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分手建议
从小庙出来,顾珺竹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凌烟。
前面七八米的距离,凌烟扶着母亲和祖父艰难地往回走。
此时,倾盆大雨已经停了,路上低洼处都是积水,一家人慌不择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下半身的衣服肮脏不堪,到处沾满了泥点子。
几个人一身不吭,埋头赶路。他们要早点进城,争取在天黑之前找到落脚的地方。
顾珺竹对他的提议,凌烟是否会采纳心里没底。
依她的个性,很难。
她不说,他也不问,默默地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顾珺竹沉默的眼神中有些许的赞同。
一个女孩子,拼进了全身力气,用娇弱的身躯同时支撑着身边两个孱弱的身体,不易。
能坚持住,尤为难能可贵。
他该怎么?
思忖片刻,顾珺竹快走几步,撵上他们,从凌烟右手接下了凌宇飞。
这次,凌烟只是无声地看了他一眼,乖乖的、很听话的,没有反抗,任由他搀扶住了自己的祖父。
终于,她不再是只竖着满身刺扎人的刺猬,倒像一直可怜而温顺的小猫。
刺猬和小猫,自然是后者顺眼可爱。
没人知道,凌烟已经到了疲惫的临界点,她觉得树上掉下来一片树叶都能压垮自己。她害怕她再也无力支撑两个人的体重,连同他们一起倒在路边。
那样的话,她的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不是身体的负重,而是内心的毁灭。
顾珺竹的出现,恰巧解救了她。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各自搀扶着身边人向前走。
恍惚中,城门越来越近,凌烟的眼神也越来越迷离,眼前宛如盛开了一枚烟花,星光灿烂。
“老爷、夫人、小姐,可等到你们了,我都急坏了,生怕遇不见你们。”站在城门外左右徘徊着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抹着眼泪小跑过来。
“李妈,”张巧华看见了从小带着自己的奶妈,挣脱女儿的手,扑了李妈过去。
突然失去平衡的凌烟身子一歪,倒向了一边。
那一边,顾珺竹接住了她,将她揽在了怀里。
两人的衣服早就被雨水淋湿淋透了,但猛一接触,竟然都有了星点温暖的感觉。
“唉,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凌烟抬眼看看眼前的男人,心想这句话用在自己身上还没开始,就已经过时了。
自己就像一只折断的树枝,已经从树干上掉下来了。
她悄悄地、不漏声色地挪着步子,离开了顾珺竹,没让身边的祖父看出异常。
昨天,奶妈一声不吭地离开后,张巧华暗自掉了很久的眼泪。
别人离开她没感到伤心,李妈的消失让她无法接受。
从感情上讲,李妈是她出嫁时从娘家带过了的,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情同母女;从道理上讲,虽然有主仆之分,但她从没亏待过李妈,日常开销一应俱全,逢年过节还要比别人多给些贴补和物件,连同她的家人一并照应到了。
所以说,别人可以大难临头各自飞,李妈的消失就显得没有良心了。
而今,见到了李妈,张巧华觉得自己受到的委屈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人了。
“李妈,”她趴在李妈的肩膀上,哭声越来越大了,身体颤颤巍巍的。
“娘,”凌烟走过去,等着母亲哭一会,拉开了她。
“李妈,”她学着母亲的叫法,看着眼前个子不高,身体略胖,一身深蓝色襦裙的妇女。
她记得,是一直跟在母亲身边的人,自己在匆忙的几天里,除了探望母亲身体时见过,其他时间没和她接触过几次。
“你在这里等我们,有事么?”凌烟冷静地问,她基本上已经对所有的人丧失信心了,也做好了应急的准备。
现在的她没有时间哭,没有时间喊累,一天捱一天的透支着明天的生命。
事实上,她已经想好了对策,准备用手头的银子买下有个两、三间房子的院落,一间安顿祖父,一间自己和母亲居住,另外一间做饭、吃饭、堆放杂物用,这是在最短时间内解决生计问题最好的办法。
如果银子不够的话,就租房子。
如果有多余的话,就用来做个生意或小买卖,一家人的吃穿用只能全部依靠她了。
如果再能多出来的话,先还一点债。
她还有四百两银子的外债。
想到这里,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顾珺竹。
顾珺竹觉得从侧面射过来一道毒光,等他抬眼看的时候,已经随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是这样,小姐,我昨天走的匆忙,是回家和儿子商量去了,因为儿子媳妇要到外地去做买卖,上个月就跟我说,想带我一块去,我当时没有答应。”李妈解释着昨天消失的原因:“我让他们先去,我想接太爷、夫人和小姐暂时到我家住下。”
张巧华听到这里,哭声更大了。
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奶妈能在这时伸出救援之手;千难万难,就是没有想到最难的问题竟然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凌烟寒了几天的心终于有了一点点的温度。
两行泪水划过她几天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脸,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上。
站在另一侧的顾珺竹看着她的笑脸,心里暗想,真丑!
肆无忌惮的、毫无遮拦的笑脸,让原本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裂开的嘴角最大限度撑开了她的脸,雪白的牙齿暴露出来,哪里是大家闺秀,分明像个没有教养的农家野丫头!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也跟着那抹很丑很丑的笑容一起笑了。
他并不知道,很久之后,每逢他前无进路、后无退路时,凌烟那天丑丑的笑容澎拜了他绝望悲观的心,成了他绝地重生的精神动力。
李妈家很简陋,很寒酸,只有两间屋子,里面除了一张床、一个小木箱子之外,没有更多的活动空间了。
凌烟安置祖父住在原来李妈儿子住的房间里,母亲只能和李妈挤在一间屋子里。
至于她,将将就就在一边的灶屋里,用四个小板凳做腿,抬了一张破门板做床,上面铺了一层稻草,再铺上一床薄薄的褥子,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就出来了。
拍拍手,掸掸身上的灰尘,凌烟转了一圈身子,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分文未花,解决了眼前最大的难题。
她再次毫不掩饰的笑了。
摇摇头,从一进门就帮着她拿东拿西的顾珺竹再次跌破眼睛,感慨万千。
如果许诺看到她现在这个摸样,还会有一副非卿不娶的野心么?
可是,为什么自己眼里的她,满身灰尘的她,陶醉的样子,似是灶房升起的袅袅炊烟,轻柔恬静,情趣天然。
转了几圈后,凌烟猛然意识到,顾珺竹还没走,还站在小小的屋子里,注视着她。
自己最狼狈的时候,他总是站在一边悄无声音的观望着。
这种状况凌烟再也不想继续下去了。
如同祖父所说,他的确是个好人。但不是每个好人都是适合自己的人。
凌烟下定决心,自己的事情自己来了断。
她舒眉展目,神态自若,声调舒缓地开口了:“顾少爷,我们谈谈吧。”
“什么?”顾珺竹回忆起来,每当凌烟理性的时候,就是她又要做出出人意料决定的瞬间。
凌烟开口了:“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请你出面解除我们之间的婚约吧。”
第十七章 绝无可能
“解除婚约?”顾珺竹沉着脸。
这个问题不该是身为男人的他决定的事情么?
还居然该死地是在凌烟应该苦苦哀求他不要抛弃凌家的关键时刻。
是自己长得不好看?品行不端庄?还是家境不好?
顾珺竹有了极其严重的挫败感,脸色由白转暗,一双阴鸷的眼睛微微眯起。
当他男人尊严的大旗被一个小女子撼动时,他忘记了是自己首先表现出不想维护婚约的。
凌烟并不了解眼前男人的心思,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不信任自己,连忙举手对天:“我发誓决不反悔,绝不纠缠你。”
这就像刚打了顾珺竹的脸,又马上追加了一巴掌。
顾珺竹可以不介意凌烟退婚的举动,但介意她的态度,像嫌弃流浪猫狗一样嫌弃他的态度。
一个男人的自尊受到了严重挫伤。
前提是他也挫伤了一个女孩子的自尊。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犯了同一个错误,只想到了自己的问题,忽略了对方的感受。
“好啊,我同意了,咱们现在到太爷和你母亲面前说清楚。”顾珺竹冷冷地抛出一句话,带头往门外走。
“我不同意。”凌烟慌乱中直接拉住了顾珺竹,脑袋摇的像拨浪鼓。
“你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顾珺竹故意混淆着前面的问题。
“我同意退婚,不同意去家人那里说。”凌烟瞪着眼,气的小嘴一鼓一鼓的。
“不去家人那里说就退不了婚,你难道不是想真的退婚?”顾珺竹通情达理、万分支持她的样子。
“去就去,谁怕谁!”凌烟扯起虎皮做大旗。
“好,一起去。”顾珺竹等着凌烟。
凌烟雄赳赳地迈开了脚,身体一转,直接扑倒在了床上:“卑鄙,小人!”
想跟他耍横,她还弱了点。
捏不住她的软肋,他直接上吊去吧。
门帘一挑,李妈站在了门前。
“顾少爷还没走,正好,太爷请两位过去一下。”李妈惊诧地看着室内两个人,对自家小姐的举动感到万分的内疚和惭愧。
不管现在如何,凌家悠久的历史不会磨灭,凌家千金的举止?哎,直接忘记凌家的历史吧,才可以少丢人。
李妈叹着气先走了。
凌宇飞叫顾珺竹和凌烟过去,想说的就是他们正在争执的事情。
小庙里,他弄清楚了顾珺竹的心思后,反复挣扎了很久。装糊涂也可以,可他骨子里的决不允许他这么做,凌家再苦再难也不会用自家的孩子换取生路。
士可杀不可辱。
是以,他想和孙女直接说清楚。
祖孙的想法其实是不谋而合的,既然无法融洽地维系两家关系,就不如彻底断了,那种虚无缥缈的幻想,对谁都没好处,以后受到的伤害更重。
凌宇飞吩咐李妈的是,如果顾少爷还在的话,一起请过来。
该断的,终究要断。
拖泥带水不是他的风格。
经历了大风大浪的老人,在儿子的离世后,看待一切云淡风轻。
顾珺竹和凌烟一前一后来到凌宇飞居住的小屋子。
“顾少爷,”凌宇飞恢复了之前的客气:“感谢你的帮忙,家里的事基本安顿下来了,之前,我也说过,有需要凌家的时候万死不辞。那么以后,我们两家就…咳咳咳。”
被雨浇透的老人,额头发热,嗓子发炎,开始发烧了。
凌烟担心地看着祖父,泪水夺眶而出。
眼前的老人,已经经受了一系列最残酷的打击,依然能襟怀坦荡,恩怨分明。
凌烟感激地看了看祖父。然后,她明净清澈的双眼直率地看着顾珺竹:“顾少爷,祖父也发话了,我们…”
“咳咳咳…”凌烟的话又被顾珺竹的咳嗽声打断了。
一时间,屋子里咳嗽声声声不绝。
已经捋顺了思路,想好要怎么说的凌烟有些傻了,今天怎么了?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偷眼一看顾珺竹,凌烟明白了,应该是他故意的。
他狡诈的心到底在想什么?
不管他在想什么,都不能阻止的住她,她一定要抓住这个最佳时机。
“顾少爷,我们之间……”凌烟果断接上了刚才的话题,继续说着她没有说完的话。
“我们之间?我们之间有事么?”顾珺竹阴险地打断了她的话,内心虽狡诈,可表面慵懒谦卑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妻管严”。
“猪!凌烟忍不住心里暗骂,让她说完话会死?
凌宇飞糊涂,但也精明。
他开始保持沉默了,任由两个年轻人自由发挥。
人都是自私的动物,涉及别人的时候大公至正,涉及自己的时候患得患失。
如今形势下,如果顾珺竹肯改变主意的话,他可以当之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凌烟却忍无可忍了,憋了半天的气一泻千里:“到底是谁在小庙先说的?”
“我!”顾珺竹下意识接完话,扭头直想咬自己的舌头。
“又是谁要过情投意合的日子?”凌烟继续发飙。
“咳咳咳,”顾珺竹故技重施。
凌宇飞看向了顾珺竹,顾珺竹看向了天。
老天暗自垂泪,没良心的娃子啊!
凌烟扑向祖父:“他欺负人,明明是他说的。”
“谁来证明?”一向温文尔雅的顾珺竹竟也是个脸皮像城墙厚的小人。
“祖父。”凌烟开始抹起眼泪。
一句话,凌宇飞和顾珺竹都明白了,小庙门口的话凌烟都听见了。
“咳咳咳,”“咳咳咳,”凌宇飞和顾珺竹同时不舒服了。
之后,两个男人同时沉默了。
凌烟左看看右看看,没人搭理她,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抹泪起来。
形势陡转之下,最迷惑的是凌宇飞。可也是这种转折,暂时慰藉了他脆弱的心。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让顾珺竹改变了主意。
几天来,他感悟到了世事人生的变化无常,和自己的渺小卑微。这样的情绪一旦泛滥渗透,他武装了自己几十年到底清高和尊严在刚才的迸发之后,这时悄然坍塌了。
顾珺竹附在凌宇飞耳边说了几句话,带老人点点头后,他从地上拉起凌烟走到小院里。
“我若同意你呢?”顾珺竹直接问。
凌烟破涕为笑,脑袋瓜快速恢复正常。她习惯性地举起了右手,庄严承诺:“我发誓,第一,绝不反悔;第二,绝不做出哭哭闹闹上吊的傻事;第三,绝不冲到你家去闹;第四,绝不四处说你的坏话,保证到处说你的好话。这样可以了吧?我们一拍即散,好不好?”
她的手伸出来了,等着和顾珺竹击掌为誓。
顾珺竹理都没理她,潇洒地走向院门,在只剩一个脚丫子的时候,委托风带进来了一句话:“我不同意!”
“去死吧!”凌烟跳了起来,抄起脚下的一个水瓢,狠狠地砸向了门外。
第十八章 暗流涌动
老祖宗流传下这样一句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还有那样一句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一夜之间,荣枯贵贱如转丸的凌家,起起伏伏的经历就成了洛邑城的议论焦点。
平民百姓议论最多的无非是凌家怎样发家的、凌府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凌氏家人的秉性相貌脾气以及他们的衰败如何悲惨等等。
可是,还有一些人的想法和做法就直接关乎了凌家的命运。
凌家是望族而不是旺族。凌浩楠是独子,只有三个堂兄弟。
树大根深时,几个兄弟前呼后拥,做小伏低,唯恐失去这个大靠山。后来,他们借着凌浩楠的无能和不备,买通书画店的账房先生或伙计,蚕食鲸吞偷偷拿走凌家很多书画钱财。
两天前,当他们闻讯得知凌家已经被顾家吞并时,甚至三弟借口凌家欠他家的账直接上门搬走了一些书画和瓷器,乘机发了最后一笔财。
然后,所有人紧紧关闭了自家的大门,再也不出头露面。哪怕凌浩楠去世,凌府被焚,凌家其他人流离失所,所有的宗亲依然无影无踪。
县太爷楚光耀正在书房教儿子练字,被师爷殷实拉了出来。
“老爷,不好了,凌浩楠被杀了。”殷实气喘吁吁,满头冒汗。
他刚才还在街上买东西,得到消息后一路小跑回了县衙。
“什么?”楚光耀愣了下一下,追问道:“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么?”
“不知道。”殷实如实回答。“赶快派典历去查。还有,派人到‘聚贤庄’,‘福地’这些地方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楚光耀丰富的阅历让他能在第一时间敏锐地做出最基本、最合乎常理的判断。
这件事发生的极为蹊跷,恰逢“聚贤庄”撒出口风的时候,其间有没有联系就成了能否顺利找出凶手的关键。
他预计,凌家的人很快就要登门了。
击鼓鸣冤是必然的,缉拿凶手是必须的,但手下有没有这个能力他很怀疑。
就是他,能不能保证自己在这个案件投入足够的精力也为未可知,凋零的凌家已是昨日黄花,可有可无了。
“张家村的命案破了么?”楚光耀匆匆走向前厅,殷实紧跟着他的步伐,两人边走边聊。
“没有发现任何价值的线索。”殷实叹口气,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手下的人什么都会,就是正事不会,个个都没什么用。他倒无所谓,但传出去县太爷无能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
“京城那边呢?”楚光耀当然不知道师爷在想什么。
“传闻皇上身体不太好,皇子之前为了皇嗣之争似乎开始有所动作了。”殷实回禀着。
“洛邑县内还有什么动静么?”楚光耀还是不放心。
“别的没什么了,只是,”殷实话音卡住了,显然下面的话他在考虑是说还是不说。
“别吞吞吐吐的,快说。”楚光耀瞪了一眼殷实,都什时候了,还遮遮藏藏的。“这两天议论最多的其实是少爷和小姐的婚事,有传言说几个大户人家都准备托媒人上门提亲了。”殷实只得实话实说了。
“哎,真他妈能整。都什么时候了,他们还操心这种事。”楚光耀骂了一句,一个拐弯走进了前厅。
“不仅如此,顾家的两个少爷也都被盯住了。他们都觉得顾家肯定要退亲,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当然,最最吸引人的还是咱们少爷。”殷实不失时机地恭维着。
楚光耀有一儿一女,儿子今年19岁,已经通过了乡试,是堂堂的正榜举人,待诏公车,前途无量。女儿刚过16岁,碧玉年华,柔美贤淑。
前一阵子,楚光耀的确在考虑他们的婚事,算计过和哪些人家攀亲更合适。
而现在,楚光耀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嘴巴闭得紧紧的,脑袋瓜实则一直没有停止转动。
他暂时没时间考虑儿女亲事了,他要全盘想想最近京城里发生的事。
殷实刚才说的对,皇子之间确实有动静了。
最近一段时间,二皇子、三皇子分别通过不同渠道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当然,他不会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是大才槃槃之人,值得两位皇子屈尊降纡,招贤纳士。
唯一的理由就是自己是天下粮仓的父母官。
二皇子、三皇子深谙为官之道。
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动他,不敢换他。
动他、换他,惊动朝廷,暴露野心,哪个皇子都没有这么愚蠢。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中。
他该选择谁呢?
未来谁才能保证他的性命、前途呢?
现在没有答案。
今天的“聚贤庄”再次爆满。
凌家的遭遇成了这里的头条新闻,在吐沫星子中从左穿传到右,从一楼传到三楼。
掌柜郭大善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柜台后面一把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
他面向大门,眼睛微闭,一顶毡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进进出出的人第一直觉都会认为他在睡觉,其实,他本来就不大的眼睛从眯缝着的小缝里一人不漏地察看着。
他发现,至少已经有不下七八拨不同的人马来过他的店铺。有来吃饭的,有来喝茶的,有来投宿的,还有进来晃几圈就出去的。
干了这么多年,郭大善人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能从几个人的眼神中看出谁跟谁是一伙,谁跟谁是敌人,谁跟踪了谁,谁被跟踪了。
就好比今天,现在坐在大门右边桌子边的两个人,明显是官府当差的,虽然穿了便服,但吆喝店小二的嗓门很冲,一脸的趾高气扬,高人一等的感觉藏都藏不住,故意不想藏。东北角的那个穿着灰衣灰裤的中年男子,目光狡诈,左右飘忽,双臂抱胸,一副松散中绷着劲儿的姿势立刻暴漏了他是一个经常站场子的人。不出意外,他要么来自“福地”赌坊,要么来自“锦威”镖局。还有几个喝着小酒、嗑着瓜子的人,眼神灵活但不犀利,气场弱小而又猥琐,估计就是来自“状元楼”、虎头帮这类地方的人了。
郭大善人暗自算计过了,洛邑县城内外暗流涌动最集中的地方无外乎是虎头帮、“福地”赌坊、“状元红”茶楼,再算上“锦威”镖局和官府的话,也不过5股人马,其他的又都是哪里的呢?
郭大善人苦思冥想之际,突然发现大门外走来了一个白白净净、娃娃脸的清秀美少年,身后跟着几个彪悍的男子。
其中一人快步超过少年,跑到了柜台前,叫过伙计:“小二,三天前我们交了你们这里最好的五间客房的定金,快去开门上茶,爷要休息。”
郭大善人当然知道这回事。
三天前,一个不起眼的男子拿了十两银子前来预订客房,那时他就纳闷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匮这么大手大脚,一张嘴就是五间,还住五天。
如今看来,就是迎面走过来的那个转动着一双灵动而狭促的大眼的男子。
这个外表看着不到二十岁的人,这个时候来洛邑县城干什么?有意的还是凑巧的?他又是谁呢?
第十九章 顽皮小孩
靖王羿景宸在明里的、暗里的侍卫的保护下大摇大摆步入“聚贤庄”。
如今,他的身份是京城侍郎张冉的三公子张文。
奉密旨到达洛邑后的第一件事,羿景宸就严令楚光耀不得泄露他的身份和行踪。
他要亲自蹚蹚洛邑的水到底有多深,水里到底有多少只鳖、多少条鱼、多少只虾。
他要顺着最小的虾米,倒着往上撒网抓鳖。
第一站,他选择了“聚贤庄”。
原因之一,这里发布的消息最先搅乱了一池春水,他要从源头拨茧抽丝,找出他们的目的和彼此之间的关联。其二,“聚贤庄”树大根深,有恃无恐,后台必定深不可测,肯定会成为日后的心腹大患,他要先下手为强,探清路数,早作打算。
当然,除了作为纨绔子弟随身的那几个保镖,羿景宸早就安排了其他几个长相斯文、心思缜密的手下扮成各色人众,撒在县城的各个地方收集情报。
“掌柜的,快点准备好你们这里最好吃的东西,我饿了。”张文一脸的不耐烦,斜倚在前台上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一个随从赶忙上去给他打扇,被心情不好的张少爷赏了一个巴掌:“滚一边去,本少爷饿了,不是热了。”
郭大善人在一边细心揣摩着,绫罗绸缎、油头粉面、骄横狂妄、仆从众多,百分之百符合一个官宦子弟的身份和形象。
他忙走出柜台,站到张文身边,口未开笑声先到:少爷,本店好吃的、好玩的都能给少爷您推荐,不知道爷喜好什么?”
张文斜眼看了看他,轻佻地问:“你谁啊?”
郭大善人陪着笑:“我姓郭,是这家小店的掌柜。”
张文爱答不理的努努嘴,身边另外一个和他年龄相仿、清秀斯文,貌似书童的少年接了话:“我家少爷爱吃甜食,价钱不论,只要好吃就行。还有,菜要上的快,要热,一定要冒着烟。”
郭大善人忙不迭地点头:“放心,放心,保证让少爷满意。”
他回头叫过来一个店小二:“快点带少爷到二楼的至尊堂用膳,再吩咐厨子,先给张少爷上菜,快快快。”
然后拉住了书童,悄悄塞给了他一串铜钱:“小哥,敢问你家少爷是哪家贵公子?”
书童压低了声音:“京城侍郎张冉张老爷家的三公子张文。”
随后,书童跟着自家的少爷上了二楼。
张文就这样大大方方走进了聚贤庄。
正午的洛邑县烈日炎炎,张文的房间也是烈日炎炎。
他独自一人坐在桌子边,面对着整整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拿着筷子,东夹一口,西叨一筷子,嘴还不识闲,像个八婆:“小六,听说你三叔的外孙女出嫁了,嫁到哪里去了?”
被称为小六的书童摇摇头,耐着性子回答:“爷,嫁到守卫京城的一个武将家里去了。”
“哪个武将?”张文吐出一块鸡骨头,继续嚼着肉,口齿含糊地发问。
“说了您也不认识,她公公不过是个小芝麻大的官,我都跟您说过不下5次了。”小六在他主子面前怎么也溜不起来。
“啊,对啊,忘了。对了,回头你问问他叫什么,爷找人给你姐夫弄个好差事玩玩。”张文头也不抬,狼吞虎咽啃起了猪蹄。
“是外甥女婿。”小四瘫着脸,一口气不变腔调地蹦出了五个字,空洞的白眼珠已经无力攻击自己的主人了。
他彻底崩溃了。
爷的记性不好,脑子也不好,辈分什么的在他那里就是一盆糨子!
这样糨子般的爷又是自己的主子,自己干脆也直接变成糨子,大家搅浑在一起更幸福。
“张晋,昨天那事你打听了么你?”张文的目标转向了另外一个手下。
“爷,昨天的事太多,有您逛街买到假货的,有您好友找您借钱的,有您摔了一跤的,有一所宅子倒塌的,还有您遇见一个长相很漂亮的女子的,您问的是哪件?”张晋事无巨细,小心翼翼地请示。
“你脑子是糨了么?蠢!爷问的当然是正事儿。就是咱们听到的雍王的那个宅子突然倒塌的事儿,你打探清楚了么,是不是真的?什么原因?”张文终于停下了下来,举着一双油乎乎的手,等着小六给他擦干净。
“嘘~~”张晋把右手食指压在嘴上,祈求着:“爷,隔墙有耳,您小心点。我打探了,当地谣言四起,说三爷不孝,激怒上苍,所以才毁了他的房子。不过爷,这是咱们道听途说的,管他是真是假呢。万一传到三皇子耳朵中,咱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雍王,是指当今的三皇子羿景文。
“知道了,对了,爷刚来这里就听说这里疯狂传的两件事,你知道怎么回事么?”张文更像一个长舌妇,什么都问。
张晋媚笑着接话:“爷说的是昨天这里,”他右手指了指这座楼:“传出去的事吧,大家都说凡是这个地方传出去的消息都是真的。其实,要真是有宝物的话,咱们买下来多好,回京了孝敬那位爷,以后就飞黄腾达了。要不咱们多住几天,等着结果出来验证一下?”
“去去去,还让我小心一点,你张嘴就说出那个爷,那个爷是你能说的么?嗯,不过,先前的问题答得好,来,爷赏你一杯酒喝。”张文指了指桌子上的酒杯。
“谢谢爷。”张晋屁颠屁颠地走到桌子边,端起了酒杯。
张晋是个粗壮的家丁,膀大腰圆,他喝酒的姿势正好完全挡住了张文的身子。
“谢谢爷,谢谢爷,”张晋没完没了地道谢着。
张文不耐烦了:“去去去,快点喝,爷累了,想要休息,别耽搁爷的时间。”
说着话的张文同时也在干着一些隐秘的动作。
他的右手大拇指冲着门边一指,站在屋内一角的一个侍卫点了一下头,他的位置恰好站在屋里的死角,在最内侧的窗户边,里面看的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
那个侍卫侧身先看了看窗户上没有任何阴影,而后用手指捅破了窗户纸,透过小洞斜眼看去,一个身穿藏青色衣裤的青年男子紧贴房门,偷听着里面的讲话。
侍卫正身摆出了一个自己人才能看得懂的手势。
此时,张晋正好把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他后退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
小六嫉妒了,他仗着平时张文对他的宠爱,吆喝说:“爷对我不好,我也要喝酒,我自己去找酒喝。”
说完,他并没有立即走,而是在原地跳了几跳,使劲跺着脚,表示出自己的不满和抗议。
张文指着小六,喊叫着周围的手下:“快看这个小兔崽子,开始蹦跶了。”
屋内一片狂笑声。
门外一个影影焯焯的人影一闪不见了。
等小六推开门,走廊的尽头只剩下一点点一闪即逝的黑影。
跟着影子消失的方向,小六噔噔噔地走下楼,在一个空位置上坐下,他一抬手,在半空中做出了一个和张晋刚才一模一样的手势,给人的感觉却是在招呼店小二:“伙计,来壶酒。”
于是,店里总共三个身穿藏青色衣服的男子身后,都被一双敏锐的眼睛盯上了。
到店铺打烊的时候,先后离开的那三个男子,一个朝东,一个朝南,一个朝北,他们走到哪里,背后一直盯着的眼睛连同它的主人也跟到了哪里。
第二十章 宝物被劫
洛邑县城除了凌家的遭遇外,又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事。
“锦威”镖局的镖物被劫了。
当时压镖的镖师有两人,老的是镖局年岁最大、江湖阅历极其丰富的镖师赵智,小的则是刚来不久、功夫出众的镖师李承天。
一大早,十几个清一色短衣短裤打扮的男人赶了两辆马车出来,马车上堆满了成捆的枯草,鼓得高高的,没有其他杂物,就像送货拉菜的马车一样普通平常。
“赵哥,什么东西这么神秘,又这么赶急呢?还要从后门偷偷出来?我们又不是见不得人。”李承天抱怨着。
而且,雨后出行,实在是一件苦差。
“大哥,咱怎么这么倒霉,遇见这么大的雨,要是能推迟个一天半天的,等雨停力量了、路干了再出发多好!”李承天继续发着牢骚。
这时上路,不管骡马还是行人,走在泥泞的道路上,一脚水、一脚泥的,甚至窄窄歪歪、打着趔趄,没个好受。
“兄弟,你不知道,这趟镖是临时决定的,主家一大早送来的东西,要求咱们必须在晌午前出发。钱掌柜的还不是临时把咱们喊过来的么。咱们既然拿了人家的银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忍着啊。”赵智混这行很久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不可理喻的人都见过,早就见怪不怪了。
一路上,十几个男丁稀稀拉拉分散着,只有两三个人跟着镖车,不显山、不漏水地出了洛邑北城门。
出了城门五六里,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赵智和李承天骑着马也赶上来了。
赵智前后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把手放在了嘴边,吹出了一声急促而响亮的口哨。
哨起哨落,前后不过短短的眨眼时间,稀稀拉拉拖了几十米甚至更远的十几个人竟然迅速聚拢到了一起,将镖车前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再往前走,要经过一段人迹罕至、路陡林深的山路。
这条山路依山而修,环山盘旋,人称“十八盘。”
赵智招呼手下:“把镖旗竖好了,加快速度,小心周围,多注意看着点,有什么动静马上抄家伙。”
锦威镖局在大江南北名声显赫,插上镖旗是为了以防万一。
然后他右手从刀鞘中抽出寒月刀,左手拉着马缰绳,双腿加紧马肚,缓缓前行。
赵智的精神高度紧张,再也不和周围的人说话了,一双眼睛警惕地左右巡视。
跟在身后的李承天知道,到了危险的地方了。
按照刚才赵智的交代,第一次出镖的他拨转马头,来到了两辆马车之后,负责押后。
赵智和李承天一前一后,押着镖车,无声前行。
当他们来到第五盘,一个接近九十度转弯的时候,路边出现了滑坡,一半多的土路被稠糊糊的泥石覆盖,无法顺利前行。
赵智指挥所有人先将第一辆车连抬带推送过了泥石,拐到了另一面。
然后他折身带着手下来挪第二辆车。
第一辆车边只有一个拉着马缰绳的武夫。
一阵山风吹过,树林里传出树叶随风飘动的“刷拉拉”的响声,此起彼伏。连带叶子上的雨滴甩落在地上的声音,阴森恐怖。
没有太阳的深山老林,仿佛一个天然坟场。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打着寒颤,看向了路左边茂密的树林。
猛然,一阵炸耳的声音从密林中响起,几十个蒙面男子手持刀、枪、剑、戟冲了出来。
镖局所有人都抄出了家伙。
形势一触即发。
可谁也没有在意,一张织的密密麻麻的大网从天而降,将后面一辆车连同周边的人全部罩了进去。
刀不出鞘,手不血刃,锦威镖局的人根本没有机会展示他们的本领,就全军覆没了。
不长时间,越收越紧的大网将罩在里面的所有人困在了一起。
二十多个蒙面人像摘渔网里的小鱼一般连拉带踹,用刀柄砸、用棍子夯,用刀尖戳,成功地把人和车分离开来。
“老大,聚贤庄说的宝物到底是嘛?”蒙面劫匪眼看抢劫成功了,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泄露了抢劫的目的。
“我怎么知道,搜搜看就知道了,妈的,少说废话,快点动手。”车边一个壮实的男人吼着。
劫匪留下三五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大刀看守者网里的人,其他的全部冲向了两辆马车。
拉着前一辆马车的武夫已经被刺伤,浑身是血倒在水坑中。
几个蒙面人跳上车,扔下来一捆捆的草,最后露出了藏在里面的木头箱子。
他们用刀撬开了箱子,里面只有两个蛇皮袋,倒出一看,分别是一副卷着的画。
几个蒙面人大喊:“找到了,宝物是画。”
领头的蒙面人毫不迟疑,装好画卷,用一根绳子紧紧绑在了前胸,随即吆喝一声:“撤!”
瞬间,几十人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密林里。
不到半天功夫,洛邑县城内外又传出了两个骇闻:一是“锦威镖局”押镖失败了。二是聚贤庄说的宝物真的出现了,是画,但又被劫了。
即便没有聚贤庄的出头,经过无数个人传播的这些八卦,越来越离奇古怪。
但,其中环环印证,最被人认同的就是,这个宝物,那幅画,是从书香门第、曾经经营了书画店的凌家传出去的。
至此,宝物的传言被彻底佐证了。
县城东南角。
一座精致小巧的院子里,一个精干消瘦的男子坐在花园凉亭里,左手手腕上落着一只洁白的鸽子,两只精灵可爱的眼睛四处巡视着。
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身形富态、眼睛极小的男子。
“听到消息了么?那个宝物被劫了。”小眼睛男子说。
“姚哥,这种消息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消瘦的男人回应着:“对了,姚哥,现在世道很乱,你又在‘福地’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要小心知道么?”
随后,他左手一扬,送出去了那只鸽子。
鸽子在半空中盘旋几圈之后,慢慢消失在了远方。
“谢谢你了,”那个被称为姚哥的小眼睛男人叫做姚华,在“福地”收集各种消息做线人,表面上固定上线,暗地里谁给的钱多就给谁干。
那天给“精胡子”胡宝江送信的“包打听’就是他。
“喏,”精瘦男子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递给姚华,顺嘴问:“最近‘福地’有什么陌生人或者有什么事么?”
姚华乐滋滋地接过银子,忙不迭地回答:“这两天没有,今天我还没去呢,等会回去了我就去看看,有消息我马上告诉您。”
“好了,你回去吧。”那个男人平淡地回答。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他接了人家的银子,自然要听人家的话了。
姚华离开后,精瘦男子叫来手下,安排了三件事。
首先,叫“聚贤庄”对宝物的事情添油加醋,继续发酵,打消所有人的疑虑;第二,打探凌家现在的状况,弄清楚谁还在跟他们保持联系;第三,派人到“锦威”镖局,协商镖物被劫的索赔事项。
随后,他又吩咐手下:“备马,我要出去几天,这几天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用信鸽给我送信。”。
他要亲自去一趟京城,向三皇子禀告,计划正在按照事先的预谋一步一步顺利进行着。
第二十一章 谜团渐开
住在“聚贤庄”的张文张大公子接连两天把“聚贤庄”的美食轮流吃了一边。
之后,他一摇一晃着来到一楼的柜台,一手摸着圆溜溜的肚尖,一手勾着食指:“掌柜的,我这两天吃的饱饱的,美美的,身上养了一身膘,想出去走走减减肥,洛邑哪里有好玩的地方?”
郭大善人保持着标准的笑容,上下露出八个白牙,一副讨好的模样:“爷要喜欢游山玩水,可以去城外的老君庙,那里是皇家寺庙,壮丽巍峨,鼎鼎有名;要是想碰碰运气,可以到北大街‘福地’赌坊,凭您的福相,肯定衣钵满盆;您要是想找乐子,就去‘状元红’茶庄,说是茶庄,其实是……,我不说您也明白,嘿嘿,包您满意。”
“行了,就按你说的,一个一个来,今天先去发发财,爷走了啊,晚上给爷准备好吃的,爷怕饿,一进门就要吃到热的,记得啊。”张文的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到门外了。
他坐上张晋已经准备好的轿子,向“福地”出发了。
郭大善人身后,站着一个刚从外面进来的男人,年纪约莫三十出头,一身劲装,面色红润,一脸的络腮胡须。
这个男人直接走上了二楼,片刻之后,郭大善人也上了二楼,两人先后走进了同一个雅间。
门被从里面关上了。
“掌柜的,京城飞鸽传书,侍郎张冉家的三公子的确叫张文,长相、个性跟这个人很像,而且这几天已经离开了京城,应该不是假的。”那个男人低声说。
“知道了,你回去吧,看看有没有人盯着你。”郭大善人谨小慎微,生怕出错。
那个男人点点头,一句话也没多说,突然运了一下功,眨眼功夫身子就轻飘飘挪到了房门口,一把推开了屋门。
走廊上,空无一人。
他回头冲着里面点点头,走了。
就在他离开“聚贤庄”的时候,站在路边一个轿夫模样的青年男子跟上了他。
显然,这是张文,不,是羿景宸的手下。
两人一前一后,转弯抹角,途径几条街道,来到了“锦威镖局”门前。
前面的男子突然停住脚步,扭头看着身后。
后面轿夫模样的男子保持着刚才的速度,甩着手里的已经发黑的毛巾,哼着小曲,悠闲满足地擦身越过前面的男子,没有任何停留,头不回,眼不斜,步伐频率没有任何改变,悠闲的直接走过了镖局大门,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不久,张文就得到了回报,“聚贤庄”和“锦威镖局”同时在监视他。
可以确信的是,两个地方在互通有无,他们之间或者密切协作,或者属于同一个主子。
羿景宸嘿嘿的笑了,不怕鬼多,就怕鬼不露头。
顾珺竹派人去调查的死人张福,也传回了消息。
一直给顾家送柴的张福并不像表面那么朴实敦厚,他其实是虎头帮在张家村设立的一个分帮帮主,手下管辖了二十几号人马。
据暗探禀告,前一段时间,张福曾经带着一男一女外出了几天,回来后明显是得到了赏金,老婆孩子大手大脚了招摇了一阵子,风光的不得了。
同时,张福还和顾府管家顾八交往过密,两人以前曾经结拜过兄弟。
顾珺竹又问手下:“大少爷为什么派顾八去找张福?”
手下如实回答:“我们一直跟着大少爷、舅老爷,也听到过他们和大夫人的交谈,大少爷跟张福被杀的事情无关,他只是想收买‘虎头帮’,为己所用。”
顾珺竹明白了,顾珺非的目的是冲自己来了。
提防并不可怕,只是人的一种本能而已,只要他不触犯自己的底线,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不知道。
珺竹如今得出的结论,顾八的存在暂时可以先放一放。重点是要查出张福为什么被灭口,“虎头帮”是个什么样的存在,“虎头帮”的帮主又是谁?
顾家后花园。
顾珺非和顾八一起走上一座八孔拱桥,迎风而立,视野开阔,最重要的是四周空无一人,无法偷听和监视。
“怎么样?”顾珺非盯着潺潺流动的水面,略显紧张。他下一张牌如何打,全看顾八此行的收获了。
“如少爷所料,我查了一下,张亮给的那张名单上的人,表面看起来不是农户就是佃农,都是很守本分的人,但实际上他们暗里的身份都是虎头帮在各个乡、村的头领,直接听命于虎头帮老大孙松月。”顾八打听的非常详细。
“张福为什么被害?”顾珺非追问。
“张亮也不太清楚,他感觉好像是因为知道了一个什么秘密被灭口的。”顾八回答。
一个送柴的农夫能知道什么秘密呢?
“查,一定要查出来,现在县城内非常混乱,谣言满天飞,根本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们没有办法去分辨,只有从张福身上入手。”
“还有,”顾珺非又想到一件事:“名单上的人你挨个摸摸底,看看他们都有什么爱好,有什么弱点,干过什么不齿于人的勾当,一个一个搜集全,我要随时可以拿出要挟他们的把柄。”
夜幕下,一条条人影攒动着,一条条信息经过分析和梳理,被纸条、信鸽、口信带到了不同人的耳朵里。
这其中,有两个人已经有了新的打算。
一个是羿景宸,一个是澜之君。
羿景宸的狐狸眼翻翻着,看着身边的澜之君:“老大,你怎么想的?”
澜之君不屑的说:“你自己去管,别扯上我,我好好的日子不过,管你的闲事,找抽啊!”
“哎,话不能这么说,这里里外外都是因你而起,跟你密不可分。”羿景宸一副狗皮膏药的德行,贴住了就不会自觉自愿地被撕掉。
“另起炉灶,从赌庄下手。”澜之君狡诈的笑了。
“为什么?”羿景宸不解地问。
“聚贤庄的消息一发布的,第一个反应的就是‘福地’。”澜之君回忆当天的经过。
“说明‘福地’和聚贤庄有瓜葛。”羿景宸的脑子精明透顶。
“而且,从那里下手可以证明你没有发现自己被跟踪。”澜之君说出了第二层含义。
羿景宸悻悻地问:“我就是一个笨蛋!”
“你才知道啊!”话音传出时,澜之君的身影已经走出了他们所在的房屋。
第二十二章 一颗棋子
躺在床上的顾珺竹被屋门外尘儿的声音打断了沉思:“爷,夫人来了。”
顾珺竹连忙起身迎接母亲。
“珺竹,这一天,你都去哪儿了?”母亲笑着问。
只要看见儿子,不吃饭她都是饱的。
“出去随意转了转,”顾珺竹很久以前养成的习惯,不愿母亲为自己的事情操心,他在娘面前只捡她喜欢的事情说。
凌家的遭遇对别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他和母亲来说就是顶顶重要的事情了。
“有事么,娘?”顾珺竹搀扶着母亲坐在了床边。
未经雕饰的黄花梨木床古色古香,散发着暗暗幽香,在烛光的倒影中散发出一层淡淡的荧光。
荧光中,谢雨涵靠着枕头,出神地凝望着儿子。
今年四十出头的她,中等身材,慈眉善目,性格有些懦弱。
她是顾若天用银子从她父亲手里买回来的。
很久以前,顾若天到城郊进货,恰巧遇到被人逼债的谢父,那时正躲在父亲身后的谢雨涵小鹿惊魂、楚楚可怜的模样,和家中母老虎般的段红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立刻就勾住了顾若天的魂。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顾若天从没有过那种悸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像一眼清泉,瞬间滋润了他干涸的心田。他当即付给债主谢家所欠的全部银两,从谢家带走了谢雨涵。
屋里安静极了,谢雨涵还在沉思中。
“娘?”顾珺竹轻声叫着。
“啊,我出神了,看见你,娘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今天你爹说到你和凌家的婚事了。”谢雨涵细细盯着儿子,想从儿子脸上的丝毫变化中窥探出他的真实想法。
“哦,”顾珺竹出乎意外地冷淡,仿佛这件事跟他没有一点点的关联。
其实不是跟他没有关联,也不是不在意,而是太在意了,在意的亢奋,在意的执着,在意的快要把自己恨死了。
这种激愤下,他反而岑寂了。
他明明只想和凌烟浮萍聚散,无牵无挂,也做了这样的打算和准备,不惜以刺痛凌宇飞为代价。
他做到了,也实现了,那个宽厚、睿智老人的脸上明明就出现了理解和接受的面容。在他心中的小爱得逞的瞬间,他的确很卑鄙,辜负了一个家族对另一个家族的承诺。
可不久前,那该死的自尊为什么又那么强烈呢?都怪凌烟不知死活的一再冒犯,已经和凌宇飞说好的事情,顷刻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现在,父亲母亲又在他脖子上加了一把锁,令他窒息。
顾珺竹站起来,焦虑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转,最终驻足在摆放茶水的桌几旁边。
“砰!”顾珺竹的手狠狠地砸在了桌面上,一杯正在冒着热气的绿茶洒了,碧绿的茶水流了一桌子,顷刻之后又顺着一条线滴滴答答流到了地上。
“儿子?”谢雨涵慌着跳起来,她极少看见儿子发脾气,今天这样暴烈的一面更是见所未见。
小碎步走到儿子身边,她心痛地拿起儿子的手,忙不迭用袖口去擦。
还好,没有伤口。
顾珺竹也被自己吓住了。
他忘了母亲坐在自己的身边。
“没事,娘,我想到别的事情了。”顾珺竹连忙抽出自己的手,反手拽住母亲的袖口:“湿了没?换一件衣服吧?”
“没事,来,坐娘身边,”谢雨涵拉着儿子回到床边坐下,将儿子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另一只手又搭在了儿子的手背上。
她看着儿子,满意地笑了,这样知冷知暖的儿子,到哪里能找得到呢?
“家里人都希望你和凌家的婚事继续下去。”谢雨涵续上了刚才的话题。
家里人?
顾珺竹冷笑了一下。
肯定又是大妈的意思。
“您呢?您明知道我的心思。”顾珺竹相信只有母亲不会害自己,母亲的意见必定是向着自己的。
“我也同意。”谢雨涵坚定地回答。
“为什么?娘,之前我明明已经告诉过您,我不想和一个不了解的女孩子成亲。”顾珺竹惊讶地看着娘,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娘也成了大妈的同盟者。
“孩子,听娘说,再忍忍,这只是暂时的,最迟不过一个月,娘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谢雨涵拍拍儿子的手。
“什么意思?”顾珺竹内心产生了怀疑。
“你爹准备交给你一些事做,你大妈肯定会暗中拆台和阻挠,如果这个时候再不听她的建议,她会警觉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对付你。这个时候,只有我们顺着她,她才不会怀疑、提防我们,对你以后接手顾家的生意百害无一利。”谢雨涵揭破了其中的秘密。
“您都知道?”顾珺竹不相信这是真的。
“知道,在你爹做出决定前就告诉我了。”谢雨涵肯定回答了儿子。
夫妻俩在段红云面前联袂演了一出将计就计的好戏。
“所以,现在要继续这个婚约,那一个月后呢?”顾珺竹的心沉了下去,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个月后,我们会和凌家解除婚约,你这么好的条件,娘会给你找一个更好的人家。”谢雨涵慢条斯理的说着,她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屋子里,低而柔,却像刀刃一样刺进了顾珺竹的心:“事实上,聚贤庄传出的第二条消息是你爹干的,他已经在为你的退婚做准备了。”
“什么?”顾不可思议地看着母亲。
烛光下,母亲的脸依然那样端庄秀美,可顾珺竹的心在暗暗哭泣。
娘陌生了。
在他记忆里,娘一直是最单纯最善良的女子,是需要他保护的人。
现在,娘要保护他,不择手段地保护他。
“娘,我可以不要顾家的任何家产,我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不,娘受了这么多年委屈都觉得没什么,但要让你再受委屈,娘绝不答应。娘一定要看着你成为顾家的接班人,娘还要……”谢雨涵停住了。
“还要什么?”
“没什么,以后再说吧。”谢雨涵明显在隐藏着什么,匆匆离开了。
顾珺竹背靠着门框,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黑暗中。
在他第一次懂得什么是美的含义起,他眼里的母亲比谁都美。从年轻时的仙姿玉貌到现在的风姿约绰,隐忍于骨子里的温柔善良,没有因时间的摧残削弱母亲身上一点点的美,反而在人到中年的母亲身上种下了更绚烂的蛊。
母亲中年的美到了极致,在他心中是一个不可撼动的存在。
而今,这种不可撼动出现了裂痕,开始有了摇晃的痕迹,强烈撞击着顾珺竹的心,很痛很痛。
什么时候起,他成了娘手中的一颗棋子?
第二十三章 居心叵测
人,何其自私。
就在谢雨涵利用自己的儿子算计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拨动着算盘珠子利用她。
顾若天被大夫人段红云请到了内室。
“老爷,凌家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珺竹和凌家的婚事,您打算怎么办?”段红云试探地问。
她并不是真正关心这件事,只想借着这件事进一步稳固自己儿子珺非的地位。
顾若天正当中年,斗志激昂,还没有明确由哪个儿子来继承家业。
段红云为此焦虑不堪。
事关儿子的未来,又在老二顾珺竹风头正健的时候,她不得不多个心眼。
“珺非最近干什么呢?怎么总看不见他?”顾若天有些不满。
“还不是听您的话每天到各个店铺去,早出晚归的,珺非对您的吩咐很上心。”段红云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夸儿子几句,以增加珺非在顾若天心中的分量。
两人正在说话,丫鬟宝珠进来禀报:“舅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
顾若天一听,马上吩咐:“请二夫人、舅老爷、大少爷都到前厅去。”
然后他一回头,叫着段红云直奔前厅。
段红云知道明白,顾若天要对顾珺竹的事情做个决断了。
顾家前厅。
顾若天首先开口了:“今天珺竹没在家,所以才把大家都叫来,想听听你们对珺竹亲事的看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掖着藏着的。”
他的眼睛首先看向二儿子的生母谢雨涵。
谢雨涵静静地坐在一边,保持着沉默,看样子并没有开口的打算。
段红磊和顾珺非同样没有开口。
他们觉得以自己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和身份而言,不发言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客厅内寂静无声。
段红云看着眼前的形势,沉思了一下,决定发表自己的意见,抢占先机,主导谈话的走向。她早就想好了,与其让顾珺竹退婚,再攀高门,只能增加他在顾若天心中的分量,阻碍珺非继承家业的脚步。还不如继续和凌家联姻,用一个累赘拖他下水。
“老爷,珺竹的亲事是您亲自定下的,虽说今天的凌家被我们接收了,那是他们自己经营不善,不是我们狼子野心。”段红云巧口如簧,脸蛋虚伪地笑成了一朵花。
周围没人反对。
她继续说:“现今形势下,整个县城都在看着我们,看我们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黑心呢,就断了这门亲事,被别人指着脊梁骨,骂我们嫌贫爱富,嗜钱如命。红心呢,夸我们宅心忠厚,不离不弃。最重要的是,凌家言传身教,孩子必定知书达理,珺竹娶了她,男外女内,前程似锦。”
一段绕口令似的话,段红云用尽了心思。
她把所有好听的话、好听的道理叠加在一起,告诉所有人,有着一颗红彤彤心的顾家人必须要同意这门亲事。
顾若天听完段红云的分析,没有表态,扭头反问谢雨涵:“你怎么看?”
谢雨涵顺从地说:“珺竹的事情听老爷安排。”
顾若天想了想,也点头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其实是顾若天和谢雨涵早就商量好的结果,一家人高度一致的看法却代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阴谋。
和顾家顾虑一样一样的,还有许家。
凌家的断壁残垣、凌家到底人去楼空、凌家的不总所踪,让许诺心痛不已。
徐达友这几天一直在观察着儿子。
他虽然是个粗人,但该有数的东西一样不少。
儿子肯定喜欢上凌家的那个丫头了。
但是儿子的婚事跟许家的未来息息相关,他要好好的琢磨琢磨了。
放眼洛邑,能和许家平起平坐的那几家人,他早就掰着指头算了个遍了。
以前知道凌顾两家早就定亲了,他对儿子没有多想,想了也没用,反正没有希望的事,就算儿子再怎么幻想最终还是得打消念头,他干脆稀里糊涂装作不知道。
后来,传言两个大家族要退婚,他也想到是凌顾两家了,尤其那天儿子回来说,顾家吞并了凌家,他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
没有人会认敌为友,更不会结为秦晋之好。
借助这个机会,他儿子许诺想要娶凌烟进门希望最大。
但是,他介意凌烟被休的身份,辱没了儿子的好名声。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方面,凌家的衰败已经不可避免了,对儿子、对自家没有利用价值了。
凌浩楠的去世,彻底坚定了他已有的念头,凌家毁灭了。
凌家只有一个女儿,想要再度站起来绝无可能,自己的儿子不能带着这样的拖累生活一辈子,自己的家族不能和一个无法给自家带来好处的人联姻。
精明如他,怎能干偷鸡蚀米的把戏呢。
“哎,可怜的一家人啊,回头给他们送点银子过去,毕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他虽有小人之心,但分寸拿捏的很准,面子上的活始终做的足足的、够够的,不落人口实。
“我知道了,爹。”许诺暗自高兴,他继续想往下说:“爹,我……”
没等他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徐达友先下手为强了:“对了诺儿,前两天孙媒婆来找了你娘,想要给你保媒。我和你娘商量过了,先让孙媒婆去探探女方家的意思。”徐达友故意把日期往前说了几天,试图借此堵住儿子的悠悠之口。
他没有具体说是哪家,因为他还没有想好是哪家呢。
事实上,他准备明天才派人去请孙媒婆到家里来。
他已经看穿了儿子,这么多年来儿子一直对凌烟牵肠挂肚,朝思梦想,这是最坏的、他现在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必须想方设法阻挡儿子。
他决定了,按照自己今天设想的,马上给儿子提亲。
许诺这一点很好,对自己基本上言听计从。
不管说他是愚孝,还是真的孝顺,反正在许家,老子决定的事情儿子轻易不会反驳。
几天来心急如焚、百爪挠心的事情一旦做了决定,徐达友整个人松懈了,他觉得要找个乐子提提劲了。
“老王,”徐达友走出大厅,叫着正在指挥仆人打扫雨后乱七八糟院子的管家:“走,出去溜溜。”
跟了主人好多年的老王明白,主人说的溜溜基本上专指去“福地”赌庄。
他赶忙去了账房,揣到怀里几两银子,一路小跑跟上了徐达友。
出门前,徐达友想起了一件事,他等着老王撵过来,压低声音说:“找个腿脚灵活、有眼色的,跟着少爷,看看他最近都去哪了,再打听一下顾家的消息。对了,千万别让少爷知道啊!”
第二十四章 赌窟美人
就在顾珺竹和凌烟相互倾轧的时候,他们成了洛邑县城内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存在。
顾凌婚约犹存,徐达友不择手段阻止儿子爱慕凌烟,许诺试图挤走顾珺竹,段红云妄想成全顾珺竹。
除了顾珺竹和凌烟这对当事人外,其余的全都掺杂了利益的因素。
并且,这场混乱的局面在“福地”的推波助澜下更加扑朔迷离。
张文在两个随从无微不至的服侍下晃进了“福地”赌坊。
他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像战场一般的混乱,人仰马翻了。
污浊的空气里流动着躁动的热潮,几个激动的脸色通红的男子围着原地打圈圈,嘴里向外喷着吐沫星子,暴出的大牙”咯咯咯“地打颤:“发了,发了,老子发了!老子发了!”
狂叫的声音回荡了一周又一周,更加刺激了赌庄内的赌徒们,
如此盛况的原因只有一个,为“聚贤庄”第一个骇闻设立的赌庄开始兑现银子了。
押注在是否有宝物上的人清一色全赢了,大家毫无例外地相信“聚贤庄”;赌宝物是那个种类的则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这个上面输得多,赢得少;赌宝物从哪里出现的,则全军覆没。因为是否有宝物的赌注最低,整个盘算下来,“福地”不仅不赔,还有衣钵满盆。
当然这笔收入“精胡子”不会公开。
反倒是兴奋的语无伦次的那几个赌赢的人成了全场效仿的榜样,投注、下注的人无不梦想着自己也能成仙成神,争先恐后掏出了兜里的银两,扎堆地放在了一个一个张着看不见的血盆大口的赌桩上。
传闻中的凌烟的婚事立即成了首当其冲万众瞩目的焦点。各种版本以长了翅膀的速度从这里飞到了县城角角落落。
一身锦衣华服的张文手里掂着几两碎银,东张西望,始终拿不定主意到哪里下注。
站在一角的姚华眼神毒辣,听从张文一进门就盯住了他。
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从没见过。
他敏锐的神经跳动了,自己的雇主一再询问发现过陌生人没有,眼前不就是一个陌生人么!
线人特有的第一直觉告诉他,这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不,是一条肉质鲜美肥壮、待价而沽的大鱼!
哈着腰,姚华小跑到张文的前面,殷勤地开口了:“这位爷,想玩哪种?我带您去。”
张文轻蔑地看着他,“哼”了一声。
“怎么,爷,没您喜欢的?”姚华继续揣测着他的心情。
“不入流,没档次。”张文抛起手里的碎银,任凭它们掉在地上,眼睛不眨一下,更不说去找了。
姚华连忙弯腰,逐一捡了起来,双手高举过头顶,捧到张文面前。
“赏你了,这么有眼色,爷喜欢,哈哈哈。”张文傲慢地说。
“看来爷不喜欢这里的环境和人,咱们这儿还有更高档的,只是银子多了点,爷有没有意思?”姚华的精明果然不一般。
“爷别的没有,就是银子多。”张文似乎来了兴趣。
姚华一见鱼儿上钩了,忙不迭地伸出右手,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前头带路,引着张文走到了最东面一个雅间里落座。
他张罗着人送上了喷香的毛尖和热气腾腾的手帕。
“爷先请坐,马上还有贵客来,就可以凑一桌了。”姚华的话音还没落,门帘一挑,又走进了一个男人,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个子不高的男子。
张文仔细端详着后面得人,面色粉嫩,手指纤细,身躯柔弱,应该是个装扮成男人的女子。
后面进来的两个人,一个是孙松月,另一个自然就是冯小岚了。
这一段时间,冯小岚一直缠磨着孙松月,非要到“福地”长长见识。她听说了,“福地”已经成了整个县城最火爆的地方,反之她的茶坊人迹罕至、门可罗雀。
两者的差距不仅仅表现在人头的多少上,最重要的是她收入的银子成倍下降。
冯小岚非要亲临现场,感受一下气氛,学几招刁钻的技巧。
就在孙松月和冯小岚刚刚坐好,又有一个人被引进来了。
他就是徐达友。
带着管家出了家门的徐达友也是直奔“福地”而来。
他是这里的常客,所有的伙计都认识他。只要他来,都会被直接让进雅间。
一张圆圆的桌子边已经做了四个人,其中的三个人彼此相互认识,他们熟络地对着招呼,等着“精胡子”的出现。
这里的规矩,凡是贵客到场,“精胡子”一般都会亲自招呼,亲自陪同,不假手下。
“各位各位,不好意思我来迟了,有点事耽误了。”胡宝江一进门就告起了罪。
他并不是没及时赶到,而是在外面拉着姚华悄悄打听张文的来历。
“哎,这位小爷脸生,第一次见啊。”胡宝江坐下后,看着张文很惊讶的样子。
“对,我是第一次来,‘聚贤庄’郭掌柜介绍来了。”张文眨狐狸眼,洋洋自得地打量着屋子里所有的人。
“啊,原来郭大善人介绍来了,自己人,自己人,来来来,别光说,手也动着,回头我请客。”胡宝江手脚快,脑袋更活套,他一条龙安排了吃喝玩乐。
“小爷,从哪来啊?”徐达友摸着牌,搭讪着张文。
“京城。”张文手气相当好,已经糊了好几圈了。
“呦,皇城根的人。”孙松月接话了。
“京城热闹啊,新鲜事最多。”胡宝江随口说道。
“那当然,京城的新鲜事多是次要的最最重要的是什么事我都知道,哈哈。”张文腆了腆精瘦的腰身,显摆着自己的能量。
他知道,在眼前的这群人眼里,自己是个坐享其成、浮夸肤浅的纨绔子弟,是一个能套出话、打听得出蛛丝马迹的笨蛋,从现在开始,自己已经被周围这群人惦记上了。
既然如此,索性就做个彻彻底底的笨蛋,陪他们玩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他们眼里,自己是蝉。殊不知,他不仅是蝉,还是以蝉为诱饵的黄雀。
他张嘴了:“哈哈,还是这里好玩,我住在聚贤庄,好吃的吃过了,就觉得没意思了。”
一直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冯小岚突然说话了:“小爷,赏脸的话到我的‘状元红’去坐坐,听听曲,喝喝茶什么的,绝对会让你尽兴而来,乐不思蜀。”
“哇,你居然是女的,一听这声音,爷就能想到‘状元红’有多美了,去去去,明天就去。”张文扭过头,一张灿烂的狐狸脸对住了冯小岚。
冯小岚嫣然一笑:“明天巳时,我在状元红恭候各位,原班人马,一个都不能少啊!”
第二十五章 做鬼风流
第二天巳时末,一身盛装的冯小岚风姿约绰地站在“状元红”茶楼前,淡蓝色的披风长裙将她细腻白皙的肌肤衬托的明艳动人,额顶一溜乌黑顺滑的青丝被一枚晶莹剔透的白色玉簪随手别了一下,其余秀发自然垂落,出水芙蓉一般清秀可人。
今天,她一改往日的浓妆艳抹,精心将自己修饰的好似素颜出镜,以天生美人胚子的绝对自我标榜,清纯而蛊惑地迎接着四位贵客。
最先到达的是张文张少爷。犹如事先约定,张少爷一身宝石蓝装扮,腰间悬挂一只白色玉佩,衬的他堪比女孩更细腻的娃娃脸白瓷一般。从上到下,风流倜傥,浑然天成。
张少爷除了能吃会喝爱显摆外,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反客为主。来到了状元红楼下,他热情地站在冯小岚身边,主动承担了招呼客人的责任。
认识的人知道他也是今天的贵客,不认识的以为他也是这里的主人。两人都是一身蓝色盛装,容貌、个头、装饰出众,宛如金童玉女,夫唱妇随,相得益彰。
等许达友、胡宝江和孙松月前后脚到达后,他们明显发现了自己的差距。还是往常的样子,还是那样的做派,一副放眼江湖唯我独尊的傲气。
冯小岚表面笑语嫣然,内心万分鄙视,县城的是一群井底之蛙,京城的却是绝代天骄。
她的内心竟然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当四个响当当的人物齐聚在一起,彼此问候作揖时,冯小岚的脸上绽放出了骄傲得意的笑容。
宴请不过是个很光鲜、很亲切的噱头,她的真正目的在于利用这群人,以他们的地位和声望滚雪球地带动更多的当地名人进入“状元红”,提高这里的品味和档次。
去年,孙松月威逼利诱当时的老板低价出卖“状元红”,成功地把冯小岚“一姐”的身份变成了主人,实现了身份和地位的华丽转变。
那时,冯小岚第一次看到了靠山的作用,并牢牢地铭记在了自己的心中。
如今,“状元楼”作为一间不大的茶坊,在洛邑县众多的同行中人微言轻,入不了大流,始终处于追风和维持的状态中,没有自己的招牌,没有自己的特色,淹没在无声无息之中。
冯小岚不甘心,她比别人都好胜要强、虚荣攀比,决不允许自己抬头看人,她想要洛邑县的同行以她马首是瞻。
昨天,她亲眼目睹了“福地”的盛况,明白了只要能抓住一次难得机遇就有可能扭转自己劣势的道理。
于是,她果断发出了昨天的邀请,她决定要再次效仿先例,完美实现第二步澶变。
冯小岚先是请里面岁数最大的徐达友走在了前面,展示了她场面上尊卑得体、策划有序一面。
然后邀请新来的张文位居其次,以示好客和对新人的重视。
再其次,她羞涩地邀请胡宝江,用最清纯羞涩的一面应对最复杂粗鲁的人,将两人之间强烈的对比和反差展现的淋漓尽致。
最后,在众人都走了几步之后,很随意地摆摆手招呼着孙松月跟进来。
她灵活转动的眼珠子不停地观察着所有人,花蝴蝶一般飞舞在众人前后。前一眼对着张文送上了无数个比蜜还甜的笑容,后一眼又在接收到孙松月恼怒的表情后,冲他一挑眉目,发射出一道妩媚的电光,安抚他争风吃醋的心。
她知道这些人里面,谁在观察,谁有期盼,谁在吃醋。
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喜欢男人们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这样才能看出她在他们心目中的有着怎样的地位,是否能被她吸引和利用。
当客人们进入二楼早就准备好的房间后,冯小岚随手将身上的披风除去,交给随身的丫鬟拿了出去,露出一身火红的襦裙,瞬间从出水芙蓉变成了绝代佳人,带来了一室的旖旎风光。
四个男人早在她的安排下落座了,冯小岚坐在最下首的位置,右面是孙松月,左面是张文。
几个人各怀心腹事,在彼此间的恭维和逗趣中套问着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呀,”张文惊叫一声,狐狸脸变得异常不屑,成功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
“怎么了?”冯小岚也跟着紧张起来。
张文站起来,走到正对着自己的那面墙前,指着墙上悬挂的一副牡丹图,煞是正经的评头论足:“这幅画谁画的,水准太低了,怎能等大雅之堂呢?”
冯小岚脸色尴尬,吭吭哧哧接不上话。
画不好,又难登大雅之堂,这不是在拐着弯说她的状元红不是大雅之堂么?
“不会啊,很好看。”另几个人先是被张文的白痴惊住了,连忙帮衬着圆场。
张文的狐狸眼诡异地笑着,他凑近了冯小岚,痴痴傻傻地闻着她身上的香气,一双飞眼似有似无的上下打着转转,觊觎的心思一览无遗:“这幅画真的不美,那是因为,姐姐你比这画上的牡丹更美,洛邑牡丹是百花之王,姐姐你就是牡丹之王!”
张文的油嘴滑舌、嬉皮笑脸里既有无赖般的恬不知耻,又有他内心的强烈虚幻,还有纨绔子弟指点江山的狂妄,让在座的几个男人内心“呸呸呸”地鄙视狂骂着他,外表又“呃呃呃”地敲着桌子烘托陪衬着他。
听着几个男人的起哄声,张文愈加的张狂了,他返回座位一屁股坐下,双肘就着桌子撑起那张招牌式的狐狸脸,顾目四盼,竟生妖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冯小岚故作害羞状,举起一只手臂,用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徐达友、胡宝江哈哈大笑,孙松月一脸的恼怒,张文眉目传情,室内含混的温度持续升高。
这时,张晋无声无息走到张文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沉不住气的张文惊叫:“隐龙谷来了居然不找我……”
后面的话被张晋一巴掌捂住了,张文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屋内的几个男人已经支起了耳朵,他们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张文惺忪的狐狸眼中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犀利,澜之君的搅局开始了。他相信,在座的几个人也会马上接到线报,可是,他知道的东西总比他们都多那么一点点。
这一点点,就是引他们上钩的诱饵,香喷喷地,叫他们欲罢不能。
第二十六章 龙飞凤舞
隐龙谷是什么?
张文的话为什么在几个大人物中引起了那么强烈的反响呢?
隐龙谷,凤汐国第一大谷。
盛行于江湖的一种说法:“隐龙出谷,龙飞凤舞。”
就在张文一群人在“状元红”开怀畅饮之际,凌烟悲戚戚的随着人流来到了县衙门口。
她不知道,在她悲戚戚的时候,还有一双孤寂寂的眼睛在盯着她。
顾珺竹此时恰巧路过此,看着她的行踪。
他仰天长叹,无能为力。
凌烟注定要再次受到打击。
他已经猜到了凌烟此行的目的。
顾珺竹猜的没错,凌烟是来告状的,死去的父亲不能白死,留下的眼泪不能白流。
她要为死去的父亲伸冤报仇。凌家,需要一个公道的说法。
县衙大堂,县太爷楚光耀升堂,接下了凌宇飞亲手撰写的状子。
拿到这张状纸,楚光耀冷汗直流,他觉得整个县衙的人尤其是他可以直接回家种地卖红薯去了。
一张普通的诉状,经过凌宇飞之手,立刻变得与众不同。
金钩划铁的字体、情浓语重的诉求让人第一眼看去就会产生一种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的冲动,有了不为凌家伸冤就对不起自己的饭碗和凌家上下的愧疚。
可是,楚光耀内心里笑笑,这样败家的高门望族他见得多的。没有靠山、没有后台,就没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一辈子已经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蚂蚱了。
蚂蚱,有何可惧?
何况,他根本就不可能破案。
凶手来无形去无踪,现场又被人破坏的无据可查,加上流传的谣言,明眼人都可以猜出其中深藏的奥妙,凭他小小的县令,他怎么去查,他又怎么能查!
楚光耀虽然不会查案,但他有心眼,心思缜密,能说会道,更能做到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楚姑娘,这个案子发生后,本县随即派人赶赴现场,可惜贵府已经过火,房屋坍塌,无从取证;问话周围的人,以讹传讹,言之无物,不知所云,又无法记录笔供。”楚光耀光明正大地推卸着责任。
凌烟立即追问:“事后不是还有劫匪说宝物出现了,请问楚县令可查这个了?”
楚光耀点点头,早有准备:“查过了,第一,虽有谣传,但没有证据表明这个宝物出自凌府,跟令尊被害有直接关系。第二,镖局只收取镖银,没问镖物的归属,无法查到主人。”
他的话很明白,所有的线索都断了,凌浩楠的死查无从查起。
站在大堂上的凌烟气的浑身打颤,身体发麻,血液似乎全部凝滞了。一个不作为的县令凭着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让父亲的惨案变成了一个永远无解的无头案。
朗朗乾坤下,凌烟抬眼怒视着楚光耀。
如果说冯四平在她面前是肆无忌惮的掠夺者,那么楚光耀就是故作正经的伪君子。两个人一丘之貉,只是前者不加伪装,后者被发佯狂。
结束吧,只当自己溜达到县衙,顺便看看这里的风景。
和关在一个叫县衙的笼子里的豺狼。
凌烟抬手捋了一下掉下来的一绺秀发,鄙视地看了楚光耀一眼,什么话都没再说,径直走出了县衙大门。
在这里多呆一分钟,都是一种侮辱。
几天前,她也是属于这种地方、这个阶层的一员,高高在上,优越感十足,整个洛邑县这样的大门对她是随时开放的,而且优渥有加。
有个什么大事小事的,根本不需要过府,只要一张帖子就能办成。
而今,她分明已经不属于这个阶层了。所以,要事事亲为。就是事事亲为,也没人待见,其间的反差何其讥刺。
炙热的阳光下,没有悲痛的声音,没有惨淡的容颜,凌烟在痛苦中已经麻木的脸上掉下了一串串没有感情和温度的眼泪。
心中喜怒哀乐似乎在这几天都被灰蒙蒙的色彩遮盖了,天地合一,什么区别。
县衙大门的斜对面,依墙靠着一个沉默的翩翩少年。
还是顾珺竹,他看到了自己意料之中的事情,看见了她流泪。
他无法上前劝解,让他更羞愧的是,父母和他对凌烟的利用。
凌烟走下台阶,左顾右盼,选择将要走的路。
这时,几个从左面走过来的流里流气的男子,眼睛盯住了凌烟。
其中一个人指着她说:“咦,好像是凌府千金啊!”
“哪个凌府?叫什么?”跟着他的几个人乱嘴乱舌的问。
“还有哪个?就是那个败家女啊。”刚才指着凌烟的男人回答。
“不对,不对。”另外一个插话了:“你说的不全,不仅是败家女,还是克父女。”
“好像还有退婚女吧!”
“哈哈哈,对对对,就是衰到家的那个女人……”
就在他们污言秽语的时候,周围逐渐围了不少人。
凌烟站在人群中间,耳膜被一阵阵讥讽、挖苦、嘲笑的声音震得生痛,传出了嗡嗡嗡地鸣叫声。
当日父亲去世的场面再现了。
凌烟开始怯弱了,看人的眼神迷离散乱、惶恐不安。
又过了一会,不知谁先带头,居然向她身上扔起了菜叶子。
她像过街老鼠一样遭到了众人的讨伐。
凌烟捂着头,向外移动着,试图从围着的人群中挤出去。
但最开始的几个无赖却调笑着追堵她:“小娘子,别走啊,大哥我有钱,命又硬不怕克,跟我回去,保你吃香喝辣,怎么样,哈哈哈。”
凌烟冲了几次,都被堵回来了,她内心越来越紧张,生怕脱不了身。
“谁的命硬?说来看看。”一个温润的声音从人群外传过来。
所有的人闻声扭头,顺着那道声音传过来的地方,竟然自动让出了一条通道。
一个身穿白色长衫,面带银色面具的男子缓缓走入,成了全场的焦点。
凌烟放下了抱在头上的双手,急切地看着帮她解围的男人。
一个不认识的,带着面具的男人。
玉树临风,但愿不要弱不禁风!凌烟心中暗暗祈祷。
“你是谁?敢在老子面前撒野?”领头的那个又矮又胖,四肢短粗的男子手指向天,对着高出他一头的面具男子问。
“你又是谁?”那个男子右手拿扇,敲击着自己的左手反问。
“我舅舅是镇南大将军,我叔叔是官拜三品的副督御史,说出来吓死你。”矮胖的男人趾高气扬。
“呵呵,还行,超过了螳螂,”面具男子讥讽地一笑,看着那个咧开嘴的男人:“但,我说出来就吓死他们了,我是隐龙谷的。”
隐龙谷三个字刚从那个戴面具的男子嘴里吐露出来,周围的人群“刷”的一声,争先恐后跑向了东西南北,只剩下粗矮的傻笨男子。
“隐龙谷算什么…隐…龙…”谷字还没有说出来,他已经被一个同伙拉走了。
凌烟环顾周围,空旷的大街上只剩下自己和那个面具男人了。
第二十七章 狐狸逃窜
“状元红”茶楼今天注定流光溢彩,扬名立万!
县衙门口四散的人群,不大会儿的功夫把隐龙谷的消息传遍了东西南北。
恰巧冯小岚今天的宴席,当不当正不正聚集了来自东西南北的几个当家人,自然这里就会更加的繁忙了。
就在张晋悄悄报告、张文一个不小心喊出来之后,剩下几个当家人身边的随从就像酒席桌上的菜品一样如流水般进进出出了。
先是胡宝江的手下进来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子,然后在他的目瞪口呆中离去。
接着孙松月的跟班也进来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最后徐达友的仆从如出一辙干了同样的事。
只有冯小岚奇怪地看着今天的几个客人,这样的壮观景象她从来没有见过。
之后,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相互对视一番,最后,那些冒着绿光、像饿狼一样的眼睛齐刷刷的看着张文,几根手指也同时指到了他的鼻子前,不约而同地喊出了三个字“隐龙谷。”
这三个字百年来只在江湖的流传中出现过,张文刚才喊出了“隐龙谷的人为什么不来找我”,他们就觉得惊愕了。
如今手下的人不约而同都来报告隐龙谷现世的消息,印证了刚才张文所喊属实。
所以,张文和隐龙谷关系密切。
面对众人冒火的眼神,张文从趾高气扬变成了畏首畏尾。他的色厉内荏,虚荣中回避的、心虚的、恍惚的窘态恰恰诚实地出卖了他。
“哈哈哈,”张文突然开口笑起来,夸张地露出一对虎牙。
“哈哈哈,”他继续着,甚至用手打起了拍子。
其他几个人先是莫名其妙,然后捧场般地跟着张文“哈哈哈”夸张地大笑了几声。
再然后,集体住口,恢复了刚才的样子,继续看着他。
张文被自己滑稽的笑声吓住了。
他尴尬地站起身,慌忙说道:“各位,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就在他刚刚迈出步子时,被旁边的孙松有偷偷伸出的腿绊了一下,差点来个狗啃屎,幸亏张晋伸手接住了他。
主仆二人一对眼色,做好了一溜烟逃跑的准备,张晋一步一步先挪向了房门口。
但,他们非常不幸。
张晋已经挪到了房门口,还没有动的张文恰好被亲自托着果盘,走进门内的冯小岚挡住了。
“张少爷,来,吃点水果。”冯小岚笑语嫣然,一只纤纤细手拿起了一个鲜红的草莓,热辣妩媚的样子无人可敌。
“张少爷认识隐龙谷的人?”胡宝江快人快语,既不懂得遮掩,也不懂得迂回,直接打断了冯小岚的话。
粗鲁人的存在感在这个时候最大快人心。
“不认识。”张文现在像霜打的茄子,说一句话看一眼身边的张晋,主仆之位赫然颠倒了。
既然胡宝江已经扯开了口子,其他人不再客气,都想从他嘴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秘密。
“隐龙谷的人为什么要出现?”徐达友问。
“不知道。”张文低下了头。
“张少爷自己说的隐龙谷的人为什么是不找你,是什么意思?”孙松月问。
“大话,大话。”张文的眼里渗出了潋潋泪光。
他像一个被先生教训的童子般乖巧委屈,一张小脸像能挤出水的水蜜桃样的楚楚动人。
“那,”冯小岚把手里的托盘放在桌子上,一只白皙的小手搭在张文的肩膀上,另一只仍然举着那个草莓,她显然没打算放过张文。
张文一个机灵,昔日横着走的身子真的有了狐狸的狡黠和敏锐,腰一躬,腿一弯,从冯小岚的手臂下钻了过去,一头扎在了张晋的怀里。差点把张晋撞倒。
说张晋是个跟屁虫,真没冤枉了他。
张文的头离他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张晋就开始鬼嚎了:“爷,您…啊疼死我了,我不玩了……”
话音没落,他撒开脚丫子先往外跑。
张文的头在顶了张晋一下之后,脚步的力道不仅没有受阻,反而加速了。
两个人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
偏偏花心的张文登徒子转世,狼狈逃出房门前,还不忘回过头,挤弄着狐狸眼冲冯小岚喊:“姐姐,我喜欢牡丹!”
后来,整个县城都知道,隐龙谷的事情只有当然在“状元红”里面的一个人知道的最多,“状元红”一炮而红,终于在洛邑站稳了脚跟。
第二十八章 宠我上天
县衙门口。“他们为什么都怕你?”凌烟傻了,别人跑,自己是不是也该跑啊?
“你没听过隐龙谷?”面具男不动声色地反问。
隐龙谷名号之大,常年足不出户的深宅女子没听说过的可能性都极小。况且隐龙谷渊源极深,出入朝堂多年的凌家居然会不知道,他真的有些意外了。
凌烟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她显然心不在焉。
“谢谢你救了我,今天有些不顺的事,心情不太好,改天请你吃饭行么?我先走了。”此刻凌烟的情绪已经沉到了谷底,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令她万念俱灰。
她甚至都没问人家住在哪里,什么时候再见,就像孤魂一样机械地跟随着前方红黄蓝绿、高矮胖瘦恍惚的身影,向前游荡。
不知穿过几个岔路口,也不知道自己拐没拐弯,失魂落魄的凌烟随着流动的人群来到了一个繁华喧嚣的地方。
这里的路虽然宽阔,却明显不如之前的好走,前面甚至出现了拥挤和堵塞。
被迫停下来的凌烟迷茫地看看周围,又看看前面。
自己右手前方二十米远的地方,矗立一座三层高的红漆木楼,丹楹刻桷,神工天巧。
门前一侧有几个耍猴的艺人敲着锣扯着喉咙吆喝着,吸引了路人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半圆,阻碍了过往的行人。
在那个半圆圈前面的一根高高的木杆上,挂着一面红艳艳的旗子,上面赫然三个大字:聚贤庄。
真要感谢那只上蹿下跳的猴子!凌烟讽刺的一笑。
没有它,就没有停下脚步的人群。没有停下脚步的人群,凌烟也不会发现这里就是聚贤庄。
有关她家和她的流言蜚语基本上都是从这里传出去的,没见到它还好,自己依然会继续萎靡。如今见到了这里,心里憋闷的委屈和强压的怒火瞬间爆发了。
由悲而怨,由怨而怒。
有事不怕事,遇事不躲事。她今天一定要看看这里到底是龙潭虎穴还是十八层地狱。
凌烟先是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右手先在一堵墙上蹭了蹭,再把手上沾的灰均匀地抹了自己的脸。
她不认为自己真是名人,但必要的自保是必须的。刚才吃过的亏不能再吃,既然要走进这个是非之门,她首先要确保自己能安全出来。
再摸摸兜,不错,还有一串铜钱。
凌烟吐了一口气,聚了聚刚才涣散的精神,毅然走向了聚贤庄的大门。
今天的聚贤庄,如往日一样热火朝天,人声鼎沸。
凌烟拾级而上,就在准备进入大门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刚刚从“状元红”回来,又马上准备出门的张文。
一个心存怒气,一个极尽张狂,两个都不长眼的人“砰”的一下撞在了一起。
凌烟觉得肩膀生疼,身子向后一仰,就要四脚八叉向后栽倒了。
平时酱油瓶子倒了都要抬脚迈过去的张文,这时不知是心存愧疚还是怜香惜玉,反应那叫快,精瘦的身体就势向前冲了一步,笑嘻嘻地拦住了凌烟的细腰。
凌烟已经被吓得魂出七窍,整个人的重量靠着张文手臂的支撑向后仰站着,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呆呆看着脸上面笑意盎然的狐狸眼。
“放手!”两人中间突然出现了第三只手,狠劲打在张文的手臂上。
“啊呀!”
“啊呀!”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张文的惨声,一个是凌烟的惊呼声。
同一时刻,张文拦住凌烟的胳膊弹簧一样蹦了回来,凌烟的身体继续向后倒下去。
凌烟紧紧闭上眼睛,等着再次摔倒。
半晌,她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景致,觉得跟刚才没有多大区别,而且自己的姿势也像先前一样,只是拦腰的手臂换了一种颜色。
刚才那个人是宝石蓝,现在则是木槿紫。
凌烟侧脸一看,竟是顾珺竹。
平时一个斯斯文文的人这会儿怎样有了孔武之力,利利索索地抢回了她?
“你干嘛!”张文从头到脚的炸毛。
“爷,咱们还有约,再说了…”身后的张晋一双大眼斜着不停地挤弄,暗暗提示自己主子。
顾珺竹没有松开手臂,仍将凌烟保护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凌烟一脸怒气,并没有挣扎反抗。
两人显然认识。
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举动,并且没被喊非礼的人,只有一种可能性,两个人是一家子。
张文猪一般的脑子终于开洞了。
“英雄救美啊?我刚才也是,继续,继续。”伸出一只手,比张晋更狗腿的张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狐狸眼睛眨了眨,一溜烟走了。
瘫脸的小六鄙视着自己爷的欺软怕硬,无可奈何地跟在了后面。
“到二楼雅间。”顾珺竹根本没有征求凌烟的意见,直接吩咐了一个店小二,半押半护地走在凌烟后面,两人随着店小二直接走进了二楼的一个临街雅间。顾珺竹能在这时出现,是因为他一直在后面跟着凌烟。
“一壶酒,一荤一素。”这回是凌烟自作主张,她也根本不去征求顾珺竹的意见。
“酒不要,上菜和饭。”顾珺竹在凌烟对面坐下,双手抱胸,目光直视凌烟。
“饭不要,上菜和酒。”凌烟声音渐轻,但格外坚定。
一间不大的雅间内,火花四射。两个不甘示弱的人,眼不眨,脸不笑,话也不再说,彼此僵持着。
时间一点点流逝,顾珺竹和凌烟继续保持着刚才的胶着,没人出声的房间内空气寒冷。“两位?”店小二再也忍不住了,硬着头皮问了一句。他现在左右为难,不知道到底听谁的好。
“饭不要,上菜和酒。”凌烟咬着牙再发话,满肚子的怒气和委屈全部撒在了今天的菜单上。
良久,顾珺竹没有发话,冲着店小二点了一下头。
店小二抹了一下额头冒出来的汗,得救似的赶紧跑出去。他生怕这两个人再抬杠,让他变成风箱里的老鼠。
不一会,酒和菜都端了上来。
凌烟自斟自饮,没有搭理顾珺竹。
顾珺竹什么也不问,要了一壶茶,慢慢品着,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着凌烟喝酒。
浊色的米酒度数不高,倒进小碗后飘出了淡淡的粮食香味。
凌烟端起碗,轻轻晃动几下,试探性尝了一下。
不辣、不呛,味道甜美,比想象中要好得多,对她的胃口。
凌烟放心了,端起那碗一饮而尽,而后开始像喝水一样不停地倒了喝,喝完倒。
十几小碗下肚后,她的脸渐渐变粉变红,醉态萌生,像盛开的牡丹般娇艳可人。
“差不多了,别喝了。”不言不语、任凭凌烟为所欲为的顾珺竹伸手拿走凌烟面前的酒碗,换成一杯茶水。
“换掉你之后,我要找一个能把我宠上天的人。”凌烟没头没尾地说出了在这间屋子里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她一头磕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十九章 何去何从
送凌烟回家途中,顾珺竹在想自己是否也该醉一回了。
他现在的心和凌烟一样纠结,而且更甚一筹。
自从在母亲那里得知顾家对凌家的不齿手段之后,他一次比一次更怕见到凌烟。
那种恐慌的心理不仅是怕自己被她看穿,甚至害怕周围人对她的好都像自己一样,是在利用她。
当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他就只能用更平淡和冷漠的表情来伪装自己。很多时候,他不敢看她清澈透明的眼睛,和浑然天成、不掺任何杂质的笑容。
他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单纯女子如果知道他是一个有目接近她的骗子时,会作何反应。
回家之后,顾珺竹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这又是一次只有父子两人的单独交流。
上一次,父亲命令他拿到凌家的全部产业。
这一次,顾若天提出了两点希望:第一,要他把心思好好用在“玲珑阁”上,希望一个月内见到好成效。第二,他和凌家的事,希望他无论如何再坚持一个月。一个月后,顾家会为他选择更好的人家。
“爹,我们和凌家到底有仇还是有冤,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顾珺竹内心的不情愿越开越强烈。
撇开他和凌烟的感情不说,想当儿女亲家,就该相互帮助、相互提携。不想当,就彻底了断,撇的一清二楚,干干净净。
天下之大,谁离开谁都能活下去。
顾珺竹质疑的眼神更加强烈。
顾若天迟疑了一下,异常谨慎地回答:“其中的原因爹现在没法告诉你,只能说爹有迫不得已、非干不可的原因。”
“那么,至少您能告诉我,聚贤庄的消息是您故意放出去的么?”顾珺竹希望听到的是爹的否定回答。
眼前的父亲,额头有了一两道深深的皱纹,鬓角也有了不少白发。母亲说,父亲最近一段时间睡眠不好,经常在半夜被噩梦惊醒,彻夜难眠。
能让一个半辈子刀口舐血、眉毛不曾眨眨的男人为难到这样的地步,顾珺竹想象不出家里到底出了多大的问题。
父亲阴郁的眼神,绝望的挣扎和从中流露出的重重心事,让他屈从了。
尽管是庶子,那也是他的父亲,他的家。
古玩这个行当,顾珺竹还没有更多的深入参与,但他知道其间必定有些不为外人所指的秘密,更不用说以顾家现在达到的成就,背后肯定隐藏了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是否就是父亲无法解释的原因呢?他马上想起那晚的那个蒙面男子。
“是,那是我找人放出的风声。”顾若天第一次正面肯定回答了儿子:“顾家生死存亡在此一举。而我,在为你的前途和未来做铺垫。”
“我的前途和未来?那凌家呢?”顾珺竹反问父亲。
“凌家已经一无所有,不能成为顾家的累赘。”前一刻的顾若天是个悲天悯人的父亲,后一刻的顾若天是个心狠手辣的商人。
在家族存亡和儿女情长上,想都不用想他会选择什么,牺牲什么。
任何一个人的两重人格唯有在最关键的时候才能展示的淋漓尽致。
顾珺竹心如死灰,他甚至不想再去看父亲一眼,“我先出去了。”
只留下这样一句话,顾珺竹走出了书房,走出了顾家的大门。
家,异常的沉闷,让他感到窒息。
今晚,他尤其不想呆在家里。
自己的人生,怎么看都像一条山涧流水,正在好好流淌的时候,偏偏遇到了一场暴雨或天气干旱,要么发着夹带着泥石的滚滚浑水,要么干涸到断流。
在他想和凌烟断绝关系时,父亲要他继续。等真的给了凌家继续的希望后,父亲又会无情把它掐断。
他的人生,牢牢捏在了娘的手心里。娘的人生,又牢牢捏在了爹的手心里。
父亲让他往东,他只能乖乖地往东。
所以,不仅父亲卑鄙,自己也很卑鄙。不仅父亲狠毒,自己一样的狠毒。不仅父亲两面三刀,自己也是帮凶。
愚孝的结果就是出卖自己的良心和灵魂。
这样的自己,自己能接受和容忍么
顾珺竹百转千思,怅然若失。
天气越来越热,白天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晚饭过后,天边还有一片尚未完全消退的晚霞,涂抹出淡淡的金黄色。
顾珺竹独自一人,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凌烟家小院外。
他站在侧面一块地势略高的土坡上,刚好能看见院子里的情景。
中午喝多了的凌烟这时已经起来了,她坐在小院里的一个矮木桌边呆呆的发愣。
祖父凌宇飞坐在另外一边,祖孙两人好像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隔着远远的距离,顾珺竹根本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可他的眼睛,却在温柔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
一对祖孙温馨和谐,令他暗中羡慕。
这段时间,他彻底理解了闲言碎语风卷残云般摧毁一切的威力,体味到了一个跌落倒谷底的人,会受到怎样的摧残和折磨。
可凌烟,却是个特别的存在。
经历了这么多磨难的她,没有寻死觅活,反倒是该哭的时候哭,该怒的时候怒,该笑的时候笑。
哭完了气完了又拼命地想方设法去生活。
她一块隐藏在砂石中的美玉,只是没人发觉她的价值和能量罢了。
所有顾珺竹更觉得害怕。
这样一种脾气的泼辣女子一旦发现他的虚伪和欺骗后成为怎样一种存在?
两种可能,一种是惊天动地,一种是心如死水。
不管哪种,对她都是无法弥补的伤害。
顾珺局的手里捏着几颗小石子,看一会院子的情景扔一颗小石子出去,他虽然说出过不放手的话,内心的犹豫和挣扎却是非常强烈的。
一边是生养的父母,一边是无辜的弱女子。
一边是自家的存亡,一边是别人的存亡。
他想到了自己刚才还在内心义正言辞讨伐父亲的两面性。因果轮回,这么快就报应在自己身上了。
原来遇事不遇事的差别就这么大。
原来自己也是个标标准准的小人。
手一伸,攥在手心里的石子已经没有了。顾珺竹低下头从自己的脚边又捡起了几颗,攥在手心里,准备继续往下扔。
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顾珺竹闭上眼睛,平心静气地想着。
想起来了。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是许诺。
这个时候许诺出现,明显是主动找上门来的。
许诺,会不会是凌烟最好的选择呢?
第三十章 神秘耳环
“之用,去把那个匣子取来。”靠坐在龙床上的凤汐国皇帝羿瑞有气无力地说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寝殿的大门。
最近,他的脑子里经常出现幻觉,总是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婀娜的身姿,如花飞蝶舞般从那扇大门外走进来,远远的站在那里冲他微笑,羞涩而清新的小脸既清晰又模糊,让他心痛不已。
“是,陛下,”被羿瑞称为之用的人,是他身边最信任的总管太监张之用,从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侍候,已经整整四十年了。
老态龙钟的张之用最擅长的是揣摩皇帝的心事,最大的特点是分寸适当,最放心的对皇帝的忠诚。很多时候,只要皇帝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来到御案前,张之用熟练的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暗格,从里面拿出一个精巧的朱红色木质妆匣,双手托着,毫无声息回到羿瑞身边。
“扶朕下来,朕要到门口走走。”羿瑞做正了身子,等着张之用来搀扶他。
寝殿内外天色朦胧,夕阳西下之时,天地之交尚存最后一抹金色的霞光,绝艳中带着凄迷。
就像黄发垂髫的羿瑞。
张之用此时的心就像天色一样是灰暗的,皇帝龙体欠安已经很久了,服下许多名贵的药物都不见疗效,病病歪歪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再这样去,只怕熬不过今年冬天了。
虽然他只是个奴才,和皇帝天上地下,但两个从小到老一起朝夕相处的人,在经历了无数次血雨腥风之后,早就明白了对方对自己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
不只是外表的主卑和天地,同样也是内心的朋友和支撑。
时下已经进入四月中旬,天气不冷不热,御花园里养育的各类珍稀矮木花卉,枝粗叶茂,郁郁葱葱。
张之用搬了一个摇椅放在门口,扶着羿瑞坐了上去,那个位置,正好看见台阶下的一片牡丹园。
相较于满园争奇斗艳、繁花似锦的月季、海棠、金丝梅和富贵草等,这一片牡丹略显荒凉,小小的花苞有气无力地立在枝头,黄吧吧的叶子貌似营养不良,东一片西一片疏疏落落的长在枝干间。
“之用,这里的牡丹总是这个样子,死不死活不活的。”羿瑞觉得跟现在的他一模一样。
“陛下,牡丹只有在洛邑才能长得好,在别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陛下明年抽个空去洛邑看牡丹吧。”张之用细声细语地回答着。
明年?羿瑞心里绝望地一笑。
明年的此时此刻,他会在哪里呢?这里,还是哪里?
羿瑞抬头看看天空。
天色即将转黑了。
“宸儿有信么?”羿瑞问。
“六王爷八百里加急密报刚刚送到,陛下要看么?”张之用折身从御案上找出羿景宸的密折,再次来到羿瑞身边。
羿瑞点了一下头。
张之用拆开蜡封密折,从中掏出一张纸,双手奉给了羿瑞,又就近拿着一根蜡烛点燃,站在皇帝身后。
“洛邑入冬以后天气干旱,最近又雨水不断,今年的收成堪忧啊,咳咳咳。”羿瑞虚弱地说。
“陛下不要担心,六王爷此次到老君庙祈福,一定会保佑国泰民安的。”张之用拿了一床锦缎夹被,盖在了羿瑞的身上,“天气还有些凉,您还是进屋吧。”
“没事,朕想再坐一会。之用,前几天雍王的宅子倒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羿瑞想起来前几天大臣上的折子。
“极影去查了,雍王的那处宅子年久失修,已经有了裂缝,遇上几天的暴雨,东墙坍塌了。”张之用回着羿瑞的话。
极影,是直接听命于羿瑞的一直神秘军队,专门调查跟踪皇室成员,至今都是一个隐秘的存在,神龙见首不见尾。整个皇宫,除了张之用,再没第二个人知道了。
“老三一直节俭,没想到省到这个份上了。”羿瑞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笑容,说不清是欣慰还是讽刺。
“但民间流传另外一种说法,”张之用据实禀报:“雍王居心叵测,意图染指皇嗣之位,激怒上苍,毁了他的宅子。”
张之用对于他听到和掌握的消息,从不向羿瑞隐瞒。
“哼,看来有些人已经急不可耐了。”羿瑞冷笑着。
眼下身边的两个儿子,二皇子平王羿景夙、三皇子雍王羿景文,还有外出祈福的靖王羿景宸,各有所长,不管是谁承继王位,都堪当重任。
正是由于几个皇子不分伯仲,资质皆优,立嫡立长就成了朝堂大臣整天吵吵不停的事,让他不敢断然做出决定。
别人不知道,他作为一国之君,心里雪亮,凤汐国表面上看起来歌舞升平,实则内忧外患,一触即发。几个皇子争权夺利,朝中大臣各有归属,比邻国家虎视眈眈,凤汐国已经行走在刀刃之上,一个小小的危机都可能引发国破家亡的巨变。
立皇嗣、稳人心,迫在眉睫。
但羿瑞心中总是有着一股隐隐的不甘。
他要过了妆匣,打开盒盖,久久凝视着里面。
“来啊,来啊……”熟悉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耳边,猛然惊醒了熟睡中的凌烟。
抬头看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继续睡吧。
凌烟借着月光,躺在用门板搭成的床上。万籁俱寂中,她刚要入睡,不知从哪家传出的一阵阵猛烈的狗叫声反复持续了好久,最终惊醒了迷迷糊糊的凌烟,她彻底清醒了。
睁开眼睛看着屋顶,她开始数羊。
“1、2、3、4、5……”数着数着,耳边又回荡起“来啊,来啊……”的声音。
凌烟又想起了自己的古怪经历。
细细回味,自己是在看见那副耳环之后听见的。
那副耳环,有什么秘密么?
凌烟腾地一下坐起来,她要趁着还记得时候,把它画下来,说不定这就是自己回到后世的秘钥呢。
再次点燃烛火,凌烟郁闷了。
哪里去找笔和纸?
她弯着腰,低着头,一寸一寸地挪着,围着灶台东找西找的,终于在一堆劈好的柴火边,找到几张邹巴巴的纸片和一个笔头已经干透了的毛笔。
凌烟兴奋地凑近烛火,看见纸上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看不清也看不懂。
纸已经有了,三更半夜的去哪里找墨汁呢?
凌烟心虚地扭头看看四周,在明知没人,却还要确认一下,实在是多此一举的前提下,吐了几口吐沫到笔尖,润了一下笔头,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记忆中那对朱红色凤凰耳环的外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