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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维卿     帝国再起txt下载     帝国再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隐患(下)

    潮州,包括南澳岛,如今早已不再是福建明军的主要战略侧重方向了。在清军席卷两广、郑氏集团重归一统、中左所遭逢突袭的大背景下,闽南成为了主要的战略方向,而潮州就不得不退居次要,成为福建明军的税收、军粮、人力以及货源等方面的补充了。

    两个月前,明军攻陷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施琅被捕越狱潜逃反遭陈凯截杀以及磁灶大捷连番大剧上演,就已经注定了这永历五年的下半年是无法平静的。

    郑成功针对施琅越狱一事的处断,进一步的削弱了施家在郑氏集团中的影响力,同时施福逃亡,前不久也收到了消息,说是其人降虏,任命尚未下达,但是有消息指出,说是张学圣以诱使施福叛逃作为政绩,向清廷邀功,同时建议任命施福接替被陈凯阴死在了厦门的马得功出任福建右路总兵,却并非是空穴来风。

    “如果施琅降虏了,施福反倒是会继续在此养老。”

    收到这一消息的同时,郑成功便如是的把这话说给了洪旭,而后者对此也是深表赞同。两面下注,乃是家族利益所趋,郑成功在最无法接受他的那三个叔叔于厦门一战中的所作所为的时候,也并非是没有怀疑过郑鸿逵和他父亲是在两面下注。不过,到了今时今日,这般怀疑已经渐渐退散,反倒是当施福降虏的消息传来,却又才重新把心思给勾了起来。

    历史的现实正是如郑成功所言的那般,不过就现在而言,施福的能力比不过施琅,仅仅是更加圆滑而已,长期在南澳和厦门“颐养天年”,施福对于福建明军的内情了解,以及影响力都远远没办法和他的那个侄子相比。

    于郑成功而言,损失已经是尽可能的避免了,至于日后会不会真的有机会与施福在沙场上交锋,他反倒是更加期寄着这有机会能够清理门户的一天的到来。

    在这一天到来之前,郑成功还在尽可能的增强自身的实力。中权镇,原本是打算让施琅统领的,如今施琅身死,但军镇的名号和编制他不打算变更,在六月时任命了一个新近来投的郑氏旧将黄兴为中权镇总兵官。同时,一个叫做黄梧的平和县衙役杀了当地知县来投,郑成功赏了他二百两银子,任命其为中权镇左营副将。

    除了中权镇以及更早建立的北镇骑兵以外,郑成功任命戎旗镇前协副将陈俸管礼武营,戎旗镇后协副将蓝衍管智武营,右先锋镇副将陈泽管信武营,援剿左镇副将吴豪管仁武营,再加上早前已经被任命为义武镇总兵官的杨朝栋,仁义礼智信五营聚齐。

    军事实力上的加强是一方面,经济上,郑成功恢复了郑芝龙时代的郑氏令旗制度,并将原本每船三千金的定额修改前往东洋和西洋两种,如前往东洋,大船两千一百两白银、小船五百两白银作为新的牌饷制度,并且开始在各地设官员盘验,同时派遣汛守兵丁查验。如无饷牌或使用旧牌的,则海船、货物没收,船主、舵工羁押。

    厦门岛,作为闽粤沿海的海洋贸易中心,经过了短暂的动荡,如今已是恢复了海船熙熙攘攘的场面。

    这里面,有前来缴纳牌饷的海船,也有至此进行贸易的。厦门海贸的繁盛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张学圣的警觉和嫉恨,同时为了向清廷证明自身的能力,以求戴罪立功,张学圣花了大价钱招揽了海盗陈春至厦门海水域骚扰当地海贸。

    海洋贸易是郑氏集团的核心利益,这是不容置疑的。于是乎,郑成功立刻派出了援剿右镇总兵官黄山督前锋镇万礼、北镇陈六御以及中权镇黄兴所部出海追捕。陈春不敌而走,逃至小崎,为明军杀掠甚多。时同安清军来援,明军诱其至龙窟,伏兵四起,全歼援兵,重新确保了厦门海的海贸安全。

    接到报捷的文书时,郑成功还在节堂中处置公务。叶翼云的公文已经送到,其中关于分地屯田的事项当即便引起了他的深思。

    粮食压力,于郑成功而言,丝毫不比叶翼云他们这些潮州官员感受得轻,作为总揽全局的主帅,他的压力只会比其他人重,而且要重上太多。

    农业社会,一个壮劳力每天的粮食摄入是一斤到两斤,这是分农忙农闲的。忙时吃饭,闲时喝粥,已是极其勉强的了,否则没有足够力气,田里的重体力活就干不了。这样的时代,很多人过劳死,就是因为营养摄取的不足所致。

    粮食,说到底是种出来的。闽南、粤东的粮食亩产比不得江浙,但起码亩产量也在两石以上。奈何福建明军控制着的只有潮州一府,还缺了惠来和潮阳二县,漳州府这边则多是一些沿海岛屿,县就只有一个诏安。如此狭小的空间却要养兵数万,现在还背上了一个十一万广州百姓的大包袱。如此一算的话,陈凯杀郑芝莞,守住了中左所的仓储,那里面也不过是数十万斛,换算成石的话就更是只有这个数字的一半而已。

    潮州税赋已经是入不敷出了,收复潮州过程中从那些土寇仓库中获取的收入,那些存放在南澳岛上的粮食总有一天会用完,而海贸上他们也更加倾向于收购利润更大的商品,而非粮食。正因为如此,郑成功早前才会极力进攻永宁卫城和崇武千户所,为的无非还是那口中食罢了。

    早前陈凯就说过,这些百姓得不到妥善利用,就只会成为负担。现如今,经过了半年的发酵,问题开始明朗化,叶翼云转而倾向于分地屯田,而郑成功在接到请示的公文后,也不得不做出了必要的深思。

    “杨参军,国姓爷请您把最近一年的库存出入账册拿去。”

    “下官遵命。”

    户官杨英接到命令,便从存档的记录中找寻到了库存收支的账册,带着账册便来到了郑成功的公事房。

    细细的翻过记录,去年潮州以及诏安县的夏秋两税,中左所和金门的库存,大星所、永宁卫城、崇武千户所城以及磁灶地区的获取,这些无不记录在了账册的收入一栏。相对的,大军日常消耗的军粮、军饷本色,官吏的俸禄,勤王一路上的损耗,厦门之战的抚恤,尤其是那十一万百姓的日常所需,同样是沉甸甸的压在了支出的位置,份外的乍眼。

    支出大于收入,这是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因为再厚的家底儿也早晚有吃完的一天。他不是败家子儿,他甚至就没想过守成,于郑成功而言,他的人生,郑氏集团的未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驱除鞑虏,而这无疑不是需要更加巨额的收入才能支撑起来的。

    不得不说,分地屯田,是一项最为实际解决问题的方法。广州百姓的就业率、粮食的收支不平衡,这些都是可以直接逆转过来的。但问题在于陈凯早前似乎提过一句,说是万勿给广州百姓分地,当时太过忙碌与招募兵员的事情,他就没顾得过来问及,现在反倒是成了问题。

    “杨参军,依你之见,如今这粮食损耗的问题该如何解决?”

    “回国姓的话,下官以为,分地屯田,乃是治标治本的上策。其次,收复失地,控制更多的府县来提高粮食收入。再次嘛,则是以海贸补充……”

    郑氏集团的财计主要是郑泰负责的,郑泰另一方面还要负责海贸,其余的工作就要分担给其他的参军了。如杨英,负责的是军事行动过程中粮草的收集、使用。奈何这般的工作范畴,杨英也同样是倾向于分地屯田,这就不由得郑成功不进一步的深而思之了。

    “长此以往,实在不是个办法,看来只能分地屯田了。”

第十五章 楸枰三局(一)

    粤东、闽南的明军控制区,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化在不断的产生。这些变化,有的是源于陈凯的暂时离开,有的则是积郁已久的问题开始逐渐暴露出来。这些问题,都并非是什么小事情。只是此时此刻,于陈凯,却并非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出了鄱阳湖的湖口,便是长江。乘船水流而下,直至南京,这段长达九百里地的路程看似遥远,日夜航行,单凭长江水的流速,其实际上不过是以日来计算行程罢了,不复早前的旬、月。

    陈凯在江西一路匆匆忙忙,但实际上也耽搁了不少的时间,再加上闽北的行程,如今倒是近乎于一日千里,以至于他甚至萌生出了下船到沿岸府县转上一转的念头来。

    奈何,念头也仅仅是停留在念头上面,最终也没能成行。至于原因,倒也简单,此行到了这个地步,后面还有不短的路要走,而且接下来的行程中再也没有了今时今日的这般神速的可能,况且他还准备在年底之前赶回福建,就更是要抓紧一切时间了。

    船,迅速的抵近南京。既然是赶时间,陈凯强压着进去逛上一逛的打算,便让行船继续顺流而下。

    南京下游四百余里地就是苏州府,明时南直隶最为富庶的苏松常镇四府之一,而苏州,在明时更是天下第一的富庶之地,真正意义上的远东时尚之都,苏意苏样名闻天下,长久的引领着时尚潮流,其在明时的地位丝毫不让后世的魔都。

    陈凯一行至福山浦进入苏州府内陆,南下直抵常熟县。这里是陈凯此行的目的地,因为他要来此见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到了常熟,这里不似闽南、粤东,也不似广州、江西,已经感受不到太多战争的气氛了。弘光朝清军南下,大规模交锋最靠近此地的战线也远在杭州的钱塘江畔,而且那还是鲁监国朝初立时的陈年旧事。

    中小规模的抗清起义,此起彼伏,从未断绝,甚至就连现在,苏松常镇的乡间、湖泊也多有义军往来,但是由于规模和声势都不大,能够造成的影响力微乎其微。只是沿途两岸的人口并不似陈凯想象中的那般密集,尤其是芦苇从中偶尔会暴露出的累累白骨,却依旧在默默地诉说着清军南下时的疯狂屠戮。

    暂且下了船,邝露进城转了一圈,寻得一熟识,很快就确定了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到底在哪。

    出了常熟县城的小东门,直入白茆港三十里,那里有一处芙蓉山庄,主家原本姓顾,后来这处山庄转到了一与顾氏有亲的钱姓人家手中。

    山庄的一处,植有江浙极其罕见的红豆树的树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与一个三十出头的美貌少妇对坐于此。老者手里拿着本古旧的书册,正在细细品读,而那少妇则轻抚琴弦,只是那琴声,却似乎微有些杂乱,不似平日里的那般优美动听。

    “河东君,你的心,乱了。”

    听到此处,老者放下书册,谈谈的对那少妇道了一句,而后者面上亦如老者所见的那般,忧色微露,实在不是个抚琴的心境。

    “牧斋,我在想,马进宝到底……”

    话未过半,老者先是一惊,抬手止住了少妇的忧虑,随即四下看去,待确定了周遭无人,方才松了口大气。

    “此事,事关重大,还需谨慎,谨慎。”

    少妇口中的马进宝,是为今浙江金华总兵,管金衢严处四府绿营,在浙江绿营之中,仅次于提督田雄的大帅。老者与马进宝有旧,多次前往金华与其会面,凭着老者的身份,面自是见得,更是要被奉为上宾,奈何这一次次的暗示,似乎那厮总是在装傻充愣,从未有个实锤落下,着实让人心中免不得产生些急躁。

    “我见他是动心了,但始终不肯坦明立场,多半还是想继续骑墙的吧。”

    说到此处,老者不由得一叹。对于此人,他是下了大功夫的,原本以为逞三寸不烂,便可说服其起兵反正,在江浙地方造起新的声势来,可直到今时今日却依旧是未见实际的成效,若说他心中没有沮丧,却也并不尽然。

    就在这个功夫,这处别业的管家从远处匆匆走来,见了老者,说是外间有一儒生求见,看相貌气质,不似寻常人等。

    这时候还会有谁来见?

    疑问在老者和少妇的脑海中生成,前者接过了拜帖,一眼看去,仅仅是那字迹已足以让人赞叹不已。待细看了内容,老者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南海邝露?”

    老者的神色有些异样,少妇凑到近前,看过了拜帖,对于这个名字全无任何印象,随即抬起头看向老者。

    “请他进来吧。”

    挥退了管家,老者面上的异样更甚,仔细想了想,却依旧是没有想到什么门道来,便与那少妇说道:“南海是在广州,老夫依稀记得,此人是何吾驺的门人,在广东才名颇著,渐有大家气象。只是上次听人说及,尚且是在朝中任职,似乎是中书舍人。如今朝廷危如累卵,他却特特的跑来寻我,实是一桩怪事。”

    话虽如此,但来者即客,老者近年来“日夜结客,运筹部勒”,与江浙很多读书人都有着更加紧密的往来。此刻既然这个广东才子专程求见,他自也没有不见的道理。更何况,他也很想了解一下广东,尤其是朝廷那边的情况如何,也好为下一步的运筹做准备。

    换了衣裳,客人已经在大堂内等候。来者有三人,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读书人,一个较其要更为年轻的儒生,还有个和尚。这样的组合虽说是怪了些,但是放在眼下的时局,尤其是在于清廷那个“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狗屁恶法面前,倒也并非是什么新鲜事。

    邝露身份特殊,老者早早的挥退了下人,此刻大堂之内,唯有老者与这三个客人而已。老者读过邝露的文章,观其文而可知其气质如何,此刻一眼看去,便猜出了那个洒脱的中年读书人是为邝露,二者见礼,互道寒暄,倒也没有多说,随即邝露便向老者介绍起了同来的二人。

    那个和尚,据邝露介绍其法号名为道宗,是福建长林寺的住持法师,倒并非是什么士人。老者未曾听说过这么个人物,就连那个寺庙也是第一次耳闻,仅仅是道了一句久仰,客气一下便再不多说些什么,因为他很明确的注意到,此行三人,邝露年岁最长,但并非是为首之人,唯有那个年轻些的儒生才是真正说了算的。

    “这位?”

    老者说来,看向邝露,后者便要介绍。岂料那年轻儒生摇了摇头,自顾自的走上前来,向那老者拱手言道:“下官,威远侯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管军器局事,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陈凯,见过牧翁……”

    牧翁是对老者的敬称,因为其人的号是为牧斋。至于姓名和表字,倒也更加如雷贯耳,无论是后世,还是今朝,表字受之的江南文宗钱谦益的大名还是很有些影响力的。若是实在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话,却也不怕,其人的绰号——“水太凉”和“头皮痒”应该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了。

第十六章 楸枰三局(二)

    髡辫头皮痒,殉国水太凉。

    修书劝好友,礼部钱侍郎。

    钱谦益十五岁做《留侯论》,为时人惊叹,一生文采风流,乃是当时著名的学者、诗坛领袖,被誉为“江左三大家”之一。其人留下过无数传世的诗篇,但是最为人所熟知的却是两句乍看上去无甚华美词藻修饰的名言,一句是为“水太凉”,另一句则是为“头皮痒甚”。

    这两句话,前者是为清军逼近南京城,其人有意效仿屈原投水,结果小妾柳如是投水自尽,他却摸了摸湖水,道了句水太凉就回家去了;而后者,则是清军进入南京城后,宣布剃发易服,众意汹汹之际,其人只是道了一句“头皮痒甚”,就带头把头发剃了。等到钱谦益剃了发,还专门写信劝说好友剃发降清,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但是入了清廷,却只落个礼部侍郎的官职,须知道他在明廷时尚且是礼部尚书,经此事,这位开启了明末清初诗风新纪元的文坛领袖就彻底成为了一个笑话。

    这个笑话,在如今的文坛还是有着不小的影响力的,而且其人竟还是郑成功的老师。联想起郑成功是如何对待郑芝龙降清的,陈凯也不由得骂上一句“逆子劣徒”,随后为中国有此“逆子劣徒”而拊掌相赞。

    然而,陈凯此行来见钱谦益,并非是因为这位水太凉先生与郑成功是有师生之谊的,更不是他想打听清楚到底郑成功当年在南京时有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勾搭过柳如是私奔,更不会无聊到来看看钱谦益和邝露对诗到底哪个能更胜一筹。实在是因为,透过历史的迷雾,陈凯可以比旁人更有预见性的得知,这个被当时无数人唾骂和耻笑的老者,除了是个笑话以外,其隐藏身份其实际上是江浙抗清人士,尤其是那些潜伏者们的总后台,江浙抗清运动很多事情其背后的真正主谋正是这个当年带头剃发,甚至还要给朋友写信劝说的老不羞!

    “陈,陈凯?”

    早有准备,陈凯第一次见到这个矛盾的名人,还没觉得什么。但是他的名字一旦出口,钱谦益却当即就是脸色一变,呃呃然,半晌连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良久之后,陈凯三人以为钱谦益应该是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岂料这个老者竟对陈凯的身份表示出了质疑的态度。

    虽然南直隶与闽南远隔数千里之遥,但是这里是经济文化中心,钱谦益更有许多各式各样的途径能够知晓到一些寻常人无法企及的情报。对于陈凯,他是知道的,甚至比距离福建更近的揭重熙等人知道得还要详细。

    说来,陈凯的官职是地方官,他是郑成功不可或缺的谋主,出道不过四载,已然做下了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清廷的官场上,几乎一旦提到福建和广东的战局,就不可避免的想到此人,在他们口中的出场率一点儿也不比郑成功来得少,甚至更胜一筹。

    这般人物,按道理来说确实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就常理而言,如果郑成功有事要与钱谦益勾连,自也会派遣他人前来,绝不应该是如陈凯这般的人物。此时此刻,一旦想到这些,钱谦益就不由得开始怀疑邝露是不是已经降清了,而此番则是清廷内部对他近期的频繁活动产生了怀疑,所以设计了这么一个圈套来试探于他。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钱谦益如此,邝露自然明白,当即便是眉头一皱。奈何陈凯却没心没肺的笑了笑,随即示意邝露和道宗退后几步,他凑到了钱谦益的身旁,附耳道来,只是随着陈凯的娓娓道来,钱谦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待到他把话说完时,已经是颇有些怒不可遏了。

    奈何,陈凯名声在外,一个敢与武将近身肉搏的文官,估摸着也该是卢象升那般的人物。莫说是现在这把年纪了,就算是年轻时钱谦益自问也不是陈凯的对手。更何况,陈凯所说的那些,思来想去,却也只得幽幽的提了句他当年给郑成功起的号,落下一声叹息,便不再质疑陈凯的身份,而是将他们三人请到了内里的一处幽深僻静的小院。

    自大堂穿廊过径,一路走下去,待到小院,却是别有洞天,可见这山庄是长于此道之人精心布局而成的。

    钱谦益把他们请到此处,必是轻易不会为人打扰的隐秘所在。恰此时,此前陪在钱谦益身旁的那个少妇也早已在此等候,见了陈凯一行,敛身行礼,且不说姿容身段,举止落落大方,全无半分扭捏,就绝非是寻常妇人的作态。

    “这是内子。”

    “这位是大木的幕僚,定国公的女婿,前些时日为夫曾提及过的那位在广州拯救数十万百姓的陈凯陈参军。”

    “常听外子提及,说陈参军有春秋古风。今日一见,果是如此。”

    “不敢,倒是那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河东君之风采,在下当年南下投奔王师之时,就曾有耳闻,可谓是仰慕已久。今番得见,亦是得偿所愿矣。”

    这是柳如是的诗,陈凯信口道来,那少妇乃是本尊,自是眼前一亮,随即又是一礼,谢过了陈凯的夸赞。

    说来,柳如是如今不过三十出头,风姿绰约,举手投足之间,全无半点烟花女子的矫揉造作,有的更多的还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侠气节,不说什么才色兼备之类的话来,单单是这份气质,便足以让陈凯三人心弦一颤。

    一一见过了礼,柳如是没有继续在此攀谈下去,而是告了个罪便出了房门,在小院的石桌处轻抚琴弦。对此,陈凯等人自是明白,柳如是此举乃是在外把风,显然是早已清楚了他们所要谈及的必是那等于清廷而言大逆不道之事。

    “竟成此来,可是受了大木的委托?”

    “是,也不是。今番贸然来访,在下倒是想与牧翁商讨一下驱除鞑虏,恢复汉家天下的大事!”

    “……”

    相谈良久,钱谦益借着事关重大,便安排了陈凯三人在此暂且住下。对此,陈凯倒也不急,很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架势。而邝露和道宗二人,似乎也并不太担心钱谦益的选择,反倒是对陈凯如何向钱谦益证明其身份一事,更有些兴趣来。

    “哦,不过是国姓当年在南京时的一些旧事,只是这些事情,呵呵,会让这位钱谦益老先生不太爽利罢了。”

第十七章 楸枰三局(三)

    离开了这处小院,钱谦益和柳如是回到书房,后者出言问及,前者竟是一脸的忧色,难以纾解。

    “这陈竟成,怕是已经知道了为夫近几年在做的事情,只是尚未点破罢了。倒是那邝露和道宗和尚,却显然是尚且被瞒在鼓里。”

    自弘光元年降清,钱谦益在清廷做了五个月的闲人,倒是在其后的两年里,前后两度被清廷打入大牢,若非柳如是上下打点,花费了二十万两白银才总算是把钱谦益给捞了出来,免了刑罚之苦以及老死狱中的悲惨。

    从大牢里得脱了性命,原本还对抗清一事态度暧昧的钱谦益在柳如是的激励下,态度大为转变。

    早在前年,永历三年,那时候陈凯尚在施琅的掣肘之下襄助郑成功恢复潮州全境,进而进取闽南地方,钱谦益已经开始联络东南抗清人士,并且通过桂林留守瞿式耜上疏永历帝,以“楸秤三局”作比喻,痛陈天下形势,列举当务之急著、要著、全著,报告江南清军将领动态及可能争取反正的部队。

    等到了去年,陈凯在广州竭力救亡,郑成功重新统一郑氏集团之际,钱谦益便开始利用旧有关系设法说服金华总兵马进宝反正,更是不惜以六十八岁高龄多次前往金华府。历史上,马进宝在这一期间并没有反正来归,但是等到郑成功南京之战时,马进宝的首鼠两端却还是为明军加大了一定的胜算,倒也并非全无用处。

    回想着这两三年来所做的一切,钱谦益总觉得这些似乎就在陈凯的监视之下,直觉得汗毛倒竖。

    他,渴望旁人知道他是在做着反清事业的,想要借此来洗刷当年软弱所带来的耻辱;另一方面,他又害怕旁人知道他正在做的事情,唯恐会落到清廷的耳中,再次沦落到受那牢狱之灾的境地。哪怕,他已然知道陈凯的身份,但却依旧无法阻止这种恐惧在心中生成。

    钱谦益如此,柳如是对他的性子最是了解,沉思片刻,继而轻声细语的言道:“妾身观那陈参军,似是个行事果决,对其所行之事份外自信之人,所以才会不远数千里之遥特特的前来拜会。,而他的自信,更多的是源于对实际情况的分析,并非是无缘无故的。他知道与否,倒也不怕。妾身思来,牧斋你所担忧的还是他是从虏廷那边的关系获知此事的?”

    听到这话,钱谦益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随即却是一愣,转而自嘲般的笑了起来。假使陈凯是从清廷那边的关系获知此事,那么显然是清廷已然对此有所警觉,陈凯这么个擅长谋定而后动的人物,又岂会贸贸然的羊入虎口。甚至就算不说这个,清廷知晓他的所作所为,牢狱之灾估计早已落在了头上,尤其是那些官吏们,更是巴不得的前来勒索,哪会消停到今时今日。

    “他会是从谁的口中得知此事的,是耘野,还是梨洲?”

    这已经不重要了,想明白了这些,钱谦益放下胆子,到了入夜之后,便再度与柳如是来到陈凯三人所居的小院里。这一次,倒也无需柳如是在外把风,因为有道宗在此,说风吹草动尽在耳中倒是有些夸张了,但若是真有人偷听的话,估计那一掌下去,偷听之人的鼻子估计是可以不要了——能够把打脸做到这个份上的,也是陈凯所仅见的了。

    双方开诚布公,钱谦益率先表态,自陈了近两三年来确是在做着一些关于抗清的事情,有谋划,也有串联,更有设法劝说一些手握重兵的武将反正云云。这些事情是他已经在做和正在做着的,另外他还有一个大计划,原本是打算派人前往福建专门与郑成功商讨的,现在既然陈凯来了,那么先与陈凯这个始终在第一线做着工作的多谋善断之士进行商议,想来也可以对计划有所裨益。

    “……先移重兵恢复荆、襄,上扼汉沔,下撼武昌……大军顺江而下,则大江以南在吾指顾之间……待到江南既定,财赋渐充,根本已固,再移荆汴之锋扫清河朔,则大事可成矣!”

    以钱谦益之见,便是凭西南明军主力北上夺取湖广北部,进而顺流而下,截断长江。凭籍长江天险和明军水师的优势,堵截清军南下道路,慢慢消化掉长江以南的清军控制区。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根深固本之后,再行北伐。

    除此之外,钱谦益认为,配合全盘考量,当以趁吴三桂休兵汉中的时机,自贵州入川,抵定四川则“上可以控扼关陇,下可以掇拾荆襄”以及迫于两广形势的紧迫,先行设法策动湖广南部的绿营武将反正,再用大军“亟先北下洞庭”,则“处处必多响集”,那么“恢楚恢江,克复京阙”则指日可待了。

    此,即是钱谦益谋划多年,乃至是一度贯穿永历朝的战略布局——“楸枰三局”。其中“全着”为全盘的大计划,“要着”和“急着”为“全着”的补充。说白了,无非还是以东南财货养西南铁甲,于东南明军和义军方面,由于“实力孱弱”,钱谦益只当其为响应和配合的偏师而已。

    钱谦益娓娓道来,说到激动之处,更是红光满面,恍如青春再现似的。一旁的柳如是不提,早已对此有所了解,与钱谦益一般无二,甚至就连邝露和道宗亦是颇感激动。区别,无非是邝露还有些担忧,而道宗则已然沉浸在了这份气势恢宏的大战略之中。

    房内众人,多已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只可惜,陈凯在心中暗道了句“果然是楸枰三局”,却完全打不起这份兴致来。渐渐的,在场的另外四个人也先后注意到了这一点。钱谦益有些不满,源于他多年的苦心谋划,包括瞿式耜等高官都对此寄予希望。但是不管怎么说,陈凯也是名声在外,在潮州、在广州的运筹都是这么多年来明廷这边绝少有的,此刻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出言相询。

    “竟成?”

    重新组织了一下措辞,陈凯便向柳如是要了纸笔,在上面画了一幅长江以南的地图出来。随即指着地图上表明的各省位置,与众人言道:“牧翁谋划,气势恢宏,若能成行,大事可成矣。”

    先行铺垫了一句,随即陈凯指着两广的方位继续说道:“奈何,如今战局,两广大多沦陷;云南落入大西军之手,已有数载;贵州一省,土司遍地,皮熊、王祥二人,不过自守之徒耳;至于四川一省,残破无地,无论忠贞诸营还是夔东众将,派系林立,彼此矛盾深重,堵制军病故,已然无人可统辖其并力而战。西南之事,无非是一待死之局而已。”

第十八章 楸枰三局(四)

    陈凯此言一出,率先流露出黯然之色的便是邝露。比之另外三人,他对西南战局的了解最为清楚,可以说是亲历过的,自然是感触最为切身。

    广州一战,原本广东及援粤明军全力以赴,就算没有郑成功和陈凯,以忠贞营为锋矢,陈邦傅等众将为后劲,击败兵力处于劣势的尚可喜并非没有可能。但是那一战,明军各部把内斗的花样都玩了个遍,最后就那么看着广州城破,若非陈凯极力运筹,怕是广州全城百姓都要死在他们的鼠目寸光之下了。

    先是邝露,随即便是对陈凯更有信心的道宗,他们二人神色黯淡下来,前者便开始了与钱谦益、柳如是夫妇讲解他在朝廷和广州时的那些所见所闻,直把钱谦益听得脸色煞白,柳如是花容失色。

    比之弘光朝他们亲见的那些,东西两勋、吴楚两党,玩得一点儿也不比江北四镇、楚镇和东林党差到哪去,甚至可以说是更胜一筹。可是现在,明廷已经没有了那半壁江山,所剩的就是几个省的地盘,斗起来依旧是那么没有底线,再好的谋划,怕是也白瞎了。

    房间内,邝露苦笑着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说与钱谦益、柳如是夫妇,当年钱谦益上疏楸枰三局,用的是瞿式耜的关系,他对于西南战局的了解更多的也来源于瞿式耜这个深陷于党争的人物。此时此刻,那一桩桩一件件的龌龊事被邝露这个中书舍人揭了个底儿掉,夫妇二人无不是瞠目结舌。

    何腾蛟、瞿式耜,这些曾经被钱谦益视作是股肱之臣的人物在党争中做下了太多不光彩的事情,甚至不谈党争,光是为了一己私利,何腾蛟就多次败坏战局,就连“奏章救国”的把戏都玩得出来,金声桓和那二十万南昌百姓才是死得真冤枉的。

    七月底的深夜,蝉鸣阵阵,江南的热浪在夜中渐渐褪却,等待着第二天再起。但是此时此刻,这夫妻二人却好像是提前感受到了明日正午的温度,汗水滴落之间,就连呼吸也沉重了起来,沉重得让人有些难以呼吸。

    “现如今,西南战场也就这个样子了。转机,并非没有。据在下所知,朝中早有滇封之议,估计到现在这个样子,皇上和朝中诸公也不大会继续纠结那个亲王的爵位和封号问题了。西营在云南休养生息数载,对上虏师当有一战之力……”

    没必要用这些残酷的现实把人都憋死,陈凯决定剧透一下关于大西军的剧情,至于措辞上,无非是应当、大概、估计之类,但是对于钱谦益和柳如是这样几近于溺死在内斗血海中的人们而言,却显然是救命的稻草一般。

    接下来,陈凯向他们预演了一下大西军出滇抗清的战局,比如什么按照楸枰三局,全着出湖广南部,要着进军四川,急着夺回广西之类,没有敢过于大胆的揣测,仅仅是根据钱谦益计划的那般的最佳可能说来,倒也却是是搔到了痒处。钱谦益自持年高,不好做那抓耳挠腮的举动,但是喜笑颜开却也是免得不了的。于他而言,楸枰三局尚有希望,似乎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奈何,他们似乎是已经被这等迷梦熏得忘了陈凯是个多么不道德的家伙。仅仅是让他们高兴了片刻,紧接着就是一盆凉水浇了他们一个透心凉!

    “……西南王师主力出湖广,分偏师入四川、广西,即可屏蔽腹地,又可进取恢复。只是,单凭西营,三线展开怕是未必能够成行,总免不了需要其他各路王师配合。到时候,如何协同,是否能够协同,总是个不小的问题。一个不好,便有回到了李成栋反正的那个时候……”

    派系之间大于恢复大业,似乎相忍为国在南明就是一个笑话。这样的笑话,并非没有人如此为之,只可惜他们的力量太弱,方法也有待斟酌。此时此刻,于这夫妇二人听来,尤其是联想起刚刚的那些糟心事儿,刚刚的兴奋就再度低落了下来。

    “那么,依竟成之见,又当如何?”

    视线重新聚焦在陈凯的身上,不光是钱谦益、柳如是夫妇,就连邝露和道宗也在期寄着陈凯能够找到破局的钥匙,为他们指明道路。这一点上,陈凯比之寻常人是更加能够给予旁人希望的,因为这些年来他就是这么做的,而且每一次都切实有效的做到了。

    “办法,并没有没有。”

    自地图上重新抬起头来,陈凯再看向钱谦益时,目光中的坚定开始感染到了在场的众人:“楸枰三局,牧翁大可以上报朝廷,并且告知他们,东南的王师和义军已经在做着接应的准备。但是,单单指望西南王师自行突破虏廷的湖广防线,犹如是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旦篮子被打翻,那么鸡蛋就会碎成一地。”

    “依在下之见,东南义士,于西南王师突破湖广防线以前,当以支援东南王师为要。东南王师实力提升,为此财赋之地,便可以分虏廷更多的精力,于西南王师亦是有利的。而若是西南王师无法突破湖广防线,东南王师崛起,也可以自行收复南直隶,凭水师溯流而上,配合西南王师划江而治。甚至不说这些,光是东南王师实力更强,多于虏师的威胁更大,虏师也会因此而疲于奔命,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就会更大……”

    陈凯的意见,自然是要钱谦益暗地里策动更多的江浙抗清人士向东南明军,实际上也就是郑成功所部的福建明军提供支持。人员、货源、情报、财力等等等等,福建明军的强大可以带来更多的机会,翻盘的可能性也会更大起来,远远比单指望西南明军要强得多的。

    这番意图,毫无掩盖,陈凯如是说来,钱谦益则陷入到了沉默之中。陈凯很清楚,钱谦益已经心有所动,无非是还在权衡其中利弊。既然如此,他的嘴角上撇过了一丝笑意,便对钱谦益说道:“牧翁,大木是您的学生,您对他应该更加了解才是。”

    此言既出,钱谦益当即便是愣在了当场。道宗此刻或许还有些不明所以,但是邝露和柳如是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师徒的关系,这在中国古代是大杀器,光凭着郑成功这个弟子,日后一旦大明中兴,福建明军的在政治版图中的分量越重,他这个做老师的地位就会越高!

    “不得不承认,大木有竟成你这般的人物襄助,大明尚有竟成你这样的人物奔走,实在是上天不忍见汉家天下沦入夷狄之手的明证!”

    钱谦益感叹过后,却也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仅仅是表示会尽快考虑出个结果来,在陈凯回返前能够做好进一步的运筹,便行了一礼,带着柳如是离开了小院。

    看着夫妇二人离开的背影,陈凯与邝露、道宗二人对视了一眼,三人皆已明了,钱谦益其实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是故作姿态罢了。对此,陈凯却也不急,便心安理得的住了下来。直到洗漱完毕,打着哈欠准备睡觉之时,邝露才幽幽的问了一句陈凯对于楸枰三局的真实看法。

    比之道宗,邝露对陈凯的了解更甚。此刻言及,陈凯也没有隐瞒的道理,干脆便与其解释道:“楸枰三局,最大的问题在于相隔万里之遥,西南王师与南直隶的王师、义军以及抗清义士们完全没有办法进行有效配合。没有办法实现配合作战,那么这份战略再气势恢宏,也不过是废纸一张。说白了,无非是这等没有实际战场经验的文人闭门造车的结果罢了。”

    回想揭重熙,闽北、闽南不过千里,已经忧心于协同作战的问题,可是楸枰三局相隔万里,钱谦益却一点儿也没有这方面的担忧,高下立判什么的不说,有实际经验和没有实际经验的,差别就是这么巨大。

    话,声音很小,但邝露和道宗二人都是听得很清楚的。原来从一开始,陈凯就不看好这个计划,之所以像刚才那般,无非是顺着钱谦益的想法来说罢了。

    “那,为何不明说出来,对其抱有如此大的希望,怕是还会投诸更多的资源到这个不切实际的计划之中。”

    钱谦益缺乏作战和实务的经验,道宗作为一个和尚,也不可避免的缺乏官场经验。眼见于此,陈凯便对其解释道:

    “明说了,就是全盘否定。牧翁能够听得进去与否不提,是否会打击到河东君好容易才为她的夫君培养起来的积极性也不重要,关键在于,这楸枰三局,从前年就已经送抵朝中,这么长的时间,参与之人怕不在少数,已经不是牧翁所能够改变得了的了。更何况,即便是就此改弦更张,又如何向皇上和朝廷解释他们转而彻底倒向东南王师的事情,尤其是鲁王尚在的情况下。”

第十九章 思归

    这些,都是实际问题,陈凯能想到,钱谦益站在其自身的立场上,也同样是没有想象不到的理由来。

    一直以来,陈凯口中的东南明军,指的就是福建明军,与鲁监国系统的浙江明军并没有什么关系。这里面,涉及到了正统性的问题,已经不是事关重大就可以形容的了。虽说永历帝朱由榔和鲁监国朱以海都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子孙,但是皇位可就只有一个。钱谦益已经向永历朝廷上疏,其实际上就是站了位的。对于鲁王,可以为援,为偏师的援,但却决不能成为主导,主次的问题必须看明白。

    这年头,还不时兴什么民族统一战线的东东,甚至即便真的有这个,也是要一方改奉另一方为正统才会有合作的可能的。

    问题,还需要慢慢的权衡,钱谦益很急,陈凯也很急,但是必须要等到这位江浙抗清“潜伏者”们的“上线领导同志”彻底想清楚了,才好做出决定。

    到了第二天,陈凯也没有追问下去,反倒是由于昨天的事情让他想起了鲁监国系统明军如今尚在浙江鏖战的事情,就此回忆起了一些不甚愉快的情况,便向钱谦益问及了浙江的战局如何。

    “浙江,前段时间,倒是有消息说虏师正在集结兵力,打算直取舟山。不过,舟山乃是海上群岛,鲁王麾下亦有荡胡伯阮进那样的水师名将,虏师虽众,倒也未必能奈何得了……”

    鲁王从闽北回到浙江战场已经两年半了,刚刚回到浙江战场,舟山尚在奉隆武帝为主的肃虏伯黄斌卿之手,定西侯张名振奉鲁王于健跳所,随后张名振、阮进以及黄斌卿的部将,一个四川土司出身的武将平西伯王朝先密谋,火并黄斌卿,兼并黄斌卿的大军,奉鲁王入主舟山,舟山便成为了鲁监国朝的行在。

    上了舟山岛,鲁监国朝总算是找到了一处可以安稳发育的地点,此处虽小,但是紧邻浙江的宁绍平原,北上更是苏松那般富庶所在,明军水师乃是优势,荡胡伯阮进海战碾压江浙清军水师也是事实,再加上浙东的各路明军、义军皆奉鲁王为主,遥相呼应,形势反比在福建是要更在掌握一些。

    只可惜的是,这一闲下来,内斗的段子就再度开演了,连晚点儿的意外都没有出哪怕一个。

    当时,鲁监国朝中,以定西侯张名振、荡胡伯阮进为首的勋贵集团与内阁首辅大臣张肯堂为首的文官集团存在权力之争。前者持鲁王信重以及军事实力,后者则干脆内引平西伯王朝先为援,外联直浙经略王翊为助,与前者对抗。

    王朝先自持有功,但却无法得到鲁王信重,干脆与文官集团联手,结果今年年初,张名振、阮进故技重施,火并王朝先。而早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大概就是陈凯运作广州攻略之际,清军浙江提督田雄和杭州驻防八旗固山额真平南将军金砺合力围剿四明山,四明山明军中最强的一支,即王翊及其副手王江创立的大兰山明军全军覆没,王江被俘送往杭州安置,王翊则逃亡出海。

    “……王完勋和王长叔二人,实乃难得的干才。有他们在四明山一日,虏师便是如鲠在喉,根本无法对舟山构成实际上的威胁……”

    恰如钱谦益所言的那般,大兰山明军当时的发展势头极佳,而且还并非是这个时代惯常的那种竭泽而渔,而是充分调动了民间诸如士绅、百姓们的抗清积极性。他们在宁绍之间,清廷小吏不敢下乡催科,清军主力不敢越过宁绍道直逼舟山,所以当浙江清军决定对舟山下手之际,首先要做的便是拔掉四明山明军的钉子,而大兰山明军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牧翁,在下记得听人说过,好像王完勋与黄梨洲是有姻亲的,是吧?”

    王翊的女儿许给了黄宗羲的儿子,只是尚未完婚,这事情,算是辛秘,钱谦益也不甚清楚。不过陈凯提到了那位梨洲先生黄宗羲,就没有放过的道理,干脆提及了一桩“他打听来的消息”,说是清军已经着力研究了鲁王麾下大将阮进的战法习惯,希望钱谦益能够联络到黄宗羲之类与鲁监国朝有联系的人物前去预警,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竟成?”

    “鲁王在浙江一日,浙江虏师就无法分心他顾。大木在闽南的势头极佳,现在实在不好有过多打扰。”

    陈凯的回答,当即便得到了钱谦益的认同。这一遭于他,却并非是那么简单的。只在于有些事情,是他无法彻底放任不管的。

    聊了一上午,钱谦益便回去休息了。陈凯的心思还在浙江即将发生的事情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依稀的听见似乎有琴声传来,那个旋律是他所熟悉的,竟鬼使神差的走出了小院,来到了那株红豆树下。

    “河东君琴技非同凡响,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让陈参军见笑了,妾身只是游戏罢了。陈参军,想必是懂琴之人?”

    “不瞒河东君,在下对琴曲一窍不通,倒是同来那位邝舍人却是个行家。于在下,只是内子对此颇有喜好,在下听过,尤其是这首《梅花三弄》,印象很是深刻。”

    “陈参军与令夫人,想必是伉俪情深。”

    “伉俪情深与否,在下到不好说,只是不在一起,她会想我,我也会想她……不怕河东君笑话,我们,婚书都写了,但却一直没有拜堂成亲……我杀了她的三伯,她的祖母,也是国姓的祖母,正上下运作着悔婚的事情呢。”

    轻描淡写的说出这番话,陈凯毫无隐瞒的打算。这事情,说起来柳如是是有所耳闻的,钱谦益在清廷的关系有提过此事,说是张学圣自称设计离间了陈凯和郑家的关系,由于预备退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几乎已经是张学圣的一项重要政绩了。据说,清廷内部对于张学圣的亡羊补牢,似乎还是有些能够认同的。

    记得当初钱谦益听来消息,与她谈及此事时,也曾嘲笑过郑成功的祖母是妇人之见。至于柳如是,虽然不喜欢这个词,但是对于钱谦益的看法却是认同的——郑芝莞立军令状却不战而逃,不杀他才是不负责任。如陈凯这般勇于任事的,国朝要是多出几个,哪会沦落到现在这副田地,说句很不淑女的话,那位黄老夫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妾身与大木是认识的,依着妾身对大木的了解,当是不会听此乱命的!”

    柳如是对郑成功很有信心的样子,陈凯又免不得要回想起那部电影。只是这边正聊着,似乎又有客人来拜,陈凯自觉的退回到了小院。未过多时,钱谦益就带着一个叫做归庄的年轻儒生入内来见。

    “归庄?阁下与写《项脊轩志》的震川先生可有关系?”

    “正是在下的曾祖父。”

    “原来如此。”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第二十章 暗流(上)

    归庄,是钱谦益的“下线”之一,这样的人物,就陈凯以前看过的文章里,很是提及过不少。至于那些隐匿于历史之中的,就更是不知几何了。

    说来,今番归庄前来拜会,依旧是与浙江清军进攻舟山有关。他是苏州人,得到消息要更加快速和切实。按照他的说法,清军大军已经开始向宁波集结,就连苏松水师似乎也在此战的参战部队范围内,并且在前不久,浙江清军针对四明山地区进行了继去年之后的第二轮洗山行动——所谓洗山,就是屠山,清军利用对四明山地区的大肆屠戮,杀光了人口基础,就此才基本杜绝了大规模抗清义军在那里活动的可能。

    浙江的局势越来越紧张,钱谦益已经派了人去见黄宗羲,黄宗羲能否在舟山一战爆发前送到,送到后是否能够起到作用,陈凯对此一无所知。他所知者,如今钱谦益的态度,再有就是他还需要去一趟浙江,无论是路上必经此地,还是有些事情需要他去折腾一回。

    “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

    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

    船还要在运河上走不断的时间,他是耽搁不下去的。归庄抵达的第二天,陈凯便告辞而去。临行之际,他当着众人的面儿,写下了这首诗来,权当是送给柳如是的礼物。不过,话是提前说明的,他本人对作诗没有什么研究,就连这首诗也是在路上听来的,算是借花献佛吧。

    “竟成,你在安平桥上的那首,其实写得还是很有几分意思的。”

    那段用以嘲讽施琅的文字,在此已经算不得什么秘密了。邝露言及,当即便是哄堂大笑,陈凯对此只是回了一句“某一枪一个叛徒,只作是清理门户了”,便就此揭过。

    下面的路,归庄会随行一段,到了苏州府城,陈凯就此入运河,归庄则乘船走娄江回乡。临行之际,钱谦益虽未彻底确定下来对楸枰三局的微调,但是私底下给了陈凯一打子会票,分作几家票号的。算一算,也有五万两白银之巨。这些,已是钱谦益在这短时间内所能淘换出来的极限了。

    “瞧瞧,才这几天,动动嘴皮子,五万两白银就到手了,这可比在广州算计杜永和那时来钱可容易多了。”

    船,就着既定的路线继续前行,如今已不是北上和东进,而是转而向南,从方向上已经算是开始返程了。只是那下一站的目标倒也并非是最近的苏州,至少,虎丘气象,陈凯暂且是没有时间去欣赏了。

    苏州,于江浙乃是最重要的商业中心,在遥远的南方沿海,曾经的广州,在两广地区也有过这样的地位,只是到了现在却早已今非昔比。

    溯珠江而上,城南的天字码头上空空如也,零星的几艘小船,在装卸着捕捞的鱼虾,乍看上去甚是忙碌,奈何渔夫的愁苦却使得此处再难有热火朝天的感觉,反倒是在这盛夏的酷热中,一股湿冷的气息深入骨髓。

    渔船,在这里已经是主流了。原本的商船、货船,如今已不见了踪影。有的是被陈凯带去了潮州,有的则在更早的就已经离开了,只是作为一座地区贸易以及海洋贸易的中心城市,战事已经过去足有大半年了,却依旧绝少有海船前来,实在是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城外如此,城内亦是如此。大半年前,陈凯救走了城内的大批百姓,有的随他回了潮州,有的则跟着陈奇策去了上下川岛,还有数量更为巨大的在那时选择了自行逃离。去了明军占领区的,自是不会出现在这里,倒是那些自行逃离的,在清军封刀之后,却还是有些选择了回到家乡,只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却并不能够重回到曾经栖息的祖屋之中,哪怕只有一墙之隔,哪怕他们手里还攥着房契、地契也一样是这般。

    屠城,并没有因为陈凯的营救而取消,清军几乎将没能逃离的广州百姓杀了个绝,才结束了这一次大屠杀。

    随后,按照惯例特别留下来的和尚们被勒令清理城内的尸骸,待清理基本完成,藩兵及其家属们便直接住了进来——鸠占鹊巢,在此刻已不是驱逐那么简单了,而是鸠要将鹊赶尽杀绝了,再堂而皇之的占据其居所!

    广州旧城区,已经全然被平南、靖难两藩的藩兵所占据。将校进据豪宅、士卒掩有大屋,街巷坊间,马粪遍地,曾经容纳数十万百姓世代生息的所在,如今藩兵及其家属们区区数万人而已,饶是他们将战马、驮马都放养在城内,人声马嘶之嘈杂,也远远无法和曾经的喧嚣繁华相提并论。

    广州人大多是死绝了,有限的幸存者连同着清廷的各级衙门也一并的被这二藩轰到了城南的新城区之中。官衙密集,这样似乎也更加适于官府协助两藩盘剥百姓。而在新城之北的旧城区,城中的两藩则恰恰是如一只巨虫般盘在广东百姓的头顶上,吸吮着民脂民膏,贪得无厌。

    城头上,曾经广州四卫奋力死战的所在,放眼望去,城外精心耕作、培植的花圃早已重归自然,变成了一片片野草丛生的所在。若说尚耿二藩为广州这座城市景观建筑最大的贡献,便只会是东门外的那一处白花花的小山——那是用数十万百姓尸骸焚烧所剩骨灰凝结而成的共冢,她忠实的记录着清军在此的野蛮兽行,为后来者戒!

    清军在去年的十一月初攻陷了广州,稍作休整,便在接下来的数个月里先后侵占了肇庆府和罗定州。此两处乃是位于广州府的西部,连同着东面的惠州府、北面的南雄府、韶州府一起,将广州的陆上纵深延伸开来。

    这一系列攻势,在永历五年二月前就已经完成了。算上去岁的闰十一月,也不过三四个月的功夫罢了。但是,当肇庆府和罗定州为清军所有,广州成为腹地,接下来,是继续向西,还是转而向东,就成为了一个必然的问题。

第二十一章 暗流(下)

    “叔父,小侄听说,定南王那边,似乎有意于高廉雷琼四府,想将其划入广西。”

    “定南王性子狂傲,素来目中无人。海贸巨利,他也是清楚的,如果真的被他抢先一步拿下高廉雷琼四府,甚至仅仅是距离广西最近的一个廉州府,那么经梧州如广东的货物就将彻底断绝,咱们在广州的海贸利润就会不可避免的受到损害。”

    这段对话,乃是二三月间的事情,当时许尔显夺取肇庆府和罗定州,却从被明廷放弃了的梧州方向得到了一个惊人的传闻,说是孔有德有意南下高廉雷琼四府,并上疏清廷,将这四府划归入广西,借此来为广西一省寻求出海口。

    当年在东江时不说,毛文龙死后,尚可喜在东江,孔有德和耿仲明则在登州,都是处于辽海海贸的利益链之中,对于海贸的巨利乃是心知肚明的。

    况且,孔有德其人,也确实如尚可喜所言的那般狂傲。去年清廷派他们这三顺王南下,初时是以孔有德征福建,耿仲明取广东,尚可喜攻广西。由于三顺王之中,定南藩兵力高达两万,而平南、靖南两藩各自不过区区一万兵马而已,尚可喜建议清廷增兵并缩短战线,结果被孔有德嘲笑是胆小怯懦,由此才有了定南藩攻广西和平南、靖南二藩夺广东的现状。

    记得五六个月前的时候,尚可喜就这么回答的耿继茂,两藩决定集中兵力夺取高廉雷琼四府,对潮州方面暂且仅仅是让苏利和郝尚久二人自行攻取。而送走了耿继茂,尚可喜唤来了谋主金光和他的长子尚之信时,也表示了此事十有**是陈凯“祸水西引”的计谋,为的就是让他们暂且忽略掉潮州的威胁,为福建明军争取发展的时间。

    对此,金光默然不语,倒是尚之信对此却力主先行进攻潮州。结果,却遭到了尚可喜的斥责。

    “因为敌人的鼓励我们就要反对,这种思路本身就是错的!我辈行事,最重要的在于大局和利益,大军向东夺取潮州不难,可是没有水师,把郑成功和陈凯赶下了海又有何用,等到大军回师时他们就可以重新杀回来,潮州的问题就永远解决不了。”

    “另一方面,高廉雷琼四府,问题不在明军,却在于定南王。这个风闻不管是不是陈凯编造的,但却都已经给定南王提了个醒。我军,最起码也要赶在定南王之前,把高廉雷三府拿下,杜绝了定南王为广西获取出海口的可能,海贸的巨利才不至从手上溜走。”

    “至于潮州,先让郝尚久和苏利这些外人,连带着福建的绿营兵去消耗其实力。等到郑成功和陈凯成了疲兵,咱们再一口气的解决问题,岂不比在潮州迁延日久,以至于广西获得出海口要强?”

    五六个月前,尚可喜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和耿继茂联名上书,要求福建清军配合广东清军围剿活动于粤东、闽南的福建明军,清廷在多尔衮病故,内部被多尔衮压制多年的两黄旗贵族反攻倒算的百忙之中也对此做出了肯定的批复。

    奈何,这么一来一回,在路上耽误的时间不说,仅仅是接下来的局势变化,也直接让这场两省会剿胎死腹中。

    “三月,福建巡抚张学圣得到消息,郑逆亲统大军西进,有意与伪帝在琼州府会合。得到消息,张学圣派遣福建右路马得功、福建抚标参将冯君瑞及兴泉道黄澍偷袭中左所,一度得手,结果未能攻陷城池,又逢贼寇援兵抵达,仓皇而退,最终为贼寇截杀与海上。这件事情,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中左所守将郑芝莞已经弃城而逃,结果被陈凯所杀,接下来守城的是陈凯,截杀马得功的还是陈凯,此人确非是个省油的灯……”

    “五月,郑逆回师修整一月后,出兵攻陷永宁卫城及崇武千户所城;到了月底的时候,又在一处名为磁灶的所在设伏击溃了漳州总兵王进;待到七月,张学圣收买海盗袭扰,再被郑逆击溃,连带着同安县的守军出援也被一并击溃……”

    福建的局势急转直下,清军已经陷入被动,现在莫说是配合攻取潮州了,就算是守卫本地也颇为捉襟见肘。与此同时,过去的这五六个月里,尚耿二藩在广州城中大肆圈占土地,兴建王府。两座王府,“东西相望,备极雄丽”。占地面积之巨大,内部布局之华丽,僭越之处,比比皆是。

    如今,攻占广州未及一载,这些奢侈远远未有成型。更何况,现今广东一省尚未彻底平定,尚耿二藩的关注点更多的还在于局势,而非彻头彻尾的敛财自肥。

    “四五月间,张学圣设离间计,致使郑芝莞之母、郑逆之祖母逼迫郑逆退婚,陈凯与郑氏矛盾激化,不肯用事,很快就被软禁了起来。后来有说是陈凯远走,入伪朝做那工部侍郎的,也有说是做高廉雷琼四府巡抚的,还有说是已经被郑逆所杀,不足而一。现在看来,伪朝已任命张孝起为高廉雷琼四府巡抚,陈凯为巡抚者是假,入朝为侍郎者可能性也不大,很有可能是双方矛盾激化,为郑逆所杀……”

    “就像是那个叫施,施什么来着的武将?”

    “是施琅,王爷。其实若非是六月时原本跟着李成栋的那个武毅伯施福到福州归顺朝廷,谁知道那个施琅是个干什么的。”

    金光随口道了一句,便转而提及了福建、广东官场,乃至是朝中的一些窃窃私语,如郑成功现今实力虽强,但是没了陈凯,怕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只是对于这份乐观,金光却始终有着一个很大的疑虑,一个足以掀翻这一切的疑虑。

    “王爷,如果陈凯没死,这只是他与郑逆唱的一处戏,又当如何?”

    “唱给谁听,张学圣吗,还是帮着张学圣唱给朝廷的,总不会是唱给本王的吧?”

    八月,广东酷热难耐,广州西部倒是传来了捷报,说是平南、靖南二藩的藩兵先后攻取了高州府、雷州府和廉州府,并且将李元胤、张月等人赶下了海,现在那四府地盘,就剩下了一个自成一海岛的琼州府了。

    与广西,未有陆路相连,孔有德的问题就可以暂且放下了。只是似乎郑成功所部和李元胤、张月等人有了交集,近期卖给后者不少武器,使得清军的围剿进展缓慢,倒是一个不得不重视起来的问题。

    “那就让郝尚久、苏利、黄应杰跟那个陈斌卖把子力气。另外,把藩兵调回来一部分,出征半年有余了,是时候让儿郎们回来休整休整。等到休整完毕,那几个废物若还是解决不了潮州的问题,就该咱们亲自上场了,总不好养虎遗患才是。”

第二十二章 撕扯

    随着广东西部渐渐为清军所据,不光是在那里的明军不是被清军所消灭,就是被挤到了犄角旮旯的位置苟延残喘,潮州方面的问题也越来越显眼了起来。

    其实,早在陈凯启程之初,惠州府东南部的碣石总兵苏利和惠州府东北部的潮州总兵郝尚久就已经展开了对明军潮州占领区的攻势。

    苏利是福建明军的老对手了,也是潮海七大寇中硕果仅存的那一位,他如今占据着惠州府的海丰县、碣石卫、胜捷所、甲子门所以及潮州府的惠来县、靖海所等处,基本上是囊括了莲花山脉西南部以南与海岸线夹角的那片区域。而郝尚久则依旧盘踞在惠州府的兴宁、长乐二县,地盘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看上去在进取心上还不如苏利这个土匪呢。

    在此之前,他们便与福建明军多有冲突,尤其是在尚可喜最开始决定利用他们来消耗明军有生力量以来,冲突的规模和次数就更是不断提升。待到这一遭,申斥分别送抵碣石卫和兴宁县城,迫于压力,新一轮的攻势便再度爆发。

    一如早前的那般,苏利进攻的矛头集中在了普宁县,这是在于潮阳县握在陈斌的手中,而陈斌对于进攻明军控制区与容忍他部清军过境这两件事情上,都显得没什么兴趣。从地理上,苏利就只能继续向北,一次次的撞向明军在潮州西南部的防线。而郝尚久那边,也一样是一如既往的直线向东,程乡是下游,同样也是他这个潮州总兵进入潮州的必经之路。

    大战少见,但是小规模的冲突却是从未有停息过。明军需要保持在闽南的攻势,那么潮州就不可避免的采取守势。杜辉、周全斌等将于普宁,张进于程乡,无不是殚精竭虑的与清军交锋。倒是在潮州腹地,迫于内部的压力,分地屯田的工作正式拉开序幕。哪怕,农时上已经不是那么有利了,但起码总要为明年的春耕做好准备才是。

    澄海县的南洋寨,这里曾是许龙家族的聚居地。随着许龙家族迫于明军压力退出此地,郑成功一度将部分许龙侵夺的百姓田土归还原主,这使得明军在此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极其巨大。去岁,许龙在珠江为陈凯击破,全军覆没,就连那个枭雄也被刺死于江水之中。得到消息,本地百姓欢呼雀跃,对于许龙家族借着清军的势头重回此地的担忧也彻底的烟消云散了。

    感恩戴德,是必不可少的。只是到了此时此刻,此间百姓却无不是冷漠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些府里、县里派下来的官员、吏员们组织那些广州百姓在此规划田土,开垦田地,看着这些潮州的土地正在被那些前来避难的广州人开垦。

    冷漠,由外而内,由内而外。

    这,仅仅是冰川一角。在府城、在南洋寨、在鸥汀寨,在潮州南部很多有荒地的所在,渐渐的都开始有了本地官吏以及广州百姓的身影。

    陈凯带回的人口数量实在过于巨大,几乎已经是如澄海、海阳这样的一个县的总人口了。将这抛开士卒和军属的数万百姓,或者说是数万个包袱转化成助力,如今已是刻不容缓的了。分地屯田一法,经过了郑成功的确认后得以迅速实行,正是在于明军的军粮紧缺以及周边形势恶化所致。只可惜,并非是所有人都有着这样的大局观和整体利益考量,或者说,他们的利益与明军的利益并不尽相同。

    分地屯田的命令下达,潮州府衙,知府叶翼云的耳畔就从未少过反对的声音。这些声音,无不是来自于潮州本地的官员、吏员以及士绅、富户,底层的百姓是没办法上达“官”听的,但是派下去的官员们,尤其是那些福建过来的,与潮州人和广州人之间都不存在着利益关系的官吏们,也同样是将他们在民间所见的一切禀报于他。

    陈凯的预警,叶翼云已经开始有些明白了,奈何政令下达,便是回不了头的。为此,叶翼云决定做些挽回性的工作,比如让分到了地的广州百姓在农闲的时候帮助临近的潮州百姓修建水渠,用以灌溉,尽可能的缓解双方的矛盾,力争消弭隐患于无形……

    叶翼云很头疼,府学的教导陈鼎同样是一个头两个大。府学是有学田的,不过这里不存在分地的情况,也就无所谓了。关键在于,陈凯带回来的大批百姓之中,其中不乏有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他们或有功名,或有背景,府学、县学这样的地方总是要安排上的,而这也无不是在挤占着潮州士子的教学资源。

    为此,陈鼎将广州和潮州的士子分开,同时从广州逃亡至此的读书人中精选了一批可为人师的先生,让他们专门传授广州士子的课业,到也算是勉强把这些人隔开了。但是,这年头读书是为了入仕,而福建明军的控制区并没有那么多坑来填这些萝卜。尤其是这些百姓之中,还不乏着丁有仪这样广州官吏,就进一步的加剧了空缺上的紧张。

    潮州一地的焦头烂额,同时也影响到了南澳岛上。这里有第一批被陈凯运到潮州的百姓,他们中的大部分是作为佃户存在的,用以弥补大量招募兵员后农业向壮劳力的紧缺。

    这是陈凯当年的办法,叶翼云并非没有想到过,只是陈凯带回来的人口数量过于巨大,如此也只是杯水车薪。而现在,当潮州分地屯田的消息传来,这些佃户们开始浮躁了起来——毕竟,回乡,现阶段还是个看不见尽头的梦,种自家的地总比租佃别人的要安心许多。

    随着郝尚久所部加大力度对程乡及其周边区域的袭扰,部分官营的矿场皆在其打击范围之内,产量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下滑。另一方面,中左所作为海贸中心的地位愈加稳固,以及山海五商的组建,明军通过海贸购得的原材料也越来越多,而且在未来将会把这个差距越拉越大。

    此消彼长,而且在预期之中更是如此。冯澄世进行了详细的罗列后,向郑成功提出了迁南澳军器局部分职能于中左所,以便于更好的服务于如今闽南的战略方向的建议。

    经过了一个月的沉淀,经过了深思熟虑,最终郑成功还是松了口,决定将军器局的部分职能迁到中左所来,以更好的服务于闽南战场。

    确认了冯澄世的建议,郑成功回想着这些年一步步走来,自陈凯智取潮州,经过了一年多的鏖战,总算是将那片区域收入囊中。但是由于郑氏集团的海贸利益以及中左所在闽海贸易中的重要地位,即便无关于广东局势的持续性恶化,转战闽南变成了必然。

    潮州,随着清军在广东实力的不断增强,压力越来越大。奈何,郑成功分身乏术,实在难以同时兼顾两方面,如今也只得是勒令潮州众将严防死守。力争,在潮州战场坚持不住之前,在闽南打开局面,到时候有了闽南的漳泉二府作为后盾,凭着海贸的巨利,反过头就无需再畏惧什么尚可喜之类的东西了。

    “七八月份过去了,九月,是时候出兵了。”

第二十三章 钱山之战(上)

    七月的时候,郑成功派出援剿右镇黄山督前锋镇万礼、北镇陈六御、中权镇黄兴进剿海盗陈春,在肃清了闽海贸易的威胁的同时,给予了同安县清军以沉重的打击。

    到了八月,郑成功决定以中权镇左营副将黄梧管英兵营,旧将吴世珍管游兵营,戎旗正总班杨姐管奇兵营,林文灿管殿兵营,陈埙管正兵营。继仁义礼智信五营而后,正奇援游英五营成立,并迅速的进入到了紧锣密鼓的操练之中。

    同样是在于郑成功表现出了对海贸的坚决维护,这个月,郑鸿逵正式决定,将所部兵马尽数交给郑成功统带。去岁勤王,郑鸿逵将麾下大将萧拱宸和沈奇二人及所部兵马划归郑成功统领,郑成功授予了二人护卫左镇和护卫右镇的差遣。这一遭,郑鸿逵将追随他多年的另外两员大将——沈明和陈魁及其所部兵马交托给郑成功,郑成功授予二人护卫前镇和护卫后镇的差遣,并且将这二镇的兵马补全到两营千人规模。

    交托兵马之时,郑鸿逵专程上了一次厦门岛,叔侄二人在节堂中对坐无言——郑鸿逵很想和郑成功再解释一下厦门一战的事情,但是他也知此事多说无益,又想问问陈凯的去向,可是一旦他母亲的态度,却还是没能出口。相对的,郑成功也不是没有想过向郑鸿逵说明陈凯的去向,以安郑惜缘之心,奈何这番话到了嘴边,却依旧是没有出口,最后二人仅仅是公事公办。

    背叛的伤痕,会永远的存在于内心的最柔软处。抚平,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郑成功没有办法劝说他自己如曾经那般全心全意的信任郑鸿逵,对于陈凯的行止,就更是不敢随便知会其人。

    礼貌性的告辞过后,郑鸿逵便乘船回返白沙去了。沈明、陈魁二人的部队,一个派往潮州北部协守三河坝,另一个则继续守卫揭阳地方。这两支部队的归并,于闽南战场而言并没有存在什么影响,但是对于潮州战场,却是一定程度上的补充。

    郑鸿逵的归附,分裂多年的郑氏集团算是重新融为了一体。如果一定要算的话,郑彩还有残兵一两千,漂泊在海上,现在也没有个消息,基本上已经可以无视了。

    整个八月,扩充了部队,完成了对郑鸿逵所部的吸纳。到了九月,郑成功决定出兵漳州府,一方面继续扩大他在漳州府地面上的影响力,同时收集粮草,缓解粮草压力,另一方面,则是一如在磁灶时的那般,争取把清军引出城池,在野战中决一胜负!

    九月,郑成功亲率戎旗镇、亲丁镇、左先锋镇、援剿左镇、援剿右镇以及前锋镇等六镇近九千大军登陆漳州府,大军驻扎于钱山一线,以待清军。

    对此,漳州总兵王进知道郑成功不是善茬,力主持重,协守的福建左路总兵王之纲倒是不打算继续和王进这个家伙继续凑一块搭伙,有心跟上三省会剿的步伐,去江西杀那些战斗力孱弱的义军,就是碍着兵行凶险,意志不怎么坚定罢了。奈何,福建巡抚张学圣如今尚在被清廷质疑其能力的阶段,断不敢容着明军在漳州府耀武扬威,干脆派了副将陈尚智所部作为援兵,督促王进和王之纲出兵迎战。

    九月下旬,陈尚智所部与王进、王之纲完成了汇合,抵近钱山与明军对峙。清军比历史上的这一战兵力更胜,而郑成功那边,由于潮州、广州的兵员补充以及军器局的生产效率提升,明面上的六个镇还是那六个镇,但是内在的实力却同样是今非昔比。

    数日后,九月二十五,清军大军直抵明军钱山大营。郑成功出动戎旗镇、左先锋镇以及援剿左镇三部迎战于寨墙之外。

    双方的兵力大致相等,无非是清军的骑兵占比更多一些。郑成功明目张胆的与清军列阵而战,王之纲和陈尚智跃跃欲试,那王进因为磁灶一战是被郑成功当面锣对面鼓的击破的,反倒是显得有些不安了起来。

    “进攻吧,抚军老大人那边还在盼着捷报呢。”

    原本是打算说句击破了海寇没准还能杀上厦门岛抢一遭来振奋下士气,转念一想,似乎这话有些不太吉利,陈尚智便把张学圣给抬了出来。

    他是匆匆赶来的,没怎么休整就急着发动攻势,可见张学圣对于一场捷报的渴求。敲动战鼓,清军全力向前,沉重的脚步踏在地上,伴随着地面的共振发出了比之身后战鼓丝毫不让的雷鸣,无时无刻的不在震颤着这方圆数里的生灵。

    夹杂在滚滚雷鸣之中的是战马狂奔的电光闪烁,不断被清军挤压的战场上,明清两军的骑兵追逐厮杀,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清军骑兵极力压向明军战阵,明军的骑兵则竭尽全力的试图为本阵提供遮掩。

    间或,会有一两骑或是一两队的清军骑兵摆脱了明军的牵制,抵近阵前,狼腰轻扭,弯弓搭箭,一气呵成,待那手指轻放,一支又一支的利箭划破空气,尖啸着扫过明军的战阵。

    箭矢在明军那一面面的藤牌上劈啪作响,有的被弹落在地,有的则干脆直接钉在藤牌上,偶尔会有一两声的惨叫,也是在反应过来的第一刻便极力的压抑着。

    戎旗镇、左先锋镇以及援剿左镇,这些部队乃是郑氏集团的老底子部队,多有征战多年的老卒。此刻即便是被清军的骑兵优势压制在原地不得动弹,却依旧是保持在阵前原地不动,凭着藤牌遮蔽身体以及身后的同袍,无有半分动摇。

    清军的战阵如排山倒海般压来,伴随着双方火炮的射击展开,轻骑狗斗的空间越来越小,渐渐的便退入到了各自的阵后,将战场留给了列阵而战的步兵。

    灰蓝色的浊流汹涌而来,誓要扑灭那熊熊燃烧的烈焰。清军结阵向前,抵近百步之际,前排的弓箭手拉弓仰射,漫天的箭雨不再似轻骑狗斗之际,时而射来的那三两只利箭般只要是足够经验丰富的藤牌手皆可以预估到箭矢飞来的轨迹,从而持盾抵挡,其密集的数量,足以让明军阵型中的盾牌捉襟见肘起来。哪怕,这支福建明军的盾牌数量远远高于正常的编制。

    箭矢,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抛物线的轨迹,便如瓢泼似的,撒向明军的战阵。正常情况下,藤牌手会组成更加紧密的盾阵,将那一面又一面的藤牌交叠起来,组成一个个龟壳似的阵型来抗住这一波射击。然而,当清军的箭矢袭来之际,仅仅的阵型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照旧是维持着等待接战的状态。

    这样一来,伤亡几乎是不可避免,只能凭后续的士卒补充才能继续维系战阵的完整。奈何,就在这时候,当明军的军官命令下达,一个个膀大腰圆的明军力士握住手中的碗口粗的竹竿,合力将另一端高高翘起,一面又一面的棉被似的布障裹挟着地上的灰土便腾空而起,竟直接挡在了清军箭雨袭来的轨迹之上。

第二十四章 钱山之战(下)

    箭矢如暴雨般落下,未有如清军所料的那般席卷明军战阵,只听得噗噗作响的布帛破裂声,绝大多数的箭矢便被那层布障拦了下来。而在那布障之下的明军,凭着藤牌蔽身,伤亡少之又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清军还在不断的前进,抛射的箭矢也在行进间不断的泼洒而来,明军凭着战被和藤牌挡住了清军一轮轮的射击。待到清军抵到近前二三十步的距离,清军的标枪、飞斧扫过明军第一排的藤牌,便呐喊着冲杀了上来。

    刀盾不比长枪那般尚可以凭直刺一招进攻,除非是彻底放弃灵巧的进攻方式,转入以盾牌一个接着一个的密集站位,闪展腾挪、挥刀舞牌,最需要的便是一定的空间才能将刀盾兵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刀盾兵最重武勇,进攻的气势一起,便可以压着对方来打,胜算也会更多。清军多是老卒,如法炮制,一如平日里的那般,清军刀盾兵投掷的同时,摘下盾牌、拔出腰刀便呐喊而上。奈何,抵近阵前,明军仅仅是稍加调整了下站位,登时成了三人一组密集站位的小阵,对冲杀上来的清军严阵以待。

    并非是一体的盾阵,仅仅是三人一组,清军多是没有见识过这般打法的,但却依旧挥舞着刀盾便劈砍而来。

    战场的一处最寻常的角落,左先锋镇的左翼,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清军老卒,一如其他当先的清军刀盾兵那般挥舞着刀盾,气势做足,试探性的向他正对着的那个看上去颇为年轻的明军藤牌手发起了进攻。

    持盾抵近,刀锋裹挟着凶猛的攻势扑面而至。年轻的藤牌手全无还击的打算,仅仅是持着藤牌,奋力的挡格着清军的劈砍。

    藤牌的受力并没有预想中的沉重,清军老卒仅仅是作势一刀,当即便引出了与那明军一组的另外两个明军的反击。两把腰刀一刀劈胸、一刀砍腿,老兵奋力击退,才强强让过了刀锋。

    惨叫声在耳畔响起,老卒不用看,便知是他左右的那两个在一口锅里混饭吃的清军老兵发出的。他们,远远没有他来得幸运。但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他甫一注意到这三人紧靠在一起的站位,便意识到了这三个明军必是一组,协同作战。只是他唯一猜错了的,却是这三人并非是因为平日里关系好才会如此,这三人一组的小阵本就是福建明军的新战法,配合之默契,让他即便是虚晃一枪的试探也没能躲过命丧当场的下场。

    手持着藤牌、头上戴着藤盔,那三个红色衣甲的明军死死的盯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只叫他汗毛倒竖。

    接战之初的攻势当即被明军拦腰斩断,反击在惨叫的同时展开。借着阵型的前进,那三个明军当即便逼了上去,三人一守两攻,攻击的那两个人并非就一定是刚才的那个年轻明军,反倒是三人不断的转换职能,配合默契,显然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方能如此。

    片刻之间,清军老卒已被逼得险象环生,旋即更是被逼进了身后皆是正在冲杀上前的清军当前,不光是把后续那几个清军的进攻节奏冲乱了,更是把他自己陷入到了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之中。

    “杀!”

    背后几如万丈深渊,清军老卒不退反进,大喝一声便冲杀了上去。这一刀,倾尽了他全部的武艺和力量,刀势凶猛,力压千钧,左手盾牌,护住要害,两腿用力,整个人奋力前冲,直取那个看上去武艺最是生疏的年轻明军。

    第一瞬间,意识到了清军的对象是那年轻明军,年轻明军便退转守势。可也就在这时,清军老卒虚晃一刀,转而砍向了他右手一侧的那个正要转守为攻的明军。

    刀,重重的劈在了藤牌上,沉重得几乎让那明军失去了平衡。可也就在这一瞬间,受到攻击的明军的刀也已经砍在了清军老卒的左腿上。与此同时,由于临到近前才转而进攻一侧的明军,他的后背也亮了出来,一把明军的柳叶刀便径直的插在了他的腰上,刀尖更是从后向前的破开了他的腹腔。

    柳叶刀顺势一扭,掺杂着破碎脏器的血便从口中涌了出来。老卒是从北地追随王之纲南下的,久经战阵,若非是素来贪杯,早已当上了基层军官。奈何,面对明军这般的战法,即便是当上了基层军官也没有任何用处,就在他倒地的同时,不远处,他的顶头上司便被一个明军砍死在了阵前,也没比他多活个几秒。

    “又是这种打法。”

    战场上,自接战之初就已经进入到了一边倒的境地。明军的小阵变幻,三人一守两攻,配合默契,每次的目标只有一个清军,从不贪多,这使得他们几乎每一次的进攻都是必杀之势。

    王之纲和陈尚智已经都看傻了,唯有王进,四个月前的磁灶之战中曾与这样的明军交锋过,有过被摧枯拉朽般击溃的经历,奈何王之纲和陈尚智信不得他战败的理由,一意孤行,他也只得早早的就琢磨起了其他突破的方法了。

    “告诉王总兵和陈副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让骑兵绕到侧翼骚扰一阵,重整阵型。”

    重整阵型不是目的,目的是挽回颓势。步兵列阵而战已经无能为力了,单说这最管用的战法,也是素来赖以摧坚破阵的刀盾兵面对明军的新战法只剩下了被动挨打的局面,那么他们就要设法改变战术。是以长枪手列阵对盾阵,还是骑兵突击,尚且有待商榷,但是至少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

    甚至无需告知,王进的骑兵自阵后杀出,紧接着王之纲和陈尚智所部的骑兵也动了起来。明军的侧翼受到威胁,未免阵型断裂,越是靠近侧翼的区域,明军的军官们越是刻意的放缓进攻节奏,但是那些远远没有受到威胁的所在,明军的攻势依旧猛烈,大有杀穿清军战阵的气势。

    所幸,即便是如此,清军的颓势依旧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缓解。只可惜,松下的这一口气,也仅仅是在那一个片刻间罢了。待到片刻之后,侧后方传来消息,说是就在他们的侧后,几近于他们来的方向,一支明军正在向此地杀来。

    “完了,大势已去!”

    此间虽是漳州平原,但这里从来不是江南或是北地那般的一马平川,丘陵地形是主体,平坦只是相对于他处罢了,明军利用这等地形,实现绕后,大有将他们一举全歼的气魄。比之他的前任王邦俊,王进虽号老虎,但却远不及其骄横。此刻一旦情况不妙,连忙派人知会王之纲和陈尚智二人,同时收回骑兵,旋即将旗一倒,夺路而走。

    王进自知不敌,清军的大帅们自是顾不得这些小卒,而那些小卒,亦是仅仅在一瞬间过后,便轰然崩溃。

    步兵无阵不战,战阵崩溃,便是天崩地裂,再难挽回。明军紧追不舍,清军的步兵只能在明军的刀锋下狂奔求活。而那些骑兵,逃得是最快,但是当他们企图逃出生天之际,却依旧遭到了明军拦截部队的截杀。

    背后是明军的追兵以及那些被驱赶着、屠戮着的清军步卒,前方是明军的拦截部队,转头绕道并非不能,但是浪费的时间,尤其是谁也不能保证其他路没有明军的拦截不对。王进等人无可奈何,只得强冲过去。

    蒙着眼睛的战马撞破了明军的长枪丛林,总算是挤出了些许空间来供他们逃出生天。奈何,更多的清军骑兵被拦截在此。而这些清军,一如那些清军步兵,立刻就遭到了明军藤牌阵一人防守、一人杀马、一人杀人的群起围攻式打法,当即便陷入到了这只疯狂吞噬的巨兽的口中。

    王进、王之纲、陈尚智等人大败而逃,冲破了明军的截杀,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奈何更多的清军却远没有他们那般幸运,能够突破拦截的,或者是没有遭到明军拦截的,不可谓不是幸运儿,但却依旧在明军的追击之下,直到过了龙井地方,才勉强在明军放弃继续追击的情况下逃离了那片死地。

    至追击的前锋部队龙井时,郑成功开始收兵聚众,战马、军械、军粮、俘虏不计其数,清军尸横遍野,端是一场闽南地方数载未有过的惨败。

    收敛了部队,大军抵近漳州城下,城门紧闭,尚有数百清军被堵在城门外无法进入。王进等人都没能逃回来,或者说他们根本不相信漳州城还能在这样的惨败下幸免,干脆逃亡他处。倒是城内守军及官员连忙关闭了城门,随后在郑成功的劝降下也是严词回绝。但是那些没能进城的清军,却选择了接受郑成功的招降。

    清军,在闽南地方的军事存在,于这一战急剧降低。天知道,这会否是明军席卷闽南乃至是收复八闽的前兆!

    注:战被,是郑成功所部明军一件比较有特色的野战防御装备。《明季南略》对此有所记载,但是内容比较武侠,一人使用,箭来则张、箭过则卷,同时还要双手持刀,卷被的同时滚过去砍杀清军,也不知那明军是有几双手才能同时做这么多的事情,显然是将滚牌和战被搞成一码事了。

    该作者计六奇并非是闭门造车型的私修史书,也曾到各处走访考察,但却依旧并非是福建明军战法的亲历者,以讹传讹,或者是被问询者自身也是一知半解,记录中存在不切实际的内容也不可避免。

    但是亲历者,如杨英等人,对于战被这种装备也没有太过详细的记述,且缺乏出土文物,笔者就只能照搬了古代城池防御战中的防箭布幔来进行描写。起码,这两样东西的用处和实际效果是一致的。

第二十五章 盼归(上)

    请输入正文。请注意:根据国家相关法律法规要求,请勿上传任何色情、低俗、涉政等违法违规内容,我们将会根据法规进行审核处理和上报。明末清初,战场上,哪怕是堂堂正正的列阵而战,明清两军的战法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在辽东时,明军有车炮营、清军同样有盾车战术;甲申以来,尤其是永历五年磁灶之战后,福建明军和以大西军为主体的西南明军的一个又一个创新战法,一度将八旗军和绿营兵打得满地找牙。

    郑成功在闽南战场上气势如虹,大军于漳州府境内耀武扬威,直至十月才返回中左所休整。

    大军回师,损失微乎其微,收获却是难以想象的丰厚。整个岛上沉浸在欢乐喜悦的气氛之中,军营里庆贺胜利的凯旋宴,城内城外的各处,从征将士们的家属们也在庆幸他们的亲人能够活着回来,就连岛上的商贩们也为此而高兴——有了功赏,总要改善下家人的生活条件嘛,这就是商机!

    与那些地方不尽相同,参与此战的明军之中绝少有那些广州人,影响倒不甚大。此时此刻,城外那些暂居中左所广州百姓的聚居之所,几个标营的军官正值休沐,便约在了一处,顺带着连看望一下曾经的战友。

    聂一娘的家位于这片营区的西侧,她是个寡妇,她的丈夫和兄长都已经战死在了岭南三忠起兵抗清的那一年,但是她的父母、幼弟小妹以及公婆和两个小舅子托陈凯的福,却从去岁广州城的人间炼狱中逃出生天,却又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

    因为她的缘故,父母和公婆的家比邻而居,方便互相照应着。她早前顶着万难,入了巡道标营参加训练,赚得了一份军饷,也是分给两家使用。只是军中都是一群男人,实在不方便一个女人家在其中。哪怕是花木兰,当年也是“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如她这般哪怕是穿着男人的衣服,但大伙也都知道她是女人,于是在陈凯离开中左所后,她便被林德忠安排到了沈佺期那里,依旧是领着战兵的军饷,干的却是帮忙照顾伤员的活计,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有广州义勇和巡道标营的袍泽照顾,聂一娘也算是左近广州百姓中的“高收入人士”,林德忠那边表态了,等她的小舅子明年成丁,便进到巡道标营里去顶她的缺,她依旧在伤病所里做事,这样日子还会更好过些。

    奈何,如她这般“疯魔”的女子,再嫁怕是不要想了。而对她来说,也从未想过再嫁的事情,守一辈子倒也未必,广州民风不似内陆那般守旧,但也起码是要在两个小舅子都长大了,看着他们娶了媳妇,公婆有了指望之后的事情,否则她也不能放下心来。

    巡道标营之中左所城守一战后,便不曾再随军出战,每日无非是训练,最多还是充当起了中左所城守的任务。不用出征,休沐就比较正常了,冯三和刘荣,提着城里面买来的酒以及一些下酒的肉食便来到了聂一娘家。其他下酒菜聂一娘已经准备好了,她的那个即将成丁的小舅子作陪,也做联络感情之用。四个人在院子里支了个桌子,喝喝酒、聊聊天,反正她也不在意那些老古板对她的看法,倒是这般与共过生死的袍泽在一起来得痛快。以至于,有的时候她都在怀疑,其实她投胎的时候是应该投个男儿身的才是。

    冯三酒量不小,刘荣也是如此,聊起去年在广州时,后者还曾歧视过聂一娘的性别的旧事,三人便是哈哈大笑了起来,倒是那小舅子显得还有些拘束。

    “刘兄弟,你当初说一娘是女子,是小瞧她了,咱们这个妹子绝对是那个什么不让须眉。今天哥哥我还可以告诉你,这喝酒,咱们兄弟一样小瞧她不得……”

    听到这话,刘荣眼珠子一转,竟是哈哈大笑道:“冯三哥,你别不是被一娘灌趴下过吧?”

    又是一阵的哄堂大笑,直引得周围邻居侧目。说起来,冯三当年在广州城里,也算是江湖上在号的人物,人送外号“番禺大侠”。平日里乐善好施、劫富济贫的事情倒是没怎么做过,但是性子直爽,对朋友也是没得说,有事情招呼一声,也是不避险阻的。就是因为性子太直,在圈子里混得有些不甚如意外,倒也并不甚在意。

    此间刘荣拿他说笑,尤其是和一介女流相比,换了旁人早是勃然大怒了。但是他的性子素来是分人的,刘荣和聂一娘都是共过生死的袍泽,此刻狂笑起来,反倒是比这另外三人更显豪气。

    聊着近一年来的旧事,广州一战,聂一娘刺死了许龙,二人也直道是运气不佳,但是对于聂一娘的水性却还是服气的;再到标营训练,吃苦受罪,所幸到了厦门城守之时,那些训练时流过的汗,真的如林德忠所说的那般,让他们少流了不少血来。

    “倒是小妹,当时没能登城和大伙一起杀敌,真是毕生遗憾。”

    军人,共过生死,有时候很多东西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这里面,也包括性别上的差异。

    “不差这个的,不差这个的,一娘你不是还在城下帮着照顾咱们受伤的兄弟吗?好些兄弟都是因为你不眠不休的照顾着才有命活下来。”

    “就是这话,况且没能上城的也不只你一个。不说这个了,来,走一个。”

    酒越喝越多,很快他们就发现,冯三和刘荣带来的酒竟然不够。奈何三人聊得兴起,干脆便叫了那个已经有几分醉意的小舅子去买上两坛回来,总要尽兴才是。

    作陪的人走了,剩下那点儿酒,冯三和刘荣也不急着喝了,干脆与聂一娘聊起了军器局搬迁的事情来。

    这件事情已经是定论了,陈凯的继任者参军冯澄世已经开始完成了选址,正在着人夯实地面,兴建工坊、仓库以及公事房等建筑。冯三和刘荣对于此事的口气很是不友好,一句“再过过这军器局就要姓冯了”竟连他自己的姓氏都不避讳。

    这倒是并非他们与冯澄世有过节,只是军器局向来是陈凯负责的,如今陈凯离开了,让那个大督造陈启继续管着不也挺好的吗,何必又新调来个参军。

    郑成功他们是不好说的,毕竟当初在广州时也是郑成功出了大力,冒险将大量的船只交托在陈凯的手上,独自面对郑彩,广州城才能活下来那么多人。否则就算是广州四卫再过顽强,没有那么多船也是运不过来的。但是对于冯澄世,那却似乎根本就不是个肯萧规曹随的人物,只在这一接手没多久就要搬迁地方,摆明了是借此事来消弭陈凯的影响,同时确立他的主导地位。

    对此,聂一娘也是有耳闻的,城里面不少人都接了去那里做工的活计,能够养家糊口,很多人还是很高兴的。可真的想到此处的,却还是极少的,她是其中的一个,但却是最无能为力的一个。反倒是冯三和刘荣二人,与她说来,倒也更多只是在与一个信得过的兄弟发泄一二罢了。

    “说来,还是陈参军不在。若是陈参军还在此地的话,谁又能取代了他的地位?”

    聂一娘一语中的,冯三和刘荣二人也是点了点头,对此表示认同。只是这一势头起了,后面很多的事情就不好说了,更大的担忧,便随着刘荣的眉头深锁,感染到了他们的心头。

    “现在是那冯参军接了军器局,日后谁知道那厮会不会连漳泉分巡道的官职也接替了……”

    “呸!”

    听到这话,冯三一口唾沫便吐在了地上,随即出言喝道:“陈参军立下了那么多的功劳,就凭那鸟人,我姓冯的第一个不服!”

    “小声点儿,还是没准的事情呢。”

    不比冯三的“大侠”身份,也不比聂一娘原本只是个渔家女,刘荣说来还算是衙门的临时工编制,只是他那帮闲的身份,实在上不了台面,无非是混口饭吃罢了。但是做人做事上,承蒙当初的那份工作的培养,他拿捏的却比旁人更加细致一些,在标营里反倒最是混得开的一个。

    “谁知道呢,大明现在的官职可不值钱了啊。”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问题。三人唉声叹气了一番,却也没什么办法,尤其是在聂一娘的小舅子回来后,就更是再没提过这些事,只是喝喝酒,吃吃菜,聊些过往的趣事罢了,这一聚也就结束了。

    酒入愁肠,冯三和刘荣到离开时,脚步都有些晃了。聂一娘还好,酒喝得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少,照样让小舅子回去睡觉,自行收拾院子里残局。然而,手上的忙碌未有停歇,心中的感触更甚,直到后来,她更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迟迟的望着西面,据说是陈凯入朝的那个方向。

    “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女子,还是个寡妇,或许你已经记不得我是谁了,更不会在远方想起我这么个人了吧。”

    叹了口气,聂一娘不免一些黯然,但却依旧忍不住的去想着——或许,郑成功才能够唤起陈凯归意。还有,陈凯那位未过门的正妻,他们应该也会时常的思念着对方吧。

    想到了此处,困意涌上心头,竟难得的有些,醉了。

第二十六章 盼归(下)

    中左所不远的金门岛上,定国公府邸依旧矗立在那里,并没有因为郑成功和郑鸿逵之间的不信任而有过丝毫的改变。甚至,由于陈凯和郑惜缘的关系,郑成功对那里的投入也更多些,时不时的派人送些难得的物事过来,只是他本人却是决足不来的了。

    郑鸿逵将部队尽数交给了郑成功,二人嫌隙未散,他便又回到了白沙那里居住。白沙距离安平镇不远,当初决定在那里驻军,也是有心思协守安平镇的。不过,这近半年来,清军也没有动那里,按照郑芝豹在福建官场的关系说,似乎是清廷不许张学圣动那里,唯恐把招安的路子都堵死了,反倒是让他变得无事可做了起来。

    他已经彻底赋闲了,但是却不打算住在金门,这一家子,包括郑鸿逵的正妻、小妾、儿女,们都准备搬到白沙那里陪他,如今正在收拾行囊。这里面,唯有郑惜缘,作为一个与人写下了婚书,算是已经嫁出去了的女儿,反倒是显得有些尴尬了起来。

    “我和母亲大人一起走,去白沙陪爹爹去。”

    “这就对了。”

    绣楼,郑惜缘的兄长郑肇基特特的赶来送母亲、妹妹等人前往白沙。此刻得到了郑惜缘的答案,当即便是拊掌而赞,随即更是语重心长道:“祖母是不会同意的,那厮也已经走了,小妹想清楚了最好。过段时间,婚退了,择个良婿再嫁了,才是正途。”

    郑肇基是如何脑补到这上面的,郑惜缘乍听一惊,但却也很快就想明白了。只可惜的是,她的这个亲哥哥似乎是想得有些太多了,她去白沙,与等谁无关,与等不等也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去陪伴父亲,膝下尽孝罢了,再无其他。

    然而,当郑肇基提到陈凯,甚至仅仅是用了那厮作为代称,她却依旧是不免有些神色黯然。

    那封信,她收拾在首饰盒中,是再没看过的。她相信,陈凯是不会骗她的,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无需再行一遍遍的从书信中进行确认,确认陈凯曾有说过这样的话,确认这一切并非是她的幻想。就像是陈凯对柳如是说的那般,她是会思念他的一样,她也相信,陈凯也是会时常想起她的,也一定会遵守对她的承诺。

    由于她那个倔强且霸道的祖母在家族中的地位,郑惜缘已经不止一次被人劝说,劝说她忘了陈凯,劝说她放下这份缘分去拥抱未来。对此,她默默听着,也不愿反驳,事实胜于雄辩,等到陈凯真的回来了,一切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了。

    这一遭,郑肇基如是说来,郑惜缘也没有做出什么令其满意的答复。换作旁人,也就不说了,但是郑肇基却似乎很有些不满,表示一定要郑惜缘给出一个答复才能放心。

    逼得紧了,郑惜缘也不愿意再听下去这般瓜噪,干脆对其直言道:“兄长须知道,小妹与陈郎已经写过了婚书,已经是陈家的人了。我的夫君为国奔波在外,我没有在家中做好贤内助,更没能追随在侧,已是大大的不是了。此番婚事,即便是不成,也是我对他不住,他从不曾有负我,日后也不会负我!”

    站起身来,郑惜缘无畏的对上郑肇基已经有些呆滞了的目光。这是她心中所思所想,如此当面锣对面鼓的说出来,说明白了,胸中的郁结反倒是消散了不少,就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然而,郑惜缘的畅快,伴随着的却是郑肇基的愤怒。他的这个妹妹从小除了喜欢和郑成功凑合以外,对他这个当哥哥的从来都是恭敬有加的,他自问对于这个妹妹也很是宠着,可是今时今日,为了个外人,却出言顶撞于他,旁的不说,面子是最过不去的。

    “妹妹,你莫要忘了,他可是杀了三伯的仇人!”

    “他杀了三伯,我怨过他,怨他为何不能吓唬吓唬,怨他为何不能把三伯软禁起来了事。但我也知道军令状的事情,也知道那种情况下,三伯不死,这中左所就守不住了,会有更多人因为三伯的懦弱被杀……”

    回想着少女时代,她那个虽说不怎么成器的三伯对她的好,一边是她的三伯,一边是她的夫君,一点一滴,每一次的回忆都是在她的心头割上一刀。这长久的积郁,甚至从听闻陈凯枪杀郑芝莞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她的心底一粒一粒的堆积起来。此刻,郑惜缘也是怒极了,这一切爆发出来,其汹涌更是就连她自己也不曾想象到的。

    “倒是兄长你,素来不是最瞧不起三伯的吗?那时三伯宠着我,你就总说大伯瞧不起三伯,说三伯是个酒囊饭袋,成不了事,也就能哄哄我这等傻丫头。现在证明你说对了,三伯确实不是个做大事的人物。照着你的性子,不是该大肆宣扬你的远见卓识,现在怎的又为三伯说话了?”

    脱口而出的锋利就连她自己也未曾想到,说出话,已经有些后悔了,但她却并不想为此而道歉,不想因为这个道歉,因为她的兄长当年就是这样说过的,她一个字都没有改过,为何要为了实话而道歉。

    不想道歉的妹妹将做哥哥的怼得连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郑肇基的怒火登时就冲破了天灵盖,大步走到郑惜缘的身前,伸出手,一巴掌就要扇下去。

    岂料,这手刚刚抬起,注视这双如水般清澈的眼眸,他却完全下不了手。这里面,并非没有不忍的情绪在,但更多的竟是一种让他根本无法想象的畏惧,一股似乎根本不是他这个素来乖巧的妹妹的身上会出现的威慑力。

    “是陈凯,一定是陈凯!”

    郑肇基并不打算往陈凯的身上联系,奈何能够如此的,除了他的父亲郑鸿逵以外也就只有陈凯那个杀人如麻的家伙了。

    或许,真的如郑惜缘所说的那般,陈凯真的会回来。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完全没有理由去害怕什么。可是转念一想,面对陈凯这个连郑芝莞都敢杀的家伙,他最大的依仗竟然仅仅是他是郑惜缘的亲哥哥,这或许就是他最应该感到恐惧的地方了吧。

    “你须记得,长兄如父,有我在,这婚就退定了!”

    如此,方能解除恐惧,哪怕在此之后还要背负起更大的恐惧也在所不惜。观前不顾后,这是很多愚人的通病,郑肇基也并不例外。只不过,这一次没等他再放下什么狠话来,绣楼的楼梯处,一个愤怒的声音传来,便登时将他的“豪言壮语”彻底堵了回去。

    “逆子,你真长本事了,都会欺负妹妹了。你爹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说了算!”

    话说着,郑鸿逵竟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直接冲将而来。郑肇基平日里最怕的就是他的这个对他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度的父亲,知道此刻郑鸿逵已是怒极了,连解释也没敢解释,窜出了房间,随即纵身一跃,竟直接从二楼翻了下去。

    这一刻,郑肇基身手之矫健,估计就算是郑鸿逵那个素来以武勇著称的二哥郑芝虎也完全无法企及。

    只可惜了,跳下去的动作很是干净利索,奈何落地的瞬间,只听得“哎呦”一声,一个没站稳竟把脚给崴了。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稍作停留,就这么一瘸一拐的竟很快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郑肇基夺路而逃,郑鸿逵也没有真的一直追下去。仅仅是将其轰出了郑惜缘的小院,便重新回到了绣楼。到了此时,郑鸿逵的愤怒已然褪去,可是那发自内心的疲惫和衰老,却在这个年尚未及四十的男人的神情之中再难掩饰。

    刚刚,她的亲哥哥如此,郑惜缘也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想要哭的冲动。可是到了现在,当她看到她的父亲,看着她的父亲的疲惫,眼泪却突然间便涌了出来。

    “爹爹,是女儿不孝,是女儿的任性才让您受了这么多委屈……女儿不嫁了,女儿不嫁了……”

    “乖女儿,你错了,这一切都是爹爹的选择。就算没有竟成,大木也不会原谅我放走马得功的。我在白沙已经想明白了,你又何必如此自苦呢。”

    家,还是国,如果能够重来一次的话,陈凯还是那样做,而郑鸿逵也同样不会有所改变。这是本性,但是做沈阳一次事后诸葛,郑鸿逵自问他还是有这个能力的。再怎么说,他当年也是堂堂正正的考了科举出身,而非是像他大哥二哥那般当海盗受那个招安。哪怕,那只是个武举,也同样如此。

    “你的这个兄长实在是个不成器的蠢货,我也不指望着这个逆子日后能照料你们母女。爹爹老了,如果陈凯真的能回来的话,婚事,我便不再阻拦。这样,你的未来有了指望,大木也有了一个可以并肩战斗的兄弟。或许对咱们郑家,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第二十七章 盘剥

    下半年,闽南战场郑成功高歌猛进,但是广东那边却依旧是在涌动着蹭蹭暗流。

    离开了芙蓉山庄,陈凯一行和归庄同路,在抵达苏州后才做分别。这期间,归庄倒是有意就此随陈凯南下,但是陈凯则更希望他能够继续在此潜伏,为明军搜集情报,等到着黎明的曙光照耀大地的那一天。

    在苏州,陈凯没有做任何停留,到了八月中旬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了杭州城外。这一次,他决定进城一趟。或许,还要在城里面待上个几天。

    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二城,素有并称之美。不比苏州那般后世魔都般的经济地位,杭州倒曾是座古都,作为浙江一省的省会城市,这里同样是商贾云集、手工业极度发达的所在。在明时,杭州无论怎么说,也是一座百万人口级别的巨城,影响力非同凡响。

    “北城晚集市如林,上国流传直至今。

    青苎受风摇月影,绛纱笼火照青阴。

    楼后饮伴联游袂,湖上归人散醉襟。”

    杭州作为京杭大运河的终点站,这里自有着运河文化的独特魅力。北关夜市,乃是钱塘十景之一。据《西湖志》记载北关夜市之盛况,“盖水陆辐辏之所,商贾云集。每至夕阳在山,则樯帆卸泊,百货登市,故市不于日中而常至夜分,且在城闉之外,无金吾之禁,篝火烛照如同白日,凡自西湖归者,多集于此,熙熙攘攘,人影杂沓,不减元宵灯市。”

    这里是武林门外,运河自此抵近杭州城。陈凯一行所乘之船,在此算是达到了目的地,他们下了船,却是白日,听那茶肆的小二说起,近来杭州的清军大举出动,厉行宵禁,城内外管控得极其严格,北关夜市的景色,陈凯他们这些外乡人是暂且看不到的了,但是白日里,这里也有花红满路的景致,足以不虚此行。

    一路所见,多是如广信府、南昌、九江、常州那样的破败景象,似杭州这般的繁华,却尤让陈凯恍如身处于不同的时空之中。这些年在广东、在福建,这样几乎未曾受到战火侵扰的所在陈凯确实是没有见识过的。

    说来,杭州未经惨屠,倒是要感谢东林群贤们一力推崇的那位“潞佛子”,是他在南京陷落后,于杭州被推为监国,却选择了向清军开城投降。不过,这位潞王殿下即便是如此的“识时务”,也同样难逃清廷的屠刀,仅仅是随便找了个理由,连同着弘光帝以及一众被俘的明廷宗室便一起被砍了脑袋。这样说来,“潞佛子”在杭州的这一遭,大抵也能算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吧。

    “阿弥陀佛,那贫僧就先行一步了。”

    “有劳道宗师傅。”

    这一次来杭州,陈凯是有相关计划的。入了城,道宗已经前去踩点了,邝露则依旧是去寻他的某个“老朋友”,借助于地头蛇们的能量,这一遭,陈凯是不打算太过低调了,他准备从这座沦陷多年的巨城中捞个人出来,捞一个尚被清廷控制着的人出来。

    道宗和邝露已经先后出发了,前者还好,只是按照陈凯的安排先寻个寺庙挂单,按照计划行动的同时等待后续指示。倒是邝露,从离开江西明军控制区没过多久,情绪就越显低落,在鄱阳湖上看南昌东部外围,在常熟时入城打探回返,在南下苏州的路上与归庄闲谈,直至到了这杭州,也依旧是这般郁郁寡欢。

    由于舟山的战事,清军大举出击,杭州城的盘查必然会格外严格。陈凯没打算太过集中,所以干脆让道宗和邝露分别从武林门和艮山门先行入城,过去个把时辰,他再带着剩下的人伪装成行商和伙计自武林门入城。

    道宗和邝露,一个和尚、一个儒生,没费什么气力就进了城门。从传回来的消息来看,盘查确实是严格非常。不过,此二人一个用不着兵器,一个不会用兵器,守门的清军倒也没有太过为难,就放了进去。

    “咱们的家伙什,要先行藏在城外了。”

    “参军请放心,一旦暴露,便是赤手空拳,我等也自当为参军杀出条血路出来。”

    “真的暴露了,是逃不出来的。”

    一路上,持兵自保,由于人少,多为看作是护院随行,倒不甚起眼。奈何这番到了杭州,盘查之严格远胜这一路上的历次,陈凯不打算横生枝节,干脆便只留下部分哨棒。

    等了一个多时辰,陈凯一行如约入城。武林门外,等待入城的百姓长队已经排了老长的队伍,陈凯一行排了队伍,前面更有一支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好生热闹。

    陈凯倒也不急,但是那些接亲可不一样。吉日吉时,都是算好了的,城内的家宅之中,男方亲属皆在等候,这般拖延下去,实在是让人急得上火。

    “看吧,跟你说早些出来的,现在排在了这接亲的队伍后面,且等着吧。”

    依稀听着后面似乎有人低声议论,陈凯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按部就班的排着队。就这般慢慢磨蹭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总算是到了那支接亲的队伍。

    “哭丧呢,吹什么吹,不嫌闹腾?!”

    武林门的守卒上前喝骂,媒婆连忙招呼着吹打的队伍停下来,甚至就连骑在马上的新郎倌也被她央求着下了马来,随即又三步并作两步的凑到了那群守卒跟前。

    “您看,都是本地人士,新郎倌跟钱塘县的典吏老爷是沾着亲的,新娘子这边的舅舅也是位举人老爷,据说下一科很有望高中的……您看咱们这接亲的队伍也不容易,吉时都快到了,烦请您老通融通融。”

    从两三年前开始,媒婆就不喜欢跨着这城门说亲了。城内的娶城内的,城外的嫁城外的,多省心,若非是这一次人家城内城外都说好了,新郎倌家里又和典吏老爷有亲,她不好回绝这媒人的活计,哪个愿意过这鬼门关,哪个真就个不得好死。

    话说着,媒婆舔着脸,凑到那带头的守卒跟前,手一抖,一锭银子就硬塞在了那个守卒的手里。

    媒婆小心翼翼,一脸的谄笑,把褶子都多挤出了几条来。不似这般,那守卒拿了银子,却堂而皇之的掂量了掂量,似乎还是有些不太满意,干脆便招呼着几个守卒一起来到那轿子前,推开了那个媒婆,竟一把就扯开了那轿帘儿。淫笑着点评起了新娘子的身材,更是扬言要掀了盖头看看模样。

    此时此刻,轿子左近,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尤其是那个新郎倌和轿子里的新娘子,这对新人更是当即便愣在了当场。

    “大老爷,求您了,这姑娘家的盖头可不能掀啊。不在洞房里掀了,不是自家男人掀了的,实在没法做人了,那还不得闹出条人命不可啊……”

    说来,还是那媒婆经验丰富,连忙跪倒在那守卒的面前。接下来,这一个头接着一个头的磕在地上,青石板上很快就洇出了丝丝血迹来。奈何,那守卒竟毫不在意,大喇喇的更要拿着刀鞘去掀那新娘子的盖头,口中还一个劲儿的说着“小娘子要是长得漂亮,大爷我倒是不介意把她弄回旗营里当个小儿”的荤话。

    话说着,刀鞘已经探到了盖头的一角,新娘子大抵已经是吓蒙了,还好那媒婆反应快,连忙把身上的银子、首饰一股脑的捧到了那守卒的近前。见那守卒倒是暂且停了下来,可却依旧没有把刀鞘收回来,媒婆连忙把那新郎倌拽了过来,大声的表示他身上有银子,全都拿出来孝敬,甚至那一双手更是不管不顾的就往新郎倌腰间的钱袋子上掏。

    这,不过是转瞬的功夫,随着轿子里的新娘子一声尖叫响起,妻子当众受辱,新郎倌当即便是面露激愤,可却当即就被那媒婆一把堵住了嘴巴。

    “怎么,这小子是看咱们旗人不顺眼喽?”

    杭州八旗驻防,按照清廷制度,驻防将军,也就是现在的平南将军固山额真以及未来的昂邦章京,其地位是要远远高于督抚的。如浙江巡抚,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到驻防将军那里汇报工作,杭州各处城门,同样是由旗兵看守。

    无论是杭州、西安、南京,亦或是未来会相继建立起来的各处满城所在,驻防八旗在当地素来是嚣张跋扈已极。杭州,自公元1648年,即顺治五年开始派遣八旗军驻防以来,驻防八旗对本地百姓的骚扰就已经开始了。如今日这般,不过是小场面而已。

    旗人守卒皱起了眉头,刀鞘是从轿子里出来了,但是看那架势,分明是要拔刀的。眼见于此,媒婆连忙低声对那新郎倌灌输起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更是强拽着新郎倌跪下,做出屈服的姿态来。

    很快,银子、首饰、铜钱从新郎倌、新娘子、媒婆以及送亲队伍中凑了出来,才算是把那几个旗人守卒勉强安抚住了。随后,那群旗兵又把送亲队伍上上下下的检查了一遍,到最后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但却还是把那匹刚刚新郎倌骑的马给拽走了,说是给那新郎倌涨涨记性。

    送亲的队伍也不敢吹吹打打了,战战兢兢的过了武林门,便逃似的消失在了大街的尽头。陈凯目瞪口呆的看完了这一场“大戏”,却也轮到了他们这一行人了。

    “发什么呆呢,瞧你这磨磨蹭蹭的,莫非是细作不成?”

第二十八章 营债

    媒婆言之有理,好汉不吃眼前亏,好言好语的使了银子,陈凯一行完全没有刚才那支接亲队伍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至于被“怀疑”是细作的问题,这世上有一种现实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连鬼都推磨了,嘛细作不细作的,乐呵乐呵得了。

    低眉顺眼的过了“鬼门关”,陈凯面上依旧是那副谦恭,可是胸中的怒火却已经开始了熊熊燃烧。只可惜,这里是杭州,并非中左所隔海相望的安平桥。况且这大白天的,也实在不是个做事情的时辰。

    接亲的队伍耗时甚多,好半天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了。到了陈凯这里,明明白白、爽爽快快的掏钱,旗兵倒也没有太过为难,也就这么过去了。陈凯后面,就是那两个预言了要多花些时间的本地人,莫看这二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到了那群旗兵面前,点头哈腰一阵,竟连个银子也没给就过去了。哪怕,过去的时候,伴随着的是一句笑骂着的“滚”字,也并非寻常人的待遇。

    陈凯对此并没有注意,但是走了好一会儿,蔡巧却凑到陈凯跟前,低声说了几句,当即便引起了陈凯的警觉。

    “他们,还在后面跟着?”

    “是的。”

    会不会是他们的行迹暴露了,这两个家伙会不会是盯梢的。陈凯有些犹豫,因为按道理说,盯梢的大多是要尽可能的低调的,那句预言使得他们实在有些显眼了,这不符合常理。但若是逆向思维的话,假设他们猜测自身已经有了暴露的可能,那么如此这般,反倒是更容易打消掉被跟踪者的怀疑。

    脑海中闪动着的是怀疑,奈何此间已经进了城,很多手段就无法施展了。眼见于此,陈凯开始一点点的表现出了对周遭环境的好奇,步子自然也是渐渐的慢了下来。而此时,那两个本地人却依旧是以着匀速向前走着,一边走着还一边交流着彼此的看法。

    “这群旗兵,也太……”

    “这算什么,前些天差点儿把棺材盖都给掀了。旗人大爷啊,惹不起……”

    “……”

    缓慢与匀速错身而过,两个本地人便走到了前面。陈凯依稀的听了句这话,眉头微皱,但却也没有追上去,依旧是缓缓而行,直到双方有了一段不小的距离,蔡巧确认了身后已经没有了尾巴,他才注意到,那两个本地人竟然还在大街上与一个衙役打扮的家伙打了个招呼,而那个衙役似乎对他们还很有些恭敬似的。

    脑海中的疑问开始渐渐的有了解释,直到片刻之后,那两个本地人仅仅是一拐,待陈凯等人跟到那个拐角的时候,再看去,两个人竟然大摇大摆的进了一处大院。而那个大院的门口的匾额上,分明的写着“仁和县衙”这四个大字。

    “旗人大爷啊,真是惹不起。”

    留下了这么句感叹,陈凯等人便去寻那处与邝露约定的客栈。所幸,战火没有烧到此处,客栈依旧矗立在那里。唯有一点,就是已经换了招牌,大有换了东家的可能。

    换东家有否,这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寻了对面的酒店,陈凯一行上到二楼,占了临窗的三张桌子,便在那里用餐吃酒,同时等着道宗和邝露二人到此汇合。

    约定的是申时,现在还早,陈凯也不急,慢条斯理的吃着东西,脑子里开始琢磨着下一步该当如何。正琢磨着,街上一男一女拉扯着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便急匆匆的往武林门的方向赶去,就在陈凯的余光瞥见他们的当口,他们方才拐过来的那个十字路口处,突然从来路窜出了几个地痞似的家伙,四下张望,很快就从人流中捕捉到了他们的行迹。

    “快跑!”

    男人一手拽着一个小姑娘,另一手则拉着那个抱着另一个小姑娘的妇人,发足狂奔。奈何他们的速度实在是难以与那几个年轻力壮的地痞相比,陈凯视线所及的不远处,几个地痞便将他们围在了道路当中。

    “妈的,欠了旗人大爷的银子,还敢跑?”

    为首的地痞大声喝骂着,那男人自知已经跑不了了,干脆大声哭诉了起来。只可惜,他寄希望于的那些路人,却无不是行色匆匆的逃离此处,断不敢多留哪怕片刻,似乎多待上一会儿就会招来偌大的麻烦似的。

    男人距离陈凯所在的酒楼还有些距离,他的哭诉,陈凯听得不甚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的听到什么高利贷,什么利息涨太快什么的,便没了继续听下去的打算。

    岂料,这边哭诉着,那几个地痞就要上前去抢夺那个女子和那两个小丫头。地痞们撕破了脸,那男人也从衣衫里掏出了把解腕尖刀,双手握着刀柄,颤抖着对那几个地痞呵斥着,勒令他们不许靠近。只是他的色厉内荏没有持续太久,远处,一根箭矢划过,便径直的插在了他的胸口。

    男人仰天倒地,女人和小姑娘的哭叫声刚刚想起,那几个地痞便直接上前,将她们拉扯到了一旁。紧接着,一个策马的少年冲来,指着那几个比他大上了将近一旬的地痞便是一阵唾口大骂,旋即又骑上了马,让几个地痞将女人和两个小姑娘带走。随后,更是来了几个衙役、帮闲似的人,将尸首都给收拾走了。

    他们说的什么,一如那个男人的哭诉般,陈凯没有听得清楚,但是白昼杀人、扬长而去,甚至还掳了三个女子,就这么走了,实在震撼了陈凯的眼球。

    随手唤来了一个小二,陈凯便出言问及,那小二有些吱吱呜呜的,他便掏出了一锭银子来,摆在桌上,表示把这事情说明白了,这银子就是这小二的了。

    “听客官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小二笃定的道了一句,未等陈凯回答,便继续说道:“您有所不知,那几个地痞都是营线子,负责替旗营里的旗人放高利贷的,咱们这儿都管这个叫做营债。营债和其他的高利贷不一样,欠了,利息就不断的涨,根本不讲任何道理……没有人能还得起,最后他们的房产、妻女就都会被那些旗人夺走,甚至就连那些欠债的人,也多有被拉进旗营里为奴的……不借?哎,营债早已是臭大街了的,就算是不说这个,谁又敢招惹那些旗人来着。可总有些利欲熏心的帮着他们来骗……”

    清初,由于屠杀和劫掠,旗人在财政上颇为宽裕,他们便通过被称作是“营线”的掮客向普通百姓发放高利贷。如杭州驻防八旗,在杭州这等商贾云集的富庶所在,便大肆发放营债,巧取豪夺,都是出了名的了。

    历史上,营债为杭州百姓深恶痛绝,至公元1684年,也就是康熙二十三年,营债引起了武林门一带商民的罢市抗议。当时一个目击全过程的地方官为缓和矛盾,抓了几个本地的营线子以安民心,结果竟遭到了几十个旗人的围攻、殴打,并且将这位地方官所乘的轿子砸了个稀巴烂。照那架势,若非是个正经八百的官儿,估计当场打死都并非不能的。

    那时候,已经是三藩之乱结束后的第三年了,甚至就连台湾也在前一年为清军攻陷。清廷考虑到大规模的战事已经结束,急需休养生息,拉拢士绅百姓来维持稳定,康熙便派出了一个叫做赵士麟的官员来担任浙江巡抚,专门来处理此事。

    赵士麟到任后,惊讶的发现,当时杭州百姓积欠的营债竟然已经达到了三十一万两白银之巨。这个数字,仅限于那些尚处于还款期,还没有被那些旗人撕破脸抓去旗营抵债和为奴的。但是如此巨款,却也同样是严重的影响到了杭州的商业秩序。

    这件事情,到最后的结果是赵士麟通过与驻防八旗的官员不断的商讨,并且利用朝廷施压,软磨硬泡,才勉强将营债的本息数字下调到了七万多两。只是这个数字,也绝非是那些百姓所能够偿还得起的,赵士麟也只得在自筹的同时向地方官募捐,才算是把这个窟窿彻底给堵住了。但是对那些已经被抓去抵债为奴的,却依旧是没有任何办法。

    为了纪念赵士麟的勇于任事和对杭州百姓的巨大贡献,杭州百姓在西湖畔立生祠用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爱戴之情。

    只可惜,营债在八旗军开始驻防杭州伊始便已然开始,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这般无人来管的局面更是还要继续持续三十三年。

    已经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还会有多少人会因此而家破人亡,谁也不知道,甚至可以说是谁也没办法将其计算出来。但是有一点却是分明的摆在了陈凯的眼前,那就是旗人的无法无天,已经让本地百姓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了。

    听罢了这些,陈凯挥退了因拿到了银子而眉开眼笑的同时,却又因那些悲剧就发生在他们的身旁,并且完全看不到未来的日子而神色又惨淡下来的店小二,便重新陷入了沉思之中。

    申时,原本还有不断的时间,但是对于神游天外的陈凯而言,却是没过多一会儿便到了。道宗先行赶到,没有上楼,在楼下与出来接应的一个亲兵说了两句,便转身离去。又过了半个时辰,邝露也赶回来了,只是他带回来的消息,却是他的那个“熟识”早已披发入山,隐居他处。这杭州城里,陈凯他们想要做事,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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