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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旭影     弥雅王txt下载     弥雅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0 铁券御札

    邡珰族长见了继迁果然是喜极而泣,特别是见了儿子被撕裂的耳朵后,心疼之余更加坚定了信念,当即表示从此将鞍前马后跟随继迁。

    有时候,固执而热烈的信念会召唤有相同信念的人,又或者这盏信念的灯太过耀眼,吸引了无数原本没有目的飞蛾。

    渐渐的,继迁的声名在弥雅部众中传将开来,更多的弥雅部族悄悄归入了他的麾下。这些部族中,北有府谷、神木县一带的,南有环县、陇山一带的。

    这些弥雅部族习惯了自己主导的生活,觉得大宋的体制管理是压迫,可大宋也忌惮他们蛮横不受管束,好舞刀弄枪。其实,双方站在各自的立场上都没错,大家所谓的理性,已经被从小生长的环境以及经历形成的信念所裹挟,难免偏颇。

    大宋急于管束好这些党项人,却忽略了任何转变都需要时间。一群人在一个特定的地方经过特定一段时间好不容易形成的习俗,怎会在短时间内改变?他们至唐以来就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日子,自由散漫惯了。况且有些治理五州城州县的宋官还贪贿成风,不体恤百姓所需,引起多方不满。

    其实,要改变一个群体,最好的方法不是和其对抗,而是先融入,再慢慢引导。

    除了弥雅人,还有一些陇西的羌人部落也前来投奔。

    继迁就像荒原上的野风,聚拢着到处飘散的流沙,沿着五州城外一路召集着先祖们当年不会注意的这些小部落。

    这一日,张浦从继迁的大帐出来,却见防铛族长候在帐外。

    “张浦兄!”

    “邡珰族长!”

    张浦正要行礼,忽然发现自己手中还拽着原、威一带的地图,连忙让帐外的守卫给继迁送进去,回过头见邡珰族长正盯着他,不禁笑道,“拓跋族长在里面,我这就去帮你通传。”

    “我不是来找拓跋族长的,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张浦兄,你来!”

    邡珰族长说着把张浦拉到一旁,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悄悄问道,“张浦兄,有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

    “族长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我们这段时日多有叨扰,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望直言不讳。”

    “不、不是说这个,”他看了看继迁的大帐,“我只是好奇,怎么从来不见族长夫人?”

    张浦听后一声叹息,“族长夫人与族长在地斤泽走散,至今下落不明!”

    邡珰族长点点头,咝地倒吸了一口气,吃惊之余又有几分喜悦,“张浦兄,这族长身边总得有个女人,况且,小公子还小,需要人照顾!”

    张浦顿时明白了过来,可仍装糊涂,一脸迷茫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邡珰族长这下竟有几分羞怯,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咕哝道,“家有小女,二十多岁了,还未婚嫁,不知有没有那个福分高攀?”

    张浦一听哈哈大笑,邡珰族长以为他笑话自己,脸拉了下来,张浦见状极力止住笑意,“承蒙族长青眼有加,美事一桩美事一桩啊!”

    听张浦这么一说,邡珰族长喜笑颜开,忽又听张浦转头略带犹疑道,“不过,这得问拓跋族长的意思!”

    邡珰族长一听在理,连称,“那是、那是!”

    眼下,继迁正忙着将投奔的大小部众根据作战能力和自身情况分编,把擅骑射的士兵整编成骑兵,把擅长途跋涉的士兵们整编成步兵。

    不仅如此,还因不同的作战任务细分下去,把骑兵中擅长马技的编做擒生军,以在作战中获得更多的俘虏壮大自己的力量。又把步兵中善射的编做强弩兵,专门操作他们特制的强弩。其它老弱病残或有身体缺陷的则全部归到负赡兵等,负擔兵同时还负责军内炊事。

    自从在地斤泽被曹光实一败涂地,继迁这些日子以来为了召集各部也是颠沛流离、居无长所,他甚至都略带自嘲地给儿子德明取了一个小名叫‘阿移’。可他无时无刻不在暗中盘算着怎样卷土重来东山再起,他相信被风雨打击过的人生一定另有一番滋味,正是因为有各种酸甜苦辣,他的生命才更有意义。

    人生短短几十载,一生要是能做成一件事或做好一件事,就足够了。

    “继迁!”

    张浦突然兴冲冲地进帐,兴奋溢于言表,“你猜谁来了?”

    “谁?!”

    张浦双眼含笑,双手合掌这么一拍,只见一个大汉夺帐而入,他身材魁梧,挡住了帐外的日光,大胡子一根根地就像秋天收割后的荞麦杆。

    “拓跋酋长!”继迁腾地站起身来。

    “继迁!”

    “拓跋酋长!”

    继迁情不自禁地又唤了一声!

    他就是宥州一带拓跋部的酋长拓跋遇。拓跋部不同于其他弥雅部族,只有一个族长或酋长。其他部族里族长就是最大,是世袭的,可拓跋部的酋长是银、夏、绥、宥、静五州的族长轮流来做的。

    据说在继迁逃离银州城后不久,拓跋遇也带领部众反抗,被镇压后只好逃亡深山避难,这下听说继迁在盐州一带活动,也带领部下前来联络。

    “继迁,我此次前来别无他求,只希望和你一起夺回五州城!”

    继迁热泪盈眶,不曾想还有人同他有一样的梦想,不禁哽咽道,“拓跋酋长!”

    “勿需多言,你只管告诉我先夺哪一座城,我就去干!”

    “银州!”

    不待继迁回答,张浦倒先说了。

    “我何曾不想,”继迁叹道,“可是,银州城防守严密,曹光实又驻扎多年,实难下手啊!”

    继迁在银州城出生,后来又做了银州防御使,他怎会不知道银州城的防御能力。

    “是啊,银州城高壕深、易守难攻,曹光实用兵多年、深知兵要,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能诱敌出城,否则难有作为!”

    “诱敌出城?”

    拓跋遇点点头,张浦忽然一拍脑袋,“我倒是有一计,可诱曹光实出城!”

    “哦,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两人附耳前去,张浦则娓娓道来。

    听完后,继迁脸色暗下来,“不行,绝对不行,我绝不会投降!”

    “兵不厌诈,我们只是诈降!”

    继迁态度坚决,“不行,诈降也不行。”

    “你是面子上挂不住吧!”

    张浦有些气愤,“在你没有强大起来之前,任何的自尊都一文不值!”

    继迁瞪大了眼睛,看着张浦,像看一个陌生人,他没想到张浦竟然当着别人的面,一语道破他的心思,竟然半分面子也不给留。

    见继迁惊诧而又愤懑的眼神,张浦并不心虚,“你在沙漠里快要渴死了,这时有一滩浑水,你是喝下那脏水,还是高傲的渴死?自己掂量掂量!”

    张浦说完噔噔噔夺帐而出。

    拓跋遇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笑道,“嘿!这张浦,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还真有脾气!”

    继迁叹道,“可是,诈降不是大丈夫所为!”

    “怎么不是大丈夫!黄盖当日诈降曹操,后来官渡之战以少胜多,谁不赞他足智多谋?谁会说他背信弃义?每人立场不同,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兵不厌诈嘛!”

    这拓跋遇看起来粗人一个,可说话却引经据典颇为风雅。人们颂扬战争,吹嘘主帅的足智多谋,都是无数看不见的杀戮攒成的。可往往身处其中的人并不会觉得残忍,反而觉得自己是正义的维护者。

    当下继迁不说话了。

    拓跋遇皱了皱眉,沉沉叹道,“继迁,我知道这样很难为你,可是,我们老是这样东躲西藏,在别人眼里有如丧家之犬,境况能好到哪去。个人的荣辱和弥雅的荣辱孰轻孰重,我想你再清楚不过,不然你这几年折腾都是为了什么?”

    见继迁不置可否,他继续道,“如果我的声望如你一样,我会毫不犹豫地约降曹光实,如果有幸夺回了银州城,纵然受万人唾骂,那又如何?兵不厌诈,只有赢的人才有资格说话。我最佩服的田单,不也是向燕军诈降才得以施展他的火牛阵吗?”

    继迁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尽是地斤泽那晚的大火,曾几何时,那场大火就是天天晚上缠绕他的梦魇,还有在大火中消失不见的母亲、燕珺、小月月。他当初弃她们不顾逃出了地斤泽,不就是为了留得一命有朝一日拿回五州城?

    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现在,是自己的面子重要,还是他这几年来一直坚持的东西重要?他虽然为难,可并不是绝望,因为他还有选择权,一个人如果为难,那就是还有选择权,他又怎会在毫无选择余地的情况下左右为难呢?

    “继迁,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只见拓跋遇从怀里掏出一件用紫缎包着的东西,他粗糙的大手颤抖着解开来,只是一见,继迁双眼便红了,竟然哽咽不语,只是百感交集地看着拓跋遇,拓跋遇被他的反应弄得迷糊了。

    “你这,到底要是不要啊?”

    继迁平复了心情,才哽咽道,“拓跋酋长,我拓跋继迁何德何能,能受如此大礼?”

    “你年少有为,这些年来跋山涉水召集旧部为五州城奔走,历尽艰辛仍不屈不挠,我们弥雅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来力挽狂澜!”

    “可是你……”

    “我老了,膝下又无儿无女,我如果还握着弥雅人的未来,能有未来吗?”

    继迁颤抖着双手接过来,拓跋遇又道,“继迁,答应我,你要用生命来保护它,而不是像李克文一样为贪图荣华富贵而转手把它送给大宋皇帝。”

    “李克文?”

    拓跋遇点点头,“当初李克宪和李光围围困夏州后,李克文与他们勾结软禁了西平王,拓跋继捧,抢了铁券御札准备送给大宋皇帝,幸亏我的手下得知消息,将它夺了回来,不然我拓跋家以何凭证来统领五州城?”

    继迁连连点头,他只觉得此刻手中的东西有千斤重,这铁券御札,不仅是当年大唐皇帝亲赐予拓跋家族世代世袭五州城的凭证,更是先祖用鲜血为后代换来的。

    之前继迁不明白,大宋北部世袭的豪酋不算少,除了夏州拓跋氏,还有府州大族折氏、麟州杨氏、丰州臧才氏、灵武杨氏,他们都是世袭祖先的城池,可大宋当年为什么要先从夏州拓跋部入手?

    有人说,折氏、杨氏以及臧才氏虽也是世袭,但他们都只有一座城池,而拓跋家有五座城池!再者说,拓跋氏有两件东西他们都没有,那就是铁券和御札。

    张浦曾说过,铁券御札是前朝给的,而且铁券的另一半已无处对证!帝王赐给功臣的丹书铁券跟将领的虎符一样,为了防止假冒,一般都是劈开分成两半的。朝廷保留一半,被赐者手中一半。他们的铁券是大唐所赐,如今大唐都灰飞烟灭了,何处对证?

    铁券御札对大宋没有绝对的约束力,但对弥雅各部族却有绝对的震慑力,也是召集各部一呼百应的法器。

    但对于继迁,铁券御札的意义不仅仅是让别人来承认的,更是祖先留给自己的信念与力量。

    可光有信念是不够的,还要行动。

    他摸了摸怀中的贺兰石,它的坚硬,亦如他的坚定。

017 石门川战

    听说拓跋继迁折了回来,张棣惊得说不出话来,呼延丕显却心生愉悦,今天到底要干一场!

    原来,继迁仓惶逃了一段路后,越想越不对劲,虽然说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可都还没弄清楚谁在领军偷袭,实力如何,为什么就扔下辛辛苦苦抢来的东西让他们不战而胜?于是派人去打听对方底细。

    探子回报说,“那宋蛮子拿了我们的甲胄盾牌,赶着我们的牛羊往渭州城去!”

    “他们行军速度怎样?”

    “极慢,哪是出来打仗的啊,倒似跟出来遛弯一样......”

    还不等他说完,继迁就挥手打断他,心想碰上了个好大喜功之徒,捞到战利品就不亦乐乎,得意忘形了,应该趁此机会打他个措手不及,给他来个下马威。

    弥雅军节节逼近,大家不禁提气屏到嗓子眼,据说党项蛮子杀人不眨眼,又对这里地形熟络,他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况且领军的还是个刚及弱冠之年的文弱书生。

    这时曹玮却长长舒了一口气,冷冷道,“我们走!”

    “你说什么!”

    呼延丕显一听曹玮要逃,立即火冒三丈,心中压抑已久怒气再也压制不住了,破口大嚷。

    “你这耍什么花招?之前我们就可以乘胜追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你却让我们按兵不动。如今他们自己送上门来了,你却又叫我们逃跑?你是来打仗的还是来保命的?”

    说着破阵刀脱壳,他猛地吸气一横,刀尖便深深嵌近地面岩石,足足有半寸,周围的人都啧啧惊叹。

    “要走你自己走,俺就在这儿等着那些兔崽子,用他们的血来润润我这把破阵刀!”

    他说得字字铿锵,毫不含糊,但曹玮心里另有打算,可容不得他耍泼,曹玮直视呼延丕显,口中却对着张棣说,“传本帅令,全军即刻启任,违令者斩!”

    呼延丕显断断没有想到,曹玮竟然如此固执,大好的时机,他却偏要令大家撤退,他都有点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党项的帮凶,大宋的奸细。

    原本由他一个人带领就可以把拓跋继迁干掉,可朝廷非得派一个文官来搅局。

    他现在的处境是夹缝里的一坨屎,横竖是臭,话语既出,此时若是听令撤退岂不是让三军笑话,称他个吃软怕硬、毫无主张?心里这么盘算着,脚下自然无丝毫挪动,而听令于他的将士,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眼看众多将士在呼延丕显的带领下犹豫不决,曹玮眼神示意身旁近侍,近侍会意,御风走向前,刀光一闪,旋即将人群中为首那个穿薄甲的首级取下。

    人群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为首的几个更是脸色发青,有的就要抽出长刀短剑反抗,只见那近侍从容不迫,天生自有一股威慑力,高声喊到,“有违令者,如斯!”

    说着举起那人首级向众人示威。

    呼延丕显暴跳如雷,自己论年龄,论战功都在曹玮之上,他毫无作战经验,只不过凭着他老子曹彬在朝堂上的威望,才得了个都虞候的位置,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在他眼前杀鸡儆猴。

    他深吸一口气,把地上先前嵌入岩石的刀霍地拔起,横向曹玮脖项。曹玮的近侍也伺机举刀指向呼延丕显脖项,众人被这一幕惊呆了,都不知如何是好,曹玮却异常镇定,微微一笑示意近侍把刀放下,赞叹道,“好身手啊!我大宋有呼延将军,有福啦!”

    “身手好不好不是你说了算,”呼延丕显吼道,“你要做逃兵,我总不能也做逃兵吧!”

    说着又看了看他那把破阵刀,“我的祖上可看着呢!”

    张棣慌忙上前,“呼延指挥使,有话好好说,现在大敌当前,我们岂能自己人断自己手脚!”

    呼延丕显一急,一脚踢过去,张棣一书生哪里抵得他奋力一踢,吃痛倒地,但又怕他伤及曹玮,当下死死抱着呼延丕显的腿,“呼延指挥使请三思、请三思!”

    呼延丕显嚷道,“他杀我副将!他杀我副将!”

    原来之前被取首级那人正是呼延丕显的副将,他估摸着曹玮第二个取的头便是他自己了,所以来个先下手为强。

    曹玮眼如寒光一道,冷冷盯着他,丝毫不畏惧,呼延丕显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好像他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看穿,他内心的矛盾都叫他瞧了个透。

    他上阵杀敌无数,所有的人见到他便如见到了死神一般,要么畏畏缩缩,要么苟且抽搐,但曹玮不同,竟然毫无怯意,反倒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当下神思恍惚,只听得晃铛一声,曹玮却在这时抽出近侍身上的剑,呼延丕显以为他要反击偷袭,便不由自主朝身后退了一步,曹玮手中的剑在空中白晃晃旋了一圈却顺势落下插入地底,张棣惨叫一声,表情狰狞。

    “侯爷!”

    只见曹玮脚下鲜血流淌,原来那剑深深插入了曹玮的脚掌。

    呼延丕显呆呆愣在原地,忽然脸上横肉抽搐,手掌发抖,刀也顺势重重跌落在地……

    惊惶稍定才缓缓道,“你有种,我就听你一次!”

    于是下令部下们跟着曹玮撤退,曹玮因为脚受伤则被近侍背在背上前行。

    他们走后不久,继迁就带领部众抵达了石门川,石门川四周崖嵬壑险、山石峻削,石锅仍然架着,烤羊腿仍发出滋滋的声音,继迁派人前去打探,探子回报说曹玮已带着大军逃走。

    “拓跋族长,听人说领军的是那个新来的渭州知州曹玮,他被人背着正逃往渭州城。”

    折八骏军道,“哈哈,那小子不会是吓得腿脚哆嗦不能走路了吧!”

    继冲远远就闻到烤架上香喷喷的牛羊,锅里煮沸的汤汁,破口骂道,“妈的,竟然杀了我们辛辛苦苦抢来的牛羊准备在这里大餐,如今又落荒而逃,可见那曹玮不过就是个孬种。”

    刘仁谦道,“拓跋族长,此处离渭州城还有五十里路,那宋军兵力虽然跟我们不相上下,可尽是些老弱病残之类,而且还有不少是咱弥雅人,我们可以乘胜追击。”

    继迁点点头,继冲又嚷嚷道,“大哥,我们也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久,想必大家也都乏了饿了,我们何不让大家歇会儿,吃饱了再追也来得及,到时候大家吃饱了更有战斗力。”

    “那好吧!”

    “不妥!”

    贺守文道,“我知道拓跋族长你体恤部下,可是此处是低洼峡谷,周围密林高低,敌人若是有埋伏,我们到时候防不胜防!”

    “谁会煮着好吃的东西来引诱你?”

    “兵不厌诈!”

    继迁虽然是个粗人,却也对部下关爱有加,他们这么往往返返,早已腹中空空,于是下令让大家敞开肚皮吃了起来。

    饭饱后,大家有的靠在岩石上打盹,有的因为进食太急、太多,不由得浑身倦怠酸软,一动不想动。

    抬头望着天空,此刻候鸟正大批往南迁徙,在空中舞着圈圈,有时像被风带走的一片烟雾,转眼就从这山头到了那山头;有时又像蜿蜒的小溪,有时又像被狂风吹起的流沙,漫天飞舞;像是仙女在撒着花瓣,时而在高空,时而在平地。

    他们看着南飞的鸿雁,口里不自觉数着,就像儿时数着山坡上的肥羊,“一、二、三、四、五…”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呼天震地的呐喊从山谷间传来,宋军突然神出鬼没般地出现,击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原来宋军并未走远,他们看到的也只是假象,你算计着我,我也算计着你,这场角逐,谁先掉以轻心谁就是失败者。

    一场突如其来的恶战让弥雅军伤亡惨重,继迁在几个心腹的掩护下逃走了。

    呼延丕显也挥刀斩杀了弥雅军无数,杀到酣畅淋漓处,还不忘埋怨,“妈的,香喷喷的吃食,都让这些党项蛮子给吃了个饱,化作一泡屎给糟蹋了。”

    可谁吃了不是一泡屎?

    士兵们打了胜仗,回渭州的一路上却都漠然不语。

    他们很多都是临时调遣过来的厢军,大多脸上都被刺了字,有的是家境贫困无法生存的,有的是犯事逃匿走投无路的,有的是边关庶戊被征入兵的,哪个好过的人家愿意自己的儿女入伍?

    回想着刚刚结束的战争,有的被自己在战场上的暴戾所吓到,有的被战场上的血腥所震慑,那仿佛是一个不真实的地方,让他们释放了自己内心的魔鬼,看到了自己的可怕。

    经历过战争的人,大多不是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而是变得更胆怯了,除了怕死,更怕未知的自己。

    “李方,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瘦不拉吉的打仗还那么勇猛。”

    “那是,我瘦虽瘦浑身是肉!”

    李方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在战场上那么勇敢,为什么那么卖命?是为了保护大宋子民?他没有那么高尚!是为了封官加爵?他没那个抱负!是为了朝廷永昌?他连朝廷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也许因为他是大宋的子民?

    没有人天生勇猛,第一次上战场,没有逃跑的都不是孬种。有的人,在家杀鸡宰羊都不敢,可到了战场上却像着了魔,什么都不怕了,杀人也成了正义之举。

    毕竟,战场上的双方都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发动战争的觉得自己是正义之师,被迫接受战争的为了保家卫国,更是正义。

    可正义在哪儿?

    “不过有一事我不明白,”李方不解道,“曹侯爷真是宅心仁厚,在打败党项之前还让他们先填饱肚子再休息休息。”

    哪知他身旁一白发苍苍的长者摇摇头,“非也,非也,这党项正好中了曹侯爷的圈套!”

    李方两只老虎牙歙开,不解地问道,“圈套?”

    长者呵呵一笑,“对呀,试想如果你长途跋涉一些时日,再让你休憩片刻,再饱餐一顿,那会怎样?”众人不答。

    长者继续道,“休憩片刻之后,你会更不想继续前行,饱餐之后,更是有庸庸疲乏之态,行军之人,最忌讳的就是中途停顿休憩饱食,那会使士兵泄气,溃不成军。况且那时我们大多是步兵,党项军多骑兵,擅长马背上打仗,曹侯爷正是要截对方的长处。”

    众人恍然大悟,不禁拍手叫好,深深地被曹玮的智谋所折服。

    “曹侯爷好计谋呀!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他是什么脑子,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

    “那岂是你我能参透的!”

    “那可不一定,我想得到的说不定侯爷却想不到。”

    秋渐渐深了,鸿雁南飞,冥冥暮霭中唯有那片片金黄的树叶,或挂枝头,或飞舞而下,它不像夏叶一样恨不得覆盖全世界,它懂得留给树枝完满。虽说‘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可雁儿都回南方了,在边塞漂泊的他们何时才能功成名就?

    “欸,苟叔,你也该到了免役的年纪了吧!真羡慕你,就可以回乡了!”

    那长者一听,立刻板着脸,“谁跟你说的?”

    “大家都在说啊,不是六十岁就可以退伍了吗?”

    “胡说!我才五十五,还差几年呢!”

    说话人虽说自己才五十多岁,但已几乎是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如那黄土坡上的沟壑,难道边关苦寒,更显岁月催人老?

    “可是你之前明明说你……”

    他见那长者怒气冲冲,也不再继续往下说,只是迷惑,人人都想回乡,可这老头怎么……

    他哪里知道,有的人家徒四壁无田无地,目不识丁又没有一技之长,无亲朋好友可靠,他还不如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至少还有微薄的俸银月粮。

018 得陇望蜀

    拓跋继迁这些年可谓是‘脱胎换骨’,为了五州城这个梦想,他带领着弥雅各部在大辽和大宋的夹缝中挣扎,慢慢壮大。

    诈降、依附,早已不是什么令他有罪恶感的事,那些都是为达目的而采取的手段而已。就像大宋和契丹又何尝不是把弥雅当做御敌的筹码,互相掣肘的工具,怀柔与征服并存。

    继迁仍保留着自己的倔强,可同时,他又不是一意孤行的人,懂得适时妥协。所以在石门川大败后,历经九死一生才逃回银州的他,回到银州后的第一件事却是马上遣使向大宋修贡议和。

    适时淳化三年十一月,大宋垂拱殿内满朝文武正激烈地讨论着继迁归驸一事。

    “拓跋继迁首鼠两端、胜而骄败而附,奸诈狡猾至极,不仅频繁侵扰边关,还猖狂贩卖私盐,我们不应再姑息养奸。”

    “官家,拓跋继迁得陇望蜀、欲壑难填,留之必为后患,我们可让曹督军乘胜进攻银州,和夏州赵保吉成两面夹攻之势,彻底将其歼灭!”

    “曹督军如今知渭州,离银州城不下千里,派延州知州慕容德丰更为恰当!”

    “拓跋继迁如今羽翼丰满,银州城又防守坚固,如此兴兵胜算几何?”

    “难道要借他粮食,把他喂饱了好继续跟我们作对?”

    .......

    大家吵得不可开交,官家不禁面露愠色,可大家只顾说自己的,全然不看他的脸色。

    坊间杜撰说当初太祖陈桥兵变百官不服,在朝堂上交头接耳全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所以太祖故意让人把大臣们的官帽帽翅加长,以防大家在朝堂上交头接耳。可如今帽翅几乎有一臂长了,他们仍是能找到特别的姿势近距离交头接耳。

    其实,加长帽翅只是为了彰显威仪,就像皇帝衮冕上的珠旒一样。

    眼看此刻朝堂就跟那州桥的夜市一样喧闹嘈杂,他们哪里还有什么威仪可言。

    可是皇帝也是需要人尊重的,像他们如今这样朝堂下热火朝天,把官家晾在一边,着实.....

    “太子,你觉得呢?”官家突然问道。

    大家虽然沉浸于热烈的讨论中,可还是留了一只耳朵给官家,听他问话了,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儿臣......”

    太子赵元僖执笏上前,突然,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只见他突然捂着胸口,脸色极为难看,内侍急忙上前询问,太子只说偶感胸闷不适,官家连忙让人送他回宫休息。

    下朝后,官家仍不放心,准备亲自前往东宫探望。

    哪知,才一上午的时间,元僖却病倒了。

    官家到东宫的时候,元僖已经意识模糊昏迷了过去。官家让人把宫里最好的御医都叫来为他诊治,可御医们对这种急症都束手无策。官家又气又急,对着御医们一顿训斥,发泄完情绪后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内侍扶他坐下,顿时四下鸦雀无声,众人都噤口不语。

    当下只见一袭商白的袍服,一张晦暗的脸,只听一串沉重的呼吸,一间沉寂的屋。

    小雪过后,雪未覆地,却日渐冰凉阴冷。天光较之前也更早转晦生暗,漫长而阴冷的黑夜给人一种压抑翳郁之感。

    宫人们小心翼翼加着炭炉,生怕触及了皇帝的逆鳞,只有那炭火不管不顾哔啵哔啵痛快地叹息着。

    “太子殿下!”

    一个小宫人突然来这么一句,大家慌忙趁机痛快地呼吸了几口,循声望去,只见官家已经到了床边。

    玉枕上是一张年轻的面庞,他此刻睁着眼睛,头却一动不动。

    “皇儿!”官家情不自禁唤了一声,用像声音一样颤抖的手为他理了理鬓发。

    “皇儿,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元僖的眼睛似在答应,可嘴上却不能言语。

    官家喉头一阵紧涩,再想呼唤已不能成声。

    官家握着他的手,紧紧的,深情的,仿佛这样便能传递给他力量一般,他把元僖的手探到自己的下颔,那手虽然冰冷,但他能感觉到一股细流仿佛正在挣扎着,渐渐的,那挣扎变成了顺从,顺从变成了停滞,那种流逝,不是岁月,而是过去,戛然而止。

    官家迷惑,为了证明自己感觉的昏谬,他抬头望着近侍刘鸿巳,刘鸿巳的眼像是被搅进了深潭般微微荡漾着,嘴像是被石磨碾了又碾一样语不成声,“官家,太子殿下他,仙逝了......”

    官家没有应声,不屑地笑了笑,好像说他在撒谎、在胡说!

    “官家!”

    官家还是没有应声,漠漠地起身离去。刘鸿巳上次见官家这样,还是前太子元佐因火烧东宫被贬后,可元佐虽被贬,虽然疯癫,可他到底还在人世。

    赵元僖才二十七岁,也无宿疾,却突然暴毙,从发病到离去也就短短一天的时间,不得不让人惊愕与怀疑。宰相苏易简让刑狱司彻查,不久后,刑狱司臬竟然查出元僖太子是被他的宠妾张氏误杀毒死的!

    说那张氏恃宠而骄,原本想杀死的是元僖的原配李氏,谁能想到,元僖却误喝了那杯毒茶。

    真是造化弄人、耸人听闻!

    没想到他最宠爱的人在不觉间要了他的命。张氏当然不是故意的,可却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所以不要做坏事,因为它会在你未察觉间波及你在乎的人。

    白发人送黑发人,官家悲伤不已,甚至彻夜恸哭,因此还罢朝多日,哪里还有闲心管小小的党项首领拓跋继迁。

    可不多时,边关又传来消息,说拓跋继迁攻占了绥州!!

    原来,夏州屡攻不破,继迁便不再盲目坚持,而是把目光投到银州之南的绥州城。

    绥州东至石州二百七十里,西至夏州三百六十里,西南至延州二百三十里,西北至银州一百六十里,东北至并州五百九十里。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设三十六郡,绥为上郡,可见其地理位置不可小觑。

    这次,继迁没有像夏州城一样采取硬攻,而是与银州如出一辙的用计占领了绥州。

    正当继迁又忐忑地等着大宋如何反应的时候,谁知,大宋境内川军叛乱却突然愈演愈烈,甚至震惊四野。

    其实,最初只是川军王小波带人夺了青城县和彭山一带,可后来他在江原县作战时被西川都巡检使射伤,不久后就死了。原本以为叛乱就此可以停歇,哪知,王小波的小舅子李顺接着与朝廷作对,竟然一路占领了成都府!

    官家急令王继恩为西川招安使,带重兵从剑门入川去平叛。

    话说川蜀这些年之所以叛乱迭起,并不是因为川民有多喜欢打仗,而是因为大宋官员尸位素餐甚至暴虐残政所致。

    当年大宋主帅王全斌灭了后蜀之后纵容部下烧杀抢掠激发民怨在先,后来宋太祖让蜀军赴开封听候调令,王全斌却克扣蜀军路费,导致兵怨又至,最终民兵皆揭竿而起。王全斌没有想着怎样平息叛乱,却怕两万七千多降兵战俘倒戈,于是把他们骗入城内全部屠杀。

    惨烈令人发指!

    可见,没了良心而有了权力和力量很可能是惨绝人寰。

    王全斌过后,就像是有魔咒般,以后凡是入川的守将,一个个刚开始还励精图治,可是后来却声色犬马欺压百姓,就像那个后蜀主孟昶一样,他即位之初也是仁君之风,奖励农耕、营垦屯田,可后来却纵情声色,昏昏然聩聩然。

    没人能忍受无限度的欺凌,于是这次暴乱又起。

    继迁这边听说大宋派宦官王继恩带重兵去川内平叛了,想必无暇顾及西北,于是又倾尽全力猛攻夏州。

    原本也像以往一样,继捧在城内奋力抵抗,继迁在城外久攻不得入城,可是这次正当紧要关头,夏州城内最大的弥雅部族野利族突然倒戈,继捧遭受内外夹击,溃败而逃,继迁由此占领了夏州。

    夏州失守,宋庭震怒,这时,党项族人李光嗣将继捧捉了起来,原因是他发现继捧与继迁之前数次佯战。官家这下才知道继捧靠不住,于是随即命大将李继隆率军讨伐,继迁不敌,落荒而逃。

    可终究是没什么大的进展,因为李继隆总是一进攻继迁就往夏州以北的大漠里逃,他也无处可寻,而且就算硬追,粮草也供应不上。

    官家听说后气急败坏,直接下令让李继隆带兵捣毁了夏州城,把百姓迁至其他州县。

    夏州城顷刻间便成了一个烂摊子,就连西平府也毁于一旦,只有那白色的城墙还姣姣然。

    每座城,正如每个朝代,它繁荣、落寞、繁荣、落寞,像一个恶咒,又像一个轮回,没人知道为什么,又为何要知道为什么呢,人生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如果总是究根结底,那会有多烦累,多凄苦,多不安。

    虽然夏州城被毁,可继迁不嫌弃,待宋军走后即刻就领兵入驻,要知道,那可是五州城中的‘王城’。就算它成了灰烬,可土地还在,就没有重建不起的城。

    重新拥有夏州城的喜悦还未散尽,却又突遇百年难遇的天灾,弥雅人大多游牧为生,完全靠天吃饭,这下牛羊猝死、饿殍满地,饿死的不在少数。继迁仅存的一点点自尊心在族人饥饿的眼神里消失殆尽。人饥饿到极致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义廉耻。

    无计可施,继迁只好厚着脸皮让张浦去汴京谈判。

    继迁还亲自写了一封谢罪书附上,看能不能借点粮食,哪知张浦一去就被大宋扣押了起来。宋庭认为,拓跋继迁这许多年来之所以桀骜不驯、潜通契丹、敢肆蜂虿,不都是依仗张浦这个白扇巾么,如果他们断了他的智囊星,看他还怎么猖狂?

    一计已成,于是堂而皇之地扣押了张浦。

    可扣押了张浦后宋庭也不忘给继迁一些安慰,不能将其歼灭那也不能彻底将他推入契丹的怀抱,所以特派使节去银州封继迁为鄜州节度使。

    听完使者念的诏书后,继迁哑口无言。

    “节度使大人,还不快谢恩哪!”

    继迁心事重重地接过圣旨与印绶,痴痴地问,“张浦呢?”

    “他慕念我大宋繁华,圣上特许他留在京畿小住一段时日!”

    继迁神色黯然,心里乱七八糟,仿佛继捧当年被困在京的一幕又重现。可继捧能给大宋五州城,张浦能给大宋什么呢?他拓跋继迁的喜好、预谋?

    但愿张浦不要受棰楚之苦。

    使者见他不甚高兴,又道,“听说节度使大人仰慕鄜州已久,上次造访碍于规矩而不得入城,这下好了,节度使大人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城了!”

    继迁苦笑着点点头,他几年前曾带兵去攻打过鄜州,只是未能得逞,这下大宋却封他为鄜州节度使,真是讽刺啊!表面上你看大宋多好,施其所欲,可实际上是一个华丽的圈套,他们的目的还是想让他离开老巢银州去鄜州赴任。

    继迁当然是不愿意去鄜州,但当面还是答应了使者会按期赴任,可等使者走后仍是继续呆在银州,继续做自己的五州城梦。

    没过多久,继迁又探知白守荣、皇甫继明等人将会奉命送军粮辎重四十万石到灵州。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错过!

    况且舞枪弄棒、走马弄箭是弥雅人最擅长的,打埋伏截军粮、云走风来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那可是四十万担军粮!!!整个灵州城官兵五年的口粮!

    而且是送到家门前的!!

    之前张浦上京求粮不得反而身陷囹圄,这下等于亲自送过来的肥羊怎能不吃?

    在分析了地理和局势后,继迁决定倾巢而出,他暗中派人埋伏在灵州西南浦洛河畔的苇丛中。

    浦洛河岸有官道,是宋军运送粮草的必经之路。

    据说,因这四十万旦军粮兹事体大,临行前官家还特别关照白守荣要分批运送,而且除了负责运送的官兵,就连随行的役夫都要配备武器以求突发情况下自保。

    可白守荣觉得分批运送太过麻烦,于是就擅作主张,集合成一队,而且役夫也没有按照官家嘱托配备武器,他觉得役夫们本身押运粮草已经够累了,为何还要带上沉沉的武器加重负担?让官兵在一旁保护不就行了?

    “冲啊!”

    当他们千里迢迢到达浦洛河畔,弥雅军突然从苇丛中钻出来,他们始料不及,想召集士兵列阵,可因为有役夫们充杂其中,所以乱成一锅粥,有的丢下辎重逃走,有的稀里糊涂送了命。

    白守荣浑身是伤,临终前那一刻才明白官家忧虑的必要,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继迁由此顺利夺得了粮草四十多万石,他该举宴高歌了吧,可他目标还不止于此。

    因为他接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灵州城团团围住。

    夏州城被毁,银州和绥州又几经战乱,他刚抢夺的这四十多万石粮草,总该有地方储存吧,而最近的灵州对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019 五路围剿

    继迁围了灵州,虽然想借浦洛河的胜利一鼓作气拿下灵州,可几次强攻都不得入城。

    此时灵州城的守将是窦神宝,他原本是大宋皇帝身边的一名宦官,当年随皇帝北征太原的时候,冒着箭雨披荆斩棘第一个登上了敌方城楼,立下大功,因此平步青云。

    他这些年一直在边关任职,之前和夏州知州尹宪一起守过夏州,后来又出使河东一带,成了延州知州,期间继迁攻打鄜州的时候,他还曾率军救援,继迁因此无功而返。后来他又做了供奉官,和田绍斌一起成功押送粮草到灵州,也就奉命留驻在灵州。

    留驻灵州后,他还和后来的延州知州慕容德丰一起去偷袭过继迁的大寨,烧毁大帐无数,还抢了牛羊数万。

    可以说,继迁遇到他就没有赢过。

    不过继迁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拿下灵州,否则决不罢休。

    强攻无果,他就准备硬耗下去,反正粮草被他截了,相信他们不久后就会断粮投降。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围,就是两百多天!

    而灵州城还是像个无缝的鸡蛋。

    继迁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能支持这么久,为什么他们没有粮草殆尽?不、不可能,他们不可能有足够的存粮,不然他们也不会于七八个月前就运粮过来。那他们到底在吃什么?满地的黄沙?

    折罗遇到说,“族长,有传言说窦神宝曾派人悄悄到河东路买粮,于大晚上运回城里。”

    “什么?!”

    “这一切是真是假无从得知,我们日夜有人严防死守,没有发现他们出城的任何蛛丝马迹,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有暗道……”

    继迁眉头一皱,“你带人四处勘察,看是不是真有暗道。”

    “是!”

    无法,为今之计只有继续耗下去,谁先放弃谁失利。

    可这场旷日持久的胶着,双方都不好过。

    对于城内的宋军来说,守城的日子就是苦熬,不仅要轮班守城时时思想紧绷,而且还要操心军粮不济。

    对于城外的弥雅军来说,围城也不是一个容易的活,风吹日晒雨淋,而且还很无聊,唯一的好处就是性命无虞。他们也有轮班,休息的时候还可以在帐篷里小憩,可那毕竟是片刻的欢愉。

    这一天,一弥雅小兵换班后回到帐里,刚躺下就听得隐隐一阵咕隆咕隆的声音,他兀地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想自己刚吃了饭,应该不是肚子在叫,望了望四周,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响动。

    他复又躺下,哪知一躺下又是一阵咕隆咕隆的声音,而且比之前更响,他正迷惑,忽然身子腾地弹了一下,像是谁推了他一把,接着,只见面前那踩得平整的地上出现了一条像蜈蚣一样的裂缝,那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长,越来越多。

    他吓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

    “地龙翻身啦!”

    “地龙翻身啦!”

    这一连串的惊呼将他从呆滞中唤醒,他连忙爬起来跑出帐外,可脚下已经很难站稳,他就像站在一个漂浮在水面的篮子里,再也没有了以往的踏实感,只觉得他不属于这里。

    大地剧烈地摇晃着,继迁也几乎不能站稳,可他此刻脑子里想的却不是危险,而是天助我也!他想,这下地震,灵州城内的宋军肯定吓得六神无主了吧,说不定慌乱中会逃往城外,那他就可以带兵趁机入城了!

    可灵州城门并没有像继迁预料的在慌乱中打开,灵州城上守军也并未退去。再回望四下,弥雅军却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嚎叫着到处乱窜,不成列阵。

    “啊!”

    忽然,又一个剧烈的摇动,像是远方的雷鸣滚滚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大家吓得抱住脑袋蹲下身,一动也不敢动,有的闭眼祈祷,有的满眼恐惧,有的则拼命击打着地面,像是要表达愤怒。大地每一次震动,人群中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这个时候,别说是人,就是一只兔子跳几下都得把他们吓得神魂颠倒。

    继迁真是没想到,最先败下阵来的倒是自己这边,如今军心涣散,再纠缠下去也没了意义,只得悻悻退兵。

    等继迁退兵后,窦神宝慌忙出了灵州回到汴京,向官家详诉了这近一年来抵抗党项的艰辛,官家震怒,深感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决定非拔掉党项这根芒刺不可。

    官家下令火速征五路大军围剿拓跋继迁,由李继隆出环州,丁罕出庆州,范廷召出延州,王超出夏州,张守恩出麟州。

    五个统帅都不是一般的人物。

    这李继隆年少时便跟太祖一起灭南唐与北汉,还多次击败辽军,在唐河和徐河之战中更是战功卓著。

    丁罕是容州观察使兼灵环路行营都部署,勇猛彪悍,曾在与契丹的徐河之战中首当其冲攻过桥头。

    范廷召是武将中最年长的,今年六十九岁了,他曾随周世宗柴荣征战高平和淮南一带,一路做到殿前指挥使。大宋国立后,又在北汉之战、雍熙北伐中战功累累。

    王超常年领兵边关,深得当今皇帝喜爱,曾在遂城西大战契丹,俘虏近两万契丹士兵。

    张守恩是大宋开国大将张令铎之子,张令铎以勇猛著称,曾随后周太祖平定河中,后来又随周世宗征伐淮南,所谓虎父无犬子,张守恩自小耳濡目染,也不是等闲之辈。

    像这样的阵势,还是五路齐攻北汉太原时有过。

    可面对大宋五路浩浩荡荡的围剿大军,继迁倒是颇为镇定,他这些年就是在三天一小战五天一大战中度过的,心中早已有了一套自己的作战策略。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会尽量避免与宋军正面交锋,采取‘避其锋芒、击其不备’的战略。也就是每当宋军压近的时候他们就躲,当宋军疏于防备时便攻。

    李继隆算是继迁在战场上的老朋友了,他曾在夏州城大败继迁,那时继迁躲入了夏州城北的大漠中,他们恐深入大漠粮草不济,所以中途放弃追逐,任之逃去。

    可这次不一样,他粮草充足,兵力雄厚,继迁往大漠里跑他就往大漠里追,可继迁他们行走如风,一进了大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在沙地里转着圈圈,却连个党项军的影子都没看见,除了秃鹰的影子在众人身上划过。

    “将军,我们这下往哪儿?”

    李继隆心里焦躁万分,哪里还听得别人在耳边聒噪,厉声道,“往哪儿?我怎么知道往哪儿?”

    那人触了一鼻子灰,不再做声了。

    回望四周,除了沙地还是沙地,这一带的沙不厚,地上还长着没踝的野草,可这些草都是咬人的家伙,看上去毛茸茸的,实际上浑身是刺,他们有的不知道,想坐在上面休息一下,结果被扎得屁滚尿流。

    可这沙地里除了这些恼人的家伙,再无其他标志性的东西,东南西北,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

    他们迷路了!

    “要不,我们还是原路返回吧!”一人大着胆子小心提醒道。

    李继隆怒气不休,这里没有山没有河,一眼可以望到天边,真不知道党项人能躲到哪儿去,插翅飞了吗?遁地去了吗?

    可是,要再往沙漠腹地走,他们就更摸不清东南西北了,到时候敌人没遇到,自己倒陷入了困境就得不偿失了。无奈,他们只能原路返回再做打算了。

    继迁他们好不容易在大漠里把李继隆的部队转晕甩掉,不曾想一出了大漠却又遇到范廷召和王超。

    他们两部在清远镇相遇后合并在了一起,浩浩荡荡地一路北上,搭桥渡过无定河,好巧不巧在乌池和白池一带与刚刚出了大漠的党项军不期而遇,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要是李继隆知道,肯定得气个半死。

    继迁虽然一开始是秉持‘进则避其锋,退则追其后’的策略,尽量不与宋军正面交锋,可此处地理特殊,一边是大漠,一边是范王部队,一边是无定河。

    退回大漠?他们退回去很有可能与李继隆的部队相遇,而李继隆是主力,再说他就从来没有正面赢过李继隆,此路不行。

    渡过无定河?那样范王的部队就可以从后面攻击,他们顾头不顾尾,还不如一鼓作气与他们大干一场。

    敌人见敌人分外眼红,别看范廷召年近古稀,可勇猛不减当年,这一战,弥雅大败,被斩首五千余人,生俘两千多人。

    继迁他们冲出重围,往他们的大寨逃去,可范廷召带人紧追不舍,甩也甩不掉。好在他们占据了一处高地,宋军暂时攻不上来。

    可是怎样才能摆脱宋军?

    大家面面相觑,只管叹气不说话。

    这时,长脸疏眉的刘仁谦突然道,“那个范廷召英名在外,可喜好也在外,他有个特点,讨厌驴叫,而且讨厌到了极致,只要一听到驴叫就想要把驴杀掉。”

    折罗遇到一听,为驴抱不平了,“可怜见的,驴是拉磨的又不是唱曲的,就算唱曲的声音不好听也不该被杀啊!”

    “我就听说过嫌驴脸长的,没听说嫌驴声音难听的!”

    御尼骨末却不懂刘仁谦的意思,“那又怎样?让驴去跟他打一架?”

    “有了!”

    继迁突然一拍脑袋,这一带虽然有干旱的沙漠,但不远处也有一大片草地,正是牧民多养驴的地方。他们只需把他们引到驴群中,让驴的叫声去对付那个范廷召即可。

    说干就干,他们一鼓作气冲下高地,呼啸啸地往草场跑去。走了没多远,果见一群驴儿正在放牧,它们浑身毛茸茸的,睁着无辜的大眼打量着这一群渐渐靠近的陌生人。

    继迁他们故意冲进驴群,它们胆儿小,一见继迁他们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就‘啊噶啊噶,咻咻’地叫了起来,驴儿有人没有的本领,那就是不管在呼气还是吸气的时候都可以大叫,而且叫声中充满颤音,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把声音当成了防御敌人的武器。

    那后面追来的范廷召一听到此起彼伏的驴叫声简直就跟疯了一样,也不去追党项军,而是先冲上去杀驴,众人大眼瞪小眼,望了望逃串的党项军,又望了望杀驴的范廷召,心想这党项军可跑远了,还追不追?

    可眼下那主帅却正杀得眼红,边杀边喊,“我叫你叫!我叫你叫!”

    没有主帅的命令他们只好停在原地,有的干脆冲了上去和范廷召一起杀驴。

    等把驴杀完,党项军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

    张守恩这一路更让人匪夷所思,他们有幸中途遇到未慕长雕和嵬名田都带领的党项军,可他们却没有交战,反而领兵撤退了。党项军看他们走了,自然不会硬追上去,毕竟他们的目标就是谨防被打。

    丁罕这一路更憋屈,千里迢迢出兵去巡视了一周,却扑了个空,党项军没有遇到,就连其它几路宋军也没有遇到。

    几个月下来,五路围剿大军虽无丧帅折将,但也没什么进展。除了范廷召和王超两路宋军略有小胜外,其他几路毫无建树。

    而且许多宋兵北上水土不宜,病疫不少,加之此时北国已到了冬季,那可是冰天雪地、严寒刺骨。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众人冻得牙关打挫,而他们的冬衣又没有及时抵达,因此还冻伤了不少。而弥雅军就像雪上的脚印,说消失就消失。

    大宋的这场围剿,就像用珠玉去跟玄铁斗,继迁虽有所损失,但仍就是个很大的威胁,而大宋的损耗更多,且不论伤亡,就是庞大的军费开销,也是叹为观止的。

    无奈,宋庭只好撤军。

020 策立新皇

    五路围剿失利,官家内心不平,可暂时又无计可施。

    正苦恼时,又突然接到地方丧报,原来是前宰相苏易简在陈州因饮酒过度去世。

    官家的震惊不亚于五路围剿失利。

    那苏易简是为数不多让官家打心里欣赏的臣子,他是官家当年钦点的状元,据说临轩复试时他洋洋洒洒,文章一触即就,官家阅罢连称‘君臣千载遇!’

    他文采风流,而且单一人在闲暇之余就著了《文房四谱》、《续翰林志》等二十余卷书。要知道,王怀隐和王佑他们合编《太平圣惠方》一百卷可是花了足足十四年的时间。

    他还真性情不矫作,当年官家在一次宴席中问众大臣,“在所有珍馐中,你们觉得什么最美味?”

    一些臣子就说什么熊掌、麋鹿、牛尾狸啊,一些说香橙蟹、松鳜、水晶鱼脍啊,只有苏易简说,“适合自己的才最珍贵,比如说在臣心里,腌菜汤最美味。”

    他话语一出,大家随即哄堂大笑。

    只有官家没笑,他虽为皇帝,天下什么美食不能有,可就是觉得山珍海味渐渐也索然无味,而这苏易简竟然能把如此普通甚至连寻常百姓都嫌弃的腌菜汤奉为珍馐,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缘由。

    官家眼睛发亮,“苏卿家,腌菜汤有何种美味?”

    苏易简看了看众人,缓缓道,“有一年寒冬,我在炉子上温酒喝,醉后捂着厚襦睡着了,一觉醒来顿觉口干舌燥,到处找水,浑浑噩噩来到中庭,见雪中有一个露出头来的腌菜盎,随即用雪擦了擦手,当下就痛饮了好几缶腌菜汤。当时饮后畅快无比,心想就算是天界的琼浆玉液也比不过这缸腌菜汤吧!”

    说完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他接着道,“我当时甚至还想写一篇《冰壶先生传》来记录这段经历呢!”

    官家一路将他升至参知政事,还期待着他俩生出一段堪比唐太宗和魏征的君臣美谈。可后来才发现,这苏易简什么都好,可就是有个毛病,爱酗酒!而且屡教不改,屡戒不掉。

    官家为此还亲自御笔草书《劝酒》、《戒酒》两首诗送给他,让在庙堂身居高位的他回家后在老母面前朗诵忏悔,希望通过此举遏制他的不节制,可收效甚微。

    哪知,后来他还是因嗜酒无度误事,无奈之下官家只得把他贬出京城,不料,才两年时间,他就客死他乡。

    真是酒成就了他的性情,却又害了他的命!

    ‘时向玉堂寻旧迹,八花砖上日空长!’

    官家缅怀老友之际突感御体不恭,过了年,他之前北伐时的箭伤又复发,病上加疾,御医们也束手无策。官家原本身体病痛难耐,又见御医们一个个神情忐忑手足无措,好似他大限已到,不由得气上心来。突然,又一阵剧痛袭来,官家眼前一黑,竟有几分昏浊恍惚,好似真的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结界,人死如灯灭,王权富贵亦如云烟,能留给后代留给世间的唯有传说而已,他的大哥身前尚且风光吟诵‘南唐北汉归一统,朗月残星逐满天。文治彬彬开盛世,武功赫赫震幽燕。’可他呢?北伐未果,至今仍受累于旧伤。

    后来,还是太子赵恒差人分别去请了峨眉高僧茂臻禅师和河南道士王得一来京为官家诊治,好在他们二人合力总算暂时控制了官家的箭伤。

    这茂臻禅师是峨眉山万年寺的住持,他之前受邀到朝廷做法事,恰巧遇到丞相的公子发天花,天花可是个致命的急症,患者很少能活过来,可恰好在场的茂臻却轻松将其治愈,所以此后大家都相信他有杏林妙手。

    河南道士王得一也是当地有名的得道高人,据说他八十高龄仍是鹤发童颜。

    可在他们离京不久后官家病情又再次恶化,而且高热持续不退。

    官家仍在昏迷中,这一日,王继恩安排好当值的宫人后退出了福宁宫。

    殿外飞云冉冉,日光烈烈。

    他一路来到延福宫中的闲池阁,一衣着华丽的妇人正坐在阁中,她椭圆脸,画着流波眉,眉下点着青靥,金灿灿的头冠周围镶了一圈熠熠的珍珠。

    “皇后!”

    “继恩,官家怎样了?”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如今‘官家’这样的盛名当今也只有赵家皇帝才有这资格。

    王继恩摇摇头,连连叹气。

    她面带愁容,“官家御体每况愈下,吾是担心……”

    王继恩是什么样机灵的人,他当然明白,李皇后偏爱元佐,她是担心官家驾崩后太子赵恒即位……

    其实,王继恩作为官家身边的红人,如果拥护当今太子即位那是自然,可若支持原本于皇位无戏的元佐,新皇会更加器重自己,那他以后的权势地位自然也不在话下。

    “皇后的意思我明白,大皇子他……”

    “总管,陛下不太好了!”

    这时,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来报,他过来时曾嘱咐他有任何消息随即来报。

    王继恩看了眼皇后,她急忙低声道,“你快回去,稳住局势!如有变故,来中书政事堂寻我!”

    王继恩点点头,随小太监急匆匆回到福宁宫时,只见内殿外宫人齐跪在地、呜咽有声,他深感不妙,急步前往内殿,只见官家已经驾崩,他噗通跪地,失声恸哭起来。

    哭罢,突然想起皇后的嘱托,于是偷瞄了一下四周,见宰相吕端也在。吕端在大宋朝堂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位列同平章事、兵部尚书。

    他悄悄挪到他身旁,低声道,“吕相,传皇后口谕,传你去中书政事堂议事!”

    吕端老泪纵横,一听,没有马上回答,继续哭噎了一会儿,又抽泣了许久,这才转过身问道,“公公什么时候进来的?”

    “哦,刚到!”王继恩重复道,“皇后那边传话召见吕相过去商议新皇继位事宜!”

    吕端一听好似受到了天大的荣宠,即刻起身,把笏板递随手给一个小太监,“走吧!皇后传见耽误不得!”

    “吕相请!”

    王继恩在前领路,吕端在后。

    “方才官家驾鹤西去的时候怎不见公公?”

    他突然一问,王继恩差点乱了方寸,“咱家有事在身,刚离开了一会儿,不曾想……”

    说着又哽咽有声,忽又抹了抹眼泪转而问吕端,“这么晚了,吕相怎会进宫?”

    “听说先帝病情恶化,这才连夜进宫!”

    王继恩边捉摸着,这个吕端,年过六十了却一点都不糊涂,官家刚驾崩,‘先帝’他都称呼上了。

    “等等!”

    突然,吕端停住了脚步。

    “吕相怎么了?”

    “公公,皇后既然是要商讨新皇即位之事,先皇临终前对臣讲有一遗诏放在御书房中,我这就去取来再去见皇后!”

    王继恩满是诧异,没想到官家还有遗诏!这可怎生是好?

    “咱家陪你一起去取罢!然后一起去见皇后!”

    心想如果真有遗诏,而遗诏上写的是太子赵恒即位,那就不好了。

    吕端略微思肘,“也好!”

    这下换吕端在前,王继恩在后,到了御书房前,王继恩忽然越过吕端,先进了殿内,心里想着一定要比吕端先拿到诏书。

    他进门后径直朝官家的御案边走去,边走边问,“吕相,官家把遗诏放在哪儿了?”

    吕端没有回答,王继恩自顾先在御案上翻找起来,忽然,只听传来咯吱咿呀一连串木门摩擦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往门口一看,见门被吕端关了起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往门口跑去,边跑边喊,“吕相,你干什么?我还在里面呢!”

    门外传来铜锁关阖的声音,王继恩又急又慌,连声叫道,“吕相、吕相爷!”

    可门还是紧闭着。

    王继恩附耳贴门听去,只听这时传来吕端轻蔑的声音,“好一个孝婢贤奴啊!”

    “你说什么?!”

    王继恩心下一寒,这才知道自己中计了!

    “吕相,有话好好说!”

    吕端不答,作为宰相,宫廷内事也有几分了然于心,这王继恩是后周时的宦官,后来还随太祖平定南方,当年太祖驾崩之际,便是派这王继恩去请太子赵德芳,谁曾想,王继恩却找了赵光义来,皇位的继承人也因此遭变,这次决不能让他再偷梁换柱。

    想到这里,吕端默默把钥匙拽入袖中,一个人去了中书政事堂。

    李皇后见只有吕端,也不好问王继恩去了哪里,不过她也不拐弯抹角,直白道,“吕相,自古都是嫡子即位,如今圣上驾崩,你说谁即位合适?”

    吕端长眉坚毅,“先帝立寿王为太子便是为了消泯嫡庶之分!”

    李皇后哑口无言,吕端立场分明,她也无可奈何,只得同意太子赵恒登基。

    第二天,旭日初升,新皇在福宁殿接受百官朝拜。

    朝阳给宫殿披了一层霞衣,新官家在帘后,接受百官跪拜礼,唯独吕端却站着不跪,探着老眼望着帘后。

    王继恩眼圈发黑,冰冷而气愤地问道,“吕相为何不跪?!”

    心想昨晚可被他害惨了,在御书房呆了一夜,冻得不轻,更别说睡觉了。

    吕端倒不惊讶,说,“我见到天子自然行礼,可我现在天子都没见到,怎么行礼?”

    “你!”

    王继恩想这下有好戏看了,新皇登基,吕端都敢大不敬,真是啄木鸟飞上黄连树----自讨苦吃!

    他转身对着帘幕后询问道,“皇……”

    ‘皇’字还未出口,就听见帘后的官家朗声道,“卷帘!”

    宫人连忙将帘幕升起,幕后出现一个容长脸白净的少年天子,他骨骼清绝,目光镇定,一袭衮龙衣,冠冕上碧凤衔着翠旒熠熠生辉,上缀七星玉,旁施琥珀瓶,周环金丝网,里加紫云白鹤锦。

    那吕端见是太子赵恒没错,这才跪拜。

    新皇眼含笑意,他何尝不知吕端昨晚为他做的一切,可他不知道,李皇后这心思他大哥元佐其实毫不知情。

    朝堂上先对先皇的堪靖乱略、丰功伟绩进行了一番颂扬,又对天下的禾黍云合、五谷穰穰进行了一番赞叹。官家还当朝恢复了叔父赵廷美的王爵,再次派曹玮知镇戎军,驻防工事。

    “启禀陛下,党项拓跋继迁乞降!”

    什么,拓跋继迁又乞降??

    原来,月前灵州屯成军校郑美因违背了主将的命令,十分害怕被重处,焦虑担心之下竟然投降了继迁。

    他告诉继迁,“其实灵州城并不是不能攻破!”

    “灵州城有暗道吗?”继迁问。

    “未曾听说!”郑美想都没想就答道。

    “那上次我们围困灵州的时候你们怎么出城到河东路买粮?”

    郑美一脸懵懂,“我们没有到河东路买粮啊!”

    “没有?”

    “绝对没有!”郑美很肯定。

    大家这下迷惑了,那上次他们到河东路买粮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难道,那是窦神宝的计谋,意在迷惑敌人,安抚民心军心?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想也没用,继迁更在乎当下和即将要做的事,既然郑美投降,那就要拿出他的诚意,于是即刻封他为指挥使,让他带兵攻下灵州。

    结果,郑美在灵州城外与宋将杨琼大战,大败。继迁不服输,又亲自率轻骑到灵州城外,哪知再次败北,所以这才又上书请降。

    大家震惊之余不得不佩服这个拓跋继迁还真会挑时候,这时,被李光嗣绑回汴京的继捧也趁机在朝堂上拍着胸脯保证,‘我族弟这次是真心归降的!’

    继迁和继捧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谓是扑朔迷离,也曾相互打得不可开交,可是,总成不了势不两立的敌人。

    不过继迁可真是撞了个好兆头,新皇即位,恩泽天下,以和为贵,不但不计前嫌,还正式授命他为夏州刺史,定难军节度使。

021 欲壑难填

    都说,一个人的梦想和信念会决定他成为什么样的人。

    继迁的梦想就是夺回五州城,而在这之前,他绝不会罢休!

    大宋虽然授任他为定难军节度使,可实际上他只拥有夏、银、绥三州而已,宥州和静边八县仍在大宋手中。所以即使在受任定难军节度使后,他仍不时与大宋边境发生冲突。

    咸平二年,他与宋军在河西大战,不敌败北。西边不行,他又把目光投向东边的河外三州。

    麟州、府州和丰州等河外三州是大宋北部的军事重镇,东北为大辽,西接弥雅,虽是大宋的领地,但是聚集了很多弥雅人、辽人、羌人和吐蕃人,尤其以河西羌黄女族和府州蕃部势力最大,所以河外三州素有羁縻之州之称。

    这三州中数麟州离银夏两州最近。

    “族长!蒙异保和啜讹到!”

    继迁眼睛一亮,“快请!”

    少时,只见刘仁谦带了两人进来,一人穿一身蓝色的长衫,外面套了一个黄色的皮褂,最外面还套了一个半氅,宽大的领子上缝着长长的兽毛。他偏红的皮肤好似在诉说他有使不完的力气,简约的山羊胡又似在诉说他的冷静,他戴的毡帽上插着美丽的雉鸡翎,又像一只只五彩的眼睛。

    另一人的装扮丝毫不逊色,华丽的毡裘让人眼前一亮,那繁复的花纹,那多彩的色调,似乎要把世间所有亮丽的色彩都揉进去。

    “拓跋族长!”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拱手叫道。

    “二位一路劳顿,快请坐!”

    “请!”

    他们一个是黄女族的族长蒙异保,一个是府州蕃部的首领啜讹。前段时间他们突然暗中联络继迁,表示归驸之意,继迁大喜,他们两位可是河外三州最强的地方势力,在诸部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有了他们,夺取河外三州势必能成。

    “我们知道拓跋族长有心东进,麟、府两州易攻难守,族长若出兵,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继迁一听大喜,随即决定任命蒙异保为前部,啜讹为副将,于八月亲率大军前去攻打麟州。

    继迁大军由夏州出发,一路西进,到了神木一带穿过万户谷转而北上,可就在大军刚到麟州南面的松花寨时,忽然听说府州援兵南下阻截。

    “族长,府州洛苑使折惟昌与其族叔折海超、弟弟折惟信率兵来援,就在三十里开外。”

    继迁他们一路浩浩荡荡,生怕别人不知道,中途遇阻也实属意料之内。况且河外三州向来同气连枝,他们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所以安排援军也不足为奇。

    “他们有多少人?”

    “五六千人!”

    继迁点点头,这次几乎倾巢出动,五六千人是拦不住他们的,他略微思肘,计上心头,迅速带人占领了松花寨,在寨内部署周到,就等援军自投罗网。

    待折惟昌他们赶到之时,没想到首先迎接他们的便是沿途埋伏的大批弓箭手,府州军与弥雅军本身兵力悬殊,又遇箭雨突袭,折海超与折惟信不幸战死,折惟昌手臂上也中了流矢,但有幸在裨将的保护下突围。

    继迁也没有派人穷追,而是一鼓作气继续北上向麟州城进发。

    这麟州城始建于唐,但是自古夏国开始便有人在这一带居住,之所以叫麟州,据说是因为古时曾有麒麟伏地。

    麟州城建在杨城山上,战国时魏国所建的长城如今还有迹可循,杨城山把麟州城一分为二,西北面是沙海荒地,东南面是丘陵田川。窟野河一路由神木县北流至此,蜿蜒绕城而过,据继迁观察,麟州城堡坚固,可以说是天设之险,真不明白蒙异保和啜讹为什么说易攻难守。

    可他俩看起来很坚定自己的看法,似乎从不把宋军放在眼里。直到几次领兵强攻下来,才发现他们所认为的易攻难守突然变成了易守难攻,二十天过去了,可麟州城仍岿然不动。

    看来暂时破城无望了,继迁不想继续浪费精力,又怕鄜延一带援军来袭,于是果断率军撤围。

    到了九月,继迁又派部下万私保移埋率兵进攻府州,想着府州守将之前在松花寨战死了两位,还有一位也受了伤,正是攻克的好时机。

    可他没想到的是,哀兵必胜。

    折海超与折惟信刚刚战死,大仇未报,折惟昌化悲愤为力量,和钤辖宋思荣一起与万私保移埋战于埋井峰,弥雅军不敌,再次败退。

    东边麟、府二州没能拿下,继迁又把目光回锁西边。

    到了咸平三年九月,他又打起了灵州粮草的主意。

    届时,陕西转运使陈玮奉命从庆州发兵押送粮草辎重二十万石到灵州,据说随行的还有新任的灵州知州李守恩。当朝有两个李守恩,一个李守恩是太祖的结拜兄弟李继勋之子,在京城做如京使,另一个李守恩是李汉超之子,也就是这次要去做灵州知州的李守恩。他从小就跟着父亲从军,曾率领千骑大败契丹,就连太祖都夸他必成将才。

    有过上次粮草被劫的经历,宋庭在运送方面多了几分谨慎,这次首先是粮草数量减半,但是护送人员却没减。为此他们还研究出了一套河边的对抗战术,以防拓跋继迁故技重施。

    “到了浦洛河边一定要打起万分精神,不能再有什么闪失!”

    大家无精打采地应着,他们此时已经到了环州和灵州的中断瀚海一带,这一带荒无人烟,前后七百里都是无边无际的沙漠,那重复的景象把他们原本就枯燥乏味的运送生活折磨成了绝望,只觉得时间过得好慢,那车辙辘辘的声音听起来更是压抑难耐。

    白日里阳光烈烈像是要将人烤焦,大晚上狂风呼啸又像是要吃人似的。

    大风一吹,满嘴的风沙。

    “呸呸呸!”

    沙子好像成精了,钻进他们的口鼻中找水喝。正懊恼着,忽然,一阵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扑将而来。

    “党项人来了!党项人来了!”

    原来,继迁这次不再埋伏在靠近灵州的浦洛河畔,而是出乎意料地埋伏在这七百里的瀚海中,宋军中途遇袭,就算救兵来援已是来之不及。

    果然,在弥雅军的一阵猛攻突袭之下,宋军可谓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两位领将陈玮和李守恩双双战死。

    没想到埋伏打粮这一遭百试不爽,继迁再次成功截得了粮草,接着又像几年前那样围困了灵州城,只不过,这次围攻的弥雅军多达五万之众。

    灵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不仅大宋和弥雅,就连西边的吐蕃和回鹘都觊觎已久。它又可谓是麒麟诞生之地,凤凰来仪之乡,秦惠文王、秦昭王都曾北游至此,唐太宗当年在这里大会铁勒诸部,安史之乱时,太子李亨就是在附近的灵武即位,以此为根基收复了都城长安,挽回了残喘的大唐。

    况且,灵州处在五州城腹地,距大宋最近的环庆一带军寨都离了上千里,所以无论是从夺回或是保住五州城来考虑,灵州都非夺不可。

    可继迁这次又遇到一位能与窦神宝比拟的悍将,那就是灵州守将裴济。

    时隔七年,此时灵州的守将由窦神宝换成了裴济,要说裴济,他出身名门,有一身好武艺,并且年少时就得到赏识,位居天威军兵马监押。先皇在世时就曾平太原征幽冀,战功累累。他监管易州的时候,契丹都拿他没办法。在定州时,更是攻退契丹三万铁骑。咸平初年,他知灵州兼都部署,到任后在灵州新修水利,广受百姓拥戴。

    可继迁才不管他什么来历,他只管自己有什么目的。

    他对灵州城的决心可比麟州城大多了,七年前围攻两百多天要不是突然地震他也不会退兵。

    不过灵州地处偏远,守城士兵原本就少,裴济只能闭门不出等待援军,只要他不出城迎战,弥雅军就难以入城。

    果然,这一围又是数月之久,围攻数月后继迁又心生一计,他决定集合大批人马去占领灵州周边的所有军镇以及附近的一些军寨,尤其是环州和灵州之间的关要清远镇,以此切断灵州通往大宋的所有通道,把原州到灵州以及环州到灵州的官道一一堵死,断其粮草,使灵州成为一座孤城。

    如今转运使和灵州知州被杀,军粮再次被抢,灵州城也被围数月,党项还开始攻击环庆一带军寨了,这时,大宋朝廷关于派不派援军一事却还一直犹豫不决。

    宰相张齐贤主张派兵救援,“灵州北控河朔一带,南引庆凉两州,据诸路上游,是西陲要害,而且易守难攻,是河西走廊的大门,如果失守,就会顺势失去对河西吐蕃和回鹘的遥制。”

    李沆却不这么认为,“灵州乃西陲边城,远离中原,如今援绝势孤,不如退守环州保兵息民!”

    “灵州是大宋向河西购战马的要地,如果失守,我们与西域诸国的贸易必将断绝,西域的良马不能入,我们怎么组建骑兵与大辽抗衡?”

    “灵州四周皆党项部落,我们调兵千里远赴,敌人却以逸待劳,胜算几何?况且灵州连年征战百姓不能耕种,朝廷一直要从内地调粮支援,每次人力财力不算,粮草还总是落入奸贼拓跋继迁的手中,如此反复倒是便宜了奸贼,有害而无一利!”

    ……

    朝臣看着他俩争论不休,虽然各有心思,却都缄口不言。可千里之外,继迁和重遇贵已经率军在夺取清远镇的路上了。

    重遇贵一身轻甲轻盔,长戟贴身,骑着褐色高头大马走在步兵外围,路过一队女兵时,只见一人分外面熟,不禁诧然。

    “咦,你不就是那个小娘子?”

    没错,就是她,夏州城那个挂粽子扔铜板的女人。

    那女子此刻头发拢得高高的,自是一番意气风发的模样,她朝着重遇贵一笑,学着他方才的语气,“咦,你不就是那个大汉子?”

    这时,旁边的女兵们都仰头笑了起来。

    重遇贵见她仍笑着看着他,嘟哝道,“那个,你叫我大胡子吧!”

    她又学着他的语气,“那个,你叫我大妹子吧!”

    哈哈哈。

    他们一路南下几百里都畅通无阻,直到清远镇也没有遇到宋军阻截。

    清远镇作为环州和灵州之间的冲要,地处群山之口,虽然地势险要,可是大宋的守军寥寥无几,他们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清远镇。

    拿下清远镇后继迁不敢懈怠,而是严密部署,以防大宋反击,为了保险起见,他又派重遇贵带兵前去夺下附近的青岗寨。

    这山城梁一带的青岗寨离环州也就一百多里,如果拿下它,环州到灵州这条道算是真正被切断了,不过青岗寨那一带山脉纵横,易守难攻,所以得多费些力气,继迁给了重遇贵八千人马。

    破丑重遇贵刚走一天,探子又来报,“族长,灵环清远十州副都部署杨琼派潘璘带了六千人马往清远镇来。”

    “嗯,你下去吧!”

    六千人马虽然不多,可继迁还是要严肃以待,上次占领松花寨时府州的六千援军之所以轻松解决,是因为他们倾巢而出。而这次他们留了大批人马围困灵州,这下又拨了一批给破丑重遇贵,他必需打起十二分精神,守住清远镇。

    等他部署完毕,坐等宋军的时候,探子又传来消息,“族长,宋军撤了!”

    “撤了?”

    继迁猛地起身。

    “千真万确!”

    这宋军到底在搞什么鬼?一会儿进一会儿退。

    “想必是听说族长坐镇,他们怕了……”

    他们哪里是怕了,他们是想多了。

    原来,虽然大宋迟迟未派援军,但官家嘱咐过杨琼,说如果拓跋继迁要是进攻清远军,就集合兵力大举将其歼灭。

    可当听说继迁进攻清远镇的时候,杨琼部下却劝说道,“如果大举进攻党项,要是庆州后方出事怎么办?”

    杨琼想了想,也对,要留下人马守住庆州,不能倾巢而出,所以没有大举进攻,只是派副部署潘璘带了六千人前往支援,可他们还没到,就听说清远镇已经失守了。

    既然已经失守,杨琼也没了再去夺回的意志,只好听之任之了。

    更让人不解的是,他们竟然还把青岗寨的军民提前迁到了洪德寨,所以当破丑重遇贵领兵押近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空寨子了。

    寨子是空了,可一些军事设施还在,弥雅军修修补补,驻兵在此,从此环州到灵州又多了一道屏障。

    可这下灵州越是危在旦夕了。

022 灵州之陷

    继迁不仅切断了环庆路的所有外援,还一边围城一边让士兵在灵州城外开垦屯田,俨然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土地去经营。

    战事一直僵持到咸平四年,这时,继迁围困灵州已经一年多了。裴济始终没有放弃,一边在灵州城里兴修水利,种稻自给自足,一边等待救援。

    可令人心寒的是,大宋援军还是迟迟未至。

    大宋对灵州如此不上心,可大辽那边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可是即刻就能遣将派兵。

    不久前大辽圣主的弟弟耶律隆庆突然率军南下伐宋,大宋马上派大将张斌前往抵抗,哪里还管什么继迁围困灵州的事,因为在大宋眼中,大辽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宋辽两军在行唐列阵对峙,擂鼓滚滚,如天上的巨雷,将士们的热血也像潮水一般沸腾,哪知,战着战着天却突然黑了下来,接着瓢泼一样的大雨倾盆而至,两军都被这老天爷的气势所摄,连忙鸣金收兵。

    “咚咚咚!”

    待雨停之后,双双又默契地擂鼓进攻,可没曾想,契丹的弓箭淋雨后竟然失了弹性,因此军心大乱,大败而归。

    此时已是隆冬时节,边疆北国草木不生,军粮有限,远在西陲的裴济咬破手指写血书求援,把宋庭的注意力再次拉回到灵州,可仍旧没有决定增援的事。

    宋庭的拖延、犹豫不决,在于裴济就是把他逼入绝境,就是彻底放弃。

    有人犹豫不定,有人却心意已决,继迁这边就继续耗着。

    哪知不久后,辽军再次发兵南下,而且比前一次更加气势汹汹,大宋连忙从镇、定、高阳关三路抽调人马去抗辽。

    也许是老天有眼,双方刚要交战前忽然又下起了大雨,辽军上次因雨大败,这次见又下起了大雨顿时没了心情,竟然没有交战就退兵了。

    大辽这边总算消停了,宋庭又再次开始讨论派兵援灵的事情,此时已经是咸平五年了。

    朝堂上仍争论不休,可官家已经决定了,不能放任灵州不管。

    “传令边关,王超为西面行营都部署,张凝代替潘璘为宁环庆灵州副都部署,秦翰为钤辖监军,带步兵和骑兵六万即刻前往灵州救援。”

    王超有过上次与范廷召在乌白池击败继迁的经历,自然是意气风发势不可挡。

    张凝领兵一路经过白豹城,因继迁在那一带防守薄弱,把弥雅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俘虏近一千人。

    可等王超和张凝合兵到了灵州城外才知道,灵州早在半年前就被继迁给夺下了。

    裴济带领灵州守兵好不容易艰难渡过寒冬,到了第二年春寒料峭之际,继迁算到城里粮草殆尽,便集中兵力强攻,裴济力竭阵亡。

    裴济一个人带领寥寥无几的灵州守军,在短粮草无救援的情况下,在继迁几万人的围攻下,整整挺了两年!

    他生命中的最后两年,给灵州城染上了坚定与不屈,城破了,人去了,可英灵长存!一座城,不会因为失守了那所有以往的坚守就变得毫无意义。

    而有的人,却未曾尝试便打起了退堂鼓,尽管王超他们此时有六万之众,但好像认定自己拿不下灵州了,竟然扭头退兵了!!

    一个人最悲催的不是没有实力,而是没有信念。

    灵州是西北重镇,它的失守在宋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正当宋庭在讨论怎么处置拓跋继迁的时候,他却又突然遣使上表议和请封。

    这原本是厚颜无耻的事,说他狡兔三窟也罢,说他首鼠两端也罢,可他一个西北小小的部族,顾不得那么多颜面。当一个人想要一个东西太甚,什么尊严什么优雅都是浮云。

    有时候,很难明白,有的人明明狡兔三窟、两面三刀,可他却偏偏能称心如意、如愿以偿。

    为什么呢?

    也许我们常常有这样的想法,觉得某人根本不配得到什么东西,可那人强烈的愿望又有多少人能企及?大多数人是太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不配很多东西,当你觉得你不配的时候,你就不会再去争取了,不去争取,那就成了真的不配了。

    官家也十分恼火,跟大辽仍然暗涌不断,一个小小的党项竟然搅得边关不得消停。

    记得当年他刚被立为皇太子时,继迁就攻打过灵州,还有乌、白池两地,当时先帝派了王昭远前去平息。后来拓跋继迁又抢灵州军粮,先帝仍没有严惩,因为那时王均在川内叛乱,无暇顾及。

    而今,他竟然斗胆夺了灵州!

    官家虽然气愤,可现在似乎还不是大举进攻找他们算账的时候,因为他们还和契丹胶着中。

    翰林学士王禹偁分析道,“圣上,这拓跋继迁,先皇曾派五路大军围剿都未将之消灭殆尽,这些年来他反而在边疆愈加猖狂。如今契丹与我大宋表面平和实则波涛暗涌,党项与宋辽并相接壤,如果拒绝拓跋继迁的请求则会促使他倒向契丹,成为契丹的帮凶。

    那拓跋继迁这二十多年来数次发兵寻衅,侵扰夏、麟一带,致使大宋边疆不稳、劳民伤财,说穿了他还不是为了那五州城吗?如今他已夺了夏、银、绥三城……不如……”

    “不如什么?爱卿但说无妨。”

    “不如把剩下的宥州和靖边八县赐给他罢,但愿拓跋继迁从此息兵称臣,延庆边关太平,我们也好一心与大辽周旋。”

    话语一出顿时朝堂一片喧哗,如今的大宋朝堂,也只有吕端敢说出这样的话。

    “吕相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两座城池怎能随便相赠?在宥州和靖边八县妥协,只会养虎为患。”

    “你懂什么?银夏绥宥诸州本来就是党项人的聚居地,我们这十多年来投入了这许多财力、精力,可是得到的却是无休止的征战。两军相斗,没有谁占得了便宜,再这么下去,我们失去的远比打回来的多。”

    “你、你,”他双唇嗫嚅着,很是激动,“你以为拓跋继迁得到了五州城后就会停息干戈?你可知欲壑难填、饕餮无度?”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集中精力,一心与大辽周旋!孰重孰轻你得分清!”

    他继续道,“党项知道我大宋是礼仪之邦,所以故意首鼠两端耍流氓,为的是讨便宜,我们不动,它反而隔靴搔痒。据我所知,甘州回鹘不时会派兵往党项抢夺奴隶牲畜,可党项反击了吗?他们遇到了比他们更流氓的人时,就只能假装‘礼仪之邦’了!和狐狸打架,只不过徒惹一身骚气!”

    “吕相说得有理,拓跋继迁现在臣服于我大宋,是我们封的定难军节度使,只不过让他增管两座城池,要是他不善管理,我们以后再收回也不迟。”

    “只怕到时候没那么容易了,吃进去怎么还会吐出来!”

    .......

    官家先是不语,任他们吵闹,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谁都不让谁,可是官家只听进去一句话,那就是’一心与大辽周旋!’

    如今他们最大的敌人是大辽,五州城相比燕云十六州孰重孰轻分晓立见。

    再说李继迁势力虽小却相当难缠,当年父皇甚至派出五路大军袭剿也无济于事,如今宋辽形势紧张,无法分心伐溃,他李继迁不是一直打着收复五州城的旗号么,不如就依吕端所说,把另外两座城给他,给他个人情以免他在宋辽开战时帮助大辽,顺便平息边乱。

    等官家回过神来,见大家都盯着他,他眼皮微微颤抖,“罢了!就如吕卿所奏吧!”

    他目光微泠,扫视朝堂,对着一个方脸魁梧的大汉道,“崇贵,你赴党项宣旨,另外,把张浦一并带给他!”

    “臣领命!”

    这张崇贵是太祖时的大内侍卫,后来太宗派人五路围剿党项时他曾驻守绥州,还曾战败党项熟仓族。官家派他去,可谓是恩威并施。

    可朝臣仍不禁惊诧于官家的慷慨,都说‘两军相敌、尺寸必争’,可堂堂两座城池官家说给就给,心想要是当年的太宗,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夜幕降临,官家端坐轩亭中,默然不语。宫人在远处候着,都不敢上前。

    “官家!”

    官家只听声便知道是谁,可他无心理会。

    “官家,属下是来辞行的。”

    官家回头望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他离去。

    那人转身,忽又回过头来,“官家可是在想今天朝堂上的决定?”

    官家抬眼看他,仍是不语。

    “官家,崇贵虽然不知道这个决定的对与错,但是,敢于给与别人所需的人都是富有的。正因为我们大宋幅员辽阔,所以我们才有赠予五州城的勇气与实力,而他拓跋继迁,正因为匮乏,所以才苦苦纠缠着五州城的得失。官家想想,你这一舍,施舍的不仅是城池,更是西陲万千百姓的平安。”

    听完张崇贵的一席话,官家竟然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可不是么,他一面想平息边关事宜,一面又对土地有所不舍。他只执著于他不得已而失去的,从没想过他是富有的。

    张崇贵拜别官家,快马加鞭前往西陲,半月后就到了灵州。

    “门下,特赐党项拓跋继迁为定难军节度使,掌管银州、夏州、绥州、宥州以及静边八县,外赐汉名赵保吉。望惟谨奉行,忠良尽规。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话音一落,四下瞠目结舌。

    继迁这才得知大宋皇帝不但破天荒地答应了他请和,还赐给了他宥州以及静边八县,甚至顺带把太宗时扣押的张浦放归。

    这样天大恩赐,他应该感动得痛哭流涕了吧,从此赤胆忠心绝无二心了吧?

    可宋庭是估摸错了,拓跋继迁可不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不会因为大宋接受了他的请降,就感激涕零,他认为他所拥有的都是他和他的部下出生入死得来的,而且,拿下五州城只是时间的问题。

    况且,他认为大宋给他五州城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喜欢就给不喜欢就收回。眼下他能做的,是尽快给每座城池打下自己的烙印。

    占领灵州之后,继迁便缮城浚濠,练兵积粟,并土木大兴,由他族弟李继瑗和牙校李知白一起监督在灵州城修建了豪华府邸,起名为西平府。

    西平府是仿造汉人府邸而造的,亭台楼阁、坊桥水榭、长廊明轩、假山庭院,应有尽有。

    接着,继迁定灵州为弥雅都城,这下才踏实地做起了西平王。

    如今的弥雅,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塞。五州城也重新回到了拓跋家的手中,继迁原想自己拿下五州城的那天会痛哭流涕吧,可他没有,而且心中仅有的喜悦与豪迈渐渐消弭,渐渐被一种难以名状的虚空和失落笼罩。

    他也不明白自己戎马倥偬这么些年,到底是什么给了他的力量,也许给他力量的并不是什么信念,而是痛苦和愤怒,他得到了五州城,可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妻子失去了月月,还有无数为这个梦想而努力过的亡魂。

    那种无法阻止失去的无力,驱使他不断地用战斗去证明自己的力量。

    曾经的他,认为拿回老祖宗的五州城就是他毕生的梦想,如今,他都做到了,甚至还拿下了祖先不曾想过的灵州城,他该满足了。

    可是,多年的血雨腥风已把他磨砺成嗜血的野狼,他停不下来了,此时他就像那铜鼎上的饕餮,得到了六座城池,他想得到更多,他已经不习惯风平浪静的日子了。

    人的野心不是固有的东西,它会不停地变化、滋长,他那五州城的梦想,慢慢的变成了六州,也许还会变成七州、八州,他也不知道。

    难道这就是欲壑难填?

    他站在灵州城楼上,眺望着蜿蜒的黄河,和那两岸金黄的稻田,还有那远处的贺兰山,幽蓝幽蓝的,它到底有多美你并不知道,可最令人难忘的反倒是你努力靠近它的过程。

    突然,只见一骑疾驰在高高低低的山地间,踏得地上的青草飘扬起来,那马背上的少年,紫色的披风随风飘扬,如行云如流水一般。慢慢地,他又消失在山坳里,继迁有一股怅然失落之感,他曾经也是那样的意气风发,策马疾驰。

    而现在,他骑马是为了打仗,打仗是为了要赢,赢了想要得到,得到了想要更多,他何曾停下来看那山花开过几转?

    他被欲望驱使着,已经没有了快乐,那月下讲故事的简单的快乐。

    他错了吗?

    对与错谁能说得清?

    这世间没有绝对的错,也没有绝对的爱,没有绝对的伤害。

    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就像生与死,黑与白,就像慈悲与罪恶,就像自由与责任。

    继迁只知道,他不能停下来,他怎么能停下来?

    除非生命不再。

023 吐蕃附宋

    失去灵州后,大宋加强了环、庆一带的防守,不久后,环庆都部署张凝上表说,牛羊族和苏家族两个蕃部与拓跋继迁打了起来,其中两族首领还请胜后归附大宋。

    官家听奏后大喜,“此二族在环州侧,仗着地处边远,曾常与继迁一起扰边,朕数次让边吏前往诏谕,之前听闻其有心内附,可又恐其诈降,现在他们果真打了起来,看来是真降!”

    于是即刻派人前去封赏两部,赐其茶彩。

    不久后,原州熟户裴天下又上表说,原州移湖等族几月前归附了拓跋继迁,请大宋天师率兵讨伐,他将极力策应,可原州部署司拒不上报,所以他才直接上表宋庭。

    官家觉得,这些蕃部既然有心御敌,就不要打击他们的决心,于是让人重赏裴天下,还告知边将,以后凡有任何讨伐党项的蕃部,都要接见上报。

    没过多久,泾原都部署陈兴又上表说龙移卑陵山首领厮敦琶称他们已经集齐骑兵,等着和宋军一起进攻拓跋继迁。

    看来,继迁拿下灵州后已成了众矢之的。

    之前灵州是大宋的他们都相安无事,可现在一个个都不淡定了,心想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拓跋部竟然拿下了河西走廊的咽喉灵州城,他们怎能不气愤,不管这气愤之中有没有嫉妒。

    不过,经过环、原一带的这几个事件,宋庭倒突然想了一招对付党项的方法,叫‘以夷制夷’。

    既然他们正面对付不了继迁,那就通过别人来对付他。

    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河西和河东诸蕃部,相信只要拉拢这些蕃部,他们自然会替他们牵制继迁。

    河东这边他们选定了丰州的龙移和昧克两族。

    适时,丰州推官张仁珪和藏才族的蕃官刚好进京办事,枢密院王继英便前往问询,“两位大人,龙移、昧克两族的情况可知晓?”

    仁珪道,“龙移和昧克两族住在黄河北,族帐上千,东接契丹、西临鞑靼,他们素来与拓跋继迁不和。”

    “是啊,”藏才接道,“他们还经常献马给我部,让我代替其进京入贡,但我不敢擅作主张,也就拒绝了。”

    王继英把仁珪和藏才所说告知官家,官家听其向化之心,心想如果将两族招揽,继迁以后再入寇河外三州,那他们也能助大宋一臂之力,于是随后派使者到丰州,让其与丰州刺史王承美一起协议诏谕龙移、昧克两族。

    而河西这边他们选定的是凉州的六谷部。

    这凉州名义上是大宋的土地,可也就是个羁縻之州,大宋也会派知州到凉州,为此还特地建了西凉府作为知州府,可边关偏远,大宋虽然粮饷不糜却无心多派士兵戍守,所以实际上凉州还是由当地的吐蕃各部及某些河西的回鹘部落瓜分占领着,这些部落中,其中以吐蕃六谷部势力最强。

    当年吐蕃王朝瓦解后,分裂出了大大小小几十个蕃部,其中以扬飞谷、齐鸾谷、冯先谷等六谷一带的蕃部最为强大,统称六谷部,凉州一带的吐蕃诸部都听其号令,西凉城也实际由其所控。

    这六谷部的势力范围与灵州接壤,自从继迁得了灵州城后,他们甚至比大宋还要着急。

    有一天朝堂上,宰相张齐贤突然请官家加封潘罗支。

    “潘罗支是谁?”

    官家不明白,为什么要突然加封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物。

    “潘罗支是凉州吐蕃六谷部的首领,整个凉州的地方势力属他最大,他曾数次攻讨拓跋、赵保吉,灵州失守后,听说他又欲集兵讨伐,我们可以加以封赏,让其牵制党项。”

    官家是知道凉州六谷部的,“六谷部的首领不是折逋氏吗?”

    “折逋游龙钵退位后,潘罗支就被推举为六谷部大首领,如今已有两年多了。”

    官家点点头,不管谁做六谷部首领,既然他们是党项的对头,那就是他们的盟友,于是决定派人去封赏潘罗支为盐州防御使。

    潘罗支收到宋庭封赏后大喜,他本来就想跟继迁干一场,可又怕枪打出头鸟,如果自己贸然出兵会引起大宋的不满,既然现在大宋都封赏他了,说明大家是一伙的,可是他也不能贸然出兵,灵州城易守难攻,他得有大宋的支持才能一举成功,所以便派咩逋族城逋驰骑去镇戎军游说出兵事宜。

    城逋驰骑一个人找到泾原部署陈兴,直接说明来历,“我主潘罗支,请会兵讨伐继迁。”

    陈兴听那语气生硬,再看他披头散发,耳朵一侧带着一个大黑环,不禁问道,“阁下可有文牒凭证?”

    “什么文牒?”他一脸迷惑。

    陈兴心下嘀咕,他连文牒是什么都不知道,看来肯定没有文牒,而且他孤身一人,说是咩逋族的,潘罗支派过来的怎么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啊,可他从来没有见过此人,不知是否有诈,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尽管陈兴心里翻江倒海,可面上还是笑意盈盈,“事关发兵,我得请示朝廷,请阁下先到部署司暂做休憩,如有消息定当第一时间通知阁下!”

    “来人啊,护送城逋驰骑大人去部署司!”

    城逋驰骑一脸迷惑,心想部署司是个什么东西?他跟着领路的两个士兵走了一段,想到陈兴刚才那个笑容,不觉得心下一阵咯噔,他们不会是要将他关起来吧?

    他越想越不对劲,也不管天黑路滑,扭头就跑,那护送的官兵见了,连忙追了上去,他们越追,他就越肯定心中所疑,不觉加大了脚步,忽然......

    那护送的官兵听见前方一声惨叫,都瞠目结舌愣在原地,等他们回过神来用火把往前探照,不禁一身冷汗,原来,前面是悬崖!

    看来那城逋驰骑已经坠崖了。两人不知如何是好,想回去可又怕陈兴降罪他们护送不利,所以在原地等到天亮,然后寻了道下崖找人。

    到了谷里后,为首的那个吩咐道,“你到那边去找,我到这边去找。”

    “我、我们还是一起去找吧,”他望着周遭,幽深深的,山石如削,嶙峋如鬼魅。

    “分开找快点!”

    见他仍是不动,不禁恼怒道,“你小子害怕了?”

    “不是,”他浑身不自在,防备地望着四周,强挤欢笑,“我们对这里不熟悉,要是有野兽出没怎么办,两人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正说着,突然,他瞳仁缩小,嘴唇哆嗦着,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一幕,那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原来正是城逋驰骑的尸体,此刻正悬挂在山石间。

    可山谷太深,城逋驰骑又是一条大汉,而且已经摔得血肉模糊,另一人又吓得手脚发抖,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他干脆枭了城逋驰骑的首级带了回去。

    后来陈兴才知道,这个城逋驰骑是咩逋族首领泥埋之子,这泥埋之前屡败继迁,可以说是大宋的盟友,泥埋有两个孩子,长子就是驰骑,次子叫屈子。

    这下捅了娄子,害番邦族长之子意外身亡,陈兴六神无主,连忙上表朝廷请求支招。

    官家听说事情原尾后连连叹息,“咩逋族首领泥埋与潘罗支合力讨伐拓跋继迁,族帐密布河外,他们遣城逋驰骑来告,城逋驰骑却不幸而死,今赐泥埋为鄯州防御使和灵州河外五镇都巡检使,让他与潘罗支互成犄角之势,共同出力。”

    陈兴知道后大喜,心想官家对泥埋这么一封赏,刚好可以安抚泥埋丧子之痛。

    潘罗支这边得知城逋驰骑意外死了,事没办成,于是过了一段时间干脆遣蕃官吴福圣腊进京来贡。

    恰好新年到了,汴京城沿街的商铺都装饰上了,有的用大红纸写的新春对联,还有的商铺和住户门上都挂了两块木板,上面写着字,分别画着坦胸露乳的两个大汉,画中他俩位于树下,黑髯虬须,眉发耸峙,头生两角,手执剑与苇索,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吴福圣腊看得呆了,没想到大宋的百姓好这一口,接见他的京官见他目瞪口呆连忙解释道,“这是桃木做的,桃木是五木之精,能祛除污秽,寓意大地春回,迎来一个吉祥如意的新年。”

    “左边的桃木上刻着神荼,右边桃木上刻的是郁垒。传说东海里有座度溯山,山上有一棵蟠曲三千里的大桃树,桃树东北有拱形枝干,树梢弯下来接连着地面,就像一扇天然的大门。据说这扇桃门就是通往度溯山鬼蜮的必经之路,鬼蜮里住着的各种妖魔鬼怪,出门都得经过这扇门。”

    “每当金鸡报晓的时候,夜晚出去游荡的鬼魂就必须赶回鬼域。那鬼域大门两边站着神荼、郁垒两个神人。如果鬼魂在夜间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神荼、郁垒就会立将它们捉住,用绳子捆起来,送去喂虎,因而所有的鬼魂都畏惧神荼和郁垒。老百姓敬奉两位看守恶鬼的神人,便用桃木刻上他们的神像,再用朱砂笔写上他们的名字贴于门上以便驱鬼辟邪。”

    吴福圣腊听得云里雾里,不多时,只见前面出现了高大的围墙,还并列着金钉朱漆的五道大门。

    他们下了轿跨过那拦在地上的红漆木杈子,入了宫门,只见层层叠叠的宫殿华丽而耀眼,那宫墙上雕刻着龙凤和飞云的图案,上面覆盖的都是琉璃瓦片。

    他们跨过层层画着彩绘的门槛,进了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

    一进殿,他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威严感扑将而来,自己突然变得很渺小,很脆弱,仿佛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两侧绯衣、紫衣的大臣列队而站,中间是身着绛袍的大宋天子,吴福圣腊不敢直视,连忙低下头对着天子行大礼。

    “西凉六谷部吴福圣腊代表六谷部首领潘罗支感谢陛下的恩惠与信任,陛下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

    他缓缓起身,深吸一口气,把在脑海中重复过多次的说辞一股脑儿道出。

    “陛下,拓跋继迁残忍好战,导致民不聊生,其下部族遁走河西多投入我六谷部麾下,谁知,那拓跋继迁竟然厚颜无耻喝令我主放还投诚部落,我主不应,他又遣人送铁箭给我主,逼迫我主归附于他,我主愤慨拓跋继迁不知悔改屡犯边疆,现已集齐骑兵六万,欲与大宋天师共同讨伐迁贼,收复灵州!”

    使者一番义愤填膺的说辞后眼巴巴地等着皇帝应允,皇帝微微一笑,“来人,先带使者下去休息。”

    吴福圣腊一愣,识相道,“多谢陛下!”

    等他一走,官家就对众臣说,“我之前还担心拓跋继迁协助西蕃,沆瀣一气,现在看来不会了。”

    太子太师吕蒙正说,“潘罗支如今是盐州防御使,请陛下授予他观察使之职。”

    官家走下朝堂,背着手来回踱步,忽然立定看着吕蒙正,“封潘罗支为凉州防御使兼灵州四面都巡检使,如何?”

    吕蒙正一惊,沉思半晌点点头。

    就这样,官家还册封吴福圣腊为安远将军,又遣使带去国信和铠甲一并赐给潘罗支。

    潘罗支奇怪了,大宋不停地赐官赐礼,就是不提出兵的事。疑惑之余他还是不放弃,不久后又遣使来贡,请宋军助阵一起攻打继迁。

    可潘罗支不明白,宋庭跟继迁纠缠久了,如今只想坐山观虎斗,只想让他们去跟继迁纠缠,而不是宋军带着他们去跟继迁纠缠。

    所以当六谷部使者问大宋天师何时能与六谷部会师的时候,宋庭搪塞说,“西凉到渭州相去甚远,何时抵达不可预估。”

    可潘罗支一番等待后还是不死心,一个月后又派铎论来贡,“潘罗支大王已经集结好兵马,如果大宋王师不愿舟车劳顿,我们可以前去汇王师。”

    这决心,让人难以拒绝。

    张齐贤道,“继迁常年在地斤泽三山之东,每次来寇边,只要我们士兵一出,他就遁去,所以总是不能将其歼灭。能让六谷部就近抵御,未尝不是好事。再说,潘罗支如今一而再再而三来请,我们如果再拒绝搪塞,他将失去信心。”

    官家点点头,“这样吧,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来乌白池、灵州一带,即可会师进攻!”

    “领旨!”

    张齐贤走了两步,突又折了回来,“陛下,侍禁丁惟清请徙凉州知州!还请恩准。”

    “丁惟清?他……”

    “他去坐镇凉州,一来主要是跟潘罗支对接,这样陛下也不用与他们的使者频繁交涉;二来他也可以探知边疆蕃部动向。”

    官家点点头,“准奏!”

024 声东击西

    自从丁惟清到凉州做知州后,潘罗支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密集地遣使进京了,关于来乌白池会师的事也没了下文。

    最近,有人在相州牧龙坊找到了一茎黄紫色的芝草,说是有尺余长,分出七枝,一枝在上,六枝环绕其周。其中周围的六枝都跟手一样呈五指状,而最上面那枝就像凤凰的头一样。

    相州知州连忙差人上京献上那株芝草,并上表一片吹嘘,说,“六枝环绕凰首,寓意河朔弭兵、戎人款附之兆。”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说拓跋继迁的部下突阵指挥使刘赟率部降宋。

    那刘赟说,去年干旱,他们引黄河水灌溉,可刚筑好的堤坝突然决堤,上面找到那些筑堤过程中犯错的役工,敲击其头把他们打晕后投到河里,然后差人在河下流截视,如果看到是党项人,就捞起来,如果是汉人,就任他们被水冲走。他自己祖上也是汉人,实在无法忍受这恶行,这才南下投宋。

    他所说的击头投河的事没人知晓真假,可边关大旱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有的部族被老天惩罚着,有的又被邻国欺压着,譬如那高丽,前不久还派使者李宣古来京,说契丹自从得了幽蓟一带,屡次攻伐高丽,请大宋皇帝在高丽边境屯兵,帮他们牵制契丹。

    这些边关小国或部族总是希望他们附属的大国能给他们照应,在这方面,他们还真是费尽了心思。

    就如环庆一带的庆香、侬庆两族,前段时间和拓跋继迁打了起来,他们故意把决斗的战场选在大宋的洪德寨外,就是想让大宋撑腰。

    因庆香、侬庆两族是附宋的熟户,洪德寨主段守伦见了,连忙出兵应援,结果党项溃败,很多坠崖而亡,宋军还生擒了几十人,缴获旗鼓铠甲五六百。

    继迁在洪德寨失利,又开始图谋五州城东北部的麟州城。

    回想来他第一次进攻麟州还是在咸平二年,那时倾巢而出却只是打败了府州来的折氏军。而在接下来的咸平三年、咸平四年,他数次进攻麟州都相继失利。不过他还是拿下了麟州南的松花寨,并且派人在窟野河畔开垦种植,虽然期间龙移、昧克两族曾经率兵阻挠,终不成气候。

    这次,他又率两万骑兵一路攻陷了灵州城北的浊轮、军马等大寨,围了麟州。

    麟州城此时的守将是卫居实,他在边关没有什么名头,不足为惧,最重要的是如今麟州城内的驻军不过三千人,麟州城墙也矮,照理说是比较容易攻破,可继迁连续猛攻了几天也不得入城,如果是上次,他早就撤兵了,可这次他看出了一个破绽。

    这麟州城虽然三面孤绝依险,易守难攻,可城内用水却只能靠城外水寨供应,于是,继迁即刻率兵占据水寨,截断了城内的水源,以此逼他们出城应战。

    可他们还是拒不出城。

    镇戎军统领曹玮得知麟州城被困,火速派麟州周边金明寨的李继周来援,六十多岁的李继周虽然没有打破继迁的围攻,他来的时候麟州却突然下了一场大雨,这样继迁他们截断水源的计谋又落空。

    可继迁仍没有即刻退兵,而是继续围困。

    落日给窟野河染上了光晕,伴着杨城山背面金色的沙海,一个悠悠然流动着,一个漠漠然飞舞着。

    暮色渐渐降临,飞鸟还巢,在杨城山上盘旋着,当最后一只飞过山顶,突然万籁俱寂,夜色也弥漫了开来。

    今夜没有星子,可幽黑的城墙仍跟淡墨色的夜空区分了开来。

    城墙脚下的蟋蟀叽叽叽地叫着,越唱越起劲,仿佛晚上的歌声分外动听。

    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重重的压了下来,它连忙绕道跳开,可另一个黑影又重重压了下来,它终究还是躲不过,无声地牺牲在了这暗夜里。

    “嘘!”

    “嘘什么嘘,又不是我在叫,是蟋蟀!”

    “你还罗嗦!”

    忽然,只见不远处大帐外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他俩立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而那蟋蟀的尸体此刻就在他脚下凌乱。

    “你们在干什么?”

    “我、我撒泡尿!”

    “撒尿还跑城墙下,怎么,你以为可以把墙冲垮?”

    那人摸了摸后脑勺,傻呵呵地笑着,不再作声。

    “嬉皮笑脸的,打起精神!”

    他呵斥了他们一番,也解开腰带方便了一下,然后打着哈欠往回走,忽然,夜空中簌簌簌下起了箭雨,他大惊,往城楼上一望,只见擂石滚落如山崩,他也像方才那只蟋蟀一样被压在地进入了生命的永夜。

    原来,竟然是麟州城守将在反攻。

    这十多天来,一直都是弥雅在攻城,他们只负责抵抗,没想到这次弥雅没有进攻,他们竟然出乎意料还要反攻!而且还是在这大晚上!

    弥雅军连忙列阵抵抗,哪知,这时身边的弥雅士兵突然开始自相残杀起来。

    “住手!住手!”

    破丑成遇贵怒不可遏,高声呵斥,可他们哪里听,因为听话的一旦住手了,就被身边的人给砍了。

    “你疯了吗?”

    一个弥雅兵捂着血淋淋的手质问道,可对方不说话,也好像听不到他说的话,只管横竖乱砍,突然咵擦一声,一个躲闪不及,他的手臂又被砍了一刀。

    “你奶奶的!老子跟你拼了!”

    他红着眼睛唾骂一声,举刀与对方厮杀起来,如今倒分不清是谁疯了,大家都疯了!不管是自己疯的,还是被逼疯的。

    大家是怎么了,是被人下了诅咒吗?要不然怎么会突然心性大乱,自己人杀自己人?

    弥雅军此时哪还有心思对付城楼上的宋军,防自己人都来不及,乱成了一锅粥,觉得整个世界都疯狂了,颠倒了!

    他们不知道,因为河外三州有很多弥雅人,麟州守将卫居实让宋军穿着党项人的衣服,趁着夜色用绳子将士兵放出城外混进弥雅军中,等到城墙上的宋军开始用弓箭擂石进攻,他们这时才开始反杀,因为是大晚上,而他们都穿着弥雅人衣服,所以真正的弥雅军这边一时分不清彼此是敌是友,一片混乱。

    “攻城!”

    继迁一声令下,心想如果是真的弥雅军,那他们一定听令攻城,如果是假的弥雅军,他们只会阻止他们攻城,可没想到此时麟州城门竟圃然大开,城里冲出了一群老百姓,他们各个拿刀夹棒的,竟然朝他们扑了过来,那架势,甚至比那些当兵的更猛。

    这麟州从唐以来就是战乱不绝,大宋初建的时候,杨业还和契丹在这一带死战,听说麟州的老百姓个个都练了看家本领,闲时忙忙农活,打仗的时候扛着锄头就上战场,可以说不比那些当兵的差多少。

    弥雅军在假弥雅军的迷惑下,在麟州百姓的猛攻下,死伤一半,继迁只好下令退兵,可卫居实不放弃,足足追了他们一百多里。

    胜败乃兵家常事,继迁可是从来不纠结过往的失败。他这些年之所以能在这乱世一次次奇迹的生还,活得叱咤风云,在于他是个务实的人,知道‘利则战,不利则退’。

    东面攻麟州不克他又集兵改攻西面凉州,他早就察觉大宋故意加封潘罗支,还给了他软甲赏赐,这不是怂恿他与自己作对么?况且潘罗支也不识好歹,他之前想拉拢他,派人去劝降,哪知潘罗支竟然把使者给杀了!是可忍熟不可忍!

    可不料凉州的吐蕃诸部在潘罗支的召集下和当地的回鹘部落联合起来负隅顽抗,继迁无法破城,他不恋战,又集结了数万兵马改攻灵州东南面的盐州。

    盐州在灵州东南三百里处,汉武帝时在此设五原郡,北魏时先改为西安州,后来又改为盐州。当年继迁从地斤泽狼狈出逃后,就是在盐州一带重整旗鼓。

    可他这次之所以长途发兵,是因为盐州城北有大片大片的盐池,弥雅本身没有许多粮食产出,主要就是靠着牛羊和夏州的盐田与大宋交易粮食,要是能得一方盐田,也等于有了良田千亩。

    养牛羊会遇到天灾,而这盐就跟水一样,几乎不会枯竭。水能从泉眼里冒出来,而这盐也可以从土地里长出来,你把它挖了让那片土地休息一段时间,它还会再长出新的盐来,继迁说,那是土地给他们最好的礼物。

    站在山巅望去,那黄色的大漠中间多出了一个个白色的晶莹的圈圈,那便是盐池。

    盐池是多少人的希望,可在有的人眼中却是要人性命的深渊。

    “嘿哟!嘿哟!”

    挖盐万分辛苦,他们先要用铁钻把土上的盐盖打开,再用铲子把上层的糙盐铲掉,然后把下层的盐块打碎后搅拌,之后再用桶捞上来晾晒,最后再装袋。

    在盐场工作的役工进去的时候个个是精气十足的大汉,可过一段时间后,便是满身被盐侵蚀的伤痕,还有因长期挖盐扛盐袋压弯的脊梁,直到后来,年轮每增一圈,他们的腰就倾一寸。

    “叮叮!铃铃!”

    还有那些运盐的橐驼们,在烈日里往往返返,顶着雪花,吃着狂风,直至生命的尽头。那悠悠的驼铃声便是那片荒芜的土地上最热闹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的咸味就是那单调枯燥而繁重的生活中最浓郁的味道。

    跟对付麟州城如出一辙,继迁又想以切断盐州城内水粮取胜。

    可是,在这么多年的交集磨合中,宋庭对继迁的性子也摸了个十之六七,他们知道他不善攻城也不敢和他们硬碰,他们知道他野心勃勃又不失狡猾,所以盐州城众将士拼死守城,不主动出城与其正面交锋,继迁围攻了月余仍不得入城。

    鄜延部署马知节连忙上报朝廷,说继迁会族于盐州,请求援军,宋庭只是令泾原部署陈兴在镇戎军师门摧沙堡、六盘关等处备兵设防,并没有马上派援军。

    不料正在这时,大半年不下雨的盐州却偏偏大雨滂沱,天佑盐州!继迁的计谋再次告吹,又怕援军来后两面夹击,只好退兵。

    攻盐州失败后,继迁果断撤军,又出乎意料地掉头往西以雷霆之势袭击凉州,凉州那边吐蕃和回鹘结成的盟军刚刚散伙,而且大宋派驻的士兵本就寥寥无几,况且常年疏战,哪里经得住如狼似虎且人数众多的弥雅军。

    继迁派敢死队攀上城楼,打开城门,弥雅军如潮水般冲进了凉州城,凉州城内守军到处乱窜。

    “弥雅军进城啦!弥雅军进城啦!”

    守城的小将自知抵挡不过,于是返回西凉府护主,见府内众人哭喊着逃窜,他随便抓了一个厉声问道,“刺史大人呢?!”

    那人满脸恐惧,浑身的肌肉都颤抖着,说话时都余悸未消,“大、大人跑进巷子里了!”

    “哪条巷子?”

    “就那条!”

    他话没听完就往那巷子里跑去,可没走多远,就见刺史丁惟清倒在了血泊中。

    “大人!”

    他噗通跪倒在地,“天啦!”

    伴随着他撕心裂肺的惨叫,此时弥雅军已经扑进了西凉府,这场实力悬殊的角逐也就此落幕。

025 西凉六谷

    弯月高悬,清冷的月光照得苍茫的大地亮如白昼,把山石嶙峋的影子托倒在地,留一半给光明,一半给黑暗。

    马蹄翻飞,急骢笃笃而来,忽又急速远去,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更显铿锵有力,一路趟过沼泽溅出片片水花,踏过大漠扬起阵阵飞沙,只留下匆匆的背影与孤独的月色交相辉映。

    在这个波诡云谲的时代,白昼有光都尚不明朗,迷夜里更是暗藏着重重玄机。

    西凉府内灯火通明,屋内是一身材伟岸方脸的大汉,他棱角分明,目光坚毅,虎皮抹额上镶着一颗墨绿色的青玉,身前案桌上胡乱揉搓过的信纸在红彤彤的灯火中蜷缩着。

    “潘罗支派人前来祈降,让本王明天一早去他的老巢扬飞谷阅兵受降!哈哈哈哈!”

    说话人便是弥雅西平王拓跋继迁。

    继迁虽然占领了西凉府,可要拿下整个凉州,还得荡平吐蕃诸部,特别是六谷部,不然西凉府早晚是周遭那些蕃部的瓮中之鳖。

    正当继迁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荡平吐蕃诸部之时,六谷部的大统领潘罗支.巴喇济却派人送来了这封请降信,还附上了大宋给他的官告、牌印等。

    “太好了西平王,这潘罗支一降,凉州其他的小股势力必然是不战而降了!”

    未慕长雕一阵欣喜,继迁也掩藏不住喜悦,如今灵、夏、绥、宥、静、灵六州在手,这一路攻西凉又势如破竹,免不了骄傲。

    但有人偏就爱泼冷水,“都说‘猛兽易伏,人心难降;溪壑易填,人心难满’,此事必有蹊跷!”

    说话人花白胡子,就是去年刚被大宋送还的张浦,阔别十年的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说话不留情面。

    “你还记得当初雄州刺史贺令图吗?他就是轻信耶律逊宁的诈降,轻率轻骑去纳降才死于非命的。还有,就连耶律休哥此等赫赫有名的大将都会诈降,又何况在凉州称霸的潘罗支!”

    当然,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拿诈降当家常便饭呢!

    见继迁不置可否,他又继续道,“去年潘罗支就曾集结部下泥埋和李万山扬言要攻下灵州城!如果不是大宋援军未到,他会就此罢休?”

    他一激动唾沫在稀疏的胡子上横飞。

    “在吐蕃,凡是逃兵的家门前都会被挂上狐狸尾巴,一辈子抬不起头,此次双方主力都还未交锋,他又怎生甘心投降呢?利益和权力哪有不经过挣扎反抗轻易说放弃就放弃的,此中必定有诈!!我们绝不可以掉以轻心!不如我们一鼓作气将他擒获,其他藩部自会不战而降了。”

    事实上,由于地理条件的关系,潘罗支是一直视弥雅为眼中钉,还曾多次与继迁小战,继迁也曾派人去招降,可是使者反而被潘罗支所杀!

    潘罗支一路看继迁北上依附契丹,南下也得了大宋的分封,他如坐针毡,半是嫉恨半是害怕。嫉恨是因为他们六谷部和弥雅同是西北的一个小部族,如今拓跋继迁却把六座城池折腾到手,而自己却只坐守着这凉州城,并且连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害怕是因为怕阴晴不定的拓跋继迁有一天把矛头指向近在咫尺的凉州,那么他连最后的尊严都要被别人践踏。

    他心里盘算着打压继迁,一边集结了部下六万之众扬言要攻下灵州。可灵州毕竟是大宋的土地,如果他冒然发兵,大宋恐怕要误会他同继迁一样想夺取灵州。他正踌躇彷徨不知怎么办时,不曾想,大宋却突然派使节前来授他为盐州防御使。

    无功受封,不是有所求就是想结盟。

    潘罗支趁着大宋有意拉拢,所以顺水推舟,多次遣使入京请大宋派兵支援,一起攻打弥雅夺回灵州城。这样一来,不仅可以泄私恨,还能美其名曰助大宋!

    有人愿意帮自己除掉敌人,宋廷当然允诺,又加封潘罗支为凉州防御使兼灵州四面都巡检使,就连他的部下也封了将军。

    可封号是到了,援兵呢?

    潘罗支再次派人上京去催问,宋庭却说渭州到西凉相去甚远,不知何时能到。直到潘罗支表示自己可以带兵前去汇合,他们才约定在乌白池一带会师。可西凉到乌白池少说也有一千里路,潘罗支多番权衡之后,又在新赴任的凉州知州丁惟清口中探知大宋并不是真心想要合兵拿下灵州,他意识到仅凭一己之力能不能拿下灵州不好说,如果拿下了,损兵折将的是他,得到灵州城的是大宋,如果失败了,损失的还是他,多番权衡之下,虽然愤懑但也只好作罢。

    “张浦,你多虑啦!潘罗支是什么鬼魅魍魉,我之前忙着和大宋斗所以没时间收拾他,此次我专心对付他来了,他倒怕了,立马就来祈降了!哈哈哈哈……”

    他舒心大笑,可见张浦一脸冷漠,忙收了笑容,“况且杀降不祥,还会影响其他蕃部向我归降之心。”

    继迁看张浦还是一脸犹豫,安慰道,“六谷部一向倚靠大宋,如今我们一举拿下了西凉府,潘罗支势单力孤,不会有什么作为的。再说了,他把自己的老窝都供出来了,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姐夫,我也同意张浦的建议,潘罗支诡计多端,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嵬名田都容长脸,一身灰青色,他姐姐嵬名燕珺是继迁的原配,儿子嵬名惟亮是拓跋德明的表弟。

    “要不我们多带些兵马进扬飞谷……”

    继迁连连摆手,“诶,不用!招降招降,就是要表现我们的诚意,何必大动干戈?”

    他复又看着张浦,“张浦,你不是说过当年唐太宗只带了几个随从在渭水边质问突厥可汗,使突厥可汗的十万大军不战而逃?还有,他检阅西秦十万降众的时候,不也是寥寥数人,赤手空拳?”

    继迁自信夺回了定难五州,夺了西北重镇灵州,如今又得了西凉府,料想这些吐蕃小部落是仰慕他的威名而来。

    他自比唐太宗,可唐太宗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渭水质问,也不一定是同一个结果。

    人总是这样,当自己什么都不会,举步维艰的时候往往自卑怯弱,反而有敬畏之心,而当自己经历过大风大浪羽翼丰满后又容易自负执拗,其实,任何时候都保持谦卑未尝不是一种智慧。

    继迁忽然起身,望着窗外的月色,寂寂道,“再说,冲儿不是说月月有可能被六谷部掳走了么,我这些年来派人到处寻找却一无所获,兴许她就在扬飞谷呢!”

    张浦自知劝他不过,“那容臣跟西平王一道去。”

    “你不用去,”继迁摆摆手,“你先回西平府跟德明汇合罢,看看他找刀场的事办得怎样了。”

    这次原本德明是和父亲继迁一道出兵的,攻占西凉府后得了不少马匹和战俘,继迁想把他们正式编入军中编制的‘撞令郎’,却发现兵器短缺,于是便让德明先回灵州负责寻找更多制作兵器和铁具的工场,以备军中刀剑、锻甲和战盾的需求。

    “那西平王一定要答应老臣一件事,”张浦还是不放心。

    “说!”继迁有些烦了。

    “当年曹孟德接见匈奴使者,自觉相貌丑陋,不能威慑匈奴群雄,于是让美男子崔季珪穿上他的衣服代替他接见,自己则在崔季珪旁边做个捉刀侍从。”

    旁边的未慕长雕和嵬名田都一愣,难道你说西平王和曹孟德一样丑?

    “当然,西平王相貌威武,”张浦继续讲诉,“只是,潘罗支不知道西平王的样貌,所以我们也来了个李代桃僵,让人假扮西平王。”

    大家面面相觑,不解地看着张浦,为什么要找人假扮西平王?

    张浦继续道,“当然,当年那匈奴使者最终看出了捉刀的曹孟德气质不凡是个人物,但潘罗支不一定有那种见识,就算他图谋不轨,西平王也不至于一开始就成为众矢之的。”

    “张浦!他吐蕃不是匈奴,我何必给他耍这般心机?”

    继迁强忍了许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心想我就是我,何必假扮什么随从?

    他一向敬重张浦,奉他为智囊星,可是文人的酸腐味他是一点不少,他俩就那样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谁都不再多说一句。

    张浦的双眼已经没了当年的神采,自己又何尝不是,二十多年来南征北战,就像沙漠中的节节草,不管是横生还是斜出,都拼命地往一片片荒原上深深扎下它的脚印。

    未慕长雕和嵬名田都在一旁无从插话。张浦却是不依不饶的神情,继迁不看他,但是又仿佛能感受到他的落寞。想到张浦这些年随他出生入死,被困汴京多年之后不是留在京城繁华之地,而是毅然回到他身边出谋划策,不觉深深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我答应你就是了!”

    大家相视一笑,好似方才凝固的气氛融化开来。

    “可是,找谁扮作西平王比较合适?”未慕长雕突然问道,“而且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

    “让我来吧!”

    嵬名田都目光坚毅,“我跟随姐夫多年,他的一些喜好习惯我还是心中有数的,如果贸然找一个不是很熟悉的人,恐怕会适得其反。”

    “可是,你们大家都去扬飞谷,谁来镇守西凉府?”

    “这西凉府只不过是大宋的一根鸡肋而已,要夺凉州,跟我们真正较量的是六谷部!此次受降非同小可,这里我自会安排人守着。”

    “好了,你们先下去准备吧,明天一大早就出发!”

    张浦没有继续阻挠,虽然还是难免担心,但其实内心深处他是相信继迁的,他跟随他多年,许多次化险为夷的经历让他觉得冥冥中有神灵在庇佑这样一个不服输的首领。

    他们出了里屋,到了外面的天井院落,只见井宿和鬼宿方向有一颗青白色的大星星,如果说月亮是玉盘,那它就是玉碗了,这颗大星是一个月前突然在南空中出现的,如今都整整一个月了,还是灼灼然。

    未慕长雕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说它是月亮吧,它又比月亮小,你说它是星星吧,它又比星星大。”

    张浦道,“这不就是人生常态么,不上不下,不生不死!”

    看啦,它就像一团青白色的火焰,在空中炽炽地燃烧着,不寂不灭!

026 前往纳降

    天微曦,人马已经整装待发,张浦顶着一对黑眼圈,眼袋像水墨画里勾勒出的小荷苞。

    他数次欲言又止,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反而转头对随行的未慕长雕说,“未慕族长请一路小心,劳烦多加照应西平王。”

    “你就放心吧,西平王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我,”未慕长雕突然词穷,他挠头望着天,好像绞尽脑汁才想了这后话,“就让我那最漂亮的女人跟了你!”

    张浦点点头,忽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却是继迁。

    他是个乐天派,即便穿着随从的衣服也是一番常人不能比的派头,“张浦,你这三寸不烂之舌,还是留着去给德明娶一个契丹公主回来吧!”

    说完放声大笑起来,当然,大宋的公主就别想了,因为自从宋太宗在位,就制订了‘禁西北缘边诸州民与内属戎人昏娶’的规定,更何况是大宋公主。

    “西平王!”

    只见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腰系玉带,身佩金蹀躞的中年人,他便是嵬名田都,人靠衣装马靠鞍装,他此刻还真是有西平王的气派。

    “从现在开始,西平王这三个字你可不要再说了!”

    嵬名田都点点头,“是,西平王!”

    “你又说!”

    嵬名田都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相视一笑。

    “西平王!”

    正在这时,又有人唤‘西平王’了,继迁回头,见是未慕烈鹰,他一身褐青色的戎装,背上背着一张劲弓,腰间挎着长鞭和蓝色的箭袋。

    未慕烈鹰走到嵬名田都身边,搭着他的肩笑道,“我方才一叫西平王,这真的西平王立马回头,而这假的西平王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继迁点点头,看来不仅是田都需要学会对‘西平王’这个称谓做出反应,他也要学会对‘西平王’这个称谓没反应。

    继迁牵出他那匹乌黄色白鬃毛的骏马,把头埋在它的脖子里,像是在对老朋友交代什么似的,之后把它交给了田都。田都飞身上马,正要走,但见张浦又在未慕烈鹰耳旁嘀咕着什么,想必又是在嘱咐照顾继迁之类的话语。

    等未慕烈鹰听完张浦的嘱咐,嵬名田都一声令下,带着数百人在晨曦中扬鞭策马而去,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城西。

    潘罗支信上说会派人前来城西大门接应的,可是此刻却半个人影也没有,周遭一片寂静,并无行人,只听得马蹄踏在清霜上咯吱咯吱作响。

    慢慢地,隐约见西面有一个人影踽踽靠近,他们起初以为是潘罗支派来的领路人,不想过来的却是一个吐蕃和尚,未慕长雕在马背上扯着大喉咙问道,“喂!你一路过来可有看到大批人马?”

    只见那和尚二十岁上下,身着紫红色的岚衫,额前戴着云镂箍,眉毛上都是露珠,虽然晓色依稀,但还是能看出他一副孤高自赏的表情,完全没被未慕族长的喉咙所震慑住。

    “喂!我问你话呢?”未慕长雕有些生气。

    那和尚停下了,瞄了一眼高高在上的他,还是不答。

    “那你从西边过来,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比如锣声、鼓声啊?”

    邡珰叶想,那潘罗支至少得敲锣打鼓吹吹打打隆重亮堂地来迎吧。

    “出家人,听得最多的不过是鱼板梵馨!”

    未慕长雕怒目圆睁,“嘿!都说不毒不秃,不秃不毒!出家人果然没什么好东西,问个话也拐弯抹角,你是不想活了吗?”

    “怎么不想活,我在狂风骤雨的天气里行走在悬崖边差点摔下绝壁,在暗无天日飞沙走石的大漠里差点被流沙活埋,在云层密布的高原上差点窒息,如果不想活,我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嗡嘛呢呗咪哄!”

    他答话的时候却一直盯着继迁。

    “老牛瞅刀子---找死!”

    “你此去才是找死!”

    “你!”

    未慕长雕说着已抽出了皮鞭,准备让他皮肉开绽。

    “爹!”

    未慕烈鹰急忙挡住未慕长雕,对他使了个眼色。

    继迁见那和尚全程没有要躲的意思,看来定性不一般,屈身拱手问道,“上师尊号?”

    “乑城.蔺逋叱!”

    那和尚说完头也不回往东去了,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一大早就遇到这么一个怪和尚。

    继迁望着他的背影,一种莫名的情愫油然而生,这世上也许没有一次遇见是偶然的吧。

    人世间每一次的擦肩,兴许是前世的因缘,可他们这世的缘分,又兴许不止擦肩。

    有的人,你以为这辈子还会再见,却是真的再也不见了。

    突然,西街尽头传来阵阵整齐的马蹄声,为首的那个扬臂举旗,旗帜上画着凌厉的苍鹰。

    等他们靠近,为首那个的翻身下马,他眉毛上长着一颗痣,咕噜着眼仔细打量着他们几位,然后冲着继迁他们这边。

    “西平王?”

    继迁正要答应,“咳咳咳……”

    邡珰叶装作不经意咳嗽了几声。

    继迁连忙收敛了笑容,只见那人朝着他身旁衣着华丽的嵬名田都单膝跪地行礼,“小人迷般嘱日勒,奉潘罗支大王之命恭迎西平王。”

    ‘西平王’冷冷应了一声,于是两路人马一前一后浩浩荡荡出发前往扬飞谷。

    “迷般嘱?你们是弥雅赭龙族里的迷般嘱族?”继迁好奇,打马上前问道。

    迷般嘱日勒粗眉一挑,一脸惊愕,“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我们也是弥雅人!”

    迷般嘱日勒这才意识到大家都是弥雅人,也不作奇怪了,倒坦诚起来,“我们是弥雅人,六谷部里赭龙族帐下一共有十三个弥雅部族,我们迷般嘱族和日逋吉罗丹族是最大的两族!”

    继迁点点头,突然叹道,“再过两个月就是祭河节了,到时候可得好好热闹热闹!”

    迷般嘱日勒点点头,不做声了。

    “怎么,你们不过祭河节?”

    “过、过的!”

    这祭河节,也就是祭黄河河神的节日。

    传说当年大禹治水时对黄河一筹莫展,后来得仙人给了河图、开山斧和避水剑三个宝物才将天下水患平息。而送他河图的仙人便是河神,河神银发鱼身,专管下界河川,他所绘的河图囊括天下山川地理之精。

    弥雅人崇拜黄河,也崇拜河神,他们每年都会举行祭河节,到时候大家把给河神的祭品沉于黄河,然后穿上白衣戴上玄冠,装作河神的使者载歌载舞。

    祭河节是弥雅人的大节日,可吐蕃人是不过祭河节的,而且六谷部的首领还很反感迷般嘱他们这些弥雅部族过祭河节,所以他们早已失去了那欢庆节日的乐趣。

    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处山坳,沉默了一路的迷般嘱日勒突然道,“到了!”

    到扬飞谷了!

    放眼望去,云朵像绽放的花朵,初春的阳光白得刺眼,只要你略低头,便能看到四面环山的河谷了,它真是个好地方,流水殇殇,谷外是冰雪世界,这里却迸发着暖暖春意……

    他们下了山坳,刚到谷口,忽然一阵唢呐长号的声音响起,吓得他们一个机灵,只见一队人马列队出得谷来,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气氛中,为首的一人朝他们径直走了过来。

    “西平王!潘罗支恭迎来迟,请恕罪!”

    继迁在脑海里给潘罗支描绘过很多形象,圆脸、长脸,肥头大耳,尖嘴猴腮……

    可却没有一个像本人那么令人诧异。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伟岸的带英雄色彩的人物,而是一个皮肤黝黑、胡须茂盛的小个子男人,只是那粗狂的眉毛衬极了他张扬的个性,倒是一个丑得有些让人喜欢的角色。

    潘罗支来到他们跟前,单膝跪地作揖,原本个子就不高,这下坐在马上的‘西平王’几乎看不见他。

    ‘西平王’在旁人的搀扶下下马来,扶起潘罗支,“族长多礼了!”

    潘罗支不敢正眼瞧‘西平王’,低头顺眉道,“西平王,请!”

    只见前方有一条两马行走的石道,再往里便见高高的寨口,十几个头戴鸡翎冠的吐蕃士兵正守着寨门,他们见了继迁的队伍立马默默地站到两旁行礼。

    一路上只见谷里的百姓忙前忙后的身影,他们甚至都不看这队豪华的阵仗,正是这种忽略,反而给了他们一丝安心之感。

    据说这六谷部仍保持着吐蕃人最传统的习性,如女人就负责在家洗羊毛织毡子,男人平时在家负责放牧、打仗的时候就上战场。另外,兄弟共娶一妻也是常有而见怪不怪的事。

    潘罗支将‘西平王’带到了一个大帐里,帐内铺着厚厚的毡毯,大帐正中间有一个虎皮大椅。

    “西平王一路鞍马劳顿,快请上坐!”

    潘罗支满脸堆笑,转身却见虎头凳上已经坐了一人,他故作愠怒,急忙催促他起身,那人才很不情愿地缓缓起身。

    这一切继迁都看在眼里,潘罗支尴尬万分,连忙介绍道,“西平王,这是族弟司铎督!”

    那司铎督倒长得威风凛凛,只是一脸忧郁的表情,就如他那倔强的嘴唇一样,坚毅而没有一丝弧度。

    继迁刚坐下,便有一人走了过来,只见他束着绸带,着牛皮短靴,身配短刀和弓箭。

    潘罗支连忙介绍,“西平王,这是折逋氏大首领折逋遒龙!”

    折逋氏在凉州是仅次于六谷部的大部族,原本凉州吐蕃诸部大首领是折逋氏担任的,后来潘罗支坐大,在三年前接替统领了凉州多年的折逋氏做了大首领。折逋部中有许多宋人,其中来自麟州的宋人尤其多。其实,凉州的许多吐蕃部落都有杂居汉人,很多都是唐时汉人的后代。

    折逋遒龙脸圆圆的,声音铿锵有力,“西平王,折逋氏以后任你差遣!”

    ‘西平王’微笑地点点头。

    这时,过来一戎装整齐的士兵,潘罗支附耳过去听他说着什么,只见潘罗支连连点头,忽又踏着阔步上前拱手道,“西平王!我们已集兵完毕,待你稍作休息,我们再上阅兵台阅兵!”

    “我们现在就去罢!”

    潘罗支一愣,连连点头。

    那士兵随即带领‘西平王’等人出得帐来,一路登上了不远处的高台,从高台上向下望去,但见山谷之中士兵多如蚂蚁,列阵左圆右方。在见到西平王的刹那,突然擂鼓喧天、巨跋旷亮、气壮山河,当他们齐声喊出‘西平王’的时候更是如雷震耳,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众人血液膨胀,也许这就是为人敬仰、臣服的感觉罢!怪不得人人都想称王称皇,不仅山川为之动摇,就好像连山川里的生灵也听之差遣。

    可嵬名田都却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有一丝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在这上万的吐蕃兵面前,他们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觉得吐蕃兵就像那熊熊燃烧的大火,如果听话放在火盆里可以烤得他们浑身暖和,可若是不听号令蔓延开来那么他们将会引火自焚。

    他不禁想起临行前张浦嘱咐的话,于是多长了个心眼,时刻警惕着四周,生怕有什么变故。

027 扬飞谷中

    检阅罢,潘罗支特意给‘西平王’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幕天筵席。

    吐蕃女人们手持笊篱,从油锅里捞出金黄色的羊肉饺子和亮澄澄的油球,一旁饕餮耳纹的大锅里咕噜咕噜煮着肉汤,不时发出呲呲呲的声响。

    正中央围成圈的石桌上摆满了青稞和酥油茶,盏锣里装着香酥的胡饼、花饼。

    忽然,一阵清脆而沁人的琅璈声传来,只见潘罗支带头走上了祭台,先取粮食和美酒祭天,接着又取香和酥祭鬼神。

    在吐蕃,他们既崇拜神灵也崇拜重鬼,他们认为重鬼也就是传说中的魔神,魔神中有住在空中的宁神,住在水中的龙神和住在地下的地神,他们一个掌管风雨雷电,一个掌管祸福吉凶,一个掌管生老病死。

    在他们眼中,鬼和神没有好坏之分,都应得到相同的供养。

    不一会儿,只见几个满脸虬髯一身横肉的壮汉鱼贯而出,其中一人左手抱着一只羊,右手提着一条狗,另一人背上扛着一头大野猪,后面两人抬了一头鬃毛油亮的牦牛,最后过来的四人没有扛任何牲畜,只是每人手里拿着长长的尖刀。

    接着,一个身着缁衣长发及腰的卜师款款上场,等卜师咿咿呀呀念咒完毕,旁边持刀的四人同时操刀结果了那四个物件,下刀快而准,大家甚至都没有听到任何生命结束时的呻吟或叹息。

    这时,又有两人抬出一个大酒瓮,几个壮汉把他们刚才接的狗、猪、牛、羊的鲜血一一倒入那酒瓮中,歃血为盟怎能缺少这血和酒的交融。

    转眼间,只见一排身穿右衽长裙的女人们款款而出,每人怀中都抱着一个酒程,她们来到酒瓮前,把方才混血的烈酒盛入酒程,然后走到石桌前依依给大伙儿满上。

    只见那酒灵动地倾泻而出,像是雪山下的瀑布一般,落入杯盏时荡起阵阵涟漪,就像女人们的笑靥,在坐的有的抿嘴直直地看着、有的喉咙一上一下吞咽着,有的干脆闭上了眼睛,静心闻着那清冽的酒香。

    潘罗支首先举起杯盏,“西平王,我潘罗支敬你!愿弥雅和吐蕃就像这血中酒和酒中血,不分彼此!”

    大家随即端起杯盏齐声附和道,“不分彼此!”

    只有司铎督一脸不屑,和他那剑鞘上的铜勾一样,眼神里多少有些狰狞的意味。

    ‘西平王’笑着点点头,他见潘罗支眼中毫无波澜,料想他不会在酒中做手脚,而且在众人面前也不能失了风范,于是端起杯盏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哐当一声摔碎在地。大家也一股脑儿饮下,摔盏在地,随着一连串杯盏碎裂的声音,严肃的气氛好似也被搅碎了般,大家忽然变得轻松愉悦起来,笑声一串接一串,饮酒一盏接一盏。

    正当推杯换盏之际,又有人牵来一头活蹦乱跳的小驴儿,它浑身棕灰色,肚子下的白毛给它增添了几分活泼可爱,嘴角上的白毛增添了几分懵懂萌宠,眼眶周围的一圈白冉又给它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那人把它拴在木桩上,然后在它周围三面三尺外烧起高高的柴火,弥雅这边的人都不知其意,心想不会是给取暖吧?

    当然不是,只见不一会儿那小驴就被火烤得干渴难耐,翕嘴露出粉色的牙龈和几颗大大的门牙,大口喘着粗气,接着围着那木桩转了起来,咩噶咩噶地叫着,继迁听到这叫声,突然想到当日范廷召发狂杀驴的场景。

    这时,有人适时端上一盆水,小驴渴极了,扑上去咕噜咕噜一阵猛喝,直到肚子圆鼓鼓的才停下。突然,只听噗嗤噗嗤的一阵声响,也就一眨眼功夫它就拉了满地稀屎。

    大家都诧异地盯着潘罗支,潘罗支捻着小胡子解释道,“他们刚才给那驴儿喝的是石灰水,喝了之后可以把肠子洗净。”

    紧接着,有人把那水盆端走,把柴火也撤掉了一部分,那小驴仍站在柴火当中,只是它已经有些神情萎靡了,等那小驴再次干渴难耐时,又有人端上一小盆水来,小驴喝下后就如醉酒般歪歪倒倒,眼神也迷迷糊糊,大家见状有的瞠目结舌,有的哈哈大笑,潘罗支笑着给大家解说,“它刚才喝的是加入了五香调料的青稞酒!”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让小驴喝青稞酒这等暴殄天物的事情也能干出来。再转眼,只见那小驴昏昏欲睡,走了几步竟然醉倒了!

    这时他们又把刚才撤出的柴火加进去,不一会儿那大火就把醉驴湮没在熊熊火海中,此时它的皮也在醉梦中烤得芳香四溢了!

    ‘西平王’面色微凛,继迁不禁又重新扫视了这潘罗支,只见他放声大笑着,亲自折下一只驴腿供‘西平王’品尝,那肉色泽鲜艳,热气腾升发出吱吱呲呲清脆的声响,肉香扑鼻而来,令人哈喇子直流。

    继迁他们迷惑这吐蕃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吃个小驴还轰轰烈烈地弄这么一出。

    潘罗支好像也看出了他们的迷惑,嘻道,“西平王,你尝尝这火炙驴!”

    “火炙驴?”

    “对,据说这是前唐状元狄……”

    潘罗支突然语塞,旁边一人连忙提醒道,“狄慎思!”

    “哦对,狄慎思发明的火炙驴!”

    邡珰叶叹道,“想不到文人残忍起来一点不比武夫逊色!”

    潘罗支赔笑,“哈哈,其实呢,这并不是我们吐蕃人的吃法,我们吃东西才不会这般扭捏麻烦呢。只是,西平王亲自到我们扬飞谷受降,事关重大,我们吐蕃人野惯了,哪里知道什么上等的吃食,所以才让人从大宋学了这么一手,还望不要见笑才是!”

    “好吃就行,我哪管你怎么做的!”未慕长雕说着撕了一条前腿,大口嚼着!

    “说得是,说的是!请!”

    “请!”

    潘罗支笑了笑,推却道,“这是我特意为你们准备的,我们不吃驴肉!”

    吐蕃人不吃驴肉?

    未慕烈鹰愣了一下,咧嘴撕咬了一大块驴腿,默默地嚼着,不再说话。

    不知不觉暮霭聘婷而来,给蔚蓝的远山镶了一层朦胧,于是不见了山头,更不见了山尾。

    空地上燃起了篝火,女人们姿容妖媚,跳起了舞,唱起了歌儿。还有几个戴牦牛发套的人,脸用烟灰涂着,跳得更是起劲。

    歌声在幽幽的山谷里回荡萦绕,正当‘西平王’他们醉目熏熏的时候,一个女子从天而降,她手持长剑,踝部系着小铃铛,舞步矫健,不禁让人想起了唐时的公孙大娘,‘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闻着酒香、看着美女、听着乐曲、尝着美食,好似人间最美好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这时,一男子牵着几匹穿着衣服的马儿进场,一女子则提着奶桶,向地上撒着糌粑粉。

    接着,又有一个带骷髅面具的用木剑沾着火油在场地里划了一个大圈,然后点燃了火苗,火苗瞬间燃成了一个圈,众人欢笑着,在火圈里面尽情地舞蹈,都不亦乐乎。

    歌舞助兴,美酒醉人,此时大家都喝得醺醺然了,昏昏沉沉中只觉得天光颠倒,日夜颠倒。

    突然,‘西平王’应声扑倒在杯盘狼藉中,未慕长雕以为他喝醉了,怕他失了体面,所以推他了一下,轻声唤道,“西平王!”

    哪知他一动不动,未慕长雕又推了一下,他还是一动不动,邡珰叶见状连忙上前扶起‘西平王’,却觉得他异常沉重,他正要伸手抹去他嘴角的汤汁,却见他咕噜着眼,眼睛瞳孔放大,他心里一凉,一个哆嗦随即清醒了过来,刚好交织上潘罗支那冷冷的双眼,原来,‘西平王’早已被暗箭从背后穿心。

    潘罗支反了!

    “西平王!”

    邡珰叶一声大吼,随即被人一箭封喉。

    从听到邡珰叶的声音到看到他箭插入喉几乎就是同时的事,众人从放松迷醉的状态中兀然惊醒过来,虽然看到了也听到了,但是脑子里一时还不知如何反应。

    只有继迁当下抓起桌上的杯盏就往潘罗支砸去,潘罗支躲闪不及,被砸伤了额头,他缓缓抹过额头,那眼睛似被鲜血染红了一般。

    这时,众人才像打破了迷醉般起身抵抗,只见一群携刀荷箭的吐蕃兵向继迁他们扑来,继迁他们丝毫不惧,稳稳往前一杵,自有一股威慑力,吐蕃兵倒嗫嗫嚅嚅地不敢往前了。

    未慕长雕则怒目瞪着被手下掩护着的潘罗支,往地上重重啜了一口,“有种就出来跟老子单挑!”

    潘罗支哪会把自己暴露于一头发怒的狮子前。

    “还愣着干什么,”潘罗支急红了眼,呵斥部下,“杀,快给我杀,一个不留!”

    他们忽然排成一个弧形欲把继迁他们逼进角落,来个瓮中捉鳖,不想继迁却突然腾空而起,反手一个落雁回旋式,只消三两下,为首的那几个就受伤倒地、躺在泥地里呻吟不已,顿时阵型大乱。

    一领头的趁他不注意,挥刀砍来,继迁扎着马步往下一矮,抱着那人的手臂用力一拧,那人吃痛松开了手,继迁抬起右腿把他掷落在半空的刀往前一踢,顺势把刀送出五尺开外,然后双脚蹬地往前接住还未着地的刀,回头一挥,那人便当场倒地。

    未慕长雕怒吼一声,粗壮的双臂抬起身前的案桌就往中间的火堆扔去,炖着牦牛肉的大铁锅被打翻,滚烫的汤汁和着漫天的火星乱溅,他趁机大喊,“烈鹰,你们快跑!”

    烈鹰不敢多想,掩护着继迁往谷外冲。

    其余的弥雅士兵突出重围后也跟了上来,哪知出口却早已被潘罗支设下埋伏,冷飕飕的箭矢密密缝缝地穿过来,像带着劲风急雨。

    忽然,又是一阵急簇如蝗,因为是近距离射出的箭矢,烈鹰已觉抵挡吃力,这时,未慕长雕脱身跟了上来,急忙指挥那群乱了阵脚的弥雅兵,“快,围成墙!”

    刚喊出声,嗖嗖嗖三支冷箭已射中他的腹股。

    继迁大惊,“未慕族长!”

    “爹!”

    烈鹰双眼充血,如被激怒的野兽,却无可奈何。眼见未慕长雕疼得满脸抽搐,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却还撑着挥动大刀抵挡后面的追兵。

    他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烈鹰,快走!活着为我报仇!”

028 青羊溜山

    未慕长雕话音刚落,嗖嗖嗖,接连几只长弩愣生生刺进了他宽厚的胸膛,那冷箭摩擦过血肉的声音在此刻听来如此冰凉刺骨,渐渐的,好似也凉透了他那滚烫的血肉一般,他再也撑不住了,沉沉倒了下来!

    “爹!”

    烈鹰眼中含泪,攥紧了拳头,看着一箭地外的父亲,对着他那未瞑目的双眼坚定地连连点头。

    这时,幸存的弥雅兵们自动围成了肉墙,把继迁和烈鹰挡在后面。他们手脚交叉,里一层,中一层,外一层,像编织的栅栏,只是这栅栏不是竹篾而是血肉之躯。

    当你把自己的命和自由都给了其他人,那注定是无生还之机了,可无畏生死的人便是最大的抵抗力量。

    在弥雅军组成的三层肉墙的拖延下,烈鹰在箭雨中护送继迁出了谷,他们没命似的跑了好远好远,终于找到一处高地,此下脚如注铅,只见四下无人,只有孤月悬挂高空,烈鹰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安稳了些。

    “西平王,你没事吧?”

    烈鹰喘着粗气,拔掉左肩上中的箭矢,这一转头,见继迁也正在拔着手臂上的箭矢,足足有七八只。可令人没想到的是,他的左眼居然也中箭,借着月色,他见长长的剑柄愣生生地插在他黑洞洞的眼框上,想必沉重冰冷的箭矢横生生插在他眼睛上必定是疼痛难耐,可他一路都没有吱声。

    烈鹰颤抖着声音,“西平王!”

    继迁深吸一口气想把眼眶里的箭矢拔出来,烈鹰连忙阻止,“西平王,使不得使不得!”

    他想箭头有倒钩,如果硬拔出来,眼睛恐怕不保,况且现在荒郊野外的,万一失血过多,岂不是雪上加霜。继迁又想把箭柄折断,可是刚刚触摸箭柄,一阵剧痛随之袭来,竟然感觉浑身酸麻没了力气。

    “来,我背你!”

    烈鹰半蹲着,哪知继迁却不愿上背,烈鹰急了,他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弥雅军的肉墙抵挡时间是有限的,如果潘罗支人马追上来,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烈鹰满脸水光,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反正都是咸咸的,“西平王,我们得尽快逃出去,然后领兵荡平这扬飞谷!为我爹和嵬名田都报仇!”

    “他们不会追来了!”

    继迁道,“潘罗支以为我已经死了!不会这么费力赶尽杀绝的。”

    烈鹰一听稍微放宽了心,但仍然无法放松警惕。

    继迁则完全没了生死迫在眉睫之感,他突然抬头望着高月冷星,虽然伤口炽烈地拉扯着,可他的内心却出奇地平静,回想多少个这样的日日夜夜,他不是看着地图钻研着破城之法,就是和部下推杯换盏诉说豪情,可从来没有注意夜空中的星月。

    他上一次看星月,那应该还是在银州城的时候吧!哦不,应该是地斤泽,又或者,在逃亡的路途中。

    那些日子仿佛很远了,恍然间又觉得就在昨日。

    一生戎马倥偬,经历了无数的战败,无数次处在生死关头风口浪尖,可是,他都坚持了下来,从没想过要放弃,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心中的那个渐渐模糊的信念,他坚持了它一生,没人能了解那个信念是什么,是拓跋家族的荣誉?是弥雅人的尊严?是个人的荣辱?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扬飞谷之行他不后悔,心想这就是宿命轮回不是吗?他算计了别人多少次,银州城的曹光实、夏州城的继捧、灵州城的裴济......

    生死就像一个轮回,因果何尝不是呢!

    “西平王!”

    突然,暗夜中有人压低声音轻轻唤着,可是周遭除了嶙峋的山石,什么也看不见。

    “西平王!”

    “谁?”

    烈鹰握紧手中的长鞭厉声问道,额头青筋凸起、大汗沁沁。

    忽又听得不远处大石后有细细碎碎的马蹄声,“是我,迷般嘱日勒!”

    透过微弱的星光远远的见那身形倒有几分相似,可不敢断定,等他走近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小子,只见他牵来了两匹高头大马,但举止慌张,“我给你们送马来了,你们快逃!”

    烈鹰不理会他,反而盛气凌人地问道,“你刚才喊什么?”

    “我迷般嘱日勒虽然是个小人物,可眼力见还是不差的,弥雅人要在吐蕃人堆里混出个名堂,不会察言观色辨别真伪那便难了!我知道那个西平王是假的!”

    烈鹰仍未放松警惕,盘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说简单也简单,因为我是弥雅人。”

    他见烈鹰还是半信半疑,催促道,“你们还是快走吧,要是大王的军马发现就不好了!你们想,我要是真要害你们,我干嘛不先知会大王说那个西平王是假的,我现在又干嘛不带着人马追上来?”

    “潘罗支反叛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他一脸无辜,连忙反驳道,“这个我真不知道!我知道他不是诚意归降,但是也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

    “那……”

    “烈鹰我们走吧!”

    烈鹰还想问什么,却被继迁打断,现在也由不得他们犹豫了,他赶紧把继迁扶上马背,继迁眼痛得已有些迷糊。

    迷般嘱日勒见箭矢兀生生插在继迁眼上,惊愕道,“西平王,你......”

    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对未慕烈鹰交代道,“看来西平王伤得不轻,你们要尽快找个地方疗伤,不过西凉府你们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

    烈鹰几乎喊出声来,他正准备带继迁回西凉府再重做打算。

    “司铎督王席间已经带着人马突击西凉府去了!”

    “啊?”

    烈鹰恍然大悟,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潘罗支这厮,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西平王,你们还是快走吧!”迷般嘱日勒又催促道。

    烈鹰从愤怒中回过神来,连忙道,“西平王,我们还是先回西平府吧,你的伤要紧!”

    继迁摇摇头,“我要去西凉!”

    “可是西凉府凶多吉少,还有你的伤……”

    原来,这次攻西凉府本来是不在计划之内的,只是盐州不破后继迁的突发奇想,没想到误打误撞,一举攻破。可他们夺下西凉府后也没来得及部署驻兵就发生了潘罗支诈降这一幕。如今司铎督带着大批人马前去,城中也没有大将坐镇,士兵群龙无首,西凉府肯定凶多吉少。

    “我没事!”

    继迁语气坚决,未慕烈鹰和迷般嘱日勒都不知道说什么了,相互看了一眼,烈鹰只好应着上了马,二人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等烈鹰他们走远了,迷般嘱日勒又哆嗦着取出身侧的短刀,咬咬牙往自己的大胯上一插,顿时只觉得一阵滚烫突涌出来,哒哒滴在地上,他脸上的肌肉拧在一起,然后一瘸一拐地往扬飞谷走去。

    继迁他们策马到了西凉城外,果然一片狼烟,厮杀声不绝于耳,只见城楼上弥雅军和吐蕃军正在对仗,有的近身搏击,有的用长枪箭矢,可每当吐蕃人砍在弥雅人身上弥雅人都应声倒地,而弥雅人击中了吐蕃人,吐蕃人却还能继续战斗,继迁用一只眼吃力地看着,忽然大喊,“烈鹰,快,让他们撤退!”

    他们这次之所以夺下西凉府,全凭兵贵神速和侥幸,若是真的硬碰硬,吐蕃的战斗力甚至更强一筹,因为他们的甲盾更加坚固。

    凉州城内弥雅的守卫本身不多,这一战伤亡惨重,嵬名老族长狼狈逃了出来,见继迁中了箭,来不及寒暄,更来不及询问儿子田都的下落,而是连忙派人与烈鹰一起护送继迁回灵州,他则在后阻挡。

    一路平沙阔地,烈鹰他们一鼓作气,策马走了六七十里,这才来到一处岩石林立之地,只见那些岩石凹凸不平,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就像一张张阴郁的面孔。

    凉州到灵州差不多九百里,初春的沙漠不像夏天那么张扬,好似天地间的凛冽之气给它平添了几分凝重。

    沙漠中草木荒芜,偶尔有几颗枯树在夜色中张牙舞爪、肆意东西。唯有鸭蛋黄儿似的月亮像寒夜中温暖的夜灯,指引着他们漫漫的归家之路,好似懂得夜行人落魄的心绪。

    马儿时常停下来打盹,时光的脚步一点都不比那马蹄行走得慢,破晓时分,晨光渐渐弥漫开来,他们终于见到了黄河,此段的黄河,北岸是黄沙漫漫,南岸则是幽深的峡谷。

    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像雪白的玉带蜿蜒在峡谷之中,老人们常说,黄河就犹如一个女人,外表娴静安好、滴水不漏,实则内心波澜壮阔、汹涌澎湃。

    未慕烈鹰早已喉咙发腥,“西平王,我们在这儿歇歇脚罢!”

    继迁不说话,随即翻身下马,他前脚着地那马儿就顺势趴到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像这是一场久旱过后的甘霖,口中呼出白白的热气瞬间就变成了白茫茫的雾气消失无遗,有的残留在嘴角上方,凝结成冰。

    烈鹰走到黄河边,用刀柄凿开河面的冰层取来活水供继迁饮用。继迁喝了一口,嘴巴一动便牵动了眼部的肌肉,原本麻木的神经又顿时清醒,痛得面部狰狞。

    烈鹰看着继迁痛苦的表情,又想起命丧扬飞谷的老父,心中的怨恨比痛更多,可表面上还是安慰继迁道,“西平王,再有一个时辰我们就能到西平府啦!”

    由此处往下近百里,就是那坐落在黄河岸边的灵州城,继迁夺灵州之后修了西平府作为府邸,改灵州为西平,但大家还是习惯称西平为灵州。经过这些年的互市,如今城内已是商贾如云、行人熙来攘往。

    继迁在这二十多年间上演了一幕幕叛宋降宋的闹剧,奸计遍地、诈术迭用。虽然在异族的眼里他是正大光明的耍流氓,可在弥雅人当中的声望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可谓是一呼百应了。

    很多部族都投入他的麾下,他们也不愿像无根的浮萍顺水漂,他们就像粗藤,想找到大树攀附,因为有时候过多的自由反而会让人找不到方向、觉得空荡。

    继迁成了弥雅人的精神依靠,可他的依靠是什么?

    河边的浅滩上有一大片芦苇,它们叶子变得枯黄,头顶却长出云朵一样雪白的苇花,一团团,一簇簇,直堆积延伸到远山。

    ‘断蓬飞古戍,连雁聚寒沙。

    海暗云无叶,山春雪作花。’

    继迁坐在岸边,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白色的阳光穿过云层,晃得人眼生疼,“烈鹰,你看看,那是不是贺兰山?”

    继迁的左眼受伤,还没习惯单眼穷目极望。

    烈鹰循着望去,眼里光亮了起来,“可不是,西平王,你看,那是青羊溜山!”

    “青羊溜山?”

    “对,是青羊溜山!”

    远处的青羊溜山上,山顶终年白雪覆盖,天地和四时用斑斑冰花织出了一幕幕美丽的幻象,有的像亭台楼阁,有的像十里长廊,有的像水帘瀑布。

    它拥抱着尘世间的纷扰,尽情释放自己生命的色彩,犹如玉石生烟、琥珀光影,犹如茫茫戈壁、沄沄沧海。

    它包罗着世间所有美好的色彩,那晶莹剔透的白、晴空万里的蓝、烟霞暮云般的红、湖水碧浪般的绿……

    可有时候,人的眼中有色彩,心中却没有色彩!

029 西平王府

    天空像敲碎的蛋壳,暖阳温柔地披在行人肩上,人们摩肩擦踵踩着各自的影子在阳光下来来往往。

    大街上商品琳琅满目,不管你是要南诏国的麝香、牛黄;东瀛的扇子、人偶;于阗的蓝宝石、纯白玉;蜀地的竹纸、峨眉竹叶青;还是苏州的丝绸、汝州的瓷器,都应有尽有。

    由北道契丹辽国来的驼官们牵着骆驼在街上挤着,骆驼嘴里还嚼着它爱吃的盐干草,驼官们边走边喊,‘送货嘞,送货嘞!’

    不管你是想把货物从西城驮到东城,还是从南城驮到北城,只要价钱谈好,一切都不是问题。

    看啦,由南道过来卖艺的吐蕃鼓师们头戴高冠帽、手执鼓槌,站在鼓边左右轮番起舞,那黝黑的面色仿佛在闪闪发亮,仿佛在呼唤日神给他勇气,给他力量!须臾,舞师也登场了,他身配长剑、衣袂飘飘,屈脚转体自如,体态婀娜姿体柔软,步履轻盈宛如凌波踏叶,可身体散发的力道却不可小觑。

    听啦,那匠人们当街钉马掌的声音,那行人身上银子铜钱碰撞的声音,那骆驼铃铛摇晃的声音,还有商人那千锤百炼的吆喝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是一支别样的乐曲。

    循声去,只见一个身着开襟衫头发干枯的商贩正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喊道,‘快来看啦,买菜刀啊!快来看啦,买菜刀啊!’

    只见他摊前摆着一大块树根头,树根上插着几把铮亮铮亮的切菜刀,见人群围了上来,他眼睛发亮,一脸兴奋,嘻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利索地把袖子半挽起来,露出黝黑的粗胳臂,说话也铿锵有力:

    “切菜刀、切菜刀、

    上山不用带弯刀!

    我左三刀、我右三刀、

    一会儿砍出个大槽槽!!”

    边吆喝着还真一边现场演示菜刀的神效,春寒料峭的天,可他额头豆大的汗珠就像断了线的雨帘,一路沿着额头绕过眉尾顺着脸颊往下滴滴答答。

    一大群人围在旁边看他绘声绘色的表演,也有人跃跃欲试,“咦,你这切菜刀还能当弯刀使?”

    摊主拍胸脯保证,“什么都能砍,切菜杀鸡、砍柴砍树,你想干什么都行!”

    “那砍人行不行?”

    那人披着破旧的大棉布衣,不住地用袖口擦着冻出来的鼻涕。

    “砍人不行,砍柴砍树没问题。”

    “那还叫什么都能砍?”

    “你!”

    他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把菜刀重重往树根上一插,吓得那人退了几步。

    明摆着看热闹无理取闹的偏多,真正想要买的却寥寥无几。

    “给我一把!”

    原本大家正准备散去了,不敢相信竟然还真有人相信他的大话,眼睛齐刷刷盯上了这位与众不同的买家,只见他鬓髯修得极为整齐清爽,剑眉微微上翘,眼如流星,一脸贵气,腰间玉龙环佩宝剑各司其职,一派威仪,身后却跟着两个让人不敢看第二眼的彪型大汉。

    “好嘞!”

    小贩的眼珠上下翻转迅速打量来人,又一边麻利地包好刀锋,把刀柄那头递给那人,“官爷你算是识货的!我卖的切菜刀,用个大半辈子没问题!”

    那人接过菜刀顺手给了身后一虬髯大汉,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小贩以为他不相信,倒较真起来了,“不信你可以去问,东大街的也火大爷,前几天和他一同下葬的便有我们家的菜刀,那还是我祖父当年卖给他的。”

    这时,那虬髯大汉验刀完毕,又在那年轻公子耳边嘀咕了几句。

    那文雅公子连连点头,转而问那小贩,“你们的作坊在哪儿?”

    “我们作坊?”

    那小贩下意识地重复着他的问话,突然回过神来,欣喜道,“就在、就在葭芦山附近羊角铺的达玛刀场!”

    他咕噜着眼,心想不会是大买卖送上门来了吧。

    那年轻公子双手抱拳,“多谢!”

    多谢?就一句多谢?还以为他要多买几把呢!白高兴了一场!

    小贩失落之余又望了一眼那年轻公子,只见他腰间挂着一块樱红的美玉,像美人的朱唇,又像那最灿烂的杜鹃花,他不禁看得出了神。

    突然,北街人头攒动,不多时便听到咯噔咯噔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街心的人群自觉往两边散开,谁都不想被急马伤着,只有那无知而天真的孩童仍然站在街心痴痴数着马蹄。

    “一、二、三、四、五、六、七……”

    那八字还没出口便被人一把腾空抱到一旁,旁边一妇人脸吓得铁青,孩子却高兴得大叫,“我飞起来了!”

    那年轻公子把孩子还给那妇人,妇人接过孩子的那一刻顺势脱了他的裤子,咣咣咣咣咣在屁股上使劲拍了几下,那孩童被揍,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四匹高头大马呼啸而来,到了菜刀铺前仓促收缰、勒马止蹄,疼得马儿扬起前蹄长声嘶鸣,随即四个官兵打扮的汉子滚鞍下马,马靴踩在地上铿锵有力。

    他们走到那公子身前屈身作礼,“明王!”

    明王?菜刀铺的小贩这下瞠目结舌,什么?眼前这位公子就是明王?西平王的大公子拓跋德明?

    在这么千载难逢百年难一遇的重要时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呢?说什么呢?可刚要张嘴,却感觉有什么梗在喉咙了发不出声音!

    这时那四人中一个粗眉的连忙拱手道,“明王,西平王他回来了……”

    “父王回府了?”

    他点点头,“西平王他……”

    此人圆脸、高高的额头、精巧的耳朵,粗眉像两条弯弯黑黑的毛毛虫,刚好把眼窝子圈去一半,下巴却是小小的一团,几乎与下嘴唇挤在一起,但却不像粗鄙之人,反倒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可此时却是一脸沉重。

    从他们欲言又止的言语和欲露还遮的表情中,德明有种不好的预感,早已一个大步上前,认蹬翻身上马,边忙着吩咐那两个彪形大汉,“之前找的几个刀场工艺都不行,你派人到葭芦山附近的达玛刀场看看!”

    说完就匆匆策马离去,那两个随侍也上马紧追而去,疾风一过,报信人的嘴巴几乎都歪到了一边。

    德明一行人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西平府,短短的一会儿功夫却像过了大半天。此时府外煦煦春光,府内却像是有阴霾遮天。

    继迁躺在床上,气丝羸弱、眼眶发黑,几个王府御医在一旁,有的在诊治有的在叹气,其他人则站在三尺之外,神情担忧。就连一向沉静如水的张浦此刻也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泪水流过嘴角,湿漉漉的花白胡子显得苍凉而又无奈。

    床脚一盆血水中还有一支铁箭,德明不敢相信这场景,觉得是幻景,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这不是梦。他大跨步到床边,嘴唇哆嗦,手足无措,看着当初声如洪钟,气壮山河的父亲如今奄奄一息,有一股莫名的寒流流遍全身,像氷霰一样冻住了他的血液。

    “父王!”

    可榻上的人一动不动。

    “父王!”他又唤了一声。

    还是没有一丝回应。

    “怎么回事?”他转过头故作镇定问及左右。

    “一路上都还好好的,今早在黄河边就昏死了过去。”

    德明看着一旁的未慕烈鹰,他拽着铁拳,情绪激动,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潘罗支这个阴险小人!我爹他也惨遭毒手……”

    德明立马明白了过来,张浦回府告诉过他去扬飞谷纳降一事,难道是途中发生了变故。

    “到底怎么回事?”德明问未慕烈鹰。

    “潘罗支写信给西平王,让西平王到扬飞谷受降,我们想他没胆兴风作浪,所以就去了,不料,潘罗支那厮却来阴的,席间暗中杀了假扮西平王的嵬名田都,西平王也被暗箭所伤……”

    德明凛眉,“你们......”

    这潘罗支可算得上是个继迁的崇拜者,连继迁最擅长的诈降也是学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趁席间推杯换盏之际差人暗放冷箭,假‘西平王’当场毙命,继迁在随从的拼死保护下才勉强逃出了扬飞谷,但是左眼中箭、血流不止,又一路颠簸劳顿,状况令人揪心。

    当下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了,德明震惊叹息之余转过身看着继迁,似自言自语,“可是,以往父王身中三两箭都没事…”

    “西平王这次中的是毒箭!”御医叹道。

    “什么毒?”

    “是狼毒草!”御医有些无奈。

    “此毒可解?”

    “毒发早期或是毒浅或许能解,可是西平王中毒已深,恐怕…”

    看着德明渐渐暗淡的眼睛,御医不敢再说下去。

    “不可解也要解!”

    德明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不想听,可御医们那一双双无奈而又恐惧的眼睛,分明就已经告诉了他答案,德明摆摆手,沉声道,“你们先下去吧!”

    他们一听连忙收拾了药箱趁机离开。

    “是我的错!”

    张浦脸颊泪水未干,“我不该让他置身险地,我该劝住他的,我该劝住他!”

    德明望了他一眼,默默道,“这不怪你!”

    德明怎会责难他,一只鸟儿怎会故意砍掉自己栖息的树枝,一个人又怎能轻易割舍跟随多年的寄主?更何况,汴京的繁华都没有留住他,他当年还是毅然回到寒苦的塞北继续跟随继迁。

    有人曾向德明密报,说张浦被大宋策反,回来是想要谋害西平王。他以为无风不起浪,便把原话说给继迁听,哪知继迁听后却答了一句,‘是谁说的,把他舌头割了!’

    未慕烈鹰红着眼道,“要怪就怪那潘罗支,德明,这个仇一定要报!”

    “哥哥,你也累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那声音不喜不悲,不急不缓,却不自觉让人安宁。只见说话人挺着大肚,披着貂皮氅衣,镶着素银边,云鬓微微盘起,显得雍容华贵。她就是德明的王妃,未慕烈鹰的妹妹未慕霜敏,没想到未慕长雕当年刚逃出地巾泽时的戏语,却真的成真了。

    待霜敏送烈鹰出去,大家也尾随而出,只留下德明一人。

    他缓缓走到床边,闭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起伏不安的心,父亲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勇气之源,谋略之师,如果没有他,自己就像一个不会走路也没人搀扶的婴孩,一个瘸腿却没有拐杖的废人。

    可他的这些恐惧只能藏在心里,怎能为外人所道。

    待他再睁眼时余光瞥见一个侍卫仍在左右伺候着,他漫不经心道,“你也下去吧!”

    那人咕哝着喉结吞咽着口水,刚要转身走忽又回转身,低头斜眼瞅着德明,一遇到他的目光就像受惊似的连忙把眼光收回,他想让德明看见他,又怕德明看见他。

    德明自小习武,又常年跟随继迁在外征战,自然警觉,他没有看他,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他没有抬眼,只淡淡说道,“有话就说罢!”

    那人哆哆嗦嗦上前,“明、明王,属、属下知道西郊外鸣沙河畔有一个叫、叫七十的神医,擅、擅长解毒。”

    德明一惊,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透出一道阳光,想都未想便道,“还不快去请!”

    “是、是!”

    他一下不知所措,嘟嘟嘟嘟跑了出去,又嘟嘟嘟跑了进来,“明王…”

    德明不想听他唠叨,吩咐门口的侍卫道,“禹子,你带上几人随他速去!”

    “领命!”

030 人生如露

    禹子他们把神医请回府时已是日暮时分。

    复道回环、曲屋自通,再看那五彩的斗拱撑着厚重的屋檐,像是用尽了一生来酝酿这场华丽的冒险。

    诺大的西平府简直亮花了神医的眼,他被带到了幽静的里院,只见一伟岸潇洒但眼睛通红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见到他时那落寞的眼里突然充满期许,连连拱手相迎。

    他怯怯走了过去,走近了想仔细瞧他一眼,一抬头却只看到他胸口,和他里衬上银线绣出的新月。

    等进了里屋,才见躺在床上的病人,硕大的一个壮汉,此时嘴唇已呈乌紫,脸上和肩部也微微肿胀,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解开缠绕在他头部那已被血染成紫红的纱布,露出那黑洞洞的眼,似乎还跳动着,他取出灵枢九针,依次捻着镵针、员针、鍉针、锋针、铍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和大针,可竟无从下手,他又让人取来烛火,取出刀匕在火上烧灼了一番,然后从继迁受伤的眼里割取了一坨腐肉。

    他摊开手心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咕噜着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小眼时而瞪着,时而眯着。突然,他像青蛙一样嗖地弹伸出舌头,咕噜一下把那烂肉一口吞了下去!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神医,你这是?”

    他一脸轻松,嘻着牙,嚼着嚼着,肉到喉头,他哽咽了一下,“我不尝毒,怎么解毒?”

    突然,他双眼莫名地睁大、脖子一伸突然僵硬,接着喉头一涌,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禹子一惊,连忙上前探他鼻息,忽地缩回了手,像是见鬼魅般,哆嗦着道,“他、他!已经死了!”

    神医突然暴毙,仿佛预示着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大家惊惧万分,互相递着不安的神色,仿佛这样内心的恐惧便能消散几分。

    唯有德明,漠漠说了声,“抬下去好好安葬吧!”

    几人手忙脚乱地把神医抬了起来,一开门,一阵寒风凛冽地刮来,呼啸着疯涌进屋。

    此时屋外正大雪纷飞,白了一地。

    到了半夜,雪下得更大了。

    朔风呼啸着,带着冰雪的寒意袭敛大地,一直以来,它以为这世上最能探知它寒冷的是人,可人们却唯恐避之而不及。

    “燕珺!阿移!”

    迷迷糊糊中守在床边的德明突地惊醒,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父王!”

    他以为继迁醒了过来,连声呼唤,“父王!”

    仍无应声,想必他是在呓语吧。

    德明望了望继迁,又望着窗外那大雪,忽然记起当年继迁带他去山里打猎,也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那个冬天是温暖的,这个冬天却冰冷彻底。转眼间,自己长大了,他一直依靠的人却要离开了,世间所有说好的不离不弃,不过是痴心忘语而已。

    人往往试着取暖回忆,可回忆往往无香。

    “阿移!燕珺!”

    微弱的呼唤声将德明从恐惧的沉思中惊醒,可他仍旧闭着眼,德明为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渍,不知他是做了怎样的噩梦。

    “月月!月月!”

    继迁突然睁开了眼,可能是感觉到左眼残缺的疼痛吧,他嗯啊呻吟了两声。

    刚才他又梦见了地斤泽那一幕,和妻母、月月走失的那一幕,熊熊大火把他包裹着,灼烧着他,还好,这只是梦而已,可这个梦,在当年却是不能再真的事实。

    看着继迁空洞的眼神,德明别过脸去,倔强地收敛了眼泪,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转过脸笑着轻声呼唤道,“父王!”

    说着缓缓探向继迁的手,就像是在走一段艰难的旅程,抵达终点时,触摸到的是一双长满老茧的手,粗糙得像岩石上的裂纹,像刀一样割人,像屋外的雪花一样冰冷,那阴阳相隔的恐惧渐渐攀爬,直到吞噬了他的心,他害怕极了,他害怕他的身体就此冷却,他还年轻,才四十一岁。

    他情不自已地呼唤道,“父王!”

    那种若隐若现即将离去的痛,和所爱的人被伤害的恨交织在一起,他哽咽着、呜咽着,再也无法藏住自己的悲伤,都说杂陈五味子,悲欢离合怨,人生五味,以离最深又以离最浅,正是这种极深极浅的撞击,更让人难受。

    继迁气息微弱,唤着他的乳名,“阿移!”

    “父王!”

    继迁听到声音,睁开一只眼看着德明,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眼看着他从一坨红红的肉球一样的小东西长成翩翩七尺男儿,虽然从小跟随他南征北战,可是得益于张浦的教导,他却丝毫不显粗粝,反而处处彰显出一种儒雅之气。

    可是,如今危机四伏,吐蕃回鹘向来与弥雅向来不和,他担心,手下这些动手不动口的族长不会轻易臣服于他。

    “阿移,我走后,你要,及时与大宋、还有契丹修好!特别是大宋!答应我!”

    德明点点头,喃喃的应着,“我答应你,父王!”

    继迁得到他的确认,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突然,他猛地闭上眼睛,鼻头一翕一合,额头拧出一道道沟壑,像在忍受剧痛一般。

    “父王,父王!”

    好像此刻除了呼唤他的名字,不知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

    人生最大的无奈是看着自己所爱的人痛苦不堪却无能为力,想为他承担,却不能减轻他分毫痛楚。

    “父王,父王!”

    过了好一会儿继迁才又缓缓睁开那只眼,“如果上表一次不同意,你就上表第二次,第二次不行,就第三次……”

    德明不住地点头,眼眶已经装满晶莹的泪花,随着脸颊滚烫地落下。

    继迁的眼神渐渐涣散,残存的目光却盯着墙上挂着的鎏银铠甲,几乎每次在刀枪剑影中求全都受它庇佑,它已经不再只是一件身外之物了,而像他的战友一般,如果他不离开,它也许还会陪他完成更伟大的事业,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将会在刚过不惑之年戛然而止。

    “德明!”

    他又颤颤巍巍地在床边探索着德明的手,德明主动握上去,兀地,继迁压低声音断断续续说着什么,德明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不住地点头。

    “你放心吧父王!”

    话音刚落,眼泪却像疯涌而来的黄河水,不可抵挡,又像大漠的黄沙,扑打着刺痛着眼睛,疼得无法言说。他慢慢地阖上了双眼,在脑海里画出他的样子,这就是他的父亲,如今心里还装着他的以后,装着弥雅的以后。

    从记忆里,他就一直跟随着父亲在枪林箭雨中穿行,那时候,马背就是他的摇篮。

    德明从没有像此刻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可却是隔着眼泪,那般模糊的他。

    “继迁王!”

    张浦拖着身子缓缓移动着进了屋,后面还跟着一群人,他红红的双眼,在看到继迁的那一刹喷涌而出,一脸横纹兜着满脸泪花。

    继迁再次睁开了眼,看到了陪他一辈子的老友,“张浦,你哭起来可不怎么好看!”

    张浦一听,心里更不是滋味,“继迁王!”

    “张浦,你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多年,我们已情同兄弟。德明刚出生就没了娘,从小就跟着我东躲西藏,风里来雨里去,吃了很多苦。”

    张浦不住地点头,不时地扭过头去背着继迁,听他继续断断续续地说,“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就如同你的孩子一样,你以后、以后,要尽心辅佐他,不求与辽宋抗衡,但求保住六州城,西取河西甘凉二州,那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张浦泣不成声,他本是宋人,他的父亲当年因拥护太祖之子太子赵德芳而得罪了朝廷,被贬西陲之地。西疆常年动荡不安,恰逢吐蕃部族作乱,他父亲惨死,年仅十多岁的他趁乱随着难民仓惶北逃,刚好碰到李光俨一行人正在巡边,继迁那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见张浦饿得有气无力,便从他的小马儿身上取下一块肉干递给他,张浦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接过肉就疯狂往嘴里塞,囫囵吞枣咽了下去,不料那硬硬的未经咀嚼的肉干却卡在了喉咙,李光俨忙命人救助,谈话间发现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出口不凡,于是便把他留在身边。

    继迁扭头看着周围嘤嘤哭泣的人们,他一生风刀霜剑,为了生存,他做了多少错事,一面委曲求全,一面虚与委蛇,杀人无数,做了多少不愿做却不得不做的事,在颠沛流离的生活里他早就想过自己的死法,那应该是暴尸荒野,无人收尸的场景。可他何其有幸,在弥留之际还能感受亲人的温暖。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落在儿媳未慕霜旻那微微隆起的腹上,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贺兰山是弥雅的脊梁,黄河里的水就是弥雅人的乳汁,而那浩瀚起伏的大漠,就是弥雅人的血肉!希望他那从未谋面的孙儿也能读懂,因为只要生命延续,他的梦想就不会结束。

    他仿佛看到旌旗在烈风中飞扬,他仿佛听到雷鸣般的战鼓齐扬,看到了他当年流亡途中经过的那片浩瀚的沙海,在征战途中路过的芦苇地。他仿佛看到阳光随着骏马在原野上奔跑,看到那群被阳光晒得发亮的小伙子在沼泽里拿着长戟叉鱼,他们脸上绽放着幸福的微笑。

    他仿佛仍能听到他当年对着贺兰山发下的旦旦信誓,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这个别人眼中的流寇。

    突然,他像点头似的急促呼吸,可是只见呼不见吸,脸呈绀色。

    “父王!父王!”

    德明用力地呼喊,多希望自己能代替他受这份罪,渐渐的,继迁眼神黯淡了下去,身体也沉了下去,人生如同朝露,生死就在此一呼一吸间,可此刻的悲痛也在一呼一吸之间,德明的心像被风沙肆掠着,感觉不到痛楚,却万般难受,眼泪模糊,许久,才敢透过泪眼看他的遗容。

    霜旻上前为继迁整理,这才发现他的手里握着一本册子,他拽得紧紧的,像是怕谁给夺去了一般,霜旻疑惑地看着德明,德明踌躇了半刻,正伸手尝试着去拿,继迁却像听懂了般突然松手了。

    人之一生,涓若露重,空洞五阴,虚豁四支,如梦易逝,转瞬枯荣。

    “父王!”

    德明多么希望这都是假象,他不是真的离他而去了,可是他是真的去了。

    御医把新絮放在继迁的口鼻间属纩,他的气息像是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仰秣贺兰山、饮马黄河水的壮志也就此离去,甚至无力扶起轻盈的柳絮。

    张浦老泪纵横,颤抖着手捡起继迁松开的那本册子,双手捧起来,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去,只见那是一本新装订的《月月乐诗》,不禁叹着递给德明,“这还是西平王让我整理编录的,记录的是一年十二月的物候和人事!”

    德明半信半疑,打开书,开篇是和南北朝杨炯的《十二属诗》:

    鼠迹生尘案,牛羊暮下来。

    虎啸坐空谷,兔月向窗开。

    龙阴远青翠,蛇柳近徘徊。

    马兰方远摘,羊负始春栽。

    还有《礼记·月令》的一些摘句: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大蔟。

    德明难以相信,从不舞文弄墨的父亲,竟然会让张浦编辑书册。他还有多少他不知的一面?可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继迁不像夏侯淳那样幸运,夏侯淳当年在被高顺部下曹性暗算射中左眼后,连箭拔出眼球吞进肚里,捡回了一条命,之后的人生也屡立战功拜将封侯。

    可每人的一生都是不同的,继迁虽然英年早逝,可这一生也算无憾了,他用二十多年夺回了祖先的定难五州,又西取灵州、凉州。他不是一个好人,对于他这种整日刀尖舔血的人来说,感情都成了一件奢侈物,他曾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和母亲被人掳掠,好似有他的地方始终都是硝烟都是灾难。别人背叛他,他自己也背叛别人。

    他是有些人心中的魔鬼、无赖、小人,也是有些人心中的统领、英雄。

    所谓的英雄,有英雄的开端,英雄的一生,可未必有英雄的结束。更何况,某些人原本就不是什么别人眼中的英雄,他只是那年那月,恰好来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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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雅王介绍:
一千多年前,一个古老的民族在贺兰山下崛起,他们西征河湟夺取瓜沙,拿下了整个河西走廊,他们北据河曲南下三川,狂妄地喊出,‘战罢玉龙三百万,断鳞残甲满天飞。’
他们征服了沙漠与荒原,他们爱慕那雪山和草甸,他们膜拜长空和太阳,他们信仰月亮与女人。他们建立了西夏----这个绝唱千年的神秘王朝!弥雅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弥雅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弥雅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