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 相克相生
两百多年前,吐蕃王朝盛世繁荣,吐蕃王松赞干布先后征服了苏毗、羊同、白兰、附国、嘉良夷等诸羌部,甚至连原属鲜卑的吐谷浑也成了他们的属部。
吐蕃人对被征服者从不手软,不是放逐便是奴役,可是,他们偏偏对弥雅人手下留情,不仅如此,松赞干布还曾娶了弥雅王的女儿茹雍为妻。
弥雅与吐蕃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可有时候相似的地方太多,反而不能相容,就像爱到了极致可能就是恨,相似的地方太多,就如同镜中的另一个自己。
他们都是在雪山下繁衍生息的游牧民族,他们都住帐篷披毛毡,他们都相信万物有灵,他们都爱唱歌跳舞。
他们就这样,养着马和羊,追逐着肥美的水草和甘冽的溪流,一边友好相处,一边又倒戈相见,一边相互交融着,一边又相互排斥着。
他们就这样,热辣辣地、滚烫烫地相生相克,相克相生。那么自由、那么浪漫、那么粗狂、那么骄傲……
司铎督骑马围着凉州城转了一圈,看着壮美山河,突然有种莫名的情愫生于心底,可连他自己都不知是不是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眷恋。
冬未悄悄走远,春已经踮着脚尖在远处瞭望了。
不信看那祁连山顶的冰雪,已经在阳光温柔的拥抱中顺着山脊缓缓下淌。它穿过长青的灌木丛、突兀的山石,沿着河谷静静地回到了石羊河的怀抱。而那如母亲般的石羊河,则紧紧拥着那如孩子般的凉州城。
夜色弥漫开来,他收了思绪,又去拜了大黑天神,这才掉转马头回西凉府。
西凉府少了白昼的华丽,却多了一丝压抑。
门口的石狮在夜色中相互并排着望月,他前脚还没踏进府门,一人就扑面而来,还没看清来人,就听那人说,“大帅你终于回来了,大王急着要见你呢!”
司铎督一惊,“大哥来了?”
那人点头,“在里面等好久了!”
司铎督不再理会那人,径直往里去。因为他知道,要是没有重要的事潘罗支还是愿意舒舒服服地呆在扬飞谷的。
“司铎督!”
司铎督一进门潘罗支就冲到他眼前,差点撞到他下巴。相对司铎督的高大,潘罗支显得短小了许多,可这个短小个子的人,却是他精神上的依靠。
“可是弥雅那边有什么情况?”司铎督问道。
“哎!”
潘罗支长吁短叹,“为兄自以为把拓跋继迁给宰了,哪知我们弄死的那个不是拓跋继迁!”
他何曾料想,拓跋继迁竟然给他们来了个移花接木。
“什么?不是他?”
“拓跋继迁阴险狡诈,他故意装扮成了侍卫,给我来了个偷梁换柱!”
潘罗支的气愤难以言表,脸上焦急的神色如那夜色越来越浓。原本想计划万无一失,哪知那拓跋继迁给他耍了心机,竟然让人假扮他。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以拓跋继迁的个性,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为兄就是担心这个!”
一个习惯了背叛的人,老天对他的惩罚就是麻木,他不会再因为背叛而羞愧,同时他的生命中也缺少了信任。
潘罗支双眉紧锁,自顾倒了一盏葡萄酒咕噜入喉,恨恨道,“可恨我派往大宋的人又迟迟没有消息!妈的这宋人做什么事都不急,真是乌龟都要尿裤子了!”
潘罗支在得知继迁逃回了灵州,既懊恼万分,同时也又急又怕。他怕继迁集齐人马前来复仇,端他的老窝,因为他的兵力跟弥雅还是有悬殊的。他的属下建议他马上修书大宋,请大宋派援军趁继迁受伤之际一举消灭弥雅。
他连忙让人修书请援,可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知道继迁还活着的消息,他连司铎督都没有透露。可他仍愁云满面,他是害怕大宋又像前几次那样,表面上答应,可实际上却没有任何实际行动。
这不,派往大宋的使者如今还是没有消息,他怎能不急?
“大宋可以不管我们六谷部的安危,可是堂堂一个凉州刺史被弥雅人所杀,他们也不应该无任何表态吧?!”司铎督反问道。
潘罗支垂头,“凉州知州都死了快一个月了,尸体多半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大宋至今还不是连屁也没放一个!”
“大王!”潘罗支的副将欲言又止,垂眉低腮地打量着着潘罗支的眼色。
潘罗支哪有心情跟他磨叽,“有屁快放!”
“属下听我在延州的亲戚说,大宋今年流年不利,正月京师连发三次地震,接着冀州又发生地震,摧损房屋无数,受伤百姓成百上千,这边大辽又在宋辽边境调兵筑城,大宋皇帝早就焦头烂额,哪里管得上一个边关知州的死活!”
潘罗支听后连声长叹,“如果确实像这小子说的,大宋无暇西顾,我们只好另寻他法了。”
他焦急地来回踱步,影子投射在墙上显得从未有过的伟岸,突然,他一拍脑袋,“为兄倒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潘罗支欲言又止,干脆附到司铎督耳旁嘀咕了一阵,只见司铎督的脸色也由期待变得难看起来,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都这个时候了,我觉得根本就没有必要去拉拢禄胜。”
潘罗支眉毛一耸,“我们是和弥雅不相上下,但是如果要稳超胜算,我们还是得找人联手!而除了大宋,甘州回鹘便是最好的选择。”
潘罗支态度坚决,“你想想,如今在河西除了我们六谷部还有谁恨弥雅?还不是甘州回鹘!那禄胜的爹就曾放话‘从我祖辈开始,就和弥雅人是敌非友’!”
禄胜就是如今甘州回鹘的可汗,甘州在凉州西北方向五百里处,处在河西走廊的必经之地,甘州回鹘又常年和宋修好,占着天时地利得了不少好处。
但那回鹘可汗也不是一个满足现状的人,北边大辽他动不了,西面高昌回鹘他也敌不过,南面吐蕃又隔着一座祁连山,只有东面的弥雅他还能啃一啃,不过玩的都是一些小把戏,譬如经常派兵往弥雅境内掠夺弥雅人的牛羊奴仆等,那时拓跋继迁忙着夺取灵州还有陕北一带无暇西顾,所以他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
“可是,我们也不用非得联姻啊,结盟联兵也行啊!”
“联兵?你以为禄胜是傻子吗?他这些年的盐是白吃的?”
潘罗支激动起来,“谁不知道现在我六谷部伤了拓跋继迁,大战在即,他禄胜为什么要帮我打弥雅?”
“可是联姻不也是为了让他出兵吗?”司铎督反驳道。
潘罗支点点头,“目的是一样的,可是做法有所不同!况且得罪拓跋继迁的是我潘罗支,而上门提亲的是你司铎督。”
他相信,在一个崇尚血统的年代,政治联姻无疑是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司铎督不说话,潘罗支拍拍他的肩,笑道,“听说回鹘的公主年方二十,貌美如花……”
“大哥!”
还未等他说完司铎督就打断他,剑眉犹如他的个性一样张扬,“我们年年向大宋进贡的良马不下万匹,哼!如今我们大难临头,他们管我们了吗?你之前多番上书请求合兵夺回灵州,大宋还不是优柔寡断左推右攘?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本身就是很蠢的,靠我们之力不一定不能和弥雅抗衡!”
他不愿意低三下四地去请求联姻,坚持道,“再说了,不管拓跋继迁是死是活,他们肯定不久就会找我们算账,我们不如先发制人,打他个措手不及!”
“可......”潘罗支正要说什么,突然账外有人大喊,“大王!邦逋支回来了!”
“啊?快让他进来!”
潘罗支颇有些激动,像是又多了一根救命稻草。
届时,一人仓促进屋,只见他风尘仆仆,满脸疲惫,见到潘罗支立马单膝拱手行礼,“大王!”接着又对着旁边司铎督交手俯身,“大帅!”
潘罗支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宋同意了吗?”
邦逋支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他们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说近日会派人加封大王为朔方节度使……”
咣哐......
潘罗支早就握紧的双拳此刻重重锤到了案桌上,那些铜盏叮当响着一一倾身滚落在地,他怒气弥散,几近咆哮,“谁要做什么牛屎羊屎巡检屎!那援兵的事呢?”
“大宋派陈兴等待大王的情报,只等大王的消息一出他便立即派兵攻打弥雅天都山!”
“消息,什么消息?他们还需要什么消息?!”
邦逋支摇摇头,正要张嘴,却见潘罗支脸黑了下来,让人害怕,他也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你告诉他们之前给我的官告、牌印都让拓跋继迁抢去了么?”
“属下都一一向大宋皇帝说明了!”
“哎!”
潘罗支此下是既失望又绝望,大宋又是敷衍了事!他假意让使者说继迁抢了大宋赐他的官告,重提继迁杀了他们的凉州知州,他们竟然还是这么不温不火的。是啊,他们泱泱大国,死个边疆刺史算什么,失一座城池算什么?无关痛痒!
司铎督看邦逋支眼神躲闪,欲言又止,便问道,“还有什么,说吧!”
“我、我在回来的路上,见到弥雅使者了!”
“弥雅人?他们去大宋干什么?”潘罗支这下有了兴趣。
“起初他们也鬼鬼祟祟的,不让外人知道,但是我略施了些手段,”他眼睛发出狡邪的光,仿佛为自己的作为骄傲,“他们带给大宋的是一封告哀书!”
话音刚落,潘罗支屏住了呼吸,半晌无语,像是定住了一般,此下不知道是该先高兴还是先震惊。原来,继迁死后,贺成珍和张浦便及时起草告哀书,派牙将王曼上表大宋。
“大哥!”司铎督突然叫道。
潘罗支头四肢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突然又欣喜异常,大声吼道,“拓跋继迁死了!他死了!”
他搭着司铎督的双肩,“天助我也,这下我们可以兵逼贺兰山,一举消灭弥雅!”
这就是人世间,也许你的痛苦,正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快乐,也许你所憎恨的和厌恶的人,正是别人爱的,而你所爱的,正是别人憎恨的。
司铎督连连点头,让人去叫手下管子芹,不多久,进来一个穿青衣的男子,耳前两啄齐耳短发。
“大王!大帅!”
司铎督吩咐道,“快去准备粮草,近日我们兵逼灵州!”
“是!”
那管子芹一走,潘罗支这下总算松了口气,独自拿起桌上的杯盏喝了一盅,却又觉得缺了点什么。司铎督双手一拍,便有一个女子逶迤而入。
她的额间画着金色的花钿,额前斜斜地带着一条珠花金链,青丝上淡紫色的步摇在灯火中灼灼生辉。她姿态优雅,娴静美好,一进屋便翩翩起舞,百褶裙像蝴蝶翻飞,看得潘罗支目不转睛。
她叫瑟玉,是司铎督手下的舞姬。
潘罗支似醉非醉,也许明天,他就要开始一场恶战,而今晚,却是美人歌舞,人生,为何如此跌宕?
“大王!大帅!不好了,不好了!”
又是刚才那穿青衣的管子芹,他还带了另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来。
“怎么了?”
管子芹脸色异常难看,“粮、粮仓内的粮食…”
“不见了?”潘罗支和司铎督同时问道。
“大王英明!”
“英明个屁!”
033 进退维艰
天微亮,白雪映衬着远空的几颗孤星,近处军帐、兵械上或挂着冰萱,或堆着厚厚的白雪,苏奴儿感觉周遭寒气逼人,却又出奇地精神抖擞,于是挥动长枪开始练武。
等到天大亮,他早已满头大汗,浑身衣裳也被汗水浸透,像淋了一场大雨。他收拾好兵器,回帐准备换身衣服,可却左右找不着,正疑惑间,子都‘跨擦’给他扔了一件褂子。
他一愣,子都努努嘴往青豆的床铺方向,“那小子穿了衣裳不洗,今早终于一件能穿的也找不着了,抓了你的穿着外面洗衣去了。”
苏奴儿无奈地摇摇头,套了外褂出帐,远远便见青豆那瘦瘦的背影,走近一看,这哪叫洗衣服呀,那雪没化,他就着雪搓着,衣服上干一块湿一块的。
见了苏奴儿,他撇嘴歙着虎牙,脸上肌肉都不自然,连忙解释道,“我就拿一口水给它们喝喝!嘿!嘿嘿!”
一口黄牙倒是有颇多喜感。
他洗好后,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抖了抖头肩上的雪,“我可真是佩服你,从昨天早上就没吃什么东西,还有力气舞刀弄枪,我可饿坏了,昨晚都没怎么睡着!”
他一咕噜眼,见不远处杂役部正搭起铁架烧着开水,连忙去倒了满满一碗,喝了一口觉着太烫,就倒了半碗左右,又喝了一口,还是烫得厉害,不觉咕噜着眼睛盯着那碗,好像被谁施了什么魔咒般,百思不得其解。
“战国的时候有个住在南郭的人,叫做南郭先生。”绊子像是自言自语。
青豆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哦’,却只顾吹着碗里的开水,绊子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话说那南郭先生煮了一锅汤,他舀了一大勺想尝尝味道怎样,一尝觉得不咸,所以又往锅里加了些盐,他再尝了尝,还是不咸,于是又加了些盐,结果罐子里的盐统统都倒进锅里,那汤还是不咸。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有一种感情叫做同病相怜,青豆这下来了兴致,“对呀,对呀,这是为什么呀!”
说着挠了挠脑袋,突然一惊一诧,“哦,我知道了,他一边加盐的时候,又一边加了水!”
苏奴儿几乎要大笑出来,但极力忍住。旁边的葛大胡子实在听不下去了,嚷道,“傻瓜,因为他一直都在尝勺子里的汤。”
青豆伸出枯枝般的粗手摸了摸后脑勺,“我还是不明白。”
“哎呀,真是朽木不可雕,”葛大胡子不耐烦,“说你傻吧,你还觉得委屈了。”
这时,一人走了过来,脸颊窄窄的活脱脱一猪腰子脸,都说脸太窄的人如果笑笑那会显得脸宽一些,可他偏偏是面无表情,“刚刚接到消息,军粮要明天一大早才到!”
“什么?我们昨天都饿了大半天了!这怎么过啊?”
那人仍是面无表情,懒得跟他们啰嗦,“自己想办法!”
原来,潘罗支大军压进贺兰山,未慕烈鹰和米秦桑狄带领部族从潘罗支营地后方突袭,德明派贺守文从前方夹击,一路所向披靡,吐蕃军在弥雅的东北夹击下渐呈弱势,一路往西逃窜。原本白文寿已经在凉州城外埋伏好,哪知吐蕃军却没有回凉州城,反而一路退回凉州城郊的扬飞谷。
德明亲自督战,势在一举歼灭六谷部,怎奈扬飞谷是潘罗支的老巢,况且唯一生还的未慕烈鹰粗心大意,具体位置也记不清楚,所以无从下手。而凉州城此刻也有潘罗支的弟弟司铎督把守,防守重重,白文寿几次强攻都无法撼动,德明为此踌躇不已,只好在凉州城外扎寨,商谋对策。
转眼战事已经半月有余,军粮也不济,从昨儿晌午就断粮了,饥饿就像一个急于出头的魔鬼,按奈不住蹦出来。葛大胡子、子都、青豆三人大眼瞪小眼,甚至连睁眼都觉得费力气,一个个无精打采的,虽然不发一语,可好像会读心一般瞬间就懂得了对方的心思。
青豆盯着绊子,“现在你吹一口气,我就得倒下!”
绊子白眼一番,“我不吹你要倒还是得倒!”
他们饿得浑身没了力气,只能喝喝热水充饥,哪知越喝越饿,可眼下还有什么能吃呢?放眼望去,满地的白雪,连草根都被掩埋得严严实实,而兵器帐篷自然不能吃,除了人,就只有那些马儿是活物了。
青豆咕哝着喉咙,吞咽着口水,死死地盯着那些马儿,它们膘厚体魁的,健美的肌肉仿佛泛着油光。
绊子早已看穿了他,“你可不要打它们的主意,杀战马可是重罪。”
“谁说要杀战马了,那边不是还有几匹没人要的老马吗?”
随他努嘴的方向望去,只见帐后果真有几匹老马,从它们混浊的眼神看去的确有些年岁了。
葛大胡子忽然起身,从皮袋里抽出一把尖刀递给苏奴儿,苏奴儿会意,手握尖刀一步步向它们靠近。他挑了一匹黑色的老马,拍了拍它的后臀,又抚摸着它的脖子,深情地盯着它的大眼睛,那马儿也看着他,慢慢的,瞳孔渐渐暗淡下去,还未来得及嘶鸣便应声倒地。
“你小子行啊,下刀利落,马也不遭罪!”
葛大胡子拍拍他的肩,“还有一匹呢!快点!”
苏奴儿把带着猩红的刀在雪地里擦了擦,又慢慢挪步往那匹灰马走去,只见它四肢矫健,昂首挺胸,就像一个毫无畏惧的战士,苏奴儿不禁看呆了。
“你们干啥?”突然有人厉声呵道。
苏奴儿吓了一跳,回头看是一个黑黝黝的瘦子,但神情严肃,不像是一般人,便老老实实地答道,“杀马!”
那人穿着讲究,鬓角修得极为整齐,只是他额头宽大鼻头甚小,怎么看怎么像个长茎的萝卜,他指着旁边倒下的黑马,“这是你杀的?”
苏奴儿连忙点头。
他眉眼一挑,上前一把扯住苏奴儿的衣领,“走,跟我去见米秦族长!”
苏奴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本能地反抗,一甩手却把那人摔了个四脚朝天。
那瘦子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叫个不停,葛大胡子连忙过来扶那瘦子,哪知他却不领情,对着旁边看热闹的士兵嚷嚷,“快去请米秦族长!真是无法无天了,杀了马,还敢打人!”
一小兵连忙踩着雪花嘁嘁喳喳地往米秦族长的大帐方向跑去,大家都为苏奴儿捏了一把汗,不知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此时,德明正和众人在米秦桑狄的大帐里讨论扬飞谷的事宜,基于大家对扬飞谷的地形和守军都不了解,于是让未慕烈鹰把受降当天的所见所闻告知大家。
“是这样的,当日我们去受降的时候就是那个叫迷般嘱日勒的来西城接应,继迁王当时还特意问他是不是赭龙族里的迷般嘱族……”
“当我和继迁王突出重围后,他就给我们偷偷送来两匹马,还嘱咐我们最好不要去西凉府,而是先回灵州。”
他说完,见德明敛眉不说话,又补充道,“听他说六谷部赭龙族里一共有十三个弥雅部族,和他们迷般嘱族最要好的是日逋吉罗丹族……”
德明满腹心事,“张浦、贺老,你们可知道迷般嘱和日逋吉罗丹他们二族的来历?”
贺成珍捻着胡子频频点头,“他们二族同属于弥雅赭龙族,当年随先主拓跋光睿过柔狼山一带,遭潘罗支叔父歌尼玛突袭,战败而降!”
“这么说他们是被迫投降?”
德明近乎自言自语,“有没有可能让他们重回弥雅?”
“他们本来就是弥雅人,况且那日又冒险助继迁王和未慕族长脱险,要招降应该不是没有可能!如今的重点就是要想办法和他们取得联系。”
众人面面相觑,皱额拧眉不出一声。
米秦桑狄则瞪了未慕烈鹰一眼,埋怨道,“他们说的话你都记得那么清楚,怎么路却没记住?”
未慕烈鹰倒不生气,“我那天一直记着张浦叔的嘱咐,精力都集中在来人身上,怕他们会对继迁王不测,所以没有留心其他!”
“你……”
“米秦族长!”
米秦桑狄没好气,“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是为了杀马的事。”
几人对目,军中严禁杀战马的,在这节骨眼儿居然还有人敢违抗军令。
米秦桑狄一听,“这种小事也来烦我,违反军令杀了便是!”
“可、可是屯长让我来请你前去!屯长被那杀马的人打了。”
米秦桑狄双眉一耸,还有如此无法无天的士兵,忙问,“在哪儿?”
“就在那边!”
他们跟着那人转过几顶大帐,一眼便瞥见躺在地上的那匹黑马,旁边还躺着一个瘦子,见了米秦桑狄忙哭嚎着,“米秦族长,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他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样子。
桑狄一腔怒火,“怎么回事?”
哪知原本要死不活的瘦子腾一翻起身,指着苏奴儿近乎喊叫,“他!就是他!他竟敢私自杀了那匹黑马,还想把那匹灰马一起杀了!”
“什么?谁干的?不是说了这两匹马不能动的嘛!”未慕烈鹰脸色有些难看。
德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未慕烈鹰道,“这黑马,还有那匹灰马,就是当晚我和继迁王所骑之马,就是潘罗支的手下迷般嘱日勒给我们的。”
“就是这……”德明指着那匹灰马,然后又指着躺在地上的黑马,“两匹?”
“是!”
“西平王!”
这时,却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噗通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西平王,求你饶了小弟吧,只是因为军粮不济,我们才商量着杀马补充!”
他突然正了正身板子,“不过,我们是决计不敢杀战马的,只因这两匹是驮东西用的,我们也不知道它是继迁王的马。”
那瘦子一听反击道,“驼东西的马就不是马?马、骡、驼、驴虽然是畜生,但在军中的重要性不可小觑,辎重车辆都需要它们来驼,可不能随便杀。”
大胡子跪着靠近德明,“西平王,我就这么一个弟弟,如果要惩罚就惩罚我吧,是我让他杀的!”
德明也注意到他旁边那个倔强的小子,他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吭,还一股理直气壮的样子。
大家像等待判刑一样望着德明。
德明环视了一周,对苏奴儿道,“把那匹马牵上随我来!”
苏奴儿惊愕得不知所措,多亏葛大胡子推了他一把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解了系在草垛子上的马拴。
德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转头刚好碰上贺成珍和张浦的目光,三人相视一笑,一切都交汇于心。
034 老马识途
苏奴儿牵着灰马随西平王到了大帐内,等他出来时已经脱掉了军衣,换上了平民百姓的服饰,还贴上了花白的假胡子,再加上他脸上的伤疤,俨然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头儿。
“你确定独自前往?”贺成珍问道。
苏奴儿态度坚决,“能为西平王效劳,属下万死不辞!”
说完拉紧辔头,骑着那匹灰马一溜风出了军营,之后既不策马也不扬鞭,就任由它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
管仲曾说,老马识途!德明他们这次是把希望全放在这匹灰马和苏奴儿身上了。虽然德明和贺成珍都知道,就这样随意启用一个毛头小子很冒险,可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一匹马儿身上不是更让人匪夷所思吗?
更何况,有时候,偶然,便是自然而然。
过了一个多时辰,那马儿便带着苏奴儿穿过一条羊肠小径,来到了一个四面环山的低洼之地,那老马突然加快了脚步,苏奴儿的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像是快不能呼吸,他怕自己在马背上太显眼而招来祸事,于是赶紧勒缰下马。
转过一个山口,他便看到了一个石头砌成的莲花形通道,通道上方刻着吐蕃字,他虽然不认识,但想必这就是扬飞谷了。
苏奴儿原地站定,可浑身却不受控制的颤抖,心脏像是快要夺腔而出,他把手搭在马儿身上,可那马儿也不自觉躁动起来,他只好把手收回,可还是抖得厉害。
他越想控制,就越难控制,当下心一横,咬破了手指来使自己清醒,果然,一痛那紧张就消弭了,他深吸一口气,接着故作坦然地往里走去,还没到寨口就被从两旁窜出来的吐蕃兵挡住了去路!
“站住!干什么的?”
“我、老、老朽送马来的!”
尽管他极力克制,努力让自己平静,可还是忍不住又紧张起来。
那吐蕃兵以为老头子没见过世面,一脸傲慢,“谁叫你送马了?哪里来的马?”
“这、老朽一早在路旁捡牛粪,却见这马从山谷里来,想必是谷里哪位大王丢了马。”
他慢吞吞地讲着,试图平复自己的紧张感,等到把话讲完,那士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厉声道,“马留下,你走!”
他迟疑不肯走,眼睛盯着寨口,探头往里看着什么,那吐蕃兵边推攘着他边骂道,“老东西,你再看,信不信我剜了你眼!”
他吓得腿脚哆嗦,连声说,“不敢、不敢!”
这才佝偻着腰,一瘸一拐往回走!
“站住!”
他刚走了几步,却听身后有人嚷道,他下意识地往后看,却见一人头戴铜色头盔,手拿长枪,脚上套的黑色皮靴,圆圆的脸,眉上长着一颗痣,有一双明亮的眼。
“这马是我的。”
他说着边细细地摸着那马儿,拱手道,“多谢!”
苏奴儿双手一拍,“哎呀,那太好啦!我就说是哪位大王的马嘛!不是我老头啰嗦,这年头外面兵荒马乱的,它在外面这么跑指不定就被谁杀了吃了。你看,它长得多壮!还有它的肚子,我刚给喂饱了,圆溜溜的,这屁股都胀圆了,你要再给它喂草恐怕它就得拉了,你摸!”
他摸着它的肚子看着那人,“你摸呀!”
那人奇怪地看着他,也伸手摸向那肚子那屁股,双眉一簇,又漫不经心道,“是挺饱的!”
“是吧,我没骗你吧!我得走了,再不走后面那几位小哥得撵我了。”
他扭头刚要走,却听得那人问道,“我丢了两匹马,请问有没有看见一匹黑马?”
“这老朽可不知了,兴许在某个地方等着它去汇合吧!毕竟都是一个地方长大的。”
那人点点头,再无后话,牵着马儿进了谷,苏奴儿慢悠悠出了山谷,等到了谷外面,扯了胡子撒腿就跑,拼了命的一口气跑了两个山头,直到跑到眼前一黑,喉头发腥,像快要断了气。
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眼聚神,这一闭眼,耳朵倒是更灵光了,远远听见有大批人马靠近,猛然睁开眼,却见是弥雅兵来了。
为首的是米秦桑狄,他见苏奴儿满脸大汗,一脸疲惫,“你小子方才怕不怕啊?”
“当然怕了!怕的要死!”苏奴儿也不避讳。
米秦桑狄大笑,“怕就好,怕才会谨慎办好事!”
米秦桑狄带了几人一路尾随苏奴儿,见他进了前面的山谷后便派人回去报信,领大批人马前来,而他们就在原地等着大军前来汇合,然后一举歼灭扬飞谷。
桑狄给了苏奴儿一匹马,“你快回去吧,西平王还有要事让你办呢!”
苏奴儿不敢相信,之前是巴不得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可只能在杂役部打打杂,如今一下子就被委以重任,而且接二连三……
“你小子就不要愣神了,干得好你从此以后就不再是我米秦家的家奴了,到时候还可以为你老娘赎身,可以娶漂亮的女人。”
等他说完,哪里还有人?人已经跑得老远了。
桑狄摇头叹道,“这小子!”
苏奴儿回到军营已近黄昏时分,太阳只剩下半个头了,他下了马就直奔德明大帐,可内侍却没有立即引进,而是让他在帐外候着。
他就这么从黄昏等到月上东山。
夜色暗了下来,更显得月亮清丽无比,忽然朔风呼啸而来,可他身上扮作老农的衣裳褴褛不堪,寒风直钻进他的肌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接着鼻头一紧,狂打了几个喷嚏。
突然,有两个卫士从帐里出来,二话没说就扑上来剥他身上的衣服,他心里一凉,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狡兔死走狗烹?可他终究并没有像平时那般激动反抗,反而异常的冷静,望着清冷的高月,有种英雄迟暮之感。
那两人扒光他的衣服后,又有人扔给他一块布,“把它穿上!”
他哆嗦着把那布块理开,有些为难,那两人看他磨磨蹭蹭的,有些不耐烦了,“裹在身上不就行了嘛!又不是娘们儿!”
他意会,连忙把布块裹在身上,借着帐内昏黄的灯光他才看清,那哪里是一块布,而是弥雅的旗帜!等他把那旗帜裹上身后,他们又把他领到西城墙脚下,他还清楚的记得,日暮时霞光照射着整个城墙,可就是偏偏照不到这片地方。
突然,从四面八方陆陆续续来了几十个和他身形差不多的人,身上同样都裹着旗帜,有的手里还拿着木棍,有的肩上扛着像竹筒一样的东西,倒是像极了他小时候玩的爆竹。
大家都挤到一块儿,大眼瞪着小眼,夜色填满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可谁都不敢出声,此刻的夜,静的连风撞墙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此时好像全世界都停止了,只有漫天的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许久许久,黑暗中传来了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脚步也越来越清晰,等到走进了,才发现只有三个人。
其中为首的一个高大潇洒,苏奴儿觉得他有一股特别的气质,仿佛闭着眼睛就能感受到。
静穆中,好似任何动作都变得敏感起来,就连喉结的抖动,呼吸的急促缓慢都清晰可辨。
果然,为首的那人压低声音,但在静谧的黑夜却如此清晰有力,“现在你们身上穿的是弥雅的旗帜,待会儿你们从暗道进城以后,在城内发信号,其他人只管摇着旗帜大声喊话。注意,一切小心谨慎,今晚,凉州城的成败就在此一举。成功了,你们就是我们弥雅最英勇的猛士。”
暗道?还有暗道?他们要通过暗道潜进凉州城!原来德明他们与六谷部僵持这半个多月可不是白白浪费的,因为凉州土地肥沃,不像灵州大多数是流沙土质,他便让人暗中在城墙脚下挖了直接进城的暗道。
强攻不进,只能暗度陈仓。
这时,一人踏着阔步上前巡视左右,从一人手中接过一根杉树火把,高举起来递给一人,“就由你来点燃今晚的战火!”
“点燃这杉树油的火种就是我沸腾的热血!”
黑暗中传来一个坚决的声音,城楼上的灯火掩映下隐约可见他嘴角上方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疤痕。
苏奴儿看着自己身上的旗帜,像是有千斤重,感受着它在夜风中飘扬,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跟我来吧!”
那人招呼他们跟了上去,只见几人上前刨开地面的土质,借着微弱的光只见有一个黑乎乎的板子,他们把它掀开,以下就是黑乎乎的地洞。
那人盯着苏奴儿,递给他一只木棍,木棍头上包着布,还湿哒哒的,“你拿着这个!”
他接过来,那人又用火石点燃,给每人两只沁了油的火把,这时苏奴儿才看清眼前那人,修长的脸庞,坚定的眼神,他像是有一种魔力,不自觉中他那颗狂跳的心就安定了下来,他正是西平王。
苏奴儿会意,率先跳进洞里,洞口不是很大,里面还有一人多高的台阶。等他下去后,接着又有人陆续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那狭长的甬道阴冷而潮湿,带着泥土的霉气。
苏奴儿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也不知道有多远,一边希望顷刻就能到出口,一边又害怕转眼间就到,因为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什么。
离出口越来越近了。
大家都屏气凝神,苏奴儿的心都噗通到了嗓子眼,突然,只见前方已经无路了,墙壁上有歪歪扭扭的泥梯。
苏奴儿借着火把的光亮望向头顶,出口还封着,他把自己的火把扑灭,对着头顶一阵倒腾,顿时泥土哗啦哗啦急下,呛得前面的几个咳嗽不已。
“嘘!小声点!”
苏奴儿有些生气,等到众人安静下来,他才小心翼翼地上了泥梯,往外一望,却是丛丛的小灌木。
突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只见有一队巡逻的卫兵走了过来,吓得他把头缩了回去。
等他们一过,苏奴儿心一横,第一个冲出了暗道。
035 烽火凉州
凉州城内半夜里突然爆竹声响、火光照彻了一方天宇!
有人忙着哭喊,有人忙着逃跑,总有人在一片喧嚣与混乱中仍牢牢坚持着自己的使命。
信使虽然不免害怕,可仍冒险在混乱中穿行,到了西凉府已是大汗淋漓踉踉跄跄,可声音仍是铿锵有力。
“大帅!大帅!弥雅军进城了!”
“什么?”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司铎督早有预料而又始料不及。
凉州城坚壁如垒,他自恃无任何疏漏之处,怎会让弥雅给攻进来?
“真的,他们已经进城了!有人亲眼看见弥雅军出现在城内,还举着弥雅的旗子,此刻城外的驻军也在放火箭强攻城门。”
司铎督迅速披上软甲,提了大刀,正要出门,却碰见一人急匆匆从外面进来,却是管子芹,他边走边喊,“大帅!大帅!”
只见他身上被火星烧掉的衣襟还冒着烟,“我们在城内抓了几个弥雅兵!”又对着身后喊道,“带进来!”
这时,只见他的手下押着几个弥雅人进府,他们都身裹弥雅的旗帜。
“就是这几个!”
管子芹说完还不解气,狠狠踢了他们几脚,让人几下扒光了他们身上的旗帜,就这么赤裸裸地站在众人面前。
“说!你们城内的呼应是谁?”
一定有人在城内做呼应,不然他们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城的?
那几人都不说话,一脸傲相,司铎督在他们跟前走着,挨着打量他们,只见其中一人眼神躲闪,司铎都乜故意盯着他,忽然一声厉喝,“说!”
那人吓得腿打哆嗦咚地跪倒在地,连连求饶,“大王饶命!”
“还不快说!”
他头抵地面双鬓大汗沁沁,颤抖着手指着最末尾的一个,“是、是他!”
管子芹上前掰起那人的头,把散发撂到一边,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你!”
“是我!”那人一脸不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嘴角上方的疤痕却显得尤为可怖。
“他是谁?”司铎督并不认识。
“大帅,他是日逋吉罗丹族的。”
日逋吉罗丹族?
司铎督握拳猛地砸向案桌,忽然,他眼神一暗,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日逋吉罗丹族,还有迷般族,他们两族向来交好,虽然他们早就归降了六谷部,可他们毕竟是弥雅部族,如果他们反叛,那大哥会不会有危险?
“快、快派人通知大哥!”
“是!”
管子芹前脚刚跨出,却和一人迎面相撞,有那么半刻他只感觉晕乎乎的,却还不忘破口骂道,“妈的,你不要命啦!”
管子芹抡起膀子就扇过去,那人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又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口中连声委屈地冲着司铎督叫着,“大帅,大帅!”
管子芹怒火稍稍平息,只觉得他有些面熟,像是潘罗支的手下。
“怎么了?”
司铎督也到了门口,看他那惊惶失措的表情便已猜出七八分,内心升腾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扬飞谷被端了!”
“什么?谁干的?”
“迷般嘱、日逋吉罗丹等族与弥雅里应外合……”
“那大哥呢?”司铎督额上蹦出冷汗,沁沁令人心悸。
“潘罗支大王他……”
“大哥他怎么了?”司铎督的话音也不觉有些发抖。
“他已经被、被袭杀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司铎督几近咆哮,额上脖颈上青筋暴起,“你胆敢骗我!你胆敢骗我!”
那人吓得连忙往后爬,红着眼睛哆嗦着,“大帅!小的不敢有半句谎话!”
原来,今早张浦和德明心生一计,他们让苏奴儿骑着那匹马去扬飞谷,联络迷般嘱日勒,策反迷般嘱族和日逋吉罗丹族。
德明虽与迷般嘱日勒从未谋面但是从他在继迁危难之际还冒险相救就能看出他早有归心。况且迷般嘱和日逋吉罗丹族这些年来在六谷部里总是低人一等,就比如说,迷般嘱日勒堂堂的迷般族首领,经常被派去跑腿接应。
而对于迷般嘱和日逋吉罗丹两族来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不仅可以重归弥雅,而且还可以趁机立功,借此消除之前投降潘罗支所生的嫌隙。
等苏奴儿与迷般嘱日勒联络好后,米秦桑狄和未慕烈鹰派兵压近扬飞谷,迷般嘱日勒根据德明的指示向潘罗支请示与弥雅决一死战,有人愿意做前锋送死,潘罗支当然应允。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迷般嘱日勒一出谷口就被未慕烈鹰和颇超雄末的大军‘围困’。
这时,日逋吉罗丹主动请缨,带了百余骑骑兵出谷,复又被歼灭。尔后,迷般嘱日勒和日逋吉罗丹两个主帅狼狈逃回扬飞谷向潘罗支求增援,潘罗支正准备再派骑兵两面夹攻的时候,却被他俩趁其不备杀于帐下。
潘罗支一死,群龙无首,日逋吉罗丹族顺势劝说了其他五六个赭龙族下的弥雅部族投降,就连潘罗支部下的副首领折逋遒龙也带领其部下归顺德明麾下。
一切那么突然,那么偶然,冥冥中又那么必然。如果迷般嘱日勒当初没有送继迁老马,如果他没有反叛六谷部之心,如果……
司铎督怎么也没想到,大哥就这么死了,而且还是死于背叛,虽然此刻一群人都围着他,都向他投来炙热渴望的眼神,可偏偏有种莫名的孤独感重重袭来,像是那捅不破的暗色一样要将他吞没其中。谁能保证,他不是跟大哥一样的下场?
“大帅!”
这时,又一探子一瘸一拐地进来,他一只手臂耷拉着,像根木头,腿上绑着破布,已经沁出了血,脸上红一块黑一块全是伤,看着司铎督时两眼泛着泪光,几乎哽咽,“大帅!凉州城快撑不住了!!”
“撑不住也要撑!”
司铎督抡刀驱马到了城头,只见城外锣鼓喧喧、喊声阵阵、攻城声一片,弥雅骑兵们一手拿刀一手拿盾向前冲刺,掩护着后面的步兵。
司铎督张弓一连射杀了二三十个弥雅骑兵,这时,数百只火箭如铁蝗般拖着燃烧的尾羽窜上城楼,刚才还在夜风中猎猎飘扬的旌旗顷刻间都着了火,一阵阵硝烟刺鼻的味道顺着寒风扑面而来,熏得人眼酸涩,熏得喉咙发焓。
守城的吐蕃兵们这下无法如往日坚壁自守般的淡定了,他们以为弥雅兵已经攻入城内,惊慌之下一片混乱,有的奋力抵抗见人就杀,有的落狂而逃保命要紧,有的在原地打转不知何去何从。三国时孙刘联军火烧赤壁,陆逊火烧连营,火攻在战争中向来屡试不爽。
霎时间,城里城外马蹄声砍杀声混做一团,城上城下叫嚣声哀嚎声不绝于耳;刀枪交锋时的寒光,银枪挑刺时的惨烈,血液飞溅时暗夜中的一抹抹猩红,残躯离体时最后的悸动与狰狞,那是一副让人后半生都恐怖的画面。
城破了!城破了!曾经以为,就算凉州没了,他还有扬飞谷,扬飞谷没了,他还有大哥,可这下大哥没了,扬飞谷没了,凉州也没了。
司铎督这下彻底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了!而这所有的一切,他之所以失去,都是因为弥雅!
他们退回西凉府内,残兵奋力守着大门,大家惊魂未定,今夜是生是死无人可知。
突然,司铎督从腰侧抽出随他多年的短刀,管子芹见状以为他要寻短见,一个大步往前双手死死拽住厮铎督乜的臂膀,“大帅,大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大帅三思啊,‘卷土重来未可知’呀!”
“青山?扬飞谷没了、大哥没了哪里还有青山?”
司铎督瘫软在地,手颤抖着,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不自觉地摸着那四方椅,每次他把它坐热以后,它总是一夜之间就恢复了冰冷,永远暖不了,可恨可笑的是人总以为坐上了它就是自己的了,一张龙椅,一方玉玺,一座城池,多少人坐过,多少王朝更替?
他像是在问自己,“卷土?哪里来的土?你去看看,都是万里黄沙,都是黄沙……”
管子芹此刻不管不顾劝道,“大帅,我们还是快走吧,拓跋德明就要来了!”
“滚!”
司铎督突然起身把案桌上的茶盏和墨砚推到在地,“都给我滚!”
大家吓得退后了几步,管子芹知道劝他不过,也只好到外面守着,顺道让手下去探探敌情。
地上桌上一片狼藉,墨汁在纸上流淌漫溢出自由的形状,司铎督拿起短刀蘸着墨水在纸上挥洒,如龙蛇遁形,如刀光剑影。忽然,那晶莹的墨珠里倒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走到他身后,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双肩,低声念着他刚才挥就的诗句,颈上缨络声声凄然,吟完后早是梨花带雨泪流满面。
“大帅,你要是有什么不测,我绝不苟活!妾不能替你上阵杀敌,但是,绝不让弥雅人欺负!”
司铎督仍低着头,犹如那在深冬仍然倔强的白刺,已找不到攀爬的方向和向黑暗延伸的勇气,可倔强毕竟是他的天性,“我司铎督还没有那么窝囊!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他盯着在纸上漾开的墨汁,像盛夏绽放的格桑花,只是它是墨色的,那一抹猩红,那么刺眼。猩红?他猛然抬眼,只见她手中的剪刀已经划破了玉颈,随即像燃尽的红烛般瘫软在地。
司铎督惊惧地瞪大了双眼,“瑟玉!你!”
随着滴滴鲜血在地上溅起颗颗小漩子,她无力微闭着双眼,呼吸散漫,“大帅,答应我,要、要好好活下去!弥雅人就算夺得凉州城,也夺不了河湟吐蕃人的心!”
她愿意做虞姬,不做霸王的羁绊,可是她不希望他做霸王,乌江自刎,不肯过江东。
“瑟玉!”
他紧握的拳头此刻也咯吱咯吱响,原本他就像那黄河,平静的表面下却是激流暗涌,这下她那刺眼的血疯狂地搅动他内心的暗涌,烧得他受不了,他大声嘶吼,释放着自己的愤怒!
此时的凉州城,鼓角争鸣、烽火连天,而他那苍白无力的呐喊早就湮没在刀光血影中。虽然仇是潘罗支结下的,但弥雅人只知道继迁王死于六谷部之手,他们要灭的是六谷部,包括他司铎督。
“大帅!”
“大帅!”
“大帅!”
三个呆头呆脑的小男孩排排站地出现在厮铎督面前,把他把如梦的幻境里拉扯到了人世间,他放下手中早已魂消魄散的人儿,拉过他们的小手挨着抚摸他们圆圆的脑袋,还有那滑嫩而又结实的脸颊。
“你们听好了!弥雅人和我们六谷部有仇,拓跋德明今天要为他父亲报一箭之仇,如果我不幸死在了他的手上,你们以后也要为我报仇!”
孩子们有的作啼哭状,有的却一脸坚定,连连点头。
人有时候恨一个人,还会因为那个人恨一群人。不要去恨一个人,更不要因为恨一个人去恨一群人,因为那种恨,会渺无终点,而终结恨的唯有爱。
032 祸不旋踵
大雪悉悉簌簌下了一夜,西平府白茫茫一片,重檐歇山顶就像是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雄鹰盘旋在琼楼玉宇里。
相比外面的白色天地,此时灵堂内却是黯色一片,八尺三宝的灵案上数盏长明灯左右摇曳着,灯影照出一个哀伤颓唐的背影。
自从继迁死后德明就一直这副模样,蓬头垢面、披头散发、赤脚履地。
‘嗷!’
忽然,一声长啸打破了冬日的宁静,伴随着马的嘶鸣,几匹高头大马在府门前停了下来。
‘吁!’
只见来人飞身下马,来势汹汹,马靴在青石板上敲着沉闷而急促的声响。
为首的一个中年人快步走了进来,汲汲营营,边走边高喊着,“明王!”
他是灵州城的守将贺守文,旁边是另一个守将白文寿,后面还跟着几个大族长。
“将军请留步!”
侍卫突然将他们拦住,他一愣,怒眼相看,那眼里的精光仿佛是一把无形的剑,让人无处躲闪,那侍卫有些心虚,连忙解释,“明王吩咐过了,任何人不能打扰!”
“打扰?”
旁边满脸虬髯的一人瞪着大眼盯着那侍卫,盛气凌人,“事关弥雅生死存亡,你敢说这是打扰?”
那侍卫有些后怕,“是、是明王的意思!”
米秦桑狄连忙上前阻止那大汉,“颇超族长请息怒!”
只见那颇超族长貌耸神溢,“都火烧眉毛了,他这、这……”
“报!”
忽然,又一匹快马旋风而至,一急脚子风尘仆仆赶来,因为太急的缘故下马的时候还差点歪了脚踝,急脚子的嘴跟马蹄子一样急,“潘罗支集结数万精兵来袭,如今已达贺兰山!”
在场的人都惊愕不已,“已经抵达贺兰山了?这么快!”
“真是吃素的碰到月大,西平王尸骨未寒,潘罗支竟然想趁机赶尽杀绝!”
一大汉不耐烦了,大声唤道,“德明?德明!”
边喊着又问身边的人,“德明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出来?”
这大汉就是继迁的小叔李继瑗,他曾也是继迁十分信赖之人,以往继迁每次向宋修贡,都是他亲自带领使团前往汴京。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分歧,当年继迁要把他们的根据地从银州迁到灵州,他就是一百个不同意,当然,最后继迁不仅坚持迁到了灵州,而且还说服了他负责监督建造这座西平府。
“德明?!”
大家都不约而同往里望去,见他一袭白衣静静的跪着,外面的世界好像跟他毫无关系。
这时,未慕烈鹰、野利戈多都陆续赶来,野利戈多是野利族大族长,虽然略微清瘦了些,但是颇具书生气质。接着,又来了一辆颇为素雅的车马,大家像是在等待救星一样,齐刷刷望去,只见从车上下来的是张浦,另一个是年过花甲的贺承珍。贺承珍祖上原是汉人,他饱读诗书,文采满腹,曾是前西平王李克睿的汉文老师。
贺守文连忙迎上去,搀扶着那华发苍苍的老者,“叔叔,你来了太好了,快劝劝明王吧!现在十万火急,他、他……”
“怎么回事?!”
“潘罗支集重兵来犯,如今已兵逼贺兰山!”
“我知道这事,我是问德明怎么回事?”
“这……”
一看大家灰噗噗的表情,贺承珍甩开贺守文的手,扶着大殿的柱子,缓缓向堂内朗声道,“德明,悲不过生死,适可而止!继迁虽然死了,可你还活着,我们还活着,弥雅人还活着!”
野利戈多也附和道,“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德明王还请节哀啊!眼下弥雅需要你来统领大局。”
可是,任他们祈求、安慰、质问,灵堂内恁是无半点动静。大家又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张浦,来的三个文人其中两个都开口了,他总得说点什么吧,可张浦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忽然,外面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吵闹声,只听有人高喊,声音亮如洪钟,“西平王!”
那人英姿阔步,后面跟着几个表情惶恐但无可奈何的内侍,侍卫连加阻拦,“嵬名族长,你不能进去!”
一听到嵬名族长,大家扭过头去,只见那人身材修长,窄脸方腮骨相倒是清奇。牛皮甲衣和羊毛披毡在他身上更是显得浑然天成。他便是嵬名田都的儿子嵬名惟亮,德明的表弟。
“我听说自从继迁王仙逝后,西平王整日蓬头垢面、披头散发、不食肉畜麦蔬!”
他眼神喆喆有光,“你现在的尊容便是有仇在身,仇恨的化身!可如今大仇未报,仇人却集结精兵逼城,祖宗的基业眼看就要落入他人之手,拓跋德明,这就是你哀悼的方式吗?”
大家听他直呼西平王的名讳,都面面相觑,里堂的背影也好似微微一悸。
这时,只见一个美妇人从西面款款而来,她着装素雅,黑色的衣裳绣着白色团花纹,燕尾缘边,长袖垂地,但仍令人啧啧惊叹。她来到堂外,从随身侍女的手中接过硕大的食盘,“妹子,你快劝劝德明,让他快拿主意吧!”
未慕烈鹰不住叹气,却瞥见那盘里不是吃食,而是一斛酒。
未慕霜旻莞尔一笑,“我去劝又有什么用,蝉蛹在化茧成蝶的时候如果有人帮它剪破蛹衣,那它这辈子都别想飞了!这事就得他自己想明白,自己走出来,任何旁人都帮不了他。”
“啊?”烈鹰一阵错愕。
眼看她进了大殿,内侍却没有阻拦,大家都咕噜着眼四下探望。
野利戈多叹道,“继迁王的死对明王打击过大!”他纤瘦儒雅,心思也更为细腻。
“现在有人降宋,有人跑去契丹,都乱成一锅粥了,他还在为生死这种定事烦恼。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活着的人总比死了的人重要吧!”
米秦桑狄噼里啪啦的脾气不太能收敛得住,浓密的络腮胡就如他那张扬的个性一样根根竖立着。
“嘘,你小声点!”
“你说得对,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
只听那声音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却有慑人心魄的力量,他们不约而同循着那声音望去,只见那人步履矫健,饱满的双颊仿佛写着沸腾与年轻。此时德明穿着继迁那久经风霜却仍然亮锃锃的鎏银铠甲,披散着卷曲的头发,左挂长剑右挎短刀,那剑光闪闪,像是随时准备出鞘。
“西平王!”
未慕烈鹰惊喜地一边唤着德明,一边感激地盯着霜旻,眼里既是惊喜又是感激,她一如既往地优雅端庄、韵度绰约,连在场的男人们都不禁打量这个女人,是的,女人如水,但也有无孔不入之刚,女人能抵千军万马也未可知。
德明从霜旻手上接过那斛马奶酒,举酒对着众将领,字字铿锵有力,“我拓跋德明,若不报此仇,男女秃癞,蛇入帐,六畜死!”
他又转身对着继迁的灵柩,“这斛酒,祭奠已故的西平王和所有在扬飞谷和凉州城枉死的弥雅弟兄们!”
说完顺势把酒倒在了地上。
他承认,自从继迁死后,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好似天塌了下来,白昼也暗了下来,他看不见前方的路,更提不起双脚,迈不开步伐,他只觉得有莫名的力量压在他的肩上,沉沉的,让他透不过气,所以,他选择消沉、逃避、颓靡,麻痹敌人更麻痹自己。可他还没有从亡父的悲痛中走出就被战争的号角惊醒了,但有时,恨是治疗颓靡最好的一剂药。
他终于明白了,那无端的沉重不就是王冠的重量吗?以往他作为王子所享受的荣耀刹那间变成了他双肩上无形的重担,那是需要勇气来承担的责任,他推不掉的责任,之前有继迁顶着,他这个王子的身份可潇洒可意气风发,原来那时的轻松是因为有人在替他承重。
张浦大声道,“潘罗支不顾道义大举伐丧,会如同吴王阖闾一样自取灭亡。”
春秋时,吴越两国征战不休,吴王阖闾和越王允常水火不两立,恰好,允常病逝,新王勾践即位,阖闾趁机发兵围攻越国。‘伐丧’在注重礼仪的春秋时期是为人不齿的行为,诸侯国之间虽然经常摩擦较量,但大家都遵守一定的战争礼仪,譬如敌人如果逃出了百步之外,根据礼仪,你就不能再赶尽杀绝;同样,两国交战的时候,对方提出来要修养些时日再战,那另一方就算不愿答应也得答应;更有甚者,两国交战,国王是叔侄关系,侄子先向叔叔借讨兵马,叔叔也会先借给侄儿兵马再开战。
在我们如今看来近乎疯狂、又傻又蠢的事,在那个时候却是为人称道的基本礼仪,也可以说是灵魂深处的礼貌。
后来,勾践以牙还牙,私下用死囚冒充贵族,冲入敌军阵营集体自杀,要知道,在那个时候,能上战场佩戴兵器的都是有一定地位的士族成员,普通民众是没有资格上战场的,更不用说死囚了!可是吴军毫无所知,被他们不畏生死的豪气所震慑,最后大败,阖闾也受了伤,不久后去世。
至此以后,古国的礼仪也在人们的贪婪与无赖中消失殆尽,到后来,上战场的不再是贵族,而是广大百姓,得利者却是躲在后面的操纵者。
德明不禁缓缓拽紧了拳头,潘罗支?他的杀父仇人,复仇者按兵不动,仇人却步步相逼,多么讽刺,多么滑稽。
德明扫视众人,声如那墓山的瀑布,又如悠扬的钟声。
“贺守文!”
“西平王!”
“你为左都押牙,随我由东向潘罗支主力发起进攻。”
贺守文颔首携礼,“是!”
“未慕烈鹰、颇超雄末!你们兼行军司马,带领部族将士由北道突击潘罗支!”
“是!”
“米秦桑狄你带兵由南道夹击!”
“是!”
“白文寿!你为都知兵马使,调兵前往凉州城外驻扎,先按兵不动,待潘罗支残余逃回再一网打尽!”
“领命!”
“野利戈多、嵬名惟亮!你们俩留守灵州城!”
“是,西平王!”
大家都整装待发,都是满腔的豪情,决定跟着德明大干一场,一举消灭六谷部,为继迁王报仇。
“德明,那我呢?”叔叔李继瑗疑问中带着不满。
德明这才意识到刚才忽略了叔叔,这时,张浦突然道,“我们都往西抵抗潘罗支,为防后院起火,你还要多多留意东边银、夏两州才是!”
李继瑗一听,摸了摸后脑勺,想了想觉得蛮有道理,也不再多说!
“西平王!”又一急脚子呼啸而来,焦急万分,“甘州回鹘王禄胜亲率数千铁骑突击夏州!!”
“什么?这该死的禄胜!非得这个时候来凑热闹!”颇超雄末怒目圆睁。
夏州城非同小可,弥雅这三百多年来历代大首领都住夏州城,可以说,它是五州城的核心。真是祸不旋踵,想不到远在甘州的回鹘可汗禄胜也没有白白错过这个大好时机。
如今回鹘的势力,除甘、沙二州外,凉州、肃州、秦州以及贺兰山、合罗川等地也有回鹘势力,而整个河西的回鹘主要以甘州的禄胜为统,也以甘州回鹘最有声望与实力。
看着野心勃勃的继迁大张旗鼓地把魔爪伸向各地,甘州回鹘早已有所防备,和潘罗支一样,早在数年前回鹘王夜落纥·密礼遏就曾向大宋上书:“本国东至黄河,西至雪山,有小郡数百,甲马甚精习,愿朝廷命使统领,使得缚继迁以献。”而宋庭也像对待六谷部一样,一边答应着,一边又僵着没有采取什么具体措施。
“张浦、贺老,你们看?”
张浦倒不以为然,“禄胜虽然精明狡诈,但是目光短浅,他如此长途跋涉,不过就是为了抢夺一些奴隶和牲畜,如今大战在即,调兵遣将已来不及......”
“德明,你不是让我留意银、夏两州么?”李继瑗自告奋勇提醒道,他早就摩拳擦掌了。
“好,叔叔,你为夏州防御使,前去说服夏州城北面杀狐山的咩迷族以及夏州城南面罗洛山的都罗族各自带兵南北夹击回鹘!!”
036 蜉蝣天地
云雾凝结成尖尖的霜片,或平躺在路面,或挂在枯枝头,像天河中的繁星,像羽化后形神飘逸的仙人。它们或呈云纹状,或呈涡纹状,北风一吹,哗啦哗啦的连片席卷而来。
雪的消融,花的开谢,人的成败,都只是瞬间,就像人生这条路,向左或是向右,只是一念之间,人有时为了片刻的美丽而用了一生去追寻,为了片刻的辉煌而用一生去奔波,为了片刻的伤痛而用一生去抚平。
伤心,哪怕只是浅浅的,也久久不得释怀,它像空气,无形无影,却控制了你的呼吸,它像篆刻的铭文,风沙或岁月只能掩藏他们的表面。
可时光永远没有回头路,它并不会因为某段痛彻心扉的过往或是某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而裹足不前。时光也是最好的良药,无论过去的痛有多浓,它总有办法让它淡去。
从西凉返回灵州的时候远不似去的时候那么急促。德明夺回了凉州城,又歼灭了宿敌六谷部,他终于可以给父亲也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到了黄河边,他们停下来休憩,此时黄河河面结了一层冰,他们用长矛挑破冰层,给马儿们捣弄出一片活水域,马儿们悠闲地喝起水来,有的甚至微眯了一会儿,仿佛一口黄河水便能洗却连日来的疲惫。它们不会说话,可是打仗总少不了它们,也从来没有人问过它们是否愿意参与战争。
它们就这样任劳任怨,任人类驱使,老虎可以占山为王,狼可以在雪漠徜徉,可是被驯养的马儿,他给了人们忠实的陪伴,大多数人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那落日余晖中的灵州城,那么宁静安详,可是为了保它一丝安宁,有多少弥雅战士成了孤魂野鬼。也许有人会说,人不能总想着失去的,得看着得到的,他们得到了西凉城,他们大仇得报。可人也不能只看着得到的,那些为这个得到而逝去,值得永远铭记。
今年,对弥雅来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木月琴凄婉、竹竖笛悠扬,灵堂外哭声一片,有继迁的心腹随从们,灵堂内也是哭声一片,有继迁的儿女们、妃子们。
只有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没掉一滴眼泪。相反,她对于周遭浓泼重洒甚至是略带装模作样的悲伤气氛很是恼火。
“哭什么呀,哭这么多天还没哭够?烦死了!”
她浑身裹着白衣,如圆月的脸庞上已经有浅浅的细纹,嘴角和眼角下方的几条显得特别深。她虽然没哭,但是也没有丝毫安然,况且在这种全民皆哀的气氛中,也是高兴不起来的。
“公主,你快别……”
身旁的丫鬟扯了扯她的衣袖,朝她递着眼色,好像她继续说下去便是大祸临头似的。可她向来就不是看别人眼色的人,只有她给别人眼色的事儿。
这时,一垂头痛哭的女人突然收敛了哭声,慢慢抬头斜眼盯着她,话语似堂外的雪花一样没有丝毫温度,“继迁王走了,公主你难道一点都不伤心吗?”
那公主双眉一耸,也懒得回眼看她,“伤心?伤心顶个屁用,能把他哭回来吗?”
她盯着棺木,倒不是像在回答她的话,而是在说给自己听,“人死了,要么轮回,要么去地狱要么去极乐,你们在这儿哭哭啼啼,他若听得见而留恋,到时候错过了时机,既不能还阳又不能轮回,那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那女子又垂下了头,不再说话,公主这才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一脸苍白满脸泪花,继续道,“再说了,你们弥雅死了人,不是要大笑的吗?”
公主的表情充满了戏谑,那女子满脸通红,刚哭过的眼就像是在重新审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争辩道,“寿终正寝的人是该笑葬,可继迁王才四十一岁,还这么年轻……”
说着眼泪不自觉淌了下来,哽咽着,“亏继迁王一直对你相敬如宾。”
“妹妹,多说无益,她到底不是弥雅人。”
旁边一个长脸的女人扬首睥睨着她,一脸不屑与鄙夷,“契丹在契丹语中本就是镔铁的意思,契丹人就更是铁石心肠了。”
“你!”
那公主扬起右手就要一掌扇过去,却被身旁的丫头拉住,“公主、公主息怒!”
“你再出言不逊小心本公主撕烂你的嘴!”
她愤怒的眼里像似燃起了熊熊火焰,似要把眼前的障碍烧成平地,她是天之骄女,契丹的义成公主耶律汀,她的父亲耶律襄是如今契丹圣主的亲王叔,她本该有富贵荣华,本该有让人艳羡的婚姻,可是却被圣主赐婚下嫁给弥雅的拓跋继迁,一个蛮夷小族的首领,一个居无定所的穷寇,一个英年早逝的野鬼!而她得到的,就是义成公主这个虚名!
可是,就连这个虚名,她都并不是唯一。
史上还有一个义成公主,那便是隋朝的宗室女,她也是被隋文帝嫁给大漠霸主突厥可汗。她仿佛都能看见大红花轿从长安出了城门,一路往北,皇帝随百官盛大送行,这阵仗,是多少平凡女子梦寐以求的!这姻缘也许开始得越是轰轰烈烈,结束得越是空谷无声,杳杳无音。
谁曾料,在尔后的近三十年间,突厥可汗或暴毙或死于非命,应突厥习俗那个义成公主也被迫先后嫁给了四个可汗,先是他,再是他的儿子,再是儿子的兄弟。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不算,甚至还肩负着国家的重任。当她的皇弟杨广巡塞北游之时,自己的丈夫始毕可汗企图袭击,她便冒着危险将情报告知杨广,可杨广逃入雁门后还是被突厥所围,她又再次冒着危险对突厥谎报军情才解了隋帝杨广的雁门关之围。
可最后呢,却被唐朝开国大将李靖所杀,她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女人,一出生就有躲不掉的政治责任。
三百多年后,又一个义成公主踏上了和亲的道路,又有多少人会记得她?也许没有人!和亲的女子向来没有幸福可言,更不用说自由,更不用说尊重。
她们把青春献给了国家,献给了不爱的男人,况且,那些男人有数不清的女人,可历史却把对她们这种牺牲的嘉奖转手送给了葬送她们幸福的朝廷。昭君有多幽怨,且听她的胡笳十八拍!多少人就这么被淹没在异国的沙尘中,没人关心她的喜怒哀乐,却只关心她还有没有利用价值。
男人们自诩英雄盖世,可笑的是却需要女人们来背负这攘外安邦的重任,历史上的和亲公主数不胜数,可是哪个不是香魂一缕飘散殆尽?
有时候,要葬送一个女人,一个没有爱的婚姻就足够了。有时候,要磨砺一个女人,一场没有爱的婚姻也足够了。
她当年刚嫁到灵州,又不会说弥雅语,只能跟自己的随嫁聊天,许多心事,她不想说,说了他们也不懂。继迁有很多女人,可她们都把她当作异类,也许是忌惮吧,她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契丹公主。
然而,在她眼中,她们也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可怜女人。看看她们现在的姿态,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好像天塌下来了,好像生无可恋了,可实际呢,天仍然好好地下着大雪,她们也活得好好地,甚至还有力气大哭。
“她简直就是冷血……”
“是啊!”
她厌弃地扫了一眼周遭,提高了音量,“既然你们这么爱西平王,离了他就要死要活了,不如就随他去啊!去陪他啊!”
满堂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们几个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讲出这样的话,对她的冷漠和无礼很是愤懑,这下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什么都不说,继续哭!
人非铁石,岂能无情,可她一生就注定了是一个棋子而已,太多的感情她承受不起,也装不进。
这一切都看在德明眼里,但他并不恼这位公主后娘,她有契丹人的心直口快,也有作为天之娇女的傲气,对于父亲,她没有义务对他付出真心,因为他们的婚姻本来就是互相利用,是政治合作,更何况,父亲也不见得对她真心。
反倒是听着周遭断断续续、细细默默的哭声,他觉得那些此起彼伏的哭声像一层面具,掩藏着他们的真实感情,可能连他们都不自知。
哭只是一句有声的语言,只是不知道内容而已,它并不都发自内心,话能随口说说,你也能随便哭哭。很多人都哭了,很多人都会哭、都在哭,可不尽是为了伤心!有的人,只是来参与了一场情绪的盛宴。
灵柩一路出了西平府,往北缓缓而去。
继迁说过,把他葬在贺兰山脚下!
途中,大雪洋洋洒洒落下来,似乎也在为这场葬礼悼缅。都说雪的飘零是冬的哭泣,但终究还是会有消停的一天,似人生这场筵席,终究还是唏嘘而散。不多时,天地也穿上了白衣,和着人身上的白衣,白茫茫的一片直连到天。
挽郎摇铃高唱着挽歌,丧葬师拖着长音颂读着丧文,勾起了一众的情绪,哭声就像席卷而来的暴雨,又好似一首首哀怨的曲子。
“罗喉神盖月之光辉,月勃神亦…”
司马迁就曾发问过人生的意义,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或惊涛骇浪或细水流长。那些所谓的大人物,好像无论如何都得在世上留下些许属于自己的印记才不枉此生。可那些平凡度过一生的人未尝不是勇气可嘉,在这不算太长又不算太短的一生中,能平平淡淡而平平安安地度过,未尝不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和生的能力。
“继迁王,臣百死莫赎,愿你在天之灵安息!”
张浦蜷缩作一团,身上积落着厚厚一层雪花,哭得浑身颤抖,他的胡子上已经结了冰渣。
别人的哭声德明倒可以无动于衷,可张浦的哭声却像黄昏时分的晚钟,在万籁俱寂中让他清醒,让他揪心。他已年过半百,这么多年来随父亲在寒刀冷箭里摸爬滚打,为了弥雅他曾被大宋禁锢在汴京多年,可他却没有留在繁华之地,而是回到了黄河边,回到了贺兰山下。
继迁当年为了结盟,娶了族长的女儿,契丹的公主……可张浦却从未娶过亲,至今仍是孑然一人。
他老泪纵横,脸上已经爬满了难以抚平的皱纹。
“张浦,父王临终前一再嘱咐我要与大宋契丹修好,还要麻烦你尽快起草两份请封书!”
张浦吃惊地转过头,见德明眼里装满了祈求、感激,他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我这就去准备!”
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德明松了口气,也许,让一个人忘记痛苦,最好就是让他忙于奔波,无暇顾及那痛苦。
因为有时候,忙碌也是一种忘记伤痛的方式。
037 红衣女子
夏州城外。
军营里人声鼎沸,胜利后的得意与将要返乡的喜悦仿佛充溢着整片天空,正军们边拾掇着箭、弩、飞钩和掷枪,边清理着回鹘慌忙中落下的‘战利品’。
那回鹘王禄胜原本只带了千余铁骑,况且他们一路从甘州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至此,只想抢些东西,没想过大战,所以一听说李继瑗、都罗和咩迷部族三路人马来势汹汹,早有退转之意,趁机仓惶西去了。
禄胜逃走后,咩迷图与李继瑗留在城内部署,都罗雪霁则带领部下收拾城外的营地,准备明儿一大早带领人马返回自己的地盘罗洛山。
在弥雅,每个部族都自行管理自己的族民,遇到西平府点集的时候,他们就从部族中挑选从十五到六十岁间的男子,然后给西平府统一调遣。战争结束后,不管是胜是败,除了死去的士兵,其他族人都得回到各自的部族。
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他们大多被族长安排放牧、打铁或耕种,说白了,他们整个人都是属于族长的,和夏商时的奴隶一样。如果是小型打野,西平府有一定的常备军可以调遣,可像这次攻打潘罗支以及赶走夜落纥这样的大阵仗,都得集结各族兵力。
这时,一个满脸卷曲胡子、壮硕身材的中年男子踏着阔步走了过来。他睥睨雄视,一眼就看见躲在一人身后的小个子,那小个子十五六岁年纪,有些怕生。
“小崽子,说!你叫什么名堂?”一开口,声如洪钟,不禁让人凝神屏气。
铁勒使劲蹭了蹭躲在他身后的小个子,“说你呢!都罗族长问你话呢!”
那人从铁勒肩膀后面斜斜露出两只小老鼠一般咕噜噜的眼,“小、小人今年一十六。”
雪霁觉得这孩子好玩,问东答西的,“我是问你爹给你起了个啥名儿?”
“小、小人的爹死了好、好些年了。”
“妈的,你还有完没完啊。”雪霁叉腰啜道,真好比对牛弹琴。
见雪霁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身旁的一个瘦子也禁不住摇头,心想这孩子真是吓得魂不附体了,他眯着小眼一脸温和,放慢语速问道,“族长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子生硬地转着脖子,“小、小、小人、小人叫珍爽!”
“真爽?我看你是真爽啊!”
雪霁哈哈大笑,珍爽不敢看雪霁,只是低头不语,腿脚都吓得瑟瑟发抖,“你倒说说,你这几天在军营里都干了些什么?”
“喂马、倒马粪、刷马桶……”
“得得得,到头来你就干了这些啊!”
都罗雪霁打断他,又凑近他身边嗅了嗅,像一头狮子靠近一只山羊般,“怪不得一身马骚味,我问你,你杀过人吗?”
那珍爽吓得嘴巴张得老大,直能扔进一颗大雁蛋,但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雪霁揩了揩满头的大汗,又看着那珍爽直摇头,“还是头一次说话这么累!”
瘦子咕噜着小眼睛,“族长,西周时,非子在汧水和渭水之地给周孝王姬辟方养马,在他的精心喂养下,渭水一带的马匹繁殖良多,周孝王大喜,不仅赐其秦邑之地,还赐他伯益的赢姓,他的后代嬴政便是统一六国的秦始皇了,所以只要用心,养马也是有作为的。”
雪霁摇摇头,“子綦,论学问我可说不过你!”
他刚扭头要走,忽听有人在不远处的栅栏外大喊,“喂,大脖子!”
众人齐刷刷盯着那栅栏,期待着又有什么声音传来,果不其然,那声音又传来,“大脖子,快来帮忙啊!”
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在叫谁。大脖子?环顾四周,这里都罗族长的脖子要是称第二大的话就没人敢称第一。
这时,只见栅栏后露出一个脑袋,他头发乱糟糟的,东一处西一处挂满了雪白的羊毛,“大脖子,你还愣着干嘛呀!快来帮忙啊!”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大家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僵在原地,那人推开栅栏,随着咩咩咩的羊叫声,众人见他左右腋下各夹着一只羊往这边走来,边走边埋怨道,“大脖子,我叫你帮忙你怎么一动不动啊!”
等走近了他才发现比平常多了几位朋友,而他认识的几个却跟喝了哑药一样一声不吭。四下寂静无声,静得骨头伸懒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这时子綦却开口了,“你方才叫谁大脖子?”
一撮羊毛从那抱羊人头顶落下,刚好停在他嘴边,他噗嗤一吹,指着缩在一旁的珍爽,“我叫他啊!”
子綦火冒三丈,珍爽那小子跟猴儿似的,哪里是什么大脖子?
“就他?细胳膊细腿儿的?”
“他就是大脖子啊,他爹姓大脖子,他爷爷也姓大脖子,他们全家都姓大脖子,”看他不信,又补充道,“他娘姓尖脑袋!”
“哈哈哈哈,”雪霁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划破长空,也缓解了在场的尴尬!一时半会儿竟然停不下来,笑了半晌,只感觉腹部微微疼痛,浑身无力,比上阵打仗还累,他边笑边问子綦,“敢情我们都罗族还有姓大脖子的?我怎么从来不知?”
子綦也一脸尬尴,只好对着众人嚷嚷,“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刚散去,却听得不远处一阵喧哗之声,一群人头乌压压地上下左右窜动着,一个腿长的士兵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跑来,边跑边喊,“都罗族长!军营外有人求见,还带着一批人马!”
都罗雪霁心头一紧,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身旁的佩刀,这回鹘不是逃走了吗?难道又去集结兵马杀回马枪?不容多想,他随即叫上几个侍从前往查看,子綦走在前面,麻利地拔开人群,给雪霁开路。
这一看,才发现哪里是什么一批人马,只是有人有马而已,这么一来,雪霁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只见数匹马在雪地上整齐地排列着,后面跟着一辆马车,人数不多,也就十几二十个,为首的是一个嘴角长疤腰配短刀和解锥的男人,可谈吐却颇为客气。
“都罗族长,幸会幸会!”
他既然尊称他为族长,那说明没有敌意,况且他虽然长得不怎么讨喜,可一直笑眯眯地。
“你是谁?”
“我叫苏奴儿!是西平王让我来的!”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西平王让我带给你的!”
雪霁接过信,满脸狐疑地客套道,“西平王好吗?”
他点点头,“继迁王大仇得报,潘罗支自食恶果,凉州城已为我弥雅所有。”说着望了望四周,又问道,“咩迷族长他......”
“他和李大人在城内!”
“哦,还还烦请把这封信转交给咩迷族长!”说着又指了指他身后的那辆马车,“还有这个,西平王让我一同带给你们!我还有事在身,这就告辞!”
说完迎风策马而去。
“诶诶诶……”
雪霁也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反正就是没说清楚前怎么能走呢?
眼看他们一行人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他心里越发忐忑不安,西平王给我写信了?还送了辆马车?不会不让我回罗洛山,让我一直守夏州城了吧?他健步往那马车走过去,一边把信递给子綦。
“快,给我念念!”
子綦双手接过信,原来德明在信中褒奖都罗族长和咩迷族长助叔叔李继瑗解夏州之围,信中还提到特意送过来两件宝贝,他和咩迷族长每人一件。子綦心里正盘算着这会是什么黄金宝贝呢,正好瞧见雪霁掀开了车帘,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突然像个傻子一样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子綦像黄鼠狼一样往前串,不想却踩了流冰,重重摔了一跤,他连忙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见了马车上的东西同样是瞠目结舌,子綦此刻像被天王踩在脚下的小鬼,本来就歪的嘴巴这时却突然摆正了,因为马车里,是两个女人!!!
只见她们一人套着水青色的纱衣,纱衣上绣着粉红的莲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才露尖尖角。鹅蛋脸儿,纤颈细指,如玉的肌骨在寒天雪地里显得分外清冷,可她的目光似乎被泪洗过一样,躲躲闪闪。
另一人穿着黑灰色的内衬,刺着血红、金黄和碧绿的水珠型图案,外罩一层大红的敞衣,袖口团着猩红的绶带。她横翠眉,红扑扑的脸蛋恰如三春桃花靥靥。
“看什么看,没见过像我们这么美的女人么?”那红衣女子突然娇嗔道,向子綦眨了眨眼。
子綦却不为所动,一瘸一拐上前,一脸正经地问道,“你们可带了两件宝贝?”
那红衣女子径自下了马车,体态娉婷优雅,款款上前,一双杏眼盯得子綦低眉垂眼不敢看她,“哎呀,我看你缺了一件东西!”
“我?”
子綦一阵疑惑,眼光触碰到她的红唇立马低头下去,一阵皮糙肉痒的不自在,“我缺什么?”
“缺心眼!”
她话刚出口,人群中就笑炸开了,子綦这时才明白过来那女人是寻他开心,只好把话题岔开,“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带了两件宝贝?”
那红衣女人这才仔细打量着子綦,他人皮肤黝黑,看起来二十多岁年纪,青色麻衣,头上的裹布倒是真丝,可裹得却一塌糊涂,真是好比砍柴的非得用金斧头,她收敛了笑意,露出温柔的眼神,“我想你娘怀着你的时候一定爱吃鱼头和鸭头吧?”
“我出生那几年老家干旱,哪里来的鱼吃!”
子綦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可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像他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要回答她似问非问的问题,何况她刚才刚刚奚落了自己。
“哦?那只吃了鸭头呀?在我们那儿,怀孕时是不能吃鱼头的,要不生出的孩子会是个尖脑袋;也不能吃鸭头,要不孩子以后生出来老是点头。”
子綦点点头,直到听到人群中再次炸开的笑声这才知道自己又遭了嘲讽,这下拉长了脸。
红衣女子见他生气更来劲了,“哎哟,你这脸拉得,我想驴儿的脸跟你比起来都短了一截吧!”
“你、你这小娘子,老母鸡吃烂豆子,一肚子的鬼点子!我、我不跟你说。”
突然又觉得没台阶下,连忙巴拉着脸咕噜着眼望着一旁的雪霁,“族长?!”
雪霁盯着那水青色衣服的女人看得入了神,完全没理会子綦。
“族长!”
子綦又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雪霁这才回过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你们是宋人?”
那红衣女子浅笑,“十多年前,赵保忠亲自向大宋奉上了四州八县,官家派尹大人带领千余骑知夏州,我爹就是夏州城守将之一。”
她见众人兴致满满,继续说道,“可是,他老人家身子弱,没多久就……”
她作试泪状,楚楚可怜,“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幸好尹大人收留了我,六年前继迁王做了夏州刺史,我无枝可依,就留在了西平府!”
“西平府?”
大家一听西平府便议论纷纷。怪不得这么漂亮,原来是西平府的女人!她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那红衣女子又道,“后来,继迁王夺了灵州,我才离开夏州去了灵州,不曾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
雪霁却转头问那青衣女子,“你呢?”
青衣女子低着头不说话,她眼如含烟,又似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子綦仍不明白,追问道,“那你们带的宝贝呢?”
“什么宝贝?”
“西平王明明信中写着,说带了两件宝贝!”
红衣女子也懒得跟他兜圈子了,单手叉腰扭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子綦不禁走上前去,抚摸着马车,又摸摸那马儿。
那红衣女子掩嘴噗嗤一笑,“真是个呆子,我们带了两件宝贝,一件叫苏瑾,一件叫采薇!”
子綦还是不明白,翻着小眼睛思索着。
见他那迷茫的表情,红衣女子有些扫兴,问道,“难道我俩还算不上是宝贝中的宝贝?”
众人恍然大悟,此时落日的余晖照着夏州城,斑驳的旧城墙上漾着清光,像是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038 藏心葬心
听了一夜北风,它像个不甘心的孩子,呼啸着肆掠过大地,忽又渺无踪影。
天刚微微亮,就有人在帐外小声询问,“二位娘子,我可以进来吗?”
苏瑾伸了伸懒腰,连忙起身,挽起门帘,“进来吧!”
帐帷一掀,一股冷冽的寒风扑腾着进帐,只见进来一位戴毡帽的士兵,毡帽上还沾着雪花,“族长让二位准备准备,我们今天就进城。”
“好的,待我们先洗漱洗漱!”
一听说进城,苏瑾原来不愉快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不是因为有了希望,而是它变成了绝望,可纵然是这般结果,也总比漫长的等待来的好。
她们洗漱好出帐,却见一人站在帐外,却是都罗雪霁,他头上积落着厚厚一层雪花,一双大手上下搓着,可不是因为冷,倒是有点紧张。
见她们两个出来,他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连忙指使左右,“备车马!”
一路上,雪霁骑马在前,苏瑾和采薇的马车随后,采薇只是安静地坐着,苏瑾兴奋地说着什么,她也只是点点头而已。左右颠簸了半晌,好歹听到人音,苏瑾眼睛一亮,慌忙掀开车帘,却只见几个无精打采的士兵,懒懒地靠在内城门口。
突然,从东城门进来一个抱小孩儿的美妇,那几个士兵顿时来了精神,稀着牙缝,色眯着眼睛,咯吱咯吱地挤出恶心的笑脸,甚至动手动脚,吓得那妇人撒腿就跑。苏瑾倏地放下车帘,不屑地鼻呲,这就是男人。
进入内城后,苏瑾忍不住又掀帘查看,原来这时他们已经穿了好几条街到了闹市,沿街都有大大小小的商铺,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杂货食物,子綦疑惑不已,“这夏州城百姓可真是百折不挠啊,这哪里像是刚刚被回鹘铁骑搜刮过的!”
车夫咧嘴笑着,“这二十多年来,夏州城什么时候真正太平过?可百姓日子总得过吧!”
忽然,咣当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这么多人?”传来子綦的声音。
车夫叹气,“过不去啦,我得往北城门绕一圈到西大街口。”
子綦短眉一耸,“那得多久?”
“大半个时辰吧!”
“够折腾人的!”
“不如你让两位娘子下车走到西大街口罢,你看看,就在那边!还可以顺便逛逛夏州城。”
“好啊好啊,我们走过去!”
苏瑾来了精神,说着跳下车,伸了伸懒腰,明晃晃的阳光洒在她火红的衣服上,耀着光华。却见子綦那不屑的眼神,她知道他讨厌她,但她就是爱逗他,“你的腿不瘸啦?”
“最毒妇人心!”
“嘿,我这是以毒攻毒,你没听说过吗,曼陀罗本身有毒,又与镇痛、解毒,对于本身中毒的人来说它是良药。我这剂毒药,刚好治你这毒人!”
子綦不搭理她,只见雪霁扶采薇下了马车。
苏瑾也不管他们,自个儿走到了一条小吃街,两边的商铺热气腾腾,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却是刚才城门口那个抱孩子的美妇,此刻她正站在摊前,卖馍馍的摊主热情地招呼,“新蒸出来的馍馍,又香又好吃,要来两个吗?”
摊主边叽叽喳喳兜售着边拿出黄纸就要包起来,她却连忙摆手,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要了。”
那摊主坚持,“诶,来两个吧,又香又好吃,你瞧瞧!”
刚好这时那美妇怀里的孩子醒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哭,手脚扑腾着。她哆嗦着嘴唇在孩子脸上亲了两下,仍就站在摊前,欲言又止,摊主不耐烦了,“怎么样呀,你到底是买还是不买?”
她抬眼看着他,“我、我、我没钱。”
摊主看她一副娇花弱水的相貌,心生怜悯,可又一见那怀里的孩子,顿时狠心道,“你没钱往我这站着干嘛啊,去去去,别挡着我做生意。”
看到这般情况,苏瑾那豪侠仗义的拳头捏了起来,正准备上前教训这个毫无同情心的摊主,可那美妇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老妪,“这位小娘子,可是有什么难处?”
美妇正蒙羞,不知如何是好,一见是位老人家,便涌泪而出。
原来这一切,都被街对面绸缎铺的老婆子看在了眼里,她那双眼,可犀利着呢!适才见她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女娃儿,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因才哭过,水汪汪的煞是好看,不禁叹道,“哎哟,这孩子真好看。”
那美妇泪眼汪汪,刚要开口怀里的孩子又大哭起来,看起来是饿得慌了,老婆子赶紧从怀里拿出银两买了两个馍馍,那摊主打趣道,“哟,难得见黄婆子发善心啊!”
“去你的,看你这副死德行,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摊主满脸堆笑,“我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干嘛老咒我啊?”
老妪瞪了摊主一眼,怜惜地看着美妇,柔声道,“你莫要哭,有什么事对老婆子讲,你这孤儿寡母的......”
那美妇一听,顿时声泪泣下,“我叫哥易,公公当年被征兵修建城寨,被巨石给押断了腿,失血过多而死,这次丈夫又被回鹘人杀死,婆婆听到丈夫去世的噩耗伤心过度竟瘫痪在床,三天后也随丈夫而去。我一个人带着两岁半的女儿,无依无靠,听人说战死家眷可以进城领取抚恤金,这才带着女儿入城领取,可方才见城门几个衙役那般势态,遂打消了念头。”
那老妪气愤道,“怕了他们不成,老婆子我虽不是什么官家里的,可在这夏州城里还是活络得开的,走,我带你去领。”
那美妇随着老婆子走远了,虽然对陌生人的善意可谓最大的善意,可苏瑾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在哪里不对劲了。正想着,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唱空城计了,算了,先找到都罗族长让他请吃馆子才是上上策。
她沿着原地转了两圈,却越来越找不着方向,这下可惨了,那个都罗族长不可能是故意扔下她的吧!
“站住!站住!”
突然,街上一阵喧闹,只见一人骑马往这边来,腋下夹着个宝贝似的,另一人拼了命地紧跟其后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站住!站住!”
她发现那人那双大脚真是气派,可比得上那驼掌了,可人怎能追得上马?
她目光随着那马望去,突然,不知怎么了,那马像崴了脚般突然提起前蹄原地打转,晃得马上的人晕乎乎的终于稳不住摔倒在地。只见那大脚随即扑了上去,和掉下马那人扭打起来,渐渐的那黑皮肤的大脚占了上风,吐着唾沫骂着,“妈的,敢抢老子的东西,不想活了!”
用力往下重重往那人腰上一踹,那人早已精疲力竭了,嘴角鼻孔满是鲜血,吃痛伏地。大脚俯下身去拿那人怀中的包裹,那人起初还趴在地上半死不活,一看他要过来夺包裹,身子一缩从他的胯下钻过,然后抬脚不偏不倚刚好踢中了他的命根子,大脚的脸上一阵抽搐,双膝跪地,双手捂着下腹哎呀哎呀地叫着,痛苦不堪的样子。
这时,一个身穿乌青色铠甲的大汉一个健步上前,那个小个子猝不及防被他给举到了半空,像个四脚朝天的乌龟,腿脚乱舞着不住挣扎,又被那人给重重摔到了地上。
本以为他没断腿至少断了胳膊吧,没想到那小子骨头那么硬,爬起来就要跑,可却被那黑皮肤的大脚反身抓住了裤腿,小个子怕那个铠甲大汉怕得要死,无计可施,只好脱了那条烂裤子跑开了,像长了飞毛腿,转眼间已不见了影,只见那大脚手里还紧紧拽着那条烂裤子。
小个子抱的包裹散落了一地,大汉让人捡起递给大脚,大脚一手捂着要害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多谢壮士!”
苏瑾这才看清那铠甲大汉正是都罗雪霁,阳光洒在他的额头和那坚毅的胡子上面,这下他在她眼中突然不那么糙了,反倒有一股特殊的味道。
“苏瑾!”
采薇迎了上来,显然很担心的样子,“我们正到处找你!”
苏瑾刮着鼻头,“我没事,没想到逛着逛着就迷路了!”
“我让子綦去找你,你没有看到他吗?”雪霁面带愠色地问道。
苏瑾贫嘴,“他呀,希望我不见了才好呢!”
雪霁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采薇,“你看,我说过的,她不会有事的!”
采薇点点头,央求地说道,“我们回去吧!”
“好!”
“啊?就回去啊,我肚子饿了,都罗族长!”
“你就是都罗族长?”
这个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只大脚,他像是看到了希望,满脸期待。
雪霁不知其何意,“你是?”
“我叫杨剑儿,德明王派我来给李继瑗将军送信的,不想却在东门口被那个小子给抢了马和包袱。”
雪霁自知是天意,避不过,一路上默不作声来到西大街,这时马车早就到了,就停在街口,车夫忙跳下马,“两位娘子请上车吧!”
可苏瑾和采薇都半步未移,他们都盯着雪霁,都在等他的决定。
雪霁满头大汗,嘴唇哆嗦着,不敢看她们的眼睛,“你们俩都上车吧!”
苏瑾很生气,悻悻上了车,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一向文静内敛的采薇却一反常态,她走到雪霁身边,如水的秋波盯着他,“你喜欢我吗?”
雪霁一阵呼吸不畅,连忙捣蒜似的点头,他一个粗糙大汉,能说出什么甜言蜜语。
“你喜欢我,就留下我呀!而你现在却要把我送给咩迷族长?”
她望着天,极力想把泪水倒进眼眶,“就为了你的面子,你的义气,你不想让咩迷族长觉得你占了便宜?”
雪霁不知如何作答,只听她又道,“你们男人都是一样,一个为了权力什么都能舍弃,一个为了意气也什么都能舍弃。女人如衣,在你们眼中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她从袖口缓缓掏出那只碧玉簪,“收回你这不值一文的欣赏!”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雪霁接过玉簪,像是有千斤重,看着马车徐徐远去,像是有万蚁钻心,他多想冲上前去留下她,可脚却像打了桩在地。世事无奈,往往嗜血般想要留住的,却只能静静地观望着她远去。
雪霁永远不会明白,有时候,藏心并不是一种成全的美,而是一种退却的懦弱。你藏住了那颗心,也就等于葬送了另一颗心。
子綦突然上前小声道,“族长,西平府又派人送来一封信。”
雪霁瞄了一眼,没有接,“你看说的什么!”
子綦沾了口水熟练地拆开来,快速阅过,眼睛小却能一目十行。
雪霁期待着有关也期待着无关。
“族长,信上说,让你下月初三去西平府赴宴!”
039 大宋来信
西府内醴酒满盏、锦食满桌,德明正大摆筵席犒劳在凉州和夏州之战中出力的众将。
侍女们提着银壶轮流斟酒,颇超雄末已经迫不及待地先斟了一盅灌下肚。
此时,外面又下起了春雪,洋洋洒洒,肆意轻盈,恁是世间怎样的污浊,总不改它的洁白。
未慕霜旻轻轻拉了拉德明的衣袖,德明会意起身,抬手邀杯。
“西凉大捷,父仇得报,全仰仗各位,德明在此谢过!我敬各位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夺下西凉后,如今的弥雅俨然一头以‘绥宥为首,灵州为腹,西凉为尾’的白虎,傲然雄视于西北一带。
颇超雄末怒气未散,仍恨得牙痒痒,“只是让潘罗支死得太便宜了!依我说,我们也应先把他眼睛给弄瞎一只再疼死他。”
野利戈多连忙示意颇超雄末不要多言,哪知他一根筋,不明地问道,“野利族长,你瞪我干嘛?”
野利戈多哭笑不得,尴尬地瞄了一眼德明,德明只是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介怀。
白文寿叹道,“哎,可惜这次让司铎督给跑了!他这人,比潘罗支还倔,潘罗支还会诈降,他就会死磕,不死不罢休!”
“怕他什么?”
米秦桑狄不以为然,“这次西凉城的吐蕃军大多降了我们,他如今已是丧家之犬,还能东山再起不成?”
德明面色略微一沉,“这次如果不是他们内讧,我们也不会这么容易拿回西凉城!‘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我们除了打败敌人,更大的胜利是从敌人的失败中吸取教训,避免重蹈覆辙,相信我们团结一心,一定所向披靡,无往不胜!”
“弥雅必胜!”
大家都兴奋地附和着,只有咩迷图昏昏然,他入席后就一直鲸吞驴饮,歌舞他也不会欣赏,早已喝得面红耳赤、酩酊大醉。
咩迷部族地处东北方向的兀刺海城,他们部族有一座全族崇拜的神山----杀狐山,大家一听到杀狐山,便以为是不毛之地,其实,咩迷部族常年只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在外游牧,其余时间都在杀狐山下水草丰沛的蛮涩谷安顿,蛮涩谷西面是乌拉若山,西北有黑山,东面有大青山,东北面就是契丹。
他们部族除了放牧牛羊,最擅长的便是酿酒了,作为族长的咩迷图虽然爱喝,可酒量却不怎样,他现在脸、脖子甚至手指尖都是通红的,就像煮熟的河虾一样。
“西平王,她跑了!”
他说‘西平王’三字的时候故意拔高了音量,可后面‘她跑了’三字却似喃喃自语。
“咩迷族长你说什么?”德明不明所以,谁跑了?
咩迷图迷蒙着眼,正要说什么,却脑袋一耷,趴下睡着了。
“西平王!”
突然,一急脚子打破了筵席的喧闹,他飞步急至德明跟前,脸像喝了酒般通红,“大宋在环、延边境上贴出布告,说只要是主动归顺的弥雅人,便封边关团练使、赏金银绸缎!”
“啊?这……”
大家都盯着德明,这不,命运没有给他松口气的机会。
那急脚子一边极力平息着自己的呼吸一边又道,“万山部、万宇部、妙娥部、庞罗逝安与万子都虞候等部昨夜已经带领部族归顺了大宋!”
“什么?!”颇超雄末异常激动,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妈个羔子,那几个软骨头!”
“西平王,这可怎么办?”
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德明,可是此刻他能有什么办法?
德明也知道,只有得到大辽和大宋的认可,他才能在部族之间建立威信,诸部才会听命于他。如今弥雅部族众多,可是很多都是当年背叛拓跋家转投大宋在先,后来才又归驸弥雅,譬如氺泥部、熟仓族、御尼部、裕树部等,他们的心,就如那天上飘的云,让人捉摸不定。
之前父亲在世的时候,他还有些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一再的降宋叛宋,此刻,他作为首领,才知道做一个首领难,做一个带领部族俯首称臣的首领更难。继迁曾经对他说过,权力不是别人给的,而是争取来的,一个民族在弱小的时候,骨气是一件奢侈之物,想要不陨灭,就得委曲求全,小心周旋。于是他派人给同时给大宋和契丹都送了请封书,请两个大国承认自己西平王之位。
“西平王!”
忽然,又一人急匆匆进府,他一身褐色,眉秀目炬。
“秦先生!”
在场好多人都认识他,他就是号称弥雅神童的秦恒,因他自小饱读诗书,又识得汉文,所以被继迁安排专门负责与大宋联络。因张浦曾经被宋庭扣押过,所以后来很多次前往大宋请和都由秦恒完成。
这次向宋庭请封,事关重大,而且又是德明继任西平王以来首次请封,所以派了经验丰富的秦恒去大宋。大伙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这次宋庭会给他们怎样的回应?
只见秦恒从胸口掏出一封信函,双手捧着递给德明。
德明看着他,那是一脸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如深潭水,如空谷音,可不是,常年做外交使者的人早就练就了一副面不改色的本领。
想到大宋刚刚在边关贴了招募弥雅人的布告,德明总预感这信不会如人所愿。果然,阅毕,德明不说话,直接把信递给身旁的张浦。
张浦接过信,读后脸色凝重,未慕烈鹰又一把抢了过去,看完后怒不可遏,“太过分了,大宋欺人太甚!”
只看那信上说,如果弥雅同意以下七条附属条件,他们就欣然接受他们俯首称臣,并承认他的统治地位。
第一,灵州归还大宋;
第二,遣派部落首领儿子入大宋为宿卫;
第三,改驻防到夏州;
第四,每年向大宋进贡羊、马匹与骆驼;
第五,莫扰大宋边境;
第六,宋军可在西北驻扎;
第七,与契丹断绝来往。
“大宋这要求也太多了吧!”
据说弥雅的请封书一到,在宋庭可是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皇帝集大臣共商对策,但朝中意见不一。参知政事王钦若认为德明为人懦弱,不如继迁爱折腾,可许其请求。
而曾经在石门川大败继迁的曹玮却不同意,“陛下,党项这二十年来兵不解甲,使大宋有西顾之忧,如今其处危难之际,部族间分崩离析,当乘机灭之,否则日后强盛,将难以制约。”
官家觉得曹玮有理,可仍然举棋不定,最近宋辽边境局势紧张,大战一触即发,如果贸然拒绝党项的请求,一旦宋辽开战,党项发兵助辽的话就雪上加霜了。为避免在此特殊时期与党项闹僵适得其反,只好安抚为先,暂时应允了德明的称臣,可是附带了七项条件。
野利戈多也气愤不平,“大宋这分明是首鼠两端,一边答应我们称臣,一边又在边疆贴了招安布告。”
可有得必有失,要得到大宋的庇护,那便要失去一些东西,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帮你。
“德明,这绝对不能答应!”
张浦这么一说,德明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因为其中有几条对德明来说尤为苛刻,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归还灵州?遣派部落首领儿子入大宋为宿卫?让宋军在西北驻扎?与契丹断绝来往?这些都与他们多年的努力背道而驰。
可他又不能直接回绝大宋,“依众位之见,该怎么回复大宋?”
大家面面相觑,当德明期待的目光扫过他们,他们一个个的都跟粘了荨麻一样,浑身不自在。
“你让我们行军打仗那是没问题,可是这怎么跟大宋唇枪舌战,我还真是不知道。”颇超雄末倒是实话实说。
张浦低头来回踱步,贺成珍原本一言不发,这下突然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眼光灼灼,“你就回‘父王还未入土为安,请容许我把父王丧事料理完再做答复。’”
“贺老,此计妙啊!”
话说要是德明真同意了大宋的七个条件,继迁肯定死不瞑目。
“可是,继迁王已经出殡了……”颇超雄末挠着后脑,不解地问。
“重要的不是继迁王何时出殡,重要的是,这书信一来一回总有个缓和时间!”
“对对对!”
这下一来,虽然没有彻底解决这事,但至少赢得了一定的缓和时间。
被这么一闹,宴席的雅兴全无,大家识趣的先行退去了,留下张浦、德明和贺成珍。
张浦和贺成珍同时抬手,见对方正要张口,都互相谦让,贺成珍道,“张浦,有什么话你先说!”
“我是想,有一条我们不仅仅是拖着,我们还要反其道行之!”
“哪一条?”德明问道。
“与契丹断绝来往!”
张浦和贺成珍竟然异口同声道。
他们相视一笑,贺成珍点点头,“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是要亲附契丹,如今大宋这边对我们多有防范,既在边疆鼓动反叛,还提出了一大堆不合理的要求,我们唯有得到大辽撑腰才有一线希望对大宋不作任何承诺,继迁王之前一向与契丹的关系不错,德明你的后母义成公主便是契丹的宗室女,如果大辽同意弥雅依附,那么反过来对于大宋那边又是一个无形的压力……”
德明点点头,“张浦,麻烦亲自到大辽一趟,让杨守素陪你去。”
张浦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
贺成珍低声道,德明诧异,竟然有些抵触,并不想听,因为坏消息实在太多了。
可贺成珍才不管他愿不愿听,“拓跋继捧在永州逝世了!”
“什么!”
德明定在原地,那眼神不带悲伤不含喜悦,就如这冬日的大地,不悲不喜。
他和这位继捧叔叔虽不曾谋面,可也知道他的事迹。听说他当年和父亲继迁里应外合,佯装对阵,实际上却为对方向各自的朝廷说好话。后来继迁夺了灵州军粮四十万旦,大宋皇帝震怒,派五路大军围剿弥雅,继捧请求罢兵不成,又主动请求领一路大军前往剿灭,可暗中仍然尽力帮助弥雅,后来他被手下大校王光嗣出卖,将其关押,大宋皇帝把他免官贬为宥罪侯,夺其赐姓,之后又被贬出京畿辗转岳州、复州和永州各地。
贺成珍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这是他临死前所持之物!是刚才秦恒给我的!”
德明望过去,只见那是一只五色金花笺,不禁诧异。
“这是?”
“这是当年他献五州城时大宋太宗皇帝送给他的,听说当时皇帝还送了他玉带、袭衣、鞍马、金银,可他却唯独喜欢这五色金花笺!”
张浦叹道,“他骨子里是个文人墨客,可却生在王侯家。”
040 千里雪
瀚海百丈冰,阴山千里雪。
张浦和杨守素一行人带着给大辽的贡品,一路浩浩荡荡地前往辽都上京临潢府。
弥雅和契丹也就一河之隔,过了顺化渡口一路往北,便是千里冰原。如今的大辽疆域辽阔,暨于流沙、丛林、草原之间,东起于海,西至金山,北至胪朐河,南至白沟。
走着走着,鹅毛般的大雪不期而至,顷刻装满了天地间,迷了他们的双眼,车夫挥动鞭儿驱赶着马儿,盼能早日结束这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哪知马儿在这簌簌的大雪中脾气也大了起来,有的东奔西窜,有的干脆原地不动,就是不听使唤。
忽然,狂风骤起,它像个不甘心的孩子,呼啸着肆掠过大地,忽又渺无踪影。
看着前路茫茫,他们突然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绝望,毕竟,人没有翅膀,有些路,只用双脚,会觉得太远。
可就是在这一片广袤又略显荒芜的土地上,生活着一群人,关于他们的起源,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那是一个骑着雄健白马的神人和一个乘青牛车的天女,在两河汇聚的木叶山下相遇,彼此一见钟情,结为夫妻。
他们生下了八个儿子,也就是后来威面八方的契丹八部,迭次部、以示部、朱特部、乌奎部、凸举部、涅茨部、羽灵部、扶余部。
八十八年前,迭次部的首领耶律阿保机统一各部在上京建立契丹国,定都皇城。
耶律阿保机的大儿子耶律倍文武双全,深受器重,可以说,契丹有大片江山都是他随父亲阿保机打下来的。他们一同北征乌古部,东征渤海国,无往不胜。征服渤海国后,耶律阿保机改渤海国为东丹国,封耶律倍为人皇王,还赐其天子冠冕。那时的契丹,除了‘天’可汗阿保机,‘地’可敦述律平,就数‘人皇’耶律倍最大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耶律阿保机在从渤海回皇城的途中病死于扶余。
有人说,他死的时候紫云蔽日,且有黄龙盘旋在扶余城内子城上。生时神光属天,异香盈幄,死时大星坠地、黄龙盘城,此等非同寻常之人,如今静静地躺在上京西北四十里左右祖州流沙河畔的山谷里。
皇太子耶律倍尊孔尚儒,主张儒术治国,可皇后述律平却主张维护祖先的奴隶制度。纵然母子情深,但在治国方面却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述律平在阿保机死后下令杀了几百个随征渤海国的大将给耶律阿保机殉葬,罪名是护主不周。原本商时,还有殉葬的习俗,那时殉葬的尽是些贫苦的奴隶。到了先秦,便有所收敛了,大多用陶俑、木俑代替,到了汉以后,就几乎没有殉葬这一恶习了。可皇后述律平为了掌权竟然让大臣们殉葬,致使这一恶习死灰复燃,在契丹盛行。
耶律倍欲加阻止却徒劳无力,眼睁睁地看着这莫须有的罪名让几百个对契丹立国有着赫赫战功的大将们人头落地,他痛心不已,他知道,母亲想树立自己威信,为了证明殉葬的合理,述律平甚至砍掉了自己的右手同耶律阿保机一起入葬……
杀了随征大将之后,述律平又把大臣召集在一起,让他们来决定两个儿子耶律倍和耶律德光谁做皇帝。原本耶律倍就是皇太子,即位天经地义,可述律平却让大臣们从中选择,意图再明显不过了。聪慧的耶律倍怎会不知道母亲的想法,她想拥护听话的二弟为汗王。如果他坚持争这汗王之位,恐怕母亲的手段只会更加残忍……
耶律倍和母亲不一样,她认为的权力便是绝对的服从,而他眼中的权力多了一丝衡量,他不想再看到任何血腥,不想看到支持自己的大臣命丧黄泉,于是主动提出拥戴弟弟耶律德光即位。
可是,事情远没有结束。
耶律德光是阿保机的次子,他也不是泛泛之辈,曾随父亲阿保机南征平州、幽州、镇州、定州,西征吐谷浑、回鹘、弥雅,在渤海国一战中,他还作为前锋攻克渤海首都忽汗城。即便有这些‘壮举’,即位后的耶律德光仍如坐针毡,他怕哥哥的威望会给自己的皇位造成威胁,怕哥哥某一天改变主意会夺取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于是派人暗中严密监视他。
煮豆燃豆萁是帝王家的常事,并不会因为耶律倍的谦让而湮没了他的存在所隐藏的政治隐患。聪颖的耶律倍怎会不知自己被人监视与排挤,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落寞地载书浮海东走,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踪影。
其实,耶律德光患得患失的心境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的身心折磨,他的怀疑恐惧担心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诅咒。人啊,只要尽可能做到自己最好的状态,便不需要自惭形秽。
清泰三年,后唐皇帝李嗣源的女婿石敬瑭起兵造反,被围困于太原,祈求契丹发兵相助,耶律德光果断发兵助他灭了后唐,石敬瑭建了后晋以后按照之前的承诺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还称比自己小十几岁的耶律德光为父,成了臭名昭著的儿皇帝。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石敬瑭没做几年皇帝便郁闷死了,他的养子石重贵做了后晋皇帝,可石重贵不愿像养父一样仰人鼻息认人为父,更何况,他这下该称耶律德光为爷爷了。于是石重贵拒不纳贡称臣,耶律德光一气之下带领契丹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竟然成功入主中原,夺下了后晋的都城汴梁。
他还在汴梁呆了几天,可后来因为部下不受管束,趁火打劫,闹得民怨冲天,只好撤回了上京。
耶律德光为了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还进行了一系列对内的改革,改国号契丹为大辽,改皇城为上京,设临潢府,为了方便统领以及四时捺钵巡行,接着又先后设置了东京辽阳府、南京幽都府。他还改了官制,丢弃可汗的称呼学汉人改称自己为大辽皇帝,一时风光无俩。
十年后的某一天,在怀州城西的大山中,几个大辽猎人正在狩猎,突然,草丛中串出一只美丽的白狐,猎人们都傻眼了,常年在山中狩猎,却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狐狸,只见它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透亮的眼睛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移不开眼。
正在这时,一个骑白马着铠甲的男人忽然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只见他猿臂鼓起,一张强弓拉得如满月,嗖地一箭射了出去,刚好射中狐狸的脖颈间,大家正为他卓越的箭技惊叹时,转眼间骑白马的人同白马都一并消失了!!那几个猎户疑惑不已,他们小心翼翼地上前仔细辨认,白狐是中箭死了没错,箭矢也贯穿脖颈不错,为首的一人拔出那箭,只见那箭矢上竟然写着‘耶律德光’四个字。
众人只觉得如梦如幻,说不清道不明。
可自那不久之后,便传来皇帝病死在南征途中的消息。
据说皇帝是在临城染上了热疾,后来死在栾城杀胡岭。他的皇后萧温不相信才四十五岁的皇帝暴毙,于是给押送遗体的宫人吩咐了一句‘死要见尸’,栾城到上京两千多里,又恰逢初夏气温骤升,随行宫人为了防止尸体腐烂,让皇后见到尸体,硬生生把皇帝腌制成了‘腊肉’,也让看到遗体的皇后吓了一大跳。
更奇特的是,自此以后,据说有的契丹贵族还特意模仿辽太宗耶律德光的下葬方式,人们死后,往往用刀剖腹,然后取出其肠胃,再用香药盐矾洗涤躯体,用五彩绸缎缝好腹部,最后用针尖刺其体肤,沥其膏血,然后再殓尸入棺下葬,还美其名曰‘帝羓’。
不过,这都是传说而已,也没有人亲眼所见,至少在契丹皇族,至今只有辽太宗一个人是因为皇后的特殊要求而被做成了‘干尸’。而一般契丹人死后,有的直接焚烧,而有的会把尸体悬挂在树林里,等三年后再收骨焚烧。
耶律德光死后,他哥哥耶律倍的儿子耶律阮从皇叔手中夺回政权。原本是众望所归,可惜某天在他大醉之后,燕王耶律察割和伟王之子耶律呕里僧率领一班酋长冲入内帐,在众目睽睽之下,耶律察割举刀砍死了醉后沉睡中的耶律阮。
后来,耶律德光的儿子耶律璟杀死了耶律察割,继承了皇位。皇权就这样,在他们之间轮转,可是每一次的轮转都是血淋淋的杀戮。
耶律璟不好女色,但是荒耽于酒,畋猎无厌,而且残暴昏庸,喜怒无常,喜吃人胆,好杀人。他曾无由地用镇茵石狻猊打死了近侍古哥,又曾因喝醉了酒杀了近侍小六,还因近侍喜哥私自回家就杀了他的娘子。他身边的侍从们时常提心吊胆,最终,他的近侍小哥、盥人花哥和庖人辛古一起将醉酒的他杀死。
所以,不要小看你身边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耶律璟死后,耶律阮的儿子耶律贤被推举即位,也就是当今辽主的父亲。
耶律贤四岁的时候,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被叛臣耶律察割砍死,他吓得僵在原地,幸好一个叫刘懈里的御厨用毡子把他裹起来藏进厨房的柴火堆里,才躲过了一劫。
耶律贤自小被惊吓过度,体弱多病,颇有唐高宗遗风。而他的皇后萧燕燕也似武则天一样有母仪天下之姿,经常参与朝政。武媚娘曾改名为武曌,萧燕燕也改名为萧绰。后来,才三十四岁的耶律贤病死在云州焦山,遗诏梁王耶律隆绪即位,军国大事都由皇太后萧绰处理。
皇帝驾崩,新皇年幼,只有一介女流摄政,大宋皇帝赵炅认为这是一个灭契丹的大好时机,于是在雍熙年间兵分三路大举北伐,东路攻幽州,中路攻蔚州,西路攻云州朔州,可最终却却输得狼狈南逃。
萧绰用实力与魄力告诉大宋皇帝,孤儿寡母不是好欺负的!女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041 上京城
自从耶律阿保机建立了契丹国,以往主要以游牧、狩猎为活的契丹人开始学习开荒垦地种起了庄稼,以往四海为家住毡帐的他们如今筑起了宫殿、都城。
上京城坐落在狼河与潢水之间的西楼邑,负山抱海,天险足以为固。
据说当年辽太祖阿保机之所以特别中意上京,是因为它离契丹部的发祥地木叶山更近。可各部首领却坚持认为都府应该设在疆土中心才妥当,他知道他们不会同意,便特意说那就让上天来决定都府的选址,他会骑着战马,奔驰在广袤的草原上,随意射出一箭,箭落之地便是建都之地。
众人觉得无可厚非,只见他飞身上马狂奔出去,在狂奔的战马上举起大铁弓,搭上金龊箭用力射出,箭落之地正是西楼邑,大家便真以为是天意了。
作为辽太祖创业之地,上京城四野水草丰茂,土地肥沃,既适合放牧,又适合耕种。
白音戈洛河穿城而过,把上京城一分为南北两城,北边是皇城,又称内城;南边是汉城,又称外城,相当于唐时的郭城。
内城和外城之间有切断他们出入的吊桥,也可做阻敌之用,每当夕阳西斜,照在河面碎冰上,像流金、像红宝石,闪闪发亮,如一条金红色的玉带拥抱着皇城。
皇城四周筑着高高的城墙,张浦他们从西面乾德门入皇城,皇城内寺庙林立,商铺作坊鳞次栉比,还有大片空地可以扎帐,供皇族回味旧时的游牧生活。
张浦和杨守素带着德明的请封书和进贡之物千里迢迢前来面见辽主,可辽主国事繁忙,迟迟不得见,他们只好在皇都住了下来,其实,他们知道,这是辽主的下马威。
这么些年来,虽然弥雅跟契丹也没有多少恩怨,可当年宋辽北汉之争,他们也或多或少帮了大宋。而且当年继迁娶义成公主的时候,是亲口答应不与大宋往来,可后来他们还是多次食言向宋称臣示好。
这日,张浦和杨守素正在下榻的地方用膳,忽见那大辽接待使领了一人进来。
只见那人长身玉立,一身锦绮,身旁跟着一只细身长腿的白犬,它看张浦他们的眼神并不友善,可是也没有噪作,而是嘤嘤趴在那人的腿侧。
那人倒不拘谨,开门见山道,“委屈二位了,可我大辽没有专门接待弥雅使者的弥雅司!”
杨守素年轻气盛,怼道,“那你们可以着手建了!”
“哈哈哈哈,”那人笑道,“你这不藏掖的秉性儿我喜欢!”
“阁下是?”
张浦见那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纪,是个有活力的年轻人。
那接待使连忙介绍道,“张大人、杨大人,这是吴王!”
“吴王,耶律高七?”杨守素脱口而出,惊叹道。
他微微一笑,“就是我!”
这吴王耶律高七是当今辽主的弟弟,妥妥的契丹贵族,而且是贵族子弟中少有的佼佼者。他原本可以做个快活王爷,可他不因贵胄便不思进取,不因袭爵便膏粱纨绔,更是凭借精湛的医术成了契丹的名医。虽然大多时候坐诊宫中,但是也时常外出诊治,当然都是些大臣眷属之类的。
“不知吴王有何指教?”
“什么指教,请教才是!”
张浦和杨守素一愣,原来,这吴王对汉文化颇感兴趣,得知张浦和杨守素是中原人,也有心向他们请教一二。契丹原本是没有文字的,以刻木为信,后来,太祖耶律阿保机让耶律涂布吕和耶律鲁布古依据回鹘文和汉字创造了契丹小字。虽然契丹文字参照了不少汉字的笔画,可是字形与汉字却大相径庭。
吴王想要请教,他们二位当然当仁不让,知无不言,这样一来二往,三人竟然相处得十分愉快。
这一天,又下着大雪,耶律高七穿着紫黑色的貂裘从账外进来,边呵气边搓着手,“张浦兄杨兄,来,我们喝两杯。”
“王爷言重了,不敢当!”
高七作为圣主的三弟竟然跟他们两个使者称兄道弟,他们自然惶惶不安。
这时,只见侍从取来一坛酒和三个高颈杯子,那酒杯通体透明,晶莹剔透,张浦不曾见过,于是眯着双眼仔细端详起来,高七笑道,“这是颇璃杯,是西域使者给圣主的贡品,我费了好些口舌才讨来的。”
杨守素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将过去,高七皱眉道,“别看这东西奇特好看,但是极其易碎,我讨了四只,现在只剩这三只了。”
张浦道,“我见古书上提到过,说是早在两千年前的西周就能做这透明的颇璃杯了,只是不曾见过!”
“真的假的?那为甚不曾见过中土的颇璃杯?”
“兴许是有了瓷器以后就不稀罕这玩意儿了!”杨守素道。
“可现在却成了稀罕!”
“物以稀为贵嘛!”
高七点点头,仰躺在椅子上,“依我看,瓷器确实比这颇璃更是精妙。这颇璃杯倒是剔透,可是一目了然,不能细品,而瓷器虽是人工,却宛若天开,宋人在瓷器上的功夫无所不能,还讲究什么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白如雪、润如玉。且不说各种贴花、剔花、透雕、镂孔,什么秦砖汉瓦河湖风光、天鸟海兽竹兰梅菊、什么龙凤呈翔花开富贵,就是单论那釉色,或含蓄、或温厚、或内敛,还有那纹理,有如冬日江河破冰,有如雨后长天泛青,有如雪霁云破宛然,何等妙不可言?”
“王爷对汉文化的了解实在叫我惭愧啊!”
张浦自愧是汉人,竟然不如一个契丹的贵族公子对自己的文化痴迷。
“哈哈哈,汉文化博大精深,往往是寥寥几字,便蕴藏着无限情感让人回味无穷,自然是人所共仰的。”
高七掩藏不住喜悦,“不瞒你说,除了我,圣主也很喜欢汉文化。”
“哦?”张浦饶有兴趣。
“圣主精骑射,通音律,晓书画,道佛皆精,他推崇《贞观政要》,还专门请汉人入宫廷讲论语,又亲自主持将《白居易讽刺谏集》翻译成契丹文。不过我倒是喜欢岑嘉州的诗:
君不见
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
......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
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
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耶律高七闭着眼朗诵完,张浦和杨守素也沉浸在诗句的意境里,只见高七脸上的每一寸肌理,仿佛都散发出豪迈,又散发着沉醉的气息,像是那诗写到他骨子里去了。
是啊,岑参常年驻边塞,是有边塞诗人的美称,诗中那种豪放的个性与他们草原民族的个性那么相得益彰,如雪溶于水般自然而然。
虽然诗里写的是北伐匈奴,甚至还提到了他们大辽的阴山,可他丝毫无芥蒂,像是没有国界的束缚一样纯粹的欣赏。
自己故土的东西,因为别人爱而更爱,张浦也是如此,在北国契丹听到有人吟诵南国诗,那种莫名的感动,慢慢地渗透到他全身每一个角落,好像血液里已沉睡多时的思念又被拉扯着清醒了过来。
是啊,故乡,只有放远了才有会知道你对它有多爱。而汉文化,那是沁入骨髓血液里的东西,也许你没有唤醒它,让它带给你感动与骄傲,可它一直都在。
良久,耶律高七才缓缓睁开眼,当下一阵沉默!他们互相对眼,其实当下三人什么也不用说也不会觉得尴尬,因为那种默契,是不需要用言语表达的。
“中土多世礼簪缨之族,人才济济,元微之和白乐天的通俗易懂,李太白和杜少陵的雄浑深情,高仲武和岑嘉州的边塞风光,王摩诘和孟浩然的田园诗画,真是妙啊!”
高七端坐了起来,“我发现如今大宋的唱词也是蛮有意思的,我最近读了几首,真是绝了!”
说着又自言自语,“真想去大宋走走!”
“听说王爷也写诗,契丹的老百姓都会唱的。”
“哈哈哈哈,张浦兄你不要取笑,我那都是雕虫小技!”
“契丹家住云沙中,
耆车如水马若龙。
春来草色一万里,
芍药牡丹相映红。”
张浦五蕴不全,唱得不好,可重在一字不差,高七辩解道,“这首之所以广为传唱,不是因为我词有多精妙,而是圣主的曲子谱得好!”
“这是圣主谱的曲?”
“是啊!”
耶律高七露出崇拜的神情,“圣主不仅精骑射,还通晓音律,又是丹青妙手,他要不是圣主,兴许是个不逊李杜的大文人呢!”
高七侧头,手托着腮叹道,“其实,说到底,什么弹琴、赏花多半是无用的东西,可却是生活韵致的所在,而商贾钻利,为官权谋,虽然有用,却着实无趣!”
“是啊,如果人生只做世人觉得有用的事,那会多无趣。”
“听说你们的西平王拓跋德明也是满腹文采。”
张浦一愣,接道,“弥雅内忧外患,恐怕他没有王爷这份闲情逸致了!”
高七知道张浦心里有事,便转移话题,“圣主也有赏赐我汉文化书籍,可是毕竟有限。城南有一个姓方的汉人,当初大宋攻北汉时他逃到了大辽。听说他家里有整套的四书五经六艺,我也数次前往与其交涉,可是他不愿售卖,而且态度坚决。”说完把头耷拉着。
“那你就换种方式,借吧!想要书,不是把书本藏在书屋就是自己的,而是把他藏在这里,那它就永远是你的啦!”
张浦说着指着自己的脑袋,忽然,他感觉门外传来咯噔咯噔的脚步声,且越来越近。
高七却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一拍脑袋,“哎哟,一言点醒梦中人啊!好,我这就去借!”
毕竟是年轻人,说干就干,当下就要跑了。张浦摇摇头,他可没有高七这份热忱了,人啊!热情减了,也许就是真的老了!
高七刚刚起身推开门,只见门口一人已贴了上来,他躲闪不及差点往里栽了个跟头,高七没好气,“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干甚?”
那个人看清是高七,连忙道,“王爷!兰陵郡王请你过去,说是齐国公主病重!”
“什么?”
耶律高七一脸忧虑,正要走,突然扭过头问道,“张浦兄杨兄,你们可愿陪我走一趟兰陵王府?”
042 兰陵王
他们三人上了马车,张浦和杨守素一脸迷惑,虽然他们来之前已经把契丹所有的皇亲贵胄和朝堂重臣都暗中铭记于心,可这兰陵王府却一无所知。
“高七兄,这兰陵王府不知是谁的府邸?”杨守素按奈不住问道。
“萧继先!”
“萧继先,北府宰相萧继先?”
“他之前是北府宰相,可现在年过半百告老在家,圣主封了他一个兰陵郡王,他是我大姐观音奴的驸马,也是尊耶的堂弟。”
高七说完,兀自嗤笑了一下,随即不再说话。张浦只觉得他的笑中带着凄然,没想到,萧太后竟然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了自己的堂弟,虽然在大辽的婚嫁中这般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不少见,尤其是耶律氏和萧氏两族间舅舅和外甥女的联姻更是司空见惯。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一府邸前,只见府前有几级白玉栏杆,朱红的柱子和琉璃色的瓦片交相辉映,镶金的门楣上写着‘兰陵王府’四个大字。
这时,一人迎了上来,虾腰作长揖,“高七你可来了!”
“姐姐怎么了?”
那人头戴猩红毡帽,留着坚硬的鬓髯,一脸焦急。
他边侧身领路往里走,边道,“当初还以为是小毛病,看了几个大夫,也吃了好多药,但不见起色。结果前几日来了个中原大夫,名约‘赛华佗’,他说公主这病不需要吃药,只需针灸打通经脉就行了,哪知他施针后公主便一病不起了。”
听他说完,他们已经上了台阶,进了里院,高七的鼻子忽地拧住,向四周转着用力咻咻吸着什么,好像闻到什么味道,又用奇怪的眼神盯着那人。
“姐夫,你还做了什么?”
那人连忙又交代道,“还请了巫祝!”
高七蹙眉道,“她又没死,巫祝能有什么办法?”
那人一愣,随即转笑,“你这张嘴,总是不饶人!”
原来,他就是兰陵郡王萧继先,契丹名是萧挞凛。
他们随兰陵郡王进了里屋,只见帷帐重重,侍从多如麻,可全都一脸忧色。
高七见姐姐躺在床上,红扑扑的脸蛋儿,单看面色倒不像是个病人。只是她眼里满是血丝,睁着双眼,眼珠却一动不动,鼻孔也比常人伸张得厉害。
总之,她现在能看、能听,但是不能说。
张浦和杨守素望了望四周,又见那案桌上摆了大堆的食物,金碗里的羹汤、金花银杯里的花茶、鎏金银盘里的点心。食具一律都是价值连城,就连渣斗都是鎏金的。旁边还有一鎏金的铜镜,后面还刻着一首契丹文的七言律诗。
“姐姐平时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高七问道。
“你是说塔玘?”
高七皱眉道,“是东西,不是人。”
“哦,我差人从汴京带给她的一只碧玉簪,她倒是每天都戴!”
耶律高七一眼就瞥见了她头上的那只玉簪,果然通透逼人、玉泽釉光、巧夺天工。
高七把公主扶起来坐着,又把那玉簪抽了出来,爱不释手地赏玩起来,好像完全忘了治病这事。公主瞪眼望着他,萧继先则暗自懊恼这高七真是改不了玩性。
突然,高七手一滑,只听一阵清脆的叮当声,那玉簪落地便碎成了玉渣,在场的人一愣,眼光都转移到那碎玉上,只见公主也是一惊,眼睛突然咕噜睁大开来,像是想说什么,可是再无动静。
高七小声咕哝着,“看来这服药开得不猛。”
说着径自出了门,萧继先紧跟其后,在长廊上将他拦住,“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我说她最喜欢那支玉簪!你却……”
高七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道,“姐姐她是心积蓄热,只有找东西刺激她,把体内积热释放出来才能好过来。”
“那、那你刚才摔了玉簪也没用啊!”
“所以我说药剂不够猛,”他低头蹙眉,走到长廊尽头的亭中,坐在石桌上自言自语着,“怎样才够猛呢?”
这时一侍女过来添茶,只见她圆圆的脸蛋儿,抹了胭脂,涂了红唇,花钿满发髻,虽然不是特美,但也楚楚可人!
高七眼睛一亮,兴奋地对萧继先说,“我有一个办法,保证能治好姐姐的病,但是要姐夫配合。”
“只要能治好她,我什么都配合!”萧继先忽又问道,“要我配合什么?”
“姐夫你今晚要娶妾!”
“胡闹,我娶什么妾啊!”
高七使了个眼神,诡秘的一笑,指着那侍女说,“就娶她!”
那侍女离得不过几步远,他们方才的谈话也听得一清二楚,这下一听不禁喜形于色。
萧继先顿时明白了过来。
想到自己多年来跟随父亲奋战沙场,什么样的杀戮惊险都不怕,可唯独怕枕边这个弱小女子,她不愿他娶妾,他就当真不敢娶,尽管大家嘲笑,他还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公主她……”
“你是怕姐姐骂你?放心吧,到时候就说是我的主意,她还能将我怎样!”
萧继先沉默良久,忽然深吸一口气,“罢了,为了公主的病,只能试一试了!”
黄昏时分,府内便张灯结彩布置起来,大家便像真有这么回事儿似的,先是让侍女们在公主门外‘小声’嘀咕娶妾的事,接着又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进进出出准备着纳妾之礼。
看到大家都把自己当空气,唯一属于自己的男人这下要另结新欢了,公主双眉紧促,鼻孔都气大了,嘴巴蠕动着想要说什么,但始终未发一声,她看着窗外人来人往急匆匆的身影,听着窗外大家歌舞溺凝的笑声,眼角却流下了无声的泪。
当兰陵郡王温情地拉着娇媚的‘小妾’进屋向她求福时,公主突然怒目圆睁,接着一连喷出好几口黑血,溅得如花似玉的‘小妾’成了花脸。
“萧挞凛你这天煞的,敢趁本公主生病的时候娶妾,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吗?”
要是平时兰陵郡王躲还来不及,可这次听她的骂声却有种久违的感动,就让她骂个痛快吧!
“公主站起来了!”
“公主能说话了!”
“高七你真神了!”
兰陵郡王一连三个惊叹,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不费一针一药,就医好了一个不吃不喝之人,当真是奇了。
这时,兰陵郡王的家仆又急匆匆进来,“郡王,宫里来人了,说是太后让王爷马上进宫。”
萧继先有些失落,“高七,本来要留你下来喝酒的,看来只有另选时日了。”
“哈哈,我原本想喝杯喜酒再走的!”
话音刚落,那公主观音奴就过来揪着他的耳朵,“原来竟是你小子想的鬼主意。”
高七一阵吃痛,只好求饶,“我再也不敢了!”
公主松了手,“好了好了,我就不留你了,你还是先去宫里吧,代我向尊耶问安!”
高七他们出了王府,问来接应的宫卫,“什么事这么急?”
“太后帐下的耨斤病倒了。”高七点点头,同他们上了宫车。
张浦问道,“耨斤是谁?”
“她?”高七连连摇头,“她是尊耶帐下的宫女。”
“太后真是宅心仁厚啊。”心想太后身边的一个宫女都要让自己的儿子亲自诊治。
“其实吧,她又不是一般的宫女。”高七嘀咕着。
“哦?”张浦这下好奇了。
“耨斤出生不平凡,她是应天大明地皇后之弟阿古只的五世孙女,几年前嫁给了圣主!”
应天大明地皇后就是太祖耶律阿保机的皇后述律平。
“那她是皇妃,为什么成了宫女?”
高七压低了声音,“因为她长得非常丑,肤色黝黑,目露凶光,让人不敢接近,圣主当然怜惜不起来,就把她打发到尊耶宫中当丫鬟使用的,也没给她皇妃的名号。”
这时随宫车的侍卫提醒道,“王爷,我们到了!”
高七把医药箱递给张浦和杨守素,张浦不明其意,高七笑道,“你俩今天就做我的助手吧!”
张浦这才想起,太后只让高七进去,他们以何原由去面见太后呢,便微微一笑,接过药箱。
这时,几名穿着锦裙戴着黄金吊坠的宫女一路引领他们穿过重重华丽的帐帷,进了熠熠生辉的寝宫。
张浦一眼便看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她穿着黄锦袍,腰上束着白锦带,头顶着珠花,戴着玉坠。身旁的侍女皆盘髻缠发,穿着短袄和百褶裙。
一看她宠辱不惊的面色,想必她就是承天皇太后了,张浦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以这种方式见面,而且离得这么近,他更没想到,传说中叱诧风云的铁腕太后竟然面色绝伦。十几年前张浦北上求附的时候曾在朝堂上见过她,可毕竟没有像如今这么近这么清晰。
“尊耶!”
“你来了,快看看她怎么了!”
“是,尊耶!”
高七示意张浦打开药箱,这才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皮肤白皙,面容姣好,完全不似高七之前描述的黝黑难看。
旁边还站着一个胡须花白的男子,正做啼哭状,不知为什么,张浦总觉得这有点逢场作戏的意味。
“她没事的,只是晕了过去,待我用艾灸疏通经络,她就会醒过来。”
张浦取出艾条点燃,递给高七,高七还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大家却是屏住了呼吸。
不多时,果真见她微微睁开了眼,那是一双温柔如水却有淡淡忧伤的眼,绝对不是高七所讲的目露凶光。她美得如出水芙蓉,娇柔让人心生怜爱。张浦注意到大家的表情,都是目瞪口呆,就连高七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耨斤,你终于醒了!”那花白胡子的男人说道。
“父亲!”耨斤也哭着回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晕倒呢?”
她满脸泪花,“我早上在打扫寝宫的时候,在太后的床榻下发现一只金色的鸟儿,我捡起来,它好像还能动,正奇怪着,突然,太后回来了,我一惊,那金鸟就飞到我口中,然后,然后就不知道了。”
“然后你就晕了。”
太后抚摸着她的脸,“现在你倒脱胎换骨了!”
“对呀对呀,幸好你吞下的不是毒药,而是神药!”耨斤的父亲附和道。
太后面露笑意,“经历这番奇遇,日后你一定能生下奇子!”
张浦觉得这耨斤莫名地有些眼熟,但是这身辽人装扮又让他一时想不起来,他注意到刚才耨斤看到他的时候眼中也闪过一丝异样,只是一霎那,又恢复平静。
出了寝宫,一路上高七都沉默着,张浦觉着他不对劲,但是又不好相问。只好望着车外,今晚月色怡人,张浦望着月亮,突然想到了灵州,想到了德明,他也许也在望着同一轮明月吧。
“张浦!”
最终高七还是开口了,“你平时看我无忧无虑的,好似跟阴谋阳谋全无关系,可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他叹道,“真心要做个逍遥人好难。”
张浦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高七也不管,继续说道,“刚才那个萧耨斤不是真的萧耨斤!”
“什么?”张浦不敢相信,“可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们父女明明刚刚相拥而泣。”
他盯着张浦的眼睛,张浦可以看到他眼睛在月色下闪着光。
“我听说过中原的美容术易容术,可是任何神通广大的神药也不会让一个人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不仅脸,手脚,身形都彻头彻尾的变了,虽然我也研究过奇方异术,但是依目前来看,绝对没有如此神奇的金鸟或金丹!她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
“不管是同一个人还是非同一个人,木已成舟,”张浦知道高七心中不畅快,“这有什么不好,说不定,从此等待她的便不再是圣主的冷漠了。”
“是啊!”
夜有些凉,高七望着星空,“人总是睁开了眼就蒙蔽了心。”
043 头鱼宴
《山海经•大荒西经》曰:“有北狄之国。黄帝之孙曰始均,始均生北狄。有芒山,有桂山、有摇山、其上有人,号曰太子长琴。颛顼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长琴,是处摇山,始作乐风!”
鲜卑族就是北方众多游乐民族的一支,而契丹族又是鲜卑族中的一支。
以往的契丹,妇能腰弓,童能走马,游牧渔猎更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自从契丹建国结城而居后,慢慢的,契丹贵族不再像以前一样,冬春之季凿冰捕鱼,江河化冻之时扑鹅捕雁,但是那挥之不去的记忆仍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虽然他们不想回到祖先们那居无定所的时光,可却回味那渔猎时最淳朴而简单的快乐。
他们总在那个季节,莫名地想去冰河捕鱼,到海子里捕鹅,只是,那不再是为了温饱,而是为了娱乐怡情。
契丹建国后,历代辽主都会定期去游牧渔猎,出行时往往朝臣同行,从人数百,渐渐的,就形成了春捺钵、夏捺钵、秋捺钵和冬捺钵等固定的节日。
在这些捺钵节日中,最为盛大的要数头鱼宴和头鹅宴咯。
这不,张浦他们刚好赶上了头鱼宴。
一路往北,辽主坐在以白金做伞顶的九龙辂里,承天皇太后则坐的是龙首鸱尾,四周镶满黄金的宫车。张浦、耶律高七还有一众朝臣也坐着精致的诸子车、驼车跟在后面。
张浦时而掀帘往前探望,高七知道他是想见辽主,“张浦,圣主都请你一起去吃头鱼宴了,除了契丹统领下的各部族长,就是大宋使臣也没有过这等待遇啊。”
高七今天穿着一身灰蓝色的长袍,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的短柑袄,面色生光。
张浦缩回脑袋,想到来契丹已经有大半个月了,这些日子,边与耶律高七斗诗文、斗棋艺,边等着圣主传见,可是往往事与愿违。
“新主所托未成,怎有心思吃头鱼!”
之前辽主一直没有接见张浦他们,这下北上举行头鱼宴,倒是没忘他们这两个弥雅使者,邀他们一同前往,杨守素气愤圣主有空北上游玩,却没时间接见他们,不愿一同前往,坚持留在了上京。
“哈哈,你想多了,头鱼可不是你我想吃就吃得上的!”
见张浦没有回应,高七表情认真起来,“你们汉人不是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说吗,顺其自然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张浦点点头,又掀帘瞭望,只见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骑着枣红马跟在皇太后的宫车旁,他英姿飒爽,让人过目不忘。
“那位威猛的将军是?”
高七脑袋凑了过来,晃了一眼就缩了回来,长眼一挑,淡淡的说,“那是齐王耶律隆运,我们的大丞相。”
“耶律隆运?”
高七笑道,“他的汉名你一定听说过,韩德让!”
“是他!”
张浦几乎是惊呼出来,韩德让的威名他自然听过,听说当年就是他亲自带兵击退了曹彬和米信带领的北伐宋军!他的祖父韩知古是汉人,他们韩氏如今能在大辽闯出一片天地,实属不易。
见张浦看直了眼,高七接着说,“父皇驾崩后,南院枢密使韩德让和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胗共同辅佐辽主,耶律斜轸仙逝后,就由他兼北院枢密使。”
这些张浦都知道,他还知道,韩德让深得承天皇太后宠幸,可谓是集荣宠于一身。他与太后相好,在大辽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据说若不是因为进了宫,太后原本是要许配给他的。如今辽主也把他当做自己的父亲一样看待,还赐其铁券几杖,特别允许他入朝不拜、上殿不趋。
骆驼拉着豪华的宫车在寒冷的荒原上前行,随从们戴着风罩和顾姑冠跟随在左右,这时,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骑马跟了过来。
“三叔!”
高七往车外一望,看着来人惊道,“燕哥!你怎么不坐车,外面多冷!”
那少女长鼻桃唇,粉色的风衣里穿着鹅黄的锦服,乌黑的头发上编着红玉辫子,一路叮铃作响。方才听高七唤她燕哥,张浦猜想她便是当今圣主的长女随国公主耶律燕哥了。
只见她双眉一挑,嘟嘴道,“坐车里多闷啊,驾!”说着驱马疾驰而去。
高七笑着摇摇头,只见前面的宫车慢了下来,看来是鸭子河泺到了。
鸭子河泺是一出草甸子,四周是高山,周围密布着沼泽和盐池,还有大大小小的海子。
可令张浦惊讶的是,他们不在高地扎帐,却在冰湖上扎帐,由于随从众多,不多时宫帐就搭建好了,只见大帐的柱子都被锦缎包裹着,里面还铺着厚厚的兽皮做的地毯。
紧接着,随从们又把河面的积雪清理干净,只留下一层薄冰,然后在河面排成一个圆弧形。
这时,只听御帐前的侍卫高声道,“圣主有令,开始捕鱼!”
一声令下,手持冰镩的士兵们在得令后一阵热火朝天的忙活起来,他们把薄冰打碎,拿冰耙的士兵则探入冰水里一阵搅动,水被剧烈地搅动,水里的鱼儿们无法呼吸,便往御帐前的冰窟里钻,就连隔着冰层都能看到大批的游鱼。
御帐前的侍卫们忙凿开薄冰,圣主则用木制的缕钩往下钩鱼。不过,他要钩的是一种叫牛鱼的大鱼,而他勾起的第一条牛鱼,就是这头鱼宴的头鱼。
其实,往往和牛鱼一起上钩的还有小虾和红肚皮的蛤蟆。
这鸭子河泺离上京城近千里,之所以辽主每次身体力行,是因为它不仅是一顿宴会,更是一次会议,适时会邀请各部首领过来参加,参加这样的宴会,各部首领大多是忐忑不安,因为当年太祖阿保机正是利用盐池之变,大摆鸿门宴趁机除掉各部反叛首领,统一了契丹。
这时,御帐升起,张浦和高七也挤在人群中看热闹,只见圣主坐在虎凳上,威风凛凛,不怒自威。
最让人移不开眼的还是承天皇太后,她雍容华贵,虽然年过半百,但是风韵犹存,挑眉杏眼,目光射人,胸前挂着硕大的羊脂玉,更是显得肌肤流光熠熠。
洮儿河畔的室韦等族向辽主献上了上好的貂皮上百,他们自己却穿着他们特有的鱼皮制衣。
还有戴着尖顶羊皮帽,擅长摔跤赛马的阻卜诸部族,阻卜是大辽对草原上各部族的统称,其中包括呼伦湖和贝尔湖畔的塔坦,色楞格河畔的蔑儿乞和札汗亦儿等诸部。
阻卜诸部常遣使向大辽朝贡,马匹和骆驼一出手就是上千匹,貂皮和青鼠皮也是数万张。虽然他们出手阔绰,可他们又不安分,时而反叛时而臣服,还非常彪悍,是最难驯服的部族,为此,辽主去年还专门在阴山北麓筑了可敦城,调遣一批汉人及女真部族过去开垦荒地,为的就是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祖卜也是一个神秘的民族,每当他们的首领死去,他们会选个地方埋下,覆上土,然后骑着马在那片地上绕着圈圈一次次地踩踏,直到无异于其他地方。待到来年春草初发,牛羊马儿在草原上悠然的吃着草,谁会想到,它们踩在了谁的坟墓之上?
也许他们才真正懂得生命的意义,来无影去无踪。
辽主赐给他们的首领每人一串春水玉和秋山玉。
那春水玉是镂空雕刻的海东青捕鹅的纹样,海东青体态轻盈小巧,却矫健猛历,天鹅则到处逃窜。秋山玉则是以虎鹿鹰鹤,正面是猛虎凝视着林中奔跑的麋鹿,反面则是苍松下的鹰鹫与振翅欲飞的双鹤。
夜幕降临,酒香鱼香在夜风中让人沉迷。
一阵欢庆以后,心意阑珊,张浦自觉无趣,便早早离开了宴会回到毡房。
“张浦,你让我好找啊,怎么躲在这里?”
耶律高七找了过来,见他低垂着头,随即明白了过来,“看来辽主还是没有见你的意思!”
“张浦!”
听到有人直呼其名,张浦和高七连忙出帐,只见是一个瘦削的高个子和一个矮圆的胖子。两人穿着大红色的圆领袍子,系着雕工上乘的绶带,身侧配着银鞘弯刀,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的斡鲁朵。
他们手里端着一盘烧鱼,金黄欲滴,还腾着热气,“这是太后赏你的!”
张浦接过烧鱼又谢过两位,“多谢二位,多谢太后懿德洪恩!”
可他们两个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挑衅地看着张浦,“怎么,这烧鱼不合你口味?”
张浦连连摇头,“我只是受宠若惊,还从没见过如此香脆的烧鱼!”
“那为什么不吃?”
那高个子髋骨突出,瘦削的脸,微带着地包天的下巴,肤色暗黄、喉结分明,他语气有些生硬,咄咄逼人。
张浦一愣,这难道让他即刻站着吃?
“走,我们到里面!”
高七推着张浦往里,他俩也不好阻拦,更不好冲进帐里,这才悻悻离开了,等他们走得远远的,高七才道,“这两人是母后的心腹,人称‘长天落日’。”
长天落日,对比他俩的身形,还真是形象。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们!”张浦若有所思。
“放心吧,他们这段时间肯定不在你方圆一里之外!”
说完又指着桌上的东西,“你真吃不下?”
张浦摇摇头。
高七招呼他的随身小厮过来,“去找幺廿过来!”
“是!”
不多时,那小厮就返回了,还带来了一个圆脸短脖子髡发的汉子过来,他额前留着一排短发,两耳上面各留两拙头发。
“王爷!你找我?”
这人脸上胖嘟嘟的,耳朵、侧脸颊和脖子像被横生生地粘了一块大肉,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可一看到桌上的吃食双眼顿时晶亮了起来。
高七身子往后一仰,指着桌上的烤鱼吩咐道,“快,把这东西吃得一点不剩!”
“额!好嘞!谢王爷!”
那幺廿哈喇子早就流了三丈远,看他狼吞虎咽排山倒海,秋风扫落叶般的气势,高七十分得意。
“张浦兄你的肚子满腹诗书,幺廿这肚子可是货真价实的油水;你要是无书不读,他便是无东西不吃。就上次他得了风寒,我给开了风药丸,结果呢!这小子,把我的几十颗风药丸夹着胡饼吃了个干净,吃完后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幸亏我及时发现。”
幺廿满嘴鱼肉,囫囵道,“我没什么爱好,就爱吃!王爷你爱读书,要是书也好吃,我幺廿也将就吃了!”
哈哈哈。
“张浦!”
这时,帐外又传来那熟悉的声音,张浦脸色微变,高七倒是一脸漫不经心,他让幺廿抹抹嘴站到一旁,轻轻说了声,“你们进来吧!”
果然,又是长天落日那两人,高个子见那盘子已光,满意的点点头。
“跟我走吧!圣主和太后要见你!”
高七微笑着点点头,张浦看着高七,眼神微微颤动,这才随他们离去。
果然,圣主和太后在华帐中接见了张浦,他们不仅同意弥雅亲附,萧太后还回派使臣丁振前去灵州吊唁,并正式授予德明为“夏国王”,追封拓跋继迁为吉尚书令。
这下张浦总算不辱使命。
044 南城郊
凉州一战后,除却伤亡与投降的士兵,其余大多逃窜河西,司铎督虽是六谷部首领,如今手下却无多少兵力了。
弥雅的守军仍在凉州城内搜寻六谷部残余,扬飞谷又被毁,他们只好躲在凉州城外南郊的山洞里。
从河西最大的吐蕃部族,一下子成了无处安生的残部,司铎督不甘心,他要重整六谷部,他要找弥雅报仇,他还要夺回凉州!
司铎督知道,自从吐蕃王朝瓦解后,六谷部之所以在乱世中得以保存,还在于他们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悲哀与不安,所以从先祖温末开始,每当中原易主之时,他们也随之依附于后梁、后周、大宋。
如今哥哥死了,他也不得不继续依附大宋。于是,他一边继续在河西集结旧部,一边遣外甥何昔与前凉州教练使贾人义向大宋进献名马,还把之前与弥雅战斗所获人马一齐献贡,请求大宋加封。
可令他失望的是,大宋皇帝给了些赏赐,却唯独吝啬名位。那大宋皇帝怎么就不明白,他司铎督要的不是赏赐!不是赏赐!而是名位,一个可以让河西吐蕃、回鹘还有弥雅震慑臣服的名位!
他哪里知道,就像潘罗支副将所说,大宋今年还真是流年不利。不仅正月京师连发三次大地震;二月份益州、黎州和雅州诸州又发生了地震;四月,邢州、瀛洲等地又发生地震和洪水。
天灾不断,是个噩兆,地震是大地不稳的象征,也代表了大地上人心的不稳,往往在人们意识当中地震预示着朝代变迁,更何况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许多大宋百姓都觉得这是老天在预示快要改朝换代了。
这半年来大宋忙着赈灾运粮,减免赋税、修复城墙、安抚民心,早就焦头烂额,哪里还管得了凉州的存亡。
在一连串的失望中,唯一令司铎督欣慰的是,大宋搪塞了拓跋德明的归附之请,据说是提了一大堆弥雅无法应承的条件。看来大宋这下是真准备收拾弥雅了,于是过了两月,司铎督又派六谷十八首领兰逋赤去朝宋,名义上向宋祈求送虎皮翻披,其实还是想要一个官爵。
他这番锲而不舍,大宋皇帝终于还是给了他盐州防御使与灵州西面沿边都大巡检使之职。
有了爵位,他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召集旧部,拉拢河西诸部,可是进展甚缓。
转眼过了端午,白昼渐长。
司铎督神情落寞地靠着岩壁,手里旋转着酒杯,一只苍狼百无聊赖地趴在洞口,一人一狼,好似全无瓜葛,也全无冲突。
此时山洞中间烧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沸水,柴火里烧着石头。
忽然,苍狼立直了身子,望向洞里。
只听洞内传来了一阵摇铃声,只见一降神师头裹着红布跳着皮鼓,他浑身剧烈颤抖着,颈间的串珠叮当作响,嘴里默念着咒语,整个环境被他渲染得颇为诡秘。
据说降神师要暂时掏空自己的意念,使自身的意念游离,这样神或灵魂就可以附在他的体内来传递灵界的讯息,可是由于意念离开身体,这时身体是空的,也很容易被邪魔附体,所以要万分小心谨慎。
司铎督虽然接管了六谷部,但是势力已大不如前,他想要请回潘罗支的魂魄,告诉自己前路如何?
“大王!”
这时,一人急匆匆入洞,司铎督拦住了他,“嘘!”
司铎督拉着他一路穿过降神师所在的洞厅,到了最里面的小洞间。
“那边怎样?”
“灵州城那边张灯结彩、鞭炮齐鸣,都在庆祝……”
他突然不说了,司铎督面色不悦起来,心想老天待拓跋德明不薄,这个时候还有可庆之事,便追问道,“庆祝什么?”
“说是大辽封了拓跋德明为夏国王,大宋也承认了拓跋德明西平王之位,封他为定难军节度使!”
“什么?!”
司铎督拳头握紧,额上青筋暴起,他一脚往石凳上踢去,石凳滚落在地,石桌上面的杯盏也当当作响,他一阵心烦,又拂袖把石桌一掀,如此大的动静,吓得降神师也停止了作法,管子芹连忙挥手让他们下去。
“哼,当初他弥雅人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蝇蚊小部!是先主们的手下败将、鞍前马后的奴隶!”
回想当年,吐蕃帝国大肆向东扩张,地斤泽一带的弥雅部落随时有被吞并的危险,要不是大唐适时伸出援手,安排他们东迁至松州和夏州一带,躲过一劫,弥雅早已是他们吐蕃的奴隶了。
可如今,他祖先眼中的那个蝇蚊小部竟然杀了他大哥潘罗支毁了他故地扬飞谷,把他逼得走投无路。
司铎督气愤不已,可最令他气愤的是,大宋竟然答应了拓跋德明的归附之请。大宋这是什么意思?他司铎督派使请封的时候说得明明白白,他们吐蕃六谷部要与大宋共同抗击弥雅,防止拓跋德明坐大!
可他们竟然……
“大王,那拓跋德明也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秋天的蚂蚱嘚瑟不了多久,上次要不是我们内讧,他能夺下凉州?等我们集结好河西各部,定然将凉州一举拿下!”
管子芹说完看着司铎督,只见他一言不发,手中还抓着一杯盏的碎片,这时,又见旁边那报信人嘴巴嗫嚅着,悄悄瞟了管子芹一眼。
管子芹一阵火气上扬,“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那人喉结咕哝着吞咽了一口口水,两眼向上抛,双唇哆嗦着,“不、不是!”
“那是什么?你想说什么,快说!”
“我、我听灵州城的百姓说,拓跋德明的王妃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言下之意便是拓跋德明如今已为人父,可不是毛头小子了。
司铎镀双手一紧,手中的杯盏碎片已扎入血肉,滴出殷红的鲜血。
管子芹连忙扯了一块布给他包扎,那报信人却低着头全然不觉,继续道,“说是拓跋德明的王妃到贺兰山敬佛,晚上做梦梦见一条白龙绕体,第二天就生了那小子,弥雅人都说他啼声英异,两目奕奕有青光,实乃至尊之相。”
“哼!‘白龙绕体’,什么年头的把戏了,拓跋德明竟然还好意思玩。”
司铎督甩开管子芹的手,把那包到一半的缠布扯掉,鼻嗤道,“‘两目奕奕有青光’,当年拓跋继迁不是‘生来有齿,臂能扼虎’吗?还不是被我哥哥手下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卒给取了性命!”
拓跋德明杀了他六谷部几千个弟兄,老天眼瞎!还赐他儿子!而他呢?什么都没有,没了大哥,没了六谷部,没了西凉府……
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他还有,还有报仇的决心。
许久许久,司铎督又像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那孩子出生多久了?”
“没几天,听说就端午那天生的,而且刚好生在午时。”
“五月初五午时?”
“是五月初五午时!这个我记得特别清楚!”
管子芹见司铎督有些异常,“大王,有什么不对劲吗?”
“哈哈哈哈哈!”
司铎督突然放声大笑,“汉人有句古话,叫‘五月不举子,不举五月子’。”
管子芹不解,“大王,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五月出生的婴孩克父克母克宗族。五月初五虽然为正阳日,可五月为恶月,而五日又为恶日,午时又为恶时,午月午日午时出生的孩子便是恶中之恶!!”
管子芹一听,大喜,“大王,那这下弥雅人没有好果子吃了!”
司铎督点点头,其实他虽然这么说,却不是完全确信,还不如说是一种期待而已。
五月初五又称重午,为午月午日,午时是阴阳相交时,阴气开始滋生,如果不是一般人,生在午月午日午时,会有大难。当年吴王夫差就是在五月初五把伍子胥的尸首用鸱夷革裹着抛弃于钱塘江中,战国时的孟尝君就因为是五月初五出生差点被自己的父亲遗弃,当今叱诧风云的大辽太后萧绰也是五月初五出生。
其实,‘五’本身并无善恶,虽有‘声不过五、色不过五、味不过五’之说,但人有五脏,食五谷杂粮,天有五音,地有五行,女娲补天时炼的是五色石,人们祭天时朝拜的是五岳山神,就连道家祖师张道陵所持的雌雄神剑都是五寸五分。
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虽称五毒物,但是寓意吉祥;斩缞、纃缞、大功、小功、缌麻等五服虽为服丧用,却可表孝心。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司铎督又问道。
“叫拓跋元昊,灵州百姓都叫他小昊王!”
司铎督嘴角拂过一丝轻蔑的笑意,“大哉乾元,钦若昊天,拓跋德明,你野心不小啊!”
这时,又一人急匆匆进得洞来,他圆溜溜的大眼,嘴上留着一撇翻飞的八字胡。
“大王!”
“何昔,怎样?”
“我们六谷部的兄弟,伤亡惨重,统计下来所剩兵力总共不到两千。”
“其他诸部呢?”
“其它,有一部分降了弥雅,一部分向河湟逃散!”
司铎督深目如潭漾起波澜,拽紧拳头,砰地砸在山壁上,指缝间瞬间流出了鲜血,夹杂着方才被碎片割破的伤口,让人不禁为他倒吸一口凉气,可他却像完全感觉不到疼。
“大王,如今我们只有一千多人,得请求外援,否则很难夺回凉州!”
司铎督颓然道,“外援?还能靠谁?大宋是不会插手的!”
“大王何出此言?”
他漠然道,“我敢肯定,宋辽在三个月之内一定有一场大战。”
何昔点点头,又道,“大王,我们可以试着联络甘州回鹘!”
“甘州回鹘?”
“是啊,大王,甘州回鹘素来与弥雅交恶,听说当初拓跋德明围攻凉州的时候回鹘王禄胜还趁机袭击了夏州,只是听说他最近突发恶疾死了,他儿子药罗葛继承了汗位。”
甘州回鹘?
司铎督陷入了深思,当初大哥让他去甘州联盟,他不放在心上,如今……
甘州回鹘与弥雅的冤仇确实来源已久,听说禄胜的父亲夜落仡早在数年前就曾向大宋上书:“本国东至黄河,西至雪山,有小郡数百,甲马甚精习,愿朝廷命使统领,使得缚继迁以献。”
而宋庭也像对待六谷部一样,一边答应着,一边又僵着没有采取什么具体措施。
也许敌人的敌人真可能是盟友?
045 甘州会
凉州这边天翻地覆,西蕃各部如鸟兽散,大宋那边也无任何风吹草动,司铎督不能坐以待毙,他得尽快找人联盟,尽管打心里他不愿与药罗葛为伍,但是眼下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无法,他只好硬着头皮西走甘州以求结盟共同对付弥雅。
过了乌鞘岭,就是河西走廊了。
也不知周穆王八骏游西域登上昆仑的故事是不是传说,后人只知道当年张骞出使西域诸国,历尽九死一生才打通了这条河西走廊。可后来又一度遭战乱阻截,直到汉光武帝定都洛阳后派班超再次出使西域,河西走廊才由此变成了西域商人的天堂。
这些往返河西走廊的商人,他们或用骆驼或用马匹,拉着重重的货物穿梭在这条长廊,都希望这漫长而艰辛的旅途能换回称心如意的商品,用自己前半生的奔波来换取家人下半生的安宁平和。
当然,也有一些人,永远留在了这条‘朝圣’的路上。
越往西,就是茫茫的戈壁和雄浑的大漠,天地之间一片昏黄,白色和黄色的风沙漫天飞舞,刮在脸上比刀子还难受。
不久后,一片河谷出现在眼前,就好像荒芜尽头出现了繁华,孤独尽后布满了鲜花,他们几乎欢呼雀跃起来,因为这便是那大漠戈壁上的绿洲----甘州!
进了甘州地界,一路沃野田畴,盛夏的丰盛好似特别眷顾这片土地,绿油油的稻田袭来阵阵花香。
牧民们也没落下一天,他们赶着牛羊回圈,他们烧着牛粪和羊粪,然后把烟雾四下散开,对着远处的祁连雪山叨念着什么。
“你看,你看!”何昔激动地拍着管子芹。
“念经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你看啊!”
“看什么呀!”
管子芹不耐烦地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女子正在原野上跳舞,他只看了一眼,眼睛就再也移不开了。
她光着脚,一袭宝蓝色的纱衣轻盈缥缈,像原野里的仙女。那俏皮的眼神,灵动的舞姿,仿佛荒漠里的精灵。
她忘我地沉浸在这方天地,仿佛田野里的稻花在跟她呼应,不远处的松林也跟她同频。仿佛这舞蹈,已经融入她的血液,她的骨髓里;仿佛舞蹈带给她的是燃烧的火焰,是生命的活力,可以温暖祁连山巅的白雪,也可以走进陌生人的心灵。
他们看得呆了,那女子又转了几圈,不经意间才发现这几个目光灼灼的陌生男子,只见他们坐在马上,身后还跟着一群壮汉。她目光微微一闪,脚下的舞步也停了下来。
他们被她的美目深深地吸引着,拉扯着,仿佛在欣赏那金秋湖面的微波,那祁连山下的清泉。等他们从如梦如幻的场景中回过神来,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他们都不发一言,默默地继续前往甘州城,他们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幕,觉得一定是幻觉,那女子不是仙女就是女鬼。
“咦,有一只鞋!”
一人突然高声叫道,话音落时他已经翻身下了马。
“一定是刚才那个女人的!”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难道你还想去找她,还给她?”
“我倒想,可是到哪里去找?”
“你问我我问谁?”
“那这鞋子.....”
“扔了吧,鞋、鞋,邪门儿的邪!”
“你们嘀咕什么呢,快走!”
“来了来了!”
等他们面前出现高高的城墙之时,他们知道,是到甘州城了。
甘州城的宫殿,函蓝四壁,像是宝石攒成的。
回鹘可汗药罗葛就住在那椭圆的角楼里,那是一个两层的八角楼。此时药罗葛正全身耷拉舒服地躺在羊绒靠椅上,他穿着皂色圆领的龙纹锦袍,腰间系着蹀躞带,也就三十来岁的年纪。
“可汗!”
报信人舌如炒豌豆,“凉州六谷部首领司铎督派人送来信函,带了一批人马物件,在殿外候着呢!”
药罗葛缓缓接过侍卫手中的信,半睁半闭地看着,突然眼睛睁得老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恨恨地把信扔到地上。
“这个司铎督,竟然要求我把妹妹玉络许配给他!他是个什么小喽啰?”
“可汗,他就是前六谷部首领潘罗支的弟弟,潘罗支死后,他做了六谷部首领,却被拓跋德明逼得走投无路,这下寻求结盟来了!”
“拓跋德明着实可恨!”
药罗葛咬牙道,那凉州城离他甘州城不过五百里,可离拓跋德明的灵州城却有近千里,他怎甘心眼皮底下的肥肉让别人吃了去。
这时,他身旁一人突然道,“可汗,这司铎督如今不过是个失势贼寇,名不正言不顺,竟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攀亲攀到我们头上了。”
他戴着尖顶高冠,穿着大褶衣,腰间束着帛带,想必也是贵族子弟。
药罗葛沉默了半晌,又挥了挥手,“先见见信使再说!”
潘罗支作为六谷部的首领,药罗葛倒也听说过,只不过一直未放在心上,也谈不上对他多加留意,更谈不上有丝毫交情。他杀了拓跋继迁,药罗葛倒是对他有过三分佩服,之前自己还趁他兵逼贺兰山的时候,派兵到夏州抢了不少东西。可是不曾想,潘罗支却又这么快死在拓跋德明的手里。
不过,这六谷部就算再怎么不争气,也算是弥雅人的死对头,而他与弥雅也势不两立。
堂内的侍卫听到可汗的号令后连忙大喝一声,“宣六谷部信使入内!”
那声音就像是滚落的铜珠,又像巨浪,穿透大殿,传到殿外。
六谷部的信使个子不高,他穿氆氇彩虹条纹上衣,踏着阔步,刚到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请脱去毡帽!”
在甘州回鹘,见可汗,要去帽被发而入以为礼。
信使无奈,入乡随俗了吧,乖乖脱去毡帽,递给他们,却见那人转身把帽子交给了旁边一个着青衣梳高髻的妇人。那妇人桃脸高鼻,可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双眼睛,那如蝶翼的睫毛加上如黑葡萄般的瞳仁,真是太美了。
信使进了大殿,开门见山道,“尊敬的可汗,凉州和甘州都被祁连山牵到了一起,我们司铎督大王久慕公主芳容,特派我管子芹带重礼前来,望能缔结秦晋之盟!”
药罗葛一言不发,只是微眯着眼看着他。
“可汗,我们大王还特意准备了薄礼,聊表心意!”
那药罗葛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点头,他身边那人倒开口了,“宣吧!”
不多时,只见一行人抬了好多礼箱进得殿来。
信使兴高采烈地让人一箱箱开启,药罗葛对信使没在意,眼神倒是定定落在了那些礼箱上,第一箱打开了,信使满脸自豪地介绍道,“可汗,这是我们吐蕃的青稞酒,绵密甘甜,醇香爽口!”
第二箱开了,信使仍旧满面春光,“可汗,这是我们吐蕃的酥油,还有奶醍醐!可香得很啦!”
就这样一箱箱开了下去,直到最后一箱,药罗葛的眼神从光亮到灰暗,从希望变成了失望。
“可汗,这是我们吐蕃的药膏,集合一百零八味药材熬制而成,可治百病!”
管子芹解说完毕,见药罗葛一脸不屑一顾的神情,他也不傻,知道他不满意,连忙打圆场,“可汗,我们大王还献上了牦牛百头,凉州马五十匹,如今正在城外候着呢!”
都说‘凉州大马天下绕,买马必买凉州马’,凉州马可是兵家必夺的奇品,可是,这区区五十匹......
“我们司铎督大王…”
可他还未来得及做大篇幅的慷慨陈词,药罗葛就劈头盖脸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们回鹘的公主只嫁回鹘人,不跟外藩联姻,还望告知你们大王。”
推托之词,也就不管是不是真有其事了。
“可汗,河湟一带东接陇右直达关中,南通巴蜀,北濒河西走廊可达西域,西面是茫茫草原,幅员辽阔物产丰饶,我们大王…”
“河湟吐蕃我只听说过邈川城的温逋奇,你们六谷部的潘罗支我倒是听过,不过听说他被拓跋德明用计杀了,凉州城也丢了,你们拿什么与我结盟?”
“结盟是为了共同目的而立誓缔约,拓跋德明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你不要多费唇舌了。”
药罗葛实在没有闲情听他在这里夸夸其谈,吐蕃王朝已经结束多年了,如今只不过是盛筵后的残羹冷炙,又怎敢来高攀我们甘州回鹘?而且如今河湟各方势力分散,如一盘散沙,他们竟然敢吹嘘自己统治了整个河湟,真是恬不知耻。最重要的是,向我堂堂的回鹘公主请婚,彩礼竟然如此不堪入目,实在是乡巴佬不懂排场为何物。
看那信使一脸不甘的样子,药罗葛道,“你们若想加入我甘州回鹘共同与弥雅为敌,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管子芹捏了一把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却听殿外有人喊道,“可汗!”
“讲!”药罗葛没好气。
“可汗,拉姆他们回来啦!随行回来的还有大宋使节,此刻就在宫外!”
咚!只见药罗葛突然从座上腾地起身,喜笑颜开,“哎呀!快请!快请!”
甘州回鹘就守着甘州和肃州两座城,四周有吐蕃、弥雅、契丹、还有高昌回鹘。药罗葛也还算聪明,知道自己是鹰狼争夺之食,所以继续臣服于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宋,有了大宋这个大哥罩着,他在河西也多了几分底气。
不仅如此,他每年都会定期派送使节向宋庭纳贡,与其说是纳贡,不如说是纳赠。只要他们在大宋皇宫大殿重重磕几个响头,表示卑微的臣服之意,大宋皇帝一高兴,往往赏赐的比他们供奉的多得多。这不,皇帝又赏赐了一大堆,还派杨知进大人护送回鹘供奉使节回甘州。
杨知进这一路来可谓吃尽了苦头,又是拉肚子又是长风疹,可到了甘州大殿仍不失大国使节风采。
他从身后旌节官的礼盘上拿过圣旨,从容大方朗声读道,“大宋皇帝,特赐甘州回鹘忠顺保德可汗药罗葛,黄金三百两,白银三千两,绸缎千匹,官窑......”
管子芹一听,只觉得他们的那些牛羊青稞,相比大宋所赠之物,真是寒酸得要命。
药罗葛接过圣旨,学着汉礼拱手问好,“哎呀,杨大人一到,我们甘州城都亮堂了,这一路鞍马劳顿,快请后殿稍作小憩,我这就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
药罗葛护送那大宋使节离开了大殿,把他们晾在一边。他们虽碰了一鼻子灰,也无可奈何。
这时,其中一个抬箱的伙计突然扔掉手中的抬杆,快步出了大殿,那身影竟有隐藏不住的威风。
另外几人见状像蜜蜂追逐花蜜一样跟了出去,一路无语,到了宫殿外,有人才忍不住开口了,“大王!药罗葛那老头太不识相了,你不要生气!”
“他怎么不识相了,你看他对大宋的使节,不是彬彬有礼的吗?”
司铎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他装作抬箱的伙计,就是想探知药罗葛的真实意图,没想到却被如此羞辱。
管子芹气得发抖,“药罗葛狗眼看人低,大宋富得流油,给他的不过是九牛一毛,而以我们现在的处境,几乎是倾囊而出.......”
其他几人给了他几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言,管子芹只好一脸悻悻地闭嘴。
何昔问道,“大王,我们这下怎么办?”
“回西凉!”司铎督漠漠地答道。
“回西凉?”
管子芹瞪大了眼睛,回西凉?结盟也没结成,这时候回去能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