚公检法为什么能够在河中府立足,可不是什么公正、正义,那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张斐在里面玩了很多手段,从而造成这种假象。

    当然,他非常欣赏张斐,认为张斐的才干,确实能够帮助到他的新政,但他并不认为公检法能够给他新政带来多少好处。

    如果没有张斐,公检法是不可能成功的,那范纯仁、苏轼就是最好的证明。

    故此,他经过一番考量,认为现在撇开公检法,是利大于弊,他能够借助官员们对于公检法的担心,令他们团结在自己身边,完成改革。

    这其实也是他早就想好的,革新派一直在利用这一点去分化保守派,壮大自己的势力,目前取得非常大的成功。

    欧阳修这一道奏章,只不过是加速了整个过程。

    如果要问,在历史上,谁才是真正的拱火大师,无论你怎么去排,欧阳修绝对是要榜上有名的,否则的话,这榜单的公信力就肯定存在问题。

    他总是能够拿着火把,准确的找到导火索,然后在不经意间将导火索点燃,但你却很难说出他是故意的,因为他总是引爆自己人,让敌人站在远处面面相觑。

    这就是最妙的地方。

    庆历新政时,他一篇朋党论,直接将当时的党争推向高潮,最终令庆历新政夭折,妥妥的猪队友。

    可就连范仲淹、富弼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因为欧阳修说得非常有道理。

    其实从那篇朋党论,甚至可以看到,现代社会的政治制度。

    就怕天才讲实话。

    而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欧阳修的一道奏章,犹如一声枪响,使得两法之争,开始在赛道上冲刺。

    他也不是故意的,他近年一直都窝在青州,悠闲自在,也没有要回中央的意思,不过他非常不支持青苗法,跟司马光他们一样,他认为青苗法最终会沦为敛财恶法,因为他也知道,王安石的主要目的,就是要为国敛财,为民只是口号。

    不过对于公检法,他了解的也不是很多,因为旁边登州的公检法,好像也没有什么动静,他就是找个理由阻止青苗法进入青州。

    但是他找的这个理由,就直接引爆火药桶。

    王安石对他的恨意,是直接超过司马光。

    不过富弼心里非常清楚,这事绝对能够激怒王安石,但他本也是想要拱火的,因为他认为公检法是能够弥补新政的缺点,但王安石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如果能够早点意识到这个问题,还能够及时调整。

    但他也清楚王安石的性格非常拗,要不将这事实摆出来,他不会认同的。

    基于河中府的状况,富弼现在是支持新法单飞的,因为他认定新政一定出问题,那就能证明公检法的优秀,因为富弼心里非常清楚,公检法现在遇到的阻碍,渐渐比新政还要大。

    即便司马光要推动公检法全面执行,其实也推不动,朝中的反对派,是越来越多,现在朝中的局势非常复杂。

    只不过富弼害怕王安石的报复,担心让立法会卷入其中,故此就没有做声。

    不曾想赵顼到底还是将这事告知王安石。

    虽然在历史上,赵顼是全力支持王安石的,但是张斐的出现,令他多了一个选择,牌桌上也多了一个人,富弼所想,亦是他所想。

    正好一法是在陕西西路,一法是在东京东路。

    一左一右,一东一西。

    二者采纳的执行方式也是南辕北辙,王安石还是采取传统方式,就是依靠官府的行政命令去推动新政。

    他特意挑选出两员大将,吕惠卿、章惇作为提举官,前往东京东路推行青苗法。

    而在河中府,由于公检法的存在,这行政是受到极大的束缚,官府转变为以商业的方式去操作新政。

    当然,这对于宋朝而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如茶、盐、酒,都是官府与民间商人合作,且更偏于商业合作,只不过官府出售的是特权,不是商品。

    可是,官府与马家解库铺合作的这个举动,还是令不少人始料未及。

    作为乡绅、大地主的代表,梁友义又急忙忙赶去韦府,打探情况。

    上回的禁令官司,乡绅、大地主是大胜,他们现在就坐等吃瓜,不曾想官府竟然与商人合作,这真是令他们始料未及,也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你们官府真的打算与马家解库铺合作?”

    梁友义震惊地看着韦应方。

    韦应方点点头道:“根据元学士的意思,那提举常平司就只负责赈济、水利、盐债、盐钞,但是关于借贷方面,则是下放给马家解库铺。”

    “这能行吗?”

    梁友义有些傻眼,“那青苗法不是国家新政,怎么能够交给商人去做?”

    何春林叹道:“元学士的理由是,这都是让你们乡绅给逼得,反正现在转运司方面已经是彻底放弃给乡民借贷,同时希望将钱借贷给商人,以及屋田借贷,就如同京城那种房贷一样,以此完成青苗法的政绩。”

    “真是我们逼得吗?”

    梁友义皱眉道:“你们说,这会不会是他们虚晃一枪,本意就不打算放贷给那些农夫,而是借此让我们低息放贷给农夫,向朝廷交差,而官府则是将钱借给利润更高的商人。”

    曹奕皱眉道:“这我们也想过,但是青苗法的条例可是朝廷制定的,而且借给商人,虽然利润高,但是借贷人数非常有限,也不能赚太多。”

    梁友义道:“既然朝廷的政策是这么定的,那么官府这么做,是不是违反政令?”

    曹奕摇头叹道:“这不好说啊,因为朝廷并没有规定,官府必须要用什么方式去放贷,而且元学士以官府借贷,民间士大夫多有抱怨,认为这是在与民争利为由,故此才借由民间解库铺去放贷,这倒也说得通,最终只能等韩寺事来了之后,才能知晓。”

    梁友义望着他们,“那现在怎么办?”

    韦应方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目前他们双方还在就查账的事进行商议,如果官府不愿意让他们查账,那马家解库铺也就不接受盐债抵押。

    然而,这个消息传出去后,立刻又引发轩然大波。

    尤其是那些大地主们,他们认为自己被玩弄了,什么青苗法,什么免役法,都不过是欲盖弥彰,真正的杀手锏就是税务司。

    官府的根本目的还是要征税,准确来说,是要征缴他们这些大地主的税。

    他们可全都是放贷行家,给商人放贷,能赚多少钱,他们心里非常有数,得出的答案,就是不可能改善财政。

    唯一能够改善财政的,就是那个神秘、嚣张,且恐怖的税务司。

    然而,现在他们可还欠着大量的契税,以及他们在今年就要面临着诸税合一,他们都在四处想办法,怎么去规避这个税。

    可惜由于公检法的存在,导致之前的套路已经玩不了了,因为没法去贿赂整个公检法,更何况他们与公检法的关系非常差,正好这时候,书铺崛起,他们也渐渐习惯寻求珥笔的帮助,于是他们又跑来找李敏商量对策。

    虽然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但是毕竟大家谈得是违法的事,大家还是说得都比较隐晦,到底李敏也不是他们自己人。

    李敏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直接道:“诸位应该是想要合法避税吧?”

    一众大地主吓得一怔,这能直接说吗?外面可就是皇庭啊!

    李敏解释道:“合法避税,那就是合法的,没什么可担心的,就如同之前大家将土地寄存在寺庙、道观里面。”

    “是是是,我们就是想寻求合法避税。”

    如此一来,这些大地主们才稍稍放下心来,直接就承认了。

    李敏道:“我们目前只能给大家提供建议,只有精确计算自己的收入,不多缴一文钱税,但如果想要合法避税,这估计还是很难的。”

    “是怎么个难法?”

    “税务司就只有查税权,但到底是否逃税,还是由皇庭来判定的,而皇庭主要看得是证据,从司法上来说,没有被查到的收入,就是不用交税的,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三年年限,只要能够保证三年内,不被查到,也算是合法避税。

    关键就在于证据,可是由于现在没有人知道税务司是如何查税的,他们不像皇家警察那样,是光明正大地去调查,谁也不清楚,他们的证据是从何来的?”

    有一个大地主突然道:“这我知道。”

    李敏惊讶道:“你知道?”

    那大地主点点头道:“他们招了专门收税的拦头和军营里面的一些都头,想要依靠他们的经验来查税。”

    这么简单吗?李敏都没有不太相信,于是道:“我不清楚,故此我也不敢保证,你们一定不会被查到。”

    一人问道:“如果被查到,那会怎样?”

    李敏道:“那就只能认罪认罚。”

    “你们珥笔难道就没有别得办法吗?”

    “目前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少缴这税。”

    “什么办法?”

    “做慈善。”

    李敏将汴京慈善基金会的事告诉他们。

    结果立刻引来对方的激烈反对,这钱是真捐,那不是假捐,不能随时拿回来,那还不如交税。

    李敏自然也不勉强他们,只道:“目前我们珥笔能够做到的,就只是确保诸位不被冤枉,只要他们没有足够的证据,就无法让你们交税。”

    言下之意,要是像之前那样,通过寺庙去合法避税,珥笔暂时还没这能力,因为他们都不知道,税务司是如何查找证据的,一旦被找到证据,这官司是铁定输,关于这一点,其实张斐已经暗示过他们,皇庭在处理逃税一事上面,会是什么态度。

    简单来说,就是这种官府会非常难打。

    这些大地主面面相觑,难道真的只能赌一把?

    李敏瞧在眼里,道:“我在此建议各位一句,没有绝对的把握,可千万别去赌,一旦被查到证据,这后果可是非常严重的,各位应该也都听说了,京城很多大财主可就是栽在税务司上面的。”

    “听说首犯不会受到刑罚,如果我们只是少缴几十贯的税,是不是最多也就是只罚一百几十贯。”

    “我知道员外的意思,不错,根据皇庭的法令,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首犯,就只是罚钱,但我还是不建议各位这么做,因为一旦被查到,倘若还不是首犯,后果就非常严重。”

    一干大地主用眼神交流着,只要官府财政不好,公检法能不能坚持到第二年,也是一个未知数啊!

    徐庆年突然道:“对了!官府与马家解库铺合作的事,你可知晓?”

    李敏点点头道:“听说了。”

    徐庆年道:“这官府与马家解库铺合作,什么买卖都交给马家去做,这城里其它的解库铺怎么办,谁是那马家解库铺的对手。”

    李敏灵机一动,又沉吟少许,然后道:“如果诸位有这方面的需求,我倒是可以以此起诉他们。”

    其余人一听,立刻表示起诉。

    徐庆年这么说,是因为他家也是开解库铺的,担心自家买卖受到打击,其余人虽然不是开解库铺的,但只要能够给官府找麻烦的,他们都愿意去尝试。

    正当这时,外面突然想起锣鼓声。

    “这是什么声音?”

    众人神色一慌。

    李敏忙解释道:“这是法学院下课的声音。”

    心里暗笑,这些人嘴上嚣张,但心里还是非常惧怕皇庭的。

    法学院。

    “你们是最幸运的学生,可以一边做事,一边学习,所学的内容,很快就能够融会贯通,所以我们希望你们不管是在法援署,还是在皇庭、警署帮忙,都要竭尽全力,这将是你们人生中最为宝贵的一笔财富。”

    张斐一边收拾着文案,一边向学生们说道。

    “老师的教诲,学生定当铭记于心。”

    “下课。”

    张斐拿着文案就往外面走去。

    “老师慢走。”

    学生们齐齐起身,躬身作揖。

    “嗯。”

    张斐只是轻轻点了下头,站在门前,看着外面乌泱泱的一片,“各位请让让。”

    没有办法,张庭长如今可是全民偶像,不管是开庭,还是上课,总会有一群忠实的粉丝,静静站在外面旁听。

    “张庭长,你什么时候庭审?”

    “是呀!我们都许久没有看张庭长庭审了。”

    “怎么?蔡二他们审得不好么?”

    “他们审得也好,但我们还是希望看到张庭长审案。”

    “若有大案子我会亲自审的。”

    张斐笑着点点头。

    这期间他一直在法学院上课,一方面这些学生都是有律学底子的,去年也学了法制之法的基础知识,也该是张斐教他们一些法制之法的思想和一些更加先进的审理方式。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四小金刚最近没有时间给他们上课,毕竟他们马上就得去外面独当一面,也得让他们尽快吸收经验。

    他们现在每天都必须审理十多二十个案子,因为现在很多百姓,屁大的纠纷都跑来皇庭诉讼,如今大家都认同皇庭是最为公平的,而且即便是无理取闹,也不会受到惩罚,最多就是不予受理,关键,还不要钱。

    司法无疑是河中府最为廉价的商品。

    张斐也没有制止这情况,让他们一人带几个学生,能审的都审,无论案件大小。

    目前公检法是急缺人才,但是又没有太多时间给他们,师父带徒弟这种方式是最快的。

    出得法学院后,张斐并没有急于回到皇庭,而是去到大狗的酒楼。

    大狗立刻亲自迎上,带着张斐来到一间包房。

    “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坐下之后,张斐便低声问道。

    大狗道:“现在外面许多大地主都普遍认为,税务司才是最大的敌人,都在想办法避税,在很多买卖上面,他们尽量不选择立契,直接钱货交易,但目前这种做法,已经愈发困难,许多货商还是要求立契,写明利润和债务的分配。

    我们的人估计他们都会选择隐瞒一些税收,看税务司能不能查到,反正首犯并不会受到刑罚,只算清楚最终会赔偿多少就行。”

    张斐笑道:“他们的预判没有什么问题,官府就应该收税来维持财政,新政只是为了调节支出和收入,同时产生更多的税收而已。你们有没有把握?”

    大狗突然咧嘴一笑,“张庭长大可放心,他们是逃不掉的,他们都是家大业大,藏不住的,这一年光景,我们的人足够将他们查个底朝天。”

    税务司的人都是靠奖金发财,谁会关注百姓要缴多少税,真的就只是随便抽查,给予一些震慑,主要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这些大财主身上。

    “你们有信心就好。”

    张斐点头,又道:“我今日过来,是有一件事要吩咐你。你知不知道朝廷已经决定在东京东路推行免役法和青苗法。”

    大狗点点头道:“我也是刚刚听说,之前还没有定下来。”

    张斐道:“我在那边有多少人?”

    大狗立刻道:“我们在那边可真是人才济济,但一直都没有用武之地,真是天天盼着我们税务司过去。”

    “不急!”

    张斐道:“让他们暗中收集消息,到时税务司去了,他们的这些消息都可以换奖金。此外,今年青黄不接马上就要到了,估计青苗法肯定会赶在这时期在东京东路展开,我需要第一时间收到的那边的消息,尤其是关于免役法和青苗法在当地的执行情况。”

    大狗立刻道:“知道了!我等会就传信过去。”

    现在张斐已经不能将目光再局限于河中府,要将目光投向全国,因为二法真正竞争拉开序幕,他必须得关注朝中局势,他已经不是昔日的珥笔,找个人罩着就行,也没哪个权贵会拿身家性命给他拼,可如今他是一个大庭长,且得罪了太多太多人,在这场斗争中,他也是输不起的。

    而那边官府也与马家解库铺经过数日的商议,终于决定了双方的查账方案,达成合作契约,官府方面将会先投入两万贯到解库铺,并且还承诺,将来还会陆续投入一万贯。

    可是这契约刚刚签订,苏辙便上门了。

    “哟!今儿是什么风,将苏大检察长给吹来了。”

    见到苏辙,元绛自然不会给什么要脸色,可见他的演技是时刻在线的。

    苏辙躬身意义道:“真是抱歉!辙又来给元学士添麻烦了。”

    在坐的官员不由得心中一凛。

    元绛眉头一皱,“又是什么事?”

    苏辙道:“有人状告你们提举常平司与马家解库铺私相授受。”

    “.?”

    一旁的何春林道:“私相授受?我们提举常平司不过是与马家解库铺合作,这事大家都知道,何来的私相授受,你们检察院是不是闲得慌,民间那么多事,你们不去看着,就专门盯着我们转运司。”

    元绛先是抬手,示意何春林先勿激动,旋即又向苏辙道:“他们有什么证据告我们私相授受?”

    苏辙道:“他们的起诉理由是,提举常平司突然选择与马家合作,并没有询问过其它的解库铺,而在此之前,他们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些事,并且提举常平司还投入了两万贯,他们觉得这不公平,这里面肯定也存在猫腻。”

    何春林道:“我们官府与谁合作,是我们自个的事,谁也管不着。”

    苏辙道:“官府与谁合作,这我们检察院是管不着,但是我们检察院有权调查,为什么提举常平司会选中马家解库铺,诸位应该也都知道,这种金钱交易,最容易滋生贪腐,有人表示怀疑,我们检察院就不能坐视不理。”

    何春林看向元绛。

    元绛叹了口气,挥挥手道:“查吧!查吧!老夫现在也累了,懒得与你们争。”

    原本他们以为,检察院就是问问,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是,如今的检察院已经是完全形态,检察院的检察流程,可全都是张斐当初定下的。

    十余个检察员,七八个账房,将涉及此事的官员,一一询问了一遍,同时将有关账目,以及官府与马家解库铺的契约,也一一审查一遍。

    甚至还将樊正叫来,一块审问。

    搞得那些官员是心惊胆颤。

    好在关于与马家解库铺合作,他们是有着充分的理由,也没有人从中浑水摸鱼。

    首先,马家解库铺后面是马家当铺与慈善基金会,他们是有足够的财力担保,绝不会因为区区两万贯,就是捞钱跑路。

    这话说回来,面对两万贯,不动心的,那也真是凤毛麟角啊!

    其次,朝廷与慈善基金会本就有运输方面的合作,那么加强与他们的合作,并且将飞钱业务交给他们,也都在情理之中。

    因为你飞钱没有运输保障,也是玩不转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元绛也表示,官府不反对与其它商人合作,只要能够达到与官府合作的要求,包括运输队,任何商人都可以与官府合作,主要是要有抵押物。

    经过整整七日的调查,才全部审查完,最终检察院表示没有问题。

    但是这对于官府而言,这可不是虚惊一场,而是敲山震虎,对检察院讨厌的程度,直接超过皇庭。

    你这检察院什么都能调查啊!

    确实如苏辙所言,这种交易非常容易滋生腐败,也是官员们捞钱的好项目,如今检察院这么盯着,往后谁还敢捞。

    面对检察院调查方法,现在腐败手段,是完全不够看的。

第六百一十九章 已无伤大雅

    当人们听说,检察院对于官府与马家解库铺的合作进行调查时,多半人也与何春林他们的反应一样,也都是大吃一惊。

    这也要接受检察院的审查?

    他们甚至有些同情官府。

    对于检察院的权力,也有了新得认识。

    但随着最终调查结果出炉,也并没有引发多大的舆论,即便是起诉方也没有表示不服。

    因为调查的过程和结果,都是远超李敏他们的想象,可真是太专业、严谨了,并且官府也承诺,如这种合作,是面向河中府所有解库铺的,只是说这条件比较苛刻,你必须拥有巨额财富来做担保,毕竟这全都是大买卖。

    而雇佣李敏的那些大地主,也不过是刁难一下官府,从中挑拨离间,至于官府与解库铺合作,并不会影响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利益。

    当然,也有些颇具远见的商人,前去转运司询问合作细节。

    这“远见”指得就是基于法制之法的商业。

    经过这番波折之后,官府与马家解库铺的合作终于是尘埃落定,马家解库铺终于可以正式开张。

    而就在开张前一日,马家解库铺和税务司就同时发表一片申明,税务司表示可以用盐钞、盐债缴纳税收,但不计其中利息。

    而马家解库铺也表示可用盐债进行抵押,但也不算其中利息。

    至于为什么马家解库铺没有提及到盐钞,那是因为当下盐钞面值太小,纯粹当做货币用,你都可以拿盐钞直接当货币用,你还跑我这里抵押什么。

    此消息一出,提举常平司又是人满为患。

    既然可以交税,就是官府担保,同时又可以抵押,那等于民间也接受这些盐债、盐钞。

    这信用是在成倍增加。

    当然,这一切还都是基于公检法,没有公检法,谁敢轻易相信,你官府今天一个政策,明天一个政策。

    就在同一天,马家解库铺还公布飞钱业务,目前主要包括京城与河中府的飞钱往来,同时还将在今年之内,建立与延州、绥州、以及河湟地区的飞钱往来。

    这几个地区都是宋朝廷准备加大力度经营的前线,这些飞钱,肯定都是来自于军方。

    说白了,就是针对前线将士将汇钱给家里人。

    进一步又提出存钱业务,方便士兵家属存储钱。

    其实宋朝的解库铺一直都有这方面的业务,并不是说张斐带来的,只是利息非常非常低,马家解库铺还提高了一点点,月息千分之一,年息就是百分之一。

    不错了!

    帮你们保管钱,还给你们利息,这好事上哪去找。

    同时,还有一个业务,就是屋田借贷。

    当马家解库铺正式营业的当日,店铺都快要被挤爆了。

    因为这些业务几乎涉及到每个百姓,商人跑来询问,富户跑来询问,将士们也都跑来询问,包括那些想要买房的文人们。

    “杨员外可是随时凭借户籍和这份契约来我解库铺将钱取走,亦可以花点运费,我们会派专门的人将钱送到杨先生指定的地方。”

    只见樊正站在门前,拱手向一个商人拱手道。

    “明白。明白。”

    那杨员外连连点头,又拱手道:“不过这钱暂时先存放在你们解库铺,等到时我需要的时候,再过来取。对了,能不能分几次取。”

    樊正笑着点点头道:“都是可以的。”

    “那就行。”

    杨员外又拱手道:“我先告辞了。樊公子免送。”

    “杨员外慢走。”

    这杨员外来到后巷刚准备上马车,忽听一人喊道:“杨老弟。”

    杨员外回头看去,见识徐庆年,赶忙拱手道:“原来是徐兄。失敬!失敬!”

    徐庆年上得前来,问道:“杨老弟最近急需钱么?”

    杨员外瞧了眼手中的契约,见也瞒不住,于是道:“也不是急需钱,就是想将我造纸作坊再扩大一些。”

    徐庆年惊讶道:“杨员外那造纸作坊已经够大了,怎还要扩大?”

    杨员外道:“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很多商人都打算扩大自己的买卖,如今可不同以往,以前想要多赚点钱,先得将官府喂饱,然后又怕树大招风,被人盯上,现在不一样了,有皇庭在,可以保护我们的正当权益,赚多少是咱自己的。”

    徐庆年道:“你就不怕交税么?”

    杨员外呵呵道:“徐兄,如今的税是多赚多交,少赚少交,那我宁可多交一点,就盼着老天能给我这个机会。”

    “这倒也是。”

    徐庆年呵呵笑道。

    杨员外又道:“我还有点事,就先告辞了。”

    “行行行!”

    徐庆年道:“杨员外慢走。”

    杨员外走后,徐庆年身边的随从突然走上前来,“老爷,看来这问题还是出在公检法身上啊!”

    徐庆年点点头道:“以前要没点关系,谁敢挣太多钱,但现在不一样了,除税务司以外,官府无权问任何人要钱,而税务司又是自主申报,等于你不逃税,就没有人问你要钱,这些商人自然就想着将买卖做大。”

    那仆从道:“还有那些富户,也想着多买一些土地。”

    徐庆年点点头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咱可不能让樊家小子将钱都赚了去,你去弄几份马家的契约,瞧瞧他们是怎么干的,咱们也学着来,只要咱们的条件跟他一样,就凭咱们在河中府的人脉,咱也不怕他。”

    “是。”

    这外面热闹,但皇庭也没有多清静,来此诉讼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但全都基于民事诉讼。

    张斐现在的工作就比较佛系,就是去法学院上上课,以及跟四小金刚讨论案情,所有精力都放在培养人才上面。

    不过最近,他更多是跟四小金刚在一起,因为他们马上就要出门。

    会议室。

    “老师,前日有一桩官司,我们四个商量了一整日,也不知道该如何判。”

    蔡卞言道。

    “是吗?”

    张斐饶有兴趣道:“现在还有你们不会的案子,是什么案子?”

    上官均解释道:“也是一桩契约纠纷,借债人希望能够提前还款,但债主却认为他提前还款是在违反契约。”

    张斐笑道:“世道变了,竟然还有提前还钱的人。”

    叶祖恰道:“我们询问过,主要是因为马家解库铺的利息比当下的利息要低一点,借钱也日常方便,那借债人就希望将房屋抵押给马家解库铺,借钱出来,先偿还旧债,这样就比较划算一些。”

    张斐问道:“契约上可有写明违约的代价?”

    “没有。”

    “可有约定还款期限?”

    “有。今年十月。”

    “那你们怎么看?”

    四小金刚面面相觑。

    蔡卞道:“这提前还钱也不是坏事,理应是可以的,但若是基于契约原则,确实也是违反契约。”

    叶祖恰补充道:“如果提前违反契约不算违约,那么提前要债也就不算违约。”

    张斐点点头,道:“既然是违反契约,同时债主不愿意接受他提前还钱,也不愿意私下和解,那么皇庭只有两种判决,要么不准提前还钱,要么给予违约惩罚金。”

    说到这里,他轻轻挠头,“虽然在京城的放贷,有提到过提前还款的违约金,但我们并没有相关律法,不过我们可以借此案完善,这就要看是什么借贷,如果只是邻里之间的普通借贷,我们可以更偏向于借贷人,但如果是从专门的解库铺借贷,我们就要更偏向债主。”

    上官均问道:“这是为何?”

    张斐道:“因为普通借贷,提前还款对于债主造成不了任何损失,反而是一种守信的表现,因为债主并非是以此盈利,但商业借贷不同,商人就是要赚钱盈利,也许人家就是看你借的久,才没有借给别人,提前还钱就可能会伤及到债主的利益,在民事诉讼,我们皇庭是要捍卫个人正当权益,故此对于双方利益就要进行权衡。”

    蔡卞道:“此案的债主就是解库铺,他就是知道对方是想去马家解库铺借钱,故此才不愿意接受。”

    张斐稍稍点头,又问道:“那还款方式呢?是每月偿还一部分本金和利息,还是只偿还利息。”

    蔡卞道:“每月本金和利息一块偿还。”

    “金额多少?”

    “一百二十贯。”

    “这钱也不算少啊。”

    张斐思索半响,“这样,如果是跟京城房贷一样,每月偿还本金利息,就必须以欠债余额的百分之三作为违约金,但如果是每月只还利息,那就罚处三月利息。

    但是你们要申明一点,违约金就只适用于商业借贷,而不适用于普通借贷,普通借贷可以随时提前还款,就只算当月利息。

    此外,你们还要说明一点,这适用于提前还钱,但不适用于提前要债,律法规定,就是不能提前要债。”

    “是。”

    “你们先别急着点头。”

    张斐道:“老师说得也不一定是对的,司法追求的细致和合理,你们也可以自己去算一算,基于借贷年限、金额、利息,将这违约金定在更为准确合理的范围内。”

    “这能算得出吗?”

    “差点忘记你们都是一群文科生。”

    张斐一翻白眼,“自己算不出,那就去找人算,我们与河中府律师事务所不是有合作的吗?你们这脑袋怎么越学越木讷了,这样下去,我怎么放心你出门。”

    “是。学生知道了。”

    “蔡京。”

    张斐又向蔡京道:“在判决之后,你立刻针对此法写一篇文章,公布于众,建议他们尽量写明有无提前还款的违约金,也让百姓确定这一点再借。”

    “学生知道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

    “老师慢走。”

    四小金刚立刻起身。

    刚刚出门,忽见一道倩影走了过来,正是高文茵。

    “夫人,你怎么来了?”

    张斐微觉有些诧异,高文茵一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少来这里。

    高文茵道:“你不是说让我准备一些礼物,今儿那马家解库铺开张,这礼物都已经准备好了,而且如今天色也不早了,所以我就过来问问。”

    “对哦!”

    张斐拍拍脑门,“我差点都将这事给忘了,果然我只适合收礼啊!”

    说着,他又看向许芷倩,“许主簿,这是你的失职哦。”

    许芷倩更是将此事忘到九霄云外,道:“这种事你也从未指望过我啊!”

    “倒也是的。”张斐道:“你就是上庭积极。”

    许芷倩小吐香舌,这的确是事实,这种普通应酬,她哪会记得,即便记得,都不一定会说,她方才也一心在考虑提前还钱的事。

    张斐马上跟着高文茵回家,换了一身衣服,然后赶往马家解库铺。

    “三哥来了。”

    见到张斐,樊正立刻迎了出来。

    张斐道:“抱歉!抱歉!公务太繁忙,我们来晚了。”

    “无妨!无妨!”

    樊正伸手道:“三哥,快快里面请。”

    张斐一看店铺里面这么多人,于是就问道:“对了!衙内他们可来了?”

    “在左厢房喝酒。”

    樊正说着,又拉着张斐到一边,“三哥,你能不能先别去找衙内。”

    张斐愣了下,“怎么?你还安排了工作给我?”

    “不不不!”樊正诚惶诚恐道:“我只是希望三哥能去后堂安抚一下那元学士,他可是一早就来了,而且非常紧张,你这不来,我都不敢去。”

    张斐笑道:“是吗?”

    樊正道:“元学士好似认为这做买卖,一天就能赚个几千贯,可是这怎么可能,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张斐呵呵笑道:“好好好!我去看看。”

    马家解库铺内堂。

    “元学士,你这老是走来走去,不嫌累么?”

    张斐望着面前来回踱步的元绛,不禁笑问道。

    “你喝你的茶,别管老夫!”

    元绛挥挥手道。

    张斐也非常听话,端起茶杯继续喝了起来,又听元绛在那喃喃自语,“这外面动静不小,今儿应该收成不错吧。”

    张斐张了下嘴,到底还是忍住没说。

    其实今日最紧张的可不是在外迎客的樊正,他虽然年轻,但也见过大场面,真正紧张是坐在里面干等的元绛,因为此番合作,是等于将新政的大部分任务下放给商人,而他来河中府,就是要执行新政的,马家解库铺能否成功,将直接影响到他的政绩,也会用想到王安石。

    过得一会儿,忽听得吱呀一声,只见樊正走了进来,元绛顿时一个飞扑过去,“怎么?有多少人借钱。”

    樊正偷偷瞄了眼张斐,张斐点点头,示意他如实说。

    樊正如实道:“还算不错,我们共借了十笔出去。”

    “这么多?”

    “这么少?”

    元绛和张斐几乎同时说道。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元绛纳闷道:“这多吗?”

    张斐道:“这不多吗?”

    “才十笔,哪里多了?”

    元绛不解道。

    张斐立刻道:“樊大,你真是不会说话,你就告诉元学士,这相当借了多少个农夫的钱。”

    樊正道:“我们一共了借了三百来贯出去,差不多约等于五十个农夫的借贷。”

    张斐道:“这不到一天功夫,就借了五十个农夫,这还不多吗?再加上这还是开张第一日,已经是非常惊人的数目。”

    樊正也点点头,“其实有很多人是想来借钱的,只是还不大放心,都在考虑,但往后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啊!”

    元绛坐了下来,“我是要拿利息出来交差的。”

    他要的不是你做买卖的数目,而是要一个令人震惊的数目,因为这是朝廷的买卖,必须能够给人感官上的刺激,借给几千贯,跑去朝廷邀功,那会被人打出来的。

    张斐呵呵道:“元学士,利息是怎么都交不了差的。”

    元绛诧异道:“你这话怎么说?”

    张斐道:“你就是一年借十万贯出去,这利息也才两万贯,我听说城里那些大财主,卖个酿酒资格,都得两万五千贯。”

    樊正诧异道:“才两万五千贯?”

    张斐问道:“你樊楼花多少?”

    樊正道:“一年至少六万贯。”

    张斐猛抽一口冷气,又看向元绛道:“元学士,这点利息怎么交差?况且咱们还是讲究细水长流,这本钱兴许一年都还回不来。”

    元绛道:“当初不是你说能行吗?”

    “我说得是种税得税。”

    张斐道:“外面那些人借钱是为啥?是为了做买卖,一方面,他做买卖就得赚钱,赚钱就得交税,另一方面,他们得雇人,雇人都得给工钱,拿着工钱的人也得交税。税才是关键,如今外面那些大地主都想明白了,正处心积虑地对付税务司。”

    元绛张了下嘴,旋即又看了眼樊正。樊正心领神会,“若元学士没有别的问题,我就出去忙了。”

    “去吧!去吧!”

    樊正一走,元绛就向张斐道:“你可不忘记,王介甫还等着咱们的政绩。”

    张斐道:“我没有忘记,能收得上这么多税,全凭新法,只不过不是依靠新法直接得利,这新法更像似种草,去养着牛,牛在耕地种出粮食,只要财政改善,那就行了呀!朝廷可不会管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元绛道:“以前可以这么说,但是我刚刚收到消息,目前朝中,有很多人认为汴京和河中府的成功,是在于公检法,而非新法。”

    哇!你这消息忒也不灵通了,现在才知道。张斐故作诧异道:“真的吗?这法令和政令本就是缺一不可,没有可争论的。”

    元绛叹道:“朝中之事,非你想得那么简单啊!”

    张斐道:“我只知道,这财政改善,咱们都有政绩,回到朝廷,咱说得话就是权威,咱说是新法,就是新法,是公检法就是公检法,财政不改善,咱们连张嘴的资格都没有,只有挨骂的份。”

    “这倒也是。”

    元绛点点头,道:“其实现在回头来想想,青苗法只能抑制土地兼并,可要说以此法来改善财政,也真不过是痴心妄想啊!”

    张斐微微一笑,你老现在才知道啊!道:“不过元学士若想弄点动静出来,也不是不行的。”

    元绛忙道:“你有何办法?”

    张斐道:“这里的收入,是细水长流,若不懂种税之理,也难以明白其中玄妙。但这种收入刚好符合官府的一些零碎支出,元学士可以将部分官府的支出,都算在这解库铺,每月来此领一些钱,那边就可以将更多的财政直接用于朝廷,那么在朝廷看来,这账目就会变得更加好看。”

    元绛听得眼中一亮,“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而且这能够有效防止官府贪污腐败。”

    张斐笑着点点头。

    元绛顿时转忧为喜,“还是你小子机灵啊!”

    “子由!你说他们当初会不会只是虚晃一枪?”

    范镇站在街对面,望着门庭若市的马家解库铺,神情稍显郁闷,又向一旁的苏辙问道。

    苏辙道:“晚辈倒是不觉得他们这是虚晃一枪,晚辈认为他们应该是早有预谋。”

    范镇道:“那就是虚晃一枪,故意引诱我们来打官司,让乡绅去解决青黄不接的问题,然后将常平仓的钱投到这里来。”

    苏辙摇摇头道:“这晚辈倒是不认同,因为就算乡绅反悔,官府其实也没有办法,提举常平司还得向那些百姓放贷。”

    “这倒也是。”

    范镇抚须点点头,“但总感觉是白忙活一场,呵呵。”

    苏辙沉吟少许,道:“范学士应该知晓,晚辈是非常反对青苗法的。”

    范镇点点头。

    苏辙又道:“而晚辈反对青苗法,原因是在于晚辈光借钱给农户,想要改善财政,是决计不可能的,官府只能强制借贷,垄断借贷,如此必会伤民,但如今有公检法存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青苗法在晚辈眼里,已经是无伤大雅。”

    范镇想了想,突然看向苏辙,“好你个苏子由,你还是在暗指老夫白忙活一场啊!”

    苏辙赶忙解释道:“晚辈绝无此意,其实范学士的那场官司,还是很好的推动了公检法的进步,正是因为那场官司,才让我们都知道,皇庭是可以阻止青苗法企图垄断借贷。”

    “你呀!与你兄长真是越来越像了。”

    范镇笑着摇摇头,又叹道:“但可惜王介甫又打算在东京东路推行青苗法,而这一回他不打算先在当地建立公检法。”

    苏辙呵呵两声:“王学士若肯听劝,也就不会急于颁布这青苗法。”

    登州,检察院。

    相比起河中府一日三修,日益壮大的检察院,这登州检察院,真是愈发的破旧不堪,大门外更是门可罗雀,毫无生气可言。

    苏辙自从去到河中府担任检察长以来,很多时候忙得是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而登州检察长范纯仁,则是闲得天天在衙里练字,寄情于书法、文章。

    这时,一个老仆从走了进来,“启禀老爷,方才府衙那边传来消息,黄县知县邓广远致仕回家去了。”

    范纯仁立刻停下笔来,“为何?”

    那老仆道:“因为邓知县也想效仿欧阳知州,阻止青苗法在黄县执行,并且以官职相要挟,结果朝廷就让他致仕回家。”

    “真是岂有此理!”

    范纯仁将笔往笔架上一扣,“他王介甫莫不是想一手遮天。”

    说着,他又向老仆道:“对了!我递去府衙的诉讼,可有回音?”

    那老仆点点头道:“方才府衙那边派人来,就是来说此事的,府衙那边以黄县一事为由,表示府衙不予受理。”

    范纯仁闭目一叹,过得半响,他突然偏头看向身旁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书童,“为师是远不如你三哥啊!”

    这个书童不是别人,正是方云。

    当初他来登州时,张斐就拜托范纯仁,照顾一下方云,让她免受欺负。范纯仁虽然答应,但他其实并不喜欢方云,对方云一案,他与司马光的看法是一样,方云就是属于谋杀亲夫,虽然从法律上,你可以为方云脱罪,但事实上,大家心里都有数。

    他们这些人更在乎内在道德品质。

    但经过一番考察后,他发现方云心里还是挺善良的,又渐渐相信张斐那一套说法,她也是被逼到绝路上,一时想偏了,后来又发现方云一直在努力学习律学,于是就收方云为徒。

    方云抿了下唇,怯怯道:“学生.学生倒是不这么看。”

    范纯仁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方云忐忑地瞧了眼范纯仁。

    范纯仁笑道:“你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方云道:“学生听说三哥去河中府,还有检察院、警署随行,但老师在这登州,就只是一个检察院,自难发挥公检法的威力。”

    范纯仁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他来这里两年多,是毫无建树,要知道他比苏辙还要刚正不阿,但问题是登州没有皇庭,没有警署,光一个检察院,是屁用没有,他去官府行使检察权,府衙总是找各种理由搪塞。

    检察院起诉又得要证据,他又没法查到证据,直接就陷入死循环,别说民事诉讼,刑事诉讼也轮不到他来管。

    唯一令他欣慰的,就是苏轼的来信,那字里行间是充满着沮丧的乐观,至少证明不是他的问题。

    但随着河中府公检法的大获成功,范纯仁有些沉不住气了,那边那么热闹,我却在此虚度光阴,真是急死个人啊!

    “唉没有办法,谁让掌管司法改革的是那司马君实,就他那瞻前顾后的性格。”

    话说至此,范纯仁又停住了,道:“但再怎么也比王介甫那急性子要好,明明河中府的情况不错,他偏偏不等公检法,要急于推行新政,等着看好了,这必然是会出问题的。”

第六百二十章 治大国如烹小鲜

    其实登州、扬州的情况,已经充分说明王安石心中的委屈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范纯仁和苏轼的能力,那是毋庸置疑,而且他们在各地都还有着广泛的人脉,然并卵,范纯仁在家写文章,苏轼在外泡妞,真是连泡都没有冒出一个来,可见要建立起公检法真不是一件易事。

    得玩一些手段,同时官府内部,还得有人配合你。

    河中府的成功,并非看到的那么简单,在张斐去之前,赵顼、司马光就给他送了一份大礼,也就是种谔与陆诜的官司。

    这一次庭审,是彻底稳定住武将,后来抚恤金一事,又稳定住了士兵。

    公检法才慢慢站稳脚跟。

    最初苏辙也不敢那么嚣张,事事都还先张斐商量,后来公检法的权力稳固之后,检察院才慢慢发挥作用,带上十几个人跑去官府查账。

    不过目前河中府正在发生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就是这民事纠纷是与日俱增,而刑事案件,却在急剧减少。

    此二者一増一减,都是因为皇庭。

    河中府的百姓,渐渐明白什么是民事纠纷,什么是刑事纠纷,民事纠纷的话,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受到刑罚,而且皇庭还能强制执行,以前不可能去到皇庭诉讼的纠纷,现在也会去皇庭诉讼。

    也正是以为如此,导致刑事案件在急剧减少,首先,权贵、官宦子弟心里都清楚,这要是违法,肯定也是死路一条。

    除非你能够同时贿赂公检法三大部门,少一个也不行。

    这难度太高了。

    其次,那些强人心里也清楚,就目前皇庭的审案方式,要犯下刑事案件,这罪只会重,不会轻,因为你祖宗十八代,可能都会被问出来,就连那些官员们都招架不住。

    张斐当然非常乐意见到这种状况,他就可以更多的精力放在法学院,同时让蔡卞他们得到更多的历练。

    经过年初这几个月高强度训练,张斐也认为该让他们出去闯一闯。

    会议室。

    “经过我们与事务所的讨论,最终确定违约金定在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更为合适,同时根据放贷的计算,三年之后,就只需要偿还百分之一的违约金,这能够确保债主的利益,因为除房贷之外,其余借贷,都不会达到三年之久。如果每月只还利息,违约金以一月到三月的利息作为赔偿是最为合适的。”

    “你们算过就行。”

    张斐点点头,“拟写出一份具体的条例给我。”

    “是。”

    “好了!”

    张斐又道:“解决完此事,就该你们出门,看看你们能否独当一面。”

    四小金刚闻言皆是非常激动。

    张斐道:“蔡卞去解州,上官均去平陆县,解州掌管解盐,而平陆县则是交通要冲,全都是至关重要的战略要地,你们可都得给我打起精神来。”

    “老师请放心,我们一定不会令老师失望的。”

    上官均赶忙保证道。

    蔡卞也是一个劲地点点头。

    张斐又向蔡京道:“蔡京,你就累一点,两边跑,皇庭与当地官府之间的交涉,都交由来你处理。”

    上官均道:“其实.其实我们也会与官府打交道,不需要蔡大这么累。”

    张斐呵呵道:“要只是打交道的话,那就好了,你们是去削弱别人的权力,这不是一件讨人喜的事,而蔡京一直在负责处理此类事,交予他,为师最为放心,你们就只需要专注审案就行。”

    蔡京拱手道:“学生定不辱使命。”

    说罢,他又道:“但是最近有很多商人在与商量,来皇庭门前开店一事。”

    随着皇庭站稳脚跟,来这里开店的人是越来越多,包括河中府第一大牙行,都跑来这里开了一个分店,并且与皇庭有合作,专门负责帮皇庭鉴定一些财物的价值。

    现在皇庭的收入非常高,几乎不需要官府拨钱,同时还有很多余钱发给证人,助审团。

    张斐道:“全部交给征文。”

    “学生明白。”蔡京点点头。

    张斐最后看向叶祖恰,“叶祖恰,你就暂时留在河中府。”

    “为什么?”

    叶祖恰激动道:“老师莫不是认为我不如他们?”

    “你在想什么?”

    张斐道:“要是你们都走了,那河中府怎么办?”

    叶祖恰唯唯若若道:“河中府不是有老师在吗?”

    张斐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是,老师白天六个时辰审案,晚上六个时辰去法学院上课,你们回来还想不想见到老师。”

    叶祖恰讪讪道:“学生知道错了。”

    张斐道:“你暂时就留在河中府,白天六个时辰审案,晚上六个时辰上课。”

    “啊?”

    叶祖恰顿时哭丧着脸,泪眼汪汪地看着张斐。

    张斐哼了一声,又道:“你们几个将会轮流在各地审案,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因为为师来此的任务,是要建立起公检法制度,而不是让你四个光芒万丈,木秀于林,你们要记住一点,公检法这个制度才是关键,你们要做到的事,就是你们走了,制度如常,所以,收起你们英雄主义。”

    “是,学生知道了。”

    叶祖恰听罢,这才稍稍放心,原来是轮流出外,自己只是比较背,排在后面,可转念一些,或许是老师太看重我,所以才留我在河中府大本营。

    殊不知,张斐就是知道他心高气傲,故此才将他留在身边,多打磨一下。

    张斐又道:“你们一人去法学院挑选八名学生协助你们,而这八人的成绩,也是我考核你们的成绩之一。”

    上官均道:“不是应该考核我们的判决吗?”

    “那只是最基本的。”

    张斐道:“听明白了吗?”

    “学生听明白了。”

    “快去准备吧。争取早点出门,哦,如果太早的话,就不要来打扰为师睡觉,你们都不是三岁小娃,应该不需要为师送吧?”

    “不需要,不需要。”

    “去吧!”

    “学生告退。”

    四小金刚出去之后,许芷倩开口道:“张三,你真的放心他们吗?”

    张斐点头笑道:“首先,我对他们很有信心。其次,青黄不接马上到了,他们必须出门了。”

    许芷倩道:“但是一些复杂的案件,他们可能处理不好。”

    张斐道:“蔡京知道怎么做的。”

    正当这时,李四来到门前,“三哥,那京兆府吕知府来了。”

    许芷倩微微蹙眉道:“吕知府来此作甚?”

    他们与吕公孺就只是见过几次,没有什么交情。

    张斐眼中闪过一抹笑意,“肯定不会是来找我探讨法制之法的。”

    许芷倩瞧他一眼,“你猜到他来的目的?”

    张斐耸耸肩,笑道:“应该是求我去京兆府推行公检法吧?”

    许芷倩一翻白眼道:“白日做梦。”

    张斐道:“我还不一定答应呢。”

    来到厅堂,张斐跟吕公孺寒暄几句后,便问道:“不知吕知府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吕公孺抚须笑道:“河中府谁还敢吩咐你张大庭长。”

    “哪里!哪里!”

    张斐谦逊道:“吕知府言重了,张三愧不敢当。”

    吕公孺又道:“但是你可不是河中府的大庭长,而是整个陕西路的大庭长。”

    许芷倩一怔,难道他方才不是开玩笑的?

    张斐故作诧异道:“请恕张三愚钝,不知吕知府此话何意?”

    吕公孺道:“我是想来问问你,你们公检法何时去京兆府。”

    许芷倩彻底傻眼了,还真是如此。

    但是这真的很不政学啊!

    地方官员都对公检法畏之如虎,怎么可能上门来请。

    张斐当即苦笑道:“吕知府也看见了,连平陆县、解州的公检法都没有完全建立起来,我这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样啊!”

    吕公孺皱了皱眉头。

    张斐瞧他一眼,试探道:“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说?”

    吕公孺一怔,道:“你但说无妨。”

    张斐道:“张三斗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吕知府应该不想我们去才是啊!”

    许芷倩默默点了下头。

    吕公孺瞧他一眼,抚须呵呵笑了起来。

    张斐问道:“吕知府为何发笑?”

    吕公孺道:“你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推心置腹,也不瞒你说,京兆府的确有很多人不想你们去,但是京兆府离河中府不过百里路,河中府发生的一切,京兆府的百姓也都已经听说,他们可都盼着你们去。

    尤其是在税务司颁布新税法后,这京兆府已经变得动荡不安,从而引发出很多纠纷,一些百姓用你们皇庭的判决,来阻止官员的执法,这长久下去,必会生乱。”

    原来如此。许芷倩眼中闪过一抹喜色,俏丽的脸蛋上也洋溢着一丝丝骄傲。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其实这句话也可以翻译成,屁股决定脑袋。

    这同是陕西的百姓,凭什么你们能够享受法制之法,少交这么多税,我们就享受不了,这谁忍得了啊!

    京兆的百姓、士兵都开始质疑官府的判决,同样一桩诉讼案,你这判得跟皇庭不一样啊!你们还打人,太没天理了。

    关键,张斐是陕西路大庭长,这京兆府的百姓,其实是有权上皇庭申诉的,目前公检法在河中府这么强势,京兆府的官员也有些畏手畏脚。

    这给京兆府的治理,添加了很大的难度。

    尤其是新税法出来之后,京兆府就闹得更凶。

    吕公孺已经预见到这种情况,他此番赶来河中府,就是来考察公检法的,准备让公检法去京兆府。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这里面也有张斐一份功劳,就是张斐暗中派人去怂恿京兆府的百姓。

    你请我呀!你不请我,我怎么去,又拿热脸去贴你们的冷屁股?张斐面露为难之色,问道:“那依吕知府的意思,这事该怎么办?”

    吕公孺道:“明年!明年公检法必须去京兆府。”

    “明年?”

    张斐凝眉沉思着,心道,这吕家可真是没有一个糊涂人啊!道:“我尽量。毕竟我身边没有多少人。”

    吕公孺微微笑道:“什么时候去,当然是以大庭长为主,本官也已经向大庭长说明这些问题,如果以后出问题,大庭长也得为此负责啊!”

    高!张斐偷偷伸出一根中指,“行,明年。但也得下半年。”

    吕公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为什么选明年,很简单,就看今年河中府的税收,如果税收上去了,那京兆府的官员,是再也没有理由拒绝公检法。

    如果不行的话,张斐想去也去不了。

    而张斐的打算非常简单,就是不破不立,他不可能去京兆府再打一遍,这谁受得了,他先暗中去鼓动百姓,给当地官府制造困难,逼迫他们接受公检法。

    所以他还是有些犹豫,治大国如烹小鲜,这火候不够啊!

    转运司。

    “蔡知府,你急着找我,是发生了什么事?”

    元绛很是紧张地看着蔡延庆。

    如今可是关键时刻,别出乱子啊!

    蔡延庆道:“元学士,你老实说,韩寺事到底多久才能到。”

    元绛愣了下,“你问这个作甚?”

    “因为现在很多人都盼着韩寺事早点来。”蔡延庆道。

    “为何?”

    元绛惊诧道。

    蔡延庆小声道:“我方才听说,乡里许多大地主打算反悔,不打算以一分五的利息借贷。”

    “是吗?”

    元绛眉角一扬,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蔡延庆道:“因为他们认为官府之前只是虚晃一枪,让他们低息借贷给农夫,稳定住乡村,官府则是将更多的钱寄给利息更高的商人、富户,再加上目前借贷的商人、富户与日增多,故此他们不愿意低息借贷。”

    元绛皱眉道:“可是那些乡绅会容许他们胡来吗?”

    蔡延庆道:“他们只是约定利息不超过一分五,但他们可以选择不借,这并不违反约定,如今很多大地主也是将更多的钱投入到自己的商铺。”

    “我就知道。”

    元绛一拍桌子,激动地站起身来,“他们不会真的低息借贷,好啊,好啊!”

    蔡延庆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元绛神色一变,道:“蔡知府有何看法?”

    蔡延庆道:“目前大家都在歌颂公检法,我觉得这是咱们官府赢得民心的一个好机会。”

    “蔡知府与我想得一样。”

    元绛又坐下来,低声道:“不瞒蔡知府,不仅仅是河中府的人这么认为,朝中许多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风光全让公检法给抢走了,我就是在等这一刻,一旦他们内部不和,我们就趁虚而入。”

    蔡延庆道:“但是真正需要借贷的,多半都是贫农,他们也不一定还得起,元学士对此可有准备?”

    元绛道:“我是这么打算的,不直接借钱,而是给他们找生计,我们不是要兴修水利,就专门选在这青黄不接时,去修水利,官府能省些钱,百姓也能得到一些生计,不至于去借高利贷。”

    蔡延庆道:“但是这几月都是农活最为忙碌之时,如果让他们去修水利,这农活又怎么办?”

    元绛一怔,不禁眉头紧锁,“这我倒是没有想到”

    说着,他又向蔡延庆问道:“蔡知府有何妙策?”

    蔡延庆道:“我以为既可以帮他们找生计,也可以借钱给他们,这农活的多少,是在于自家农田的多少,农田多一点,那咱们就借钱给他们,虽然提举常平司将钱都投到马家解库铺去了,但我们可以借盐钞给他们,让他们拿着盐钞去买自己所需,如此一来,就可以让更多人习惯于用盐钞。而那农田少的农户,就可以帮他们找生计。”

    他虽然一直非常低调,但他也只是避免卷入双方的斗争中,而对于河中府变化,他可是一直关注,也在研究。

    “此策甚妙。”

    元绛呵呵道:“就这么干。咱们官府被公检法打压了一整年,也该露个脸了。”

    蔡延庆笑道:“这不是你心甘情愿的么。”

    元绛心虚地瞟了眼门外,低声道:“我心甘情愿,是因为要借公检法为新政打下基础,但最终百姓看到的,还是那富丽堂皇的屋檐,这一笔买卖其实咱不亏,只不过是先抑后扬。”

    蔡延庆苦笑道:“可惜王学士等不及了。”

    “人在高处不胜寒,他也有他的难处啊!”

    元绛叹了口气,似也不愿就此多谈,又道:“对了,这与韩寺事有何关系?”

    蔡延庆道:“如今那些大地主现在反而盼着韩寺事早点来,继续执行青苗法,这样他们就可以脱身,免得被那些乡绅盯着,到底很多乡绅还是非常支持这个约定的。”

    元绛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具体又说不上来,忽然,他瞟了眼蔡延庆,“蔡知府有话但说无妨。”

    蔡延庆笑道:“韩寺事来此,肯定是要为我们官府做主,强行推动青苗法,可振声威,那咱们何不将这份大礼留给韩寺事,算是给他接风洗尘。”

    元绛笑道:“甚妙!甚妙!”

    蔡延庆道:“但首先我们得联系到韩寺事,这青黄不接马上就要到了,韩寺事必须在此之前赶到河中府。”

    元绛立刻道:“这你放心,我马上安排人送信给韩寺事。”

    而那边王安石也派出两员大将,吕惠卿与章惇赶往京东东路。

    这章惇可是王安石非常器重的,在制置二府条例司,地位仅次于吕惠卿,原本来说,他们二人都可以独当一面,但这回情况非常特殊,不容有失,王安石一下子派出两员大将。

    由于他们还得赶在青黄不接前,抵达京东东路,二人也是马不停蹄,此时刚刚抵达济南府,说来也真是憋屈,京东东路的治所是在青州,结果欧阳修一道奏章,导致青苗法都无法在青州执行,只能将总部设在离汴梁比较近的济南府。

    “其实新法与公检法并不冲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闹成这样。”

    马车内,章惇叹道。

    吕惠卿感慨道:“关于这一点,其实我们都知道,但是恩师眼中是天下苍生,是富国强兵,而他们则是视恩师为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他们不但不愿意配合我们新政,同时故意刁难我们。如果继续等下去,新政迟早被废弃,然而,财政危机,已经是迫在眉睫。”

    章惇点点头道:“是呀!就常理而言,也应该是他们配合我们的,毕竟财政才是最重要的。”

    吕惠卿道:“这回咱们一定要完成任务,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正当这时,只听得车外有人道:“来了!来了!”

    “是不是?”

    “不会弄错了吧?”

    吕惠卿掀开车帘来,但见远处的府衙门前站着一大群官员,翘首以盼,当见到掀开车帘的吕惠卿,顿时激动不已。

    这是章惇不曾想到的。

    因为在一年前,各地都有不少官员反对新政。

    但此一时彼一时。

    二人下得车来,被一群官员拥护到大堂,非常热情,唯恐招呼不周。

    吕惠卿非常清楚他们为何会这么热情的迎接他们,原因很简单,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寒暄过后,便拱手道:“诸位,我与章检正此番来到京东东路,其主要目的就是推行青苗法,严格来说,这是青苗法的第一次试行,因为在河中府,青苗法是受到公检法阻碍,甚至于官府的政令,难以得到执行.。”

    济南知府李恭建道:“我怎听闻,新政在河中府非常成功。”

    吕惠卿苦笑道:“不瞒李知府,今年青苗法才会在河中府执行,这成功从何谈起,不过公检法倒是取得不错的成果,并且还驳回官府为推行青苗法所下达的政令。”

    李恭建道:“公检法驳回官府的政令,这都是真的?”

    吕惠卿点点头道:“此事千真万确,最终官府被迫改变青苗法的一些条例,不过朝廷也已经派韩寺事前往河中府调查此事。”

    “这成何体统,官府的政令能被一个掌管司法的官署驳回。”

    “是呀!这么做的话,不全都乱套了吗。”

    一众官员纷纷表示不满。

    其实他已经听说河中府的情况,而且就是吕惠卿派人来传得消息,故而才会转变支持新政,这公检法一来,他们就要靠边站,这谁受得了啊!

    吕惠卿道:“诸位之所以新政在河中府取得成功,乃是有人在京城散播谣言,说新政在河中府取得成功,原因是在于公检法,朝廷应该以公检法为先。导致王学士肩负着巨大的压力,如果此行不成功的话.。”

    不等他话说完,那些官员便纷纷表示,将全力支持青苗法,用事实戳破那些人的谣言。

    章惇心里有数,虽然吕惠卿有些危言耸听,但能换得大多数的官员支持,这对于推行新政,有着相当大的帮助。

    宋朝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执行效率。

    如果大家是众志成城,那必然是事半功倍啊!

第六百二十一章 没有永远的敌人

    这新法在京东东路的进程,完全与王安石预计的一样。

    整个京东东路,除了如范纯仁那少数保守派骨干成员,其余官员官吏几乎都倒向革新派。

    虽说治国先治吏,但如果大家都支持你,并且是真心实意的以你马首是瞻,这其实也是一种治吏,虽然是不可长久的,但至少可以有一个非常美妙的开局,这对于王安石而言,可是至关重要。

    其实这吕惠卿来此,就是专门负责,向官员们讲述其中利害关系,游说他们全力支持新法,如果青苗法失败,司法改革马上就会降临京东东路。

    到时你们就自求多福。

    这账不难算,你们肯定血亏。

    章惇则是负责,全面推广青苗法,他才是真正的执行者。

    至于他们采取推广新法的方式,就还是通过行政令去驱动。

    他们到来之后,没过几日,就直接在各地颁布他们制置二府条例司制定出来的行政命令,规定凡州县各等民户,在每年夏秋两收前,可到当地官府借贷现钱或粮谷,以补助耕作。借户贫富搭配,10人为保,互相检查。贷款数额依各户资产分五等,一等户每次可借15贯,末等户1贯。当年借款随夏秋两税归还,每期取息2分。

    同时将各地常平仓里面的钱粮作为本钱,全部都用于青苗法。

    这与河中府是有一点点不同,河中府是每年取息两分,而这里是每期,一年有两期,其实就是半年两分息。

    当然,这也是因为河中府那块地没有这边的好,农业也远没有京东东路发达,但是收债,可能会遇到很多问题。

    另外,河中府的关键是盐利,王安石虽然拗,但在理财方面,他其实是很懂得变通的,经过张斐的劝说,他也认同,要改善河中府的财政,关键是在于盐债、盐钞,而不是借贷。

    这也导致河中府的提举常平仓还保留着赈济的钱粮,反正有人借就借,没有人借,那就算鸟。

    其实河中府现在都还没有颁布这条法令,就这方面业务直接下放给商人,让商人替自己放贷,但同时又与马家解库铺签订相互查账条例,使得马家解库铺愿意接受盐债抵押。

    但这其实还是遵循王安石的策略,如果王安石不点头,元绛也不敢这么干。

    然而,随着愈发接近青黄不接的时段,河中府也出现一些问题。

    皇庭。

    “什么情况?”

    张斐与许芷倩来到办公室,向留守在河中府的叶祖恰问道。

    叶祖恰赶忙起身,“我们方才收到一份诉讼,有一农户状告当地乡绅不讲信用,不愿借钱给他。”

    “是吗?”张斐问道:“具体原因是为什么,你们可有问明?会不会是因为对方没有抵押物,亦或者此人信用不好?”

    叶祖恰道:“根据那农户所言,去年他也借了钱,也都按时还了,可今年却借不到了,应该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但目前我们还没有派人去调查。”

    张斐道:“那就派人去调查,我们皇庭是讲证据,不是讲猜测的。”

    许芷倩好奇地问道:“他们当初不是信誓旦旦的保证,从今年开始将以一分五的低息借贷给乡里的农户吗?”

    叶祖恰道:“据我所知的消息,是因为那些大地主眼看官府将青苗钱投入给马家解库铺,再加上他们中不少人,也都在扩大自己的皮革、羊毛、药材等作坊,于是他们就不想以这么低的利息借贷给乡里的普通农户。但这只是传言,未有得到证实。”

    “真是岂有此理!”

    许芷倩气愤道:“我们皇庭当初真不应该相信他们这些人。”

    她是最看不惯这种行为,因为她见过太多太多被这些大地主逼入绝境的百姓,对此真是恨之入骨,所以她是坚定支持王安石,现在也是如此。

    “你在说什么?”张斐苦笑道:“我们当初不是相信他们,而是他们赢了官司。”

    “真是好人没好报,坏人活千年。”许芷倩小声嘀咕了一句,气归气,骂归骂,但她也很能忍,不然的话,许遵早就被她坑死了。

    叶祖恰讪讪道:“说到那场禁令官司,老师也只是否决了官府的禁令,但是对于乡绅地主并没有多少限制。

    根据他们的规定,但凡在乡里借贷,利息不能超过一分五,可没有强制大地主必须得借贷给乡户,就如此案,现在那大地主是不借,而非是要求高息,其实也不违法他们的约定。”

    许芷倩眼眸一转,向张斐问道:“如果违反,我们皇庭又能否介入?”

    张斐沉吟道:“如果违反的话,就是属于民事纠纷,就看得他们是怎么约定的,是否有责任明细,如果没有的话,我们也管不了。但如果不违反,那我们就肯定管不了。”

    许芷倩略显失望,突然灵机一动,“要不,找范学士来问问,那场官司就是他打的,而且他就是其中的支持者,他也应该为此负责。”

    对呀!必须得借此给那些乡绅一些压力,同时降低他们的影响力。张斐稍一沉吟,回头向外喊道:“李四。”

    “在!”

    李四立刻闪现在门前。

    张斐道:“你去法援署请范老先生来一趟。”

    范镇一来,这话都没有说,脸先红了。

    张斐也没有太委婉,直截了当道:“范老先生,我今日请你前来,主要是想问问,乡里借贷的情况,如今已快到青黄不接之时,许多农户的口粮都难以为继。”

    不等他说完,范镇掩面一叹,很是羞愧道:“其实我已经知道此事,也去问过,确.确实有些大地主,对此不太积极,我们正在努力劝说他们帮助乡民。”

    张斐道:“既然范老先生已经知晓,那我也就直说,面对这种情况,我们皇庭并没有太多办法,因为这并不违法,但是当时在庭审,你为那些乡绅辩护时,又是言之凿凿,若又食言,这对大家的影响都不太好。”

    范镇连连点头道:“这我知道,我会再去督促他们。”

    张斐拱手道:“那就有劳范老先生。”

    范镇突然问道:“这事皇庭当真无法介入吗?”

    张斐道:“目前还不确定,因为我们皇庭还未去调查,不过从当下的情况来看,我们皇庭的确很难介入,因为我们皇庭也不可能强制他们借贷给农户,只能说他们当初是怎么约定的,督促他们履行约定。”

    范镇脸上是愁云惨淡。

    其实他一早就知道,这种事是无法长久下去,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今年就会有人反悔,而且人数还不少,从他们最后一句话来看,他其实也没有多少把握。

    事实也是如此。

    当范镇一身正气跑去乡里督促,结果差点被气得吐血。

    那些大地主个个都是人精,话术也是一套一套的,振振有词地表示自己钱粮都投到商铺里面去了,哪里来的钱再借给乡户。

    借钱给人买房、买田,可真是不要太稳,你不还钱,这房田就是归我了,可你说借钱给人吃饭,光听听都觉得可怕,要是没有高昂的回报率,谁愿意借啊!

    关键这么做,是既赶不走青苗法,也动不了公检法。

    话说回来,要想对付青苗法,那我们就得投钱到解库铺,去与马家解库铺竞争。

    不但如此,他们还厚颜无耻地跟范镇商量,能不能去起诉官府,他们认为救济乡户,应该是常平仓的责任,但是官府却将常平仓的钱投给马家解库铺,导致没钱救济乡户,这应该算是失职之罪。

    确实,常平仓是有着几乎等同于无偿救济的职权,就收一点点利息,甚至直接免息。

    范镇心累了,直接表示,这不属于我们法援署的责任,你们要告,你们自个请人去告。

    能把一个如此反对青苗法的人,给逼成这样,也足以证明他们的厚颜无耻。

    当然,凡事也不可一概而论,还是一批有头有脸的乡绅,在按照约定在低息放贷,但是没有这些大地主的支持,他们也是有心无力,他们也不可能将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借贷给乡民。

    思想工作做不通,也只能求问心无愧。

    不过,这些大地主还真跑去皇庭和检察院告状了。

    反正告不了,又不会受到惩罚。

    苏辙是直接被他们给逗乐了,你们还真的是毫无下限,也没有理会他们,因为常平仓主要是职责,还是防止谷贱伤农,高抬粮价,至于说借贷功能,多半只适用于灾荒年间,起诉的理由显然不够。

    那边许芷倩听到他们来告状,更是差点被他们气昏过去,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当即破口大骂,“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他们怎还有脸来此告状。”

    我们不去找你们麻烦,你们还跑来告状。

    张斐瞧她一眼道:“你跟我这么久,怎还这么不专业。”

    许芷倩道:“我难道骂错了吗?”

    张斐道:“当然错了。我们皇庭是不讲什么卑鄙无耻,只讲证据的。这是好事,他们懂得通过诉讼来达到目的,来捍卫个人的正当权益,只不过他们的证据不足罢了。”

    明明不占理,还来起诉,这恰恰就是公检法所追求的,如果心中的道理就能够辨明是非,那还要司法干嘛。

    再卑鄙无耻之人,也有受到法律保护的权力。

    当然,这种做法会令很多人唾弃,但是没有办法,因为如果你反着来,那就一定是一个最坏的结果,谁还没个不讲道德的时候。

    许芷倩还是气不过,哼道:“我就是一个小主簿而已,没什么涵养,我要不骂上几句,我这心里难受。”

    “那你还是继续骂吧。”张斐笑道:“可别气坏我夫人了。”

    说话间,他还把门给关上了,给予许芷倩一个绝佳的发泄环境。

    许芷倩抿了下唇,险些笑出声来,白了他一眼,这心中的怒火稍稍冷却一些。

    正聊着,那李敏突然来。

    “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上我这来。”

    “再忙也不及大庭长忙。”

    李敏先是狠狠拍了一句马屁,旋即又道:“其实我今儿过来,是想向大庭长咨询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张斐问道。

    一直以来,张斐都有给李敏、陆邦兴他们一些暗示,在什么案件,皇庭会是什么态度,会是什么尺寸,但具体能不能打赢官司,还得看他们自己。

    这也是为了帮助他们珥笔成长,毕竟法制之法未有形成成文法律,他们这些珥笔有时候摸不清。

    李敏道:“是这样的,有些客户上门询问我,如果不执行乡里的约定,算不算违法?会不会被皇庭追究刑事责任。”

    许芷倩轻哼一声,将头扭到一边。

    李敏心里一慌,他可是知道这位张夫人脾性,只怪自己倒霉,来的不是时候,没有单独见到张斐。

    张斐道:“那得具体情况,他们是怎么约定的,是否符合契约原则,还得看他们债务明细,债务承担,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刑事责任的,最多也只是民事诉讼。”

    李敏立刻解释道:“当初那场官司,就是大庭长判得,大庭长应该非常清楚,他们的约定其实非常简单,而且又是出自契约原则之前。”

    张斐道:“单看那份约定,应该是不具备强制性的,但你打官司这么久,也应该知道,没有不能打的官司,我不可能给你任何保证。”

    “明白!明白!”

    李敏连连点头。

    府衙!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元绛在大堂中是来回踱步,“当初是他们逼着我们放弃禁令,现在却又倒打一耙,还跑去检察院告我们,当真我们官府就好欺负么?”

    韦应方忙道:“元学士,是皇庭驳回咱们的禁令。”

    “他们也是主犯。”

    元绛怒斥道。

    韦应方见元绛已经暴走,不敢言语。

    关键很多官员也认为那些大地主这么做,太过分了,你们不把我们当做官员也就算了,你简直就不将我们当人啊!

    公检法是你爹,有事没事就跑去告状。

    蔡延庆道:“我倒是有一策。”

    元绛忙道:“蔡知府快说。”

    蔡延庆道:“我们也可以去起诉他们,不遵守约定,将此事闹大,且看皇庭会如何应对?”

    “这主意好!”

    元绛眼中一亮,又道:“但这还不够,这事我们官府也有权力做主,韦通判,你派人督促他们执行他们的约定。记住,一定要招摇过市,咳咳,声势浩大,好让百姓都看见他们的嘴脸。”

    “啊?”

    韦应方这两面人,顿时感到亚历山大。

    元绛皱眉问道:“你不愿意去么?”

    韦应方忙道:“不,下官立刻派人去,派人去。”

    元绛又向卓群道:“卓主簿,麻烦你去一趟检察院,将苏检察长请来,他不是很喜欢来吗?今儿我特地请他来。”

    “是。”

    见到苏辙,元绛二话不说,就是一顿猛虎咆哮,喷的苏辙差点不能呼吸。

    看看!

    快看!

    你们处处维护的大地主,就这德行。

    现在我将钱一挪走,他们也不借了,你们公检法也是深度参与者,你们看着办吧。

    苏辙是哭笑不得道:“元学士,当初那个判决,是皇庭判得,而不是我们检察院,当然,我们检察院也非常支持,且我个人认为这与此事无关。”

    “与此事无关?”

    何春林讽刺道:“苏检察长,你来查账的时候,为何就没有这般洞察力啊!”

    苏辙不卑不亢道:“我只是就事论事,关于乡里的情况,我也听说了一些,但与那场官司毫无关系,因为那场官司是判定官府无权禁止百姓约定一个合法借贷利息,就仅此而已,这是非常合理的,至于他们到时借与不借,并不在此中。”

    “你说什么?”

    元绛道:“要不是当初那场官司,岂会有今日,这青苗钱本就是用来接济百姓的,你左一个为国敛财,右一个与民争利,迫使官府将这青苗钱下放给商人去借贷,如今百姓需要救济的时候,你又跟我说不管你们的事?”

    苏辙理直气壮道:“如果新法真的是为接济百姓,减轻百姓负担,就不应该收取任何利息,亦或者按照常平仓那种极低的利息来接济百姓,如果官府不收取这么高的利息,对方那个约定,就变得毫无意义,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说到底这还是利益,而不是仁政。”

    虽然他也知道大地主的德行,但这并没有改变他对青苗法的看法。

    二分的利,你说接济百姓,那马家解库铺也是在接济百姓啊!

    说得比唱的好听。

    官府要是无息借贷,救济穷人,谁都不会多说半句。

    但官员听得是火冒三丈,鼓着眼,怒视着苏辙,你这分明就是强词夺理,真是就怕流氓有文化。

    苏辙也是毫无畏惧,他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事,但他认为,那些大地主最多也就是不借,这是个人选择,那要官府来的话,可能每个人都必须去借,这更加可怕。

    “你做不了主,我上皇庭说。”

    元绛懒得跟他废话,一挥袖,气冲冲地离开了。

    苏辙毫不在意,笑道:“我们检察院本就是监察,不是做主的。”

    起身拱手一礼,“告辞。”

    “不送!”

    那元绛还真就跑去找张斐,但见到张斐,他可不是发飙,而是向张斐说道:“张三,去年你们公检法出尽风头,而我们官府是颜面尽失,但这可不是长久之策,今年我们官府必须收回失地,重获百姓的信任。”

    张斐点头笑道:“元学士有话但说无妨。”

    元绛道:“无论如何,甚至于我们官府来此诉讼,你们皇庭都不能强迫那些大地主借贷百姓,反而要让他们知道,不借也没事。”

    张斐点头道:“我就是这么做的。”

    “他们已经来问过了?”

    “对。”

    张斐道:“但我也没有假公济私,事实上就是他们并不违法,我们皇庭根本管不着。”

    元绛点点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张斐笑道:“你这是虚晃一枪,又要借贷给百姓了。”

    元绛点点头:“不错,我们官府要借青苗法重获民心,”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当下朝中不少大臣,都认为河中府去年的政绩,都应该归属你们公检法,这使得王学士背负着巨大的压力。”

    张斐笑道:“所以元学士应该赶紧写一道奏章,将这事告知朝廷。”

    元绛一愣,道:“这样可能会有人借题发挥,攻击你们公检法。”

    张斐道:“无所谓,我们公检法并没有犯错,况且也该轮到我们公检法受点委屈了。”

    元绛呵呵道:“这一点是我最欣赏你的,通情达理。”

    “多谢元学士夸奖。”

    张斐又道:“但是借贷百姓,也不是一件轻松的活。”

    元绛急急问道:“你有何妙策?”

    张斐纳闷道:“元学士不会没有想到怎么借,就要这么干吧。”

    元绛道:“我当然是有对策,我只是想问问你是否有更好得建议。”

    张斐呵呵笑道:“这就是张三最佩服元学士的一点,不耻下问。”

    “少废话,有没有?”

    “没有。”

    张斐摇头道:“你让我想个盐债,去投机取巧,这我或许能行,但是你让我正儿八经去借钱给百姓,这我哪会啊!”

    “没有你问什么。”

    “我关心一下不行么。”

    “行了!行了!记住,这回得你配合我了。”

    “明白。”

    张斐是欣然答应。

    怎么配合其实也很简单,跟着官府的脚步走就行了。

    元绛回去之后,就雇佣陆邦兴等几个珥笔,然后向皇庭提起诉讼,告那些乡绅地主未有遵守当初的判决。

    而另一方面,则是派官员去乡里,督促他们立刻以一分五的利借贷给需要的百姓。

    等到官府将声势弄出来,搞得人尽皆知。

    皇庭就以证据不足为由,直接就驳回官府的诉讼,当然,皇庭和检察院都给出相应理由。

    但官府才不管这些,一方面大骂皇庭不负责任,偏袒乡绅地主,另一方更是直接将梁友义他们这些地主、乡绅约到官府谈判。

    结果当然是谈崩了。

    其实很多乡绅也知道自己理亏,但他们就只是一个非常松散的联盟,因共同敌人站在一起,他们都知道这个约束力是很小的,只是说谁也没有想到失信会来的这么快。

    不过他们也都是人精来的,不能承认自己有错,不然的话,这责任不都得他们来背,他们表示我们也有借,只是不可能照顾到每个需要借贷的百姓。

    其次,也没有人违反当初的约定,因为当初就没有约定不准不借,只是大家约定,借贷利息不超过一分五,每个人都有不借钱的权力,你们青苗法也有不借的权力,难道你们青苗法是每个人都必须要借的吗?

    这一番话,说得那些官员是哑口无言。

    当然,他们中很多人是两面人,是跟乡绅站在一边的。

    但元绛不肯罢休,直接下达政令,强制要求那些大乡绅、大地主借贷给百姓,帮百姓度过这个难关。

    大地主们又是直接一纸诉状,直接告去皇庭。

    这都不需要庭审,哪有强逼着人借钱的,你这是毫无根据的,皇庭直接表示官府的政令违法。

    大地主们立刻变得是有恃无恐。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搞笑。

    之前这些大地主、大乡绅还在谋划,怎么干掉公检法和税务司,避免交税,但他们现在却躲在皇庭的羽翼下,冲着官府做鬼脸。

    打我呀!

    你们来打我呀!

    而之前视官府为剥削者的百姓,如今却站在官府一边,希望官府能够为他们讨回公道。

    这就是元绛希望见到的效果。

    虽然再一次被皇庭驳回,但没有关系,这是能赢得民心的。

    不少之前害怕青苗法的百姓,现在也变成支持青苗法,那些大地主真心不靠谱啊!

    靠不住靠不住。

    问题在于,现在该怎么办?

    事情闹成这样,那些大地主也下定决心,干脆就不借,反正也得罪了官府,但对于百姓而言,这比之前就更加糟糕,之前虽然是高利贷,但至少借得到钱啊。

    可是官府又将钱投给马家解库铺。

    而就在这时候,韩绛终于抵达了河中府。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天降猛男?

第六百二十二章 官威大振

    来了!

    终于是来了!

    这可真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将这韩绛给盼来了。

    韦应方他们真是激动地是泪眼盈眶,我们的主心骨可算是来了,不用再受到皇庭的压迫。

    要知道他们在这期间,一直都是憋着的,没有不顾一切去给公检法使坏,就是等着韩绛的到来,只是不曾想,这一等.就是大半年啊!

    他们哪里知道,韩绛这一路上是公费游山玩水,访遍知己好友,好不快活。

    总之,元绛的信不到,他是绝不会现身河中府的。

    因为他表面上是来压制公检法的,但实际上又不是,他早点来,他也干不了什么,因为他心里非常清楚,公检法后面不但有司马光,还有官家在,那就会相当尴尬,也令王安石和张斐这一出戏唱不下去。

    在收到元绛的来信后,他立刻快马加鞭,赶到河中府。

    可是韦应方他们都还被蒙在鼓里,真是非常热情地招待韩绛。

    “韩寺事,屋里请!”

    “请。”

    入得厅堂,但见阔气的厅堂中间摆放着一张大方桌,但桌上的酒菜,并非事什么山珍海味,就是普通的宴席。

    韩绛看在眼里,心道,就知道这口饭不好吃啊!

    “卓主簿,你是怎么办事的,怎能用这等普通的酒菜招待韩寺事。还有,怎么连一个歌妓都没有。”

    韦应方当即怒斥卓群,还左右看了看,别说歌妓,连个女婢都看不到。

    要知道这宋朝的标准宴席,必须是要有歌妓作陪,因为宋朝文人无论忠奸,都非常好词酒文章美人,是没有美人不成席,当然,如司马光、王安石这种“变态”级别的自律,自不在讨论范围内。

    卓群委屈道:“公使院那边就只拨了这么多钱,下官也!”

    “岂有此理,我找他们去。”

    “哎!韦通判请留步。”

    韩绛赶忙拦住韦应方,“这财政不好,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无妨,无妨,大家请坐。”

    他在在洛阳等地吃尽山珍海味,现在还就想吃点清淡的。

    “韩寺事先请。”

    蔡延庆赶忙道,故作避开这个话题。

    但这怎么可能,这口怨气憋了这么久,坐下之后,韦应方就借此抱怨道:“韩寺事,原本咱河中府可不是这样的,财政再怎么困难,这一顿宴席的钱还是拿得出,这都怪公检法来了,不管我们官府干什么,那检察院都跑来查账,导致这大小官员都如同惊弓之鸟,让他们拨一文钱出来,都得犹豫半天,惹得不少京城来的使官是大为不满,还望韩寺事到时回京后,帮我们解释一番。”

    元绛听到这话,顿时喜上眉梢,这倒是好事,下回咱们就按这个标准来。

    他跟司马光一样,也是一个节约派。

    其实检察院还真没查这事,只是上回军饷的官司,有涉及到公使院的开销,导致公使院不敢再大手大脚,但也不至于说一顿饭钱都不敢超支,不过你们都这么说了,就不如叫检察院查查,坐实这事算了,免得检察院背负污名。

    看来他们是真的憋坏了,我这一口水都没喝,他们就开始诉苦了。韩绛暗自苦笑一声,突然瞧了眼元绛和蔡延庆,道:“厚之兄,蔡仲远,你们这些天在干什么,怎么弄得这么狼狈,连官府的政令,都发不出去。”

    元绛立刻道:“这不关仲远的事,都是我元绛的错,唉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我哪知道那皇庭什么都能管。”

    “公检法不就只管司法么?”韩绛皱眉问道。

    “哎呦!”

    何春林就等这句话,赶紧卖惨:“韩寺事切莫听信他人,这公检法何止只管司法,就连我们官府与商人合作,他们都要来查一查,这半年来,我们这些官吏都是如坐针毡,什么都不敢做,毕竟我们又不了解那法制之法,皇庭还有司法解释的权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绛故作疑惑道:“你们与我说说,皇庭当初凭什么驳回官府的禁令。”

    蔡延庆是见缝插针道:“韩寺事舟车劳顿,要不咱们先吃,明儿再说。”

    “现在说。”

    韩绛皱眉道:“不说清楚,我也吃不下。”

    韦应方他们是喜出望外,就等着你这一句啊!立刻是七嘴八舌在韩绛耳边说了起来,各种添油加醋,火上浇油。

    砰!

    韩绛听罢,当即是火冒三丈,猛地一拍桌子,“真是岂有此理,他们公检法真是欺人太甚。”

    说着,他又向韦应方等人,“你们也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干嘛要去理会皇庭。”

    元绛道:“我们是不想理会,但问题是百姓相信公检法,他们更愿意听公检法的,我们能够怎么办。”

    “厚之兄,你!”

    韩绛道:“我该怎么说你是好,你们跟着公检法走,那当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朝廷规定是行政、司法互不干预。这难道很难理解吗?”

    元绛拱手道:“还望韩寺事指点一二。”

    “这还用我指点吗?”

    韩绛气得是直摇头,“就说这禁令这场官司,你下达这禁令作甚,这不就是贻人口实吗?这不就是让公检法有机可乘吗?你们直接去乡里放贷青苗法,我倒要看看谁敢公然与官府作对。”

    说到后面,他是虎躯一震,霸气十足。

    韦应方一脸委屈地哭诉道:“可是那些大地主仗着公检法为他们做主,他们是有恃无恐啊。”

    “公检法就只管司法,他们管得了酒税吗?他们管得了差役吗?他们管得了特权吗?他们能管得了水利吗?官府手里这么多手段,你们怎么就不会用啊!那些大地主要是公然与朝廷作对,我们官府就能让他的田里一滴水都没有。官府就能剥夺他们的酿酒权。这种事,官府都不需要说明,他公检法怎么去管。”韩绛是声色并茂,口沫横飞。

    韦应方这些官员,都是老司机,这些手段,怎么可能不会,否则的话,他们怎么去管制那些大地主,只因为这事是他们与那些大地主串通好的,故意要挑起新法与公检法之争,他们当然不会用啊!

    何春林道:“但是检察院可以进行调查。”

    “那就看你们够不够聪明。”

    韩绛道:“这水渠一变道,是有得利者,也有失利者,他检察院又能够查到什么。”

    韦应方道:“那那就是说检察院还是有调查的权力?”

    韩绛瞧他一眼,叹道:“我终于明白,你们输在哪里,你们这是想着将公检法赶走啊!”

    这么直白吗?

    韦应方他们都不敢搭话。

    韩绛苦笑道:“这可是官家与所有参知政事的决定,又岂是你我可以改变的,真是痴心妄想。你们老是想着去针对公检法的司法权,那你们肯定是一败再败,因为这权力就在他们手里,你们能斗得过吗?可实际上来说,这官府的权力是肯定要大于公检法的。

    我来之前都还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官府会被公检法给压制住,原来你们!”

    他是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

    元绛立刻道:“既然话说到这份上,那元某也就直说了,这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处处盯着,弄得人心惶惶,我们怎么做事啊。”

    韦应方他们也是连连点头。

    韩绛郁闷道:“但你们也不能用蛮力,这只会适得其反。”

    韦应方立刻道:“还望韩寺事指点一二。”

    “我方才说得还不够清楚吗?”韩绛道:“官府只要运用好自己的权力,公检法就只是咱们的仆从,公检法能够阻止你们的禁令,但他们能够阻止青苗法吗?公检法能够让你们补偿军饷,但不能禁止我们降低军饷。

    公检法只能禁止我们做什么,但不能禁止我们的权力,收多少税,发多少盐债,还是咱们说了算。

    他不准咱们这样做,那咱们就那样做,要达到目的,又岂只一条路,但只要公检法禁止不了,那他们就得为我们的政策保驾护航,到时得罪人的事,还可以交给公检法去处理,他们不过是一群仆从罢了。

    可现在情况得是,他不准你们这么做,你们就要偏要这么做,这官司又打不过,你们这不是送上门让人耍吗?但只要你们运用好官府的权力,人心必然向着我们,因为每个百姓都得依靠官府的政策去讨生计,靠公检法只能保证不被欺负,但吃不吃得上饭,还是得靠官府的政策。”

    这一番话下来,一众官员是如梦初醒,对于政法分离,又有了新得理解,回想之前所做的一切,真是悔不当初。

    当初那是权力之争吗?

    肤浅!

    那不过是面子之争。

    他们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其实权力始终在他们手里,但他们偏偏要用天灵盖去跟皇庭硬刚,能不挨打吗?

    但其实皇庭根本没有办法帮他们拟定政策,只能看你是否违法。

    这个方案不行,那咱就换一个。

    皇庭也只能干瞪眼啊!

    元绛瞄了韦应方等人一眼,又道:“可是公检法也有权力逮捕我们,这谁不害怕!”

    韩绛呵呵道:“比之那些监察御史,公检法可真是善良不知道多少倍,公检法要逮捕任何人,程序之繁杂,真是令人瞠目结舌,但是御史要弹劾你们,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京城已经有不少官员意识到,其实皇庭是可以保护他们的,现在京城若有官员犯事,自己就会跑去检察院,而不会去开封府。

    若是真的犯了事,去开封府是死路一条,但若去皇庭,尚且还有一线生计。”

    何春林睁大眼睛,“真真的吗?”

    韩绛指着他道:“尤其你们这些官员,管得事务比较繁杂,又涉及到盐利,总有疏忽的时候,开封府可不会管这么多,必然是拿你们问罪,但是皇庭就必须调查清楚。”

    韦应方是连连点头,“是是是!这是我们的错,是我们太冲动了,还请韩寺事恕罪。我等敬韩寺事一杯。”

    “这酒先别喝了,本官也没这心情。”

    韩绛摆摆手,又向元绛和蔡延庆道:“厚之兄、仲远,这青苗法是朝廷得决策,必须执行,不可懈怠,更不可能妥协。你们赶紧去准备一下,按照规矩向乡户放贷青苗钱,本官就还不信了,那些地主是不要命了,竟敢与官府作对。”

    元绛讪讪道:“可是我刚刚已经不少钱放到马家解库铺去借贷,那里利润比借贷给乡户更高。”

    “是吗?”

    韩绛神色一变,问道。

    元绛点点头。

    韩绛眉头一皱,“既然能改善财政,那自然也不能放弃,但是这青苗法也必须要执行下去啊!”

    蔡延庆立刻道:“下官到有一策,或许能行。”

    韩绛道:“仲远快快说来。”

    蔡延庆立刻道:“是这样的,咱河中府的乡户不比江南,一些贫穷的乡户,二分利他们也还不起。正好新政不是要求我们新修水利么,但是差役法又被废除,我们何不招这些贫穷的乡户去兴修水利,让他们赚点口粮,度过这青黄不接,顺便可以再发点盐钞,当做青苗钱。”

    “此策倒是不错。”

    韩绛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又道:“不过这个也不归我管,你们两个看着办就行了,但你们必须要放贷青苗钱,官家和王学士对此都非常看重啊!”

    “是。”

    蔡延庆点点头。

    韦应方突然给曹奕使了个眼色。

    曹奕是心领神会,立刻道:“韩寺事,还有那税务司,也真是欺人太甚.!”

    不等他说完,韩绛抬手道:“这税务司的事,我管不着,也别跟我说。”

    韦应方大吃一惊,“韩寺事都管不着税务司?”

    韩绛叹道:“他们现在连宗室的税都查,只是说即便查到,宗室也可免于刑罚,但罚金也是得交。我上税务司去,兴许连杯茶都讨不到。”

    瞬间,堂内变得是鸦雀无声。

    每个官员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韩绛又道:“你们要知道,这税务司的背后可是官家,如果咱们占理,那倒也不怕,官家也不能无视朝廷法度,但如果不占理,还闹到官家面前去,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明白!明白!”

    韦应方一边抹汗,一边道:“韩寺事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不过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些平衡,原来陈明那张面瘫脸也不是专门针对我们,他们对每个人都是如此。

    可是这么一来,这税只怕是逃不掉了,除非你不被抓住,韩绛的话再明显不过,没有证据,吵到皇帝那里去也不怕,有证据,那你就得认罚,只有宗室那种地位,才能够免于刑罚,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但不管怎么样,韩绛这一番话,还是鼓舞了士气,就是要放贷,你们谁敢低息跟朝廷抢买卖,你们就试试看。

    第二日,韩绛又去到皇庭。

    因为他是观察使,表面上来此的目的,就是处理禁令官司一事,他肯定是要去皇庭调查的。

    “韩寺事,里面请,里面请。”

    见到韩绛,张斐也是非常热情。

    韩绛却是冷冷看他一眼,“不瞒你说,要不是那王介甫苦苦哀求,我还真不愿意来这里与你小子合作,真不知要短寿多少年啊!”

    哇.上回自主申报,到底给他留下多大的阴影?看来我还是得收敛一点,不然的话,我很快就会成孤家寡人了。张斐讪讪道:“韩寺事言重了,其实河中府的百姓都说我这人挺随和的。”

    “是挺随和的。”

    韩绛呵呵两声,“你来河中府才一年,那弹劾你的奏章,就不低于两百道,可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啊!”

    “两百道?真的假的?韩寺事,我年纪小,你可别骗我。”张斐是大吃一惊,这事他还真不知道。

    韩绛哼道:“我还能骗你不成,就连蜀地、河北的官员都在弹劾你。”

    张斐当即一拍大腿,“哎呦!我当初就说了,我不能来,你们就是唉.完了!完了!。”

    “打住!打住!”

    韩绛赶忙制止他:“是我们逼你来的,所以我们现在也在帮你兜着,那两百道弹劾你的奏章,不也没有将你给拉下来吗。”

    “就是给韩寺事添麻烦了。”张斐一脸羞愧道。

    “我还好,你主要是给王介甫和司马君实添了不少麻烦。”

    韩绛摆摆手,突然神色一变,又是严肃道:“我在来的路上,得知朝廷情况有变,如今很多人将河中府的成功,都归咎于公检法,但具体是怎么回事,你心里应该清楚。”

    “清楚。”

    张斐道:“要不是新政,公检法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立足。”

    “你知道这一点就好。”

    韩绛道:“所以现在王介甫急需新政的政绩,最近你们皇庭就收敛一点,这风头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出。”

    张斐赶忙解释道:“最近我已经非常收敛,相信韩寺事也应该听元学士说了吧。”

    韩绛稍稍点头。

    昨夜他就与元绛密会过。

    张斐又深感担忧道:“不过我也写了一封信给王学士,缺少公检法的保驾护航,关键是那些地方官员又都信不过,就怕其中会出幺蛾子啊!”

    韩绛捋了捋胡须,道:“这原本也是我比较担忧的一点,但是从现在的局势来看,倒也不是不行。”

    张斐明知故问道:“韩寺事此话怎讲?”

    韩绛瞧他一眼,呵呵笑道:“这也得多亏你啊!你在河中府兴风作浪,吓得不少地方官员是寝食难安,不然的话,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弹劾你,也使得朝中不少大臣变得更加坚定的支持新政,如果那些地方官员执法不力,那司马学士肯定会在当地推动司法改革。”

    “原来如此。”张斐点点头:“这我就放心了。”

    韩绛又道:“单就财政来看,我与王介甫也对河中府的情况商量过,这青苗法也不一定适合陕西路,因为这里的田地是远不如江南肥沃,百姓也比较贫穷,许多地方一年只有一收,你的盐债计划其实要更适合陕西路。

    故此我与王介甫的看法,就是你就待在陕西路好好干,然后他们那些人再借公检法之威,去其它地方推行新政,如此一来,必将事半功倍啊!”

    张斐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干的。”

    韩绛不由得打量了下张斐,笑道:“你会这么听话?”

    张斐苦笑道:“韩寺事明鉴,我一只都致力于帮王学士解决问题,从不是制造问题,只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可能是有些激进。”

    “可不止一些激进。”

    韩绛瞧他一眼,好似说,你小子就别在我面前装了,又问道:“难道你就不打算将公检法推向全国吗?”

    张斐愣了下,反问道:“难道王学士希望公检法不要推向全国吗?”

    “呃。”

    韩绛直接将自己给问住了,摆摆手道:“那倒也不是,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张斐点点头道:“理解。”

    韩绛还是狐疑地瞧了眼张斐,他已经上过一回当,千万不要低估张斐的通情达理,等他操作起来,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会令人心惊胆颤。

    二人聊完此事后,韩绛就告辞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许芷倩就跟了过来,“韩寺事怎么没有留下来吃午饭?”

    使官造访,宴席都不备,这官场你还混得下去吗?

    张斐笑道:“他现在是要全力支持官府打压我们公检法,所以跟我吃饭都会惹人怀疑。”

    许芷倩吓得轻轻“啊”了一声,但随后就反应过来,“那我们该如何配合?”

    张斐道:“让事情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嗯?”

    许芷倩好奇地看着张斐。

    张斐笑道:“其实说到底,公检法也就只是辅助,一个国家最主要的权力,还是行政大权,国家面临的问题,也需要行政权力去解决,而不是司法,司法只是帮助君主和百姓守住底线。去年我们已经是喧宾夺主,但这决不能是常态,如果司法同时也掌管行政,那就是法家之法,治理地方还是得以官府为主。”

    许芷倩蹙眉道:“可是那些人心狠手辣,倘若让他们轻易压制住我们公检法,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张斐笑道:“公检法的强项并不在于进攻,而是防守,因为必须得事情发生之后,司法才能够干预,现在我们已经站稳脚跟,再加上韩寺事也不真是来对付我们公检法的,我们无须太多担忧,只是目前要低调一些,让河中府的重心先回到官府。”

    许芷倩又问道:“如果他们犯了事,咱们还能不能抓他们?”

    “必须能!”

    张斐道:“在事情发生之前是他们说了算,但是事情发生之后,可就是我们说了算。争斗始终避免不了,但只要在规则之下,那也就无妨。”

    回去之后,韩绛自然告诉韦应方等人,自己也训斥了张斐一遍,大家同是为君分忧,怎有能敌我之分,如这种事其实是可以私下商量的,没有必要弄得大家都没有面子。

    当然,光凭这一点,肯定是不够的。

    韩绛还得做一些什么,涨涨官府的士气,就比如说推动被遗忘的青苗贷。

    其实元绛和蔡延庆都已经将炉灶弄妥,就等他来点火。

    他这一点头,官府突然来个急转弯,又表示将要对乡户进行钱贷和工贷,可以借钱还钱,亦可以以工代偿。

    同时派官吏去个乡村宣传,主要是给予那些大地主威慑。

    你们要敢低息放贷,你们就试试看,看我整不整得死你们。

    指望皇庭,那你去指望呗。

    但你们休想再拿到官府的任何经济特权,只要是官府垄断的,你们是碰都别想碰。

    大多数地主是二话不说,直接就跪下,表示自己绝不会低息放贷,大哥,还是你来吧,我们先撤了!

    因为这些大地主本就不打算借,可是不借吧,在乡里又不好混,那些乡绅天天念道他们,这回好了,官府来了,还给予这么重的威胁,这民还是不要与官斗。

    怕了!怕了!

    纷纷是借坡下驴,有各种献殷勤,与官员重新建立起友好的关系来。

    大家还是一家人。

    如今商业环境好了,大家现在都在商业方面走,要借钱也是投资解库铺。

    如今不少解库铺也想拿到官府的飞钱、运输项目,因为官府取消差役,都得改为雇役,这里面就变得大有利可图,关键河中府人力成本还非常低,只不过要以一家之力根本不可能与马家抗衡,他们也在集资。

    虽然还是有一些乡绅并不理会官府,坚持履行约定,但他们已经不成气候,官府都不理会他们,也不去威胁他们,因为这些人多半是退休官员,也不怕官府的威胁,何必自讨苦吃。

    青苗法非常顺利的就执行下去。

    但在河中府而言,这已经是形式大于利益,官府也没指望着靠这个改善财政,就非常随意,就是让马家负责城内,乡里则是交给各地仓司负责。

    但在外人看来,韩绛一来,立刻政令通达,吓得那些大地主都不敢跳,也不敢去找皇庭,这官府还是官府,他们有一万种手段能够整死你。

    之前就有一种大厦将倾的感觉,官府仿佛都要被皇庭给取代。

    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一时间,是官威大振啊。

第六百二十三章 二法之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如今在河中府,那商业是大行其道,每个人都热衷于想尽一切办法赚钱,刚好着河中府地处关键要冲,连接西北与东京,同时又是西北战场的后勤基地,这里面其实是有着无限商机。

    别说一分五,就是两分利息,对于那些大地主而言,也变得是毫无吸引力,因为公检法杵在这里,也没法逼得那些乡户卖妻卖儿,虽然皇庭也会为他们追债,但那种灰色利润几乎是降到为零,至少他们暂时不敢再这么干,这中间利润其实不多,反观在商业上,如果他们要不加大投入的话,马上就会被人挤掉。

    原来从东京来河中府的商人,是远不止樊正一个,还有一些人是默默潜伏着。

    他们为什么来河中府,就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公检法站稳脚跟,商业必然会变得更加繁荣,在这里赚钱,是要更加安全。

    东京汴梁就是如此。

    马家也是看到这一点,才让樊正顺便来这里看看形势,如果有机会,就将店铺开起来。

    之前这些商人是一边观察着公检法的发展,一边暗中寻找商机。

    直到马家解库铺开业之后,他们才活动起来。

    但河中府的人并不清楚这些,他们所看到的,就是河中府的商业突然变得愈发繁荣,仿佛到处都是商人,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不说别的,茶酒的销量都在增加,酒楼的饭菜也都在涨价。

    而茶酒基本上是被官府和当地的豪民垄断,难道有钱不赚吗?于是他们就将更多的钱,投入到自己的买卖中。

    至于说乡户的青黄不接,他们认为官府和乡绅应该承担主要责任,跟他们没啥关系,他们之前参与那个约定,也只是为了对方青苗法,可不是悔悟,乡绅也是利用这一点,去团结他们,所以他们现在反悔,乡绅也没有办法。

    这令许多乡绅的威望是备受打击,而官府赶紧借机收拢民心,扭转青苗法在百姓心中的负面印象,之前在那些乡绅地宣传下,很多百姓对青苗法都是非常害怕的。

    这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有民意基础,那就好办多了。

    历史上王安石的失败,其中一个关键原因,就是不具备民意基础,舆论都被乡绅控制着。

    而蔡延庆和元绛对此已经准备很久,只是说等着韩绛来拍板,但其实韩绛来此的主要目的是视察军政,裁军之后,西线的布局,这可是皇帝和王安石最为关心的。

    至于财政方面,韩绛就只是一个吉祥物,鼓舞一下士气,真正办事的还是元绛。

    不得不说,这个策略是非常成功。

    要知道上半年,官府仿佛都已经是奄奄一息,毫无生气,就是眼巴巴地看着公检法肆意扩张,接管一切。

    但其实基于制度,公检法不可能接管一切,行政和司法是完全分开的。

    大权还是在他们手里,只是他们老是想借用自己的权力去干掉公检法,结果又干不掉,他们就认为是自己大权旁落。

    但随着韩绛的到来,告诉他们规则和玩法,这官府又重拾信心,迸发出生机来。

    没过几日,青苗法就正式在河中府全面展开。

    这回官员们可都是非常积极,因为这可是权力的体现,要不再干点什么,百姓眼中,就没有官府,只有皇庭。

    但这只是捍卫官府的权力,而无法轻易动摇公检法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虽然最近皇庭非常低调,张斐一直在忙于跟学生上课。

    法学院。

    哐哐哐!

    锣鼓声响起,时间观念超强的张斐,并没有再多说一句,“下课!”

    然后就开始收拾起文案来。

    “大大庭长!”

    窗外一人突然喊道:“你你上完课了吗?”

    张斐偏头看去,见是一位大叔,于是问道:“有事吗?”

    站在外门的观众们,齐齐点头。

    “什么事?”

    张斐不禁走上前去。

    那牛北庆和龙五两大门神立刻出现在门口,拦住那些百姓,但百姓们是非常懂得规矩,老老实实站在门前、窗前,只是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大庭长,我向去官府借贷青苗钱,官府会不会让我多还钱?”

    “还有!官府说直接借盐钞给我们,那盐.盐钞能买东西吗?”

    “没有担保,能不能去借?”

    “官府不会逼着我们去给别人担保吧?”

    所有问题都是有关青苗钱的。

    目前已是青黄不接之际,不少百姓都需要青苗钱的救助,但他们内心并不相信官府,而是相信皇庭。

    他们希望皇庭给他们一个保证。

    张斐对此是心如明镜,等到他们问得差不多时,才回答道:“首先,关于青苗钱,乃是官府的决定,与我们皇庭没有任何关系。”

    “啊?”

    百姓面色骇然。

    与皇庭没关系,这还能借吗?

    张斐马上又道:“但是你们所担心的问题,都是属于违法问题,我相信官府也不会这么做的。

    比如说,担保人,根据契约原则,担保必须要处于自愿,任何人都不能逼迫你们为任何人作为担保。

    又比如说盐钞,我看过官府的规定,你们也是可以用盐钞偿还青苗钱,以及交税,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且据我所知,目前很多人都在用盐钞买东西。”

    “那如果官府这么做了,那咱们能不能来皇庭诉讼?”

    “绝对可以。”

    张斐笑着点点头:“我相信法援署也非常乐意帮你们打这种官司。”

    又有一人道:“可是我听说官府有威逼那些大地主不准低息借贷给我们。”

    “这我不清楚,也没有人因此事向皇庭起诉。”

    张斐摇摇头,忽然见到一道人影,赶忙道:“苏检察长。”

    苏辙瞧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走了过来。

    张斐问道:“苏检察长,有人询问,官府有威逼那些大地主不准低息借贷,你们检察院没有调查过吗?”

    苏辙点点头道:“我们检察院有对此进行过调查,但并没有证据显示,官府有威逼那些大地主不准低息借贷,并且乡户里面都还存在不少一分五的低息。”

    一个大娘道:“现在也少了,很多人也都不借了。”

    没有大地主的支持,光凭那些个乡绅,也撑不住,他们也不敢借太多钱出去,再加上官府最近下场,他们也就赶紧收紧一点。

    “当初那些人说好要低息借贷给我们,结果现在又都不借,这不是在骗人吗?”

    “大庭长,他们这么做就不违法吗?”

    “不违法。”

    张斐道:“之前皇庭就已经做出说明,而我又再仔细审查了一番他们的约定,其中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就是你们都不是约定的参与方,所以你们无权控诉他们,他们对你们也没有法律上的权利义务。

    甚至可以说,即便他们中有人高息借贷给你们,你们也无权去控诉他们,只有参与约定的人是有权控诉他们的。”

    “那如果我们还不上官府的钱,皇庭会不会逼我们还钱。”

    “会得。”

    张斐点点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若借了钱,就必须还钱,无论对方是不是官府。而且,我也要提醒你们一句,两分的利息也不低,你们一定要想清楚,如果没有把握还上,亦或者实在是没钱吃饭,就最好还是不要去借,那官府不是还提供了生计吗?你们可以去挣点钱,度过这个难关。”

    “多谢大庭长,我们知道了。”

    “不用谢。”

    张斐见还有不少百姓面色忐忑不安,稍一沉吟,“其实我们皇庭非常乐意为你们解答关于司法的问题,这样吧,我们皇庭过几日举办一次问答会,公布和解释一些案子的判决,同时也回答你们所关心的一些问题。虽然我们经常将相关内容发在法报上面,但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字,也容易被人曲解。”

    “好好好!多谢大庭长,多谢大庭长。”

    百姓闻言,顿时激动不已。

    “不谢!不谢!”

    张斐笑着点点头,“你们早点回去吧。”

    “那那我们就先告辞。”

    “慢走。”

    这些百姓走后,张斐是长长松得一口气。

    苏辙笑道:“大庭长的智慧,真是不限于司法,这问答会可真是妙不可言,可以令大家更清晰地看清楚那个瓶子。”

    这番话也确实发自肺腑,言出必行,值得钦佩。

    说得好听,没有意义,你能否做到才是关键,但不管是听证会,还是这问答会,都符合张斐对法制之法的讲述。

    “过奖!”

    张斐谦虚一笑,又道:“你们检察院也可以举办这种问答会。”

    苏辙错愕道:“我们检察院能够说些什么?”

    判决权和司法解释是在你手中。

    张斐笑道:“比如关于检察院针对官府盐债的调查,关于检察院与马家解库铺的合作调查,这都是大多数人关心的事,他们也想知道检察院到底是怎么调查的,调查结果又是否值得大家信任。

    检察院的问答会,不但能够确定检察院的权威,同时还能够避免百姓的误会,以及对官府更好的监督和让官府的政策得到百姓更多的信任。”

    “得到百姓的信任?”

    苏辙苦笑道:“这还是需要官府自己守信,但事实却是官员们的确有暗示那些大地主,跟官府作对的下场,只是我们查不到证据罢了。”

    张斐笑道:“没有查到证据,只因这种事还未发生,发生了再说呗。”

    苏辙皱眉道:“但是酒税、盐税、茶税全部控制在官府手中,他们若只是不准某人酿酒,亦或者不准某人贩茶,我们其实是毫无办法的。”

    张斐道:“对于我们公检法而言,遵守游戏规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苏辙道:“我的意思是,我们能否想办法,制止官府依靠这种手段来谋取利益。”

    张斐思索片刻,道:“其实公检法相对来说,还是比较被动的,因为从司法角度来看,未雨绸缪,绝不是好事,反而是在破坏司法体系,因为未雨绸缪,一定是出于主观,出于个人对未来风险的预测,这可以用来行政,也可以用来做买卖,但对于我们而言,就只能记在心里,而不能付诸行动,如果可以付诸行动,那么我们就能凭借自己的臆想去修订律法,这是非常可怕的。”

    苏辙沉思一会儿,道:“你这一番话算不算是违反祖宗之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张斐一愣,摇头笑道:“当然不算,相反,这是在遵从祖宗之法,尽可能的让法制之法这项制度变得更加完善,不让其以后成为弊政。”

    苏辙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岂敢!岂敢!”

    张斐又道:“至于苏小先生所关心的,其实也不足为虑。”

    苏辙哦了一声:“此话怎讲?”

    张斐解释道:“天下熙然,皆为利往,官府将酿酒权给谁,不给谁,我们不能做主。但是他们必须要确保,财政利益一文不少,酒户正当权益得到保证。

    比如说扑买酒税,根据规矩,是价高者得,但如果官府让人低价买下,这可能就是违法行为,那检察院就能够介入调查。

    如果竞价者出得一样的价钱,官府想给谁都行,但是他们与竞价者若有利益来往,那我们也能调查。

    当然,如果我们查不到,那就只能怪自己无能。”

    “是呀!如果他们问心无愧,秉公执法,这国家得益就不会受到损失,如果他们玩花招,必然是自己得利,只要揪住其中利益脉络,那我们就能够限制住他们。”苏辙点点头道。

    张斐笑道:“正是如此。”

    苏辙又道:“关于那问答会,要不我们一块举办,不瞒你说,在下对于这问答会,还是有诸多困惑。”

    张斐稍一沉吟,道:“最初我们可以合作举办,但到底还是要分开的,因为我们公检法是互不统管,也许在一些案件上面,我们是敌对关系。”

    苏辙点点头道:“如此也行。”

    就在他们交谈间,已经有不少河中府的官员,在河东县的仓平常发行青苗钱。

    蔡延庆、元绛、韦应方等官员也亲自来此视察。

    可是当他们来到常平仓时,却发现以工代赈那边是围满了人,而借钱这边,却只有几个老弱病残。

    “元学士、蔡知府,韦通判,你们来了。”

    李永济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好久没有这么大的工作量了,真心累得慌啊!

    蔡延庆好奇问道:“为何借钱的人这么少?难道他们家都不用干农活吗?”

    元绛补充道:“还是说他们并不相信盐钞。”

    李永济回答道:“都不是,他们都要干农活,而且也不是不信任盐钞,毕竟他们干活,咱们发的也是盐钞,但他们现在宁可累一点,或者让父母妻儿帮忙多干点活,也不愿意借钱。”

    韦应方道:“为何?难道他们担心官府多收他们利息吗?”

    “并非如此。”

    李永济道:“这事还得从税务司说起。”

    提到税务司,官员们心里都咯噔一下。

    “这与税务司有何关系?”韦应方急忙问道。

    李永济解释道::“因为税务司收税法关系,大多数家里有田地的百姓,都去找人算过,自己要缴纳多少税,他们盘算只要度过这一两个月,明年就会有余粮,正好如今我们又给他们提供生计,所以是再苦他们也不想借钱。”

    蔡延庆道:“原来如此,这我倒是没有算到。”

    李永济又道:“此外,一些有着上百亩田地的三等户和二等户,最近都拿自家田地去抵押借钱做小买卖,但那些人也都愿意跑去马家解库铺借钱。”

    韦应方立刻道:“元学士,蔡知府,这如何是好,青苗钱都借不出去。”

    元绛道:“马家的钱,不也是官府的钱吗。”

    韦应方不做声了,暗骂,这两只老狐狸。

    他们现在知道如何应对公检法,但不知道如何应对税务司,还是希望乘着韩绛在,去压一压税务司。

    蔡延庆突然道:“既然百姓更希望官府给他们提供生计,那就不如多做一些水利。”

    元绛点点头。

    曹奕又道:“可是这需要花钱啊!”

    元绛摆摆手道:“发得是盐钞,暂时也不会影响到财政。”

    说着,他又伸手向蔡延庆,“蔡知府,请。”

    “请。”

    二人往人群那边走去。

    蔡延庆突然余光往后一瞥,见韦应方他们没有跟上来,小声道:“这些乡户赚得盐钞,必然会拿去买粮食。”

    元绛道:“这粮价肯定会上涨,我会让提举常平司做好准备的,到时大家见到盐钞能够从官府购买足额的粮食,必然会有更多人使用盐钞。

    如果百姓都有使用盐钞,同时不来官府兑换盐,那就是算是官府赚得,今年官府财政根本不需要花什么钱。”

    蔡延庆抚须笑道:“想必这就是你当初与张庭长商量好的吧。”

    元绛呵呵干笑几声。

    盐债、盐钞、税才是他与张斐的最终计划。

    就是利用官府信用去盈利。

    其实这也属于王安石的理财思想,他们的整个变法思路,也就是拿官府的信用去跟商人一样赚钱,只不过是在操作的时候,很多时候就彻底变味了。

    与此同时,济南府也在执行青苗法。

    “这么多人啊!”

    吕惠卿、章惇来到郊外的常平仓,但见仓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百姓手中有拿麻袋的,有挑担子的。

    当地仓司神情激动道:“在平时或许没有这么多人,但是在这时段,可从未出现过这么低的利息,百姓都非常激动,一大早就赶来这里借粮食借钱。”

    章惇点点头,又道:“但是你们也要看紧一点,千万别偷工减料,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是是是,我们一定会盯紧的。”

    “谷仓司,那些乡绅、地主可对此有意见?”吕惠卿突然问道。

    仓司立刻道:“他们也知其中利害关系,不但没有意见,还愿意为乡户做担保。”

    “那就好!”

    吕惠卿点点头,“你先去忙吧,我们自己再看看。”

    “是。”

    这仓司走后,吕惠卿呵呵笑道:“这都得感激公检法啊!”

    章惇却是谨慎道:“但也得小心啊!毕竟咱们也是第一回干这事。”

    吕惠卿自信道:“至少今年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济南府,长清县。

    长清知县谷友存在大堂中来回踱步,两边坐着当地的乡绅、富户。

    “为什么别得县能借出那么多,我们长清县的青苗钱就借不出去。”谷友存突然停下脚步,望着两旁的乡绅、富户道。

    其中一个老者就道:“谷知县,咱们县三面环水,一面靠山,许多人是以渔猎为生,就是那普通农夫都能乘浪翻上几个跟头,青黄不接之时,他们也可以去打打渔猎为生,不需要借钱啊!”

    “这怎么能行。”

    谷友存道:“倘若借不出钱,拿不到利息,到时比不上河中府的财政,朝廷就有可能让公检法来管,你们到时就别来想我诉苦。”

    “可我们都已经愿意给乡户担保,还要我们怎样?”

    “我不管,你们将这剩余的青苗钱给分摊了。”

    “谷知县,我们又不需要粮食,我们借青苗钱作甚。”

    “那你们需不需要公检法?”

    谷友存反问道。

    “.?”

    众人沉默。

    谷友存又道:“你们将常平仓的青苗钱给分摊了,到时你们可以拿去借给别人,多少利息,我官府不管,如何?”

    “.!”

    众人还是沉默。

    谷友存又道:“我也不想这样,但此时此刻情况非常特殊,稍有不慎,公检法就将接管这里,到时你们手中的每一张契约可能都是违法的。”

    “但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我这里借钱的人是真不多。”一人言道。

    “就这一两年,不会很久。”

    “好吧!”

    出得府衙,这些乡绅、富户就开始抱怨。

    “什么青苗法,这简直就是在抢劫。”

    “逼着我们担保还不够,还要让我们分摊青苗钱,我老齐家什么时候问别人借过钱。”

    “也怪不得谷知县,要怪就怪那公检法,不来就已经这么害人了,来了还得了。”

    “也对也对,公检法、税务司不来,什么都好说。”

    “可是咱借这么多钱干什么?还不如直接将利息交给官府,何必多此一举。”

    “各位也别太沮丧,其实谷知县也是急了一点,这才过去几日,他就希望每个人都来借钱,但这怎么可能,除非是遇到天灾。而如今我们将青苗钱都借走了,那些人再想要借钱,只能找我们,高于两分的息借出去,应该是不成问题啊!”

第六百二十四章 问答会

    经济!

    经济!

    还是TMD经济!

    这宋朝的根本矛盾就是财政,没有别的,只要将财政搞好,那什么问题都好说,而不是什么公平、正义。这就是为什么,在公检法刚刚出来时,不管是王安石,还是司马光,都不在意这套体系的本身,包括富弼他们在内,也都只是将公检法视作政治斗争的工具。

    是后来随着东京商业的繁荣,以及河中府的稳定,财政的收入增加,才令他们中不少人觉得这可能是未来的出路,这才开始重视起公检法来。

    但他们重视公检法,追求的还是要改善财政。

    其实每个官员们心里都非常清楚,这场斗争的胜败不是在于,双方在一年内公平公正处理了几桩案件,而是财政,谁能为中央财政减负,那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就是这么简单。

    赵顼信任张斐,也不是因为公检法,而是因为潜龙勿用这个计划。

    既然目标非常明确,且非常简单粗暴,那就往这方面狠狠地干。

    所以京东东路的官员们,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将所有的青苗钱全部借贷出去,争取最大的利润,这可都是政绩。

    但要是平时这么干,那这自然会弄得怨声载道。

    那些官吏、大地主可没有这么好说话。

    不过早在汴梁试行免役法时,王安石、吕惠卿就已经开始对此布局,就是利用汴梁权贵的恐慌情绪,去威胁其它地区的官员。

    你们要不支持我的新政,自主申报和税务司就会上门。

    虽然免役法在汴梁取得成功,但王安石心里非常清楚,这么做下去,新政将完全受制于司马光的司法改革。

    然而,司马光他们搞司法改革,就是为了反对新政的。

    与一个反对改革的人去推行改革,别人不知道,但王安石肯定是没有这么傻,他从未想过要将汴梁免役法的成功推向全国。

    可在当时,他的威胁论,其实效果一般。

    因为很多人认为,就是你王安石将我们这些特权人士纳入到免役税中,你要不纳入进去,什么申报都跟我们没有关系,所以你才是罪魁祸首,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吗?

    当时反对新法的官员依旧是与日俱增。

    但是随着公检法在河中府推行后,地方官员渐渐意识到,这司法改革才是最可怕的,一旦官员失去司法大权,别说这权力和金钱,就连性命都成问题,随时可能面临检察院方面的起诉,而他们的关系,是完全行不通的。

    当然,他们能够这么快得知河中府的情况,也是吕惠卿他们努力的结果。

    二者一比,新法真香。

    因为司法改革是要限制和分割官府的权力,同时引入一波新人入场,而王安石的司法改革,其实走得还是法家路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要加强官府的权力,只是会打击到士绅阶级的利益。

    简单来说,司法改革对于官员们而言,是纯粹的损失,而新法对于官员们而言,只是得失之间的取舍。

    必然是选新法。

    当然,这部分官员是没有范仲淹他们那种坚定的政治理念,他们之前就是保守派的那帮人,捍卫的是自身权益,在这基础上,他们才会考虑到国家利益。

    然而,如范存入、苏辙、苏轼他们这些人,个个都是心怀抱负,有着很坚定的政治理想,他们就宁可受到司法改革的束缚,也不愿意向新法妥协。

    但这一类人毕竟是少数,由于大多数地方官员都支持,这个青苗法在京东东路推行的非常迅速。

    很快就抵达登州。

    登州的情况也跟济南府差不多,先是面向乡村放贷青苗钱,如果借出去的钱不多,官府再联合乡绅、地主,分摊这青苗钱。

    范纯仁得知之后,立刻就此提起上诉,这跟青苗法的规定不一样,但跟他预想中的是一模一样。

    然并卵。

    官府不可能判自己违法,直接表示这是官府政令,你们司法无权干预。

    再加上那些大地主、乡绅也不是说完全是被逼的,虽然他们也有些郁闷,但也都是自己点头答应,到底官府也只是给他们的是两分利,只要以两分利放出去,不亏就行。

    这总比税务司来要好!

    相反,河中府的情况,就大不一样。

    韩绛的到来,确实重振官府威望,但也就是一个波峰,很快就过去,青苗法直接就变成以工代赈。

    真正拿抵押物借钱的人,都跑去马家解库铺。

    相比起官府而言,大家还是更喜欢与商人合作,至少地位上大家是平等。

    这声势是远不如京东东路,就还是如平常一样,没有掀起太多波澜,只是大家可以明显的感受到,这节奏在变快,大家都急着挣钱。

    尤其是官府开始对外发放小面值的盐钞,进一步加剧这种现象。

    商人、富户压抑多年的情况,终于在公检法的庇佑下,开始爆发。

    以往大多数商人也不敢这么嚣张的挣钱,除非你有关系,否则的话,官府肯定会上门的。那些富户就更加可怜,为了躲避衙前役,不但将土地卖了,还不惜自残身体,与父子断绝关系,等等。

    马家解库铺出来之后,这土地交易就在迅速激增。

    有些人要本钱做买卖,那就卖土地,有些人想成为地主,那就买土地。

    可是,这表面的平静下,却暗藏着危机和更加尖锐的矛盾。

    这些人都不傻,他们心里非常清楚,青苗法那不过是欲盖弥彰,根本不值一提,真正的威胁始终是税务司,他们也没有过多去关注青苗法的执行,而是在想办法躲避税务司。

    河道上,一艘小舟缓缓驶过,仓里坐着二人。

    其中一人道:“我们税务司的人都是靠奖金过日子,大家早就划分好区域,免得查到一块去了,谁也不想将自己的奖金分半。”

    另一人道:“所以我家老爷的地都是在你的调查区域内?”

    “是的。”

    “你确定没有其他人会调查我家的田地?”

    “不会!”

    “很好!这里是一百贯,以及两张一百亩的地契,到时你就拿着这两张地契去交差,事成之后,我们会再给你一百贯。”

    “多谢!多谢!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平陆县。

    两只车队在一条狭隘的山路上相遇。

    “胡兄,你怎约在这地方交易,咱们这正当的买卖,愣是让你干成了山贼买卖。”

    “唉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躲避那税务司么。”

    “我也听说了,但大家不立契就行,咱们两家都这么熟了,也用不着立契,不至于来这荒山野岭交易。”

    “听说那税务司神出鬼没,手段狠辣,咱们今年就还是小心一点。”

    “行吧!按照你的要求,全都是银子。”

    “有劳了,只因这银子量少,好隐藏。”

    “这税务司当真恁地厉害吗?躲在山里的交易,他们都能知晓?”

    “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没有人想交这么多税,同时谁也不想当这出头鸟,唉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这倒也是,过两年大概就清楚这税务司的手段,到时就可以对症下药。”

    在河中府官府疯狂秀操作之间,皇庭相对是比较低调的,可是中间皇庭的许多操作,也令百姓是深感迷惑,所以在波峰过去之后,皇庭联合检察院、警署,举办了河中府第一届公检法问答会。

    就在主庭举办。

    上午时分,阳光明媚,皇庭周边现在已是郁郁葱葱,鸟语花香。

    院内院外是人山人海。

    不单单是百姓,所有的官员、地主全部来了,虽然韩绛稳住了官府的权威,但是公检法已经是深入人心,他们的一举一动,还是关乎着每个人的利益。

    韩绛也没有说不理会公检法,他只是要运用官府优势去压制住公检法。

    今日他也是亲自到场,很快就被官员们给围住。

    吕公孺双手没入袖中,向四周官员问道:“这问答会到底是什么意思?”

    蔡延庆回答道:“据说就是回答百姓提出的一些问题。”

    吕公孺又好奇道:“可是他为何这么做?”

    蔡延庆摇摇头,“这我也不大清楚。”

    何春林轻轻哼道:“那张庭长就爱哗众取宠,蛊惑民心,他们当初就是靠着污蔑官府,来彰显自己的公平正义,骗取百姓的信任。”

    韦应方他们也都纷纷点头。

    韩绛皱眉道:“你们就不会这么做吗?”

    何春林委屈道:“韩寺事明鉴,下官还肩负着朝廷交于的重任,这谈何容易啊!”

    言下之意,我们要成大善人,朝廷也不会让我们当这官了!

    公检法又不帮着弄钱,只需要顾着公平、正义,那当然简单啊!

    韩绛哼道:“你这纯属借口,青苗法本是为国为民,你们却弄得失尽民心,还有你们之前的盐债、盐钞,以及制盐的改革,如今都深得百姓推崇,本也是获取民心的好政策,且与皇庭无关,但如今在百姓看来,却是皇庭逼着你们这么做的,我真不知道是该说你们蠢,还是夸你们个个是高风亮节,淡泊名利。”

    这一番话下来,何春林他们当即沉默了。

    回想一下,好像还真是如此,这些政策都执行的非常顺利,百姓大为收益,而且全都是他们官府出台的,结果百姓全都感激公检法去了。

    这.!

    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他们自己都有些想不明白了。

    吕公孺、蔡延庆、王韶等人皆是笑而不语。

    他们心里对此都是心如明镜。

    正聊着,忽闻有人道:“来了!来了!”

    韩绛他们回头看去,只见张斐、曹栋栋、苏辙这公检法三大巨头谈笑风生地从大堂里面行出,个个年轻俊朗,气质非凡。

    十分养眼。

    甚至都让韩绛、元绛、吕公孺等人心生落寞,自己老了啊!

    看到外面人山人海,曹栋栋顿时是心花怒放,低声道:“张三,如这种问答会,应该经常举办才是。”

    张斐笑道:“我带着你们办几次,到时你们就自己开,而且你们警署应该是最常开的。”

    曹栋栋急急问道:“怎说?”

    张斐道:“因为你们警署是最常与百姓打交道,且冲突也是在所难免的,一些百姓关心的事情你们都可以开这问答会,来解释其中缘由,以求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曹栋栋眼眸一转,“明白!明白!”

    苏辙偷偷瞄了眼这厮,暗笑,你这纨绔,可真是好出风头,一旦这问答会成为惯例,那你们皇家警察也必将束手束脚啊。

    交谈间,三人来到庭台。

    不过这庭台稍稍改变了一下,就是用黑布盖住了上面的庭长席,三人是坐在第二排,也之前就是四小金刚坐得位子。

    这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更直观的印象,公检法是平等关系。

    入座之后,等到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后,居中的张斐就朗声道:“关于今日的问答会,将会成为我们公检法的惯例制度,原因有二,其一,由于我们公检法是一种全新的制度,很多百姓对此并不了解,这种问答会,也是为求增加百姓对于公检法的了解,包括皇家警察是如何查案,检察院又是如何行驶检察权,我们皇庭的判决解释。

    其二,则是为增加透明度,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肯定也有犯错的时候,但较之一般人,我们应该更快速的改正,以免造成更大的恶果,而增加透明度,就是为了确保,我们一旦犯错,能够得到及时的反应,以及保持与所有人的沟通,减少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不少官吏闻言,是嗤之以鼻。

    小儿行径!

    装模作样!

    漂亮话谁不会说,但关键能否做到。

    你现在说得话,到时也只会让你骑虎难下。

    此非为官之道啊!

    吕公孺不禁感慨道:“此子胜于吾辈!”

    郭逵低声问道:“吕知府何出此言?”

    吕公孺叹了口气:“郭宣抚使可想想,今后军中若是规定,定期随时解答士兵们的疑惑。”

    郭逵低眉思索半响,摆摆手:“那我可做不到。”

    哪个士兵少了一点军饷,然后就提出疑惑,这怎么回答,自古以来,都是讲究层层剥削。

    这就不能解释。

    吕公孺道:“我也做不到啊!”

    韩绛小声向元绛道:“看来这小子还是一点未变,喜欢出人意表,标新立异。”

    元绛点点头。

    韩绛又道:“你今后可得小心一点,与这小子合作,永远是喜忧参半啊!”

    元绛叹道:“我都已经习惯了。”

    “真是难为你了。”

    韩绛呵呵笑道。

    又听张斐说道:“但由于人数太多,如果当面一一问答,可能在过程中会损耗不少时间,于此,我们委托法援署,去征集大家的问题,来进行解答。

    当然,这些问题肯定也是经过筛选的,因为时间有限,我们只能回答一些关键,涉及多数人,且我们能够回答的问题。我们无权代替其它官署回答问题。

    下面就是回答时间,先由我们皇庭开始。”

    说着,他拿起一份文案,看了看,然后微笑地看着大家,“看来大家对于之前青苗钱的事,还是非常关心。其中主要问题就是,一些大地主没有依照当初的约定,以一分五的利息借贷给乡民,以及皇庭为何要驳回官府的起诉,皇庭为什么不督促那些大地主执行约定。”

    百姓们是频频点头。

    而那些地主怎么神情忐忑,这个坎就过不去是吧。

    张斐念完之后,放下文案来,又看向大家,“其实关于这些问题,皇庭有向外解释过,今日我再系统性的解释一遍。

    让我们先回到那场官司,那官司的起因,就是一些乡绅和一些地主借宗法达成一个约定,规定他们乡里的人只能以一分五的息借贷。然后官府下达禁令,禁止他们这么做,原因是官府认为这个约定是针对朝廷颁布的青苗法。

    最终皇庭的判决,是官府的禁令无效,但也仅此而已。这个判决带来的原则,就是官府无权禁止任何人与任何人达成一份合法的约定,不在于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无论他们是不是针对官府的政策,这个并不重要,且也不涉及这份约定的内容,只要合法就行,就如同我们的判决一样,官府无权干预,皇庭也无权干预,因为这只是私人之间的约定,大家明白了吗?”

    不少百姓是稍稍点头。

    张斐又继续说道:“如果有地主没有有效的遵循约定,亦或者说直接违反约定,也只有参与约定方才能够对此起诉。这就好比一份买卖契约,其中一方没有遵守契约,如果另一方无所谓,不追究,其他人就无权干预,也包括官府在内。

    这就是皇庭为什么要驳回官府的起诉,因为官府不是其中的参与方。同样的道理,乡民也不是参与方,虽然某些的地主所作所为,可能会影响到乡民,但乡民也无权起诉他们。

    更简单一点说,他们是没有义务低息借贷给百姓,只有参与的乡绅,或者其他地主能够起诉他们。

    其实之前也有一些乡绅来询问过,想要起诉那些不愿意借贷的人,但是根据他们约定的内容,只是约定了一分五的利息,并没有约定如果面对乡民求助,他们就必须借贷,目前来说,并没有地主以超过一分五的利息借贷给乡民。

    当然,我不认为那些投机取巧的地主占得便宜,因为诚信是非常重要的,有了这一次,下一次就没有人会再相信他们,皇庭方面还是希望大家能够遵守诚信,但皇庭能做的也就只是如此。”

    在场的大地主听到这里,是一点也不慌了,如今这年代,都讲究契约,诚信有个屌用,再者说,你们该借还是会来借的,老子又不缺那点利息钱。

    一个书生突然道:“我明白大庭长的意思,但他们当初是以宗法来约定的,而不是一份普通的契约,乡民应该也算是参与方吧?”

    “这是一个好问题。”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我们皇庭对此也是慎重考虑过,这里面确实存在一些问题,宗法应该是涉及到每个乡民,因为乡民也不能以一分五的利息放贷,而不仅仅是约束参与约定的各方,乡民应该就有起诉的权力,当然,这里我要特别说明,即便乡民起诉,这官司也一定会输,因为暂时没有人违反这个约定,他们只是选择不借,这并未违反契约。

    可是,那份约定从头到尾,也并没有写明乡民的义务和责任,只有少数的人在上面签名,表示同意,如果说有乡民以高于一分五的利息放贷,皇庭其实也很难判他们的违反约定。

    目前朝廷对于宗法的定位是类似于家法,但如父子之间,是有着血缘关系,在许多事务上是不需要拟定契约的,责任相对是比较明确的,但目前宗法又往往能够约束整个乡的乡民,他们相互之间不一定有血缘关系,就更像似百姓之间的一种约定俗成,这就导致其中责任和义务并不清楚。但我们皇庭到时会针对宗法,进行一些完善的。”

    当即有一个老者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司法不应干预宗法。”

    张斐回答道:“现在的问题就是不清楚这宗法到底属于家法,还是属于国法?”

    老者不语。

    说真的,他自己都不清楚。

    其实这个宗法本就是家族制度,起源于那王公门阀时代,当时大家族周边的乡民都是他们的仆人,当然是要遵守他们家的宗法,但是现在由于门阀凋零,士族兴起,而士族和百姓的地位也从家仆变成佃农,主仆关系变成契约关系,但是官府又需要他们乡绅来管理乡村,于是就继续给予他们这个权力,其实就是介于国法与家法之间。但这跟公检法还是有矛盾的,因为公检法什么都管,其中的民事诉讼与宗法有很大的重叠,这当然需要调整。

    张斐又道:“当然,皇庭也不是要废除宗法,只是要明确责任和义务的关系,因为根据我所了解,宗法只是少数人拟定的,但整个乡村的人都受到宗法的约束,又并没有明确拟定宗法之人对履行宗法之人的责任关系,不能只有约束,而没有责任,这是不对的。”

    不少士绅对此非常不满。

    他们当然只想拥有权力,同时尽量少承担责任。

    反正,模模糊糊是最好的。

    其实模模糊糊就是人治,人治也是要尊法的,讲规矩的,只是法律模糊不清,那就什么都是我说了算,而法治就是要求清清楚楚,越清楚的条例,这人治的机会就越小。

    可是百姓们却非常拥护,是一个劲地点头。

    士绅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们清楚,在这个问题争下去,他们是得不到支持的,只能盼着张斐早点谈及下个话题。

    张斐也未对此纠结太多,又拿起第二份文案,“关于第二类问题,主要是关于契约方面的。首先就是违约金,关于这一点,皇庭在法报已经解释过,有人仍然不理解,为什么提前还钱还得受罚。

    因为法制之法不光是捍卫借债人的正当权益,也包括捍卫债主的正当权益。皇庭是很难去判定,债主选择是否借钱给借债人,以及借多少给借债人,中间有没有考虑过年限问题。故此皇庭一律认为,借款年限是属于债主和借债人双方的正当、合法权益,必须受到保护。

    反过来说,债主若是需要借债人提前还钱,可能也需要损失一些利益,去债务人达到和解,在这一点上,皇庭必须保护借债人的利益,同理而言,在提前还钱这事上,皇庭也必须保护债主的权益。

    不过出于道德标准,提前还钱在道德层面上是胜于赖账不还,是一种信用的体现,故此皇庭在处理此类事情上面,给予不同的处理方案。

    借债人可以直接拒绝债主提前还钱的要求,等到期再还,但是在借债人主动提前还钱上面,皇庭是允许缴纳规定的违约金,来终止双方契约。

    这里我在特别多说一句,在商业契约中,如果提前终止契约,就必须赔付对方的所有损失。

    当然,我还是建议大家都写清楚,这样才能够真正确保的利益不受到伤害。如果不清不楚,皇庭的判决,可能不会让双方满意。”

    这时,一个大娘突然嚷嚷道:“大庭长,关于这契约,俺也有一个问题。”

    张斐抬头看了眼那大娘,“大娘有何问题?”

    “契约这么重要,但俺不识字,万一被骗了,那咋办?”大娘问道。

    不少百姓直点头。

    对对对!

    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张斐笑道道:“其实这个问题,有不少人也已经向法援署反应,我也正要说此事,关于不识字的百姓立契,以前的方式,是找担保人或者牙人,也就是第三者来宣读契约内容,现在大家也可以找珥笔、茶食人来帮忙。”

    一个年轻小伙当即道:“但是牙人、担保人也有可能被对方收买。”

    “是的。”

    张斐点点头,“目前关于这方面,还没有法律能够监督这一点,官府还是希望牙人、乡绅能够但此重任,但目前来看,他们做得并不好,我们皇庭对此也正在研究一种对价原则。

    比如说,如果契约规定的是一文钱买一石米,虽然契约是这么约定的,双方也是自愿约定的,但这个价格显然是有问题的,不符合市场交易原则,在这种情况,皇庭可以基于这个原则,判定契约无效。

    但这个原则目前还在准备中,还需要考虑到很多问题,有些人急需钱时,可能就是希望低价出售,但如果有这个原则在,那么这些人可能会筹不到救命钱,因为没有人敢买。

    因此,我们还考虑将担保人制度化,就是在法援署外面设立一个公证署,就是为大家提供契约公证,甚至包括遗产,等等,但这也需要时间去准备。

    在这些制度没有完善前,我强烈建议各位寻找书铺帮助,花一点点钱买个安心,目前书铺不敢弄虚作假,因为一旦被我查到,将会直接收回他们公文。”

    院外的百姓听得是频频点头,神情感动,皇庭还是那个皇庭,真是切身考虑他们的需求,并且做出非常详细的解释。

    但是大部分官员就头大,你这越来越细,我们官场是越来越难混了。

    同时也有一些官员是持以赞赏的态度,对于张斐出任大庭长,也真是越来越信服,他总是能够想到办法,将一些看似繁琐的事去制度化。

    这绝对是一种进步啊!

    “我的问题差不多就到这里。”

    张斐看向苏辙,“接下来由苏检察长代表检察院来回答各位的问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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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5562/ 第一时间欣赏北宋大法官最新章节! 作者:南希北庆所写的《北宋大法官》为转载作品,北宋大法官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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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大法官介绍:
熙宁年间,宋神宗赵顼初登大宝,欧阳修、韩琦、富弼英雄垂暮。
拗相公意气风发,欲扭转乾坤,司马牛暗伏于野,坚守国本,东坡先生骑墙观望,左右不定。
这本是大宋第一文官天团的最后光辉,但天才们却选择了同归于尽,给大宋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也给历史留下了无尽的惋惜和争议。
然而,一个实习小律师的突然到来,为大宋开辟了一条中间大道。
新旧皆归于法,文武皆归于法,内外皆归于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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