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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归黄金年代全文阅读

作者:夜深     重归黄金年代txt下载     重归黄金年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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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头再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阳台窗的玻璃撒进来,有些暖洋洋的。

    靠近阳台的地方,一把有些年头的旧藤椅,宋援朝坐在椅中,在他的左手边,当成茶几的方木凳上摆着个保温杯,杯盖取下搁在一旁,杯中泡着发黄的浓茶正冒着股股热气,屋里头的电视机开着,断断续续传来新闻报道。

    这是坐落在沪海南部外环内的普通小区,这样的小区在这个国际大都市里比比皆是,大多都是八九十年代后期陆续建造的安置房,宋援朝所在的这套房子也是如此,当年市中心老房子拆迁后就得了两套房,一套出租一套自住,在这里一住就是将近三十年了。

    光阴一晃而过,搬来这里还是中年人的宋援朝眼下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退休多年的他无儿无女独自一个人生活。

    宋援朝年轻的时候曾结过婚,但这场勉强的婚姻只维系了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就以分手告终。

    离婚后,宋援朝也没有再成家的想法,一个人一直生活到现在。

    年纪大了,身子渐不如从前,尤其是去年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后,宋援朝的身体健康更是每况日下,再加上持续几年的疫情原因,宋援朝这一年出门的时间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坐着晒着太阳回忆往事。

    人生是短暂的,人生也有着许多无奈,许多往事仿佛闭眼就能触手可及,却又那么遥远。

    退休前宋援朝有写日记的习惯,在他的日记中记录了自己少年、青年、中年的各个时期的生活,几本厚厚的,早已经磨出毛边的日记本可以说代表了宋援朝的一生。

    在年轻时,宋援朝也曾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也有着自己暗恋爱慕的女孩,同样对未来有着美好梦寐……。

    但这一切都如烟消云散,生活最终留给宋援朝的只是一地鸡毛和深深的无奈,现在的他已渐渐走到了岁月最后一段,那些遗憾也不可能再有挽回的机会。

    慢慢站起身,宋援朝起身来到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相册。

    翻开相册,里面都是些老照片,照片中的宋援朝是那么年轻,笑的是那么灿烂。

    微微颤抖枯燥的手指在一张张已经发黄的照片上抚摸而过,这不是触摸照片,而是在触摸自己消逝的青春记忆,不知过了多久,宋援朝黯然长叹一声合上相册……。

    当他正要把相册放回原位的时候,突然间感觉胸口阵阵剧痛,仿佛一双无形的手一下子遏住了自己的心脏。

    闷哼一声,宋援朝脸色惨白,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水,手中的相册握不住直接掉落在地,他努力想要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急救药,可掏了几下不听使唤的双手怎么都拿不出来。

    扑通一声闷响,宋援朝整个人无力倒在了地上,此时全身的麻痹已取代了刚才的剧痛,他的意识开始恍惚消散,在他最后陷入黑暗之时,目光停留在在地上翻开的相册上,这是一张四人的合影照,合影中有着二男二女,宋援朝站在右数第二的位置,在他的右边是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子,正亲热的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

    而在他的左边,是两个年轻少女,其中一个扎着麻花辫的青葱少女,少女同身旁留着短发的女伴拉着手儿对着镜头青涩地笑着,这张合影中的所有人都穿着那种很老旧的蓝灰色粗布衣服,裤管卷得高高的,脚上着的是解放鞋,背影依稀能看到一片刚收割完的庄稼地……。

    宋援朝露出了笑容,很快他的表情渐渐凝固……此时,不知哪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首歌。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致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致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同志!喂!同志醒醒!”

    急促的喊声在宋援朝耳边持续响起,同时有人在用力推搡自己,朦胧睁开眼,宋援朝不由得有些发呆。

    “喂喂!同志!”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男人神色中带着疏离,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催促。

    “啊……哦……。”

    宋援朝张嘴发出两声毫无意义的回答,转了转略微僵硬的脑袋,他猛然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坐在火车的椅子上,这是辆熟悉而又陌生的老绿皮火车,车厢中充斥着烟味、汗味、酒味、酸味、腥味……各种不同混合的味道。

    这样的老旧绿皮车早在二十一世纪除就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速、清洁的动车、高铁,就算仅剩的几条线路还存在类似的绿皮火车,但也仅仅只是外表相似,其内部也已做了大幅度的更新。

    “怎么回事?这……?”宋援朝发愣地打量四周,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自己不是死了么?由于突发心脏病死在家里?

    怎么一睁开眼睛自己居然在火车上?而且还是这样的老旧绿皮车?四周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一个个穿着几十年前那种灰色、蓝色、黑色,还带着补丁的衣服和裤子?这一切究竟什么情况?

    “我说同志,你要睡等下车自己找地方接着睡去,这都到站了,你不让我怎么出去?”宋援朝努力地想搞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那中山装男子不耐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时宋援朝才回过神,原来自己坐的位置是靠着走廊一头,自己整个人加上一个硕大的包裹把通往走廊的狭小空间堵得严严实实。

    “对不起,对不起……。”宋援朝赶紧下意识地用普通话向那人道歉,起身把行李提开让出通道。

    “今朝碰着赤佬了……乡巴子!”

    中山装男子黑着脸跨过宋援朝的身边,手里提着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在皮包的右下角印着美术体的“沪海”二字,下面还有一行同样美术体的沪海二字拼音。

    中山装男子朝车门那边走去,嘴里嘀咕了一句沪海方言,宋援朝听得一愣,正要反驳,抬眼见那人的身影已在车门那边消失了。

    十几分钟后,提着行李的宋援朝呆呆站在老北站的出口。

    老北站,也叫老沪海站,建于1950年,因为地处沪海市区北部所以被称为北站,再加上使用年限长了显得有些破旧,所以沪海人也称它为“老北站”。

    八十年代后期,新的沪海火车站建成后,老北站就此停用,新火车站也被称为新站,之后沪海又在南郊和西郊各建了两个火车站,至此沪海一共有三大火车站,分别是新站、南郊站和西郊站。

    现在的老北站不是记忆中早就萧条的地方,车站外的小广场热闹非凡,外面的墙壁上刷着各式的年代标语,早就淘汰的老旧巨龙公交车在广场车站来来往往。

    宋援朝过了好久这才回过神,现在的他不再是垂垂老矣的老人,而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

    今天是1979年2月14日,是西方的情人节。当然,在这个时代恐怕没几个中国人会知道什么叫情人节。

    1979年的春节是1月28日,今天离元宵过去才仅三天,沪海的街道上依旧有着节日刚过的气息。

    宋援朝是沪海人,他离开沪海已有整整八年了,在八年前,刚满十六岁的宋援朝高中未毕业就去了西北上山下乡,在黄土高原上渡过了整整八个寒暑。

    原本宋援朝以为自己要在西北呆上一辈子,可谁想到去年的时候引来了转机。

    1977年,国家政策发生改变,首先是高考恢复,不过那时候的宋援朝因为某些原因没能参加高考。

    1978年十月一日,国家对于知识青年的返乡政策正式出台,全国各地顿时掀起了一阵猛烈的知青返乡浪潮,宋援朝自然也不例外,为了得到返乡名额,他和几个同伴先到大队软磨硬泡,再徒步几十里山路来到公社革委会,靠着几个窝窝头在那边硬撑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拿到了盖着大红印章的返乡证明。

    原本宋援朝在春节前就可以回沪海的,不过因为证明下来已经临近春节,几个要好的知青商量后决定在一起过完春节再动身。

    毕竟这一回去,大家天南地北,下次再聚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在除夕那天晚上,宋援朝和这几个一起在黄土地同甘共苦多年的伙伴们全喝醉了,所有人无论男女抱头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等过了初六,大家这才陆续离开这片曾经埋葬过自己青春的地方,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返乡的路程。

    从山里到公社,再从公社到地方,先是步行,后搭牛车,再换拖拉机、汽车、火车……宋援朝花了足足十天十夜的时间,终于再一次踏上了沪海的土地。

    此时此刻,宋援朝泪流满面。

    宋援朝怎么都没想到,上天居然能让自己再一次回到这个时代,这个令他梦中无数次牵挂,又无比向往和怀念的年代。

    宋援朝的家位于沪海市区的西北区,从老北站到家需换两辆公交车。

    这时候的公交车还是以站点距离收费的,燃油的公交车收费分别是五分、一角、一角五分。无轨电车公交收费是四分、七分、一角、一角三分。

    原本沪海还有另外一种公交,就是最老的有轨电车公交,收费要更便宜些,不过现在有轨电车公交已经全部被新的带两根辫子的无轨电车公交取代了。

    按着有些模糊的记忆,宋援朝在老北站先坐公交然后再换无轨电车,花了九分钱,用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才到了地方。

    下了车后,宋援朝的目光朝着位于车站对面不远的一条弄堂望去,自己的家就在这个弄堂里。

    离家的时候,宋援朝还是一个大孩子,现在回来时他已是一个满面沧桑的成年人。

    宋援朝的父亲宋光增是地区的重点中学语文老师,母亲王素芬是纺织一厂的工人。

    在之前,这样的双职工家庭是很让人羡慕的,可是因为时代的原因,宋援朝的父亲一夜间由受人尊敬的老师被打成了臭老九,又在无休止的运动中落下了严重的病根。

    宋援朝下乡的第二年,他的父亲就病故了,父亲的离世让柔弱的母亲受不了这个刺激,整日以泪洗面,一年后母亲也随着父亲离世,而当得知父母接连去世消息时,正在西北的宋援朝捧着来信跪倒在黄土地,朝着故乡方向是哭得撕心裂肺。

    原本已经变得模糊遥远的记忆,但在此时,突然变得如此清晰。

451已解禁,大家记得看

    如题

第二章 弄堂

    早上九点多,弄堂里的大人们已经上班去了,大孩子也都在学校,在家的都是些没有工作的老人或者还没到学龄的小孩。

    宋援朝提着行李,过马路向弄堂走去,刚到弄堂口一个警惕的声音响了起来。

    “侬是啥人?做啥的?来这里寻啥人?”

    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布棉袄,很是熟悉的小脚老太太一脸警惕地看着自己,在她身边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老太太把孩子护在身后,目光紧盯着宋援朝。

    “张家阿娘?”宋援朝一眼就认出了这老太太是谁,这不是住在自己隔壁的张家阿娘么?张家阿娘是明州人,早在解放前到的沪海,张家阿娘究竟姓什么宋援朝也不清楚,因为她夫家姓张,所以宋援朝小时候一直这么喊她。

    “咦,侬啥人呀?侬认得我?”张家阿娘顿时一愣,上下打量着宋援朝,可看了半天只觉得这个身上一股汗酸味,穿的邋里邋遢,头发留的老长,皮肤黝黑,肩上背着大包,手里提着个包袱的乡巴子看起来倒是有几分面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宋援朝究竟是谁。

    “阿娘,我是23号宋家的援朝啊!宋援朝!侬还记得我伐?小时候经常去侬家白相的……。”

    “援朝?啊!侬是援朝?”张家阿娘顿时瞪大了眼睛,她细细打量着宋援朝,很快神情的中疑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喜。

    “哎呦,侬真是援朝啊!侬只小巨头(小鬼头)总算回来了啊!回来好,回来好,阿娘记得侬走的时候才十六岁?一走就是八年了,八年啊!打小RB都结束了,可总算回转来了……。”

    说着,张家阿娘忍不住落起了泪水,掏出手帕擦拭着眼角问:“援朝呀,侬哪能变嘎瘦嘎黑了啦,在西北吃苦了?这次回来还走伐?”

    “不走了,国家落实政策了,回来就不走了。”

    “不走好,不走就好。”张家阿娘连连点头:“回来就好啊!侬吃过早饭了伐?刚刚下火车?走走走,我屋里还有泡饭,先去屋里吃点东西。”

    说着,拉着宋援朝的手就要走,这时候身边的小女孩瞪着大大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用力拽拽张家阿娘的衣角,脆生生地问:“奶奶,这是啥人呀?”

    “差一点忘记了,萍萍,这个侬要叫伊阿叔,快叫人呀萍萍。”张家阿娘摸摸小女孩的头说道。

    “阿……阿叔好……。”小女孩见着陌生人有些害怕,半躲在阿娘身后喊了一声。

    “不好叫阿叔的,要阿哥。”宋援朝笑着纠正,张家阿娘的儿子张建国大了宋援朝十多岁,宋援朝从小就喊张建国舅舅。

    张建国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张浩今年应该九岁了,自己走的时候张浩还是个在吃奶的娃娃,现在算算应该在读小学二年级。

    这个小女孩是张建国的小女儿张萍萍,宋援朝前世九十年代初期这里拆迁时,张萍萍已经是快考大学的大姑娘了,拆迁之后老邻居们虽然分开,但相互依旧还有来往,1999年的时候张萍萍结婚,宋援朝还去参加了她的婚礼。

    宋援朝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些不怎么样,怕吓着孩子尽量用柔和的语气说了声萍萍真乖,想了想从行李里掏出一包东西,蹲下身打开油纸,里面是几个柿饼。

    柿饼是下乡地方的特产,宋援朝回来前带了些,他拿着柿饼向萍萍递了过去,示意她接,有些胆小怕生的萍萍却不敢拿,怯生生的用大眼睛回望着自己奶奶,两只小手紧紧抓着张家阿娘的衣角。

    “援朝阿哥不是外头人,拿着吧,这是柿饼,很好吃的。”张家阿娘笑着对孙女说道,小萍萍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过柿饼,然后放在嘴边小咬了口。

    一口下去,柿饼的甘甜顿时让小女孩的眼亮了起来。

    “奶奶,甜。”

    “嗯,甜的,萍萍乖,好好吃。”张家阿娘对孩子说了声,接着就招呼宋援朝一起回家,宋援朝提起行李和张家阿娘还有小萍萍向弄堂里走去,离着家越来越近。

    “阿娘,侬乡下又来亲戚了呀?”

    “这是侬乡下哪头的亲戚呀?”

    走进弄堂深处,时不时就碰上邻居们打招呼,询问跟着张家阿娘的这个乡巴子是谁,这时候张家阿娘就会向她们解释,这不是自己的亲戚,是住在23号宋家,也就是以前宋老师的儿子宋援朝回来了。

    弄堂里的邻居都是住了许久的老邻居,这个时代和后世不同,不像以后小区里的邻居那样老死不往来,就算是对门邻居住了十几年也不认识。

    这个时代的人和人之间更有亲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就是这样。

    大家住在一个弄堂里,许多人从祖辈时就认识,大人们许多也是从娃娃时候一起长大的,相互之间关系很是融洽。

    平日里张家、李家、王家几家住一幢楼,白天连房门都不关,家里有事外出就和邻居打声招呼,邻居都愿意帮忙照看。

    就像宋援朝小时候,经常会从东家窜到西家玩,等到了吃饭的时候还喜欢捧着个碗到处跑,瞧着那家做了什么好吃的会凑过去看看,大人们也不恼,通常骂几句小赤佬、馋佬胚,再笑眯眯地夹上一筷子给他尝尝。

    这些邻居原本大多是认识宋援朝的,只是宋援朝这么一走多年,各自的记忆中早就印象模糊了。

    再加上宋援朝比离开的时候高了不少,在西北这些年又黑又瘦,风尘仆仆满面垢面,外面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旧军大衣,蓝色的棉裤屁股后头还有两个望远镜(大补丁),脚上是破开了个洞的解放鞋,再顶个乱糟糟油腻打卷的头发,背着行李,一副明显乡巴子的腔调,哪里还有人能一眼认出他是谁?

    当知道这人居然是宋援朝的时候,所有人都是惊讶莫名,谁都没想到这一走就是足足八年的宋家独养儿子(独苗)居然回来了。

    “这是援朝?”11号的李家阿婆诧异地打量着。

    30号的陈家大妈先认出来了,拍着大腿惊呼:“哎呦喂,这真是宋老师的儿子啊!当年走的时候白白嫩嫩的小伙子呀,哪能搞成这副鬼样子回来了呀?”

    边上抽着烟的刘家爷叔弹弹烟灰,笑骂:“侬只戆大,宋援朝是去插队落户啊,侬以为是领导干部去疗养院呀?插队落户是要种地的,王家姆妈的儿子去黄山三年回来就和煤球一样黑了,不要说宋援朝去了八年了。”

    胖胖的,面容有些熟悉但已经记不清那户的女人插口问:“援朝,记得侬是去大西北插队落户的对吧?大西北是啥样子呀?有好白相的伐?”

    李家阿婆听了一脸嫌弃:“寿头刮气,大西北这种穷地方能有啥样子?那能?侬想去看看?侬也报名插队落户去呀,去了么就晓得了啊。”

    胖女人有些挂不住脸,顿时反驳:“十三点啊侬,问问有啥搭界啦,阿婆侬今朝早饭吃太饱故意礅我?”

    钱家老爷子边摇头边叹息:“哎……援朝总算是熬出头回来了,可惜宋老师夫妻……想想这一家门真是才古(可怜)……。”

    弄堂里正闲在家没事的各位老头老太太和姑姨们突然听到23号的宋援朝回来了,一眨眼的功夫呼啦啦全冒了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宋援朝不住打量,同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好了好了,看猢狲出把戏呀?走开走开!”瞧着人越来越多,张家阿娘很是不悦地提高嗓门喊了起。

    这些人有的还好,有些这话是越说越离谱,再说了宋家的事弄堂里谁不知道?偏偏在宋援朝刚回来提这,不是故意戳宋援朝的心么?

    “统统回自家屋里去,援朝刚刚回来早饭还没吃呢,援朝,跟阿娘回去吃饭,散了散了……。”

    说着话,张家阿娘拉起宋援朝的走就快步朝自家方向走去。

    张家阿娘在弄堂里还是有点威信的,何况刚才阿娘说的也有道理,都是街坊老邻居,宋援朝刚回来就围观成这样,实在是有点不像话,众人让开道路,目送着宋援朝去了张家阿娘家,等人进了楼门后,几个平日里喜欢打听的女人们顿时凑在一起忍不住又嘀咕了起来。

第三章 钥匙

    一碗冒着热气的泡饭,一小碟腐乳,腐乳上还撒了点白糖再滴了几滴香油。

    这是沪海人最寻常不过的早餐了,在后世,这样的早餐恐怕早就在沪海家庭看不见了,可如今宋援朝吃的是特别的香。

    在记忆中,自己有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泡饭?用筷子扒着泡饭吃一口,再用筷尖挑点腐乳放在嘴里,这种味道让宋援朝眼眶忍不住潮湿了起来,他用力吸吸鼻子,继续埋头吃。

    张家阿娘把泡饭端上来,看着宋援朝吃了会儿就进屋去了,宋援朝是她从小看大的,两家的关系极好。

    现在,宋援朝回来了,吃泡狼一副吞虎咽的样子让她看得想落泪,为避免尴尬,张家阿娘特意带着乖巧的小萍萍避开。

    几分钟后,泡饭和腐乳被宋援朝一扫而空,他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随后拿起碗筷走到水池边洗了起来。

    刚洗,张家阿娘就闻声从屋里出来了,见着宋援朝在洗碗筷埋怨了他一句吃好了放着就行,宋援朝笑笑也不说什么,径直把碗筷洗干净后洌去了水放回了属于张家阿娘家的碗橱里。

    “援朝,侬坐,阿娘有话跟你讲。”张家阿娘招呼宋援朝坐,等他坐下来,张家阿娘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

    “这是侬屋里头的钥匙。”张家阿娘叹声说道:“这把钥匙还是侬姆妈给我的,让我帮你好好收着,现在侬总算回来了,也就物归原主了。”

    看着这把钥匙,宋援朝的眼眶顿时微红。

    宋援朝下乡后留在沪海的的父母相继离世,他们走的时候宋援朝不在身边,而宋家和王家的亲戚们当年根本就没管这事,虽然说有着宋光增历史原因唯恐避之不及,可是作为亲戚,这样的做法实在是令人心寒。

    尤其是王素芬去世时候,丧事还是单位的同事和张家阿娘这些街坊老邻居帮忙办的,这件事是宋援朝后来才知道的。

    除了这件事外,还有件事前世的宋援朝也是好多年后,也就是张家阿娘去世参加追悼会那天才知道。

    当年王素芬去世之后刚办完丧事,早前对他们家断绝来往的几个亲戚们突然又冒了出来,其目的居然是宋援朝父母留下的这套房子。

    按照这些亲戚的说法,宋光增夫妻去世,宋援朝去了西北插队落户,这辈子是不可能再回来了。这套房子作为亲戚自然就有处置权,空关着倒不如让他们搬进来住。

    宋援朝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在宋光增夫妻好的时候,宋光增和王素芬两人可没少帮这些亲戚。

    宋援朝表弟表妹的入学,还有阿姨、舅舅这些人家里的各种大小事,宋光增夫妻前前后后不计报酬地帮了许多忙,更搭上了不少人情。

    可谁想到宋光增夫妻一出事,以前对宋援朝家亲热无比的这些亲人们一个个躲得比谁都远,等到王素芬去世居然还打上了这套房子的主意,几家人直接撕破脸跑来吵吵闹闹,都意图把这套房子占为己有。

    这件事最后还是张家阿娘实在看不过去,找了宋光增学校里的几个老同事和王素芬单位的工会主席出面才解决。

    宋光增夫妻虽然没了,可宋援朝还在,就算宋援朝人不在沪海,但这套房子再怎么说也只能是宋援朝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这样夺走。

    前世的时候,宋援朝刚回沪海并不清楚这件事,尤其是作为当事人的张家阿娘更是一字没和宋援朝提过,这让后来才晓得的宋援朝对张家阿娘一辈子心怀感激和愧疚。

    “侬屋里阿拉有空就去打扫的,侬姆妈走的时候是啥样现在还是啥样,现在侬终算回来了,援朝啊!这把钥匙阿娘今朝就还给侬,侬阿爸姆妈要是在那边晓得有今朝侬会回来,肯定会很开心的。”

    说着说着,张家阿娘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宋援朝接过张家阿娘给他的这把钥匙,这虽然只是一般轻飘飘的普通房门钥匙,但是它的分量却让宋援朝心情无比沉重。

    宋援朝起身,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跪了下去冲着张家阿娘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张家阿娘没想到宋援朝居然会这么做,急忙要去扶可已经来不及了,宋援朝磕完头抬起袖子擦了下湿润的眼角,对张家阿娘保证道:“阿娘,你对我的好,我宋援朝这辈子都会记得的!我一定会报答你!”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子……援朝侬快点起来,起来啊!”

    张家阿娘手足无措,宋援朝起身,搀扶着张家阿娘坐了下来。

    过了会儿,心情这才渐渐平复。

    张家阿娘问宋援朝回来后有什么打算,宋援朝想了想告诉张家阿娘,自己首先要解决户口问题,回乡的证明早就开好了,明天就去派出所申请户口迁回,等户口的事落实后,再说其他的。

    “嗯,户口是大事,这要尽快去弄。”张家阿娘表示认可,接着又说:“等户口弄好了,阿娘和侬建国舅舅帮侬去革委会(居委会)问问,想办法通通路子,工作问题也要解决的,人是要吃饭的,没工作是不来塞的,等解决好工作,援朝啊!终身大事就要上心了,晓得伐。”

    “阿娘,我晓得!放心吧阿娘。”宋援朝用力点点头。

    在前世的时候就是这样,宋援朝花了半个月时间先解决了户口问题,然后张建国托人帮宋援朝在区电话局下属的分部找了一份临时工。

    这份工作在当时算是非常不错的,要知道在电话局上班,哪怕就是临时工说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无比。

    更重要的是,从78年年底到80年,这两年是知青大返城的高潮时期,无数从全国各地返乡的知青工作落实非常困难,能够解决工作的在知青中可以说是寥寥无几,而这个时候宋援朝能够有这么一份工作是非常不容易的。

    前世的时候,宋援朝在电话局的临时工一干就是五年,他的工作主要是爬电线杆检查和维修电话线路,这岗位也叫“线务”,同坐在机房里的“机务”是电话局两大一线岗位。

    84年的时候,宋援朝才有机会由临时工转正成为电话局的正式工人,90年,宋援朝以地段线务班长的职务上调至区分局负责线务报修工作。

    后来,电话局改制,分为固话和移动两部分,宋援朝留在固话工作直到退休。退休前,宋援朝已经是区电话局的中层干部了。

    不过现在,宋援朝并不想再走这条路,重活一世的宋援朝,他要做些真正自己要做的事。

第四章 张建国

    从张家阿娘家出来,宋援朝来到了隔壁的23号,这里就是他的家。

    弄堂的房子都是沪海老式的石库门,这种房子历史悠久,最早的在清朝时期就有了。

    推开漆面脱落斑斑的木门,宋援朝迈步走了进去,一进门是一楼的厨房间也叫灶披间。

    石库门的厨房间都是这样的,通常就在进门的位置,这种石库门房以前一幢是一户人家住,所以一楼的厨房面积足够能用。

    但因为历史的原因,现在这种房子一幢里通常要住着好几家,所以一楼的厨房属于共用,各家的碗橱、灶头、水龙头这些都在这,再加上其他一些杂物,把一楼挤得满满当当。

    虽然离开八年,但放眼望去,一切就如当初宋援朝离开的时候没太多区别,宋援朝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这熟悉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他提起行礼穿过一楼厨房由楼梯向三楼走去。

    宋援朝的家住在三楼的卧室,这个房间位置属于23号石库门最好的位置。

    通常,石库门拥有一到两个卧室再加客堂间(客厅)、亭子间、灶披间、二层阁(或三层阁)等等。

    一般来说,是二楼或者三楼的主卧最好。如果不知道石库门结构的朋友可以看看老电影《乌鸦与麻雀》,其中候科长住的就是卧室,小贩夫妻住的是一楼前客堂间,一楼和二楼中间的亭子间住的是华老师一家,原来的房子主人孔友文被赶到的是后客堂间……。

    至于二层阁或者三层阁,这是属于阁楼的所在,原来都是存放杂物的,现在自然也都住了人。

    宋家在这里已经住了三代人了,当年这房子还是早些时候宋援朝的爷爷用三根大黄鱼顶下来的,宋光增和宋援朝都是独子,老人去世后这房子自然就归了宋光增,宋光增和王素芬当年在这里结的婚,宋援朝也是在这里出生和长大的。

    站在房门前,宋援朝愣愣看着紧闭的门许久,这才掏出张家阿娘给他的钥匙插进了锁头。

    扭动钥匙,门锁打开,推开厚重的房门,传来铰链老旧的咯咯声。

    走进屋里,相比楼梯的昏暗,屋里里显得亮堂许多。今天的天气不错,阳光正透过靠南的玻璃窗撒在地板上。

    房间里很是整洁,看不到多少灰尘,张家阿娘帮忙打扫的很是干净,只是很长时间没住人了,房间里不可避免的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宋援朝放下行李,再一次望着自己从儿提时代生活到少年的家,家里的一幕幕同记忆深处已经淡忘的变得重合,不知不觉之中,宋援朝的眼泪布满了面庞,走到靠窗的梳妆台前,一张三人的合影照摆在上面。

    合影里,还是少年的宋援朝在右边,左边是他的母亲王素芬,王素芬留着利索的中短发,这种发型也叫革命头,是当年妇女们最为流行的发型。

    坐在中间,是他的父亲宋光增,宋光增毕业于圣约翰大学,是一个极为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带着副黑框的眼镜,梳着整齐的分头,身穿笔挺的中山装。

    三人胸前戴着主席徽章,表情有些严肃,同时嘴角又挂着一丝微笑望着镜头,宋援朝记得这张照片还是自己下乡前父亲带着他和母亲去红星照相馆拍的,但他没想到这却是自己一家三口最后的一张合影,当年天南地北相隔之后,而今已是阴阳再无相见之日。

    微微颤抖地拿起相框,宋援朝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痛哭了起来……。

    过了好久,宋援朝这才擦去眼泪,整理起房间来,等他把房间和行李收拾完毕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下午,宋援朝去附近的澡堂洗澡。

    这个年代除了夏天外要想在家里洗澡基本是没这个条件,所以通常洗澡都要去澡堂洗。

    沪海的澡堂子可不少,最有名的自然是解放前就有的逍遥池这些大澡堂了,宋援朝自然不会跑那么远去洗,地方远而且贵。

    他去的澡堂就在离弄堂不远处,这个澡堂的名字也很有时代气息,叫“人民浴池”,洗澡五分,里面还有搓背、理发、修面等服务,每项服务价格在五分到一毛左右。

    在池子里泡了足足半小时,再搓了个背,把身上的污垢全搓了个干净。洗完,宋援朝又在澡堂里理了发,修了面。

    等弄完这一切,宋援朝浑身觉得一阵轻松,再换上带来的干净衣裤后,除了脸看起来还有些黑外,宋援朝已和普通沪海人没什么两样了。

    从澡堂回到家,刚坐下才一会儿,就传来了敲门声。

    “建国舅舅?”

    一开始,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宋援朝的面前,站在门口的这个穿着蓝色工装夹克,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是张家阿娘的儿子,也就是宋援朝从小喊他舅舅的张建国。

    “援朝,侬总算回来了!”张建国笑着打量多年不见的宋援朝,当年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屁孩现在已经长成大人,如果不是在这里见,换了别的地方第一眼恐怕张建国也认不出宋援朝了。

    “人黑了,瘦了,不过个子长的高了,结实了,也更精神了!”张建国提起手里的饭盒:“姆妈晓得你刚回来,估计也来不及开火,索性就做了点饭菜让我带过来。看看,百叶结烧肉、带鱼、还有过年做的蛋饺,统统是你最爱吃的。”

    张建国进了门,把手中的三个饭盒放在桌上逐一打开,一阵香味扑鼻而来,让宋援朝不由得咽了记口水。

    没错,这些都是宋援朝从小最爱吃的,可就算这样在这个物资贫乏的时代,也只能逢年过节的大日子时候吃到。

    而今天,张家阿娘居然为宋援朝做了这么些好吃的,这让宋援朝心中感动不已。

    “呵呵,别傻看了,吃吧,趁热吃,在西北那边吃苦了,瞧你人瘦的,回来好好补补。”瞧着宋援朝的表情,张建国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宋援朝心中感动,但以两家的关系这时候再说谢谢没这个必要,张家对自己的恩情宋援朝会记在心里,等以后一定会报答。

    “舅舅,你先坐,抽烟。”宋援朝转身先给张建国倒了杯水,再从抽屉取出包宝成,这烟是他从下乡的地方带回来的,虽然比不上沪海的烟有名,但在当地算得上不错。

    “这烟看起来到是喜庆,没抽过,是西北那边的?”张建国接过先看了看,随口一问,见宋援朝点点头,张建国也不客气拆开后直接取出一支,先放在鼻子下闻闻,微微点头拿起桌上的火柴擦着点燃。

    吸了一大口,张建国享受地吐出白色的烟圈,点头:“味道还不错,就是有点冲,不过我烟瘾大,这烟正好。”

    说着,张建国笑了起来,手指冲着打开的饭盒指了指,示意宋援朝快吃。

    宋援朝也不客气,找了双筷子坐下大口吃了起来。

    饭菜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宋援朝吃的很香,十来分钟后,饭菜被宋援朝一扫而空。

    当宋援朝吃完打算收拾饭盒的时候,张建国示意他不用忙,先坐着聊会。

    “前头我下班听说你回来了,特意去了趟派出所。”张建国对宋援朝道:“派出所的老王阿叔我认识,我跟他打了声招呼,你明天过去后直接找他,把资料什么的交给他就行,户口的事他会尽快办,没问题的话最多十天半个月就能下来了。”

    “谢谢舅舅,我记得了,找王叔叔。”宋援朝点头道,前世的时候也是如此,王警官帮忙落实的户口,虽然国家有了政策,但户口落实手续繁琐,这个时代不像后世什么都是联网的,眼下档案资料这些都要从异地调取再进行手工填写申报走程序。

    如果没熟人的话,落实户口哪里有这么快,两三个月里能搞定就很不错了,张建国托王警官帮忙,节约了不少时间。

    这个时代,户口可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东西。

    一个人没有户口别说身份和工作了,就连生存都有问题。要知道每户人家无论是粮食、副食品、肉蛋、油、布、烟……林林种种,凡是你能想到的一切生活必须品都要靠票证。

    户口就是票证发放的基础,有了户口才有票证,没有户口就没票证,没了票证人根本无法生存。

    “这个你先拿着。”张建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推了过去:“刚回来,你父母都不在了,户口也没落实,可是这日子还要过的。”

    “不用不用,舅舅,你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也不宽裕,我在西北也是挣工分的,身上有钱。”宋援朝连忙拒绝,

    张建国的工作还算不错,他在一家国营大厂的小车班当司机,这个时代司机是一个很吃香的职业,何况他还是小车班的司机。

    张建国的基本工资是三十六元,平日里奖金加出车补贴大概还有十五元左右,加起来也有五十多元了。

    除去工资外,工厂的福利也很不错,不仅每季有发衣服、肥皂、手纸什么,逢年过节还有鱼肉鸡鸭这些东西,有时候出车运气好还能混到些烟酒。

    张建国的妻子孙霞是一家街道工厂的职工,街道工厂属于集体工厂,工资待遇自然不如国企大厂,街道工厂拿的是计时工资,一天八毛,星期天休息不算工资,平均下来每月大概在二十一元左右。

    夫妻两人的月收入合计七十多元,如果是普通小夫妻生活的话算是可以的,但要知道张建国夫妻还赡养老人和孩子,张家阿娘是家庭妇女没有退休金的,张建国的父亲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再加上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每月开销下来只能算是勉强。

第五章 宋援朝的打算

    钱,宋援朝有,虽然不多也足够花几个月,张家已经帮了自己这么多,张建国的钱自己肯定不能拿。

    不是欠不欠人情的问题,孙霞舅妈虽说不是什么坏人,但文化不高眼界低,对钱这种事是极为看重,要是知道张建国偷偷给了宋援朝这么多钱一定会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这个时代大家都是过的紧巴巴的,哪怕是沪海这样的大城市同样如此,宋援朝可不想因为这事让张建国夫妻之间闹矛盾,何况这是前世发生过的。

    宋援朝的坚决拒绝让张建国着实有些无奈,想了想后张建国只能从信封里把十多张大团结抽了出来,留下一些粮票等票据。

    “舅舅知道你长大了,男人有志气,想靠自己,这是好事。”张建国认真道:“既然你现在不缺钱,舅舅也不多说了,这些舅舅就先帮你收着,如果钱不够尽管和舅舅说,我多了也拿不出来,救救急还是没问题的。不过你刚回来,户口什么都没下来,这些粮票什么的你就先收着,毕竟过日子还是需要的。”

    这回,宋援朝没再拒绝,他爽快地收起了张建国递过来的票据。正如张建国说的,自己刚回沪海,身上只有在西北好不容易换到的十来斤全国粮票,这十来斤全国粮票在沪海根本用不了几天,张建国给的这些票据恰恰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姆妈和我讲了,等你户口落实好就给你找份工作。”见宋援朝收起了那些票据,张建国放下了心笑着说道:“这几天我就先去跑跑路子,问问哪里可以进人的,你别急,反正户口下来还要些时间。”

    “谢谢舅舅,不过……。”既然张建国提起了这事,宋援朝想了想索性和他明说:“舅舅,这工作的事暂时不用去跑,我另外有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张建国诧异地问道。

    “我准备明天去一趟我爸的单位。”

    “去那边干嘛?你不会是想和他们闹吧?”张建国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宋光增的事,宋光增夫妻去世其导火索就是因为宋光增在学校出的事,宋援朝这一次回来要去学校弄不好就是去闹事的,眼下气氛虽不比前几年那么紧张,可依旧还是很严肃,宋援朝年轻气盛,一旦闹出大麻烦就得不偿失了。

    正当张建国要劝的时候,宋援朝摇头说出了他的打算。

    “放心吧舅舅,我不闹事。”宋援朝见张建国的烟抽完,连忙再取了支递给他,主动划着火柴帮张建国点燃。

    “我爸的事大家都知道,现在国家政策变了,当年我爸受的委屈总要有个说法,再不济给我爸正名,落实政策总是要有的吧?”

    宋援朝的目光向一旁看去,停留在放在梳妆台上的那张照片:“我爸在学校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一向任劳任怨。就算不说桃李满天下,可也教出了许许多多优秀学生。作为学校,对于我爸的事总是要有一个结果,总不能让我爸在那边还戴着个臭老九的帽子。”

    顿了顿,宋援朝又道:“按照国家刚出台的新政策,我爸落实政策是符合规定的,而且我爸妈去世前,我又响应国家号召在西北呆了这么多年,这次回来我爸的单位于情于理也应该帮我安排工作,从这点来说作为子女顶替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这倒是有点道理。”张建国听完宋援朝的解释点了点头,但又有些不放心问:“不过援朝啊,这顶替都是老人在的时候让给子女的,可你爸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学校也不是普通企业单位,他们能答应么?”

    “试试看吧,就算不答应我去顶替,但给我爸落实政策总是没问题的吧?试试总没有坏处,万一成了呢?再说了户口下来还有一段日子呢,实在不行的话舅舅您再帮忙联系其他工作也来得及。”

    张建国想了想觉得宋援朝的话有道理,如果这事能成的话还是不错的。

    毕竟一来宋光增去世之前依旧是学校的老师,他的问题是特殊年代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现在全国都在拨乱反正,按照政策落实合情合理。

    二来,如果宋援朝能顶替宋光增去学校工作,哪怕就是当个普通教工也是很不错的,这可是一份正经工作。

    现在知青返城的人实在太多了,要找工作太难。就算是张建国找人托关系,张建国也没太多把握,最多也只能给宋援朝找个临时工的工作,至于正式工张建国根本就没这个能力,要不然孙霞也不会在街道工厂上班。

    “援朝,你长大了,都说上山下乡锻炼人还一点都没错,现在你考虑问题比我更全面,好!很好!”

    望着宋援朝,张建国脸上满是欣慰,心中却又隐隐为宋援朝痛。

    这个孩子十六岁离开家,孤生一人去了几千里外的地方下乡,一走就是整整八年。

    眼下,父母都不在了,亲戚更是靠不住,以后要靠自己一个人生活,张建国来的时候还担心宋援朝就此颓废下去,从而失去了生活的信念。

    但现在,他这个担心已经没了,在自己面前的宋援朝远比他想象的坚强,而且宋援朝表现出来的理智和考虑让他感到放心。

    “舅舅,今天回来时见着小萍萍了,还没恭喜你添了个女儿呢。对了,小浩子现在怎么?现在上二年级了?”

    “对的,二年级,再过几个月就是三年级了。”听宋援朝提起自己的儿子张浩,张建国就是一脸笑意:“这臭小子你还没见着吧,你走的那年他还不会叫人呢,现在可是皮的不行,在外面三天两头闯祸,还和同学打架,学校老师每星期都要叫家长。”

    “学习成绩呢?怎么样?”宋援朝笑问。

    张建国叹了口气,摇头道:“只能说马马虎虎,六十分万岁。这小子聪明,可就是不肯用功,贪玩,还老是闯祸,气得我不知道揍了他多少回了也不改。”

    “没事没事,男孩子嘛都这样,有那个男孩不皮的?我小时候不也是个皮大王?”宋援朝笑着安慰了张建国一句。

    张建国听宋援朝这么说顿时大笑起来,指着他连连点头:“对对对,你这臭小子小时候更皮,我记得你四年级的时候还用弹弓打碎了9号家的玻璃,那天人家来告状,你爸气的把你可是一顿好揍,整个弄堂里都是你的嚎哭声,后来还是我姆妈出面才把你这小子给救下来的。”

    “还说呢!”宋援朝没好气地白了张建国一眼:“要说这事罪魁祸首是舅舅你好不好,这弹弓可是你做的,射玻璃也是你挑唆的,出事后你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在一旁尽看热闹,眼睁睁瞧着我爸揍我也不来救命,一想起这事我就气的不行……。”

    “哈哈哈!”张建拍着大腿直乐,前俯后仰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手指着宋援朝连连摇头,宋援朝这时候也是满面笑容,在这一片欢快的笑声中,仿佛同时回到了当年的时光。

    这晚张建国和宋援朝聊了许久,聊了许多往事,直到天色不早张建国这拿起饭盒起身离开。

    送了张建国出去,宋援朝回到楼上,这时候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这个时代人们基本没什么夜生活,一过八点半左右大家差不多早早地睡了,十点外面的联防队就开始定点巡逻,如果还在外面游荡的话没有正当理由弄不好就会被联防队当成坏份子给抓到派出所去。

    躺在床上,耳畔依稀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叫喊声,伴随的还有打更大爷大妈摇着铃铛的声音。

    声音由远至近,再由近至远,不知不觉中,宋援朝渐渐进入了梦乡,在回到沪海的第一夜,也是他回归这个时代的第一夜,宋援朝睡的无比香甜。

第六章 二中

    沪海的早晨是在一片煤炉的烟火气和收夜香的嘈杂声中开始的。

    宋援朝家所在的弄堂,用上煤气的不是家家户户都有,限于条件生煤炉的人家还是不少,此外厕所也是如此,依旧有不少人家用着马桶,所以每天清晨人们起来后要做的最重要两件事就是生煤炉和倒夜香。

    宋援朝倒不需要做这些,他家是23号最好的一套房子,三楼和上面的三层阁都是他家的,还拥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

    楼下的厨房,宋援朝爷爷当年把房子顶下来的时候就接了煤气,这煤气也让23号楼的所有居民受益匪浅,属于整个弄堂里极少数有煤气的住户。

    七点过后,这时候大人们陆续出门上班,孩子们也上学了,外面的喧闹声也渐渐轻了下来。

    宋援朝就着昨天从澡堂子回来路上买的两个包子作为早餐,原本这包子是打算作为昨天晚餐的,不过后来张建国特意送了饭菜过来,也就留到了现在。

    就着白开水,几口吃完了包子,宋援朝洗了把脸,然后换了身衣裳。

    这身衣裳不是宋援朝的,在西北那个地方,生活条件艰苦,更不用说新衣服了,宋援朝在西北整整八年,一共也就三套衣服再加一件破旧的军大衣。这三套衣服一套是冬季的,两套是春秋季节的,而且这些衣裤全打着补丁叠补丁,已经不合适再穿。

    沪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也是最发达的城市。

    沪海人从清末开始就同西方接触,再加上租界存在的原因,中西方文化在这个地方碰撞,从而滋养出独特的海派文化。

    沪海人一向以精致著称,哪怕家里再穷的揭不开锅,出去的时候也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这在北方叫体面,在沪海叫腔调。

    在沪海人眼里,那种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的人就是乡下人的代名词,被沪海人集体鄙视。

    宋援朝离家的时候才十六岁,这些年长高了许多,他在家以前的旧衣服自然不能穿了,现在宋援朝穿的这身藏青色的中山装还是宋光增留下的,宋光增是高级知识分子,又是老师,生前时极为注重仪表,所以家里有好几套用料考究的中山装。

    宋光增离世的时候,王素芬只取了其中一套陪伴宋光增火化,其余的都整整齐齐放在箱底。

    昨天整理的时候,宋援朝找出了这些衣服,虽然自己现在要比宋光增高上少许,但由于宋援朝人瘦,穿着父亲的衣服倒也算合身,今天要出去办事自然要穿的正式体面些,所以宋援朝提前就把衣服熨烫好挂在衣橱里,现在穿了起来。

    鞋子也是如此,一双父亲留下来的黑皮鞋,宋援朝在柜子里找了盒已凝结的鞋油,放在火上烤软后拿刷子重新刷过,看上去焕然一新。

    穿上中山装,黑皮鞋,站在衣橱镜前,宋援朝已不再是昨天刚回来时的那副狼狈样了,他满意地点点头,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资料关门下楼,朝着附近不远的派出所而去。

    十多分钟后,宋援朝来到派出所,问了人后找到了王警官。

    这个时代的警察远比后世亲民和随和,没有那么多规矩,何况王警官和张建国认识,昨天张建国又来打过招呼,亲热地招待了宋援朝。

    对于宋援朝带来的资料王警官仔细审核了一遍,就直接告诉宋援朝户口的事没有问题。

    关于知青返乡国家已有了专门政策,这项工作是目前派出所最重要的工作,只要一切资料程序符合,户口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对此,王警官悄悄告诉宋援朝,慢则一月,快则半月,让他回去等通知就行,等户口下来直接来派出所取就可以了。

    宋援朝对王警官千恩万谢,原本来的时候他带了几包烟,可到头来王警官直接拒绝了宋援朝偷偷塞过来的烟,语重心长地告诉宋援朝,他们这些年轻人能回来不容易,虽然人回来了,可现在都没工作生活困难,作为人民警察为他们做这些事是自己的本职都是应该的。

    离开了派出所,见时间还早,宋援朝直接就坐公交去了父亲之前所在的二中。

    宋光增之前任教的二中离住地方的不算太远,公交车半小时的路程就到了,这是一所拥有初中、高中的区重点中学,同时也是宋援朝的母校,只可惜当年宋援朝并未能读到毕业,再加上当年也没有了考大学的可能,这才去了西北。

    站在学校门口,宋援朝回忆起当年的点点滴滴,相比他读书的时候,学校的面貌并没有怎么改变,从教学楼依稀传来的老师授课声和学生的朗读声,比起当年离开时更有学校原本的气息。

    现在正是上课时间,学校的大铁门紧闭着,大铁门的左边有一扇小门,小门里面就是门卫室,门卫刘大爷正坐在里面看着报纸。

    “刘大爷!”宋援朝上前,轻轻敲了敲窗玻璃。

    “同志你找谁?你是哪个单位的?”门卫刘大爷推开一扇小窗,歪着头朝着宋援朝上下打量着,见宋援朝穿的像是干部的样子,语气倒有几分客气。

    “刘大爷,好久没见您了,您老抽烟。”宋援朝微笑着先递了支烟过去,刘大爷迟疑了下接过烟却不做声,似乎在等着宋援朝自报家门。

    “我是宋光增宋老师的儿子宋援朝,之前也是这学习的学生,刘大爷,您还记得我么?”宋援朝微笑着说道,这位门房刘大爷是学校的老人,宋援朝也不知道他在学校当门房多少年了,反正在他记忆之中,刘大爷一直都是门房大爷,只是现在的刘大爷样貌比宋援朝记忆里的要显得苍老许多。

    “宋光增,宋老师的儿子?”刘大爷打量着宋援朝,过了半响刘大爷严肃的面孔突然笑了。

    “宋援朝!我记得你小子,当年在学校里经常闯祸,宋老师可没少给你擦屁股。一转眼都成大人了,进来快进来。”

    说着,刘大爷打开了小门,招呼宋援朝进去。宋援朝道了声谢,走进了门房。

    “坐坐,喝水,刚泡的茶。”刘大爷把一个茶缸子往宋援朝面前一摆,拉着他坐了下来。

    宋援朝道了声谢,也不嫌弃这是刘大爷的茶缸子直接端起了喝了口,等他放下茶缸的时候,刘大爷已经点起了烟,笑眯眯地看着宋援朝。

    “你小子好久没回来看看了吧?我记得当年你们这一届都没毕业,后来许多人都去上山下乡去了,你呢?”

    “是的,我也去了,去的西北那边。”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回来。”听宋援朝说,刘大爷叹了口气:“瞧你又黑又瘦的,我估计也是这样。不过现在总算好了,国家政策变了,能回来就好啊!”

    说道这,刘大爷眼色中掠过一丝遗憾,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虽然不是老师只是一个教工,但在这所学校工作了二十多年了,当年他和宋光增之间很是熟悉,对于宋光增这位战战业业的老师印象深刻。

    只可惜,由于时代的原因,宋光增早早去世,而那时候刘大爷也是无能为力,在大趋势之前,刘大爷一个看大门的只能心有余力不足啊。

    想到宋光增的遭遇,刘大爷摇头叹了一声,不过他并没有提起宋光增,之所以是这样是不想让宋援朝回想到那些伤心的往事。

    同宋援朝聊着在西北插队落户的事,感慨了一番那些难熬的日子,接着刘大爷又问起了宋援朝回来后的打算。

    “今天刚去了派出所,先把户口问题给解决了,派出所的同志让我在家耐心等消息。”宋援朝如实告知。

    “对的,户口最重要,趁着政策没变赶紧迁回来,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刘大爷对此表示赞同,并以过来人的身份指点了下宋援朝。

    “刘大爷,现在的校长还是周校长吧?”宋援朝询问。

    “对的,还是周校长。”刘大爷点头说道:“周校长也不容易,下放了好几年回来,现在的身子大不如从前了。去年上面让他继续担任校长,不管怎么样,周校长也算是苦尽甘来。”

第七章 周校长

    宋援朝想到了自己父亲,可惜宋光增没像周校长一样能熬过去,神色黯然。

    刘大爷拍拍宋援朝的肩膀并没说话,因为他知道宋援朝现在的心里想的是什么,这时候用这样的方式是最好的安慰。

    “刘大爷,今天我来是找周校长的。”宋援朝直接说出了来意:“我爸的问题终需一个定论。”

    “这是要的。”刘大爷点头赞同:“宋老师可是一个好老师,周校长也是个好校长,这事应该做。”

    说到这,刘大爷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起身对宋援朝道:“走,马上就下课了,我先去打完铃再带你去校长室。”

    “谢谢刘大爷。”

    “嗨,这是应该的,说什么谢?你小子还把大爷当外人了不是?”刘大爷瞪了宋援朝一眼,接着起身招呼宋援朝走。

    两人出了门卫室,刘大爷来到位于操场的一端,这里是打铃的地方,学校上下课打铃最早靠的是人工手摇,现在随着时代的改变已经改成半电化了,只要时间到了按下开关,教学楼里的铃声就会响起。

    等再过上几年,上下课打铃更为方便,完全自动化,上下课铃全部由电子控制,定时自动响起。

    到了时间,刘大爷准时按下开关,一阵清脆的下课铃声在学校各处回响。

    等铃声持续响了十几秒后停息,安静的教学楼突然间就变的喧闹起来,无数学生欢快地从教学楼跑了出来,如同宋援朝当年时那样,孩子们趁着上下课休息的间隙在操场各处欢快地奔跑戏耍。

    打完了铃,刘大爷带着宋援朝朝教学楼走去,一路上有不少学生向着刘大爷打着招呼问候喊着大爷好,刘大爷笑眯眯地向学生们回应点头。

    走进教学楼,宋援朝有一种彷如回到学生时代的感觉,这熟悉却又陌生的地方,在前世的时候他回到沪海后再也没来过,而现在却再一次踏足此处,望着一个个从自己身边跑过,带着欢声笑语的学生们,还有下课后拿着教义朝办公室走去的老师们,宋援朝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又看到了当年父亲的影子。

    学校的教学楼是一幢四层的老楼,这幢楼是建国初期建造的,占地面积不小。后世的时候这幢楼早就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十几层的教学大楼。

    校长办公室位于四楼的走廊东侧最后一间,宋援朝在这读书的时候曾经跟着自己父亲来过几次。

    刘大爷带着宋援朝来到校长室外,轻轻敲了敲门,很快门内传来一声“请进”。

    推开门,只见校长周峰端坐在一张老旧的办公桌前,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看文件,抬头见是刘大爷来了,周校长放下手中的文件笑问:“老刘,你怎么过来了?有事?”

    “呵呵,我没什么事,只是带个人过来见你。”刘大爷笑着回答,接着把身后的宋援朝让了出来,指着宋援朝道:“校长,这小伙子你还认识么?来,仔细瞧瞧?”

    “这……?”周校长见到宋援朝一愣,摘下老花镜仔细打量着宋援朝:“这是谁呀?瞧着倒是有几分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校长好!”宋援朝上前,毕恭毕敬地向周校长鞠躬行礼。

    “这……?”

    “校长,这是宋光增宋老师的儿子,也是我们学校以前的学生,宋援朝。”刘大爷见周校长疑惑地表情,在一旁笑着解释。

    “啊!你是老宋的儿子?援朝?”周校长猛然一惊,情不自禁就站起了身,几步走到宋援朝身前仔细打量,片刻后恍然连连点头:“认出来了,认出来了,还真是老宋的儿子,你的眉毛和眼睛像你爸,这鼻子和嘴像你妈多些,对了,这身衣服是你爸的吧?我记得当年去京师开会的时候做的,怪不得我瞧着怎么这么眼熟呢。”

    “校长您真是好记性。”宋援朝点点头笑笑,同时又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年我去了西北插队落户,昨天才刚刚回来。西北那边条件不好,一走就是八年,个子长高了,家里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今天来见您只能找我爸留下来的这套衣服了……。”

    周校长的眼眶有些微红,他看着宋援朝,再看着宋援朝的这幅打扮,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当年和宋光增一起共事的往事。

    宋光增是一个极有能力的老师,其实以宋光增圣约翰大学的学历,别说在中学了,就算是在大学任教都没问题,可他却偏偏当年和周校长一起在这所学校一呆就是二十多年。

    在这二十多年中,宋光增为国家和社会培养出了不少好学生,更是学校、区里和市里的优秀教师。

    如果不是宋光增只埋头教育,不喜欢处理政务,也许宋光增早就是副校长了。

    “孩子……。”周校长用力握住宋援朝的肩膀,带着无比的感慨叹了口气。

    宋光增夫妻离开了人世,周校长却熬了过来,现在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

    可如今物是人非,有些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看见宋援朝,周校长心中感慨万千,又有着无比惋惜。

    这时候,门房刘大爷已经悄悄走了,离开的时还帮着带上了门。

    “坐坐,快坐。”

    感慨一番,周校长这才想起招待宋援朝,招呼着宋援朝坐,接着手忙脚乱地找起茶杯、茶叶什么的。

    宋援朝也没把自己当成外人,接过周校长的活给自己倒了杯茶,顺便再帮着周校长的茶杯里添满了开水。

    两人在靠近窗口的沙发坐下,周校长关切地询问宋援朝的近况。当他听完宋援朝这些年在西北的经历后又是一番唏嘘,略有惋惜地对宋援朝问:“我记得你们这届因为一些原因没能毕业,可不管怎么说你也是读完高二的,前年的时候国家就恢复高考了,为什么不参加高考呢?”

    “我下乡的地方比较偏远,得到消息的时候离高考时间很短了,再加上一些其他原因,所以没能参加。”宋援朝笑笑回答道。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周校长叹了口气,不过很快他又安慰道:“没关系,去年没参加今天可以再考,再说你现在已经回来了,条件什么比西北那边好多了,你是有基础的,过两天周伯伯给你找点复习资料,再家好好复习几个月一定能考上大学……。”

    “谢谢校长。”宋援朝笑了笑却没有继续和周校长讨论这事。

第八章 要求

    “校长,今天来我是想问问我父亲的事。”宋援朝不想在上大学这件事上多说什么,转而提起了正题。

    听宋援朝这么说,周校长先是一愣,接着重重地点头:“这些天其实学校已经在处理这些事了,我想宋老师的问题会有一个圆满的说法。”

    周校长的话宋援朝并不意外,大约是宋援朝回到沪海的一年后,关于他父亲宋光增的事就得到了解决。

    那时候,周校长还亲自登门来找过宋援朝,当着他的面宣布了这个消息,同时,还代表学校补发了宋光增整整17个月的工资合计1054元。

    不过当年的宋援朝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因为父母去世的原因,对学校方面没什么好感,虽然那时候心里也知道这件事怪不到周校长身上,因为周校长自己都是当年的受害者,可年轻气盛的宋援朝依旧过不了自己心里的这道槛。

    所以在收下周校长送来的补发工资后,宋援朝也没和周校长多说什么,冷冰冰地说了几句话后就起身送客。

    宋援朝至此还记得当时周校长离开时候对自己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走出弄堂微弓着腰,有些落寞的身影,后来的漫长岁月中,宋援朝再也没和周校长打过交道,也再也没见过这位可敬的老人。

    回想到当年的情景,宋援朝心里觉得自己很是对不起周校长,他红着眼眶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对周校长鞠了一躬,郑重道了声谢谢。

    “孩子,这是我应该做的,不用说什么谢谢,这样让我实在羞愧,是我没保护好你父亲。”周校长双手扶住宋援朝的胳臂,双眼湿润。

    “不!”宋援朝摇摇头,诚恳道:“您没做错什么,而且当时的情况也不是您能控制的。现在您又为我爸做了这么多,作为他的儿子,也作为您曾今的学生,这声谢谢您当得起!”

    周校长瞬间热泪盈眶,用力拍打了几下宋援朝的胳臂,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唏嘘了一番,宋援朝扶着心情激动的周校长坐了下来,过了会儿这才说出了今天来的第二个来意。

    当宋援朝告诉周校长,自己刚回来还没工作,因为父亲曾是学校的老师,学校是否可以按照顶替政策给自己一份工作的时候,周校长没想到宋援朝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顿时有些诧异。

    “援朝,周伯伯刚才不是说了么?你有基础,好好补习几个月考大学是一条好出路,为什么偏偏要这么急着找工作呢?”

    “校长,人总要生活的。”宋援朝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我父母都不在了,家里的亲戚也早就不来往,在西北这么多年也没攒下什么家底,回来后总得吃饭吧?没工作没工资我拿什么吃饭?”

    “这……。”周校长想了想开口道:“钱的问题周伯伯来帮你解决,你就安心在家好好复习……。”

    “谢谢校长,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想来校长您比我更清楚,再说了,我在西北这八年天天干的是修地球的活,老师教的那些东西早就忘差不多了,就算复习几个月突击考大学您能保证我能考得上?这条路是阳光大道固然没错,可虽然好,但对我来说却不保险。人脚踏实地才是根本,不如先解决工作问题,没了后顾之忧再说其他也不迟。”

    宋援朝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的话有条有理,一时间让周校长不知道怎么再劝。

    宋援朝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周校长当然明白上大学的难度。

    1977年底国家恢复高考,第一次恢复高考的报考人数达到了1160万人之巨,但这么多知青和年轻人真正能考上大学的又有几人?

    正如宋援朝说的那样,许多人早就把书本全还给老师了,靠着短短几个月功夫突击,能成功的却是寥寥无几。

    1978年,第二次高考同样如此,报名人数和最终录入的比例极其悬殊,而且按照这个趋势,接下来的几年里高考的竞争会越来越大,今年的高考必然和前两次不同,无论是考卷的难度和招生的要求会更加严格。

    此外,就是宋援朝说的关键,那就是他的生存问题。

    宋援朝父母都已去世,他一个人在沪海没有依靠,吃喝拉撒的生存问题必须解决。

    周校长诚然可以暂时帮他一把,从微薄的工资里挤出部分补贴宋援朝,但救急不救穷,这个道理做了一辈子老学究的周校长自然是明白的。

    “可是,援朝……。”周校长是个好人,更是一个好老师和好校长,但在这件事上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再劝了。

    他想了想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语重心长对宋援朝道:“再怎么样试试总是好的,如果能考进了大学,国家对大学生会有补贴,虽然钱不多生活却不成问题,等毕业后分配工作以后的路就好走了。再说,这不还有周伯伯在呢,这个你不用担心。”

    “校长,我不是小孩子了,您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也非常感激,可我还是想靠自己。”

    “你呀你,你小子怎么就这么犟呢?”周校长见宋援朝一意孤行,不由得有些生气了:“你要找工作,可你想过没有,我们这可是学校啊!你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人难道能顶替你父亲来学校当老师不成?援朝,学校可不是企业,这老师不是随随便便人都能当的,如果你有能力做老师,为什么不去考大学呢?”

    宋援朝笑笑,他早就知道周校长会这么说,在来前他已经想好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

    “校长您多虑了,我可没想过自己能在学校里当老师。如果说是小学老师的话也许还没问题,可我们这是中学,凭我这肚子里的这点墨水当老师不是误人子弟么?”

    “那你还……?”宋援朝的话让周校长一愣,有些搞不明白宋援朝究竟是怎么想的了。

    “校长,我记得我们学校有校办工厂吧?”

    周校长顿时一愣,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宋援朝的打算了。

    “教工也是学校编制,可教工不属于老师,不用给学生上课。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麻烦您帮忙在校办工厂安排一份工作。您放心,我没什么其他要求,只是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

    校办工厂,这是时代的特色。

    在八十年代之前,许多学校都有自己的校办工厂,工厂属于学校所有,里面的职工少部分是教工编制,另外大部分是集体编制。

    这种校办工厂规模不大,通常也没什么技术含量,许多都是和街道工厂差不多甚至还有不如。

    许多校办工厂都是干的糊糊火柴盒,包装肥皂这类低级的手工活,在统购统销的时期,这样的工厂生存还没问题,可到了改革开放时期,随着市场的逐步开放和私人企业的蓬勃兴起,没有丝毫竞争力的校办工厂自然而然地就被时代淘汰了。

第九章 李大琪(求推荐票求月票)

    “校办工厂?”

    周校长有些意外,没想到宋援朝打的是这个主意。

    二中的确有校办工厂,而且这个工厂比其他普通学校的规模要大些,作为学校的校长,对于校办工厂的人员安置自然有着一言而决的权利。

    宋援朝提出的这个要求说起来真不算过分,先不说学校亏欠了宋光增,仅以周校长和宋光增二十多年的交情,这个忙他也必须帮。

    可是,周校长还是觉得让宋援朝考大学更合适些,在他看来上大学才是一条光明大道,宋援朝年轻,又有学习基础,好好复习一下哪怕就是考不进大学,考个中专什么的,毕业后也是干部编制,这不比在校办工厂当教工来得强?

    但该说话都说了,该劝的也都劝了,宋援朝却是铁了心。

    宋援朝把自己的情况和想法也坦然和周校长讲了,这时候周校长再多说也是无益。

    “好吧,你要去校办工厂倒是没有问题,这个我可以安排……。”

    “谢谢校长!”宋援朝脸上露出喜色,连忙道谢。

    周校长摆摆手,语重心长对宋援朝道:“按照你的情况,我可以以教工把你招进来,但是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头。”

    “您请说。”宋援朝摆出一副聆听的架势,但心中却有些苦笑,他隐隐约约已经知道周校长要和自己说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周校长道:“援朝啊,我希望你不要放弃考大学的机会,现在国家百废待兴的时候,各行各业极缺人才,做一个普通的教工和上大学是不一样的,就算你在校办工厂工作,但是学习这方面也不能拉下,为了你父母,也为你自己的未来,周伯伯希望你有更好的前途。”

    这是一个可敬又可爱的老人,宋援朝的心中极为感动,为了让周校长放心,宋援朝没有再拒绝这个要求,而是答应了下来。

    去校办工厂工作一事基本不成问题,不过现在的宋援朝还不能正式上班,因为他的户口和档案还没处理好,一切手续先要等这些落实后才能操作。

    不过周校长对宋援朝承诺,等宋援朝的户口一解决他这边就走程序,最多一星期就能安排上班。

    宋援朝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对周校长百般感激,周校长摆摆手,这时候一阵下课铃声响起,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聊了近一小时,时间也已经到了中午。

    “该吃午饭了,走,我们去食堂。”周校长起身对宋援朝招呼道。

    宋援朝摇头拒绝:“校长,午饭我就不吃了,等会还有些事要去办,另外还有个小事想请您帮个忙。”

    周校长带着询问的目光向宋援朝望去,宋援朝神色略有黯然道:“这几天我想去姑苏看看父母,能不能麻烦您帮我开张介绍信?”

    周校长听完宋援朝的话同样神色黯然,他二话不说直接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介绍信,坐下提笔写了几个字,然后又从另一个抽屉里取出印章盖上,等印泥稍干后把介绍信外联小心撕了下来。

    “给你开了一周有效期,够了么?”

    “够了够了,足够了,谢谢校长。”宋援朝万分感谢,周校长这可是帮了他大忙了,这个时代没介绍信可以说是寸步难行,宋援朝的户口还没落实,要去姑苏无论是坐火车还是坐长途汽车必须要有介绍信才能买票。

    再一次谢绝的周校长让他去食堂吃饭的邀请,宋援朝揣着介绍信离开了学校,走之前没忘记门房刘大爷,特意去打了声招呼。

    离开学校,宋援朝步行去了附近的国营饭店,他只所以拒绝周校长,其实并不是有其他急事去办,而是不想太多麻烦周校长。

    这个时代,可没后世那么多饭店、快餐什么的,普通人解决吃饭问题除了在家做饭外,上班的不是带饭就是吃食堂,在外面解决也只有去国营饭店。

    国营饭店,顾名思义就是国家经营的饭店,现在私人饭店还没出现,市场还在将开未开的阶段,等再过几年后,个体经济才会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

    国营饭店进门是一个柜台,柜台后挂着木头做的餐牌,餐牌上标注着价格和粮票多少,需要吃什么直接在柜台点,然后掏钱掏粮票买筹码即可。

    筹码也很普通,就是那种塑料做的圆形筹码,上面印刷着国营饭店的名字,各种颜色代表着食物的不同,筹码多少代表食物的多寡。当然也有些国营饭店使用的是更老旧的木筹码,又或者直接由柜台的收银同志手写的餐单。

    点了二两生煎,宋援朝排着队在取餐的窗口等着,不一会热气腾腾的生煎出锅,交了筹码,里面的师傅把装着生煎的搪瓷盘递给了宋援朝,同时还有一碗附送的蛋皮汤。

    找了个靠窗空位坐下,宋援朝从筷筒里抽出筷子,倒了碟醋大口就吃了起来。

    这时代的生煎味道可不是后世能比,首先用料就不一样。后世的生煎这猪肉和现在完全不同,猪的品种是后来引进的白皮猪,这种猪个头大,出肉多,饲养期短,但味道远不如本土的黑毛猪。

    再加上又都是冻肉,吃在嘴里根本没什么肉香可言,此外制作的方式也有了极大不同,那些号称沪海特色的老字号因为老师傅的陆续退休再加上成本和其他原因为了迎合市场,使得口味变差了许多。

    一口下去,满嘴余香,再喝一口用大骨熬制加了蛋皮撒了葱花的清汤,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正当宋援朝吃的尽兴的时候,突然肩膀被人猛拍了一下,宋援朝下意识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熟悉的笑脸正冲着自己。

    “老远就瞧着好像是你,进来一看还真是你啊!援朝,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是一个穿着没有领章绿军装的年轻人,他亲热地一把搂着宋援朝的肩膀,眼色中满是欣喜。

    “你……大琪!”

    宋援朝同样露出了欣喜的表情,李大琪,自己的发小,从小一直玩到高中的小伙伴。

    宋援朝急忙起身动作大的差一点把椅子都带倒了,心情激动地握拳冲着李大琪胸口捶了好几下,紧接着一把就热情拥抱过去。

    用力拍打李大琪的后背,宋援朝心情激动不已,当年知青下乡,宋援朝去的是西北,而李大琪去的却是辽东,两人分别之后天南地北从此就失去了联系。

    前世的时候,宋援朝回到沪海曾去找过李大琪,可是因为李大琪搬了家不知道住在哪里,再加上那年代通讯极为不便,宋援朝就没能联系到他。

    后来的日子里,宋援朝解决完户口问题去了张建国介绍的电话局下属单位工作,工作中忙忙碌碌一晃就是好几年,期间宋援朝也试图继续寻找李大琪的下落,却一直没有他的音讯。

    直到很久以后,宋援朝才知道李大琪早在1979年的时候就离开了沪海,去了南方的城市生活,等到宋援朝转折好不容易打听到李大琪的下落时,那已经是2010年了。

    但宋援朝最终也没能和李大琪见上一面,因为那时候李大琪已经患了绝症晚期,等宋援朝闻讯向单位请假,坐飞机匆匆赶过去时,李大琪已于几小时前离开了人世。

    想到前世的遗憾,再看着面前这张年轻又无比熟悉的脸庞,宋援朝不由得热泪盈眶。

第十章 落差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人拥抱好一会儿这才放开,周围的人对此也见怪不怪,这些年因为某些原因分离的亲人、朋友比比皆是,再次重逢难免心情激动。

    “昨天刚回来,你呢?”宋援朝灿烂地笑着,上下打量着李大琪,看得出李大琪过的也不比自己好多少,整个人瘦瘦黑黑的,一身衣服显得老旧,上面还打着补丁。

    “我比你早两个月,年前就回来了。”李大琪笑着说道,看了一眼宋援朝还没吃完的最后两个生煎,不客气地就用手捻起一个塞进嘴里,边嚼边道:“走走走,去我家坐,这么多年没见了,亏得我刚才眼尖一眼就认出你,要不今天就错过了。”

    宋援朝笑着点头,和李大琪一样捻起最后一个生煎塞进嘴里大嚼,然后端起蛋皮汤一饮而尽,喝完把碗在桌上一放一抹嘴,两人就和当年上学的时候一样勾肩搭背离开了国营饭店。

    李大琪的新家离国营饭店倒是不远,走过前面的街口,第二条小路拐进去是一片很大的滚地龙(城中村)房子。

    边走,宋援朝边好奇地问李大琪家怎么搬到这边来了?记得以前他家可不在这呀。

    “以前住的房子是我爷爷单位的,后来爷爷走了,房子就给单位收走了,这边是我妈亲戚家的房,几年前就搬来这了。”李大琪淡淡说道,可宋援朝却在他短短的几句话里听到了一丝无奈。

    李大琪家以前住的地方很是不错,是在一幢小洋楼内,整幢楼住了李大琪他爷爷、父母和他妹妹李晓芸一家五口。

    可现在,从环境极好的小洋楼直接搬到了这种地方,这让宋援朝根本就没想到,怪不得前世没找到李大琪住哪里。

    在滚地龙里转来转去好一会儿,这才到了一处很是低矮的平房,李大琪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招呼宋援朝进来。

    进门一看,里面的房间整个大约只有二十多平,房间靠大门处隔了个小厨房,再里面也不分什么客厅卧室什么的,摆着老旧的家具和一张双人床。

    在靠屋子最里,拉着帘子,里面是一张三尺单人床,床上的被单什么看起来是女孩子用的,李大琪告诉宋援朝这是他妹妹李晓芸的床。

    宋援朝好奇地问他睡哪里,李大琪笑呵呵地伸手向上面一指,宋援朝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个搭出来的阁楼,阁楼才是李大琪睡觉的地方。

    “坐,先喝口水。”

    拉了两把椅子,让宋援朝坐,李大琪找出杯子倒了杯水给他,再从口袋里掏出烟先递了支给宋援朝,自己叼起一支划着火柴点燃。

    “我回来后去找过你。”李大琪抽了口烟道:“可问了你家邻居都说没有你消息,你父母……对不起啊,说错话了。”

    “都早就过去了,没事。”宋援朝摆摆手,反问:“这些年你还好吧?”

    “呵呵,当知青的能有什么好的,我们还不是一样。”李大琪弹了弹烟灰,感叹道:“一天天熬呗,在辽东的时候觉得这苦日子一眼根本就望不到头,说句实在话,这些年怎么熬过来的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宋援朝没有说什么,神色默然。他看着手中的烟头,有些呆呆地望着这青烟渺渺升起。

    是啊,八年的时间,自己和李大琪一样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许多时候甚至觉得已经熬不下去了,仅凭着一腔年轻人的热血和相互的鼓励,这才好不容易坚持了下来。

    现在回头想想,他们还是算幸运的,因为有多少和他们一样的知青甚至把自己的生命都留在了那片土地,再也回不到牵挂的故乡了。

    两人一时间无语,屋里只剩下吧嗒吧嗒地抽烟声。

    过了好一会儿,李大琪狠狠抽了最后一口,又摸出支烟,直接把已经差不多烧完的烟屁股续在烟上接着抽了起来。

    “少抽点,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抽的。”

    宋援朝烟抽的少,没有什么烟瘾,见李大琪抽烟现在这么厉害好心劝了他一句,后世的时候李大琪不到六十就患了肺癌晚期离世,这恐怕和他抽烟这么凶有关。

    “在辽东养成的坏习惯。”李大琪拿起烟刚要继续抽一口,笑笑又放了下来:“辽东那鬼地方冬天冷的不行,当地人半年猫冬,可我们知青却不能够依旧得干活,干活累了不抽一口根本就打不精神,有时候没钱买烟直接弄点干草抽,这一来二去烟瘾就越来越大了……。”

    宋援朝表示理解,其实西北那边的气候和辽东差不多,同样也是如此。在他们下乡的地方,不抽烟的知青几乎没有。

    “对了,你今天怎么会在那边?我记得你家不在国营饭店方向啊。”李大琪突然想到这件事忍不住问。

    “我去学校办点事,我爸的事。”宋援朝回答道,虽然李大琪是他的发小,但自己和周校长要求进校办工厂的事还没完全落实,这时候提这个没什么意义,所以宋援朝也没说。

    李大琪一听就明白了,点点头道:“宋叔的事的确要办,现在政策变了,学校肯定会给交代的,事办的还顺利吧?”

    “还行,周校长和我说的差不多,说资料已经交上去了,让我耐心等消息。”

    “这就好。”李大琪笑了,宋家的事他之前去找宋援朝时已经听邻居说了,既然事办的顺利,心里也为宋援朝高兴。

    “大琪,你今天……?”宋援朝不想在父亲的事上多谈,转而问起了李大琪。

    看着李大琪这副打扮,还有大中午的在外面晃荡,恐怕他到现在都没工作。

    “回来后一直在家里蹲呢,上午在家呆的无聊出去走走,谁想这一走就碰上你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李大琪笑着回道,爽朗的笑声在屋里回荡,宋援朝一听也乐了,同时也笑了起来。

    “回来这么多天了,户口迁好了?工作的事呢?有什么打算?”宋援朝问。

    李大琪抽了口烟,摇头道:“户口还要等些日子,至于工作……我家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现在我爸在电子厂车间上班,我妈倒是老样子,还是在纺织厂。”

    “不对啊,我记得李叔叔以前不是工程师么?怎么现在跑去车间了?”宋援朝皱眉问。

    “一言难尽。”李大琪叹道:“我爷爷走后我爸就下放车间了,这世道人走茶凉还真是一点都没错,要不是我妈亲戚在这有套房接济,说不定我一家就得去睡大马路。

    皱着眉头,宋援朝问李大琪按照政策可以去解决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找厂领导反映情况?

    可李大琪苦笑着告诉宋援朝,占了他们房子的那家就是现在的厂领导,找了又怎么样呢?难道对方能把地方腾出来再让给他们家不成?

    此外,李大琪这一次回来工作没有着落,李叔叔还打算求厂领导给李大琪一份工作呢,假如这时候因为这事得罪了人,那么李大琪的工作就没丝毫希望了。

    “这不欺负人么!”听完李大琪的解释,宋援朝心里顿时一团怒火,这天下哪里有这样欺负人的?

    “没事援朝,这种事也不是我们一家,想开了就好。”面对宋援朝的不忿,李大琪反而安慰起了他。

第十一章 南方

    骂了句娘,宋援朝心中烦躁,拿起烟抽了口,谁想一抽之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烟已经灭了。

    把烟头随手丢进烟缸,宋援朝问李大琪厂里对他的工作安排有什么说法,李大琪无奈地告诉他厂里直到现在都没回复,这些天他爸一直在想办法呢,无论如何这工作总要先解决,哪怕就算是干个临时工也行,总不能一直在家无所事事吧。

    “其实我和你说,我还真不想去厂里上班。”李大琪又抽完了一支,正要摸第三支烟,宋援朝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今天出门时带的好烟递过去:“你少抽点,就算忍不住也尽量抽好些,你这烟太差抽多了对身体不好。”

    “没事,我身体好着呢。”李大琪笑着接过烟,瞧了眼顿时眼亮了起来:“这烟不错,嘿嘿,便宜我了。”

    拆开,叼起一支点上,李大琪舒坦地吐出一团烟雾:“这些天我一直在外面转,现在回来的知青实在是太多了,其他的地方不说,光是我们这片就有好几十个,这些人找到工作的一个巴掌都能数得出来,有大半还是家里老人早退让孩子顶替的。”

    “我爸妈年龄也不大,而且我爸那人你也知道,在厂里搞了一辈子的技术,要是没工作可要了他老命了。纺织厂那边全是女工也不适合我,所以我也不想走顶替的路,另外我妹妹打算明年考大学呢,顶替我爸进厂这家里收入就得少一大截,这条路我爸和我商量的时候直接就被我否了。”

    宋援朝点头表示理解,虽然顶替是一条出路,可同样也是最无奈的出路。

    知青回乡后,许多家庭为了子女工作的问题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走了顶替进厂的这条路。

    虽然这条路可以为子女解决工作问题,但作为家长,许多人还远没有到退休的年龄,就像李大琪的父亲,现在还不到五十岁,他这种干技术的人才,这个年龄阶段正是人生的黄金期。

    另外,顶替家长进厂工作,这工资待遇全部是按新进工人来计算的,这样一来会吃亏不少。

    要知道那些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的老人,他们的工资加奖金、补贴什么普遍相对较高,而子女顶替之后拿到工资是最低级别的,就算加上提前退休的退休工资,两者合计也比老人工作时到手的少些。

    “男子汉大丈夫,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李大琪眼中有光,神色坚毅拍着胸口对宋援朝道:“在辽东八年,老子不一样熬过来了?难道回来反而就活不下去了?这不可能!”

    “我早想过了,大不了就先打打零工,干些杂活先干着再说。另外下乡时有个羊城的知青和我关系很铁,前几天来信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那边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做小买卖的人这些日子断断续续都冒出了不少,政府那边也默许这些,虽然辛苦但能挣着钱,问我要是在沪海呆不下去索性就去羊城找他,和他一起干,反正也饿不死自己。”

    宋援朝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前世的时候没能联系到李大琪,一来是李大琪的家搬了,二来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前世多年后,宋援朝才打听到李大琪早在1979年的时候就离开沪海去了南方,他之所以去南方恐怕就和这提起在羊城的知青朋友有关。

    到了南方后,李大琪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那边,之后或许也回过沪海,不过那时候宋援朝的家因为拆迁的原因也搬走了,两人就此再也没联系上。

    十一届三中全会是1978年12月18召开的,现在才过去了短短两个月。

    这次三中全会正式揭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序幕,对此宋援朝自然是很清楚。

    可因为种种原因,改革开放首先是从南方开始,之后几年才逐步推行到了全国各地,所以从李大琪所讲的关于羊城的情况应该是准确的。

    去羊城的确是一条出路,虽然这条路一开始不好走,也很辛苦,但成功的人不少。

    宋援朝知道,李大琪就是这些成功者之一。

    在后世的时候,李大琪在南方的确赤手空拳打出了一片天地,虽算不上什么巨富,但也是地方颇有产业的商人,由此可见李大琪这条路并没走错。

    “这个我也听说了,中央在去年年底确定了改革开放的国策,羊城和鹏城是试点,尤其是后者据说还要成立经济特区,不过关于这件事上面还在讨论。”宋援朝有些记不清特区的成立具体时间了,但他确定是明年,也就是1980年。

    “对对,这和我老铁信里写的差不多,没想到你也听说了?”李大琪很是兴奋道,这一激动嘴里就冒出了大渣子味,毕竟他在辽东呆了整整八年,当地话早就说的极溜。

    “怎么样援朝,要不我们一起去南边闯闯,打小你就比我聪明,有你在我也放心,我们兄弟两个携手南下羊城,一起打出一片天地!”

    李大琪拍着大腿越说越来劲,想拉着宋援朝一起干。

    说实话,宋援朝还真是有点心动,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在昨天的时候宋援朝已经考虑好未来的路怎么走了,并已开始付诸实施。

    “南边肯定会去,不过不是现在。”宋援朝想了下如此对李大琪说道。

    见李大琪有些疑惑,宋援朝笑道:“我自己有点想法,也有些打算,具体的暂时还不成熟,等过些日子再和你细说。不过我有句话要问你,既然国家开始改革开放,这绝对就不可能只开放南边,沪海作为全国最大的城市,难道就会例外?”

    “这……。”李大琪愣了愣,思索了会儿点点头:“这也是,没道理把我们沪海排除在外。”

    “对啊!”宋援朝道:“你想想,无论是城市基础、人口、轻重工业、经济,沪海都是最强的,这是沪海的优势。国家不会看不见,也不会把沪海排除在外。”

    “大琪,如果你信我的话,暂时不要南下,先等等,至少等户口问题解决,时机成熟了我们一起过去,我保证,到那时候绝对比你现在去更好。”

    李大琪听完后毫不迟疑,一口答应。按照他的话来说,他不信宋援朝还能信谁呢?何况早些晚些对于现在的他也没什么区别,既然宋援朝这么说了,李大琪就等等呗。

    从李大琪家出来已是下午四点了,原本李大琪是要留宋援朝晚饭的,不过被宋援朝拒绝了。

    现在李大琪家的条件不好,小小的蜗居住着四个人,李大琪没工作,他妹妹李晓芸还在读书,宋援朝可不想让李大琪为难。

    况且作为一辈子的朋友,不吃一顿晚饭又算得了什么,同李大琪约好改天来宋援朝家两人单独聚,宋援朝就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凌晨五点天还没亮,宋援朝早早地起来去了火车站,拿介绍信买了当天到姑苏的火车票,从沪海到姑苏的火车现在要坐三个多小时,差不多十点多到了姑苏,宋援朝在火车站外找了一辆三轮车,谈好价格后拉着他去了郊外的墓园。

第十二章 姑苏旅馆

    姑苏是沪海的后花园,两地接壤离的很近。

    老话说的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沪海寸土寸金,所以沪海人去世后大多数都会葬在姑苏,而姑苏郊外的不少荒山就是集中的墓园。

    这个地方宋援朝熟悉的很,因为前世他来过无数次。

    现在这里还不是后世装修极好的样子,现在的墓园显得很是老旧和萧条,再加上现在也不是清明扫墓的时候,整个墓园除了个腿脚不便的看门老人外,也就是宋援朝一个外人。

    步入墓园,踩在一条土路上,两旁是高高的野草,土路延伸向上,是石条砌就的阶梯。

    向上走,阶梯的两旁,一眼望去高高矮矮的墓碑比比皆是,宋援朝边走边仔细分辨着,花了好些时间才找到了地方。

    宋光增和王素芬的墓是合葬墓,一块墓碑上左右各是他们夫妻的名字,上面还刻着“子宋援朝泣立”的字。

    宋援朝停下脚步,望着墓碑,两行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他站在墓前许久,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蹲下身清理起墓地四周的杂草。

    因为自己在西北的缘故,王素芬落葬后几年里都没人来扫墓,墓地显得很是杂乱。宋援朝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清理完,之后从包里取出昨天傍晚特意跑去乔家栅买的糕点以此在墓前摆好,再掏出两个搪瓷缸,拧开水壶倒上了黄酒,最后点了两支蜡烛三柱香,冲着墓碑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

    “阿爸,姆妈,儿子今朝来看你们了……。”

    宋援朝哽咽地说道,泪眼朦胧间仿佛父母正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和当年一样对他笑。

    “儿子回来了,前天刚回来的。”宋援朝抹了把眼泪,对父母说道:“有件事儿子要告诉你们二老,我在前世已经死了,等眼睛睁开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回到了这个年代,是不是阿爸姆妈你们在天上保佑我?特意让我回来的?”

    “阿爸,姆妈,儿子不孝,前世没有给宋家留下一男半女,也没有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是不是你们觉得看不过去,才把儿子给拉回来的?如果是的话,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一声?”

    一阵微风吹过,贡在墓前的蜡烛微微晃动,宋援朝目不转睛地看着跳动的烛光,心中不由得激动起来。

    “是的吧?一定是这样吧?”宋援朝冲着墓碑又磕了三个头,流泪道:“你们放心,儿子这一次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阿爸姆妈,现在还规定不能烧纸,等过上几年放开了,儿子一定给你们多烧点,这些点心都是你们生前最爱吃的,你们多吃点,在那边过的好一点,一定要保佑儿子啊!”

    在墓前宋援朝同父母说了许多话,前世的,今生的,凡是心里想到的,憋了许久的统统说了出来,直到三支香全部烧尽,宋援朝再一次重重磕了几个头后这才起身。

    站在墓前,对父母说了声过几个月再来看你们后,宋援朝抹了把眼泪转身下山。

    下山的时候,宋援朝心中畅快了许多,也许是他把心中憋着的话在今天全说了,这些话说出去后,心里自然放开了,整个人也变得更轻松了起来。

    等回到姑苏火车站,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左右了,宋援朝来的时候吃不准回来的具体时间就没买回程票。现在去售票处看了看,回沪海的车只有晚上九点的慢车,而且这趟慢车要坐足足六个多小时,等到了沪海是第二天凌晨三点半。

    想了想,宋援朝决定在姑苏住上一夜,等明天天亮再回。

    他买了一张明天上午八点半的车票,离开火车站后步行往市区方向走了一段路,随后找了一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旅馆住了下来。

    现在的旅馆可不是后世的宾馆,单间房极少,通常都是一间房住三到五个人不等。

    住宿需要单位的介绍信,价钱也是按床铺来算的。宋援朝找的这家旅馆比较干净,价格也稍贵些,住一晚居然要两元钱,不过因为旅馆有公共浴室,这家旅馆住的人不少。

    开了个床铺,宋援朝进屋线转了转,这是一间三人的房间,之前入住的人没在看样子应该出去了,靠窗的一张床前摆着行李,中间一张床的床头柜也有着牙膏牙刷这样的私人物品,留给宋援朝的是靠门的那张床。

    对此宋援朝倒也不在乎,反正他只是在这住上一晚明天天亮就走,从书包里掏出个搪瓷缸摆在自己那张床的床头柜上,用这种方式向人告知这张床已经有主了。

    接着,宋援朝就出了旅馆在附近走了走,顺便在市区的老字号买了点当地特产点心。既然来了,总要带点东西回去,无论是张建国一家老小,还是过几天约好来自己家聚的李大琪,这些特产都是极好招待人的。

    买好东西,找了个地方吃了碗面。

    姑苏的面是极有名的,加了八宝浇头的面不软不硬,色香味俱全,吃的极是舒服,等吃完面后天色也已经开始擦黑了,宋援朝回到旅馆的时候同住的两个人还没回来,宋援朝也不在意,径直拿了毛巾和脸盆去旅馆的公共浴室洗澡。

    旅馆的公共浴室在走廊的尽头,说是浴室其实就是一个贴了瓷砖的房间里接了几根冲洗的铁管子,能让人洗个热水澡而已,不过在这个时代拥有这样设施的旅馆并不多见,这也是这家旅馆价格稍高,生意好的缘故之一。

    洗完,一身轻松,宋援朝端着东西回到了房间,一进门发现同住的客人终于回来了。

    “你们好。”

    “你好,你好……。”

    进门,正在交谈的两人听到声音同时抬头向门口望去,见端着脸盆的宋援朝走了进来,顿时明白这是同住的客人,双方客气地相互打了声招呼。

    这是两个穿着蓝色的干部服的男子(类似六五式军装,但又有些不同),从他们的打扮来看,应该是那一家企业来出差的干部。

    这两人一个胖,一个瘦,胖的那位估计四十来岁,头上已经半秃了,呈现荷包蛋的趋势。

    瘦的那位戴着眼镜三十出头的样子,两人之间明显以胖同志为主,因为胖同志的床就是靠床的那张,再加上眼镜男对胖同志的称呼是“科长”,显而易见相互关系就能猜得出来。

    各自打了声招呼,相互点了点头,宋援朝就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至于那两位继续抽着烟轻声交谈着。

    宋援朝把脸盆在床底放好,毛巾什么晾在门背后的架子上,接着从书包里找出本书,半躺在床上看起了书。

    出门在外,虽然同处一室,宋援朝也没有去和不认识的人主动搭讪的想法,反正他就睡一晚上,身上带着的钱都在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又没带什么行李,更不担心碰上什么坏人。

    “科长,现在怎么办?三厂那边不肯松口,四厂的路子也走不通,您得想想办法呀,要是这问题解决不了我们回去怎么交代?”眼镜男满面愁容,表情都快要哭出来了。

    “我想办法?我就是一个小科长又不是神仙,哪里有办法好想?”胖同志的表情比眼镜男好不到哪里去,同样愁容满面,一只手捏着烟,另一只手不住撸着脑袋,这原本就不旺盛的头发都要被他撸光了。

    “要不,我们明天直接去一厂和二厂那边问问?”眼镜男迟疑地说道。

    “去了也白搭!”胖同志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三厂和四厂我们多少还算有点关系,这都吃了闭门羹,何况其他几家厂子?早知道现在当初都干嘛去了?花了这么多钱,弄了这么一堆废品,想硬销给人家?人家又不傻。”

    “可是科长,这厂里还等我们回信呢,出来都这么多天了,要这样回去的话怎么交代?”

    “爱谁交代就谁交代。”一听这话胖同志顿时来气,提高嗓门就道:“这又不是老子的问题,老子是供销科科长不是生产科的,产品的问题找生产科去啊!找老子干嘛?老子不背这个锅!”

    “我知道我知道,科长您别发火。”眼镜男见胖同志有破罐破摔的架势急忙劝:“话虽这么说,可问题总要解决,您别忘了厂里这批货量可不少,现在三厂四厂都拒绝收货,这要销不出去损失太大了,到时候责任追究下来我们供销科也跑不了啊!”

    “嗨!”胖同志捏着拳头在床上重重一砸,一脸的无奈。

    咣当一声,胖同志这一拳动作太大,手一挥边上的茶缸子都给带下来了,落在地上把正沉浸在书中内容的宋援朝给吓了一跳。

第十三章 愁秃的江东亮

    “对不起对不起。”

    胖同志连忙起身道歉,宋援朝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虽然人家有过错,可胖同志道歉的态度很是诚恳,而且也不是故意的,这点小事宋援朝也没在意。

    “不好意思啊小同志,来来,抽支烟。”可能因为是觉得吵着宋援朝的缘故,胖同志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来到宋援朝边上递了支烟过去。

    胖同志递来的烟不错,居然是四毛二的牡丹,宋援朝虽然平日里烟抽的少,但也是抽的,这个时代拉近人关系的主要方式就是敬烟,再加上胖同志一脸诚恳样,宋援朝如果不接这个烟等于落了人家面子。

    道了声谢,宋援朝刚接过烟刚,边上的眼镜男划着的火柴就送了过来。

    宋援朝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这眼镜男这么有眼色,看来平日里这活没少干,当即就着火点上,道了声谢谢。

    “刚才真不好意思。”胖同志说道。

    “没什么,你们聊你们的吧,就是声音小点就行。”宋援朝摆摆手,胖同志又道了句歉,这时候似乎听出了宋援朝口中带着的沪海口音。

    “小同志,你是……沪海人吧?”

    “对,你怎么知道?”宋援朝有些意外,他虽然是沪海人,但这些年一直在西北,和胖同志说话用的是普通话,其中沪海的口音已经很轻了,没想到这胖同志一耳就听了出来。

    见宋援朝疑惑的样子,胖同志顿时笑了起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江,长江的江,江东亮,梁溪县塑料厂的供销科长,这是我的同事魏学军同志。”

    “我们干供销的人经常出差外面跑,这地方去过了,这见的人自然也就多,就对口音比较敏感,小同志的口音里沪海音虽然不重,但我还是能听出一二,所以猜了猜没想到就猜着了。”

    一听江东亮这么解释,宋援朝恍然大悟,笑着朝江东亮伸手道:“我也自我介绍一下,宋援朝,沪海人。”

    “你好小宋同志,我们两个梁溪人,你是沪海人,居然能在姑苏碰上,呵呵,看来这就是缘分啊。”江东亮不愧是老供销,说话很有艺术,一句话就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双方握了握手,等松开后显得亲近了些,其实梁溪离沪海不算远,梁溪、姑苏、沪海属于长三角的同一线。

    “小宋同志也是来姑苏出差的?”

    “算是吧。”宋援朝模棱两可地回答,随后放下手里的书反问:“江科长和魏同志是来姑苏出差的?刚才你们说话我不小心听到几句,是和什么三厂四厂有业务?”

    “呵呵,说事的声音大了些,没想到打搅你了。”江东亮撸了下脑袋不好意思的笑道,宋援朝发现江东亮这撸脑袋的习惯似乎有些频繁,也许他这个荷包蛋发型恐怕就是经常没事撸脑袋给撸出来的。

    既然聊了起来,出于好奇宋援朝问了问他们来姑苏具体业务的情况,因为从江东亮他们刚才的对话来看,似乎工作很不顺利。

    说到这事,江东亮不由得叹了口气,当即就愁容满面对宋援朝解释了几句。

    等听完江东亮的解释,宋援朝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梁溪县塑料厂是一家当地县里小厂,这家工厂以前主要生产的是塑料尺、牙具盒、肥皂盒和电木板这些东西。

    这些产品有的是民生用品,有的是供给一些周边电子厂或者电器厂的配件产品,在计划经济的时代,塑料厂规模虽然不大,但供销体系还是不错的,至少生产的产品都能卖得出去。

    在去年的时候,江东亮他们厂子接上级部门牵线和姑苏电线三厂进行合作,为电线三厂提供配套塑料产品,原本这是一件好事,而且在最初合作的时候也进行的很是顺利。

    可在去年年底,电线三厂那边询问梁溪塑料厂是否可以为他们厂生产多色的PVC电线套管,对此梁溪塑料厂表示没有问题,于是电线三厂就向梁溪塑料厂下达了生产任务,委托其厂为电线三厂生产一批配套PVC套管。

    PVC套管其实不是太难的东西,以梁溪塑料厂的技术能力虽然之前没有生产过,但调整生产和工艺从技术上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再说了,这个生产任务关系到梁溪塑料厂产品结构调整的大事,一旦这件事成了,那么以后梁溪塑料厂就能够从一个小厂子一跃成为姑苏电线三厂的主要配套工厂,再加上姑苏共有四家电线厂,拿下一家其余三家还远么?

    这是梁溪塑料厂腾飞的大好机会,为了这个机会新来的厂长亲自挂帅,带领生产部的同志们突击大干30天,终于把这批产品生产出来了。可谁想到由于原料、生产工艺等原因,生产出来的电线套管没能通过电线三厂的检测要求,这一下麻烦就大了。

    江东亮和魏学军就是带着任务来姑苏电线三厂交涉来的,可是他们的交涉并没有得到圆满答复。

    按照三厂的回复,由于梁溪塑料厂生产的这批PVC套管经过检测性能不符合使用要求,故三厂无法对产品进行验收。

    听到这回复结果江东亮顿时傻眼了,为了完成任务江东亮想了许多办法,比如说请三厂的领导吃顿饭喝个酒再送个礼什么的,一般来说只要差不离这种招都有效。

    可谁想到,这一次百试百灵的招数时效了,对方直接拒绝了他们的邀请,并告诉他们这批产品三厂质量不过关绝对不会验收,除非梁溪塑料厂重新再生产一批符合要求的产品过来才行。

    梁溪塑料厂规模并不大,整个工厂上下也不过几十号人,再加上之前三厂对这批产品的数量要求较多,之前梁溪塑料厂为了完成任务在设备、原料方面投入颇多,占用了不少资金。

    如果这批产品销不出去的话,梁溪厂的麻烦就大了。

    整个厂的大部分资金全部积压在这批产品上,全厂上下原本打算靠着交货后资金回笼再投入生产呢。

    无奈之下,江东亮打电话向厂里汇报了这里情况后,厂长对江东亮他们的工作极是不满,在电话里严厉批评了江东亮和魏学军的工作态度,要求江东亮作为供销科长发挥革命的主观能动性,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无论如何必须要把这批产品给销出去。

    这道死命令下达让江东亮叫苦不迭,这明明就不是他的问题眼下这帽子却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三厂那边的路子走不通,今天江东亮就带着魏学军找到了四厂,想通过四厂那边的关系让四厂购入这批产品。

    谁想四厂最终给出了和三厂的同样答复,同样拒绝采购这批产品,这个结果让江东亮只能仰天长叹。

    现在,江东亮和魏学军两人可以说已经走投无路了,一方面是三厂和四厂的明确答复,另一方是厂里给与的压力。

    面对这样的情况,江东亮已没有了其他办法,干了二十多年供销的他心里很清楚,三厂四厂的结果已经注定,那么再去找一厂二厂,哪怕是其他市找其他工厂恐怕也是这个结果,而其主要原因不在于他的供销能力不行,是产品的质量问题。

    “小宋呀,老哥哥我是实在没办法了,你瞧瞧,瞧瞧!”江东亮伸手指着自己荷包蛋的脑袋:“这都是愁的啊!我和小魏现在就是三夹板,里外不是人!”

    “科长说的没错,这事真怪不了我们两个,可现在这样子厂里把责任全推到我们身上了,这理去哪里说?”魏学军在一旁也是长吁短叹。

第十四章 套管(求推荐票,求月票)

    宋援朝理解江东亮他们的难处,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这的确不是他们的问题。

    “现在这情况你们厂里就没拿出其他方案?”宋援朝想了想好奇问。

    江东亮摇摇头,对宋援朝叹道:“怎么说呢……,算了算了,这事不提了。”

    江东亮心里虽然埋怨,可作为员工倒不想在外人面前说自己厂里的是非,不过江东亮不说,边上的魏学军却忍不住了。

    “小宋同志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厂长是从部队下来的,人倒是不坏,可不懂技术,做事习惯简单粗暴,他这套在部队里或许行得通,但我们这是工厂,这一次产品出问题其实就是……。”

    “咳咳,小魏!”

    不等魏学军把话说完,江东亮就喝止了他。宋援朝见此心中暗笑,这江东亮还是老狐狸一个,别看表面上做的滴水不漏,其实该说的不该说的已经通过魏学军表达出来了,不愧是干了二十多年的老供销。

    宋援朝看起来是24岁的年轻人,可实际他真正的年龄阅历都快70了。

    前世的时候,宋援朝从一个临时工干起,一步步做到沪海区电话局的中层干部,活了一辈子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人没遇上过?

    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论起办公室政治的斗争宋援朝也算是“老运动员”了,这一套能瞒得住他?

    不过既然江东亮故意这样,没宋援朝自然就当是不知,顺着魏学军的话适当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闹了半天是这样,江科长、魏同志,这还真是为难你们了。”

    “哎,为难又有什么办法,工作还是要干,就像厂长说的,再难也要创造条件上嘛。”

    安慰了江东亮他们几句,宋援朝同时有些好奇梁溪塑料厂的产品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即询问了几句。

    江东亮搞供销的对技术也不是很懂,一时间说不清楚,不过他带着样品呢,当即让魏学东从行李里把样品取出来给宋援朝看。

    “小宋,你瞧瞧。”江东亮把手里几束PVC套管递了过去,说道:“这就是我们厂的产品,现在三厂四厂检测下来都说质量不合格,拒绝采购。”

    接过PVC套管,宋援朝摆弄了几下,这是三种颜色的套管,分别是红色、绿色和蓝色,套管的内部口径在八米厘(毫米)左右,如果宋援朝猜的不错的话,这样的套管是作为六毫米单股单芯铜线的外套管使用。

    宋援朝前世在电话局的线务工作了许多年,对于这样的套管并不陌生,从外表看套管的颜色很是鲜艳,而且肉眼瞧起来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但宋援朝凑近仔细看了看后就微皱起了眉头,随后问了问江东亮这套管是否可以让他试验一下,在征得江东亮的同意后,宋援朝取了其中一根双手握住两头扯了扯,扯完后再看了看套管的强度,接着又问对方有没剪刀。

    “有有,我有。”魏学东在一旁点头,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钥匙圈上挂着一把旅行剪刀。

    接过,把剪刀打开,宋援朝在套管上剪下一小段,然后再仔细看了看剪下来的横截面,然后划着火柴烧了烧这段套管。

    很快,一股黑烟带着浓烈的焦臭味在房间里升起,宋援朝用手指掐灭,然后两指在烧焦的套管处捏了捏,心里就有了底。

    “你们这产品检测下来是不是偏心率高,抗电压不行?”

    “对对对,小宋,你怎么知道的?”宋援朝这一句话顿时让江东亮和魏学军大吃一惊,他们就见宋援朝摆弄了几下,然后拿火柴烧了烧就说出了和三厂四厂同样的检测结果,这实在是令人想象不到。

    难道,这个年轻人居然是这方面技术的大拿不成?想到这,江东亮心中顿时觉得也许有转机,既然宋援朝能看出问题所在,那么也许他能帮忙解决他们眼前的难关?

    “呵呵……。”

    宋援朝笑了笑也不解释,其实这都是经验,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无他,唯手熟耳。”

    前世他在电话局干了一辈子,尤其像宋援朝从基础慢慢做起来的员工,这样的判断力还是有的。

    这批套管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是套管的质量有很大问题。问题的所在原因无非就是两点,一是原料的配比有问题,二就是生产工艺问题。

    对于这两种问题,宋援朝是无法解决的,因为他也没在塑料厂干过,更不清楚配比和生产工艺的细节。但作为长期的甲方工程人员,却不妨碍他做出这样的准确判断。

    怪不得三厂和四厂都不肯采购这批套管,以这批套管的质量来看,一旦使用可不是小事。

    虽然套管不是电线外皮,可套管同样也有类似的要求,质量不行通常会导致漏电、不耐高温、甚至自燃这些严重后果,这可是要出大事的。

    “这批产品质量问题很严重,我可以说没有一家工厂敢采购这样的套管进行正常使用,一旦出事,到时候责任人可是要掉脑袋的。”宋援朝郑重其事地把后果告诉江东亮他们,江东亮前一刻还抱有希望,可下一刻就被宋援朝这句话直接打入了深渊。

    江东亮和魏学军的脸色顿时发白,面面相觑露出一丝绝望。

    连宋援朝都这么说了,看来这批产品是彻底的废品了,一想到厂里那么多成品和翘首以盼的厂长和同事,他们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了。

    “江科长,你们一共生产了多少套管?”宋援朝问道。

    江东亮张了张嘴没说话,还是魏学东苦涩地开口道:“单色五十万米,一卷一百米,五千卷……。”

    “这么多?”宋援朝微微一惊,单色就有五千卷,那么等于三种颜色一共有一万五千卷,也就是一百五十万米之巨。

    见江东亮灰着脸默默点头,宋援朝又问:“一卷多少钱?”

    “十……十元……。”

    “成本呢?”

    江东亮咽了口口水,艰难道:“八元……。”

    先不说江东亮讲的成本是否真假,就当他真的,宋援朝心里快速算了算,按照单卷成本来算,江东亮他们厂在这批货上就投入了十二万的成本,如果按照销售价格来计算,那么销售出这批货的价值就是十五万。

    这个数额在十几二十年后不算太多,如果放到后世二十一世纪,这些钱根本就不算什么,普通家庭绝大部分都能轻易拿出来,可在这个时代这可是一笔巨款,要知道沪海的普通工人月工资才二三十元而已。

    梁溪塑料厂可不是什么国营大厂,一旦这批货成了废品,其损失不小,弄不好这家厂子就一蹶不振了。

    其实PVC这样的材料是可以进行再次投料重复生产的,但废料重新生产需要更高的技术和更合理的配方,梁溪塑料厂的技术水平堪忧,连这批产品的质量都保证不了,自然也不可能进行高技术的重复利用生产模式。

    现在还没有企业倒闭的说法,就算是集体性质的工厂也是属于国家的,可一家工厂遭受如此大的损失,必然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不仅给国家带来严重的损失,厂长弄不好要追责,撤职下台算是轻的,至于江东亮和魏学军的结果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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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归黄金年代介绍:
前世留下许多遗憾的宋援朝重生了,回到了这个充满激情和无限可能的黄金年代重归黄金年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重归黄金年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重归黄金年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