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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大法官全文阅读

作者:南希北庆     北宋大法官txt下载     北宋大法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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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狂囚张三(上)

    熙宁元年。

    登州府狱。

    常年不见日月的牢房,潮湿、阴冷,且处处充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味。

    一道道由木棍制成的木门将本就不大的牢房,硬生生给隔出二十多间房。

    房间内就只有一张用砖头砌成的床,砖床上堆着一种名为“床垫”的枯草,且最多只能容纳一个一米六个子的人伸直腿,床旁放着一个破烂的小木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故也不知道这木桶到底是洗漱用的,还是撒尿用的。

    光住在这里,就已经是一种酷刑。

    对于那些罪大恶极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

    但凡事都有例外。

    不是每个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应该住在这里的人。

    听得当啷几声响。

    牢门打开来,只见两个狱卒入得门来,饶是他们这些经常来这里的人,一进门不免都捂住嘴鼻,用愤怒、鄙夷的目光扫视着里面的每一个囚犯,仿佛是在责怪他们,为什么你们这么不爱干净,亦或者想,你们竟然能够在这里住这么久。

    而牢房中的囚犯对此是毫无动静,只有那么零星几个,轻轻瞟了一眼,然后继续昏睡,而不像电视里面演得那样,牢门一开,就有一众囚犯大呼冤枉。

    可见他们的觉悟相当高,或者说已经绝望,不会对此有任何期待。

    两个狱卒强忍着恶心来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门前,但见里面坐着一人,因他背靠墙壁,垂首而坐,且蓬头罩面,故看不清其容貌,但其穿着却异于他人,上着圆领灰衣,下着束脚长裤,脚上倒是如他人一样,踏着一双草鞋,且有着许多新鲜的血痂点缀。

    与其他人一样,此人对于这两个狱卒到来,也是毫无反应。

    只听其中一个狱卒喊道:“张三。”

    那犯人这才缓缓抬起头来,虽然脸上有些脏,但仍不掩其俊秀的容貌,瞧年纪也不过二十四五。

    “你可以出去了。”

    边说着,狱卒打开牢门来。

    唤作张三的青年脸上并无任何惊喜之色,他只是闭目吐出一口浊气来,缓缓起身来到门外,又稍稍伸展了下双臂,但见其比那两个狱卒皆高出大半头来,突然他一挑剑眉,冲着那两个狱卒质问道:“就这?”

    那两个狱卒被问的是一脸蒙圈,不由得相视一眼,其中一个略带疑惑:“不然呢?”

    另一个狱卒可是没有那么好说话,见此囚神色嚣张,当即训斥道:“你还想咋地?”

    张三突然呵呵一笑:“二位差哥莫要误会,我只是想说多谢知州还我清白,也多谢二位这些天来的照顾。”

    “这还差不多。”

    两个狱卒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张三突然又问道:“对了,二位差哥,那府衙的大门该往哪边走?”

    “你问这个作甚?”一个狱卒警惕地瞧了他一眼。

    张三语气真挚地说道:“是这样的,我知道知州他老人家公务繁忙,自不便亲自接受我的感谢,故此我想去大门那边行上一礼,以表心意。”

    两个狱卒听罢,也觉得合情合理,怎么说也确实是他们知州帮助这张三洗清冤屈的,于是便将府衙大门的方向告知张三。

    出得狱门,此时虽已是秋初之时,但悬在空中的太阳,仍如那酷暑烈日,猛烈的阳光令张三一时睁不开眼来,只觉眼前一片光晕,险些都昏倒过去。

    那两个狱卒立刻上前搀着他,然后强行将他带到府狱的大门前,伸手就将张三推出门外,便将大门合上。

    只要不是在这里晕倒,那就跟他们没有关系。

    说人话,就是死远一点。

    本就晕眩的张三,被这么一推,差点跌倒,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才站稳身子,躬身喘得好几口气,才缓缓直起身来,只见他猛地抬起来头,方才那和善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悲愤。

    他不顾刺眼的阳光,怒睁双目,嘴里愤愤不平地骂道:“就连这太阳也要折磨我,真是欺人太甚。”

    原来他不叫张三,真名唤作张斐,同时他也不是这北宋人,而是来自千年之后的一个实习律师。

    还记得那日下午,他下乡办公,在返回的途中,不幸遇到山洪,他连车带人一块被卷走,在车中搏命半响,虽从车中逃出来,但仍抵不过那汹涌洪流,他渐觉身子越来越沉,意识也渐渐模糊,可是等到他再浮出水面时,他竟然偎依在一名少女的怀中。

    那女子救他上岸,便匆匆离去。

    恍惚间,他瞧那女子是古装打扮,只觉非常好奇,但也没有细想。

    大半天过后,他才从溺水中恢复过来,从身上摸索了一番,发现身上空无一物,手机什么的,全都遗留在车里,就连那双新买的球鞋都不见了,正打算找人借个电话,突然面前出现几个古代衙差打扮的汉子将给他擒住。

    张斐人都傻了,这些人是哪来的疯子,他拼命的反抗,还放出狠话,让他们赶紧回家等法院的传票,结果就被揍得酸水都给吐了出来,还被五花大绑起来。

    更要命的是,对方说的话,他也听不太懂,路上所遇之人,纷纷是避而远之,且这些路人也全都是古装打扮。

    而当他看到那古代的城门时,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穿越了。

    然而,更魔幻的还在后面,他似乎卷入一场命案。

    但是由于语言有所差异,导致双方交流起来,是异常困难,他就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

    在他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前,就被扔入了大牢。

    还是在牢中与其他犯人交流时,这才渐渐学会这里的话,也终于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他穿越到北宋熙宁年间。

    而那日救他上来的女子,名叫阿云,乃是登州蓬莱县人,一年前母亲去世,其族叔便将她许配给隔壁村一个名叫韦阿大的农夫。

    此人据说是奇丑无比,且远近闻名,而阿云据说又生得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同样也是远近闻名的美女。

    阿云自然是不愿意,但这可是封建社会,婚姻大事可容不得女子做主,多半女子忍忍也就过去了,毕竟再丑的人看多了也就不丑,再帅的人,天天看,也就那样。

    刚烈一点的女子,也就是自寻短见。

    但这位阿云可不一般,她当日趁着夜色,带刀潜入隔壁村,刺杀正在田边守夜的韦阿大,可她到底是一名弱女子,挥了十余刀,结果无一命中要害,只是砍断韦阿大一根手指。

    但由于害怕,且又见韦阿大满身是血,阿云自以为杀死了韦阿大,便匆匆离去,而在回家的路上,刚好遇到也不知道是不是溺水的张斐,故将张斐救下。

    恰好有一个经过的柴夫看到阿云与张斐搂抱在一起,故此官府在追寻阿云杀人动机的时候,就怀疑阿云与张斐通奸,二人合谋谋杀韦阿大。

    更要命的是,当时张斐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无法解释,直接就被关押起来。

    这一关可就是三月之久啊。

    面对这无妄之灾,张斐是一度绝望。

    在封建时代下狱,十有八九都出不来,不过他在懂得一些这里的语言之后,便立刻做出解释,期间由于他还不懂“斐”字的读音,故自报张三。

    好在这知州也不糊涂,如今那阿云已经认罪伏法,又经过再三调查,终于断定阿云交代都是事实,而张斐并非是她得奸夫。

    至于张斐胡编的那一套来历说明,由于宋朝商业繁荣,来往商人颇多,并且隐匿户籍之事,比比皆是,官府倒是没有怎么仔细去调查,因为可是一个非常繁琐的工作。

    关键这跟此案没有丝毫关系。

    故今日将张斐给了放出来。

    可是,对于张斐而言,这忍一时越想越亏啊!

    退一步是越想越气啊!

    满腔的怒火和憋屈,仿佛要炸开他的胸膛,他急需一个发泄的地方。

    出得府狱,他便绕道来到官府大门前,望着庄重的府衙大门,他先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就直奔大门而去。

    可毕竟这里一州府衙,而不是小县城的县衙,门口时刻有着衙差站岗,突然见一个蓬头乌面的男子冲了过来,立刻上前将其拦住。

    其中一名衙差厉声喝止道:“站住!此乃官府重地,不得擅入。”

    张斐脸上戾气一敛,但又是理直气壮道:“我是来告状的。”

    说着,他便掏出一封在牢中就已经写好的血书递上。

    他以前是专门研究过古代司法,也翻阅了大量书籍,大部分的繁体字,他还是会写的。

    “告状?”

    守卫二人显得有些诧异,但见那又是一封血书,也不敢怠慢,其中一人便让张斐在此稍等,另一人立刻转身入得大门。

    过得半响,但见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出得门来。

    此人名叫刘海,乃是府中慕客,专门负责审查、传递状纸。

    “何人告状?”

    “是我。”

    张斐立刻答道。

    刘海定睛一瞧,只觉此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怀着好奇,他接过状纸先看落款,顿时恍然大悟,抬头望着张斐道:“是你?”

    张斐颔首微笑道:“是我。”

    刘海眉头一沉,又看向状纸,片刻之后,面露骇然之色,当即就命门口衙差先将张斐拿下,自己则是急匆匆往里面跑去。

    门前的衙差,虽然已经将张斐擒住,但心里也很好奇,他们在府衙做事多年,这情况可还是头一回见到。

    人家是来告状的,为何要将他拿下?

    难道又是一桩惊天大案?

    其中一个衙差终于按奈不住好奇,向张斐问道:“小哥,你这告得是何人,又是为何事?”

    张斐回答道:“我状告之人名叫许遵。”

    许遵?

    挺耳熟的呀!

    忽然间,其中一个衙差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地指着张斐道:“大胆刁民,竟敢状告我们知州。”

    原来这许遵不是别人,正是登州知州。

第二章 狂囚张三(下)

    由于这古代的制度并不是那么完善,导致这官府其实是非常个性化的,官府的形象,以及官府内部人员的办事风格和效率,多半都是取决于这官府的老大。

    而从方才发生的一系列事,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官府的主人,绝对是一名勤政严明的官员。

    不然的话,就张斐那形象,那态度,可能都等不到他掏出那状纸,就会被驱赶走了,更别说那衙差还是第一时间就找来那刘海,接收状纸。

    要知道如今的官府,可不是为人民服务的,而是为皇帝服务的,对百姓更多是统治,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登州知州许遵一向公正严明,清廉刚直,且非常勤政,他本已在大理寺任职,是属京官来的,前年才被派遣到登州出任知州事。

    因为唐朝乱于地方节度使,故此北宋非常在意对地方的统治。

    什么知州、知县,都是意为“暂时主管”,再过一年,就得回京赴任,这么安排,地方上就没法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网,等于就是变向加强中央集权。

    刚刚批完释放张三公文的许遵,并未给自己放一个小假,此时他正坐在桌前,认真审阅阿云案件的供词。

    而站在他身边的主簿徐元,却是满脸担忧之色。

    就案情来看,此案不过是非常简单的谋杀案件,那阿云从行凶到伏法认罪,还不到一日,故此蓬莱县的县尉很快就结案了。

    但是到如今却拖了好几个月。

    原来是因为此案涉及人命,且判得是恶逆之罪,属十恶之四,一般是指谋杀至亲之人,谋杀亲夫自然是在其列。

    按律得处以斩刑,蓬莱县并没有最终判决权,因为根据大宋法制,这是要交给大理寺、刑部、审刑院一一复审之后,才会给出最终的判决。

    大理寺、刑部一看此案,也没有任何疑点,直接就批准了。

    可是等到此案判决落到许遵手里时,许遵却认为这判决不公。

    因为一年前,阿云的母亲去世了,也就是说阿云还在守孝期间,那么依大宋律法,守孝期间,是不得成婚。

    许遵便以此为由,向大理寺、刑部提出抗辩。

    第一次大理寺没有理会,继续维持原判。

    虽说有此律法,但在民间自有礼法在,在民间,守丧期间,只是说不举办婚礼,但是许婚、纳征(下聘),都是可以的。

    根据律法而言,只要男方已经纳征,二人就属于夫妻关系。

    许遵再度提出抗辩,他这回连大理寺、刑部一块批判,我们身为官员,应该遵从律法,而不应该遵从民间那不成文的规定,律法明明就是这么规定的,你们身为执法人员,却要知法犯法。

    这回大理寺、刑部终于放弃恶逆之罪,判阿云谋杀已伤之罪,按律绞刑。

    可是许遵只是批示释放张斐的公文,但并没有通过大理寺的最终判决,他显然对此还是有疑虑的。

    一直跟着他的主簿徐元都觉得许遵有些过分,于是规劝道:“如今大理寺已经退得一步,知州何不见好就收。”

    许遵听得眉头一皱道:“大理寺的此番判决虽未再提及十恶之罪,但仍然判阿云谋杀已伤,以绞刑论处,这还是要置人于死地啊。”

    徐元觉得好笑,道:“可此罪名毫无问题,阿云有谋杀之心,只是未成,当属谋杀已伤。”

    许遵笑问道:“当初我与你论十恶之罪时,你是如何说得?”

    徐元沉吟少许,道:“下官当时是说,虽律法不允守丧期间婚嫁,但民间亦有礼制可循,只是不举办婚礼,但是不反对许婚、纳征,韦家已经纳征,二人应属夫妻关系,故阿云谋杀韦阿大,属谋杀亲夫,乃十恶之罪。”

    许遵道:“是呀!当时你说不可能免除十恶之罪,可如今大理寺却未再提及十恶之罪,这不是大理寺的忍让,而是大理寺也知道此判决无法令人信服,故才改判谋杀已伤。这话说回来,如果当时我不上诉,这岂不是成了一桩冤案。”

    徐元一阵无语,这十恶之罪和谋杀已伤,横竖都是死,区别就在于谋杀亲夫,要判斩刑,而谋杀已伤,判的是绞刑。

    区别很大吗?

    很冤吗?

    他估计大理寺方面肯定也是懒得跟许遵扯皮,毕竟这厮是惯犯,故此才退得一步。

    许遵瞧了眼徐元,见他还是不服,于是语重心长道:“你要切记一点,律法可置人于死地,亦可让人活命。然而,这人命一旦没了,就再也无可挽回,故此我们审案,一定要想方设法给予犯人活命的机会,如此才能够尽量避免冤假错案。”

    徐元无奈地瞧了眼上司,显然,他并不接受许遵的想法。

    正当这时,那专门递送状纸的慕客刘海突然出现门前。

    “启禀知州,方才有人闯衙门告状。”

    他是用“闯”来形容,可见他是很不爽那张三,因为闯衙门就已经是犯法了,可以给予杖刑惩罚,以示警戒。

    但是许遵却认为,这都闯衙门告状了,那定不是小案,立刻问道:“可有状纸?”

    “有。但是.....!”

    刘海稍显迟疑。

    许遵立刻问道:“但是什么?”

    刘海道:“但是...但是...!”

    许遵见他吞吞吐吐的,不耐烦道:“你将状纸呈上。”

    “是。”

    刘海不敢多言,赶紧将状纸呈上。

    许遵接过来,看到一半,不免露出惊讶之色,感情这是来告我的呀,心中更是好奇,直接便看向那落款处,当即惊讶道:“是他?”

    徐元见许遵神色怪异,好奇道:“是何人告状?”

    许遵苦笑道:“就是那刚刚释放的张三。”

    “张三?”

    徐元诧异道:“难道此案还有隐情?”

    许遵笑道:“倒不是因为此案,不,与此案也有点关系。”

    徐元听得不是很明白,又问道:“不知他状告何人?”

    许遵哭笑不得道:“就是本官。”

    “......!”

    这可真是稀罕,许遵都有些兴奋,这一辈子就没有被人告过。

    期待感立刻拉满。

    一刻钟后......。

    张斐被押到公堂之上,没有期待的“威...武...”,也没有说衙差列队杵棍。

    那许遵更是连官服都没有穿,只是身着常服坐在公堂之上,除此之外,还有主簿徐元,一个负责记录的刀笔吏,以及两名虎背熊腰的衙差。

    砰!

    “堂下何人?”

    许遵一拍惊堂木,喝道。

    虽没有穿官服,但气势不减分毫。

    然而,张斐却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小民张三见过知州。”

    许遵当即喝道:“大胆张三,竟敢诬蔑本官。”

    张斐回答道:“登州百姓人人皆知,知州明察秋毫,清廉刚直,小民又怎敢诬蔑知州。”

    这好话丑话都让你说了,那你到底想干嘛。许遵见张三这么怂,一时不太好发作,索性问道:“那你倒是说说本官是如何鱼肉百姓,若有半句虚言,本官是绝不轻饶。”

    张斐当即问道:“敢问知州,如今可否证明小民确实与阿云一案无关,乃是清白之身。”

    许遵道:“若非如此,你又岂能站在这里,关于此事我们已经查清楚,你与此案的确是毫无关系。”

    张斐道:“就是说小民平白无故坐了三个月的牢。”

    哦,原来他是为此而来。许遵神色反倒是缓和了几分,道:“那也怨不得本官,谁让你当日是前言不搭后语,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再加上有证人亲眼见到你与阿云搂搂抱抱,难道本官就不应怀疑吗?”

    张斐点头道:“就小民当时的状态,知州怀疑小民,也是理所当然的,但那到底只是知州的怀疑,当时并无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小民参与此案,且阿云也未提及小民,基于此,小民确确实实平白无故坐了三个月的牢,不但精神、肉体受到折磨,而且还失去了三个月生计,其中损失,对于小民而言,那是不可估量的。”

    主簿徐元觉得这小子有些不开眼,怫然不悦道:“我们也不过是依法办事,并无错失,而且你自己也有不小的责任,怨不得人啊。”

    这其实涉及到一个非常关键的律法思想问题,就是有罪推定和无罪推定,在千年之后,律法都是建立在无罪推定上,只要没有确凿证据,那就是无罪的。

    但如今是有罪推定,只有一个“罪疑惟轻”的理论,就是说如果有疑点,就要从轻发落,而不是疑点利益完全归于被告,故此收押张斐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但凡不糊涂的官员,都会这么干。

    因为就现实而言,官府也没有那个财力物力去支持无罪推定。

    你若不收押,万一嫌犯跑路了怎么办,大宋又没有天眼系统,上哪去找。

    张斐点头道:“主簿说的是,但假设知州是有意要整小民,要让小民坐上几个月的牢,这结果和过程会有任何改变吗?答案是不会。知州虽无鱼肉百姓之意,但百姓却受这鱼肉之苦,小民认为此胜过有意为之,因为这并不违法,无从监管。”

    许遵听完之后,眉头一皱,脸上并未恼怒之色,反而认真思索起来,因为他觉得这张三说得很有道理,这无意可要比有意更为可怕。

    若有意害人,朝廷可是有问责机制的,百姓亦可上诉,但若无意为之,那就无法可管,这很可怕啊!

    过得片刻,许遵突然问道:“那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张斐道:“小民认为至少官府得给予小民一定的赔偿。”

    徐元立刻道:“岂有此理,你以为官府是开善堂的吗?”

    张斐摇头道:“官府不是善堂,但对于我们百姓而言,却是那公正之堂,小民无故遭受三个月的牢狱之灾,损失惨重,索要赔偿,合情合理。”

    许遵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失望,这可不是解决之法啊。

    以后遇到这种事,又该怎么操作,官府明明是依法办事,却天天要给予赔偿,这不可能呀。

    那徐元却有些恼怒,你还没完没了,正欲呵斥时,许遵突然道:“本官秉公执法,并无任何过错,故不会给予你任何赔偿,不过对于你遭遇,本官也非常清楚,你心中有所不平,亦是人之常情,本官也不会追究这纸罪状的罪名。”

    “多谢知州宽恕。”张斐怂得真是如水银泻地一般,干净利落。

    许遵神情一滞,这方才还言之凿凿的张三,竟然这么快就认怂了。

    未等他回过神来,张斐突然话锋一转又道:“除此之外,小民还有一事申诉。”

    好奇道:“何事?”

    张斐道:“答谢阿云姑娘的救命之恩。”

    许遵稍稍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道:“你想让本官帮你转告?”

    他当然知道阿云对这张三有救命之恩。

    张斐摇头道:“小民岂敢劳烦知州,而且...而且这救命之恩,又岂能言谢。”

    许遵问道:“那你打算如何答谢?”

    张斐道:“小民认为阿云不应该被判谋杀之罪,而因判伤人之罪。”

    徐元听得震惊不已。

    这摆明就是谋杀,何来的伤人啊!

    不懂法你就别瞎说啊!

    许遵却是精神来了,问道:“你此话怎讲?”

    张斐道:“小民在被审过程中,得知阿云在被缉拿之后,就立刻认罪,不知是否?”

    许遵点头道:“是有此事。”

    张斐道:“小民若没有记错的话,在真宗皇帝时期,曾因有犯人喊冤,指责衙役严刑逼供,导致冤假错案,故真宗皇帝收回衙役的司法审讯权力,只有刑侦审讯。”

    恁地专业?许遵不禁对张斐另眼相看,点头道:“你说得很对,衙役并没有司法审讯的权力。”

    这其实跟后世差不多,警察问供,属刑侦审讯,法院的审问,才叫做司法审讯。

    张斐立刻道:“阿云是在衙役缉拿之后,便立刻认罪,当时可还未经司法审讯,只是普通询问,也就说,可以以自首论处。”

    自首不是指一定得自己跑去衙门认罪,才算是自首。

    在北宋未经司法审讯,便主动招供,也可属自首情节,这也是鼓励大家自首,避免消耗官府的人力物力。

    许遵捋了捋胡须,道:“言之有理。”

    张斐立刻道:“而在自首律例中,又有一条,免所因之罪。”

    许遵、徐元同时念道:“免所因之罪?”

    二人都一时都未想起来,徐元想找书来看看,但觉得这很没面子,自己堂堂主簿,竟然被一个刚刚出狱的囚犯指点。

    但是许遵就顾不得那么多,当即命刘海取来《宋刑统》,翻阅一番,果真是有这么一条。

    但是这一条并不是具体列出来,只是包含在自首条例的解释。

    故此就连主簿徐元一时都没有想起这么一条。

    原文为:“犯杀伤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从故杀伤。”又议曰:“假有因盗故杀伤人,或过失杀伤财主而自首者,盗罪得免,故杀伤罪仍科。”

    细啊!

    很细啊!

    许遵更是对这张三刮目相看,点点头道:“不错,是这么一条。”

    张斐道:“根据此条律例,但凡因盗窃而伤人之罪,且有自首情节,皆免盗窃之罪,只追究其伤人之罪。”

    “不错!”

    许遵点点头。

    何为免所因之罪,其实很简单,比如说,你入室盗窃,因被发现,而导致你伤害他人,但由于你最初的目的,不是伤人,而是盗窃,也就是因盗窃而伤人,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若自首的话,律法就只追究你伤人之罪,而不追究你盗窃之罪。

    这就是免所因之罪。

    如果盗窃加伤人,那是要判处死刑的,但如果只追究伤人,那就根据伤人情况来定,但一般不会判处死刑。

    这是非常合理的,如果不这么立法,那就会导致,一旦出现因盗而伤的情况,就会直接杀人灭口,反正也是死。

    若给他一条活路,可能能够避免伤及无辜,甚至让伤者得到及时的救治。

    张斐立刻道:“根据我朝律例,盗杀之罪重于谋杀之罪,那么由此可推断,此条律例也适用于谋杀之罪,那么有自首情节的阿云,自然也适用于此条律例,而阿云是因谋杀而伤人,根据免所因之罪,自然得免除谋杀之罪,判阿云伤人之罪。”

    那原文的前半句,“犯杀伤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从故杀伤。”

    这是条例。

    下半句,又议曰:“假有因盗故杀伤人,或过失杀伤财主而自首者,盗罪得免,故杀伤罪仍科。”

    这是举例解释。

    不是说免所因之罪,就只适用于盗杀罪。

    张斐的推论逻辑是对的。

    可徐元却听傻了。

    这样也行?

    “一派胡言!”

    徐元怒斥道:“你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你方才说得盗伤之罪,之所以可免所因之罪,乃是因为盗窃之罪是要轻于杀伤之罪,故免除盗窃之罪,只追究杀伤之罪。可到你这,却颠倒黑白,谋杀之罪是重于伤人之罪,岂有免除谋杀,只追究伤人之罪的道理,若是这样判罚,这天理何在。”

    张斐笑道:“方才官人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徐元纳闷道:“方才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张斐道:“方才小民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认为自己平白无故遭受三个月的牢狱之灾,需要一些补偿,这难道不合乎情理,不合乎天理吗?但是二位官人却坚称官府只是依法办事,那小民只能自认倒霉,毕竟律法是这么规定的。

    可现今小民依法论辩,既然律法规定自首者可免所因之罪,那么阿云因谋杀而伤人,自然可免除谋杀之罪,但是主簿却又以天理来反驳小民。

    那么小民要问,到底是这天理为先,还是律法为先。”

    徐元一时哑然。

    这两件事看似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但经过张斐这番诡辩,愣是变成同一件事。

    如今水落石出,谁都不能否认,张斐确实坐了三个月的冤枉牢,他跟着案件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他都不认识阿云,哪怕就天理而言,也是该给他一点补偿。

    可是官府也是依法办事,律法是这么规定,就不能怪官府。

    但是,你不能双标。

    原来他之前状告本官,只是在为此案做铺垫啊!许遵是恍然大悟,瞧了眼旁边尴尬徐元,出声相助:“盗与杀皆是罪名,但‘谋’为何罪?若依你之言,心里想着某人去死,也是犯罪,我朝未有此律。”

    免所因之罪,就是给予法官判断是否两罪并行的一个解释。

    但根据张斐之言,就得将谋与杀拆开,谋杀的想法或者说意图,是一种罪,谋杀的行为又是一种罪。

    可问题是,谋杀的想法不是罪,许多人叫嚣,我要杀了你,在这一刻,这个人绝对是谋杀想法,但这不属犯罪,只属于口嗨。

    谋杀是一个罪名,不是两个罪名。

    盗杀就不同,盗与杀本就是两个罪名。

    张斐从容不迫地道:“知州此言差矣,在我朝律例中有着一条,对试图进入皇宫而未越过门槛的,处罚八十杖,此乃谋之罪。另,二人合谋,一人犯法,二人同罪,但其中一人只有谋,未有行为,但也同罪处理,此亦是谋之罪。由此可见,谋,当然可以以罪论处。”

    这种例子太多,你可以嚷嚷杀人,但是你嚷嚷造反看,不管你有没有行为,那都是死路一条。

    徐元人已懵。

    之前这小子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出狱之后变得这么能言善辩。

    许遵思索半响后,突然笑骂道:“你这刁民,竟敢在这公堂之上胡说八道,不过念你初犯,本官就不再追究,至于你索要的赔偿,本官也不会给予的,本官再说一遍,本官只是依法办事,并未冤枉你,你且退下吧。”

    “小民告退。”

    张斐当即躬身一揖,转身便离开大堂。

    非常干脆!

    非常潇洒!

    徐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猛然间,他反应过来,感情我才是那个外人呀,他立刻向许遵道:“知州,此说法断不可接受啊!”

    张斐给予他们两个选择,要么赔偿,要么免除阿云谋杀之罪。

    当然,他们可以都不选择,或者选择给张斐一顿板子。

    但是许遵却强调不给与张斐赔偿,同时又爽快地放走张斐,很明显,他要借此免除阿云谋杀之罪。

    许遵笑道:“既然有人提出疑点,那我们就必须为犯人争取,就看大理寺能否找到合理的解释,让人信服。”

    虽然这说法听上去,让人难以接受,但是张斐条理清晰,是依法论辩,逻辑上是没错的,不是信口雌黄,既然律法中有这么一条,你若要否定它,就要给出合理且权威的解释。

    说着,许遵望着门外,笑呵呵道:“这小子挺有胆色的。”

    言语之中,充满着欣赏之意。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还真不是张斐有胆色,而是因为他自己在历史上太有名气。

    而他之所以有名,皆因阿云一案。

    此案不但牵扯到赫赫有名的王安石变法,而且此案还包含着两种法律思想的斗争,在后世的律法研究中,是有着极大的研究价值。

    张斐也是研究过,对此案非常清楚。

    要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官员,哪怕是包拯,张斐也不敢这么莽撞。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妖言惑众。

    正是因为张斐知道许遵在历史上就是利用“免其所因之罪”来帮助阿云免除死刑的,但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个抗辩,导致此案越闹越大,最终将宋神宗、王安石、司马光等人全部给牵连进来,从而令此案变成千古奇案,时间跨度更是长达十几二十年。

    只不过现在许遵还未想到这一点,张斐只是给许遵送了一个他将来会拥有的枕头罢了。

    张斐当然是有恃无恐,因为他提出的申诉,就是许遵此时所想,二人不谋而合,许遵怎么可能会怪罪他,感谢他还来不及。

    ......

    “张三!张三!”

    刚离开府衙,未走多远的张斐,忽问后面有人喊他,回头一看,但见一个仆人打扮的小厮冲着他跑来。

    那小厮追上张斐,取下背在肩的包袱,递向张斐,嘴上解释道:“我家老爷知道你刚刚出狱,身上没有盘缠,故命我前来,暂借你一些盘缠和衣物,待你寻得亲人之后,再来归还。”

    张斐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也不问其老爷是谁,便接过包袱来,只觉这包袱沉甸甸的,险些还没拿稳,道:“麻烦小哥待我转告你家老爷,他日张三必当厚报。”

    小厮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开了。

    望着手中的包袱,张斐嘴角一扬,自言自语道:“看来史书记载的一点没错,这许遵果真是执法如山,情怀入水啊!”

    话说至此,他稍稍一顿,皱着眉头道:“不过若真以免除所因之罪来减免阿云的死刑,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而且也难以报答这救命之恩,我一定要将她救出来。”

第三章 寻访

    说来也真是可笑,张斐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三月有余,但这个世界的一切,对于他而言,仍旧非常陌生。

    因为他到来这里才半天,就被衙差给捉住了,然后就一直住在牢里,不见天日。

    刚刚出狱的他,并没有什么闲情雅致,去欣赏这里的风土人情,不过这里的商业之繁荣倒是令他有些惊讶,什么酒肆、茶楼,随处可见,街道两边的商品,是满目琳琅。

    这大多数封建王朝,都是采取集市制度,临街是不能随便做买卖的,但是宋朝就是特殊一点,买卖是随便做,而且还不宵禁。

    这倒是给予张斐极大的方便,他先是就近找到一家看上去比较干净的旅馆落脚。

    洗了个澡,换上许遵赠与他的旧衣服,但由于其头发不长也不短,他也不知道如何打理,于是又花钱从店主那里找来一个巧手女婢来帮他处理。

    “啧...看来那老头的眼力,全都用在审案上面了,至于这量体裁衣,可真是不敢恭维啊!”

    张斐站在铜镜面前,使劲的拉了拉衣襟,但还是显得有些短,是颇为不满地摇摇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以前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起来,镜中的自己,十分消瘦,脸颊泛青,双目凹陷,仿佛重疾在身一般。

    一时间,只觉万分伤感。

    忽然,张斐从镜中见那身后女婢正含羞偷偷打量着他,不禁一笑,转过身去,取出十文钱,递给那女婢,道:“赏你的。”

    那女婢顿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张斐。

    许遵共借给他两贯钱,省着一点用,过上一个月,那还是不成问题的,毕竟这登州的消费跟汴京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不过如他这种过法,只怕撑不了太久。

    张斐见那女婢呆若木鸡,不禁问道:“嫌少么?”

    那女婢小脑袋直摇。

    张斐道:“那就拿着呗。”

    那女婢这才从张斐手中接过铜钱来,又是弯腰点头道:“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张斐嘶哑地笑道:“是我要谢谢你,是你帮我找回了一点点自信,这对于现在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说话时,他摸了下头上的头巾,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出得门去,留下一脸呆萌的女婢。

    .....

    来到旅馆的大堂,张斐直接叫了四盘荤菜,四个大馒头,然后风卷残云般地将整个桌面都一扫而尽,这令一旁的酒保看得是目瞪口呆。

    他们想不到这个模样青秀的男子,干饭能力竟然比那些干苦力的大汉还要猛。

    真是人不可貌相,胃不可斗量啊!

    “唔?”

    一杯茶水落肚,张斐差点直接吐出来,他赶忙一手捂嘴,强行咽了下去,只觉扁桃体以下全都是食物。

    没有办法,他牢中成天都是吃一些清汤寡水,剩饭馊菜,肚子里面是空荡荡,这绝对是他人生中吃过最美味的一顿饭。

    过得好一会儿,他才晃了过来。

    正巧这时一个酒保过来收拾碗筷,他问道:“酒保,你可知道那韦家村该如何走?”

    “知道!”那酒保点点头,又道:“往西门出城,再行三十里左右,便到了韦家村。”

    “三十里?”

    张斐望了眼门外,心道,如今天色也不早了,还是明日再去吧!

    饭饱之后,他便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没一会儿,便昏昏睡去。

    这一睡可真是昏天暗地。

    往日种种,今日种种,在梦中是来回闪现,被噩梦惊醒的他,却又犹如在梦中。

    浑浑噩噩,也不知是醒是睡,更不知自己是在宋朝,还是在后世。

    等到第二日起来之后,已经是下午时分,无法前往韦家村,只能吃过晚饭之后,再回去休息。

    第三日他倒是早早起来,但是刚走到西门,还未出城,他就是气喘吁吁,仿佛一阵风都能够将他吹倒,如今可没有的士,上哪都是一双腿,无奈之下,只能返回旅店。

    直到第七日,张斐才感觉身体恢复不少,而且他觉得此案不能再拖下去。

    这日清晨,整理一番后,便出得旅馆,他在街边卖得几个大包子,灌上一壶茶水,便往韦家村行去。

    行得大半日,张斐终于来到一个山坡上,只见他盘腿坐在山坡上,满头大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想,看来我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如此身体怎能打赢这一场官司。

    休息了好一会儿,渐渐缓过来的张斐望着坡下那个拥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道:“这应该就是韦家村了。”

    下得坡去,来到村前,正好遇见一个扛着出头走向田边的汉子,他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才出门耕地。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即过,他赶紧上前,面带微笑地问道:“这位大哥,请问......!”

    他话未说完,那汉子便恶狠狠瞪他一眼,然后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张斐尴尬挠了下额头,心想,这宋朝的村庄都这么排外吗?

    这出师不利,令他感到有些害怕,他不禁心想,贸然进去,会不会挨揍,在门前踌躇片刻,他还是鼓起勇气往里面走去。

    如今大多数人都在田里忙活,村里只闻犬吠鸡鸣之声,鲜有说话声。

    “哎呀!”

    张斐突然一拍脑门,我也真是糊涂,如今大家都在农耕,我在这里找什么。

    他刚转身,准备去农田那边看看,忽闻一阵哭声。

    而且是男人的哭声。

    张斐稍稍皱眉,四处张望,突然,他目光锁定到一个小农院,他小心张望着走了过去,来院外往里面瞧了会,可是却瞧不见屋里的情况。

    他又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于是悄悄推开木栅门,来到屋门外,往里面一瞧,只见一个大汉躺在床上哭泣。

    不得不说,此汉子长得可真是奇丑无比。

    宽鼻阔嘴,如月球表面的脸庞,坑坑洼洼,下雨天估计就能够蓄水,地中海的发型就不说了,前额还长着一个紫色的大瘤子,宛如人形独角兽。

    这人着实...嗯,太那个什么了。张斐突然看向这汉子的右手,见其小拇指上缠着白布,当即面色一喜,可正当这时,忽闻院外传来一声叱喝,“你这贼人好生大胆,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行窃。”

    张斐回头一看,来者正是方才在村外遇见的那个汉子,说话时,那人已经冲入院中。

    此时,屋内的丑男也惊醒过来,立刻下得床来,操起锄头冲出屋外,鼓着凹目,瞪着张斐,仿佛见到杀父仇人一般,再加上他那尊容,着实恐怖。

    “二位大哥莫要误会,我是来帮你们的。”

    张斐一边往角落退去,一边慌张地挥舞双手。

    那丑男似乎聋了一般,兀自鼓着眼,瞪着张斐,另一个汉子停下脚步来,下意识问道:“帮俺们的?”

    “是的!是的!”

    张斐直点头道:“我叫张三,是受阿云所托,前来帮助你们的。”

    “阿云?”

    那丑男闻此名字,狰狞的面目变得扭曲起来,又是痛苦,又是惧怕。

    他身边那个汉子却是怒不可遏道:“那个恶毒的婆娘险些杀了俺大哥,她会有这么好心?”

    那丑男不是别人,正是阿云一案的男主角韦阿大,另一个汉子则是其弟韦阿二。

    张斐立刻道:“正是因为如此,她自知罪孽深重,才拜托我前来补偿你们。”

    “如何补偿?难道你能够将俺大哥的断指接回去么。”说着,那汉子眼中已是饱含热泪。

    张斐摇摇头,充满歉意地说道:“抱歉。这我倒是做不到。”

    说着,他又立刻道:“但是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吧!整件案子中,唯有你大哥才是真正的受害者,阿云她是罪有应得,但是她纵使一死,也难以弥补他给你大哥造成的伤害,如今你大哥下田干活都成困难,未来又该怎么办?”

    韦阿大闻言,想到自己的未来是一片黑暗,一时间悲从心来,扔掉锄头,蹲下身去,抱头嚎啕大哭起来。

    韦阿二见到大哥如此痛苦,也是情难自禁,他横袖抹去即将流出来的眼泪,又向张斐问道:“你是她什么人?为何要帮她?”

    张斐迟疑了下,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韦阿二哼道:“那恶婆娘也会救人?”说着,他瞧了眼张斐的脸,又讽刺道:“她定是瞧你生得俊俏,才救得了你。”

    “过奖!”张斐微微一笑,又道:“但我是来帮助你们的,不是来跟你们讨论我的私事,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的。”

    韦阿二审视张斐一番,问道:“你打算如何帮助俺们。”

    张斐道:“我尽量让你大哥下半生无忧。”话说至此,他稍稍一顿,又道:“最好还能够娶得一个媳妇。”

    哭声稍减,但韦阿大仍没有抬起头来。

    韦阿二瞥了眼大哥,又向张斐问道:“当真?”

    张斐点点头道:“但是首先,你们得告诉我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韦阿二质疑道:“那恶婆娘没有跟你说么。”

    张斐道:“有些事她也不知晓,比如说,你们是如何与他们家谈成这门婚事的。”

第四章 告状专业户

    韦阿二见张斐一副书生打扮,眉清目秀,面容和善,看上去真的没有恶意,关键他们兄弟两也没有什么可图的,于是稍稍放下戒心,请张斐去到屋里坐下。

    那韦阿大似乎没有缓过来,也可能是有些怕生,并没有随着进屋,而是坐在院子里面,但眼神时不时就往屋里瞟去。

    “十亩田地?”

    张斐疑惑道:“你说他们家只需要你家的十亩田地,便愿意将阿云许配给你大哥?”

    韦阿二点头道:“是的。”

    张斐皱眉道:“我听闻阿云可是附近有名的美女,如果只要十亩田地的话,我相信附近很多人都会愿意,甚至愿意拿出更多的田地。”

    韦阿二道:“张三哥,你有所不知,俺家的那十亩田地,刚好将他们家的田地隔成两半,而且还占着水渠源头,如果他们家能够得到俺家这十亩田地,便能新开一条水渠,可灌溉他们家所有的田地。

    所以他们家很早就想花钱买下俺家的这十亩田地,不过那十亩田可是俺家祖传下来的,俺们兄弟一直都没有答应,直到...直到他们家提出这门婚事,俺们才答应下来,可是哪里想得到,竟引得这场大祸。”

    “原来如此。”

    张斐若有所思,又问道:“他们家就没有说些别的吗?比如说,阿云是否愿意嫁给你大哥。”

    韦阿二想了想,道:“这倒是没说,婚姻大事,不都是要遵从父母之命么,阿云父母皆已经去世,这叔父为大,他说的话,当然能够作数。”

    张斐皱了下眉头,道:“那他们有没有形容过阿云的为人,以及对于这场婚事的看法?”

    韦阿二又想了想,道:“他族叔方大田倒是说了他们家阿云生得俊俏,温柔贤淑,心地善良,至于阿云对这场婚事的看法,真是没说。”

    张斐听得眼中一亮,道:“当真?他族叔真的说过这些话。”

    韦阿二直点头道:“他们的确说过这些话,其实就算不说,俺们也是知晓的,不然的话,俺们兄弟也是不可能答应的。”

    张斐笑问道:“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

    韦阿二当即摇头。

    都已经持凶杀人了,哪来得心地善良。

    “这就对了!”

    张斐笑着点点头。

    韦阿二见张斐光问一些这无关紧要的问题,于是好奇道:“你问这些作甚,还有,你打算怎么帮我们?”

    张斐微微张嘴,突然道:“你能不能先将你大哥叫进来,有件事我得确认一下。”

    “行!”

    韦阿二好不容易才将韦阿大叫入屋中。

    张斐打量了下韦阿大道:“你的伤似乎都好了?”

    韦阿二道:“俺哥命大,除手指外,其余的都是轻伤。”

    张斐道:“是吗?能不能让我瞧瞧。”

    “啊?”

    韦阿大紧紧捂住衣服。

    张斐笑道:“大家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韦阿二道:“哥,你就脱了衣服让张三哥瞧瞧。”

    那韦阿大扭捏了一番,缓缓脱下衣服来,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似得。

    张斐一阵头疼,搞得什么似得。

    一番检查过后,张斐先是让韦阿大穿上衣服,旋即又道:“你们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那十亩田地。”

    ......

    韦阿二领着张斐出得村庄,沿着小路往西边行去,而那韦阿大只是默默的跟着他们后面,一直低着头,仿佛羞于见人一般。

    张斐瞧在眼里,神色有些动容,暗道,其实他们两个皆是苦命人啊!

    行得半响,张斐跟着韦阿二来到一个小山丘上。

    韦阿二指着远处的田野道:“你看,那里便是俺家的田地,两边的就都是他们方家村的田地。”

    张斐顺着他的手指瞧去,从来没有耕地的他,一眼也看明白了,两边的田地,全凭中间那条蜿蜒的小河灌溉,可巧的是,这条小河是刚刚从韦家田地穿过,完美的避开了方家的两块田地。

    如果方家得到这韦家的田地,不但可以将他们家两块田地连成一片,而且还可以直接从中间开一条水渠,惠及他们家所有的田地。

    张斐突然问道:“他们家有多少亩田地?”

    韦阿二道:“你是问他们方家,还是问那恶婆娘家。”

    张斐愣了下,道:“阿云家也有田地吗?”

    韦阿二立刻道:“他们家如今还有差不多二十亩田地。”

    说着,又指着更远处,“你瞧,那棵柳树后面的田地就都是那恶婆娘家的。”

    张斐眺目远望,过得一会儿,道:“我听闻阿云的父母皆已经去世,如果她嫁到你们家,那她的田地怎么办?”

    韦阿二道:“那自然是归他们方家,他们可不会好心将那二十亩田地当做嫁妆送给俺们家。”

    原来是一石二鸟之计。张斐又问道:“那他们方家一共有多少亩田地?”

    韦阿二沉吟少许,道:“他们方家一共三兄弟,如今拥有这附近五百亩田地。”

    张斐惊讶道:“那也算得上大户人家啊!”

    韦阿二撇了下嘴,道:“其实在我们爷爷那一辈,他们家跟我们家也差不多,只不过这些年他们家是四处嫁女儿,从别的农夫手里换的不少田地,之后又陆陆续续买得一些土地。”

    看来还是个惯犯。张斐点点头,思索半响之后,他突然道:“五十亩田地。”

    韦阿二楞了楞,问道:“什么五十亩田地?”

    张斐道:“补偿你们五十亩田地,你们觉得如何?”

    韦阿二人都傻了了。

    “五...五十亩?”

    “嗯。”

    张斐点点头,道:“如果你嫌少的话,我还能够帮你争取更多的赔偿,但不一定能够得到比这还要多。”

    韦阿二直摇头道:“不少了,不少了,你...你真的能够帮俺们争取到五十亩田地的补偿吗?”

    五十亩田地,对于他们这种普通农夫,那是不可想象的,那是可以多养活几口人啊!

    张斐点了下头。

    忽闻后面传来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那浑家呢?”

    张斐回头一看,只见韦阿大脑袋一缩,当即哈哈笑道:“你都有五十亩田地,还怕找不到浑家吗?”

    .....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张斐一直与韦氏兄弟保持联系,且暗中调查与此案有关的一些人等。

    同时,他也在加紧恢复自己的身体,其实之前他的身体情况,是根本无法支撑他打下一场完整的官司,没有落下重病,就已经是万幸。

    这日,傍晚时分,刘海来到衙门前,伸展了下双臂,朝着左右衙差问道:“今日可有人告状?”

    那两个衙差摇摇头。

    刘海轻轻松得一口气,无惊无险又是一日,旋即又叮嘱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们可得打起精神来啊!”

    话音未落就听得有人喊道:“刘幕客,刘慕客。”

    刘海听得声音有些耳熟,寻声望去,见得来人,当即惊呼道:“张三?”

    来人正是张斐。

    张斐快步来到门前,喘着气道:“刘慕客,你们还没有放衙吧?”

    刘海纳闷道:“你又来作甚?”

    张斐呵呵道:“来这还能作甚,当然是来告状的呀。”

    说着,便将状纸递上。

    刘海瞅着张斐手中的状纸,嘴角一个劲的抽搐,如果目光能够杀人的话,张斐只怕已经灰飞烟灭了。

第五章 珥笔之人

    我们到底放出一个怎样的怪物啊!

    刘海在官府做事,已有二十余年,通常罪犯出狱,那都是尽可能地远离官府,真是有多远,就离多远,内心是充满着恐惧,哪像这厮,隔两三天就来一趟,上市集可也没有这么勤快呀!

    “告状?又告状?”

    终于忍不住的刘海,是冲着张斐恶狠狠地咆哮道:“你当这官府是你家开的呀?成天就跑来告状,我说你是不是活腻呢。”

    张斐放下遮挡唾沫的袍袖,是心平气和道:“还请刘慕客多多见谅,其实小民哪里想来打扰刘慕客,只不过此地是唯一能够为百姓伸冤的地方,小民...小民实在是找不到他处,总...总不能让小民上京告御状吧!”

    “你...!”

    刘海怒睁双目,死死盯着张斐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这越级告状可是官府最不能容忍得呀!

    更别说告御状。

    “不不不!”

    张斐连连摇头道:“小民只是说说,小民哪里敢啊!”

    刘海喘着粗气,过得半响,他突然一把夺过状纸来,双目一瞪,嚷嚷道:“你还杵在这里作甚,难不成你还想今日开堂。”

    “啊?哦哦哦!”

    张斐拱手道:“小民告退,小民告退。”

    他一看天色也不早了,而且这回他是正儿八经来告状,今天怎么也不可能开审,于是就离开了。

    刘海是非常不愿意搭理张三,但是他也知道老大的脾性,这要隐瞒的话,饭碗肯定丢了,于是他硬着披头来到后堂,“启禀知州,方才那张三又来告状了。”

    徐元听到“张三”,就气不打一处来,郁闷道:“当初真不应该将那厮放出来。”

    他是坚决反对引用免所因之罪来帮阿云减免死刑,他认为这甚至会影响到许遵的仕途,但许遵却一意孤行,已经以此理驳回大理寺的判决。

    这罪魁祸首就是张三啊!

    许遵微微瞧了眼徐元,倒也没有责怪他,又向刘海问道:“他又来告谁的状?”

    刘海道:“这回他是受韦家兄弟托付,状告那方大田伤人。”

    许遵错愕道:“伤人?方大田何时伤人呢?”

    刘海道:“说得还是阿云谋杀一案。”

    徐元立刻道:“关于此案,我们已经查得非常清楚,方大田并未指使阿云,方家上下对此都是毫不知情。”

    许遵轻咳一声道:“先将状纸呈上。”

    “是。”

    刘海立刻将状纸呈上。

    许遵看罢,问道:“他人在何处?”

    刘海讪讪道:“回禀知州,属下见天色不早了,于是让他回去等候消息。”

    许遵本想立刻召见张斐,可见属下都不爽那小子,怎么也得顾忌一下下属的情绪,于是道:“这小子也真是不安生,先放着吧。”

    ......

    不过许遵也只是稍稍顾忌一下,在审视过状纸后,便在第二日决定,三日之后开堂审理此案,且允许张斐过堂为韦阿大辩护。

    让人上堂为犯人辩护,这在宋朝虽说不是很常见,但也不是说很稀罕,还真不是许遵专门为张斐开后门。

    由于宋朝不抑制土地兼并,同时又不重农抑商,这民间经济交流比任何朝代都要繁荣,这也直接导致纠纷增多。

    而百姓又没有律法知识,肯定是需要专业人士帮助,“讼师”是应需而生。

    史书上有着明确记载的,“讼学”这个专业就是诞生于这北宋时期。

    不过如今这种人不叫讼师,而是被唤作“珥笔之人”,这么叫是因为这些人喜欢将笔插在帽子上,亦或者唤作“佣笔之人”或者“茶食人”。

    “珥笔之人”与“佣笔之人”有着些许不同,虽然二人都写状纸的,但是“珥笔之人”还可以过堂进行一定的辩护,“佣笔之人”就只是帮人写状纸。

    “茶食人”有别与前两者,茶食人只写状纸,但他们必须要保证状纸的真实性,否则的话,要承担一定法律责任的。

    当然,这话又说回来,是否允许珥笔之人过堂辩护,还是完全取决于老爷们,这不是必走的流程。

    至于说开堂审理,这也是许遵个人的一个习惯,因为他希望能够借此,让百姓懂得更多律法知识。

    ......

    明日便是开堂之日,受到传召的韦阿大兄弟两今日入城来,张斐将其兄弟接到自己的旅舍将就一晚。

    他还要做一些准备工作。

    “张三老弟,俺...俺现在已经没事了,犯不着包...包成这样。”

    韦阿大瞧了眼正在帮自己包扎的弟弟,自己的右手都快包扎成了一个粽子,觉得这太夸张了,于是向张斐言道。

    张斐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明日你在堂中活蹦乱跳,生龙活虎,那谁还会同情你?此番包扎,是为了让人知道你受了多少苦,你索要赔偿,那是理所当然的,故此,这是很有必要的。”

    韦阿二觉得张斐说得很有道理,于是道:“大哥,你就听张三哥的,他不会害咱们的。”

    韦阿大木讷地点点头,但是脸上还是充满着忐忑。

    张斐笑道:“你别害怕,你是此案唯一的受害人,你的一切要求,那都是理所当然,没有人会责怪你的,明日一切都交给我。”

    韦阿大点点头道:“俺...俺知道了,俺不害怕。”

    话虽如此,可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张斐对此也很无奈,毕竟他们这些小民,一辈子都不太可能跟官府打交道,难免会感到害怕。

    翌日一早,张斐早早便与韦氏兄弟出得房门。

    此时正有不少人在楼下吃早点,而当他们三人下得楼来时,堂中顿时鸦雀无声,人人都诧异地望着张斐。

    原来入乡随俗的张斐,专门买了一顶帽子,然后将一支短笔插在帽子上,说实在的,他还真的是非常喜欢这个造型,很对其胃口。

    英俊之中,带着一丝丝潇洒和不羁。

    简直是酷毙了。

    而在登州,这种珥笔之人可不是很多见,这旅舍的客人们,猛然发现,原来我们这里还住着一个珥笔之人,难免感到有些惊讶。

    张斐只是冲着大家微微一笑,然后便带着韦氏兄弟离开了,他昨夜就让店主早点将早餐送到他房间去,他们是吃过再下来的。

    他走之后,旅舍内顿时响起一阵议论之声,大家这才讨论起来韦阿大一案来。

    关于此案,已经漏出风声来,大家对此也是议论纷纷。

    原来阿云一案在发生时,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市民们都知道此案。

    而之前已经证明,阿云谋杀韦阿大,完全是自己的行为,与方家兄弟,毫无关系,如今却传出韦阿大状告方家兄弟伤人,这令大家感到非常好奇。

    难道此案还另有冤情?

    .....

    行得一盏茶功夫,张斐与韦氏兄弟来到府衙门前,此时门前已经站着些许市民,等着看热闹。

    忽见一中年人冲上前,指着韦阿大就是一顿怒喷。

    “韦阿大,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俺好心将侄女许配于你,你却恩将仇报,诬告俺,你不得好死。”

    此人正是被告人,方大田。

    韦阿大吓得赶紧缩在弟弟身后。

    他本就老实,又因样貌丑陋,所以非常自卑。

    张斐走上前来,微笑道:“三贯钱如何?”

    方大田一愣,道:“什么三贯钱?”

    张斐笑道:“这可是府衙重地,在此发泼,可是要受罚的,不过你可以花三贯钱请我帮你申诉,可免于皮肉之苦。”

    方大田偏头看了眼府衙大门,眼中闪过一抹害怕,但是嘴上仍旧不饶人道:“哦!就是你怂恿韦阿大诬告俺。”

    张斐道:“如果待会知州判我们胜诉,那么你这个‘诬告’,可就是暗指知州办事不公,可构成诽谤官员之罪,如果你要请我帮你辩护的话,那可就得收你三十贯,毕竟你诽谤的可是知州啊!”

    “你...!”

    方大田到底也是一介平民,他心里也害怕这官府,当即就被张斐唬住了。

    这时,其身后上来一人,此人名叫方大根乃是方大田的弟弟,他拉住方大田,道:“二哥,莫要与其争论,俺相信待会官人自会还俺们一个公道的。”

    言罢,他便将方大田拉走了。

    过得一会儿,陆陆续续又不少附近的市民来到这里,毕竟古代娱乐比较匮乏,而开堂审案的情况又不是非常常见,不少好奇之人赶来观看。

    又过得约一盏茶功夫,府衙大门这才缓缓打开来。

    只见刘海与两个衙差从大门里面走出来,他目光一扫,直接锁定张斐,先是狠狠瞪了其一眼,然后再朗声传召方大田、韦阿大、张斐三人。

    入得府门,先引其三人来到西廊,递上状纸,经吏检视过后,少时,听得传召,便出廊入院。

    由于是开堂审理,这审案的地方,并不是安排在堂内,而是安排在大堂门前的院内。

    相比起第一次那般随意,这一次可就要庄重的多啊!

    两边各八名衙差手持黑红相间的水火棍一边杵地,一边吟唱:“威...武...”。

    同时两边各竖起一面木牌。

    回避!肃静!

    此乃堂威。

    府衙门外顿时安静下来。

    那韦阿大当即吓得双腿一软,便要瘫倒在地,张斐赶忙一手拉住他,笑吟吟道:“别怕,这是用来吓唬坏人的,我们可是好人。”

    说着,他瞟了眼旁边的方大田,见其虽不至于直接瘫倒,但双腿也在发颤,不禁暗笑,对方连个辩护律师都没有,我这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

    在这威严之声中,许遵身着官服自东廊而入,方才张斐与韦阿大的小动作,他尽收眼底,心道,这小子还真不一般啊!

第六章 又免所因之罪

    砰!

    “堂下何人?”

    威武之后...许遵一拍惊堂木,威严十足地问道。

    三人纷纷作揖,自报家门。

    在宋朝普通的案件上堂,是不需要跪审的,但是一些涉及到十恶之罪的罪犯,那就必须跪审,如果阿云在此,那她可就没有站着的权力。

    许遵又问道:“尔等有何冤屈?”

    张斐拱手言道:“回禀知州,由于我的当事人,呃,由于韦阿大,在几月前曾招人谋杀,险些丧命,至今兀自惊魂未定,语词不详,故其委托小民替他申诉。”

    许遵稍稍点头道:“关于韦阿大遭受谋杀一案,本官十分清楚,也非常同情韦阿大的遭遇,故许你代其申诉。另外...本官体谅韦阿大有伤在身,特许其坐审,免其劳累。”

    立刻便有一个衙役搬着一把椅子上前来。

    对于韦阿大,许遵内心是有那么一丝丝愧疚,因为他希望帮助阿云免除死刑,故此给予韦阿大极好的待遇。

    韦阿大一个憨厚人,他觉得自己也不需要坐审,故此面对老爷的赏赐,是诚惶诚恐,刚想拒绝,又被张斐给瞪了回去,哽咽地呼得几声“多谢知州”,便坐在椅子上,但也是如坐针毡啊!

    说真的,就还不如站着。

    许遵又问道:“不知韦阿大有何冤屈要申诉?”

    张斐立刻道:“回禀知州,小民代韦阿大状告方大田对韦阿大的身体和精神都造成巨大的伤害。”

    方大田闻言,可真是委屈的要死,正准备喊冤,那主簿徐元抢先言道:“关于此案,官府已经查明,阿云谋杀韦阿大,方大田事先是毫不知情。”

    方大田是泪眼汪汪地望着徐元。

    可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张斐道:“不知情,可不代表没有关系。首先,方大田以婚骗财.....。”

    他话未说完,方大田立刻喊冤道:“小民冤枉,小民当时是真心实意的想将小民的侄女许配给韦阿大,绝无欺骗之意,而且小民也早早将韦家的聘礼归还给他们。”

    许遵点点头,又向张斐道:“关于方大田所言,本官之前就已经调查过,其并无诈骗之意。”

    张斐向方大田问道:“之前你上门许亲之时,曾言你侄女善良俊俏,温柔贤淑,不知是否?”

    方大田道:“不错,俺确实说过此类话,但俺并无说谎,你若不信,可去我村周边问问,我家阿云是不是如我所言。”

    他似乎也不傻,马上又补充道:“俺也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会突然持刀杀人,若是事先知晓,俺定会出手阻止。”

    张斐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事实就是阿云的所作所为与温柔贤淑毫不相干。”

    一旁的徐元突然道:“但是方大田也并未说谎,这谈不上以婚骗财。”

    张斐拱手道:“敢问徐主簿,假如我家亲人重病在身,有一郎中上门告知他有药可解我亲顽疾,可是待病人服下之后,却因此丧命,这郎中是否得承担责任?”

    徐元迟疑少许,点头道:“若确实是因药而亡,那郎中当然得负责。”

    张斐又道:“可是那郎中说它这药曾治过许多人,是远近闻名,他也不是有心害人的,那他就能够因此脱罪吗?”

    徐元道:“纵使如此,他也得负责。不过此二者不能一概而论,那是药,这是人,药需人授,而人可自主而行,如今阿云已经伏法认罪,也算是还了韦阿大一个公道。”

    “阿云是阿云,可不能代表方大田。再以方才卖药一事为例,如果说那郎中收取钱财之后,并没有将药卖给病人,这当然是一种欺骗。但同时,若是郎中的药没有起到作用,并且还令病人的病情加重,这同样也是一种欺骗。小民完全相信方大田是真心实意将侄女许配给韦阿大。但是......。”

    张斐话锋一转,道:“当初是方大田主动上门,告知韦阿大,其侄女温柔贤淑,善良俊俏,诱使韦阿大用其家祖田来换取这门婚事,此非善事,已经牵扯到利益关系。可事实确实截然相反的,其侄女绝非善类,这直接导致韦阿大的身体和精神受到双重折磨,已经构成以婚骗财之罪。”

    货不对板,也是一种欺骗。

    徐元道:“如果说方大田与韦阿大之间的沟通真的有所误会,那官府也会酌情考量的,但你告得可是方大田伤人之罪。”

    张斐道:“敢问徐主簿,如果方大田没有欺骗韦阿大,那么韦阿大还会否遭受到这般伤害?”

    徐元摇摇头。

    张斐道:“换而言之,韦阿大被砍伤,皆因方大田的欺骗所至,但由于此乃其无心之过,且他一直以来积极配合官府调查,适用于免所因之罪,也就是免其诈骗之罪,追究其伤人之罪。”

    许遵眼中一亮,憋笑不语。

    将此条律例应用于此,至少比用在阿云身上要合理得多啊!

    说到这免所因之罪,徐元更是气愤不已,当即反驳道:“我方才只是说官府会酌情考量,可并未说就判定他已经犯下诈骗罪,毕竟方大田将侄女许配给韦阿大,也是行长辈所行之事,而且根据我所得知,许多父母、媒婆在做媒之时,都有言语夸张之嫌,若以此来论罪,只怕许多人都会来此告状。”

    他也是经验丰富,他此时也明白,张斐告得虽是伤人之罪,但关键在于是否构成诈骗罪。

    如果不构成诈骗罪,那么就无法引用免所因之罪,这伤人之罪,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温柔贤淑,俊俏善良,即便不符合事实,是否能够构成诈骗罪,也是有待商榷的,关于这一点徐元可以引用大量的实例,来证明这无法构成诈骗罪。

    因为大家做媒都这么说,这几乎可以列为一句口头禅,哪怕是后世的律法,也难以以此来做出判决。

    张斐从容淡定道:“徐主簿此言差矣,诈骗之事,皆是人之常事,否则的话,也难以成功。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却没有出现这种事?这一切都因为方大田太过贪婪,太渴望得到韦家的田地,不顾阿云本人的感受,也未将阿云的心思如实告知韦阿大,从而导致出现此等惨案,他虽无害人之心,但他确有取财之意,其心也并非是要成人之美,乃利欲所至,用谎言去获取利益,这足以构成诈骗之罪。

    除此之外,据我所知,阿云当时正在为母守孝,依照我朝律法,此时是不许婚嫁,而且此律法,事关乎人伦道德,故人人皆知,但方大田知法犯法,仍执意将阿云许配给韦阿大,就律法而言,这门婚事是不能算数的,以一门律法都无法承认的婚事,去索要对方十亩田地,这足以断定此乃诈骗行为。”

    徐元听得眉头一皱,不免看向许遵。

    许遵似乎料到他会看来,悄悄给予他一个无辜的眼神。

    此与我无瓜。

    我还真是小觑此人了。徐元顿时显得很是沮丧。

    如果仅凭那几句夸赞之语,便想让方大田受到惩罚,那他是绝不允许的。

    但如果以守孝不能婚娶作为判罚基础,那他就有些犯难了。

    倒还真不是说律法规定如此,因为民间自有民情在,在普通百姓家,只是说守孝期间,不得举办婚礼,而不是说不能纳征。

    方大田所为,不能说是违背礼法。

    可关键就在于,许遵已经用此法驳回大理寺的判决,大理寺那边也已经撤回恶逆之罪,不承认他们的夫妻关系,他若要较真得话,大理寺那边能放过他们吗?

    这甚至会影响到许遵的仕途。

    这真是太双标了。

    徐元虽然不服,但他也只能点头道:“律法确实是这么规定的。”

    他不敢再争辩下去了。

    方大田顿时慌了,明眼人都知道徐元是偏向他的,这其实也是许遵有意为之,确保公平。

    但是对于张斐而言,拿捏住徐元还不够,因为这是民情所在,他还得说服门口那些观看市民们接受这个说法。

    张斐突然环目四顾,铿锵有力地说道:“毋庸置疑,韦阿大绝对是此案的最大受害者。”

    最大受害者?

    不是唯一么?

    徐元一听这话就觉得怪怪的。

    许遵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但也没有做声,任由张斐发挥。

    又听张斐言道:“而且此案对韦阿大精神上造成的伤害,是远胜过其身体上受到的伤害。”

    说到这里,他仰天叹了口气,道:“韦阿大因样貌丑陋,自小被玩伴排挤,长大之后,又遭人嫌弃,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未婚娶。

    但是这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此非他之罪,但他却遭受此中之苦,上天可真是不公啊。

    原本韦阿大已经认定,自己将孤苦一生,是方大田给予了他希望,但也是方大田将其打入深渊。

    一个女子宁可铤而走险,犯下杀人之罪,也不愿意下嫁给他,这对于他而言,又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话说至此,忽听悲鸣之声,只见那韦阿大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浑身抽搐着。

    此番景象,令在场所有人无不动容啊!

    许多妇人甚至掩面抽泣。

    饶是徐元不免垂目而叹。

    这话说得可真是太伤人了。

    张斐眼角闪烁着泪光,长叹一声,又道:“我并不知道当时方家是什么情况,目前可以肯定的是,阿云事先曾反对过,而结果也告诉了我们答案,她当时的反对,并没有得到认同,相反,她必须得下嫁于韦阿大,这才造成此番人伦惨案。那么是谁逼迫阿云嫁于韦阿大,就是他方大田。”

    张斐手指向方大田,又道:“而他仅仅是为了韦阿大家中的十亩田地,便在兄嫂丧事之时,强迫兄嫂之女不守孝德。此枉为人弟,枉为人叔,更枉为人,他绝对要为此负责,但鉴于他确实也并无伤人之心,故此小民在此恳请知州,判方大田以五十亩田地来补偿韦阿大所受到的伤害。”

    方大田虽比韦阿大更擅言词,但在这公堂之上,他也犯怵,一直不太敢吭声,如今听得竟要赔偿五十亩田地,他急得当场大哭起来,“知州明鉴,小民冤枉啊!冤枉啊!小民只是一番好意,绝无害人之心。”

    可面对他的哭喊,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冷眼相待。

    太可恶了!

    许遵问道:“是吗?那本官问你,为何你要在阿云守孝之时,将阿云许配给韦阿大?”

    方大田狡辩道:“很多人都在守孝期间,许婚、纳征,只是未举办礼仪罢了,此非小民一人所为啊!”

    许遵道:“但他们多半出自善意,或者说对晚辈的关爱和照顾,而非歹意,而非为一己私利。张三所言,没有错啊,你身为长辈,在兄嫂尸骨未寒之际,就逼迫亲侄女来为自己谋取利益,其动机十分可耻。”

    言罢,许遵又向张斐问道:“你代韦阿大索要五十亩田地的补偿,可有说法?”

    五十亩田地,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饶是他也没有想到,张斐会索要这么多的赔偿。

    “有!”

    张斐道:“对于韦阿大而言,他现在更多是需要赔偿,因为此番伤害,已经对他今后的生活,造成十分恶劣的影响,若无赔偿,这无异于使他慢性死亡,故此他希望法律能够为其讨回公道,补偿其损失。”

    说着,他立刻掏出一张纸来,道:“上面清楚的写明赔偿的明细,小民未有多要一文钱。”

    许遵向刘海使了个眼色。

    刘海立刻下去接过那张纸,又给许遵呈上。

    许遵拿着一看,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竟然能写得这么详细?可真是一个人才啊!

    殊不知张斐以前在律所还就是干这活的,这其实也是他第一回上堂辩护。

    看罢,他又递给徐元。

    徐元一看,表情如出一辙,这辈子都没有看过这么详细的赔偿单。

    医药费就不用多说。

    然后断指对韦阿大造成的干活不便,甚至包括韦阿大未来的婚娶事宜。

    以韦阿大目前得情况,他得拥有多少财产,他才机会再获得一门婚事。

    如今婚嫁男方该给多少礼金,那都是有数据考察的,张斐只是乘以二,因为残疾也会导致礼金增多。

    如今徐元也已经明白,为什么张斐要告方大田伤人,而非是诈骗。

    其实方才他们一直在争辩方大田的行为是否构成诈骗罪,不是伤人罪,伤人罪只是引用免所因之罪。

    原因就在这赔偿问题上。

    如果只是诈骗,那么索赔金额绝对没有这么多,但要以伤人之罪来索要赔偿,那就可以写很多。

    徐元是无话可说。

    许遵见徐元也无异议,便当场判决,判方大田赔偿韦阿大五十亩良田,并且还当场怒责他违反孝道,令其回去反省。

    同时他也采纳张斐的说法,方大田非有心伤人,实乃无心之过,故免于刑罚。

    可向来爱财如命的方大田当场晕厥过去。

    院外却是一片叫好声。

    听到这里,门外的市民们无不痛恨这方大田,同时也非常同情韦阿大。

    真是太可怜了。

    “知州明察秋毫,小民代韦阿大多谢知州为吾等做主。”

    张斐拱手一礼。

    许遵别有深意地瞧了眼张斐,张斐也立刻以眼神表示感激。

    许遵一笑,便起身离开了。

第七章 翻异别勘

    这不仅是张斐在北宋的第一场官司,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官司。

    他没有什么上庭经验,在实习岗位上他也是干一些跑腿的活,以及财物计算。

    但是这反而给他来优势。

    因为他还没有形成一种程序正义的固定思维。

    而他在研读古代律法时,知道古代法制思想,追求的是结果正义,而不是程序正义。

    什么结果正义?

    简单来说,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故此在堂上,他花了更多的篇幅将方大田塑造成一个恶人,而在韦阿大这边,则是大打同情牌。

    而不是从司法程序上找漏洞。

    从围观群众的反应来看,显然,他是非常成功的。

    后世法官可以判一个人人唾骂的结果。

    但是当今官员,尤其是那些正直的官员,可是不敢这么判。

    因为他们更多是追求结果正义。

    当然,一切也必须基于律法条例,只不过打官司的侧重点不一样。

    “多谢张三哥,多谢张三哥!”

    “张三哥对俺们兄弟的大恩大德,俺们兄弟一定记在心中,将来张三哥若需帮助,俺们绝不二话。”

    ......

    出得府衙,韦家兄弟便是痛哭流涕的感谢张斐为他们讨回公道。

    张斐却是一本正经地问道:“此话当真?”

    韦氏兄弟先是一愣,那韦阿二突然拍着胸脯道:“张三哥尽管吩咐。”

    张斐迟疑少许,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我需要二位再帮我做一回证人,我还有一个官司要打。”

    韦阿二道:“啥官司?”

    “就是关于阿云的官司。”

    张斐道:“我与你们说过,阿云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必须要报答她。”

    韦阿二不免看向大哥,这令他有些纠结,毕竟那女人也是仇人啊!

    韦阿大愣得半响,默默地点了下头,答应了下来。

    经过方才那场论辩,他倒也不是非常记恨阿云。

    正当这时,那刘海突然走了过来,道:“张三,我们知州有事找你。”

    张斐笑道:“真是巧了,我也有事要与知州谈。”

    他又向韦氏兄弟道:“你们先回旅舍,待我回来,我们再详谈。”

    言罢,他便与刘海返回官衙。

    .....

    “小民张三,见过知州。”

    “张三,你可知本官这番找你来是为何事吗?”

    许遵面无表情地问道。

    张斐稍一沉吟,又瞄了眼许遵,摇摇头道:“小民不知。”

    许遵哼道:“你难道忘记你还欠本官的钱吗?”

    催债?哇...你这也忒抠门了吧!张斐哪里还有方才那般意气风发,讪讪道:“是,小民还欠知州两贯钱,但是...但是小民如今没有钱,还望知州放宽几日。”

    “没钱。”

    许遵审视了张斐一番,道:“你为韦氏兄弟赢得五十亩田地,难道就没有索要报酬?”

    张斐眨了眨眼:“什...什么?这做好事还能拿报酬吗?”

    一旁的徐元气不打一处来,道:“你这厮还在这装傻充愣,你方才算的那笔账,可真是令我都刮目相看,我审案多年,就没有见过这么详细的账目,你会不知道索要报酬?”

    张斐道:“小民只是一心为韦氏兄弟寻求合理的赔偿,并未向他们索要分毫报酬。”

    许遵问道:“当真?”

    张斐道:“小民怎敢欺瞒知州,小民也不敢赖知州的账,若是有钱,岂敢不还。”

    许遵审视他一番后,点点头道:“好吧!那本官就再宽限你几日。”

    “多谢知州。”

    张斐拱手一礼,突然道:“正好,小民有一状纸要呈于知州。”

    此话一出,徐元、刘海等人当即就傻眼。

    你家是批发状纸的吧。

    唯独许遵并不感到意外,但他皱着眉头,故作不满道:“你这状告得是没完没了了呀!”

    张斐解释道:“倒不是新案,而是关于阿云谋杀一案。”

    许遵哦了一声:“又是免所因之罪?”

    张斐忙摇摇头道:“不是的,只是基于方大田伤人一案,小民认为已经有足够理由重新审视阿云的动机,以及她是否真有害人之心,若无害人之心,自无谋杀之意。”

    许遵暗自一喜。

    徐元也明白过来,当即驳斥道:“就算阿云是被迫所为,她谋杀之罪也无可争辩。”

    张斐立刻道:“可是小民认为阿云其实并未谋杀之心,她前去伤害韦阿大,实乃一番好意,只不过用错了方法,同时此案有出现的证人。”

    “新得证人?”徐元问道:“什么证人?”

    此案涉及的人很少,怎么可能还有新得证人。

    张斐回答道:“就是此案的受害者韦阿大。”

    “韦阿大?”徐元一惊,“你说韦阿大要为阿云作证?”

    “是的。”

    徐元、许遵相视一眼。

    如果韦阿大要为阿云作证,那他绝对是新证人。

    但这有些离谱啊!

    张斐道:“由于韦阿大将会提供新得证词,故此小民认为阿云最多只能判防卫过当之罪。”

    “防卫过当?”

    徐元认为这张三已疯,之前提到的免所因之罪,还是有理可循的,只不过他是在钻律法的空子,但他估计大理寺、刑部那边是不可能答应的。

    如今他却要做防卫过当辩护。

    这怎么可能。

    防卫到跑到别人家去杀人?

    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面对徐元的不解,张斐却是一本正经道:“是的,阿云绝对是无辜的,她也是受害者之一,官府应该还其公道。”

    许遵心中暗喜,嘴上却道:“你先将状纸呈上。”

    “是。”

    徐元岂不知许遵在想什么,他甚至认为,这二人早有勾结,但是他不赞成许遵纠缠此案,可是韦阿大如果成为新的证人,那就有足够翻案的理由,突然,他灵机一动,道:“且慢!知州,此乃翻案,知州若要受理此案,也应避嫌,另择官员来审。”

    许遵听得眉头一皱。

    宋朝对于翻案有着明文规定,名为“翻异别勘”。

    简单来说,如果罪犯要推翻口供,或者不服判决,且情节严重者,那么就必须换其它官员来审理此案。

    此案人命关天,肯定属于情节严重。

    虽然许遵也不服大理寺的判决,但那属于司法部门内部的争执,但如果张斐上诉,那绝对属于“翻异别勘”。

    其实徐元这么说,还是为了保护许遵,因为许遵不过是京官挂职登州,过不了多久,就得回京城,犯不着为此案,而令自己的前途不明。

    “换人审理?”

    张斐心下一惊。

    这古代判案,人才是关键,法只是其次,他为什么这么嚣张,那完全就是许遵纵容出来的结果。

    换个人的话,估计还没有审,就先抓着他一顿板子。

    动不动就告状,绝逼是刁民。

    许遵瞄了眼张斐,点头道:“不错,根据我朝制度而言,你若要翻案,就必须换人来审,你还告吗?”

    这眼神中还透着一丝挑衅。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这不进行下去,如何能行。张斐笑道:“天日昭昭,小民无惧。不过小民有一个要求。”

    许遵问道:“什么要求?”

    张斐道:“就是如今日一样,公开审理。”

    许遵沉吟半响,只道:“你先退下吧。”

    “小民告退。”

    张斐退下之后,许遵又仔细审视了一番状纸,突然道:“刘海。”

    “知州有何吩咐?”刘海急忙忙站出来。

    许遵道:“你去请曹提刑过府一趟。”

    刘海是极其不愿地点点头,“是,下官这就去请。”

    这登州府衙就已经是州府最高行政加司法部门,不可能再转交给县一级,故此也只能转交给刑狱司。

    而且刑狱司职责也就是掌管各路刑狱,并且拥有督查、提审的权力。

    在州府、县衙判决之后,刑狱司若觉得不妥,可以重新再审,要知道刑狱司可是直接对皇帝负责得。

    恰好这东京路提刑官曹彦近日正在登州一代巡察。

    过得半月,终于将曹彦给请来了,这一听要给阿云翻案,那桌上的美味佳肴顿时就不香了,筷子一放,不禁纳闷道:“许知州,此案证据确凿,且阿云也已经伏法认罪,还有何可辩的?”

    许遵立刻将方大田伤人一案的判决交给曹彦,道:“此案乃前几日本官所判,还请曹提刑过目。”

    待曹彦看过之后,许遵就问道:“不知曹提刑以为本官这番判决是否公允?”

    曹彦稍稍点头道:“确实。守孝期间,不得婚娶,此有违孝道,也不是律法所允许的,方大田这么做,的确要受到惩罚,只不过这索赔的是否过多?”

    许遵呵呵道:“不瞒曹提刑,其实本官也觉得这番索赔过多,但是...但是韦阿大的索赔理由,也令本官无从反驳啊!”

    说罢,他便让刘海将那份极为新颖的索赔单交给曹彦。

    曹彦看完之后,无话可说,扪心自问,他可是写不出这么有理有据的索赔单,他甚至连想都想不出,问道:“这是何人所写?”

    许遵如实告知:“此乃一个名为张三的珥笔之人所写,而且也正是这个人要为阿云翻案。”

    “哦?”

    曹彦又问道:“他是阿云的什么人?”

    许遵笑道:“曹提刑莫不是忘了,阿云在行凶之后,曾救下一名溺水之人。”

    曹彦猛然想起来,阿云一案自然是经过刑狱司之手,道:“我想起来了,阿云救得那人,好像就是叫做张三。”

    许遵道:“张三为阿云翻案,多半是有报恩之心。”

    曹彦稍稍点头道:“报恩之心,故值得勉励,但这法令如山,可不是报恩之理啊。”

    许遵点点头道:“但是之前我们判决阿云一案时,似乎忽略了方大田等人在其中的责任,如今经此案审理之后,发现方大田他们对于此番惨案,是责无旁贷,张三认为此案足以令官府重新审视阿云是否有谋杀的动机。并且张三还说有一个新得证人,可以证明阿云绝无谋杀之心。”

    曹彦问道:“什么证人。”

    许遵道:“就是受害者韦阿大。”

    这才是翻案的关键点。

    曹彦皱眉道:“会不会是张三帮韦阿大索赔田地,从而令韦阿大改变供词,以此来报答阿云的救命之恩?”

    许遵道:“曹提刑所言,倒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我相信张三不会做出此等糊涂之事。”

    韦阿大是受害者,乃是此案最重要的证人,如果他要为阿云做供,就已经构成翻案的理由。

    曹彦突然瞧了眼许遵,道:“我听闻许知州不服大理寺对此案的判决?”

    许遵避重就轻道:“大理寺那边忽略了一些细节,本官给予补充。”

    曹彦又道:“如果由我判决之后,许知州又有不服,那这岂不是白费功夫。”

    这许遵可不是普通的知州,他是大理寺官员在此挂职,简单来说,就是朝廷见他干得不错,让他来此镀金,前途是不可限量,而刑狱司最终的判决,还是交由大理寺审查,许遵可是在朝中有人啊。

    到时许遵又抗辩,曹彦觉得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做吗。

    许遵稍稍迟疑了下,然后言道:“我之所以不服大理寺的判决,乃是因为大理寺的判罚有错漏,只要是秉公判决,我为何不服?”

    曹彦点点头道:“好吧!我就接下此案。”

    对于他而言,这桩案子没有任何疑点,即便不是十恶之罪,那也是谋杀之罪,不可能打成防卫过当,这都是许遵的同情心在作祟,他要纠缠,大家就都得陪着他,索性就给予他一个死心的理由。

第八章 生变

    曹彦也没有耽搁,毕竟此案实在是过于简单,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准备的。

    他是立刻对外公布,刑狱司将在三日之后提审此案。

    张斐也是在第一时间得到通知,对此他还是有些担忧。

    他之前之所以那么嚣张,完全是因为吃透了许遵。

    哪怕是在后世,若是这律师和法官的道德观、价值观一致的话,那肯定也是事半功倍,更何况是如今这封建社会。

    成功与否,多半取决于法官的判决,而非是律师的辩论。

    如今不仅是法官换了,就连审理的衙门都换了,这对于张斐而言,当然是一个非常大的坏消息。

    这绝对是一场硬仗。

    好在对方也告知张斐,将开堂审理,并且是府衙审理,而不是在刑狱司的官衙。

    这是因为此案的许多公文都在府衙,包括阿云也是被关在这里的,而不是在刑狱司,如果要在刑狱司审问的话,那要大费周章,许多重要公文移交过去,是要走很多程序的。

    这倒是令张斐又稍稍安心一些。

    在他看来,府衙就是他的主场啊!

    但是那韦氏兄弟如今却是如坐针毡,他们之前的感激之言,那只是感激之言,不曾想张斐一口就应承下来。

    这......!

    “张三哥,俺们怎么帮你?”

    韦阿二忐忑不安道:“不...不会让俺们说谎吧?”

    韦阿大更是怕得不敢吭声,缩在一旁,侧耳听着。

    他们兄弟这回是彻底懵了,他们可是受害者,竟然要为行凶者作证,这.....这确定不是在玩黑色幽默吗?

    简直离谱啊!

    张斐笑着安慰道:“当然不会,做假口供可是违法的,你们只需要如实道出当晚的情况便可,当初你是怎么说的,到时你们就怎么说。剩下的事,交给我便是,放心,我是不会害你们的。”

    韦阿二木讷地点点头。

    正当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张三郎可在屋里。”

    张三郎?张斐虽听出是店主的声音,但他有些纳闷,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叫他张三。

    “在。”

    张斐打开门来,见店主站在门前,便问道:“店主有事吗?”

    那店主道:“是这样的,方才有人为你订下左厢房。”

    这厢房可是套房来得。

    张斐诧异道:“不知是谁人帮我订下的?”

    那店主道:“那人倒是未报名号,他只是希望张三郎能够更好的养精蓄锐,明日能为阿云洗清冤屈。”

    “啊?”

    张斐目瞪口呆地望着店主。

    这时,又有一个小厮上前来,拱手一礼道:“敢问二位,这可是张三郎的住处?”

    张斐忙道:“我就是。”

    那小厮立刻双手呈上两套崭新的衣服,道:“这是我家少郎命我前来送于张三郎的。”

    张斐问道:“你家少郎是谁?”

    那小厮道:“我家少郎听闻张三郎要为阿云打抱不平,故赠此衣物,聊表支持。”

    张斐再一次目瞪口呆。

    他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了,这阿云到底是何许人物?奇了个怪,史书上没有记载这阿云有什么深厚背景。

    那店主似乎看出张斐心中所疑,瞟了眼里面韦氏兄弟,然后拉着张斐低声道:“三郎你有所不知,其实很多人都为阿云打抱不平。”

    张斐问道:“是吗?”

    那店主道:“当然是的,阿云可是县里有名的美女,而韦阿大可也是有名的丑男,换谁也不会愿意嫁给韦阿大,这都是那方大田从中作梗,罚他五十亩田地可都是太少了。”

    张斐恍然大悟。

    颜值!

    看来自古以来,都是颜值即正义啊!

    原来此案闹出以后,很多人都是愤愤不平,因为阿云当地有名的美女,而韦阿大是当地有名的丑男,而且还是一个老光棍。

    这简直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男人的内心是支持阿云的。

    再加上之前方大田一案,令大家对于阿云的同情又多了许多。

    不得不说,这对于张斐而言,可是有着极大的助力。

    民心所向,真理所至。

    “咳咳!”

    张斐突然低声向那店主道:“店主,若再有热心人士,给予我支持,而我又凑巧不在的话,你就代我一一收下,我们必须要发扬这种正义之声。”

    那店主愣了愣,旋即点头笑道:“省得!省得!”

    张斐又问道:“厢房在哪?”

    试问谁会拒绝住厢房,如今还欠了一屁股债的张斐,非常非常需要这种支持。

    他也是来者不拒。

    但令他奇怪的是,支持他的人不少,但从来没有人送个丫鬟给他,照顾一个男人得最基本需求,这不是应该的吗。

    这着实令人有些失望啊!

    .....

    三日转眼便过去了,原本快要山穷水尽的张斐,在众多义士的帮助下,真是每天都吃香的喝辣的,状态一日比一日好。

    今日便是开审之日。

    “想不到如此简单的案子,竟然闹得满城风雨,唉......!”

    身着官服的曹彦,一边沿着廊道往公堂行去,一边向身边的许遵感慨道。

    许遵今日只是穿着常服,显然表明自己置身事外的态度,将主场让给曹彦,他也听出这曹彦是话里有话,暗示就是他在这里搞风搞雨,弄得大家都不安生。

    就事论事,如果没有他的支持,这事也绝对搞不起来。

    许遵叹了口气,道:“毕竟这人命关天,若仅凭你我一言,便剥夺一人性命,这是不是太过草率。当年太宗置刑狱司,不也是为了避免草菅人命吗。”

    “许知州言之有理啊!”曹彦尴尬地点点头。

    许遵这话可真是太毒了,如果什么案件,我都能判决,那还要你刑狱司干什么,你提刑官干得不就是那些“多余”之事吗。

    如果你否定这一点,那你刑狱司直接解散得了。

    正当这时,院外响起一阵欢呼声,隐隐听得“张三郎”的名号。

    曹彦皱了下眉头,道:“难怪那厮有恃无恐,原来他已经蛊惑民心。”

    许遵立刻道:“曹提刑说得是,那厮好生嚣张,权当这府衙是他家开的,我是拿他没有办法,还望曹提刑待会能够杀杀他的威风。”

    曹彦确实有意要给张三一个下马威,他想试探一下这许遵跟张三到底是什么关系,听到许遵这么说,那他倒也放下心来。

    正当这时,徐元突然从后面快步追上前来,道:“启禀知州,方才东京来函,擢升知州为判大理寺事,且立刻回京上任。”

    许遵惊讶道:“这是为何?”

    徐元微微一瞥曹彦。

    突然,又有一人上前来,在曹彦耳边嘀咕了一番。

    曹彦闻言,神色一变,又向许遵道:“此案恐怕不容我审了。”

第九章 命运的交织

    院外,市民们依旧是热情高涨,纷纷为张斐打气。

    而且这一回前来观审的人,是远比上回要多得多,其中还不乏许多青年才俊,书生公子,这年轻人都是一腔热血,缺乏理性思维,他们更愿意遵从自己内心的感受。

    他们一方面认为罪魁祸首就是那方大田,而另一方面,他们也非常同情阿云这个漂亮的姑娘,认为她是无辜的。

    当然,这事情总有两面,也有不少人认为阿云是罪有应得,这些人多半为长者,相对比较保守,比价重视礼法。

    只不过这些人相对而言,比较沉默,也不会特地跑来这里观审,导致看上去张斐的声势非常大。

    然而,过得半天,这都已经过了时辰,府衙大门始终不开,大家不禁又开始嘀咕起来。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而张斐也非常担忧,刚换官员,就出问题,他心里能不害怕吗。

    又过得一会儿,刘海突然出得门来,传召张斐入堂。

    可等到张斐进去之后,府衙大门又给关上了。

    这令在外守候的市民们大为不解,不是说公开审理吗?

    怎么就让张三一个人进去了。

    难不成官府要变卦?

    还是说他们要逼迫张斐放弃诉讼?

    种种猜测,如雨后的春笋都冒了出来。

    看来古往今来,阴谋论始终是百姓所爱啊!

    “小民张三见过知州。”

    来到大堂,只见里面就许遵和徐元,未见那提刑官曹彦,而且许、徐二人面色凝重,这使得张斐心里更是惴惴不安呀!

    许遵问道:“张三,本官问你,你是否一定要为阿云鸣冤?”

    对此,张斐是坚定地点点头道:“是的。”

    许遵又道:“那你可敢前往汴梁为之申诉?”

    张斐大惊失色,“上汴梁申诉?”

    许遵问道:“你怕呢?”

    “不...小民不是害怕,只是...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上汴梁申诉?”张斐疑惑道。

    徐元忍不住开口道:“这都是托你的福,若非你当初说什么免所因之罪,事情又岂会闹到这般地步。”

    “嗯?”

    许遵微微瞪了徐元一眼,又向一脸懵逼的张斐道:“为何你当初不以防卫过当为由,来为阿云申诉,而是以免所因之罪,你可别说你是刚刚才想到的。”

    既然要去汴梁,那我与他就已经是统一战线,也不应有所隐瞒。张斐迟疑少许,如实道:“小民不敢欺瞒知州,小民确实一早就打算以防卫过当为阿云申诉,但当时小民刚刚出来,许多证据还未查明,只是猜测,不敢妄下结论。”

    许遵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等查明之后,再来向本官申诉。”

    “呃...。”

    “还不从实招来。”许遵喝道。

    张斐道:“不瞒知州,小民只是想试探一下知州对此案的态度,因为小民深知,如果得不到知州的支持,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事实就是如此,因为他对许遵的为人,完全是依据史书的判断,他必须要确认许遵的确如史书写得一样,否则的话,他不可能告得赢。

    当然,在他被审问过程中,他已经对许遵的为人有些了解,故此他之前才敢那么做。

    “另外...!”

    张斐又道:“小民也认为若要为阿云申诉,首先得让韦阿大得到足够的赔偿,不管怎么样,韦阿大才是此案最大的受害者,也是此案的关键证人,我也需要他的帮助。”

    “你小子可真是心思缜密啊!”

    许遵一方面很赞赏张斐的这种态度,但另一方面又恨得是牙痒痒,自己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给算计的是明明白白。

    张斐赶忙道:“小民知罪。”

    许遵也明其理,自不会怪罪于他,只道:“本官也不瞒你,如今事情变得有些复杂,大理寺、刑部方面坚持维持原判,但也不少官员是支持本官的,这便是此番调本官回大理寺任职的原因。”

    他说得比较隐晦,但其中意思已经是不言而喻,大理寺反对,又将他调回大理寺,显然支持他的人,希望能够回去主持此案,改变大理寺的原判。

    张斐心里非常清楚,支持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安石。

    而反对他的人,则是司马光。

    为什么此案成为千古奇案,其实不在于这案子本身有多么复杂,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案子,怎么去判,其实都行,但奇就奇在如此简单的一个案子竟然拉开了王安石变法的序幕,也成为北宋党争的导火索。

    这已经从一场司法斗争,演变一场政治斗争。

    虽然张斐没有料到东京会这么快调许遵回去,但他对此也是有所准备的,因为他事先就知情,只不过他设想的是,上面的博弈,还是许遵出面,他在后面出谋划策,毕竟他身份太过卑微,显然,这与他设想的有些差距,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道:“小民不怕论辩,就怕受到不公的待遇,毕竟小民只是一介百姓。”

    许遵稍稍点头道:“那便行了,你回去准备一下,过两日就与我一块上京。”

    张斐突然道:“但是在临行之前,我还想见一人。”

    许遵思索片刻,便点了点头。

    他没有问那人是谁,因为不需要。

    .....

    虽然许遵一直在为阿云抗辩,但是在没有成功之前,阿云还是重犯,甚至可以说是死囚,不是关在普通的牢狱里面,而是单独关在一个小石屋内,手脚都被镣铐束缚着。

    当厚重的牢门打开时,一道强光射入屋内,阿云下意识用手遮住强光,隐隐见到一道修长的身影照入屋中。

    过得片刻,她渐渐适应,那道身影也渐渐变得清晰,是一个模样俊秀的青年。

    “不认识我啦。”青年冲她微笑道。

    阿云一脸木讷地摇摇头。

    青年蹲下身来,道:“你可记得数月前,你曾从河中救起一名溺水者。”

    “啊!”

    阿云当即惊呼一声,“是你。”

    来者正是张斐。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是我。”

    阿云当时匆匆救下张斐之后,便离开了,再加上张斐当时是一股奇怪装扮,故此她一时没有认出来。

    阿云一脸关心地问道:“你也被关进来了么?我已经与他们解释过了,我与你并不认识,此事与你无关。”

    说到后面,她语音中带有几分自责。

    张斐笑道:“你放心,我的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我早已经自由,我此番过来,是想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的。”

    阿云松得一口气,遂摇头说道:“不瞒你说,我当时也是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救你,你无须报答我什么。”

    张斐见她也如自己在狱中一样,骨瘦如柴,两颊泛青,唯有那双大眼睛,还是那般清澈明亮,楚楚动人。心中一叹,道:“也许你可能只是无意为之,但是对于我而言,其中意义却重于救命之恩。”

    阿云错愕道:“重于救命之恩?”

    “嗯。”

    张斐点点头,他为什么执着于为阿云申诉,那是因为他认为,上辈子是母亲给予了他生命,而这辈子却是阿云给予了他重生。

    这种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救阿云出来。

    阿云摇头道:“我不明白。”

    张斐笑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阿云直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我的的确确想要犯下大罪,你不可能能够救我出去的,你还是快走吧,以免又将你牵扯进来。”

    张斐笑道:“其实我也很好奇,你一个弱女子,是哪来的力气,将我一个男子给拖上岸来。”

    阿云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张斐道:“这股力量也将会助我把你从这里救出去。”

    阿云眼睑低垂,道:“我们不一样,你是无辜的,但我确实有罪。”

    张斐道:“但你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说话时,他抬头张望着那潮湿的石壁,又道:“故此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就如同你当初救我一样。”

    话说至此,他稍稍顿了一下,道:“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要向你求证。”

    阿云道:“什么问题?”

    张斐道:“据我所知,你的族叔一直希望得到你家的田地,这应该不是他们第一次逼迫你嫁出去吧?”

    阿云愣了下,道:“你问这个作甚。”

    张斐道:“这你先别管,你一定要想清楚,他们之前有没有想将你嫁出去?”

    阿云想了想,点头道:“有过几回。”

第十章 是家乡的味道!

    其实汴梁方面并不知道,此案又出现新得状况,汴梁的公文,只是让许遵回大理寺上任,甚至都没有提到此案。

    但意思是很明显,就是让许遵回去坚持自己的判决。

    毕竟大理寺是最高法院,许遵回去,显然是对支持他的一派更为有利。

    这已经是政治安排。

    既然是政治斗争,那提刑官曹彦自不会傻到自己冲进去,故此在这临门一脚,他反悔了,其实他当时是可以审的,二者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选择放弃,完全也是出于政治考虑。

    许遵也没有想到会闹到这一步,他只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如今他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而且他如今成为最高法院的法官,那就更不能妥协,他索性将此案所有人员一块带去汴梁审。

    其实他也有一个小心思,就还是希望将问题回归于律法本身。

    因为挑起政治斗争,亦非他所愿。

    事不宜迟,毕竟这才多久,就出了这么多事,许遵不敢再拖下去,两日之后,他便急忙忙带着张斐等人启程,前往汴梁。

    行得数日,一行人终于抵达汴梁。

    对于张斐而言,是真的宛如进入到另一个国度,其繁荣程度,那真是令人瞠目结舌,惊叹不已。

    放眼望去,那街道上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河道上的船只亦是川流不息,两旁街铺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

    登州虽然商业也比较繁荣,但不像汴梁一样,给人一种超级大都市的感觉。

    要知道张斐可是见过世面的,而且他曾从晚清的一些影像中,也见识过晚清时代的街容,但他觉得这跟眼前的景象就没法比。

    他甚至认为此景比晚清时代更接近现代化。

    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汴梁的街景非常不规范,完全是对外敞开的,临街的不是一堵堵高墙,尽是一些店铺、棚子、衙门,更离谱的是,许多衙门的门面真是小得可怜,就跟茅厕一样,看上去非常寒颤,跟隔壁大酒楼的门面那就没法比。

    可见汴京已经是商业、行政,交通,高度混合在一起,就没有那种封建社会的封闭感。

    而宋朝之所以如此特别,其中一个非常非常关键原因,就是宋朝不抑制兼并,而不是说不抑制商业。

    不抑制商业,其实也发展不到这种程度。

    毕竟国家的经济基本盘,还是农业经济。

    但不抑制兼并,那就有可能。

    抑制兼并,主要是将百姓束缚在田里,当你不抑制兼并时,大量失去田地的百姓就只能来城里谋生,才会有这般繁荣。

    这么多人要谋生,就不可能做到封闭式管理。

    地方有限的,市民为了做买卖谋生,当然希望打破坊墙,这是需求所至,且商业肯定是追求开放的。

    其实在北宋初年,统治者们还是希望能够继承汉唐的里坊制度,这到底便于管理,但是市民们不答应,要再搞里坊制度,就没有地方做买卖,故此他们希望将店铺临街开放,这样不但有更多地方可以谋生,也方便做买卖,经过一番斗争之后,最终北宋统治者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直到徽宗时期,北宋政府才正式对这些临街店铺征收“侵街房廊钱”,虽然用的是“侵”,但收得却是税。

    其实判断一个行业是否合法,最简单明了的方式,就是看国家是否对此征税,只要征税那就肯定合法,这比律法都要靠谱的多。

    由于许遵本就是京官,故此在汴梁有自己的住处。

    可是当张斐来到许遵的住处时,不免是大失所望,这跟他想象中的豪门大宅完全不一样,虽然很干净,而且面积也不小,有前后两院,有左右厢房,但显得比较破旧,关键是那大门,最多也只允许两个成年人并肩而过,可不是影视剧里面那种高门大宅。

    张斐不禁感慨道:“恩公,你未免也太清廉了吧。”

    在路上张斐经常与许遵经常讨论律法,他很多观点,不但深得许遵之心,而且还能够令许遵眼中一亮,二人关系也由此变得更为亲密,张斐都已经改称许遵为“恩公”。这当然是张斐主动为之,因为张斐心里非常清楚,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靠山,那就是许遵。

    许遵呵呵道:“这都还是租的。”

    “租的?”

    张斐更是大吃一惊,又道:“这不对呀!据我所知,咱们大宋官员的俸禄可是非常高的。”

    许遵苦笑道:“但是这汴京的房价更高啊!当然,以我的俸禄,若是存上个十年左右,也是能够买上一间这样的宅院,但是由于我们京官经常派遣到各地任职,故此买房并不划算,朝中大多数官员也都是在告老还乡后,再置房业。”

    顿时,一种家乡的感觉是扑面而来,令张斐感到很是熟悉,也非常舒适,又道:“岂不是说,若不当官,更加买不起房。”

    许遵不答这话,反而笑呵呵地问道:“怎么?你有考取功名之心?”

    张斐一怔,道:“很有!但是考不上。”

    “没出息。”

    许遵鄙视他一眼,道:“你都未考过,又怎知自己考不上。”

    张斐沮丧道:“这还用考么,往前数一数那些进士,不就知道了么,那唐太宗不是说过,以人为镜,可知美丑,哦不,可明得失。”

    也不怪他没志气,谁让他生在一个天才辈出的年代,往上数一数,苏轼、苏澈、苏洵、王安石、司马光、范仲淹、包拯......!

    自古以来,论武将天团,汉唐或许还有得一论,不过在人数上,大唐或许更占优势,但若论文官天团,那毋庸置疑,宋朝肯定是第一。

    在这个时代,文曲星是格外的璀璨明亮。

    这就是为什么唐朝能够一路打到贝加尔湖,而宋朝能够一路打到长江以南。

    张斐虽然在学校成绩优异,但也不是全国前一百名的那种超级天才,再加上如今的学问,跟他所学又不一样,而他又过了学习的年纪。

    有极大的可能性,他就是穷尽一生,也不能考取功名。

    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

    可是架不住许遵就是欣赏他,道:“难不成你想一辈子都当这珥笔之民?”

    张斐思索片刻,突然嘿嘿一笑道:“恩公,你可否保送我去当官?”

    许遵不曾想这小子竟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当即瞪他一眼,充满鄙视地说道:“你要这般想,那还是别当官了。”

    倒还别说,如果许遵真的有心,他还真能保送张斐去当官,因为北宋是有恩荫制度的,光凭科举,是不可能造成北宋冗官的现象。

    毕竟天才也是有限的。

    而北宋恩荫制度,已经变得是愈发泛滥,皇帝过个生日,都有可能给你一个恩荫名额,导致不但官员的儿子、亲戚都能够当官,甚至连自己的学生都可经举荐,去官府混一个小官当当。

    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当然,真正位居高位的,都还是那些进士出身的天才。

    在这个时期,没有学问,是真的混不上去的,因为天才太多了,最多只能说凭借军功混到高层去。

    最有名的莫过于名将狄青和奸臣高俅。

    可惜许遵一直都是洁身自好,他手中还有好几个恩荫名额,但他从来不用,他甚至都不想给他儿子名额,不过这也不需要他给,皇帝是直接赏他儿子官职,今年年初刚刚离京赴任。

    “哈哈!”

    忽闻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啊!”

    张斐回头一看,但见一个四十岁左右,身着灰绿长衫的中年男子入得门来。

    “谋远。”

    许遵见得此人,不禁喜出望外,快步迎上,拱手一礼。

    此人名叫刘肇,官至起居舍人,是许遵的同窗挚友。

    刘肇拱手回得一礼,笑道:“恭喜仲途兄迁升判大理。”

    判大理全名叫做判大理寺事,简单来说,就是大理寺长官,在元丰改制之后,才正式改名为大理寺卿。

    “惭愧!惭愧!”许遵摇头叹道:“此番升迁,真是有惊无喜啊!”

    刘肇抚须哈哈大笑起来。

    许遵面露羞愧之色,连连言道:“走走走!我们上屋说去。”

    说着,他便拉着刘肇往屋内行去。

    张斐听他们话里有话,本也想跟过去,探探消息,不料却被徐元给拦了下来。

    ......

    “仲途兄这回可真是一鸣惊人啊!”

    坐下之后,刘肇笑呵呵道。

    “哎呦!”

    许遵道:“旁人笑我也就罢了,你也笑我。我绝不是想出这风头,只不过......。”

    刘肇道:“只不过你就爱与律法较劲。”

    许遵叹道:“你说我这毛病什么时候改得了啊!”

    刘肇笑意一敛,“你若问我,我倒觉得这毛病挺不错的。”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朝中最近暗流汹涌,此非你之过啊!”

    许遵忙问道:“如今朝中究竟是什么情况?”

    刘肇叹息一声:“当你再度驳回大理寺的判决之后,朝中便有御史弹劾你,干扰司法,同时他们要求将此案交予官家圣裁。

    随后官家又将此案交由翰林院大学士王介甫和司马君实商议,他们二位对于判那民妇十恶之罪,倒是都不赞成!

    但是对于自首减罪与否,二人却产生极大的争论。王介甫认为应该采纳你的建议,但是司马君实却认为谋杀已伤并无异议,且犯妇谋杀之心,充满着恶意,故不适用于自首减罪。

    官家最终选择支持王介甫,于是给予圣裁,以自首减罪论处,但是其旨意还未出京,就被刑部、大理寺驳回,故官家又交予他们复议。

    他们二人都得到不少大臣的支持,为此是争论不休,可谁也无法说服谁。”

    许遵很不爽道:“但他们争得可不是法。”

    刘肇摇摇头道:“他们争得恰恰是法,只不过是新旧法之争啊!你此番升迁归来,那便是王介甫暗中授意的,其目的便是希望你能够主持大理寺,使他赢得这场胜利。

    故此仲途兄,你万不可大意,此番争斗,十分凶险,稍有不慎,只怕你的仕途断于此啊!”

    许遵点点头道:“其实我也料到,此番归来,必有凶险,但我也绝不会充当他们的马前卒。”

    刘肇道:“此案因你而起,我看你是很难置身事外。”

    “那倒未必。”

    “哦?不知仲途兄有何妙计?”

    “呵呵!”

    许遵抚须一笑,道:“因为又有一人要为那犯妇申诉,若他能够申诉成功,我自不会卷入其中。”

    刘肇一听,连连摆手道:“此乃徒劳之功,此案中的任何疑点,都被朝中大学士争论不下百遍,已是争无可争,就看官家最终会如何抉择。”

    许遵道:“但是我对此人有信心。”

    刘肇不禁问道:“此人是谁?我可识得?”

    “就是他。”

    许遵往门外一指。

    刘肇顺着他指得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青年正往屋内张望着,不禁疑惑道:“你说得是徐元身边的那后生?”

    “正是!”

    “你...你将此等利害之事,委托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后生。”刘肇质疑道。

    许遵道:“此人不但精通律法,且非常善辩,不瞒你说,当初就是他向我提出阿云有自首情节,可免死刑。”

    “是吗?”

    刘肇颇感好奇道:“那我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位青年才俊。”

第十一章 擒贼先擒王

    许遵立刻将张斐叫入屋内,又将刘肇介绍于他。

    “小民张三见过刘舍人。”

    张斐赶紧拱手一礼。

    “无须多礼!”

    刘肇摆摆手,旋即问道:“听闻你要帮那阿云翻案?”

    “是的。”张斐点点头。

    刘肇道:“不知你打算如何帮阿云翻案?”

    张斐显得有些迟疑,瞟了眼许遵。

    刘肇问道:“不能说么?”

    张斐道:“还请刘舍人见谅,因为在小民看来,打官司就是一场博弈,如果小民提前暴露自己的证人和证据,可能会令小民失败。”

    “官司?博弈?”

    刘肇笑呵呵道:“你这说法倒是新奇,好吧,我就不多问了。”

    他生性淡泊,此番前来,也只为通知好友一声,不为其它,对于政治斗争,更是毫无兴趣。又与许遵聊得好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他走之后,许遵又将张斐叫进屋来,面色凝重地向其问道:“你真有必胜的把握?”

    张斐先是点了下头,旋即问道:“恩公,此案是不是还涉及到其它事情。”

    许遵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张斐却道:“如果我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自也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在堂上我可能说错话的,这也很关键。”

    许遵觉得张斐说得也不无道理,而且这本也是公开之事,只不过他认为张三没有必要知晓,倒也没有隐瞒,将其中缘由告知张斐。

    如史书上记载的差不多。

    最开始宋神宗将此案交予翰林院审议,还是局限于法制。

    司马光和王安石争得也是法制。

    只不过他们都是基于礼法去探讨法制的。

    司马光为什么赞成大理寺、刑部的审议,就是因为他认为,虽然在法律上,阿云与韦阿大算不得夫妻,但是就民间礼法而言,他们两个就是夫妻。

    不通晓律法的阿云,在行凶之前,肯定也是认为韦阿大已经是她丈夫。

    夫为妻纲,阿云这般行凶,是充满恶意的,故不能减罪。

    王安石与许遵的看法是一样,他认为阿云不是充满恶意的,而是逼于无奈,是值得宽恕的。

    这宋朝大臣们,个个都是天才,由于他们都去过各地当知县、知州,导致他们都是超一流的法制专家。

    他们开始用各种律法条例来捍卫自己的判断。

    然而,朝中大臣对此此案也是看法不一,不少官员纷纷站队。

    这人一多,性质就变了。

    由于王安石也是刚刚回京不久,他是迫切的要变法,那么就需要招兵买马,他也看到此案对于他而言,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立刻将此案政治化。

    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就是将许遵调回来掌管大理寺。

    这绝对是属于政治事件。

    当然,许遵并没有将此案政治化的缘由,告知张斐,他只是说明朝中各官员对于此案的专业看法。

    但是张斐心里是一清二楚,他沉吟少许,问道:“到时会由谁来审理此案?”

    许遵道:“关于这一点,目前还未决定,多半是由我来审,毕竟官家刚刚才让我掌管大理寺。”

    张斐道:“可是我属翻案,不是要另择官员来审吗?”

    规矩是这么定的,但是如今许遵也已经改换部门,他是有理由继续审理此案。

    许遵好奇道:“难道你不希望我来审?”

    张斐道:“如果不能直面说服对方,我认为审理之后,也难以出结果,而我们是弱势的一方,拖下去肯定会对我们不利,最好是能够一锤定音。那么如果由反对派官员来审,便可一劳永逸啊!”

    “你倒是挺自信的。”许遵笑了笑,又问道:“那你认为该由谁来审,最为合适。”

    张斐毫不犹豫道:“司马大学士。”

    许遵一愣,道:“此人可不好对付。”

    张斐道:“但我们若想胜利,必须迈过这一道坎,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不能让他袖手旁观。”

    此子真是有胆有谋啊!许遵不禁再度对张斐刮目相看,这可是汴京,不是登州,同时他也觉得这样很公平,他出一人,对方出一人,如果都是自己人,那别人也不会服气,于是点头道:“好!我尽量促成司马大学士来审理此案。”

    正当这时,府中管家荣伯,来到门前,“老爷,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我知道了。”

    许遵点点头,又向张斐道:“你先回屋好好休息一番,我还有些公事要处理。”

    “是。”

    可是张斐毕竟年轻,这对他而言,算什么舟车劳顿,纯属公款旅游,他在屋内坐得片刻,只觉无聊到极致,这手机没手机,电脑没电脑,于是就打算出门逛逛。

    说实在的,那登州还真引不起他的逛街兴趣,但是这汴梁给他感觉完全不同,这里的风土人情,十分迷人。

    出得房门,又从佣人口中得知后门在何处,便往后门行去。

    可刚来到后门,忽见门从外面打开来,先是听得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如今天色还早,你带我回来作甚?”

    一听就是喝醉酒的,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又听一女压低声道:“哎呦!倩儿姐,你小声一点呀,老爷回来了。”

    “你少用爹爹吓唬我,爹爹如今可还在登州。”

    “是真的,老爷真的回来了。”

    说话时,但见一个女婢搀着美貌少女入得门来,但见那少女两颊酡红,醉眼朦胧,倚在女婢身上,清纯之中透着一股子妩媚。

    “啊!”

    那女婢好不容易搀扶着少女迈过门槛,忽见一个陌生的大活人站在门前,顿时吓得惊叫一声。

    可那少女却还在往前迈步,又被那女婢的惊叫吓得一跳,顿时一头就撞向张斐。

    张斐下意识赶紧抱住那少女,心里纳闷,我都帅到这种地步了吗?

    女婢见到对方又是一个陌生人,吓得大声呼喊道:“淫贼!有淫贼!”

    张斐当即懵了!

    脑袋里面也闪出一个词来---碰瓷。

    那少女半眯着眼眸,抬目四顾,“淫贼!淫贼在哪?”

    瞅着瞅着,忽然发现一张陌生的面孔就在眼前,当即吓醒过来,叱喝道:“你是何人?”

    “我是....!”

    张斐正欲解释,那少女猛然发现自己还被他搂抱着,当即羞怒不已,便是挣扎起来,“你这淫贼快些放开我。”

    张斐不但不放,反而双臂更加用力,紧紧抱着那少女,“不能放!不能放!放了可就说不清楚了。”

    少女本就喝得晕乎晕乎的,根本无力挣脱。

    那女婢见罢,便是冲上前来,一边小拳拳猛捶,一边呼喊救兵。

    可任凭她的小拳拳如流星一般砸过来,张斐就是紧紧抱着,不肯放手。

    “不得无礼。”

    正当这时,只听得一声喝止。

    张斐回头一看,但见许遵带着几个下人走了过来,他急忙道:“恩公,你来的正好,你快看,不是我有意占令千金便宜的。”

    从方才的称呼来看,这少女肯定就是许遵的女儿。

    许遵走过来,一看张斐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真是杀死张斐的心都有了,咬着牙道:“你还不放手。”

    张斐道:“我说完就放手,恩公请看令千金小腿是在其身之后,这就充分说明,她主动扑倒过来,我只是好意接住她,不让她摔倒,可不是要占她便宜,更不是淫贼。至于令千金为什么会扑过来,相信许知州应该也闻到了一股酒味。”

    一个词,专业。

    可惜许遵如今没有心情听这些,他现在只是一个父亲,这么多人看着,你还在这里说这些屁话,鼓着双目,咬着牙道:“放手。”

    “放放放!”

    张斐刚松开手来,少女身子一软,看似要跌倒,张斐赶紧又抱住她,低头一瞥,见那少女歪头闭目靠在他怀里,欲哭无泪地向许遵道:“令千金好像...好像睡着了。”

    许遵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冲着那女婢咆哮道:“你还愣着作甚,还不将人扶到屋里去。”

    “是,老爷。”

    那女婢赶紧上前来,恶狠狠瞪张斐一眼,然后从他怀中将少女搀扶过来。

    “咝---!”

    张斐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许遵突然见到张斐一张脸瞬间变成紫红色,问道:“你怎么了?”

    张斐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嘴唇哆嗦着道:“被...被酒味熏得。哎呦......。”又是一声痛苦地声音,“这酒味真香。”

    许遵余光往其脚下一瞥,又微微瞪那女婢一眼,那女婢赶紧将少女搀走,他又向张斐问道:“你怎在这里?”

    张斐眼中含泪道:“我本来打算出门逛逛,看看是否有机会英雄救美,不曾想还没出去就出色的完成任务了,我...我还是回去休息吧。”

    言罢,他便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去。

    “真是伤脑筋啊!”

    许遵闭目一叹,又嘱咐身边的荣伯吩咐道:“未来几日,不准那丫头出房门一步,否则,我拿你是问。”

    “小人遵命。”

第十二章 北宋双子星

    “岂有此理,那淫贼胆敢轻薄于我,我许芷倩饶不了他。”

    许芷倩虽然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但那张绝美的脸庞却显得更加绯红,就宛如天边的晚霞。

    忽闻门外丫鬟的声音,“倩儿姐!”

    许芷倩立刻道:“进来。”

    只见那丫鬟侧身闪进屋来,旋即将门关上,小步来到许芷倩身前,气喘吁吁道:“倩儿姐,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人名叫张三,乃是老爷从登州带来的。”

    许芷倩纳闷道:“爹爹怎会结交这种无耻之徒,难道爹爹在登州学坏了,不行,我得去找爹爹问清楚。”

    那丫鬟赶紧拦住许芷倩,“倩儿姐,老爷已经吩咐了,没有他的命令,你不得离开房门半步。而且,老爷现在也在气头上,倩儿姐你还是等两天再说吧。”

    许芷倩听罢,眼中闪过一抹心虚,狠狠跺了下脚,“真是气死我了。”

    而那边张斐也不遑多让。

    辗转反侧。

    夜不能寐!

    下午闹得那么一出,令张斐实在是难以入眠。

    听说这古代古人非常重视名节,摸摸手就能够私定终身,恩公不会因此赖上我吧?那可糟糕了,虽然那女人长得倒是挺美的,但我可不想娶一个醉婆娘回家。不行,明日我得再去解释解释,不能给他们许家任何机会。

    翌日清晨。

    张斐来到前院,一脸尴尬地向许遵道:“恩公,昨日之事,我真的是.....!”

    不等他说完,许遵便道:“昨日之事,我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

    瞧他这态度,似乎也没有说要赖上我。那就好!那就好!张斐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转忧为喜道:“放心,我绝不会再提起。”

    许遵瞪他一眼,又正色道:“待会我要进宫面圣,在此案结束之前,你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屋里,哪里也不准去。”

    张斐一愣,问道:“难道外面有危险吗?”心想,北宋都是君子,应该不会搞暗杀这种把戏吧。

    许遵道:“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再节外生枝。”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一句,“你小子惹是生非的手段,可也是不少啊!”

    张斐讪讪点头道:“我知道了。”

    .....

    此时此刻,宋神宗赵顼已经被此案吵得是头昏脑涨,雄心壮志的他,可不愿意在这桩极其普通的案子上面,消耗过多的精力。

    但不是说他想放弃,想认怂,他是渴望能够速战速决,一锤定音,这就是他为什么采纳王安石的建议,急着将许遵调回京城,主持大理寺的原因。

    因为大理寺是北宋最高审判机构,在刑事案件上面,大理寺拥有极大的话语权,前不久他们可是连宋神宗的圣裁都给予驳回了。

    这其实令宋神宗很是不爽,也很没面子,是你们主动让我圣裁的,结果我TM裁完之后,你们又给驳回。

    你们是在玩我吗?

    这年轻气盛的宋神宗,可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主,既然争不过你们,他索性就来个釜底抽薪,老子换个人上去。

    当然,由此可见,宋神宗是绝对支持王安石的,也是务求此战必胜。

    其实他也输不起,因为这算是他登基以来,头一把火,结果如今就剩下火气,如果不扭转过来,将会对皇权产生极大的冲击。

    故此,许遵刚刚回京,宋神宗便马上召许遵入宫。

    叮嘱完张斐之后,许遵便是急忙忙赶去宫中。

    入得殿内,但见除神宗之外,还有翰林院大学士王安石、司马光,以及刑部、御史台等部分官员在内。

    其中最为扎眼的就是王安石,因为这厮不修边幅,邋里邋遢,胡须都快垢住了,甚至连腰带都是歪的,就这造型往这大殿上一站,那妥妥地主角啊。

    而司马光与之刚刚相反,这头发、胡子都梳得是整整齐齐,衣服虽然有些旧,但也非常干净整洁,一丝不苟。

    此时王安石、司马光差不多都是近知天命的年纪,虽然精力是不如二三十岁,但经验丰富,可以说是一个文官最巅峰时期。

    其实他们这一批人也是大宋文官天团的最后光辉。

    可惜啊......!

    一看这场面,许遵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看来真如刘肇所言一般,此案已经惊动满朝文武。

    毕竟他还不是宰相级别的人物,犯不着这么大阵仗来迎接他。

    “臣许遵参见陛下。”

    “快快免礼。”

    这君臣之礼过后,宋神宗先是表彰了一番许遵在外的政绩,正是因为许遵之前的政绩非常不错,深得各地百姓爱戴,朝廷才将派往登州历练,这回京升迁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如今提前了一年多。

    “陛下过奖,臣愧不敢当。”许遵谦卑地回应道。

    宋神宗微微笑道:“卿谦让了,从阿云一案便可看出,卿在公务方面真是铁面无私,廉洁公正啊!”

    司马光等一干反对派大臣,当即就给了宋神宗一个卫生眼。

    铁面无私。

    谁认得?

    我们可不认。

    宋神宗权当没看见,又向许遵言道:“不过卿对此案提出的看法,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感到疑惑,尤其是针对阿云自首减免罪行一点,不知卿对此有何解释?”

    许遵道:“回禀陛下,臣只是对大理寺的判决提出疑点,坚持罪疑惟轻的原则,如果大理寺要维持判决,那就必须给予天下人一个合理的解释,也必须要给我朝律法一个详细的解释。”

    可他马上又紧接着说道:“另外,此案又出现新得证人和证据,有人认为即便判阿云自首减罪,都为不公,应当属防卫过当。”

    他现在已经不想在就自首减罪这一点与司马光他们争论,他心里也明白,正如张斐所言,这事两边各有道理,光说道理,是无法说服对方的,最终就会演变成权力博弈。

    但他话音未落,司马光立刻站出来,愤怒地质问道:“真是岂有此理,都跑去别人家行凶,怎可能是防卫过当,你这简直就是颠倒黑白。”

    这还真是打了司马光一个措手不及,自首减罪,就已经令他非常不爽,无法接受,如今更是蹬鼻子上脸,还来个防卫过当,简直就是视律法如儿戏啊。

    宋神宗与王安石也稍稍皱了下眉头,他们也没有想到,他们渴望的是一锤定音,你这好了,又给来一出,到底何年何月才能够了结啊!

    虽然他们是支持许遵得,但对于许遵提出新得疑点也都感到不满。

    真的有些过了。

    毕竟他们也没有任何准备。

    许遵立刻道:“司马大学士言之有理,我在得知此事后,也觉得非常困惑,但是民间有冤情要诉,且事关人命,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对此我做过调查,对方确有申诉的理由。只是基于我朝的翻异别勘制,为了避嫌,故我请得东京路曹提刑来主审此案,可正欲开审时,我又收到陛下的圣旨,故此我将此案一干人等全部带来京城,望能够在京城审理。”

    司马光神色一变,笑吟吟道:“许寺事果真是大公无私,既然许寺事已经说明此案属翻异别勘,那么如今再由大理寺审,有违法制,只能交予刑部或者审刑院审理。”

    王安石很是郁闷。

    他与神宗将许遵召回京城,就是希望许遵能够在大理寺给予他们支持,如果不让大理寺审,那许遵回来的意义是什么。

    许遵道:“司马大学士言之有理,可是刑部、审刑院也都已经对此案做出判决,并且一直坚持自己的判决,故此我以为由刑部或者审刑院来审,也不足以服众。”

    司马光稍稍皱眉,倒也不好驳斥。

    就人性而言,谁也不愿意推翻自己的判决,打自己的脸,而朝中司法部门都已经做出自己判决,他们主观就肯定会朝着自己已经给出得判决去审,这对于犯人而言,确实不公。

    王安石立刻问道:“那依许寺事的意见,该由谁来审?”

    眼神却仿佛在说,我!选我!

    许遵突然看向司马光道:“我以为由司马大学士就非常合适。”

    王安石当即一愣,一种被横刀夺爱的感觉,油然而生,你丫这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宋神宗也无法理解,情急之下,直接脱口问道:“为何?”

    他到底还是比较年轻,有些沉不住气。

    许遵就道:“回禀陛下,臣为求公正。首先,司马大学士非刑部、大理寺的官员。之前的判决,司马大学士亦没有直接参与。

    其次,此番是臣接受此次申诉,那么再由司马大学士来审,相信此案的审出的结果,足以令人信服。”

    他这话说得很隐晦,但是在场的人,都是当今天下最聪明的天才,他们岂不明白。

    你们反对,那你们审,审出来的结果,你们自然得认啊!

    但是许遵低估了此次判决对于宋神宗和王安石的意义,他们输不起啊!

    因为此案已经涉及到权力的博弈。

    如果王安石失败,那么新法又得搁置一段时间,宋神宗显然不想再等,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厚颜无耻地将许遵给召回来。

    其实谁都明白,召回许遵,就是让大理寺改弦易辙,对此朝中早有议论,抨击的非常厉害,就差没有揪着宋神宗骂了,但宋神宗顶住压力,就是要召回许遵,你们爱骂不骂。

    司马光这一派的官员,见宋神宗、王安石都显得非常犹豫,赶紧站出来,表示支持许遵的建议。

    此时此刻,宋神宗、王安石是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将许遵给召回来,让司马光去审,这能审出什么结果来。

    倒不是说他们认为司马光会徇私枉法,非但如此,他们非常认同司马光的才智,这才是令他们担忧的地方。

    但是人是他们召回来的,如果他们又否决许遵的建议,那岂不是自打嘴脸,而且吃像忒也难看,这自己约得炮,含泪也得打完啊!

    宋神宗无奈之下,只能向司马光问道:“卿以为如何?”

    司马光完全不顾宋神宗那幽怨的眼神,立刻答应下来。

    这简直就是天下掉馅饼,焉有不捡之理。

    宋神宗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最终还是采纳许遵的建议,让司马光主审此案。

    会议结束之后,王安石一把就拉住许遵,问道:“仲途意欲何为?”

    我为你而战,你却要背刺我,王安石当然感到非常愤怒,而且他现在很焦虑,他准备了很久,此时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许遵笑道:“介甫勿恼,我这般做,也只是希望让他们哑口无言,若由我或者介甫来审,那不管到时审出什么结果来,只怕他们都会不服,如此纠缠下去,何时是个头啊!”

    王安石神色缓和几分,但兀自不放心,又问道:“如此说来,你有必胜的把握。”

    许遵迟疑少许,道:“如果输了的话,那我也会受到牵连。”

    王安石只觉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啊。

    .....

    反观司马光那边可就要轻松许多。

    “防卫过当?”

    那审刑院详议官王师元甩着大袖,呵呵笑道:“此案再怎么查,也不可能是防卫过当。”

    可刑部郎中刘述却是面色凝重道:“我们也不可大意,许仲途的为人,我还是非常清楚的,虽然他好吹毛求疵,卖弄自己的学术,但他也绝不会无的放矢。”

    许遵还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是个惯犯,在朝中非常有名,因为他不管在哪里为官,都喜欢挑刺,找各种理由为嫌犯开脱,大理寺、刑部的官员都恨他不死。

    但许遵始终保持在律法的规范内,他从不运用权力去改变判决,或许去为谁开脱。

    王师元道:“话说这许仲途为何铁了心要救犯妇,他们两个会不会有奸情?”

    “休得乱言,许仲途的为人,那是人尽皆知,自其妻过世之后,就再没有续弦,要说他与犯妇有奸情,我是决计不信。”

    司马光是断然否定,虽然他观念与许遵不一样,但他也非常佩服许遵的为人,旋即又道:“此案来来回回已查数月之久,这来龙去脉,是一清二楚,之前许仲途只不过是利用移花接木、欲盖弥彰的小伎俩,其理由根本无法令人信服,除非他暗中使诈,完全推倒之前的供词,否则的话,此案不能是防卫过当。但如果他这么做,那他就是自断前程,也将会身败名裂。”

第十三章 精准打击

    为什么许遵会接受张斐的建议,将此案交予司马光来审理,不仅仅是让对方服气,更多是因为许遵也了解司马光的为人。

    君子也!

    不会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其实目前大家还是信念之争,都还是在规则范围内争辩。

    从法制的角度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司马光在接下此案后,也是根据流程,将许遵请来,询问翻案的理由。

    许遵也是如实将整个案子全都移交给司马光。

    司马光了解过后,便道:“此不足以翻案啊。方大田一案的判决,我暂不评价,但是此案不足以为阿云翻案,因为此案恰恰证明方大田不但没有指使犯妇行凶,且还是反对犯妇这么做。”

    许遵道:“我不这么看,此案至少可以证明阿云非心肠歹毒之人,她是被迫走到这一步的,对方基于此,提出对阿云杀人动机的质疑,我觉得很有道理。

    另外,对方还请来韦阿大这位新得证人,韦阿大本就是此案的受害者,光凭这一点,足以构成翻案的理由。”

    司马光闻言,眉头一皱,道:“韦阿大作为受害者,却要为凶手作证,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许遵道:“故此我才允许重审此案。”

    司马光又快速审视了一番供词,问道:“这上面并未写明韦阿大新得供词。”

    许遵道:“关于这一点,对方不肯提供。”

    司马光道:“为何?”

    许遵道:“对方认为他们是弱势的一方,若是过早提供证据,怕会对他的证人造成伤害。”

    “岂有此理。”

    司马光道:“他凭什么这么认为?”

    许遵自打做官以来,就不畏强权,直接道:“就凭他认为我们之前的判决不公。”

    司马光瞟了眼许遵,抚须笑道:“罢了!罢了!公不公平,审过便知。”

    许遵走后,王师元、齐恢、吕公著等朝中司法大佬便入得门来。

    他们中有些是支持司马光的,但也有些是中立态度,比如说这开封府知府吕公著,就是中立态度,其实之前他还更偏向王安石的一些论据,认为阿云不是罪大恶极,不应该判她死刑,但是他对于许遵提出来的防卫过当,那又是非常反对的。

    这太离谱了。

    这些大佬看过之后,意见是非常一致,表示这些所谓的“证据”,根本就不足以构成重审的理由。

    其中唯一可以构成重审理由的,也就是韦阿大这个新证人,他是受害者,当事人,他的供词是非常关键的,但问题是许遵又没有提供具体供词,这是不合规矩的。

    司马光呵呵笑道:“若非如此,他们又岂会甘愿让我来审。”

    众人是恍然大悟。

    如果让王安石来审的话,一旦他们知道原来就这,他们肯定不会答应重审的呀。

    这其实就是一笔交易。

    吕公著道:“如果许仲途没有把握,他是决计不会要求重审的。”

    司马光点点头,道:“就目前来看,这里面就藏着两招,其一,就是我们之前提到过的韦阿大的供词,如果韦阿大翻供,阿云就有可能脱罪。”

    这一点他们也都想到了,但是他们认为,如果许遵这么做,那无疑是自取灭亡,要比硬实力,许遵可是比不过他们的。

    王师元问道:“其二又是什么?”

    司马光道:“其二就是他们没有提供具体的证据,我猜测他们的证据,也并非是铁证,如果事先就告知我们,很可能会被我们一一击破,否则的话,他们根本无须隐藏,故此他们事先并不告知,而目的是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不管他们出得是什么招,只要拿不出铁证来,就不可能为犯妇翻案。”

    说到这里,他拿起方大田一案的卷宗,“不过这个张三,倒是令我感到有些诧异,许仲途竟然会将如此重要的案子,交给一个珥笔之民,足见此人有过人之处。”

    司马光突然眉头一皱,看着卷宗,低声念道:“张三?”

    ......

    由于许遵提供的证据,少之又少,几乎没有,这只是一门交易,故此司马光他们也没啥可准备的。

    而且许遵说法,引起保守派极大的愤怒。

    自首减罪好歹也是钻法律空子。

    这你们还不满意,还要打成防卫过当。

    这就非常离谱。

    朝中官员觉得这许遵是越来越无法无天,很多司法大佬们是迫切希望赶紧结束此案。

    觉得这很丢人。

    如果这都能够成功,那大宋百年法制将毁于一旦啊!

    一些之前偏向王安石的官员,也渐渐站在司马光这一边,吕公著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人认为阿云罪不该死,但也绝不是防卫过当。

    司马光也不想拖下去,他心里明白,对方就是搭建好一个擂台,孰是孰非,打过才知道。

    他马上就以审刑院的名义,重审此案,这审刑院就专门为监督大理寺而设,只有审刑院可以复查大理寺的判决,并且司马光还邀请与此案有关的所有官员前来听审,包括王安石。

    其目的也很明显,就是要一锤定音。

    别到时又纠缠不清。

    话说回来,这其中最郁闷的还就是王安石,他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他宁可选择权力博弈,因为这么做,事情的走向,完全就不在他的控制中。

    但此案关乎他毕生的梦想。

    他猜到了开始,虽然许遵不是他的人,但是他了解许遵的为人,许遵必然会抗争下去,因为这确确实实是律法中的一个漏洞,将他调来大理寺,他一定继续主张的自己意见。

    但是他没有猜到许遵会用这种方式来抗辩。

    翻个屁!

    揪着疑点不放就行,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你这是喧宾夺主啊!

    搞清楚谁TM才是主角。

    早知如此......!

    这甚至导致一向信念人定胜天的王安石也只能在家祈祷,默念三遍,许遵必胜,许遵必胜,许遵必胜。

    ......

    今日便是公审之日。

    而此案几乎席卷了整个朝廷,朝中大佬们几乎都来听审,左边是以王安石为首的支持派,而右边全都是以司马光为首的反对派。

    其实目前还只是理念之争,并没有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是这从座位安排上来看,朝廷已经有些分裂的苗头。

    那许遵本还想置身事外,可是一看,要想置身事外,只能坐门口,没有办法,只能坐在王安石那边,至少他们的法制思想还是非常像似。

    但也由此可见,这场公审就已经是法制最后得倔强。

    如果无法决出胜负,就只剩下权力之争。

    司马光来到主审官的位子上,坐下之后,习惯性拿起惊堂木来,刚准备拍吸取,一看下面全是大佬,这能镇得住谁啊!

    索性又放下来,比较温和地说道:“传张三。”

    “传张三。”

    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上得堂来,青衣青帽,颜色鲜艳,在这庄重的公堂之上,显得是尤为鲜艳,帽檐上还插着一只短笔,仿佛在跟人说,我是珥笔,我骄傲。

    一看这装扮,一看这年纪。

    右边的保守派是直摇头,这里可是审刑院,大宋最高法院,你还搞这胡里花哨的,一派刁民作风,成何体统,同时心里也比较开心,就这?又能成什么气候。

    坐在他们对面的革新派,则是面如死灰。

    这是上哪请来得奇葩啊!

    王安石心里打鼓,低声向许遵问道:“如此场合,你怎让他穿得这般鲜艳。”

    言下之意,你怎么会相信这样的人。

    许遵瞧他一眼,你这德行还好意思说别人,真不知道王夫人是怎么忍过来的,嘴上却是苦笑道:“我之前也跟他说过,但他却说,他非常热爱这门行当,他引以为傲,此番装扮是表现他对这门行业的尊重。”

    这是什么鬼理由。

    王安石很是无语地瞧了眼许遵。

    正当这时,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与一个中年人来到侧门,门口守卫见到这青年,猛地一惊,正欲行礼时,那青年却抬手制止住他们。

    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宋神宗,他身边的中年人则是起居舍人刘肇。

    神宗偷偷往里面一看,一眼就看中那个青衣男子,实在是太现眼了,只觉此人装扮怪异,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于是便向身边的刘肇问道:“那人是谁?”

    刘肇答道:“此人名叫张三,据说那阿云行凶之后,曾救下一名溺水之人,便是此人,就是他要为阿云翻案,目的也是报答阿云的救命之恩。”

    “原来如此。”

    宋神宗稍稍点头,又往里面看去,只见张三来到大堂中间,向司马光躬身一揖,“小民张三见过主审官。”

    司马光问道:“张三可是你真名?”

    张斐当即一愣,这一颗心都揪了起来,难不成你是算命的,知道这不是我本名?

    司马光见他不语,又问道:“本官问你话,你为何不答?张三可是你真名?”

    “不...不是。”张斐摇摇头,声音有些颤抖。

    许遵顿时懵了。

    什么情况?

    但许遵很快就反应过来,暗暗自责,自己竟然忽略了这一点。

    这张斐明显就是一个读书人,多半不会取这种名字,就算父母给取的,之后也会改名的。

    这名字真是太“狗子、柱子”了。

    但这也不怪他,因为当初与张斐沟通非常困难,这名字都是问了很久才问出来的,他潜意识就认为问了这么久,就不可能问出一个假名字啊!

    而张斐也不好再改口,故此就一直没说。

    司马光当即一拍惊堂木,喝道:“你连自己得真名都不敢告人,又凭什么在此为他人伸冤。”

    张斐心里慌得要命,身份是他最大的软肋,赶紧解释道:“小民不是不敢告人,小民其实是说过的,但是由于小民初到登州,语言不同,报了名字,亦无人能懂,只听懂这小名,因为小民家中排行老三,曾经乡亲们也都是唤小民张三,小民觉得这很亲切,也就没有道出真名。”

    司马光了瞧向许遵。

    许遵脑筋也转得快,赶忙道:“确有其事,在之前的供词中已经说明这一点,若不是他当时言语不通,无法提供详细的供词,他也不会在牢中白白坐三个月的牢。但是本官也有疏忽,一直没有问其真名。”

    司马光又向张斐问道:“那你真名叫做什么?”

    张斐道:“小民真名唤作张斐,斐然的斐。”

    司马光又问道:“可有字?”

    你丫是神人来的吧。老是抓着我的软肋猛捶,能不能讲点武德,这是公堂,又不是相亲大会。张斐被问得有些头昏脑涨,该不该有字,是不是非得有字,他还真不知道,正当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偶像来,道:“小民字易安。”

    “张易安?”

    司马光念了一遍,又问道:“你家住何处,为何会去到登州?”

    我TM是珥笔之民,不是犯人,你有完没完啊!张斐道:“小民家住汉阳,一年前随父兄来登州做买卖,可不曾想半路遭受沉船之难,父兄皆不知所踪,小民只能上登州寻找父兄,可是寻找数月,仍不知父兄踪迹,一时想不开,便投河自尽,幸好被阿云姑娘救起。”

    这一套说法就是他懂得当地语言后,所给出的解释,因为他本就是武汉人,对于武汉的历史,他还是有所了解的,故此他只敢报自己是汉阳人。

    司马光道:“关于你的来历,都只是你一面之词,本官会详细调查的。”

    张斐头疼得紧,虽然他不相信司马光会大费周折,去调查他的来历,但是司马光是真有这个能力,他还是有些慌,心道,这老头真是难对付,放着案子不谈,光冲着我发难,而且还TM是精准打击,这么下去,迟早会被他问出破绽来啊!

    殊不知有一人比他更慌,就是坐在一旁的王安石,他见张斐汗都流出来了,正如他预料的一样,这年轻人心理素质太差,心里都已经开始寻思,如何去挽回这一切。

    司马光也发现这个情况,于是问道:“你很热吗?”

    张斐道:“小民一介平民,站在这里就觉得很紧张。”

    “是吗?”

    司马光道:“可是本官听闻你在出狱之后,便三番两次闯衙告状,你不应该紧张啊!”

    许遵面色凝重地瞧了眼司马光,心想,真不愧是司马君实,这么快就想到张三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

    他并没有提供这些资料,肯定就是司马光认真调查过张斐。

    一个人紧张是能够说明一些问题的。

    司马光这么一问,显然是挖了个坑,等着张斐往里面跳。

    张斐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一个谎言是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弥补,但他也不是懦弱胆小之人,如实言道:“小民的确来告过几次状,但都有递上状纸,并未闯衙,而且当时小民也有些紧张,但在公理之下,小民亦不会退缩。”

    “好一个不会退缩。”

    司马光哼了一声,指着张斐道:“如你这种珥笔之民,本官可是见得不少,你们这些人最擅于搬弄是非,蛊惑人心,然后从中渔利,在利欲熏心之下,常常铤而走险,而非是追求公理。”

    张斐闻言,突然灵机一动,立刻道:“主审管所言极是,正是如此,但是小民不但不引以为耻,反而引以为傲,小民将来还要来告更多的状,赚更多的钱。”

第一十四章 我姓张,嚣张的张

    hohoho!

    嚣张!

    这真是太TM嚣张了。

    这都不能用年少轻狂来形容。

    只能说他姓张。

    嚣张的张!

    你一介平民跑到审刑院来大放厥词,是因为我们将刑具都藏起来了么?

    许遵急得头发都快白了。

    小子,我只能在公正之下,支持你,你这么嚣张,我还怎么支持你啊!

    司马光眼中却闪过一抹充满慈爱的笑意,这到底还是个孩子呀,向张斐询问道:“你方才说甚么?”

    张斐当即挺直腰板,一脸骄傲道:“小民不但不引以为耻,反而引以为傲,小民将来还要来此告更多的状,赚更多的钱。”

    此话说得是铿锵有力,但是在众人眼中,这家伙绝逼是个疯子。

    就算你要赚钱,你也别说出来,你都这般说了,那谁还敢站在你这边啊!

    王安石已经累了,垂头叹息,就如同那受刑之人,等待闸刀的落下。

    完了!

    全完了!

    司马光却是胜券在握,皱眉道:“那本官倒要听听,你这傲又出自何理?若是理不通,本官将要治你藐视公堂之罪。”

    张斐拱手道:“敢问主审管,如我这种刁民在汉朝,会是落得怎样下场?”

    司马光道:“那恐怕你早已经充当为奴。”

    张斐又问道:“若生在唐朝呢?”

    司马光道:“若是在唐朝,恐怕你都无法站在这里。”

    唐朝还未建立起这种诉讼制度,喊冤之人,一般都是有冤之人,而不是一个外人。

    “主审官言之有理。”

    张斐话锋一转道:“可唯独在我大宋,小民依然安然无恙。为何?就是因为我大宋皇帝素来以仁德治国,体恤百姓,重视人命,故特置刑狱司,为民伸冤,且又制定详细的诉讼制度,照顾一些穷苦百姓,让百姓发声,让百姓诉苦,如我这种珥笔之民,也就能在我大宋讨得一口饭吃,小民当然引以为傲啊!”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王安石猛地抬起头来,激动地看着张斐,心中更是默默为之叫绝。

    这个角度可真是刁钻呀。

    两边的大佬们不禁也对张斐刮目相看啊!

    原来这真是个狠角色啊!

    侧门外的宋神宗听到这一番话,不禁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呵呵!”

    语气中充斥着亿点点得意。

    那唐太宗一代明君,是何等宽容,可比之我大宋,好像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要知道他曾经学习的对象,还就是唐太宗,但之前王安石告诉他,不要学唐太宗,要学就学尧舜,张斐这一番话,从侧面印证了王安石的话。

    司马光神情一滞,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他总不能说,我大宋皇帝不仁德,关键他心里也有些认同张斐之言,只是笑道:“真是好一张伶牙俐齿啊!”

    “小民句句发自肺腑,且有事实可证。”

    张斐言道:“如阿云谋杀一案,虽已证据确凿,但当今圣上仍愿为此开堂,给予阿云一个机会,此非仁德,那又是什么?”

    妙哉!妙哉!

    王安石顿时又充满了信心,充满欣赏地看着张斐。

    许遵暗自一笑,看来他之前对我还嘴下留情了啊!

    这一下就逼得司马光不得不谈此案。

    司马光也未妄想从张斐身份上突破,他只是想要杀杀张斐的威风,打乱张斐的阵脚,但不管怎么样,他一定会给此案一个了结,毕竟他认为张斐绝不是他的对手,马上反问道:“既然你都已经知道此案证据确凿,你又凭何为此翻案?”

    张斐答道:“因为小民认为朝中大臣缺乏对此案的了解,其实阿云并无谋杀之心,她的举动多属防卫。”

    司马光哼道:“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

    “有!”

    张斐道:“受害人韦阿大,便能为小民提供证据。”

    让受害人为行凶者作证?

    你丫是认真的吗?

    这可真是千古第一奇闻啊!

    两旁的官员,纷纷向许遵投去疑惑的目光。

    司马光心想,你若敢提供伪证,那你真是自投罗网啊,于是道:“传证人韦阿大。”

    “传韦阿大。”

    但见两面衙差将韦阿大带上堂来。

    他一露面,在场不少人顿时对那阿云有那么一丝丝同情。

    丑!

    确实太丑了!

    不少人纷纷摇头。

    这韦阿大也真是可怜,这种场合对于他而言,那就是一种无言的折磨,他恐怕死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来到这审刑院的大堂,而且身边坐着的全都是一品大员。

    来到堂上,浑身都在发抖。

    司马光看韦阿大紧张成这样,更加认为韦阿大要作伪供,于是道:“韦阿大,你身为此案的受害者,却要给凶手做证人,本官实在是难以理解,是不是有人逼迫你这么做?”

    “反对!”

    他话音刚落,张斐便跳上前去,高举双手,大声喊道:“我反对。”

    在场的人都吓懵了。

    有点素质好不,这不是市井,容不得你喧哗。

    司马光也有些恼火,是把这当自家客厅了吗,喝道:“你反对甚么?”

    张斐神情激动道:“主审官此番问话,显然是在暗示证人提供对我方不利的供词,而且基于主审官和证人的地位,这甚至是一种威胁,这还怎么审下去,小民要求换人。”

    换人?

    你是认真的吗?

    大家看得是目瞪口呆,饶是王安石也被张斐的胆色给惊呆了,你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如今审案,讼师就是个屁,官员才是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

    更何况上面坐着的还是司马光啊!

    朝中大佬!

    啪!

    果不其然,司马光一拍惊堂木,怒喝道:“你这刁民胆敢在此耍泼,当真本官不敢治你么?”

    张斐不但不惧,反而冷冷一笑道:“耍泼?哼,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民不过是据理以争,何错之有。主审官那番话就是带有暗示性,意图让证人诬陷小民,真是欺人太甚。”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司马光真是忍无可忍,他自以为对张斐已经十分宽容,当即喝道:“真是岂有此理,本官如何审案,岂容你在此指手画脚,本官就不信今日治不了你这刁民。来人啊!”

    支持张斐的保守派,一时可都不声张,包括许遵。

    这绝对是藐视公堂。

    你这是不是用力过猛啊!

    正当许遵犹豫之际,两名衙差立刻上得前来。

    司马光刚准备吩咐衙差给张斐一顿板子,竖立堂威,张斐哈哈一笑,道:“是呀!陛下当初怎就不给你们一顿板子。”

    此话一出,门外宋神宗都有些蒙,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这真是越审越玄幻了。

    谈到皇帝,司马光不敢大意,道:“你说甚么?”

    张斐昂首道:“我说错了吗?据我所知,当初陛下圣裁,被你们驳回,陛下可也没有说要惩罚你们。如今小民据理以争,主审官却用这种手段来使小民屈服,看来主审官对人对己,真是两个标准啊!”

    王安石顿时精神一振,心里疯狂为张斐点赞,好家伙!骂得真好!骂得太妙了啊!真是一个人才啊!

    门外的宋神宗听罢,神色微微一变,是更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司马光紧锁眉头,道:“我们当初驳回陛下的圣裁,那是因为圣裁有不当之处,我们臣子理应匡正陛下得失,此乃我们臣子分内之事。”

    “是吗?”张斐双手一摊,笑吟吟道:“如今我指出主审官的不当之处,那就成刁民呢,这可真是公平公正啊!”

    司马光怒哼道:“你休要放肆,本官问你,本官方才问得有何不妥?”

    “就没有一个字是对的。”

    张斐道:“首先,有哪条律法规定,这受害者就不能行凶者作证,难道受害者就不能追求更加公正的判决吗?也许受害者认为此案迟迟没有了结,这心有不平,故此前来作证申诉。

    其次,主审官又是基于什么理由,猜测有人胁迫证人?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主审官的此番问话,那分明就是诱导证人,诬告他人胁迫证人做伪证。

    主审官难道不应该公平、公正吗?主审官此番态度,就已经偏离了一个主审官最基本的原则。

    不过小民也知道主审官非专业的审判官,故此小民可以原谅主审官的失误,但如果再有下一次,小民必将上诉圣上。”

    大堂上是一片鸦雀无声。

    大家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了。

    “噗!呵呵呵......!”

    王安石率先破功,呵呵笑了起来。

    痛快!

    实在是太痛快了!

    看到司马光被怼得怀疑人生,他实在是太爽了。

    啪!

    司马光也是刚猛之人,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余光狠狠瞪了眼王安石。

    王安石也乖,立刻闭嘴,但是目光中却充满着挑衅,打他呀!你倒是打呀!

    司马光还真就不敢打。

    这要打的话,那就会出问题啊!

    司马光气得肺都要炸裂了,此时此刻,他不想砸缸,他想砸人,过得片刻,他突然使退左右衙差,又向张斐道:“好吧!本官承认方才所问有所不妥,那你来问吧。”

    什么?

    怂了?

    很多保守派都感到震惊。

    别说翰林院大学士,换个县尉来,都得将他打上几十大板。

    这绝对属于藐视公堂,犯上作乱。

    在当代思想中,尊长之话,有时候就不能去追究对错的。

    但是他们也不好起身为司马光助力,对方就一个刁民,本就处于弱势,他们还搞群殴,这未免也太难看了。

    但门外的宋神宗却心如明镜,向旁边的官员问道:“此人是何来历?”

    官员心领神会,回答道:“此人好像是商人之后。”

    “商人之后?”

    宋神宗感到十分诧异,呵呵道:“他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得呀。呵呵...!”

    “小民遵命。”

    张斐拱手一礼,嘴角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第一十五章 问供

    其实古代审案,几乎每个官员都用恐吓,威胁、刑具等类似手段来使得犯人招供,这是法律所允许的。

    因为古代没有先进的科技,来辅助官员破案,同时又是要追求结果正义,那么最简单的方法,当然就是依靠用刑罚迫使犯人招供。

    相比起刑具,什么威胁、恐吓还算是比较仁慈的。

    司马光一上来,先不谈案子,而是揪着张斐的身份、劣迹来发难,目前就是要竖立自己的权威,其实这是一种很仁慈手段,绝不是欺负人。

    官员都这么做,甚至多半比这还狠。

    张斐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但这是对他而言,非常不利,如果不让他自由发挥,而是由官员牵着鼻子走,他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的。

    他情绪突然激动,不是发泄,而是早有预谋。

    他事先就有意保护韦阿大,关于韦阿大的供词,他是一点也没有透露,因为韦阿大作为受害者,为凶手作证,这肯定会引起怀疑。

    司马光一定会就这一点提出质疑。

    张斐就在这等着他的。

    而且他巧妙地将皇帝给拉进来,这一招着实令司马光不知如何招架。

    他不可能为了压制一个珥笔之民,使得大臣对驳回皇帝决策的这个权力产生动摇,甚至他都不敢为此冒险,多说一句话。

    君权和臣权,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对方又是一个愣小子,就这事跟他争下去,天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司马光心里是非常很生气,被一个小子这么怼,还是在这么多同僚的面前,但是他也得表现非常大度,你说得对,我认错。

    这就是做给皇帝看的,皇帝也应该如此,虚心纳谏,知错能改。

    王安石为什么笑,就是因为他太了解司马光,让司马光低头认怂,这是很难的事情。

    当然,让他王安石认怂,更难。

    不过话说回来,这司马光认怂,也不表示他完全放弃,只不过场面是更加平等,大家都讲道理,不讲官威。

    这就是张斐希望达到的目的。

    张斐来到韦阿大身旁,温声细语道:“韦阿大,你别害怕,在坐的各位都是正人君子,他们是讲道理之人。”

    “俺...俺不怕,不...不怕!”韦阿大哆嗦着嘴皮子道。

    他还真没有刚才那么害怕,因为他看到张斐好像挺厉害的。

    张斐问道:“韦阿大,你可还记得,在案发当晚,你身在何处?”

    韦阿大点点头道:“俺...俺记得,俺当时在俺家田边的草棚里面守夜。”

    张斐又问道:“那你可否记得,当时你正在干什么?”

    韦阿大道:“俺当时正在睡觉。”

    张斐问道:“那你是刚刚入眠,还是在熟睡之际。”

    韦阿大挠挠头,回忆道:“应该是熟睡之际,俺...俺当时睡得很香。”

    开始入正题了,司马光、王安石等一干老爷们,反而听得是昏昏欲睡。

    就这?

    这哪是在审案,简直就是乡邻们平时的问候语。

    但是他们也不敢大意,这小子处处挖坑,可得小心谨慎。

    张斐又问道:“那你当时可有察觉到有人潜入到你的草棚?”

    韦阿大直摇头。

    张斐继续问道:“那你是何时才知道有人进入你的草棚,并且拿着刀企图伤害你。”

    问着问着,韦阿大也沉浸在当晚发生的一切,不经意间就放松下来,道:“俺突然觉得背和手臂有些痛,才醒了过来,俺当时还以为是被蛇给咬了,睁开眼之后,才发现原来是有人要杀俺。”

    张斐点点头,问道:“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你并无任何反抗和防备。”

    韦阿大点点头,委屈巴巴地说道:“俺哪知道会有人来杀俺。”

    张斐道:“你方才说有一些痛,可是据我所知,断指之痛,那可是一种剧痛,可以令人痛晕过去。”

    韦阿大道:“那是俺醒来之后,才被砍断手指的。”

    张斐道:“你能否说说你是如何被凶手砍断手指的。”

    韦阿大道:“俺见她拿刀砍来,俺就挥手去挡,就是这样被砍断手指的。”

    张斐道:“之后呢?”

    韦阿大道:“之后她就跑啦,俺都来不及看清她是谁。”

    张斐道:“这就是整个过程?”

    韦阿大点点头。

    包括司马光在内的所有官员,原本都以为他们两是要串供,推翻之前的口供,否则的话,不可能为阿云翻案,可一听他们的问答,韦阿大说得跟以前一样,这足以证明阿云谋杀之罪。

    司马光很尴尬,这一番问答,可真是将他的脸给打肿了。

    韦阿大回答的很诚实。

    这令他方才的问题,就有一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司马光寻思着,他们这么搞,是不是成心让我难堪?这小子太可恶了,开口问道:“你问完了没有?”

    “小民问完了。”

    张斐道:“方才韦阿大的回答足以证明阿云并无谋杀之心。”

    司马光登时呆若木鸡,难道我耳背,听错了吗?没好气道:“这都已经拿刀入室杀人,还无谋杀之心?”

    张斐道:“对此小民有一证物要呈上。”

    司马光点了下头。

    只见韦阿二拿着一卷画布来到堂上。

    画布打开,但见上面画得是一个人形图。

    这还真是别开生面啊。

    张斐道:“主审官请看,这便是韦阿大身上伤口的分布图,是小民拜托大理寺的仵作绘制而成的。”

    司马光立刻看向许遵。

    许遵点点头道:“本官可以保证,此图与韦阿大身上的伤口完全一致,司马大学士可专门派人验明真伪。”

    “那倒不必了。”

    司马光量许遵也不敢在这事上面作假,又向张斐问道:“这又说明了什么?”

    张斐道:“主审官请看,关于韦阿大这十余处伤口,全部分布在手、腿、背,而无一伤口是在要害上。”

    司马光道:“若是命中要害,今日韦阿大恐怕就不能站在这里。”

    张斐道:“可据韦阿大所言,他当时对于阿云已经进入草棚,是全然不知,并且也没有任何防备,那么在这种情况,阿云砍下十余刀,无一刀命中要害,这难道不奇怪吗?”

    司马光道:“当时天色已晚,田边又无灯火,再加上阿云头回行凶,紧张之下,未能命中要害,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张斐道:“可是据我所知,韦阿大睡觉历来就有打呼的习惯,可以说是鼾声如雷,若阿云有真心谋杀韦阿大,可寻声砍头,那必然是一刀毙命,但是韦阿大脖子以上,无一处伤口。”

    话说至此,他稍稍一顿,又道:“除此之外,韦阿大身上十余处伤口,除断指之外,其余全是皮肉之伤,半月就完全康复。

    至于这断指之伤,方才韦阿大已经说得很明白,是他主动挥手去挡刀,二力相加,才导致手指被砍断,若他没有挥手,是否还会遭受这断指之痛呢?

    显然不会,而阿云见砍断其手指,重创韦阿大,便立刻跑了,并没有继续行凶,这种种情况,都足以说明阿云绝无谋杀之心。”

    司马光立刻反驳道:“阿云不过一介弱女子,哪有力气杀人,这伤口不深,不足以论据。”

    张斐道:“可小民有充分得证据,证明她绝对有杀人之力,并且还不亚于男子,她若真想杀人,哪怕因天色原因,未能命中要害,但也足以令韦阿大身受重伤。”

    司马光问道:“你有何证明?”

    张斐道:“主审官认为小民有多重?”

    司马光被问得一愣,道:“这我怎知道。”

    张斐道:“小民大概有一百三十斤左右,不知主审官是否认可。”

    司马光打量了下张斐,虽然瘦弱,但架不住个子高,点点头道:“差不多,可是你问这个作甚?”

    张斐道:“主审官莫要忘记,阿云在逃离作案现场后,曾在半途救得小民,而小民当时是处于溺水的状态,她若只是一介弱女子,又怎么可能将一个一百三十斤的溺水男子,给救上岸来。”

    不少官员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讨论着。

    别得他们不懂,但要说溺水这种常识,大家还是懂得一些。

    没有一把子力气,不可能将人救上来。

    张斐道:“这足以证明,阿云完全是有杀人之力,也有杀人的环境,只因她无杀人之心,韦阿大才能够活下来。”

    司马光当即质疑道:“可若她无杀人之心,她为何又要带刀前去刺杀韦阿大,此证据确凿,且她自己也已经坦白,不能因她没有谋杀成功,而断定其她无谋杀之心。”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主审官说得不错,为什么阿云会带刀前往韦阿大的草棚砍伤韦阿大,她是出于何种动机,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这就要从方大田以婚偏财一案说起,此案的始末皆源于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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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大法官介绍:
熙宁年间,宋神宗赵顼初登大宝,欧阳修、韩琦、富弼英雄垂暮。
拗相公意气风发,欲扭转乾坤,司马牛暗伏于野,坚守国本,东坡先生骑墙观望,左右不定。
这本是大宋第一文官天团的最后光辉,但天才们却选择了同归于尽,给大宋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也给历史留下了无尽的惋惜和争议。
然而,一个实习小律师的突然到来,为大宋开辟了一条中间大道。
新旧皆归于法,文武皆归于法,内外皆归于法。
“我张三宣布,檀渊之盟今日到期,不再续约。幽云十六州乃吾中华故地。”北宋大法官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北宋大法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北宋大法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