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寻机
天气冷了,刘瑾的心更冷。
他搞不清楚太子殿下是不是有意要针对他。
如果是,仅这件事倒也罢了。
但殿下总不会在王鏊说完的瞬间就想到,想到又立马做。必然是早先琢磨好了,正好寻着王鏊状告李广之事发难而已。
这就很吓人了,刘瑾细细想来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没干什么特别的事啊?
心中觉得实在没有道理,于是又存了侥幸,假如殿下没那个意思呢?
殿下毕竟也七八岁而已,这份可怕算计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哪怕是个成年人,这也是心思极重之主才会使用的法子。
刘瑾再抬眼看了眼太子,发现小孩的脸上一切如常,还饶有兴致的细细品了下鱼得味道,然后说:“嗯,好吃。”
咕咚。
刘瑾吞咽了一口唾沫,闭了嘴站在一旁。
时近傍晚,殿下要早些入眠。
刘瑾又偷摸去找了秋云,
一个姑娘家虽然不是什么两榜进士,但是太子殿下记住了她,那就不能像张天瑞那样闲着没事就讥讽两句,任意揉捏欺负。
所以刘瑾好言好语,“秋云姑娘,今日辛苦了。”
秋云依礼回道:“刘公公言重了。秋云得殿下相救之恩,侥幸捡回一条命,这些辛苦,本就是应该的。”
“嗯……秋云姑娘,今日殿下……”
“殿下怎么了?”
“殿下可有和你说什么?就是在我去传膳之时。”
秋云眉目一闪,敏感性一下子上来了。
刘瑾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在她的认识里,太子和刘瑾那是不一般的关系,毕竟是从小陪着太子长大的。
怎么向她来打听太子说过的话?
刘瑾也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物,一个小姑娘,心中的心思自然都写在了脸上。
“姑娘别多想,你我二人是殿下身边信任的,心里也总是念着殿下好的。”
“殿下只说了要吃鱼。”秋云想了想说,什么都不讲也不行,刘瑾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他与太子的关系实在不一般,在东宫的地位也举足轻重。
“其余呢……”
“殿下尚年幼,肚子饿了,自然就是一直念叨着吃食,其余的却也没和我这个奉茶的奴婢讲。”
这样,刘瑾有什么话也难说出口了。
这一夜于他而言,注定难眠了。
因为他摸不准太子对他的态度,
这其实是最敏感,最危险的。
此外,还要考虑李广那边……
东宫的早晨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是雨停了,地上还是有些积水和被雨水打落的碎叶,已经有內侍在清理了。
朱厚照就着早晨的阳光伸了一下懒腰,做几个舒展身体的动作。
刘瑾神色有些萎靡,脸上多少带着倦容。熬夜这种事,别说他这个中年人不行,30岁的社畜搞一夜都要恢复好几天。
“殿下,是否需要传早膳?”
“嗯,传吧。”朱厚照忍住笑,“你怎么了?昨天晚上打雷吓得?”
一旁的秋云都憋着暗笑。
刘瑾想了一夜都没想出个头绪,太子这么好言好语的和他讲话,他更难受:殿下,您到底是不是那个心思啊!还是在跟老奴闹着玩啊!
“回殿下,奴婢只是没有休息好,没有大碍。”
“喔,好的。”朱厚照自然是心知肚明,“这样吧,今儿就让张永过来伺候,正好我也想跟他学学射箭。”
太监里,张永是弓马娴熟,颇有勇力的。
刘瑾哪里会把这种机会拱手让人,自然也是要陪着一起。
于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封建社会的贵族早晨又开始了,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孩子,伺候着他穿,伺候着他吃。
还有人按照他的命令,准备小孩子用的弓箭、箭靶。
之后,朱厚照移步到殿外的一处亭子。
宦官们还在忙,他就先坐在亭子里等,渴了秋云便端茶,饿了冬雨也会拿点心。
除了宦官,宫女,像是杨廷和这样的小官也会跟着移步,做好记录。
这还是殿下第一次对射箭感兴趣。
长大的人,多少都会后悔过,小的时候没有学过或坚持学过某种特别的技能。
朱厚照也一样,他虽不是狂热的战斗份子,但绝不想只当个念书的文弱天子,怎么说骑在马上张弓搭箭时也要威风赫赫。
眼下年纪还小,学起来正好。
“殿下,请执弓箭。”
张永献了宝弓上来,看得朱厚照眼神热切。
他也很想试试什么叫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
按着张永所教,朱厚照侧身张弓,眼睛瞄准,小模小样的还算可爱。
嗖嗖嗖的几箭射出,大多是不中的。
刘瑾和张永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尴尬,但是啥话也不敢说。
朱厚照不急,反正刚开始嘛,慢慢练。
目光再向远处有几座亭子,亭子与亭子相连,延伸到池塘水面之上。
杨廷和就在那边,离得总是不远不近。
一开始还没什么,再一次张弓搭箭时眼神往那边一偏,忽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刘瑾是极会看脸色的人,“殿下,可是觉得累了?”
朱厚照把弓放下,疑惑的看了看杨廷和的位置,的确是和以往不一样。
但又想不起来,心中觉得奇怪。
重新举起弓的时候,他心思也还是不定。
对了!
“张天瑞呢?”
刘瑾几人心头都是一沉,坏了!
殿下怎么会记得住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六品小官?
……
……
宫外。
王鏊又一次撞见谢阁老。
“殿下怎么说?”
王鏊眉头皱着不解,“只说……知道了。”
“咦……”谢阁老也摸不准了,“只是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
王鏊猜道:“或者就像于乔所说,太子背后真有多智之人。而太子只说知道了,大概是还未讨论过?”
“或许吧。李广为祸甚烈,又深得陛下信任,想要扳倒他谈何容易?东宫近来一改往常,我本想若是背后真有其人,只要能够助力,那也是好的。现在看来也只能再等等,无论如何要寻机铲除李广!”
“我看杨廷和,与殿下过从甚密。”王鏊想到了那日看到的一幕。
“喔?竟有此事?”谢迁有些意外,“那日徐阁老曾当面问过,这杨介夫一字不漏。难不成是个心思极深之人?”
“只是猜测,我常去东宫,以后或有接触,到时再细细观察此人。”
谢迁沉思了会儿,觉得现在也只能这样了。至于心中则一直默念着:杨廷和……
第17章 事发【有推荐票吗?】
朱厚照喜欢稍微带点凉意的天气,眼下正是时候。
但刘瑾这些人却不觉得舒适,尤其太子提起张天瑞,他们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后背直冲脑壳,心里则有一种太子越来越不好哄的感觉。
好在刘瑾还算是反应快的,他毕竟经验丰富,马上陪着笑脸说:“殿下,张中允是因为病了。”
“病了?”朱厚照有些怀疑,他又不是感觉不到氛围的变化,这几个人都在他开口之后有不同程度的脸色变化。
一个官员病了不来当值,这是多正常的事儿,那为什么这些人会有不正常的反应?
刘瑾这样的老狐狸那是滴水不漏。
朱厚照又缓缓踱步,眼神扫过每一个宦官的脸,
张永、谷大用……这些人全都低着脑袋,
也许是一种直觉,他觉得这些人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于是心中有一股凌冽之气。
其实宦官多少有些毛病,他是可以理解的,他也不指望身边都是一心为公、绝无私心的大圣人,
他自己就不是什么毫无私心的人。
但是宦官依附皇权而生,必须以皇权意志延伸的这种方式去获得存在价值。
而不应该引导皇帝太子去做什么事,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刘瑾,就有这个毛病。
比如说他引导皇太子玩乐,目的是什么?是获得太子信任,获得信任的目的又是什么?总不是为国为民吧?他是为了自己获得权力,成为权监,来满足自己的权利欲望。
本质上,这是一种代行皇权。
这是朱厚照不能答应的地方。
他本就在思索对待刘瑾的方式,李广之事出现的恰如其分,正是看他选择和表现的时候……
现在还往枪口上撞,属于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说起来,如果动刘瑾,还可以看看李广是何反应……
哒、哒、哒……
随着皇太子的脚步声,刘瑾紧张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忽然之间皇太子停下了脚步,站在一个平日里都没有机会说话的宦官身前。
“看着我的眼睛。”朱厚照说。
“殿……殿下……”
“欺骗、隐瞒……一旦被发现,可是死罪。”
他越是平淡的说这些词越是恐怖。
这年轻的小宦官吓坏了,嘴巴哆哆嗦嗦,眼神胡乱飞窜,脸色煞白立马就跪了下来,
接着趴在地上往刘瑾那边爬了过去!
“刘公公,刘公公救命!”
刘瑾大惊失色,一脚踹开了他,“不开眼的东西!这儿是殿下做主!我救你什么命?!”
“殿下!”刘瑾也跪了下来,“这小子吓得失了魂,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请殿下明鉴!”
他这样跪下来,张永等人也只能跪下来,于是一众宦官跪了一地。
这情况已经不必再多问,背后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但是张天瑞,一个小小的六品官,还得罪了皇太子,能有什么价值?
朱厚照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他摩挲着手指,眼神落在那个吓得失了魂的小宦官身上,“不打算告诉我吗?继续瞒下去?”
“殿……殿下,这,这不关我的事,殿下饶命!”
朱厚照观察到他偷偷的瞥向刘瑾,其实还是求救。
这个人,自己是不能放走了,否则刘瑾会要了他的命。
“刘瑾,他向你求救,你怎么说?”
刘瑾不是寻常人,而且给了时间,他心里也想清楚了说辞,
“殿下,张中允因病未能当值,这事儿奴婢是知道的。至于这个人,或许是干了什么错事,在殿下面吓破了胆,因而向奴婢求救。但他具体做了什么,奴婢确实不知情,更不是奴婢指使。”
“喔。”朱厚照已经坐下来了,手放在桌子上,食指有规律的敲击。
刘瑾这么说话,
其实是不对的,
他很介意。
非常介意。
因为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刘瑾竟然还不慌不忙的说出这事儿他不知道,那么就说明他有足够的信心,即便严刑拷打,这个小宦官也绝不敢供他出来。
说白了,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个太子年纪太小还是孩子的缘故,导致刘瑾在东宫的份量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个人,不打击是不行了。
文臣和宦官需要平衡,宦官和宦官之间其实也需要平衡。
张天瑞的事情说不定也和此有关,
如果真是如此,张天瑞被刘瑾搞了之后,刘瑾安然无恙,张天瑞从此失势。
然后这次还轻轻揭过,
那以后真的是刘公公在东宫讲话掷地有声,说一不二了。
所以说朱厚照非常介意,刘瑾的话就是自己坑自己,
以往这样是可以的,那会儿的太子没这个政治敏感性,
但现在不一样了,而且要让他知道不一样了。
“你叫什么名字?”思虑定了之后,朱厚照也不急,缓缓的问道。
那小太监哭诉着答道:“启禀……太……太子,奴婢叫平安。”
“平安,你先不必害怕。”
“谢…谢殿下。”
“张永。”
“奴婢在。”
“把平安带下去关起来,好吃好喝的供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探监、送信。每日你亲自送食,他要是被灭了口,你不必来和我请罪,自刎谢罪即可。”
张永听了这话,身子骨一紧,“奴婢遵旨!”
这时候朱厚照又看了看刘瑾,发现他努力保持着镇定,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但刘瑾在心里已然方寸大乱,
今日太子的反应、决定绝不是他以往预料的那样!
太子已经完完全全的变了!
“既然遵旨,那就快去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记住,他活你活,他死你死。你不要和我说,他是吓死的,或者走路上一不小心摔死的,我只看结果,他就是今晚生了绝症,你也要找大夫把他医好,明白吗?”
这样的话已经是非常重了,
张永不敢稍有怠慢,“奴婢明白了,从现在起平安就是我的亲爷爷。”
“嗯,不错。”朱厚照故意夸奖,“你办事我历来放心,这次办好此事,奖赏少不了你的。”
“谢殿下!奴婢告退!”
张永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太子是想深究此事,而且是一究到底,所以断然不能让平安出事。
人走之后,皇太子又拿起弓箭练习了起来,不和刘瑾说话,也不让他起来。
这种沉默很是折磨人。
直到累了,渴了,才停了下来。
“刘瑾,”
老太监跪了半天,忽然听到太子在叫他,已经开始觉得头皮发麻,真叫是如临大敌一般!
“奴婢在。”
“你侍奉我多年,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如实交代,我可既往不咎。若不然……你自己考虑清楚。秋云,”
奉茶的姑娘没想到太子忽然也叫她,
今天她也是非常的老实,侧身行礼道:“殿下。”
“你现在去问平安,就说……就说,太子殿下发了怒,刘瑾已经交代了。不过,他先前有意隐瞒本太子,若想免除这一节罪过,就把他知道的交代出来。如果和刘瑾说的一样,此罪可免,若不一样,就…沉河吧。”
“奴婢遵旨。”
这是当着刘瑾的面说的,事发突然,想来这两个人也来不及商量、编造一套一样的说辞。
这法子很绝,消息无法通传,万一平安真得相信自己已经交代了怎么办?
老太监伺候一个真孩子,悠哉了这么些年,哪里感受过这样的生死压力!
瞬间心里防线已接近崩溃。
“殿下……”
“你不必多做解释。我也不急着听你的解释。”朱厚照打断了他,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到撷芳殿的殿前跪下,好好思考从昨日到此刻我对你说的话。想好了再与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
刘瑾忽然一下子明白,殿下昨天那些都是有意的!
第18章 求情
“干爹,东宫那边似有大的变故,那刘瑾被殿下罚跪在了殿前。”
坐于佛像前闭眼默念诵经的白发太监睁开了双眼,他正是内官监太监,李广。
边上跪着低声禀告的是一个宽脸细眼的小太监,他继续说道:“据说是殿下突然发难,本来射箭很是开心快乐,不知是刘瑾说错了话还是怎的,殿下突然相当恼火。”
这事儿听着很是奇怪。
刘瑾侍奉殿下这么多年,小孩子是不会轻易伤害自己亲近的人的。
而且刘瑾又不蠢,此人可以说是察言观色、玲珑剔透的行家里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还不清楚?
昨日文臣进了话,他还能有挽回殿下心思的地位,
今日就一下子成了这般结局?
小太监继续说:“近日东宫表现奇怪,以仁、孝之名获得外庭文臣的大加赞赏,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据那边传来的消息……东宫言行已越来越不像个孩童。”
对于李广来说,这些也不算什么。
他得的是皇帝的信任,
太子是顽皮也好,聪慧也好,和他关系不大,
但问题在于,太子和文臣的关系一下子亲密了起来,
在这个关口,文臣又把太子拉进到扳倒他的事情中来。
如果东宫真是那样成熟,那就不能算作可以忽略不计的一方。
事实上,可以说是最关键的一方。
文臣得,则文臣赢。
他得,则他稳坐钓鱼台。
因为论在皇帝那边的宠爱与信任,谁能比得过太子?
“干爹,东宫那边……咱们不能再置之不理了。况且以刘瑾的地位,都被太子这样责难,那就说明……”
后面的话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李广自己都知道,“说明太子心向文官。”
是的,
这就是朱厚照针对刘瑾的另一个目的。
李广的事,除了王鏊在他这里说了一下,至今还没有一点波澜,
没有波澜,那水就清澈无比,水清澈无比怎么浑水摸鱼?没法儿浑水摸鱼,那怎么吃鱼?
所以他是想搅一搅。
看看谁会动,怎么动。
“长庆,你觉得昨日刘瑾的话有几分可信?”
李广是指刘瑾派人传话,
一则是告状,王鏊在妄想利用东宫的力量扳倒他。
二则是邀功,太子已经被他刘瑾安抚住了。
叫长庆的宽脸细眼太监说:“儿子觉得,刘瑾的话是可以信的。若不是真的,他大可暗中通信,还能得干爹念他一份好。可若把坏得说成好的,那就是纯粹的上门欺骗,这么蠢的事儿他还做不出来。”
李广嗯了一声,也觉得这样的可能最大。
不管是好是坏,他只要说的是实话,都能卖一份情,唯独假话后果严重,想来他还不至于。
“不过干爹,儿子觉得正因为东宫对咱们观感还行,才要更加的争取,殿下年龄毕竟还小,现在刘瑾不在了,若是文官每日都这样胡说八道……对咱们也很是不利。”
是啊,
这刘瑾忽然被太子责难,带来的变数太多了。
往后替他在东宫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听了半天,李广也有了主意。
“长庆,你现在立即去打听,刘瑾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太子为何要生他的气,知道了以后马上回来告知于我。”
“是,干爹。”
“至于东宫那边,干爹也确实该露露脸了……”
……
……
“忠、孝、仁……这都有了。”
朱厚照把自己练习好的字扔进了炭盆里烧掉。
外面跪着的是刘瑾,而里面除了秋云以外,所有人都被他赶出去了。
李广这个人,他搜罗一下自己的记忆,略微是有点印象的,但这印象其实用处不大……
就是他贪了很多钱,
哪个道德败坏的太监不贪点银子?
这不根据历史记忆用屁股想都知道。
唔。。也不能算没用吧,要是能把钱给收回来,那收获也还不错。
说到底他有许多的想法也是要钱才能开始办。
现在自己这边倒是差不多摸清和安排妥当了,只是这个游戏还有重要的一个参与方。
“殿下,”是张永的声音,
“进来。”
“陛下已下了午朝了。”
朱厚照收拢了衣袖,把自己在分析时所写的全部扔到火盆里付之一炬。
“知道了,一会儿随我去拜见父皇。对了,那平安怎么说?交代了没?”
张永禀告说:“回殿下。平安还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估计是在纠结,不确定刘瑾是否真的交代了。也是难为他,不说我要他的命,说了刘瑾要他的命。”
太子的话说的平静异常,但听在张永心中则是惊涛骇浪,这种事情的其中关节,一个七岁的孩童怎么如此了解?
“原本我不想如此的……”朱厚照叹了声气,“去分别告知这两个人,谁先交代我饶过谁,谁后交代我杀了谁。”
这某种意义上就是囚徒困境。
对于当事人的折磨很重。
毕竟宫里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还是少,
早说能活,晚说会死,那还不早点说等着上坟吗?
“我先去见父皇。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结果。”
“殿下!”
张永握紧拳头,心中几番思虑忽然之间跪了下来。
“殿下,奴婢愿为刘公公求情。”
朱厚照本来在向外走,
听到这话心中很是意外,
这与他对张永的判断不符。
“说说为什么。”
张永倒是比刘瑾多了几分不卑不亢的气质,
他一撩下衣,直直的跪了下来,
“臣为刘瑾求情,并非为了刘瑾,而是为了殿下。”
朱厚照觉得这话有意思,于是转过身来细听,
“刘瑾侍奉殿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偶有疏漏,甚至心怀私心,但于殿下之孝敬却也没有半分作假。殿下从小聪慧可爱,讨人喜欢,奴婢们看着殿下自小长大,心中怎会不对殿下充满亲近之情?殿下杀了他,岂不是少了一个一心为殿下之人?这是其一。”
“其二,殿下先前有仁厚之名,且传播于内外,人皆尽知。殿下之言行备受关注,更甚往日。刘瑾在外人眼中,是殿下身旁旧人,若是犯了错打几个板子教训教训,这也是应该的。但若仅仅因为张天瑞,便处以雷霆,不免有……不免有……”
“你是想说不免有刻薄寡恩之名?”朱厚照代替他说了。
“奴婢不敢!”张永以头触地。
“说都说了,还有何不敢?”
但张永有一句话是对的,张天瑞分量毕竟轻,如果这样就杀掉刘瑾,确实不是上策。
“请殿下明断!”
第19章 观感
太子掠过撷芳殿的门前时停住了脚步。
刘瑾跪都太久,嘴唇干裂的厉害,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爬到太子的身前。
满是哭腔的哀嚎,“殿下,殿下,奴婢知道错了,请殿下饶了奴婢吧!”
“知道错了?你错哪儿了?”
刘瑾又老又丑的脸上挂着恐惧和泪水,喃喃说道:“奴婢……奴婢不该暗中传递东宫之中的消息。”
他头埋得很深、很低。
“至于今日之事,请殿下明察。是那平安自个儿胡言乱语,胡乱攀扯到奴婢身上。”
“好了,我现在没空听你废话。”朱厚照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一脚踢开了他,拂袖而去。
“殿下!”他嘶声呐喊,却没有回音,心中已如死灰。
后面跟上的张永一样被他攥在手里。
“张永!你和我说实话,那平安交代了?!”
张永无奈,真不知道他硬撑什么,“平安还没有交代。不过,殿下说你们两个,谁先交代谁活,谁后交代谁死。我已经为你求了情,但殿下心意已决。”
刘瑾面若死灰,不管平安和他平日是什么关系,在生死面前自己还能信他吗?
“殿下去见皇上了,等他回来就和殿下交代吧。”
“可……”
张永叹息了一声,
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觉得殿下真的关心张天瑞?”
这话让刘瑾不是很明白,为了这个所谓的关于张天瑞的真相,殿下展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怒火,使用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手段,更对他发出了死亡的威胁。
难道竟一点都不关心?
“张天瑞明明就不讨殿下欢心,他是好是坏,和殿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殿下在意的是,你是不是十分的诚心,十分的忠心。咱们总说与殿下有多年的情分,现在那么多年的情分之下,竟还有事儿瞒着他?你让殿下怎么想?殿下的心也是肉长的。”
刘瑾被几句话安抚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这么说,殿下并不会杀我?”
“为了一个张天瑞殿下不会杀你,可若你仍不交代,殿下杀得就是一个不诚心的奴婢。殿下这是让我们明白,其他人、其他关系咱们织得再牢靠也没用,那平安往日侍奉你如何,可现在你真能信他?所以说,在宫中,你我之辈能倚仗的,除了殿下,还是殿下。”
刘瑾心中还藏了有关李广的事,
他现在是明白了,
那也是殿下故意下的套,
其实这两件事都是一个目的,
就是让他明白,在这紫禁城,除了紧紧依靠太子,你刘瑾走任何一条路都是死路!
殿下,
好深的心机啊!
“殿下说让你跪着,还有其他用处,我想也不全是因为这件事而罚你,所以只要向殿下坦诚,应当问题不大”张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再想想吧。另外,你我都知道咱们的殿下是个什么性子了,以后……老实点儿吧。”
说完这句张永赶紧起身走了,他不能停留太久,还要去乾清宫呢。
独留刘瑾一个人在秋风中,完全混乱了思绪。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这是走的什么棋?仔细回想一下,按照张永说的十分忠心、十分诚心这点,
殿下应该早就谋划了对他的测试和考验,
只不过一直在寻找机会,而王鏊上门送了这个机会,
于是殿下立马利用了起来,再接着根据自己对李广的那几句好话知道他与李广之间可能暗中有联系。
于是给他设了个不得不得罪李广的套,掐断这个联系,
至于借张天瑞之事……殿下的确并不关心张天瑞,那么一样是借机考验他,
如今还说有第三层目的,跪着有用?
他跪着能对局势有什么用?
想不通。
换个时候他大概能想明白,但现在五内焦惧,是想不清楚了。只有一点是明白的:太子的心思深沉的可怕。
唯一欣慰的是,他有时间去给李广再次通风报信,但没有去。如果去了,那他在殿下心中的观感估计无法挽回,大概死几次都够了。
……
……
乾清宫。
弘治皇帝辛劳了一天,身体疲乏,伸了几个懒腰。
“前些日子,朕偶有不适,还多亏有李公公替朕做法祈福。这几日虽有些疲惫,但身体倒也无大碍。”
老太监李广正在乾清宫。
他一头白发,身形瘦削,一张长脸温柔和煦,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陛下是天子,自带龙气,一般的鬼邪之物本就不敢入侵,奴婢便是有再大的本事,换做旁人,这福气也求不来。”
“哈哈,你这张嘴倒是会说。”
“奴婢昨日又做一卦,卦相显示殿下近日不止一福。”
“喔?还有何喜事?”
“喜出东方、”老太监神秘叨叨的。
“东方?”皇帝略一咀嚼,便有明悟,“你是说东宫?”
“奴婢听说,太子殿下近来忠孝仁厚,聪慧有礼。虽是七岁之龄,却不止七岁之智,这难道不是上天有灵,降喜于皇室?圣人常说,帝有大德,乃出祥瑞。这难道不是印证?”
这老太监倒是能扯,
也难怪他能得皇帝的信任,
说得逻辑还是通的。儒家那一套天天忽悠说什么,皇帝没有品德,上天就会降下灾难。现在皇上你圣德无双,上天自然就降下福气了呀!
弘治皇帝是信奉这一套的,听完之后觉得有一种恍然明悟的感觉,喔,原来如此啊!那还真都是我的功劳。
“朕之李广,虽不是飞将军,亦不输飞将军也!”
“奴婢谢皇上赞誉!”
“陛下,”这会儿萧敬过来了,“殿下来了。”
“快宣。”皇帝兴奋异常。
朱厚照像往常一样行礼招呼,随后弘治就向他介绍李广。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广,
老实说,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个有一种尘世之外气质的白发老人产生不良的感觉。
“照儿,刚刚李公公说,东宫福气厚重。这其中也有他做法祈福的功劳,你也要好好感谢才是。”
“谢过李公公。”朱厚照说这话的时候,心是往下沉的,
皇帝这样的开心,这样的信任,这要怎样才能扳倒?这是现实的难题。
“殿下不必多礼。”李广也展现了非常友好的态度,“奴婢一点微末伎俩不足为道,靠得还是陛下、殿下的圣德。奴婢听说殿下近来广受交赞,大得人心。有此太子,是我大明皇室之福,大明天下之福。往后,奴婢也愿为殿下略尽绵薄之力,但有驱策,无不可往。”
听了这话,朱厚照大概知道刘瑾后来没有再去通风报信。
接着他跑到皇帝的身边,表现出对李广的一副距离感:“儿臣只知道父皇宽厚仁义,勤政爱民。若是儿臣有什么福气,也是父皇德行感化上苍……”
这话让在场的皇帝、李广和萧敬三人脸色都是一变!
李广更是心中如惊涛巨浪,不是说太子对他观感尚可?!
第20章 当个能做主的皇帝
李广这个人在成化年间目睹了宪宗皇帝对梁芳等爱练功的宦官的宠爱,所以悟出以道友的身份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任,之后专门开始搞“丹术符水”这类玄之又玄的东西。
直到后来他身死,弘治皇帝还坚信此人家中肯定藏着什么“奇方秘书”,于是派人去抄家,希望能找到什么神秘东西。
结果这些玄幻的东西没找到,找着一账本。
这账本更玄幻。
上面记录着:某送黄米几百石,某送白米几千石,通计数百万石。
皇帝就问:李广吃多少啊?收了这么多大米。
下人回答:黄米是黄金,白米是白银。
皇帝这才明白过来,李广原来是这样的人。
也正是因为朱厚照大约有这样的印象,所以他不会和李广关系太过亲近。
否则就玷污了他‘圣太子’的名声。
尤其是李广下场不好的情况下,他何必还去沾这泡臭狗屎干什么?
而且他想看看,皇帝对他不喜李广的反应。
弘治皇帝原也不会预料到自己的皇儿竟然这样,但他是个溺爱的父亲,重话也不会说,反而是安抚起了太子。
“照儿竟和李公公有些生分。照儿不要害怕,李公公不是坏人。”
朱厚照下意识的抓了抓皇帝的胳膊,往他怀里挤,对于李广没有半分的热情。
李广面色尴尬,也毫无办法,只能陪着的干笑。
“照儿…照儿听话,”朱厚照一直扭过头去不愿看李广,皇帝大概是感受到了太子的不适,心也跟着揪起来了,“李公公,要不今日先这样,你下去吧。”
李广心中一沉,
虽然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很难无法接受。
太子在陛下心中的份量还是太重了。
他李广,与皇太子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万一太子真的被文官争取了过去,这可怎么办是好?
“奴婢,告退。”
他得回去好好想想,
因为直觉告诉他一切都不对了,
刘瑾的话不对,太子的态度不对。
李广面色有异,但弘治皇帝不关心这一节,他的心思还在儿子身上,
“照儿,你这是怎么了?”
朱厚照此时还不想进言,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而已。
“儿臣没事,叫父皇担忧了。”
“真没事?可是你刚刚?要不要传太医看看?”
“不必了父皇,儿臣只是有些怕生,并未有何不适。倒是父皇,劳累了一天要不儿臣给您捶捶背?”
皇帝一听这奇怪之语,忍不住乐起来,“唉哟,你还有这样的心思,朕倒是很意外。不过你有这个力气吗?”
朱厚照说道:“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儿臣现在每天都吃饱饱的,长好力气,将来当父皇的大将军!护佑父皇安全!”
这些话虽然幼稚了一些,
但不知怎么的,朱厚照也觉得讲起来轻松不少,
实际上,那种玩心眼的时候他并不享受。
倒是在父亲身前,哪怕需要自己扮演一点,虚假一点,但至少绝不担心有坑跳,有伤害,所以不论怎么说都是一种放松。
“哈哈哈。”弘治皇帝也被逗得心情舒畅,“照儿有此心,父皇甚感欣慰。不过照儿记住,以后你不能当大将军,你要当皇上!”
“那父皇希望……儿臣成为怎样的皇上?”
初时皇帝并不觉得如何,但细想之下这是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因为他自己正在当皇帝,这皇帝当的舒心不舒心,日子过得幸福不幸福,他自己能不知道吗?
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家人这样的偏爱,那些大臣讲的桩桩件件的警示案例,情真意切的劝言,他又不是真的不明白。
这其中,多少还是有点想要护住自己的亲人。
因为那些人要的皇帝,根本连家都不需要。甚至思想也不必有,只需要在他们提出意见的时候点头就可以了。那滋味,又有什么好受?
以往没有多想,此刻自己疼爱的孩儿问出这个问题忽然有一点刺痛他的心,
往后,这孩儿也要和自己一样……
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弘治也是一个好皇帝,他深知皇帝如果乱作为对于国家、社稷和百姓的危害之重,
他自己甘愿辛苦,是因为他从小看到自己的父亲,看过那个时候朝廷的乱象。但哪怕自己无所谓,可若换到儿子身上,这个好男人,好父亲心中又是千万般的不忍。
朱厚照看到了皇帝眼神之中的一丝幽暗,“父皇……”
皇帝吸了吸鼻子,伸出胳膊把太子搂进了怀里。
“照儿,生在皇家,这是你的命,你不要怪父皇。”
“父皇言中了,儿臣感激父皇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父皇?是父皇给了我今日的一切。荣华富贵皆是出自父皇。”
太子越是讲这样的话,越是懂事明理,
皇帝的心中就越是酸楚难耐,以至于眼眶都有些泛红。
“朕,一生命途多舛,也数次遭遇凶险。没想到,上天竟赐予我这般伶俐聪慧之儿。”
他用拇指、食指捏了捏眼眶中的泪水。
“照儿记住,要好好读书,习得这世间的道理,以后成为自己能做主的皇帝。”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能做主?”
“是,能做主。若自己不能做主,不仅皇室家人性命有危,祖宗江山亦不稳固,甚至黎民百姓也会遭受荼毒。只有做了主,才能替祖宗替父皇,也替你自己守住这江山。”
这是一个皇帝的肺腑之言了。
也是一个父亲的谆谆教导。
或许,也因为有许多事,弘治皇帝自己并不能十分做主、十分满意吧……
大明的政治生态演变,就是逼迫得皇帝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
一切都是圣人之言,一切都是祖宗之法,一切都是僵化的。
譬如于谦守住了北京,往后谁还敢再在危险时刻提南迁?哪怕是皇帝命悬一刻,那也不能逾越这一条。
而类似的条条框框不知还有多少,
这龙椅,叫人坐了都坐不开心。
“父皇,你不要再伤心了。”朱厚照心中亦有几分感触,“儿臣一定谨记父皇今日的话,往后当一个能做主的皇帝!”
“好。”
情绪到了这份上,氛围渲染成了这样,不跟皇帝提点请求似乎也不合适。
“父皇,”太子离开皇帝的怀抱,正儿八经的给跪了下来,“儿臣有一所求,请父皇应允。”
乾清宫的暖阁里,稚龄之童虽然手脚皆短,但动作都很标准,小孩儿的脸颊像蛋白一样吹弹可破。
孩子总是给人一种纯洁之感,再想到其孝顺聪明,皇帝是越看越喜欢。
“地上凉,照儿快起来。”皇帝身形瘦削,胳膊也没啥力气,但拉起孩子还不成问题,他捏了捏儿子的脸,“你与父皇之间不需如此生分,多大的事还需要你跪下求?”
朱厚照心想,你不早说。
“说吧,什么请求?”
“儿臣,想要让杨廷和转任地方父母官。”
“贬出京城?”皇帝没想到是这么正经又这么小的事。
当然了,这对杨廷和是大事,地方官和京官的差距可就大了。
别的不提,地方官见过几次太子,他见过几次太子?
第21章 孤子
眼看要入冬,气温降得极快,尤其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空气中的凉意很明显。
朱厚照前世不是北京人,
傍晚时刻的紫禁城,他从未见过。
太阳染红了晚些在天空这块布上随意挥洒,视线望过去还有枯掉的枝丫构图成景、
密集的建筑群挡住了地平线,仿佛把人困在了这座城中。
眼前有四五名宫女拎着木盒排列通过,太子面前还有人敢偷瞄,看来是之前仁厚的名声传播了出去。
女子本就喜欢小孩子的可爱,而如今这宫里,老人不缺,孩子倒是很少。
这大概是被困住的宫女们,枯燥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乐趣。
想到这一节,
朱厚照都很羡慕能够离开京城的杨廷和。
他之所以向皇帝提出这个请求,是因为他的确不太认同,明朝培养重臣的模式。
虽然这些人自高中进士之后便留在翰林院苦熬学习,过上许多年头,这些本就是人中龙凤的人也具备了丰富的行政经验。
但在朱厚照的固有观念里,就是觉得缺乏地方为官经验不好。
这官儿,一直在京城里当容易理想主义,很容易鄙视溜须拍马、邀宠媚上的行为,然后脖子一伸就要‘舍生取义’,因为他就在京城,就在权利的最核心的圈子,身边总归是有些很有潜力的政治新星。
但从下面一步步坐上来的则不同,你想升官但皇帝都不知道有你这号人物,你怎么办?
所以下面是个大熔炉,你品德再高,去下面做做看。
当然,具体效果如何,是不是适应这个年代,需要试试。
反正总比让他天天在东宫里记自己吃饭拉屎要强吧?
不过,这种事情不能多做,因为东宫真是个好地方,可以和太子混脸熟。
调开,是不受重视的表现。
做得多了,会惹来非议。
朱厚照回到撷芳殿的时候发现刘瑾跪的方向掉了个,他进去正好能面对着。
殿前园子里的其他人因为刘瑾受罚都轻手轻脚,陪着小心,很怕惹祸上身。
刘瑾应该是发现了他,所以又跪拜了一次。
“想好了吗?”朱厚照站住身形。
“殿下的教诲,奴婢明白了。殿下是要奴婢做一孤子。”
总算是有了点脑子。
此外,想来李广知道自己对他态度有变化,应该是对东宫关注更多。像是刘瑾被罚这样的变故也肯定知晓了。那便差不多了。
“给我滚进来。”
啪的一声,大门关上。
朱厚照要和他交代几句,“让你做孤子……心中觉得委屈吗?或许吧。不过,你瞧瞧杨廷和、张天瑞那些人,哪个不是十年苦读,哪个不是过关斩将?然而他们熬了几十年,到了东宫有你刘太监的风光吗?没有,因为你是皇太子近侍,可凭什么是你?”
刘瑾磕了一下头,什么话也不敢说。
“包括宫里的秉笔、掌印太监,他们凭的什么能有那样的地位?自然是父皇的信任。可父皇为何要信任他们?刘瑾,不是本宫要你做孤子,是这个位子本宫只给孤子。你也可以不做,去个其他的位子,外派个监军都可以,本宫不会杀你。”
刘瑾也不知是真的因为太子出自肺腑的话而感动,还是在表演,那哭声已经完全抑制不住,
“殿下,奴婢宁愿当孤子,也不要离开殿下啊!求殿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朱厚照原本不打算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但是张永提醒了他,刘瑾暂时不要动,否则终归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头,所以还是给刘瑾一次机会。
而且,明朝的历史阴谋论太多。譬如正德皇帝身体好得很,能到塞外砍人,但就是没留种,落个水又轻易就死了。
本来么阴谋论当个饭后谈资就行。但现在关乎到自己的脑袋,整不好是要死人的,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刘瑾这样的大太监,说不定后面就会起到什么作用。
“你这话,我姑且是信了。你们这几个,陪了我这么多年,我是信任你们的。这几日,你大概也知道我的心思是深的,不过身旁近人我本不愿如此。只讲一句吧,你忠心办事,我保你平安富贵。”
刘瑾听到这话知道自己总算过了险关,
这几日一颗心是七上八下,胆也吓破了。
估摸着,近段时间是要老实些了,伺候这样的太子,万一搞出什么事情被发现,那就完蛋了。
关键太子殿下现在非常不好忽悠。
“殿下今日的话,奴婢一定刻在脑子里,一个字都不敢忘。从此之后,奴婢检视自身,以殿下之喜怒为己之喜怒,以殿下之悲痛为己之悲痛。”
这话算是摆正了自己位置。虽然朱厚照也不要他做到这样的地步。
“那张天瑞呢?是怎么一回事?”
刘瑾这时候也没什么其他的念想了,偷偷瞄了一眼皇太子的脸色,老实说道:“张中允之事……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心胸狭窄了,起初是因为他和杨廷和在背后议论奴婢,正巧被我听到。后来我与他们不和,我便……便使了些法子……”
“说!”
“是!”刘瑾被吓得身体一抖,“张天瑞有一不成器的儿子,叫张成田,好赌,奴婢打听到这点,就派了平安出宫……给他下了套,张成田欠了好些银子,然后……奴婢,奴婢又让人给张中允送…送银子。”
朱厚照听明白了,这是故意送钱,再拿住他受贿的证据。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可不就是把张天瑞往死了整么?
不过……
“这和他病了有什么关系,你没有直接下毒害人?”
刘瑾又伏地乞饶,“殿下,毒害朝廷命官可是死罪!这个和奴婢真没关系!是张天瑞胆儿小,又知道奴婢在对付他,所以吓病了!殿下,奴婢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还有这种事,真是叫人想不到。
“你刚刚说往后以我之喜怒为喜怒。还要加一个,以我之荣辱为荣辱。太子近侍嚣张跋扈、心胸狭隘,最终还是会落在我的头上,总归是太子御下无道,放任你们胡乱施威。”
“是,殿下英明。往后,奴婢也以殿下之荣辱为荣辱。”
“去领二十杖吧。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了,那赌债也别要了。”
相比于原来会丢掉性命的结局,只是打二十下,那已经算是大幸了。
刘瑾自然是感激涕零状,“奴婢谢过殿下!”
“来人!”
门被打开,来了两个身高一样的小宦官。
“把刘公公扶下去。”
撷芳殿的安静能够帮助朱厚照思考,如豆一般大小的烛火已经被点了起来,忽上忽下的也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刘瑾对张天瑞做了这样的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然就如之前所说,他在东宫就无法无天了。
至于文臣那边,考虑到刘瑾和太子的亲密关系,能够为张天瑞做到这个程度应该是让他们满意了的。
“殿下,平安那边……”
张永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太子的身后,
“留着,别杀,我有用。”
“是。”
第22章 夜晚
平安始终没有说出刘瑾交代他陷害张天瑞的事实。
朱厚照理解不了,这是不合逻辑的。
但生活不是小说,
每一个人也不都是完全理性的个体,
现实是不讲逻辑的。
现实只能接受。
就像李广也只能接受太子对他的疏远。
好在,他在宫中也许多年了,出了状况也不会太过慌乱。
长庆也把消息带回来了。
皇太子切切实实把刘瑾罚了一顿狠的,
按照以往两人的亲密关系,跪了大半天,打了二十个板子,又劈头盖脸骂一顿,甚至是死亡威胁,而这仅仅是为了一个张天瑞。
这不叫狠叫什么?
“殿下怎么会倾向于文臣……”李广真是痛心,“那帮人欺负陛下还不明显?陛下听他们的,他们便称贤颂圣,不听他们的,他们便破口大骂,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臣子?还有那刘瑾,到底怎么回事儿?”
长庆也没想过,刘瑾竟然真的传的假消息。
是不是最近脑子不太好。所以才被太子给重重罚了一顿。
“干爹,刘瑾那边,咱们往后再对付,主要是太子……若文官们说动太子到陛下那边……那咱们可就危险了。”
是的,虽然李广暂时倒也没那么担心,毕竟皇帝还是信任他。
但太子对他的态度始终是个隐患,
所以说,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让他像现在这样希望皇帝能够长命百岁。
“太子喜欢什么?”李广陷入了路径依赖,
他就是靠这个博得皇帝的信赖的。
这问题问住了他们两个,但与此同时也给出了思路。
这个只能再去打听。
……
……
秋云给朱厚照加了一床被子。
她领着几个宫女正在整理。
“这几日,你话少了很多,是不是有些害怕?”
与殿下关系那么好的刘瑾都是那样一个结果,
秋云说不怕那是假的。
这也触发了朱厚照内心对于张永的一丝认可,要不是有他提醒,估摸着东宫里的人都该被吓得失了魂。
哪怕是外臣,也会觉得这个太子怎么阴晴不定的,一会儿仁厚,一会儿寡恩。
秋云两只小手放在腹前,捏了又捏。
她的秀发很黑很软,有一小搓落在眼角边上,有时候她会拨一下,给人一种早期香港清纯女星的感觉。
“秋云…并非是害怕。殿下怎么做自有殿下的道理。做下人的,总不该存有做了错事还希望得到宽恕的想法。”
“你们都下去吧。”朱厚照对铺床的那几名岁数大些的宫女说,随后又叫秋云在凳子上坐好。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自己救过这个人,所以觉得她感念自己的救命之恩,所以多了些信任。
又或许是因为这几日下来,秋云的每句应答都很到位,有一颗玲珑剔透之心,不是那种虽然美丽但是很蠢的人。
使得他生出了几分亲近感。
说到底,他是对这片空间有些陌生的另一处灵魂,
刚来到此处,总归是对最开始接触的人会更熟悉。
而且现在在这紫禁城遇到的,要么是让他觉得异样的宦官,要么就是没有趣味的儒官,当然父皇母后也算,但有些话总不好去和他们说。
秋云虽然地位很低,但至少是个正常人。
外面天完全暗了下来,屋内只有烛火摇晃。
“坐下,陪我用膳吧。”
秋云哪里肯,“奴婢不敢。”
“你是鬼门关前走过的人,应该洒脱些。这里没有外人,只要我不罚你,别人不敢二话。以往刘瑾可能会讲废话,挑你的毛病说你不守规矩,但他现在不会了。”
这话说的,惹得秋云抿嘴笑了一下。
刘公公还不是被二十个板子打没有的。
朱厚照前世的习惯是晚上吃的多,准确的说是早饭不肯吃,午饭对付吃,晚饭用命吃。
所以多少有些习惯使然,就让人传了膳,做了红烧鱼、鸡汤和一道小葱拌豆腐。
尤其今晚月色也很好,
就是这月色让朱厚照有些想家了,想那个异时空的一切。
“秋云,不要再叫我说第二次了,快坐下。”
姑娘家大概感受到了太子的真心,于是也就不再推辞,而且手脚麻利主动帮助夹菜。
“殿下,小的时候我娘和我说,睡前不要吃的太多,不饿,能睡着就好。不过……我娘也不是大夫,我后来觉得是因为吃得总是不够,所以想让我们少吃点。”
“你现在还有家人吗?”
秋云脸色一黯,“我有一个弟弟,大概还活着。但也很久没见过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这个女孩儿和自己一样,
紫禁城都是离家很远的地方。
朱厚照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毕竟还是很小,许多话说出来让人觉得太奇怪,而且他还是太子。
所以除了聊这些家长里短,似乎也不能说什么。
但是身边坐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在空旷的古建筑里要感觉好些。
朱厚照来到窗口,抬头仰望那一片明亮的月色,他以前觉得这样很矫情,现在发现只是那些事情没临到自己的头上。
秋云望着太子的背影也陷入了迷惑,她不是很明白。
照理来说,太子地位尊崇,父母就在身旁,想见就能见到,相比于她那是好的太多了。
但与此同时她又能明显的体会到太子的愁绪。
“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朱厚照保持仰望的姿势,偶尔一次也行,他会允许放松神游和多愁善感。
“秋云……你若只是宫中无人问津的奉茶宫女,生活也许会平静许多。但你到东宫来,在我的身边,这里是权力漩涡,以后不能那么软弱。”
“殿下您这是……”
“我知道你害怕刘瑾,同时处事低调。但是上次,刘瑾不还是找上门问了你问题吗?这就是在我这里和只当奉茶宫女的区别。”
“殿下!”秋云吓了一跳,忽然跪了下来。
朱厚照无奈,笑着说“快起来,我不是要对你怎样。我也不是监视你们,只不过来我面前说三道四的人多得超乎你的想象。我今日这些话,是为了你好。”
“殿下,可否再说的明白些?”
“我喜欢你的性子,仔细、恬静,不慌不忙的把事儿做好,所以我才说这番话。但因为你性子太软,能忍则忍,能躲则躲,不愿意做得罪人的事儿,可是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能不遭人恨。”
而她与太子相近,往后烦心事只会多,不会少。
这样解释,秋云大概是明白了,以往她都没想过这一层,但是太子想到了。
难怪现在人人都说太子聪慧,以后必是一代圣君。
第23章 一心为民
朱厚照早起之后闲窗早读,时光安静,他也安静。这里的娱乐项目太少,但时间久了其实也慢慢开始习惯起来。
只是深秋有一个不好,就是没有鸟叫,荒凉寂静,殿前种得杨树也全是枯枝,枯叶落了一地,忙坏了三四个打扫的小宦官。
他用手托着腮,因为无聊而发起了一会儿呆。
“殿下,”
秋云端着茶款款而来,
后面还跟着张永。
“怎么了?”
张永和秋云对看了一眼,然后说:“奴婢们看殿下似乎有些心事、”
这两个人也算是有心了。
说起来也不算心事,最多是有些无聊,虽然有李广的事横在眼前,但现在还得让子弹再飞一会儿,他是不会冒头的。
皇帝那么信任李广,这时候自己冒头,不是伤了父皇的心么?
“没什么。对了,杨廷和来了么?去把他叫过来。”
旨意过后不久应该会下来,应该去和他谈个话。
“是。”张永领旨而去,
“秋云,你也下去吧。”
小姑娘带着一丝愁容离开了撷芳殿,
回去之后也一样闷闷不乐。
殿下不管怎样看,都是有些兴致不高,可惜她从小没有学过娱人之术,
“秋云姐姐,今日怎么不开心?”正在捡茶叶的冬雨上前关心问道。
秋云与她是什么都愿意说的,“我看殿下似乎兴致不高,可殿下不说,我体会不到殿下的心思,也没有好的办法。真没用……”
“殿下,是不是读书读得烦了?”冬雨性格跳脱些,想得也都是旁人说得不敢说的。
“胡说八道,他们都说殿下有一份书生静气,以后说不定也会成为大学问家。”
“啊……那殿下好厉害。”
……
……
“臣,杨廷和叩见殿下。”
朱厚照还是坐在窗前,侧风吹着他的脸,有些微冷,但很享受。他一身华服,整理得没有任何褶皱,腰间是玉带,脚上是绣着精美图案的靴。
世间的贵人,大抵如此。
杨廷和,
说起来马上也四十岁的年龄了。
“因为先前的事,叫你受了点委屈……”皇太子说的虽然轻缓,但听在杨廷和的耳朵里也觉得很有力量。
尤其是感受近来遭遇,鼻间竟有丝丝微酸。
“殿下,言重了。为人臣,替主分忧乃分内之事。殿下也不必格外施恩,臣恐无福消受。”
“我不是要施恩……”
杨廷和:“……”
“昨日,我已向父皇奏请,将你调离东宫,转任地方。想来,不日便会有旨意。”
他想了很多种开口的方式,
还是觉得直来直去的好些。
绕太多弯子反而显得不够诚意。
杨廷和也思维混乱了,刚刚他还有些感动呢。
而且上次殿下在李旻面前力保自己,本以为会是好的结果……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但君为臣纲,上面是什么旨意,他就要怎么做。
“臣愿为殿下驱策。”他的头埋得更深了,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低谷到了,那就要接受。
遭遇再差,也要活着啊。
朱厚照就是知道他会这样才特意将他召来做一番嘱咐。
“圣人之书,你读得很好。不过自你高中进士,应该还未治理过一县吧?”
“殿下所言甚是。”
“大明这么大,两京十三布政司下不知有多少府、县。你若自认不凡,可愿到地方实践实践?”
杨廷和渐渐听出了殿下的话,似乎是有些深意?
“请殿下示下。”
“我会的。这几日你们教了我一个词,叫一心为民。”朱厚照扭过头去看向窗外悠悠的说:“我刚刚说让你转任地方,你心中定然有一种情绪,是欢喜或是悲伤都有可能。不管是怎样,你杨廷和首先想到的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还是离开东宫,远离了太子,以后会致你仕途不顺?这答案在你心中,我不多问。”
杨廷和心中震颤,
殿下竟有这样发人省醒的话语。
“殿下之言,振聋发聩!”
“此外,常在京中,地方如何,底层百姓如何,全凭他人一张嘴,自己都没亲眼看过,而在翰林院也好,东宫也罢,苦熬了多年所得来的是什么?不过一本政治履历,但于治理一县一府的经验却没有分半增长,哪怕口若悬河,也不过是书上看来的前人之谈,最终沦为我大明朝的赵括。这一进一退,看得出人的真品格。但放眼望去,你杨廷和自己说,身旁是愿意去地方的同僚多,还是削着脑袋想挤进詹事府的同僚多?!”
这背后分明是两种价值观。
当然,所有人嘴上说的都是为国为民。
杨廷和拳头握紧,至此刻,他已经知晓,当朝太子那是百年难得一出的英主!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若是得遇明主,那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就这么一瞬间,杨廷和心中定了决心。
“殿下!臣愿外放为官,为朝廷治理一城百姓!”
朱厚照心中也有几分宽慰,
不管是强压,还是道理说通,总之他就要杨廷和这句话。
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不然太子的话,皇帝的旨意那不就是个屁?
“今日这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出去不要多说。旁人闲言碎语随他去,你只需谨记我同你说的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也是你们说的,所以我让你去看看你们常常挂在嘴上的百姓,做点真的有利于百姓的实事。至于在这里……你把我的言行记录得再准确,百姓的米缸也多不出一粒米。”
“殿下此番语重心长,微臣铭感五内。不论是何职位,臣定不叫殿下失望。”
“嗯,那你还有什么要求?”
“没有了,殿下若有什么要求,尽可吩咐微臣。”
朱厚照停顿了一会儿,好好想了想。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年头是没有电话的,一旦放出去那就是很久联系不到,有些话还是说趁着人在的时候说。
只不过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句话。
“你要记住,你是东宫出去的。不论到哪儿,不要丢我的人。”
这哪里是要求,分明是一句奖赏。
从此后,他杨廷和就可以跟着太子混了,在本朝,太子登基没有任何意外,只是时间问题。
“臣,谢殿下厚爱、栽培!离京之后,必日日谨记殿下之言,将圣人之学落在实处!”
出殿后的杨廷和依旧心潮激荡,
他想过无数种太子会和他说的话,最想不到的是这种。
太子殿下既能对宫女仁厚,那就能对天下百姓仁厚。
此番派他出京,既不是贬黜流放,也不是不喜厌弃,这是对他的莫大期望。
于是烈日当空,杨廷和自己对着东宫作揖遥拜起来。
第24章 出宫
“来人!”
朱厚照在窗前思索了半天,最后还是一拍桌子下定决心。
刘瑾是伤了屁股回去养伤了,近来都是张永在他身边伺候。
张永素净面容,肩宽腿长,他是会些拳脚的,可惜挨了一刀。
“殿下!”
朱厚照勾了勾手,把人招呼到自己身前,然后脑袋前倾小声的说:“想个法子,带我出宫去溜达溜达?”
“啊?”张永瞪大了眼睛,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殿下千金之躯,岂能轻易涉险?宫外的情况奴婢掌握不好,万一出了岔子,我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尤其想到上一次秋云只是碰了一下皇太子,
那皇后如何?
若不是太子殿下仁厚,小命就没了。
今儿他敢把太子带出宫,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过朱厚照是想了很久的,
他虽然不是闹腾的性格,但天天关在这紫禁城里,也实在是腻烦。
要不是因为赶上几拨疫情,成为几次密接,有了些一个人隔离的经验,他更加受不了这样。
至于说后果,
大概是会引起一些非议,皇帝皇后那边不会拿他如何的,难道废了他重新练一个号?
再说了,那还不一定被发现呢。
万一神不知鬼不觉的呢?
所以朱厚照是决心已下,有些无赖的说道:“你甭摇头了,今儿你就是脑袋摇掉了,我该出宫就是要出宫。你要是害怕,我也不勉强,你就留在宫里吧。”
这话说得张永脸垮得都要哭了,
他当然不敢任由殿下一个人跑出去。
“殿下,”张永急得团团转,“您就饶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吧。你想想娘娘那边,别说磕了碰了,就是出去有人出言不逊,那都得出人命。”
“少啰嗦,你办还是不办?!”朱厚照一挥手,说来说去都是千金之躯那一套,他也不想听了。
张永的脑袋瓜飞速转动,
“那……那要不想个法子?关键是殿下您这身材,宫里也没那么大的衣服啊?”
总不能穿着太子服出去。
“去民间找一个。快去!”
朱厚照几乎是撵着他赶紧去办。
一个时辰后。
太子躲在屋里把衣服换好,这是一套靛蓝色的长袍。
领口和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
腰间则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
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衬托着头发黑亮顺滑,如同绸缎。
小孩子肌肤嫩滑,他又常年养在宫中,打眼看去,怎么也算是个贵公子。
朱厚照对此很满意,
他以前去旅游时候会穿一下汉服,但那会儿人胖,感觉上是怎么也没现在好的。
“走吧。”
张永没办法,临行前跪了下来:“殿下,虽说殿下您不许我派人跟随,以免扫兴。但奴婢觉得不扫兴是重要,但殿下安危更为重要。所以无论如何请殿下答应奴婢,哪怕是暗中派些人。”
“你已经扫兴了!”朱厚照无奈,说完自己抬脚往外。
“奴婢也是为了殿下……”张永边跑边跟上。
……
……
明代的京城,有朝前市、灯市、内市、穷汉市、城隍庙市等规模较大的市场。
其中只有朝前市每日都开,大致南起正阳桥牌楼,北至大明门,是人气旺盛、贸易繁荣的一段街区。
朱厚照虽然穿越了一月有余,但还是头一回出紫禁城。
一出宫门转入民间闹市,忽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仿佛一切都真实了,不是每天面对千篇一律的红墙,以及一群不敢有什么表情、情感的太监宫女。
而是这人间百态。
站在街道中央,哪怕只是看着两边排列的各色店铺,听着喧闹炒杂的市井之声……都觉得别有一番趣味。
视野之中,有官员骑马从小巷转出,有西域人赶着几峰骆驼,有小商小贩正在呐喊叫卖……
“长着点儿眼睛!”张永护着朱厚照,他很紧张,看到一个汉子脸色红晕,应该是喝了酒,晃晃悠悠的。
太子不搭理这些,欣然抬步往前出发,“走,陪我逛逛。”
弘治年间的朝局稳定,街市也是比较繁荣的。而且南来北往的人多。
朱厚照骤然出宫,些许有些难以自持,还好现在年纪还小,勾栏那样的地方去不得,
不然那还真得是压抑之后的放纵了。
哪怕就是现在,他甚至都对古代这些制作糖人的手艺感起兴趣,要知道以往这只是他买来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卖糖人的小贩戴着灰色的帽子,身上的御寒衣物有些薄了,但赔笑吆喝不在话下,“小公子,您看看,随便挑随便选。”
张永靠上前来,附耳低声言语,“公子,吃还是算了。若想吃这些,回家去小的一定给你找来。现在在外面……”
“你怎么那么扫兴,吃点这个怎么了?”他其实是想尝尝五百年前的味道,干脆的说道:“付钱。”
这和他以前逛街的感觉完全不同,至少付钱是铜板,不是人民币嘛。
朱厚照笑呵呵的接过来,舔了一口,“咦,好凉。”
他们不远处,还跟着一个像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大概是看朱厚照吃得满脸开心,小孩子嘛,也叫唤起来,“娘,采儿也想吃冰糖人。”
小姑娘虽然长得精致,但衣着并不华丽,她的娘亲拉着她的小手低着头,没有应孩子的话。
这也是现代所不会见到的,那会儿,大人都害怕孩子吃多了坏牙齿。
朱厚照到底还是长得红旗下,虽然身份是贵族,但对平民也充满着同理心,他回头去小摊上又拿了一个,“老张,再付一个钱!”
张永一愣,老张是什么叫法。
小摊的老板心领神会:“公子真是个仁厚人。”
朱厚照不理他的奉承话,拿了就走。
其实他个头和小姑娘也差不多,伸手递了过去,“给你吧。”
采儿怕生,虽然想吃,但还是躲到了娘亲的身后。
朱厚照抬头对着家长说:“这位夫人,不必害怕。”
张永也过来劝:“这是我家公子的善心。”
“多谢贵人。”妇人有些受惊了,
“不客气。来,小姑娘,拿着吃吧,但有些凉哦。”
小姑娘盯着多看了两眼,随后伸手接了过去。
朱厚照这一身打扮,实在是干净又‘昂贵’,关键是能这样对她,这样的话,刻在脑海中的印象又怎能不深刻?
“糖人哥哥,采儿能不能知道你叫什么?”
小女孩大眼睛双眼皮,嘴巴小而红润,这是孩子的天真无邪。
才不像他,玩心眼玩得混迹皇宫的老太监都瑟瑟发抖。
“我姓陆,叫陆……”
他话还没说完,
忽然冲过来一个穿着灰黄布衫的小少年,少年大约十几岁的样子,稚嫩但有些严肃。
“二采,你怎么在吃糖人?”小少年有些恼怒,扶上了边上的妇人,说道:“娘亲生病,抓药的钱都舍不得。你还要吃这个东西?”
“兄弟……喔,我意思是小少年,你不必急,这糖人都是我买的。”
布衫少年有些戒备恐惧的看了他一眼,
看到了他穿的衣服,看到了他身后还有侍从,
少年眼中有自卑有不甘,大概还有些恼火,把妹妹往前一拎,搞小姑娘脑袋往衣服里一缩,整个人被揪住一样。
“快回家,不要吃了人家一个糖人,都忘了自己姓唐!”
张永看了觉得来气,“哎,这个人,怎么不识抬举……”
“算啦,那是一个男孩的自尊心。”朱厚照摆摆手阻止了他,心中则想到另外一件事,问道:“百姓,是不是大多缺医少药?”
张永本不想说这些的,但事实如此,他也只能点头。
明白了,这在现代就叫医疗资源不足。
恰在此时,街角卖草帽的摊子忽然被撞翻落了一地,引起一阵哄闹。张永警惕性的撇了一眼,心中一咯噔,
赶紧三步并两步追上继续往前走的太子,“殿下,那边有人,似乎认出来了。估计……会有麻烦。”
御史有活儿干了。
朱厚照继续兴致勃勃的游玩,不在意的说:“没事。本来我这次回去也打算给咱们动辄高谈阔论,忧国忧民的文臣们找点乐子。”
第25章 玲珑酒楼
人类的本质还是吃,宫外人声鼎沸,热热闹闹,但其实逛着逛着能叫人坐下的也还是酒楼。
除此外,勾栏那种地方现在他是去不了。
“玲珑酒楼。”朱厚照现在渐渐习惯于繁体字了,他抬步往里一迈。
掌柜的是个细眼八字胡的矮个头男人,他是比一般的矮还要矮,大约一米五都没有的那种。
朱厚照穿着不凡,他自是小心伺候。
搭话头也只敢找张永。
“掌柜的,二楼雅间,上些好菜。”
“哎,是是是。”掌柜用余光瞄了一眼还是小孩子的朱厚照,只能看到直直后背和飘动的黑发。
听到张永声音时心里也是一动:面白无须,公鸭嗓音——宫里的人!
伺候的主人又是七八岁的模样,虽然不敢往那边想,但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二柱子!你手脚最是麻利,二楼的贵客你随我伺候!”
朱厚照在二楼靠着栏杆坐下,下面是人来人往的街市,他是怡然自得,
但张永心始终不安,
“公子……要不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不要再废话了。”朱厚照盯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才二十分钟就回去了?
“可是……可是那些大人们已经发现了,估摸着皇……”
“诶?这是哪儿?不要乱讲!还有,你这个哭丧脸我不乐意看,要是再这样就先到一边去。”朱厚照杯子‘嘭’的一声落在桌子上,有些发怒。
这样,张永大气儿都不敢出了。
朱厚照说道:“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左右逃不过御史的奏本。难道现在回去了,那些人就不呱噪了?”
虽然有些道理,但这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
张永也不敢反驳。
“而且,这些人既然发现了本宫(公)……子,怎么没一个人过来拜见?都忙着回去写奏本是吧?你回头也去查查,今儿都是谁碰见了我。”
本朝的太监是绕着文官走的,天然有些怕。
这其实都看皇上的态度,
太监是皇上的挂件,皇上都被欺负他们自然也就没什么搞头。
“是。公子的话,奴……”
“嘘。”朱厚照食指竖在嘴边,然后又指了指楼梯,那边有声响。
数秒之后,掌柜的那张细眼八字胡的脸又出现了,
“今日玲珑酒楼有贵客降临,真是蓬荜生辉,这位大人,”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朱厚照够不上话,就对着张永说,“小店有几样镇店之菜,不知可否呈献给贵人一品?”
“献就不必了。端上来,我们照付钱即可。”
掌柜的谄媚笑说:“金银钱财小人哪里敢提?二柱子,快上菜!”
朱厚照没有听他们这些客套的废话,只是打眼瞧了一下上来的菜品,
有一道红烧肉,咕咚咕咚还冒烟,滚烫的汤汁、晶莹的肉皮看着的确美味,
还有一道虾仁炒鸡蛋,虾仁挑洗的极为干净,肉质滑嫩,鸡蛋金黄而饱满。
其余的如菠菜蘑菇、香汤炖鸡,也都色香味俱全。
看来是个会使眼色的聪明人,看他其貌不扬,大概也是靠着这点才把日子过下去。
“掌柜的。”
“小人在。”
“家中可有儿女?”
“小人有三个女儿,四个儿子。”
朱厚照差点没喷出来,还真是短小就是精华,这也太能生了,
“他们都以什么为生?”
掌柜的答道:“大女儿、二女儿都已嫁为他人妇,小女儿还小,四个儿子都已拜了授业之师,每日苦读圣学。”
“四个儿子都读书啊?”
掌柜的嘿嘿一笑,“不读书,岂不是和小人一样代代是个商人吗?不怕贵人笑话,我宋家自我爷爷起,就盼望着能出个读书种子。”
“那你四个儿子现在都是什么功名?”
“大儿子已经考取了童生了,另外三个还需努力。”
这话听了朱厚照只能摇头,
后人们听到的都是杨廷和这样十九岁中进士的,哪怕不是少年登科,留下姓名的也大多是进士。
但这年头考个进士比考清华北大还难,
没考上的人真是不知凡几。
“还是你家资丰厚,不然如何供养得起?”
“小人也是咬着牙供着,毕竟读书是正道,除非实在读不起,否则小人断不会叫他们走我这条路。小人年幼时就是没这个机会。”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正是贵人说的这个理儿。”
“那就祝他们早日高中。”
“哎!谢谢贵人吉言!”
这对话下来倒是和和气气,开开心心。
但朱厚照的心里却没那么开心。
所有人都死卷这条路,读书又是很费钱的,好不容易考上了,那可不得捞些银子回本么?
就像当年王阳明和他老师的对话,
读书是为了什么?王阳明说成圣人,老师觉得很扯淡,成什么圣人?读书是为了科举,
那科举呢?自然是为了做官,做官呢?做官是为了成为人上人,就像这位掌柜一样,摆脱成为社会底层的现实。
可笑的是,
至少90%都是这个目的的人,一旦中了科举,进了这个圈子,却又都是说自己是为国为民、为朝廷、为江山社稷了。
“公子,你怎么了?”
朱厚照说道:“让一个人死容易,让一个人变,却很难啊。”
‘医疗资源’不足,没有一个大臣提出来要怎么解决,或者说在他们看来这也不是问题,社会本就是这样运行,如果总有无钱医治、无米下炊的人间惨剧,那就是当权者无道。
然而社会的总财富就这么多,当权者有道,又能如何?
朱厚照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那就是其实弘治皇帝已经很听大臣的话了,如果他接手之后继续按照儒家这个路子走下去,无非就是弘治第二。
不解决问题。
正在他思考时候,
酒楼的门前街道忽然有些骚乱,有几声尖叫声惹得众人注意,
张永立马很警觉
“怎么了?”朱厚照问。
“应该……像是某家子弟,横行街头,欺男霸女。”
又是这一套。
朱厚照是听过很多,还没见过,所以也搬了凳子到栏杆边上站在上面朝下看去。
果真是一公子哥,带着许多青衣随从,把两个姑娘团团围住,小姑娘看着寒酸,不过只个是摆豆腐摊的操劳之人罢了,却还要面对这些。
然而今日主角不是朱厚照,
这下面有一个背着棍子的精壮青年,站在高处可以看他挤过人群挡在那纨绔公子哥之前,
“哟呵,还有想英雄救美的?!你就一个人还想上天不成?”
“人在做天在看!公理自在人心,你以为我是一人,殊不知老天爷也在看你!”
正要打起来的时候,有东厂的番子穿过人群溜上了酒楼二层。
他朝着太子的背影跪下:“陛下有旨,请殿下速速回宫。”
朱厚照搓了一下手指,看来是有人已告了状。
“不看了,回去会会他们。”
临走时还挑了块虾仁放到嘴里。
“殿下,那这边……”
身影已下了楼梯,声音却从下面传上来,“这种小事还要问我?你不知道怎么办?”
张永受了鼓舞,欣喜应下,“是!”
第26章 激辨
皇帝虽然有君威,但我们现代人都知道,皇帝其实也就是个人。
是个人就会恐惧、害羞、窘迫……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些人会天生的就怕了那些臣子,因为臣子都是大风大浪经历过来的非一般的人,尤其一些老臣,那都几十岁的人了,早就是老狐狸一只。
相比之下,皇帝、太子并没有这样的磨练。
像是万历皇帝,从小就怕张居正。正德皇帝也被文臣们气势汹汹的劲头给吓到过。
但现在的朱厚照不怕这些人,
一则他本身已有社会阅历,不要说对骂两句,就是动手那也不带怂的,
二则他很清楚,本朝绝不会有废太子这样的事。
皇帝更加不会对他怎么样。
当然,伺候太子的下人们不会这么想,
太子偷偷溜出皇宫被发现,守宫门的太监、带着太子出宫的太监都可能被连累,
秋云急得要死,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后来有个小宦官跑过来说,“秋云姑娘,殿下回宫了!”
“在哪儿?”
“在去乾清宫的路上了。”
秋云放下手里的活儿,裙子一提便跑了出去。
这一跑不要紧,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自己因为躲雨走快了些撞到太子……
于是诸多情绪涌上心头,牙齿也咬上了嘴唇。
不过可惜的是,她没有赶上。
跑到乾清宫前的广场入口时,只能远远的看着穿着靛蓝色袍子的背影,那身影很小,却一步步不慌不忙的爬上了几十阶的洁白阶梯。
殿前都是有人把守的,她只能藏在墙角这样偷偷看一下,
看着皇太子的身影逐渐消失于视野。
“儿臣,叩见父皇!”朱厚照行了个跪拜之礼。
今日这乾清宫皇帝皇后都在,
还有个眉毛很长的富态老人,他似乎体毛发达,鬓毛和胡子连成一体,法令纹也极深。
除此外,还有三四个稍微年轻些的官员。
只有一个朱厚照认识,便是詹事府少詹事王鏊。
皇帝看到儿子,先是从御座上微微撑起身体想细看他有没有事,
皇后的表情亦很焦急,“照儿,你没事吧?”
朱厚照来的路上已经想到了父母亲会是这样的心情,索性头抬得高些,“母后看仔细些,儿臣没事。”
确认了这一点,弘治皇帝心舒缓一些,
再瞄了一眼两侧脸色不佳的大臣,也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氛围。
于是语气‘不善’的质问,“胡闹!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这成何体统?!”
皇帝这话,先提衣服着装,不提偷溜出宫,敏感的大臣一下子就逮住这份护短心思,
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这套?
于是长眉毛老人家还不等朱厚照回话,直接就出列打断,还一本正经的跪下,显得极为严肃,
“陛下!臣于昨日抵京,一路听闻太子殿下忠孝、仁厚之美名,心中不甚欢喜感慨,却不想今日便听闻太子尊驾探访街头酒楼之地。想来太子殿下明理懂事,断不会随意妄为至此。或是有东宫宦官刘瑾、张永等携民间野趣进奏,置太子千金之躯于轻忽之地。且太子之贵,异于常人,民间百姓礼数不通,若轻佻议论,恐伤太子圣德!臣请陛下旨意,于这样的小人,要先杀而后快!”
朱厚照若真是小孩子,不免会害怕,毕竟是一群大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一张嘴还要杀人。
但他反而有些恼怒,
皇帝问自己话,这个人竟然气势汹汹的插话,这是弘治脾气太好,给他们欺负惯了!
弘治果然对这样的‘不尊重’不在意,还在和朱厚照介绍说:“照儿,这是詹事府詹事吴宽,弘治八年他回乡守孝,如今刚刚返京。吴爱卿诗、书俱佳,以后你要好好请教。还有,今日出宫之事实在是胆大妄为,你怎可这样以身犯险?!”
皇帝还是在和稀泥,算是没有接吴宽的话。
王鏊一看这样的形势,也跟随劝谏,“陛下!吴詹事所言极是,若轻易饶过刘瑾、张永等人……”
“吴詹事,王詹事,”朱厚照也故意插话,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出宫之事是我执意所为。你们说的刘瑾,他犯了错,叫我打了板子如今正在养伤,张永则劝谏过,只不过我没有听而已。”
皇太子一席话,叫暖阁里的君臣全都愣了一下,
阅尽史书,几乎很难找到主上主动替下属揽责任的,
古代皇权的那种氛围里,皇上天然就是没有错的,要不说罪己诏一下说明事情很严重呢?
太子也可类比。
哪怕确实自己犯了错,也会往下属身上推,自己领一个管教不严的名头做个意思账。
但朱厚照却主动往自己身上揽,
“皇儿……”说实话弘治皇帝都没这样的勇气,他有些许紧张,想继续和稀泥:“皇儿不可胡说,你的品性,几位先生都是极为清楚的。”
“父皇!”朱厚照抬手作揖,“儿臣此次出宫遇上了两桩事。一则是穷苦人家的缺医少药,一则是纨绔公子的欺男霸女!既然有人撞见了儿臣,也自然撞见了这两桩事。不知心中可有感触?是否有一人做出为善良和正义伸张之举?”
这话又是出乎意料。
不仅不避谈出宫的错事,竟然还主动说起了遭遇?
王鏊则在心中微叹,太子还是他心中的那个太子,虽然出宫之举有些出格,但善良、仁厚是没变的。
不过吴宽大概是和朱厚照接触的少,
老实说,原本就不在意那两桩事的人,听到犯了错的太子这时候提及,大概率会觉得那是找借口。
就好像你自己不信为人民服务,别人当着你的面拿这个当理由,你也会嗤之以鼻。
于是吴宽正色凛然的反驳,“太子此言差矣。便是我等未来得及见义勇为,那也是无奈之举。纠正小民之过是小善,劝谏殿下之行乃是大忠!其中轻重缓急,根本无法相比。”
朱厚照火气也来了,“今日我亲眼看到有两个卖豆腐的女子被一纨绔当街非礼,名节于女子重于性命,这怎么就是“小”了?!”
“汉成帝刘骜微服私访召赵飞燕入宫,废皇后、乱朝政,民不聊生,殿下说此恶是否大于未来得及救一位无药之民?宋徽宗微服私访寻了李师师,之后靖康之耻,神州陆沉,殿下说此恶是否大于纨绔的欺男霸女?”
吴宽到底博学之士,他一下子和你扯起这些典故,还真是头头是道。毕竟‘历史的教训’是无法否认的。
好在朱厚照也不是吃素的,他马上回道:“百姓行将病死你视而不见。女子名节受辱你充耳不闻。这是哪一家的圣贤书教你这样的道理?!照你所言,本宫今日若不出宫,这两桩事成了彻底的悲剧,在你吴宽的心中反倒成了好事?!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吴宽面色一板,“殿下日日修习圣贤学问自然就是皇上的好事,大明的好事,百姓的好事!再者说,天下的不义事靠殿下一人管得过来吗?”
朱厚照眼睛一亮,“不是你吴宽刚刚说的,这些是小善你们不管?你们这些臣子不管,也不让我管,那自然处处是不义事,自然是管不过来!现在你竟又回过头质问我我是否管得过来?真是可笑至极!傲慢至极!”
说到此处,他更加激动,“吴宽!你不要欺负我是个孩子,不比你饱学之士的口舌之利!本宫就不明白了,怎么一家三口的幸福、两名女子的名节在你吴宽这里就这么不值钱,你的仁厚贤德都学到哪里去了!”
“张永!”朱厚照大声喊道。
“奴婢在!”
“从明日起,你找几个东厂番子,给我盯住吴家的女眷,我倒要看看,这事儿在吴大人这里到底是大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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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这么少的字数把大家炸过来,感谢大家的支持~
尤其是有些很熟悉的id,毕竟几年了一看就知道。
其实最早的最早,入行的时候就想写历史的,写都市完全是意外。现在终于开了这本书,确实感觉和都市不同,写起来觉得更有意思一些。
当然,转了分类对于作者来说考验很大,虽然是有意思了,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写的如何,会不会扑街,原来写都市我大致心里是有个数的,现在心情很是忐忑。起点的规则还改了,什么1轮2轮的推荐,完全搞不明白,现在似乎很看一本书的追读,所以数据方面拜托拜托大家。
原先虎牙还很不同意开这本书,觉得朱厚照没什么写头(那天我跟她对线了四五个小时),所以很希望扑得轻一些。
【感谢幻羽金主爸爸的打赏。感谢胸巨聚人心、王庆之等书友的打赏,感谢各位投得月票和推荐票!】
第27章 再辩!
吴宽字原博,生于宣德十年,至今日已经是63岁的老人了,他是弘治皇帝当太子时的老师,是修过《宪宗实录》的重臣。
说起评价,无非就是少时爱读书,行履高洁,志操纯正这一类传统的儒学大臣该有的特点。
当然,也算是个有才的。
弘治八年,皇帝想让他升任吏部右侍郎,不巧他母亲去世,即便如此,皇帝虚位以待,直至他守孝归来,可见皇帝对他的重视。
也由此,才敢在皇帝面前争上两句。
乾清宫的暖阁里,皇太子的话吓呆了众人,老实讲,最后那个法子太过缺德,不像一个太子应该说出的话,倒像流氓。
所以弘治听了脸上也挂不住。
“照儿!不可无礼!”
朱厚照不是无脑的性格,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该缓缓。
譬如皇帝只要开口,他就会低个头,所以憋过头去,不再多嘴,做出像是受了窝囊气一样的表情。
倒是吴宽这边,
那真是气得脸色惨白,身形都忍不住晃了晃,好在边上的王鏊上前扶了扶他,提醒道:“吴大人,这是君前。况且殿下年幼,童言无忌。”
是啊,这是君前,
皇太子撒了泼,就算把你气炸了,你也不能说什么‘你这竖子’之类没脑子的话,
这种智商就不要来和太子争了。
至于动手打那就想都不要想。
想好好活着,就老老实实的讲道理。太子讲道理最好,太子不讲道理你也只能讲道理。否则你这个博学大儒的身份往哪里摆?
于是乎吴宽也只能一口怒气往肚子里死憋,憋得他脸色涨红,眼睛圆而鼓,
忽然之间又一撩袍子跪了下来,磕头磕得嗙嗙响,
朱厚照心里嘀咕:要来辞官那一套?
“陛下!”这一句话应该含了他不少压住的情绪,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左传》有云:爱子教之义方,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太子殿下今日与臣激辨,是以分不清何为天下之大,何为社稷之重!臣身为詹事府詹事,难辞其咎!此,臣之过也!”
这话说下去就是要辞官了,弘治皇帝因为人比较好,较少会弄到这个程度,但是有的时候文官要辞官不全看他,被御史喷两句也是要辞的,所以皇帝大约知道这个节奏,
此时就已经像了。
眼看事情即将闹大,弘治终于拿出一点父亲的威严派头,“太子,你跪下!”
朱厚照心想跪下就跪下,反正叫他认错是不可能的。
“吴先生,太子年幼,又缺乏管教,以致今天这样的局面。但你放心,刚刚那话做不得数。太子,”
“儿臣在。”
“东宫的宦官你要严加管教,不可让他们去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吴先生为国操劳,是正直忠心的臣子,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
“往后也不可以身犯险,随意出宫,否则朕定罚不饶!”
朱厚照翻了翻眼皮子,你要是能舍得罚我,你就不是弘治。
“陛下!”吴宽还是胸腔憋堵得难受,微服私访是多大的事啊,怎么到最后就这么一句警告便了事?
太子呢,出言狂悖,也不过是轻斥一声。
想到这里,吴宽不管是胸中的情绪,还是理性上的认为为了‘教好太子’,都让他难以就此了结此事。
不然的话,像这样的事儿就这么轻轻揭过,那太子下次不知道又干出什么来呢!
皇帝过分宠溺儿子,对大明朝都是一种不负责任,而他身为臣子,正是要进言劝谏!
“陛下!汉成帝、宋徽宗之例不可不察!臣请陛下旨意,严惩张永,以儆效尤!”
虽然朱厚照先前已解释过,不是张永的错。
但他是太子,吴宽不好说把太子如何如何,只能通过惩罚他身边的人,这样以后太子再有这样的想法,考虑到张永的悲惨结局,那么那些人也就不敢了。
最主要,张永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宦官,罚就罚了。
此事闹成今天这样,吴宽这样的重臣只是要求惩罚张永,其实也并不过分。
否则,太子微服出宫,这件事岂不是什么说法都没有?
弘治皇帝也被说服的差不多了,说到底,双方顶起牛来了,他两边都不舍得惩罚,这时候地位不高的人就很容易被波及。
这不是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决定的,而是权力格局决定的。
张永,就成了格局的牺牲品。
“儿臣觉得不妥!”朱厚照忽然大声说了这句。
只不过他这么一出声,暖阁里瞬间静得可怕,
太子这是……和吴宽杠上了。
这时候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照这样下去,今日必有大事发生。
从激烈到平静,从平静又要激烈……
“皇儿!”张皇后这时候也有些心慌了,本来么,惩罚一下张永拉倒了,那样她是不心疼的,“皇儿不可冲动,吴先生是谋国的老臣了!你……”
“母后!”朱厚照抬头举手作揖,然后不卑不亢的说道:“儿臣敬吴先生的谋国之言。不过刚入暖阁时,儿臣就已经说过,张永劝谏过儿臣,是儿臣压着他,他是一奴婢有何办法?这话既已明明白白的讲过,为何还要惩罚张永?!因此这一点儿臣不解!”
“此外,儿臣进学不久,但也被先生们教导过,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儿臣只要是太子一天,就断然不会发生‘有功尽归于上、有过皆诿于下’之事,因此这一节儿臣不愿!”
张永听太子的话,就如重鼓捶在他的心胸,
震撼莫名,感动莫名!
这是何等气象的人主才会展现出的风骨!
“殿下!请殿下不要再说了!奴婢谢殿下重恩!”张永这时候也待不住了,他眼眶里已有热泪,朝着皇帝大拜,“臣张永,为获殿下欢心,私下琢磨敬献宫外趣事,诱导殿下出宫野游,罪责深重,险酿大错!臣请陛下治奴婢之罪!”
“你闭嘴!你讲这样的谎话,是以为父皇和吴先生都是傻子吗?”朱厚照毫不留情的痛斥,随后继续说:“父皇与儿臣从祖宗手里把江山接了过来,自然就要守好。儿臣听先生们说过,民心不可违!儿臣还以为,守江山守得就是民心。何为民心?百姓切身之小事不闻不问,这样难道不会寒百姓的心?用百姓心寒换来的太子的圣德、儿臣宁可不要!”
“吴先生,咱们凭心而论,百姓是关心我是否出宫更多,还是关心自己的母亲是不是有药治病,自己的家人是不是受人欺负更多?你说这些都是小事,这不是在误导君主忽略民心吗?这样的事情多了,朝廷的威严、本宫的圣德难道就有了吗?!”
朱厚照砰砰的给皇帝磕了几个头,然后正色说道:“若是吴先生和众位大臣坚决认为本宫品行不端、知错不改,那儿臣请父皇于宗室之中另择贤能,立为太子!总之,儿臣就是要以百姓的小事为大事!”
皇太子一口一个民心,到最后倒把吴宽说成是把百姓之事不当回事的人了,实际上这是一种以偏概全。
但谁让这些人动辄就是历史教训、国家大义来压人,你说大,我说小,你说小不是小,我就拿民心二字压死你!
至于拿什么辞职来逼迫皇帝,朱厚照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受,你能辞,我也能辞!
看你怎么办!
第28章 落定
弘治一朝对朱厚照来说有一个最大的事实和便利之处,就是这帮人在太子的人选上压根没得选!
这也是他躺平不想演戏装个孩子的缘由,毕竟真要演下去那至少得七八年,不说演不演得下去,即便演下去,那么老长的时间,人怕是要精神分裂了。
随他去吧。太子智多如妖怎么了?哪怕就是个智力残缺,这帮人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所以皇太子最后都说到另选贤能,重立太子了,那可不是小事,也足见心中之委屈。
这话皇帝和皇后都听不得。
张皇后心疼得眉头都蹙得老紧,心中对吴宽也不免责怪起来。
说到底,我这个孩儿也就是七岁,你们这些老臣这样逼一个孩子干什么?
“皇上……”张皇后拉了拉皇帝的一角,
弘治皇帝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这个人是脾气好,但又不傻,不要说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就是生了一窝,太子又岂能轻言废立?
这时候他必须得控制一下,不然还得了,“照儿,刚刚那话是谁教你的?以后不许再有这般荒唐之语。你是朕唯一的儿子,朕去选谁啊?另外……吴先生,”
“老臣在。”
“太子之言虽然冲动了些,却也不无道理。你有教谕太子之责,讲道理,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要搞得咱们一屋子的人逮一个孩子的错处,这也不妥。刚刚皇后说你是老臣谋国,这其中轻重也要拿捏得准才是。”
皇帝意思是,太子的话也是有点道理的,你不要讲不通,就霸道的请旨罚这个罚那个,教育孩子,你先把他说服。
吴宽眼看自己逼得太子都要不干了,
心中也打起了鼓,小孩子,万一真闹起了脾气,你怎么办?
这些文臣弄到最后总是以辞职相要挟,朱厚照今天也来个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你有胆子就背上惹得太子请辞不受的罪名,
这在文臣的价值观体系里,也是不被接受的。
这样的话,岂不是你吴宽满意的才能是太子?吴宽不满意的就换?
哪怕太子把他出宫野游和为百姓伸张正义划了等号,其实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但吴宽接下去也不敢再说了。到时候弄得朝局不可收拾他也难以担待。
于是只能疲惫的叹息,“陛下,微臣明白,臣只怕担负不了教谕太子之责!”
“不,吴爱卿的品德能力朕是信得过的。今日,就这样吧。都不要再说了!”皇帝站起了身,以他独有的地位给这件事画上休止符。
“儿臣(微臣),遵旨。”
这之后,一众臣子也只得如霜打茄子般出了乾清宫。
王鏊今日他的话实在是不多,
实际上心中是被太子的话震撼,
小小年纪、还未读圣贤书的太子都知道守江山就是守民心,他们这些人每日里高谈阔论,但真的碰上了实实在在的事情,
抛开百姓之苦不谈、放着百姓之难不见竟也变得这么容易做到、还这么坦然有理了。
这其中究竟是哪边出了问题?
宫外,他和吴宽同乘一辆马车。
车轮吱吱呀呀,车里的两人却一时沉默。
“吴大人,其实……”王鏊有些不好开口,但他心中既敬重太子,也敬佩吴宽,
这两人为国为民之心其实一般无二,本不必如此的。
“济之,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王鏊想了想,还是要说。
“其实下官是想说,太子殿下并非是那样的人。”
吴宽听了这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鏊看他没阻止就继续说了下去,“下官与殿下接触过数次,殿下之忠孝、仁厚自太祖至今,难有出其右者,东宫里的人也说,太子殿下待下人极厚,从来不是动辄打骂的阴鸷之主。况且,太子年幼,喜怒由心,有些话是冲动了,吴大人这边不要往心里去。”
吴宽就很不能理解。
“若照济之这么说,殿下应该是持正讲理之人啊,怎么还会有今日这番表现?”
这王鏊也无法解释的完全清楚明白。
“……若是旁人,属下会说是因为犯错不认,强词夺理。但殿下今日为张永开脱之语,吴大人也听到了,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皆诿于下,遍翻史书能找到如此风骨的储君吗?有这样的担当、这样这样的魄力,吴大人难道会觉得殿下是想逃脱过错?”
吴宽是给气得脑子都堵住,
不过现在有王鏊这么一提醒,他也有些醒悟。
是的,逃脱过错的道理讲不通的。
王鏊接着说:“属下可以肯定,殿下将来必是一代圣君。自古圣君于百姓这点都是极为看重的。或许……或许就是因为殿下最初说的那句,我们这些人撞见了殿下野游,脑子里想得第一件事是上奏陛下,而不是踏平不平之事。殿下大概觉得我们这些人,圣贤书……白读了。”
这也就是今日所争的焦点。
吴宽笑得有些不屑,“济之可不要被几句诡辩绕得妄自菲薄起来,我何时说过百姓之事就是小事?我是说在今日这个事情之下,太子微服是更大的事,这何错之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那你不是没吵过太子嘛!
王鏊听出来吴大人心中还是不服。
这就让他很难办了。
关键一个是太子,一个是詹事府的詹事,正儿八经的清流出身,朝中重臣。
这以后接触不少,若是继续争下去,岂不是影响文臣在太子心中的观感?
而看今日太子对待宦官的态度,
张永以及张永之外的所有宦官都会把东宫当做自己的天,有这样一个为自己做主的太子,那刀山火海都下得。
这样一进一出,宦官日日迎合殿下的心思,文臣日日违逆殿下的意思,长此以往,唯恐生变。
这样想下去,王鏊也是也是心乱如麻。
要说今日这错,错就错在吴大人进京太急,于太子的品格全无了解。
东宫,可不是往日的东宫。
甚至于……照今日殿下的气魄,往后的东宫的权势只会比今日更重。
……
……
另外一边,朱厚照没能很快回东宫。
皇帝和皇后带走了他,带到了书房,连一般的太监都没让靠近。
他背着手,语气听着还是没完全放松下来。
“照儿,你和父皇如实说,为何你会有另选贤能,重立太子的念头?”
朱厚照脑子又开始动了起来,“大臣们讲述那些道理,无非是叫父皇责罚儿臣。可儿臣与父皇父子连心,知道父皇疼爱儿臣,儿臣也不愿父皇因为儿臣而为难,因而一时冲动,有此荒唐之语。请父皇勿伤勿怪。”
这样说来,弘治皇帝的心中又是无限的宽慰。
“照儿说的是,到最后还得是咱们父子相互体谅。父子连心、父子一体,皇儿书读得少,说的却都是本心之语。不过……刚刚那些话,以后万不可再说,储君事关国本,岂能轻言废立?朕,还以为是有心之人想掀起波澜。”
朱厚照一愣,
原来皇帝是有了政治敏感性,往‘有人想搞太子’那个方向去想了。难怪如此严肃紧张。
“父皇误会了。儿臣身边并没有这样的有心之人。”
“那便好。你这就回东宫去,往后不要随意出宫,宫外的情况复杂,你可知皇后和我有多担忧你的安慰?”
弘治皇帝说这话像板出个严父的脸,可他实在不是这块料。
“是,儿臣遵旨。”太子乖巧的说。
皇帝长出一口气,对他来说,这事也是突然。
而等到太子走远、离开,他歪着脑袋往外看了一眼确认之后,忽然激动兴奋起来,在屋子里迈着大步来回快走。
张皇后一开始有些懵,但很快也明白过来,皇帝这是高兴,“陛下,您没生气啊?”
老实说皇帝也是头一回看到太子今日这番表现,他心里是着实大惊!
明明之前还只听说是仁德、孝顺之类的。
“生什么气?”皇帝老脸都涨红了,最后压着声音但语气很是激烈,还满是骄傲,“瞧瞧,朕这个儿子生得!”
第29章 又是一局
如同当初在李旻面前力保杨廷和一样,
朱厚照也不会允许一些个文臣嘴巴张一张就动他身边的人。
否则,太子说的话好不好使都得问过吴大人。那还得了?
这是一种政治敏感性。
在不关键的地方,他是可以低头的,比如皇帝叫他跪下,或者叫他当面给吴宽道歉,这都是可以的,说两句‘我讲话过分了’这种没什么要紧。
但是处理张永,他是绝对要斗争到底。哪怕皇帝真的答应了,他也要全力力保。
什么样的领导最受下属拥戴他还在摸索中,
但什么样的领导最受下属讨厌他是切身体会的:便是有好处自己上,有坏处叫下属给他顶包的那种。
遇见一次就想捶一次。
而且这个坑跳下去就很难再出来,因为你干过一次,你怎么保证你不干第二次?
但反过来说,真的展现了这份担当,收获也是巨大的。
此事过后,太子在众人的形象就不一样。
张永选择跪在殿前也是自发的行为,没有人叫他去这么做。
朱厚照回到东宫的时候看到这一幕还觉得很奇怪。
甚至秋云等人也都专门在等他,眼神之中更加敬仰。
“张永,你这是来的哪一出?不是没有人罚你吗?”
张永深深叩头,“殿下,奴婢有所请,还请殿下答应奴婢。”
“这倒有趣了,你不来感谢我,怎么还跟我提要求了?”朱厚照倒没有恼火的意思,他自信张永会对他死心塌地,只是有些奇怪。
张永跪得直直的,脸上也全是肃穆认真:“殿下是尊贵之躯,至关重要。以后若再有如今日一般形势凶险的时候,奴婢恳请殿下不要替奴婢说话,有些事就该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去受着,不然什么都要殿下顶,那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用?”
“有你这一番话,总算没有辜负我的心思。”
“殿下!”张永看太子还是一副听了就算,压根没打算做的样子,不禁有些着急,“我张永也算是识了字的人,有些道理我是懂的。自古以来就没有主人替下人,只有下人为主人。否则尊卑何在?我这心里也实在难安!”
“起来吧,不要再跪着了。”
“殿下!”张永喊得更加大声,而且结结实实的脑袋砸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好,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朱厚照转过身来,“不过本宫做事自有本宫的道理。我要的人不是为我顶包的,是为我办事的。往后你只需记住忠心勤勉,实心办事,无需顾虑其他。当然,若是不按我的旨意办或是办砸了事,我一样会严惩不怠。”
“还有什么话要说?”朱厚照看他还是不动,催促了一声。
“没有了!殿下英明!”张永大声喊道。
“叫什么,我没聋。关门,进来!”
“是!”
这时候,秋云也赶紧端着茶跟进来。
朱厚照询问:“对了,刘瑾怎么样了?”
“刘公公应该好了大半,想来不久之后就该恢复了。”张永简单答道。
刘瑾这个人还是聪明的。
至于他这句话,其实也是一种政治话术,
对于这些做下人的,尤其是侍奉在身旁的人,在他们不在的时候,主人一句不提和提过哪怕一次都是不一样的。
不过他考虑的不是对刘瑾是打压过度这一层,他那个品性,不严一点就要上天了。
他考虑的是今天这码事,
在旁人看来张永在殿下心中的位置太高了。
等将来传到刘瑾的耳朵里,如果他朱厚照不提上这么一嘴,指不定那个心性狭窄的家伙就会因心里不平衡而起什么怨恨之心,到时候和张永恶性争斗也说不准。
“殿下,喝口水吧。”秋云在边上等了半天。
“唔,好的。今日和吴詹事,真是费了不少口舌。”
“奴婢们都听说了,殿下威武。”
再威武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人要向前看。
朱厚照在考虑李广,
“张永,”
“奴婢在,”
“这几日,你去和人说,我想置办一所医学宫,用来招收一些贫家子弟,教授医术。这样可以为那些人寻一些谋生的路子,与此同时大夫多了,百姓看病也更加方便。”
张永一愣,“殿下,奴婢……”
“你说。”
“百姓无法看病的症结其实不在大夫的数量,而在于他们本就无钱医病。”
“我知道。”
“那殿下……”张永不理解了。
“这是为了李广。”朱厚照摩挲着手指,在殿里一边踱步,一边缓缓讲述,“我出宫微服,说是有错其实是也是讲得通的,汉成帝、宋徽宗的例子不假。不过我坚持出宫,主要是放松心情,次要则是为了犯错。”
秋云安静的在旁边负责泡茶,她快要喜欢上这种听太子将一切考虑在内的感觉了。
“为了犯错?”张永皱起眉头。
“我那日不是说,让刘瑾跪着是有用处?这用处就是让李广看到,本宫可能会倒向文官。不过这之后,他似乎没有什么动作,也算是比较沉得住气的了。所以我故意做些出格的举动,这之后闹得大些也好,这都没关系,我自有办法叫父皇不会惩罚我。到此刻,若是他还想活命,就该知道要来求我。因为他见识了我这张能言善辩的嘴……”
朱厚照指了指自己,“所以我到父皇的面前说他好,文臣就杀不了他。说他不好,他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小命。而既然要求我,就要给他找一个理由。所以要你传播我想置办医学宫一事。这是一节,你先记住。”
张永听得心惊胆战!
他原以为太子出宫,就是想玩玩而已!
万没想到太子这背后的思量竟然如此之深!
每做一件事,除了表面的原因,必有第二层原因!
“此外,我在乾清宫把自己出宫微服和为百姓做事强行划了等号,这是瞒不住聪明人的。所以也是表明东宫以百姓之事为大事的心迹,这聪明人,不能都给吴宽争取了去。这是其二。”
太子转身,比了个‘二‘的剪刀手势。
“至于你说的,百姓无钱医病才是症结所在,这反而不用我们担心。”
张永又晕了,他觉得这明明才是最关键的啊,做不成的事儿您堂堂太子去费这个心?
“这为何不用担心?”
朱厚照心道,张永这个人呢,正气是多一些的,但在聪明或者说摸透人心这一点上,多少还是差了刘瑾一点。
若是刘瑾,他不必这样解释这么多的。
“因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养着那么多大臣,多的是各科的状元榜眼探花,现在一件利国利民的事要办好却遇上困难,他们不要想办法的?”
原来如此!
张永听完心服口服,这一二三想得如此条理清晰。
太子殿下,实实的一时英主之象!
当然,朱厚照考虑的其实还有第四层,那就是这事儿其实很难。但此刻倒也不急,先放上一枪再说,眼前么主要还是收拾掉李广。
与此同时,按照朱厚照的建议,皇帝关于杨廷和的旨意也下来了,由左春坊左中允一职调任山东青州府知府。
杨廷和家中接到圣旨的时候,他心情还好,他的家人懵了,
杨家怎么倒了这么个大霉?
第30章 杨廷和之践行
文官制度自秦汉以来到明朝的时候,其实已经相对比较完善了。
朝廷会讲究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就是说不要到自己的家乡去为官,杨廷和是四川人,安排在山东便是此道理。
同时,会讲究一点‘内外皆历’,就是京官也到地方去做一做,但是相对来说都是的各部部属堂官,他们多少有些为政经验,也熟悉大明的律法,适合往下派,培养培养。
然而在前途上,那是拍马也赶不上杨廷和这样的清流。
杨廷和不仅是清流,还是詹事府的官员,属于高级干部储备库,是那种太子每日能见到、皇帝细想能说出名字的终极大佬!
不必觉得惊讶,许多人历史读多了,觉得侍郎嘛,只是个二把手,算不上什么官儿,上朝的时候说话还得往后靠一靠。
然而实际生活中,普通人见个县高官都难,这在古代也就是七品官。
所以在乌央乌央熬不出头的官员群体里,杨廷和绝对妥妥的大佬,传说中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虽然说只有六品,但在明代品级低但位置好是常见现象。
至于知府这个官,大体上来讲,要么是中央六部属官外放,要么是同知(知府下一级)升任,再或者就是平调。
杨廷和这样的情况属实不多。
但朱厚照没办法,部属堂官他实在是不熟悉,他更愿意将自己看重的人放出去历练历练。
而且他要慢慢改变这种风气,以后朝廷重要的职位一定要有地方主政经验。
知府是正四品官,掌一府之政,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以教养百姓,权力不可说不大,是真正的百姓父母官。
这个官儿任务繁重、面临情况复杂,没有一定的能力只会念几句‘之乎者也’是当不好的。
所以一定要挑选适当的官员任职,对官员本身也是一种锻炼。
这个意图,他心中是有了,只是不说,先做,先以‘为民做实事’的名头去忽悠,
人性就是这样的,你要上来就大面积这么干,那谁也受不了。
你要慢慢的温水煮青蛙,那似乎又可以接受了,反正一个两个的也犯不着和太子顶牛,
之后再提拔官员时,故意选择那些有地方主政经验的重用,
诶?你猜这么着,大家又会掉转方向,觉得去地方为官好了。
所以说,这世间事啊,有时候也玄妙。
传旨的宦官走了之后,
杨府里头的刚刚十岁的杨慎还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有些不开心。
父亲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语,只是吩咐管家:“收拾东西,择日出发吧。”
“是,老爷。”
杨慎仰着脑袋看着父亲,他的头顶扎了一个土包,可可爱爱的,“父亲,咱们要去哪儿?”
“去青州。路上要花费许多天的时间,你去找几本书带着,为父正好教导你几日。”
不多时,
安静忙碌的杨府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
原本杨廷和都在屋里待着,但今日却怎么也坐不住,这是人生的重大关口了。
到过山顶的人可能会泰然处之,向上爬的则杂念太多。
于是在屋外这么一晃悠,正好瞧见张天瑞拎了一壶酒出现。
“文祥先生?!”杨廷和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张天瑞竟会上门。
“我想着同僚一场,怎么也要上门为介夫送行,应该不会觉得我过于唐突吧?”
杨廷和赶紧邀人进门,“文祥先生哪里的话。我这是离京,不是升任。这时候愿意上门,何来唐突之说?”
世态炎凉,冷暖自知。
他从太子府被撵走,这是弃用的表现。
自然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就是杨廷和自己也没想到,一向平淡交往的张天瑞会在这样的时刻出现。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的便是如此了。
“文祥先生身体好了?”
“基本好了,我准备明日去拜见殿下。”
说起殿下,杨廷和的心中是百般滋味。
张天瑞也是个知性之人,拎起酒壶就开始倒酒,“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介夫,这个时候就不要多想啦。文才如李太白也有失意之时。”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杨廷和默念着这句诗,随后一饮而尽,
接着盯着杯底说:“此次转任地方,我个人是没什么怨言的。只不过太子贤名日盛,古来罕见,心中实在是有些舍不得。以后文祥先生倒是可以日日领会。”
“我?”张天瑞笑得坦然,也有苦涩和无奈,因为太子不是很欣赏他,“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大约也提不动刀了。”
他说的是陆游的《金错刀行》: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原本说的是豪放之气,到他嘴里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杨廷和也能感觉到张天瑞心志已枯。
原本倒也没什么,但今日张天瑞愿意上门践行……按照君子以城交往的性格,有些话他也不吐不快了。
“文祥先生,觉得太子如何?”
“忠厚仁义、孝顺明理,将来或可成为昭皇帝(明仁宗)那样的仁德君主。”
杨廷和几杯酒下肚,胆子也大了起来。
“这是德。才呢?”
张天瑞不解,“才?介夫此言何意?”
杨廷和心中有一份感叹,缘由就是太子之才,“东宫出阁讲学疏,可见殿下把握朝政之微妙,与詹事府吴大人决意相争,可见殿下才思之敏捷。再有罚刘瑾时的狠决,护张永时的果敢,如此气吞山河之势,分明就是英主、圣君之气象!”
“听说……是听说了些,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皆诿于下。闻所未闻呐。”张天瑞摇着头说话,语气里满是赞叹。
话头对得上,杨廷和便更为起劲,“更为关键的是,殿下是教他什么,学什么。王鏊王大人,教了一句‘为人君,止于仁’,殿下便救下两名宫女,再教一句‘民心不可违’,殿下又坚持以百姓之事为大事。”
“孩子嘛,总归是教什么学什么。”
“是了!就是教什么学什么。”杨廷和一拍桌子,忽然起身作揖,“往后你身处东宫,还望辅殿下以正道,此后我大明亦必可重现仁宣盛景!咱们碰到这样一个明主,何须灰心丧气?所谓待时而动,介夫以为,如今正是你我等待的时机。”
说白了就是八个字:得遇明主,施展抱负!
张天瑞被说的心潮激荡,他其实是准备退休的人。
但现在似乎又有些意气风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
这样杨廷和心中也舒坦一些,
他自己要帮太子,还要找人一起帮太子,这就是忠了心的人会干出的事儿。
张天瑞一朝燃起希望,马上就关心正事,“对了介夫,听说太子殿下那日微服过后,得知民间百姓生病求治无门,正欲开办一座医学宫,到时,招贫家子弟入学,为他们谋得生路的同时也可增加大夫的数量。”
杨廷和自然是知道这事儿的,
“我也听说了。不过殿下应当知晓,百姓求治无门的关键在于贫穷,大夫数量再多又有何用?不过……这也就是殿下做得妙的地方了。”
“他应是知道多办一个医学宫只是治标不治本,因而以这种不正式的方式传递出想法,不留字、不落纸,实在办不成再说。与此同时也算是对吴大人批评的一种回应。不过……殿下不是那种只玩术、舍弃道的人,我相信殿下是真想做成此事,所以殿下在等。”
“等?等什么?”张天瑞眉头皱起来。
“等一个人想个好法子,既能全了殿下的心思,也能解决百姓之困,哪怕只是稍作缓解,也是大功一件!”
这话暗示十足,你张天瑞不是觉得自己在殿下心中没那么重要吗?
现在机会来了,可不要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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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读500,投资300.
什么意思==
竟然一半的人觉得我达不到后面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