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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维卿     帝国再起txt下载     帝国再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四章 野心

    “阿嚏!”

    鼻子里一阵痒痒的感觉,随后喷嚏打出来,擦了擦口鼻,方才坐在马车里的困意于这股好像正在被什么人念叨的预感而荡然全无。

    二月里,离开了惠州府,大军回返广州东部待命。道路两侧的田亩里,已经有百姓在劳作了,面朝着黄土、背朝着天,孕育的则是生命的希望。陈凯的困意全消,轻启车窗,透过缝隙,在马车的颠簸中观望着远处的耕作。于心中,一份恬静油然而生。

    农乃百业之基,这话从来没有错过,因为人想要生存,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营养摄入问题,说白了就是吃。饱食思**,吃得饱了,才有心思做别的事情缝制衣服、制造器皿、修建房屋、组装车辆,乃至是文学、艺术等等方面。是故,源生文明从来都是诞生于河流沿岸有肥沃平原的所在,因为那里可以生产出更多的农作物。

    默默的看了一路,不厌其烦。一直到了广州府城附郭的番禺县范围,所见之处,却多了很多手持着皮鞭军汉,带着冷冰冰的目光扫向另一些看上去颇有些笨拙的农人。

    马车是直接返回广州府城的,回了城,便有幕僚登上了马车,向陈凯报告起了近期广州城,以及李定国所部和粤西明军的一些动态。

    陈凯横扫广州东部,乃至是配合郝尚久夺取惠州期间,李定国的大军也在扫荡广州西部和肇庆府北部地区。进展,如他一般,很是顺利,靳统武和王会的两部兵马席卷各府县,几乎都是一个不战而下。这样的势头,一直到了梧州府城才算是告一段落。

    从广东逃窜向西的藩兵、绿营尽数逃到了梧州府,定南藩左翼总兵马雄统领各部坐镇于那座连通两广的要冲之地。

    马雄摆出了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来,靳统武在城外观望了一番,也没有选择强攻,干脆率军撤回了广州。不过,于新近收复的各府县,却还是派遣了部队驻扎硬骨头不啃,可已经吃到嘴里的也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广东一省,更多的地方迅速染成了皇明的红色,剩下的无非就是广东北部的韶州府、南雄府以及广州府孤悬在外的连山、连州、阳山三县尚且控制在清军的手中。其他的,最多也就是惠州府的和平、长宁两县,腾出手来的郝尚久也已经派遣部队前往收复了,无非是时间的问题。

    形势一片大好,于广州府,以及粤西的其他地方,屯田、耕种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这里面,包括李定国控制的府县,也有粤西明军各部控制的府县,恢复生产的工作已经成为了当前的第一要务。

    这是应有之义,毕竟广东已经乱了一年了,人总是要吃饭的,是实在不能再继续乱下去了。但是,这里面倒也并非没有区别,其区别无非在于军方主持的多是军屯,而地方官府那边则是民屯以及原本的地主、自耕农、佃户之类的传统模式。

    “最近,郭督师和连总督在各府县招揽士人,分授官职,手笔很是不小。”

    “嗯,这很正常。去年之前,他们始终没有成片的控制区,那些有限的犄角旮旯也都是由各部王师来节制,夹带里本就没有什么后备人才补充。这时候了,占了那么大的地盘儿,官位是不能空着的,总要填补上了,权柄才能操于手中。”

    “抚军高见。”

    高见,陈凯不认为真的有多高。这等事情,其实他也已经在做着了,甚至可以说是一直在做。比之粤西文官集团,郑氏集团有着自己的人才储备,无论是郑成功的储才馆、育胄馆,还是陈凯的巡抚衙门,有一定行政经验的幕僚、赞画们还是随时可以顶上那些空位的。

    从潮州出发,赶往香港的船队里就有大批即将分派到广州府东部和惠州府西部的准地方官。另外,郝尚久原本的那三个县,现在军务上归张进负责,行政上面也都是巡抚衙门派遣的官员充实佐官,由原本各县的佐官任正印。

    “不用管他们,那些雏儿,有的郭之奇和连城璧忙的。”

    马车,缓缓的驶向李定国在城内的行辕。平南、靖南两座王府,是最符合李定国身份的,但无论是李定国本人,还是郭之奇、陈凯对于这两座王府的用处却都是心照不宣。于现在,无非是空着而已。

    来到了行辕,李定国、郭之奇和连城璧三人俱在,似乎正在交换着什么意见。见得陈凯返回,连忙招呼了过来,谈起了广州府东部和惠州府的问题,得知已经基本收复了,也是放下了些心来。

    “竟成来得正好,本王与郭督师、连制军正在谈及朝廷那边的事情,很想听听竟成的高见。”

    “朝廷?”陈凯面露疑色,心中却是猛的一惊:“安龙行在出问题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凯话音方落,郭之奇和连城璧当即就是脸色一变:“陈抚军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一脸的不解,陈凯成功的让二人松了口气。但是话,自然还是要说清楚的,二人对视了一眼,便由连城璧拿出了一份诏书,递在了陈凯的手上,示意其自行看过。

    诏书,是以永历帝的名义下达的。陈凯双手去接,却看得连城璧是单手递给他的,殊无敬意,这却让他的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来。待到接过手,细细看过了,那个念头便当即与眼前的事实合为一体了。

    “诏曰:朕以藐躬,缵兹危绪,上承祖宗,下临臣庶,阅今八载。险阻备尝,朝夕焦劳,罔有攸济。自武、衡、肇、梧以至邕新,播迁不定。兹冬濑湍,仓卒西巡,苗截于前,虏迫于后,赖秦王严兵迎扈,得以出险。定跸安隆,获有宁宇。数月间捷音叠至,西蜀三湘以及八桂,归版图。忆昔封拜者累累若若,类皆身图自便,任事竟无一人。惟秦王力任安攘,毗予一人。二年以来,渐有成绪,朕实赖之。”

    “乃有罪臣吴贞毓、张镌、张福禄、全为国、徐极、郑允元、蔡宿、赵赓禹、周允吉、易士佳、杨钟、任斗枢、朱东旦、李颀、蒋乾昌、朱仪昶、李元开、胡士端,包藏祸心,内外连结,盗宝矫敕,擅行封赏,贻祸封疆。”

    “赖祖宗之灵,奸谋发觉,随命朝廷审鞫。除赐辅臣吴贞毓死外,其张镌、张福禄等同谋不法,蒙蔽朝廷,无分首从,宜加伏诛。朕以频年患难,扈从无几,故驭下之法,时从宽厚,以至奸回自用,盗出掖廷,朕德不明,深自刻责。此后凡大小臣工,各宜洗涤,廉法共守,以待升平。”

    诏书的内容,乃是以“盗宝矫敕、欺君误国”的罪名杀内阁首辅大臣吴贞毓、兵科给事张镌、翰林院检讨蒋圪昌、李开元、吏部都给事徐极、大理寺少卿杨钟、太仆寺少卿赵赓禹、光禄寺少卿蔡宿、武安侯郑允元、江西道御史周允吉、御史李颀、朱议泵、福建道御史胡士瑞、武选郎中朱东旦、中书任斗墟、易士佳、司礼太监张福禄、全为国等十八人。

    一口气杀了十八个朝臣,还有大太监,其中更有内阁首辅大臣,这毫无疑问是一场足以震动天下的惊天大案。但是,这份诏书却是刚刚才拿出来的,陈凯不清楚他们是早早就已经知道了,但却没有拿给他看,还是也同样如他一般刚刚才知道。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已经死了。

    “这是,秦藩,嗯,是孙可望矫诏?”

    “陈抚军没有猜错,这就是孙可望那逆贼假借天子的名义残害忠良!”

    连城璧显得义愤填膺,郭之奇也差不了太多,倒是李定国,却总有一份失落、痛苦隐含在愤怒之中,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十八先生之狱。”

    陈凯的脑海里闪过了这六个大字的同时,郭之奇和连城璧也开始就着这份诏书,向陈凯控诉起了那个杀人者。

    永历五年二月,孙可望遣部将贺九仪、张明志抵达南宁行在,杀阻挠永历帝册封其为秦王的兵部尚书杨鼎和,及给事中刘尧珍、吴霖、张载述等,并且逼死了内阁首辅大臣严起恒。

    紧接着,永历帝任命在秦封一事中为永历朝廷和孙可望之前进行联络的云南副使,分巡金沧道杨畏知为东阁大学士,意在向孙可望示好。结果,由于杨畏知接受了阁臣的任命,孙可望视其为背叛,便派人将其擒到贵阳杀害。

    孙可望在贵阳自设内阁、六部、科道等官,地方文官武将也一概自行任命,官印由明朝的九叠篆文改为八叠。架空永历朝廷,“时可望假天子名号令中外,调兵催饷,皆不上闻。生杀与夺,任意恣肆。帝在安龙,一不与闻。”

    永历六年五月,孙可望在一件奏疏中说:“人或谓臣欲挟天子令诸侯,不知彼时天子尚有诸侯,诸侯亦尚知有天子。今天子已不能自令,臣更挟天子之令,以令何地?以令何人?”

    永历六年,李定国攻破桂林,擒叛变的庆国公陈邦傅父子,孙可望杀之。因御史李如月弹劾其未尽永历帝而擅杀,为孙可望剥皮揎草。

    在湖南宝庆府紫阳河有一株很大的树,永历七年时,孙可望观赏后封之为“树王”,树干上刻“岁癸巳秦国主”,而非永历年号。

    永历八年八月,孙可望在云南昆明举行乡试,“父老相传此《题名录》刻秦甲午科字样”,而非永历八年甲午科字样。

    永历八年五、六月间,孙可望曾经专程返回云南昆明,打算正式登基称帝。据说是由于选定的吉日良辰大雨如注,无法举行即位大典,实际上很可能是遇到内部阻力,诸如手握重兵的刘文秀的极力反对,以及摄于在外的李定国的势力,才未能如愿以偿。

    ……

    孙可望跋扈自雄,视永历朝廷于无物,其麾下部将、文臣亦是巧加迎合:

    所谓安龙行在,只是明代的一个千户所城,地方僻小,居民不过百家。永历帝居住的千户所衙门虽称行宫,其简陋程度可想而知。而王应龙在昆明为孙可望“营造王府,用黄瓦,拆呈贡县城砖石为墙,脚宽六尺。大门外设通政司,立下马牌,制天子仪仗,殿悬五龙,设螭陛,选有声音者为鸿胪寺赞礼。显然有僭称天子之形”

    朝廷、天子居于行在,孙可望任命亲信范应旭为安隆府知府,张应科为总理提塘官。每年给银八千两、米六百石供永历君臣、随从支用。“帝以不足用为言,不答”。范应旭、张应科“造册,开皇帝一员、皇后一口,月支银米若干”。他们还奉命对永历朝廷的动静严密监视,随时飞报可望。永历皇帝实际上处于软禁之中。

    话说,固原侯王尚礼在云南鸡足山金顶寺铸造大铜香炉一座,炉上镌刻的铭文虽然用了永历八年的明朝正朔,却一字不提永历帝,一味地吹捧孙可望:“固原侯弟子王尚礼,率男广禄,原籍陕西西凉府固原卫群门所张城堡人氏。自丁亥岁躬随国主临滇,发心钦崇三宝,修严各山寺院。……仰赖佛光普照,上祈国主圣寿无疆,皇图巩固。……”

    永历九年,明恢讨左将军白某给孙可望的四件启本被清军缴获,本中白某自称臣,用了“启国主御前”、“封进御览,以慰圣怀”之类的措辞。

    早在朱由榔被迎至安龙的时候,孙可望曾经一度准备去安龙陛见。任却说:“国主欲进安龙,二龙岂便相见?”于是,孙可望连这个起码的礼节也没有举行。

    兵部尚书任借天命倡言“明运已终,事不可为矣”,主张由永历帝禅位给孙可望……

    孙可望势大,锦衣卫指挥使文安侯马吉翔与提督勇士营太监庞天寿依附,同孙可望派驻安龙的提塘官张应科等结拜兄弟,并声言:“秦王功德隆盛,天下钦仰。今日天命在秦,天之所命,人不能违。我辈意欲劝粤主禅位秦王,烦两公为我先达此意。”

    随后,马吉翔派人叫永历朝廷的郎中古其品画一张“尧舜禅受图”准备送给孙可望。古其品忠于永历帝,拒绝作画。马吉翔怀恨在心,私自报告孙可望。孙可望竟命人把古其品锁解贵阳,毙之杖下。

    编修方于宣为可望“定天子卤簿,定朝仪。言帝星明于井度,上书劝进”。据说,孙可望在方于宣等人参与策划下,“定仪制,立太庙,庙享三主:太祖高皇帝主于中,张献忠主于左,而右则可望祖父主也。拟改国号曰后明,日夜谋禅受”。

    ……

    这一桩桩,一件件,有的是郭之奇和连城璧说给他听的,有的则是陈凯依稀记得的,甚至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是他们所根本不知道或是不记得的。孙可望不臣之心,犹如是司马昭之于魏国一般,可谓是昭然若揭,全无半点儿避讳。

    “孙可望跋扈,是故,夔东的文督师提议,由内阁首辅吴大学士牵头,计划引西宁王殿下入卫。最起码的,也是要让孙可望收敛了他的野心,这样才好并力一向,恢复汉家天下。奈何事有不密,竟被孙贼侦知,结果诸君为保全皇上,将所谓罪责自揽在身,实乃忠臣义士身护人主之慷慨壮举也!”

    言之此时,郭之奇与连城璧已经是目中含泪。陈凯默默的看着他们,思考从未停滞片刻,直到二人把要说的都倒了个精光,与李定国一般将视线投诸在他的身上,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回应之际,陈凯才做出了反应。

    “此事,下官自当禀报于国姓知晓。只是,下官多句嘴,敢问殿下以为该当如何行事?”

第十五章 站队

    陈凯目光炯炯,回想了一番此前的情状,心中已是一片了然。

    最开始,李定国极力拉拢郑成功联手夺取广东,本就是有着联手制约孙可望的意图在。为此,永历朝廷下属的外围机构——粤西文官集团奉命与其联手,极力游说粤西明军各部参与李定国席卷广东的军事作战。

    这,与粤西文官集团和粤西明军各部的利益自然是相悖的,并非是与李定国相悖,而是与他们与郑氏集团存在着广东一省的权利争夺,尤其是在文官集团上面。但是为了永历朝廷,为了制约孙可望的野心,外围集团选择在陈凯抵达后与其合作,并且实现了对广州的收复。

    接下来,他们利用捷报一事,引陈凯和他背后的郑氏集团表态,形成对孙可望的政治压力。而这,实际上还仅仅是一个开始,现如今,永历朝廷与秦王府之间的矛盾已经达到了顶峰,他们干脆就由轻到重,循序渐进的引导陈凯以及他背后的郑氏集团彻底站在保皇派的阵线之中。

    “多余,就算不引导,难道老子还能和孙可望穿一条裤子吗?”

    英雄还是狗熊,陈凯自问这时代没有人比他更能分得清楚了的了。更何况,与孙可望合作,还是与永历朝廷合作,这里面的成本和收益率完全不成正比,连李定国和刘文秀都知道现阶段想要反清就要扛住了拥明的大旗,难道他还能不懂这个道理吗?

    “照着陈奇策他们的说法,巡抚一职是孙可望的秦王府打着永历朝廷的旗号任命的。那么,这时候估计孙可望也已经开始跳脚骂娘了,大骂老子接受了他的好意,转过头就又去和李定国勾勾搭搭。”

    想到此处,幻想出了这么一幕,陈凯突然间很想笑出声来。奈何,刚刚还郑重其事的问过李定国的想法,现在若是笑出声来,却是把人家郭之奇、连城璧好容易渲染起来的氛围给破坏了,那就有些太不够厚道了。

    “此事,下官自当禀报于国姓知晓。只是,下官多句嘴,敢问殿下以为该当如何行事?”

    始终与陈凯讲述孙可望的篡位野心的是郭之奇和连城璧,尤其是后者,说的最多,也最是义愤填膺。但是,陈凯很清楚,无论是督师大学士,还是两广总督,在这件事情上他们都不是能够说了算的,归根到底,孙可望始终凭籍的还是其雄厚的实力,是那十几万的大军和云贵两省官吏将校的拥戴,是他大西军四大王子之首的地位。这些,只有李定国才能够加以撼动,乃至是颠覆。

    问题转到了李定国的身上,然而,没等李定国开口,郭之奇却是抢先夺过了话头儿,直接向陈凯问道:“陈抚军,关于此事,老夫倒是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郭之奇开了口,李定国似乎也有些默认的态度。显然,三人在他抵达前就已经有过了默契。这份默契就是永历帝向李定国下达的那份后者倾心接受的诏书,而双方为此也在进军广东期间合作无间。说明白了,就是双方签订了合同,并且已经完成了初步阶段的合作,而陈凯这边虽说是有过合作,彼此间也有了合作的意向,但是合同却还没有签署。

    问题又回到了他这里,陈凯也没有犹豫,直接便向郭之奇言道:“照着郭督师和连制军的话说,是孙可望已经准备谋逆了。如此危急存亡之秋,下官以为还是要尽快将天子护送到安全的所在。但是,这里面有个问题,那就是朝廷被孙可望软禁在安龙,一个行差踏错,到时候弄不好就会有不忍言之事,所以须得计划妥当了,确保天子安全之万无一失方可。否则,掷天子于危难,实在不是人臣之道!”

    话,陈凯是挑明白了的,无论是这二位文官,还是李定国,无不是如释重负。陈凯再次确定了他作为保皇党的存在,自然不会再与孙可望合作。

    “陈抚军言之有理,是当细细筹划。”

    永历六年二月,永历朝廷在清军兵锋之下被迫进入安龙,为孙可望所软禁。这事情,倒是与两百多年前的龙凤小朝廷皇帝韩林儿之于朱元璋很有一比。如,朱元璋领兵把龙凤皇帝韩林儿迎至滁州安置,一切大政方针都由自己裁决,发布诏令时用“皇帝圣旨、吴王令旨”,表面上挂个“大宋”国号,暂时保留龙凤年号罢了。而孙可望发布的诏书也常用“皇帝圣旨、秦王令旨”,颇为相似。再如,任僎之流的“天命在秦”,同刘基的“天命自有在”也如出一辙。

    孙可望的专横跋扈在他的言行中已表现得淋漓尽致,已然是将永历帝视作为朱家老祖宗曾经遵奉过的那位龙凤小朝廷的皇帝韩林儿了。

    但问题在于,那时候暴元统治正在土崩瓦解,汉人武装势头正猛,无论是朱元璋,还是陈友谅、张士诚,这些南方枭雄都有问鼎天下的机会。而现在,却是满清初起,正处于一个全面的上升期,哪怕是八旗军的战斗力已经开始出现退化,但是实力犹存,威慑力强大。比之暴元,满清的统治方略更加灵活,将自身包装为入夏的夷狄政权,而非纯粹的蛮夷,如此便可以驱使大批汉人武装为其所用,力量之强大,哪里是元惠帝至正年间那般只能依仗王保保之流的地主武装才能勉强撑着大元的纸架子。

    明弱清强的现状并非是短暂时间内就可以逆转的,越是这样的情况下,就越是要团结一致。奈何,孙可望的野心熊熊燃烧,已经让他看不清楚当前的形势了。天知道,这等被猪油蒙了心的货色会不会铤而走险,将永历帝如韩林儿一般送到江里面喂鱼去。

    “想学,也须得先灭了满清再说。否则的话,在流经贵阳的南门河淹死永历帝,这与在长江淹死韩林儿,能特么一样吗!”

    这话,陈凯是绝计不会说出口的,自觉着哪怕是将心比心,孙可望也显得太着急了。这样的货色,还要学朱元璋,拜托先把“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九字真言背熟了好吗?

    碰上了猪队友,陈凯从来不是什么就此认倒霉的好性子,即便是隐忍些许,也总要把账目重新算个清楚,就像是对付当年的施琅一般。这一遭,对手却是明军各势力中最为强大的秦藩,自身匹马的进入贵阳秦王府,一枪对准了孙可望的脑门儿,打他一个红的白的喷溅满地,实在是不现实的。必须,有着足以与其对抗的势力参与其间,才能有胜算二字。

    “下官以为,就算是出兵迎驾,也须得西宁王殿下亲自前往。若是旁人,很可能会被盘踞云贵的西营旧将们视作是外敌来袭,引得他们同仇敌忾,事情就不好做了。但若是殿下,下官思来,于那些人而言,大抵也会被视作是兄弟阋墙,可以少了不少的阻力,于天子那边也是最为安全、稳妥的。”

    此言既出,郭之奇当即便是拊掌而赞道:“陈抚军不愧智谋之士,确是一语中的啊!”

    “下官附议。”

    “本王亦有此心,今番得竟成分析透彻,实乃国之大幸啊。”

    显然,李定国早就想到了这般,无非还是碍于内衅一起,徒伤人命罢了。可是现在的情状,天知道孙可望会不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这是他们所无法预见的。为今之计,最好的还是把永历朝廷营救出来,只要摆脱了孙可望的软禁,有了君臣大义的加持,开战孙可望就是个孤家寡人,不开战也可以借众力以钳制其人。

    想,只会是越来越兴奋。但是,此时此刻,李定国却并没有平日里的那般豪情壮志,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只是大军疲敝,总还需要些时间休整。最快的,只怕也要下半年才能成行了。”

    苦战一载,军士疲敝,这是现实问题,没有一丝一毫的水分。陈凯对此亦是点了点头,表示明军刚刚收复闽粤两省,正是气势最盛的时候。这时候,无论是清廷,还是孙可望,做什么事情都要掂量一下,永历朝廷那边当是最安全的时候。只是迁延太久的话,等这份压力在孙可望的心中褪去,亦或是秦藩大军取得了大捷之后,有了更大的底气,孙可望便更有可能去铤而走险。

    “下半年,下官愿意出部分军器、粮草,以壮殿下形色。待天子脱离险境,西南局势稳定,北伐之期亦可见矣。”

    “陈抚军所言,亦是本官所想。届时,本官同样愿意贡献军器、粮草以充军中所用。”

    话赶话的,这桩大事就定了下来,三方四人交换了一番对当前形势的看法,基本上都是认为最近几个月清廷都不会有太大的动静。旁的不说,只说这周边的力量,清廷也是捉襟见肘的。而若是将北地、京城的大军南调,也同样面临着路途遥远的窘境。

    会议结束后,众人散去。郭之奇和连城璧返回总督衙门,那里是连城璧在广州城内的衙署所在,也同样是郭之奇暂时驻扎之地,因为这位督师可能用不了多久就要离开广州,毕竟他是要兼顾两广的督师大学士,尤其是在连城璧现阶段必须留在广州的情况下。

    公务,还堆了不少,事项繁杂之处,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位封疆大吏的手下都有些何种程度的行政经验。

    二人在回来的马车上早有默契,此间暂且也不理会这些,直接回到了郭之奇的书房。屏退闲人,关上房门,眉宇间深锁的忧虑便不必再瞒着旁人了。

    “陈凯此子,眼光、能力,实在是老夫这些年仅见的了。只可惜,他是郑赐姓的幕僚出身,并非是朝廷嫡系啊。”

    话虽如此,但二人也很清楚,陈凯没有功名,在一个正常的文官集团里是很难混出头的。但是,在一个藩镇的幕僚团队之中,有机缘、有能力,出头受到的阻力也小上太多。如今的陈凯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幕僚了,更是郑氏集团的二当家,理所当然的不可能与他们穿一条裤子。

    “陈凯今日提出要襄赞军需,定是刻意的!”

    “就算不是刻意的,到时候咱们一样要出。这对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站队。”

    “那么,西宁王走后……”

    “如白,还有半年的时间,咱们已经先下手了。过些时日,老夫只怕也少不得要学学那徐子先。”

    话至此处,郭之奇已经完全是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架势。

    二人商讨之际,陈凯也回到了位于广州番禺学宫的那处行辕。事务,还有很多需要处理,可是陈凯的脑海里写满了的却都是当初收复广州之初,脑子里一热时所充斥着的协调李定国和郑成功并力收复南京的幻梦。

    十八先生之狱,他并非不知道,也很清楚是去年就已经发生了的,更加明白君臣大义的重要性,那里必然是李定国和粤西文官集团所必救的所在。只是当时意气风发,便顾不上这许多了。现在转过头再想想,其实就连郑成功攻浙江、李定国攻江西、他在其中协调也是存在问题的。一个在于清廷的援军,而另一个则是在于孙可望。

    清军不谈,猪队友,从来都是上限明明白白的放在那里,下限却是如同无尽深渊一般根本望不到头的。天知道,一旦他们过于顺利了,孙可望会不会与清军脱离接触,放洪承畴的大军进江西。到时候,胜负就不那么好确定了。

    洪承畴这三个字始终如同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这个狗汉奸可以说是当代中国大地上能力最为强悍的文官了,他和他一手缔造的长沙幕府在清廷于湖广的统治行将崩溃之际,一点一滴的恢复了统治秩序,产出了大量的钱粮用以供给大军,将西南明军死死的堵在了云贵,进而步步蚕食明军的控制区,最终等到了契机,完成了对明廷的翻盘。

    “洪承畴。”

    陈凯很清楚,这个名字的主人或许会是他未来几年最大的敌手。但是,就现在而言,还是要解决当前的问题,立足根本,才能有打铁还需自身硬的那一日。

    “李定国走后,广东就会出现一定的真空。现在落子已经晚了,那就照着我自己的节奏,换个玩法好了。”

第十六章 布局(上)

    坚定了这份心思,陈凯便重新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潮州府的公文,基本上都只是报告,那里有着完备的行政体系,从府衙、到县衙、再到各坊巷村镇的乡老、里正们,如同是人的神经网络一般,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如果非要说不足,那就是这等网络的组织力与后世还是没办法相提并论的。

    同样的,还有琼州府那边送来的。林察、杜辉、郑省英、蔡元分别报告了琼州沿海状况、陆上防御、民政以及石碌铁矿的发展状况。旁的事情还都是平平无奇,唯有铁矿方面,蔡元表示开采进度缓慢,而且还要面临着人员损失较大的困难,希望陈凯能够酌情再发给一些俘虏。

    关于琼州府的铁矿资源,陈凯是记得有两处很出名的,一处是石碌,另一处是哪却记不清楚了。不过有印象的是,石碌的开采比较早,县志有记载,当地人也应该知道具体在哪里,而另一处的开采时间较晚,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然而,这石碌铁矿早是早,但是想要成规模却不能容易。这两年来,靠着人力开采和运输,在那片老林子里,哪怕是修建了一些水力机械,收益上也是远低于预期。如潮州的制造局,那里所需的铁矿、铁料资源也是主要来自于程乡、兴宁、长乐等地。从石碌那里开采的,更多的还只是一个补充而已。

    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伏在案上,就着烛火,翻来覆去的看过蔡元的报告,陈凯细细的思索着,但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头绪来。既然如此,干脆就直接将其放在一边,先行处理其他的事情,只当是换换脑子了。

    这两处,都是经营有年的控制区,比较稳固,在这些年受到天灾人祸摧残的程度也比较小,税赋等方面都有着一个相对稳定的受益。这样的例子,对于整个郑氏集团还有漳州府和泉州府这两处,都是恢复了两三年的控制区。但是对于其他地方而言,却并非是这么回事了。

    “福州府缺粮、延平府缺粮、兴化府缺粮、福宁州还特么缺粮!”

    根据陈凯早前的建议,郑成功择人在漳州府、泉州府、乃至是潮州府收购了大量的番薯。其中一部分是用来果腹的,而更多的则是用来种植的。凭这等高产作物来填饱百姓的肚子,至于什么胀气之类的事情,暂且也就顾不上了,总要先把百姓成批饿死这个问题杜绝了再说其他的。

    这个建议,应该会是行之有效的,因为这种作物在万历年间就已经传到了闽粤两省,在两省都有种植,基本上已经解决了外来品种对本地水土环境的适应问题。但是,这里面的问题在于农作物是有生长周期的,种植和收获都是有迹可循。甚至,由于福建一省的地理环境所致,就算是收获了,也未必能够满足一省的需求,还是免不了要向外购粮。

    “漳泉两府的府县库房已经竭尽全力了,郑成功还在向大员、日本以及江浙等处购买和走私粮食。怕是,杯水车薪啊。”

    郑成功在书信中要求陈凯从广东,尤其是新近收复的府县向福建运粮,好撑过这段时间。陈凯细细盘算,潮州府的粮食储备,很大一部分都用在了去年最后几个月的战事当中。剩下的,陈凯早早就责成潮州府送往福建了,而琼州府那边,粮食产量不比潮州,库存中也有不少在战事期间运到了香港,具体还有多少,陈凯重新翻过了郑省英的报告,将这些数字放进了草稿纸上,该如何去做,也就分明了。

    “抚军有令,将香港五成库存粮食装船发运中左所,叫下面的人都行动起来。”

    粮食,从库房搬出,装船发运。香港岛城守副将聂一娘依旧是束着头发,英姿飒爽的站在码头上,看着麾下的将士们在那里协助维持秩序。

    如许多的粮食出运,略显秀气的眉头微锁,但却没有说些什么。她是负责岛上防御的军将,很清楚这些仓储是去年从潮州和琼州两府运来的,用以供应大军使用。如今大军尚在广州东部驻扎,这些应急储备的军粮却运走了,联想起从福建传来的一些耳闻,如此也是免不了的。

    “大帅,末将扫听过,抚军是有心将琼州府的储备再运来一些的。”

    聂一娘的身旁,一个军官打扮的汉子侍立在侧。他是当年跟着聂一娘一起从救护队出来的,如今也是管一个营的游击将军,最是一个亲信。此刻,军官转过头,默默的将所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随后亦是默默的看着她,不发一言。

    “去年的战事,广州东部各县以及惠州府地界,战事持续时间短,烈度也比较低,对于民间的破坏远远比不过粤西地方。各县,还有不少军粮储备,夏税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抚军肯定是经过了严密计算的,不会有错的。”

    话,轻轻地飘出那张不算大但也并非樱桃小口,聂一娘的心思却早已飘到了别处,似乎更远的地方。唯有,那军官依旧侍立在侧,默默的看着她的侧颜,一动不动。

    远处,码头的另一侧,一个员外打扮但却显得颇为精瘦的中年人行色匆匆的登上了一条海船。船,是向西走的,过零丁洋,出十字门,而后继续向西,一路漂洋过海,直至皇明唯一一处海岛自成的府。

    船抵岸了,中年人早已知晓了,起身走出船舱,神色中的匆忙似乎是从香港一直带到这里的。下了船,码头上已经有一众同样员外或是掌柜打扮的人物在船下候着,中年人走出船舱来,便有从人在耳畔低语,未及言尽,那匆匆之色便已褪去,换上了一份从容自得。

    “蔡掌柜。”

    “见过蔡员外。”

    那中年人不是旁人,乃是广东贸易商社的大掌柜的蔡诚,诨号老鼠须子的那位。下了船,蔡诚与这一众人拱手行礼,有的他是认识的,有的则只是听说过,更有不少是只在报表上见过对方商铺名号的,但是在面上,却无不是客客气气的,不失礼貌。

    说起来,广东贸易商社,这一处陈凯让蔡诚组建而起的商业贸易公司乃是郑氏集团的从属贸易单位,有着自身的独立性,但是在贸易上则是对郑氏集团的海贸部门马首是瞻。这几年,郑氏集团的主要精力都投注在了山海五商的上面,为首的郑泰还要巩固他们与日本、琉球、朝鲜、大员以及江浙一带的旧有贸易伙伴之间的关系,实在分身乏术。之于广东地面儿上,尤其是琼州府、香港岛这里,便更多依仗广东贸易商社的近水楼台。

    作为郑氏集团旗下在广东的代理商,蔡诚对于那些商家们绝对是必须要讨好的对象。郑氏集团的牌饷制度早已在粤海实行,广东贸易商社在琼州府、潮州府以及香港岛凭借着官方的背景,能量非常之巨大。货物、银钱,经手数量不匪。虽说,大头儿还是郑氏集团那边在拿着,但就只是这广东地面儿的汤水,也是本地最大商家也难以匹敌的。

    这一众人多是前来尽个礼数的,他们与广东贸易商社之间的买卖都是有此间的分店在做着,倒也有几个是特特前来见蔡诚的,打算借着接风宴谈些生意下来。

    本地分店的大掌柜已经凑到了近前,为蔡诚介绍这些商贾。一一混了个眼熟,蔡诚便向众人环顾一礼:“各位老兄的高义,在下谢过了。只是此番在下是奉了陈抚军的命令赶来的,先得拜见了林侯爷、杜帅和郑府尊的,请列位见谅。明日,明日赶早了,城内聚仙楼高乐,还请各位光临。”

    “蔡员外这话说得,好容易来一次咱们琼州府,总得咱们尽地主之谊才是。”

    蔡诚说得清楚了,是奉了陈凯的命令来的,众人不敢耽搁,话到了,便连忙让出条道路,蔡诚行了礼数,便带着那本地的掌柜的上了马车。

    马车向着府城海口千户所城那里绝尘而去,奔的肯定是林察的水师衙门。正主儿走了,众人也三三两两的散了,有的回了码头去巡视货运,有的则奔了左近的仓库,还有的也仅仅是比蔡诚晚了一步,便往着海口千户所城或是琼州府城而去。

    “这位蔡员外,据说当初就是军器局衙门的一个小账房。后来做了官,被查出来贪墨,还是陈抚军又用了他,叫他来做这大掌柜的。如今,也是咱们不得不拜的码头喽。”

    “人家运数好,正赶着陈抚军刚刚掌管军器局,规规矩矩听话的老下属,总有几分薄面在。就算是教训,也是私底下的,等有了好处就又有人家的份儿了。”

    “呵,别羡慕,瞧瞧人家,那么大的大掌柜了,日日过的银子根本数不过来。可是陈抚军的命令下了,人家还是巴巴的跑来了琼州府。这份殷勤,也该着人家吃香的喝辣的。”

    “切,要是那位抚军老大人肯用我,我也任劳任怨的。傻子都看得出来,等大明中兴了,陈抚军最少也是个六部尚书,现在不巴结着,到时候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去岁今朝,明军在福建、广东两省形势一片大好。虽说实力还是大大不及吧,但是这一次的抗清高潮的势头却是打出来了,人心上就免不了要振奋一二。福建的事情,那里太远,还不好说,但是在广东谁都能看得出来,攻陷新会、江门大战以及收复广州,西宁王殿下居功第一,陈抚军也能排到第二,就连那督师大学士和两广总督都要靠边儿站。

    蔡诚是跟随陈凯多年的,从微末而始,起起伏伏,现在也是广东商业圈子里数得上的大人物了。旁人提得,总是少不了羡慕嫉妒,幻想着若是他们当初在军器局跟着陈凯做事,如今大抵也能混出个名堂出来。

    作为众人眼中的幸运儿,蔡诚早已是免疫了这份念叨,坐在马车上,不等返回了府城里的总店,便与其问询了起来:“巨木的生意做得如何?”

    “照着总部的指令,咱们与岛上的熟黎、生黎们交通,巨木的收购早已上了正轨。福建那边的货,咱们都是按时准备好的,其他的,都在晾晒场放着,要用还须得风干了才行。”

    “嗯,回来把囤积的账册拿给我。”

    “是。”

    巨木,乃是风帆战舰时代造船的主要材料。收复琼州府之前,郑氏集团的战船、商船,桅杆都是洪旭就着以前的老关系从马尼拉的西班牙人那里购得的。价格昂贵是一回事,更恶心人的是那些西班牙人也在防着郑氏集团,时断时续不说,桅杆巨木的出售数量卡得很死,盘查得也很是严格,这无疑不是在限制着郑氏集团的海上实力。

    造船,中国人早已有之。沿海省份的巨木资源早已耗得难以形成产业了,原本造船就是要向两广、云贵的老林子里寻求,更有直接到南洋购置的。如今,南洋地面儿上,巴达维亚的荷兰人和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是最为强横的两支,横行海上,总少不了仰人鼻息。

    马车飞速奔向水师衙门,到了那里,拜会了林察,林察同样是派人去请了杜辉和郑省英过来。等到人齐了,蔡诚便直接谈起了关于福建粮荒的问题来。

    说起来,这里面除了蔡诚以外都是正儿八经的福建人。那里的事情,他们多多少少都是有所耳闻的。明军在收复福建期间所使用的办法,乃是掀起了大势,从而才有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但是,后遗症也很严重,接到手的,除了汀州府、延平府和建宁府以外,剩下的三府一州之地全是烂摊子,恢复起来绝非一时半刻的。

    天地之威,从来都是让人敬畏的。但是这一遭,陈凯亮了一手人心之恶,也着实证明了贪婪二字的恐怖之处。不过就现在而言,粮食,却是不够的,陈凯抽调了香港的应急军粮储备,打算用琼州府的来补充,郑省英自然是依令而行,但是再想收购,却是没那么简单的了。

    “粤西那边苦战一载,虽说西宁王殿下是摧枯拉朽,可是折腾了一年,地方上早就被那些官军、义军们糟蹋遍了。现如今,地盘是分配了,也都像安定下来了,可是再想要恢复也是难上加难。这段时间,为了恢复生产,多有来琼州收购粮食的,都是打着这个大帅、那个挂印的旗号,民间的余粮怕是也不多了。”

    这,无疑是个大问题。两个省的光复,但是民生残破不堪,连带着琼州府这边也在正常的商业行为之下出现了民间粮食储备锐减的现象。想要靠着收购琼州府的粮食来进一步缓解福建的粮荒,现在看来是难以成行了。所幸,这一点,陈凯早就想到了,一点儿也没打算为难这些地方官。

    “抚军的意思,是向安南方面大量收购粮食。这事情上面,咱们广东贸易商社是得了全权的,但是还要请三位帮忙配合一下才是。”

第十七章 布局(中)

    安南,得名于唐时的安南都护府。其故地,早在秦时就已纳入中国版图。直至唐末五代,军阀割据,初为南汉辖地,是为静海军。后静海军内乱,节度使杨廷艺被杀,其婿吴权为其复仇,并击败南汉,安南渐渐的开始走向了分裂割据之路。

    不过,无论是五代,还是两宋,安南国的统治者为安南都护、为交趾郡王、为安南国王,其在中央王朝依旧有着静海军节度使的官职,在名义上依旧是属于中国。

    元时不提,到了明时,先是陈朝内乱,胡朝篡位,不顾明王朝的一再劝告杀害前朝陈氏的唯一宗亲陈天平,向北不断骚扰明朝边境,向南侵占了占城的大片土地。于是,明成祖遣总兵官成国公朱能、左副将西平侯沐晟、右副将新城侯张辅统领大军南征,灭胡朝,郡县之,安南重归版图。但是到了宣宗年间,明廷全面战略收缩,放弃了安南,黎朝建立,从此便恢复了藩属的地位。

    未及百年,黎朝为权臣莫氏所篡,是为莫朝。安南国内,亦有不服莫朝者与之对抗。这时已经是明嘉靖年间,黎朝向北京告状,嘉靖皇帝派军南下,莫朝随之献地纳降,莫朝统治者受封为安南都统使,在名义上再入中国版图。

    但是,除了北部的莫朝,越南南部尚有黎朝存在,而且在安南国内是黎强莫弱的局势。只不过,莫朝靠着抱大明的粗腿,始终与黎朝相抗衡,在国内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而这莫朝,在明时抱着大明的粗腿,到了清朝又抱上了清廷的大腿,直到三藩之乱,又抱上了吴三桂的大腿,结果腿抱错了,清军南下,黎朝借着帮助清军平叛的名义才彻底消灭了这根狐假虎威惯了的腿毛。

    “除了黎氏和莫氏南北对峙以外,黎氏国内也有权臣郑氏与割据一方的阮氏之争。”

    现在的安南是乱得跟一锅粥似的,但是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却还在不断的蚕食着南面占城国的地盘,反倒是越斗越强。甚至,如果不是后世西方殖民者到来的话,说不准即将吞并老挝、柬埔寨的越南会否成为中南半岛的新霸主也是犹未可知的。

    坐镇琼州府,林察、杜辉、郑省英他们这些本地文武自然是对这个一水之隔的藩属有着更多的了解。郑省英将那里的情况大致说来,于林察,却听得是一个处于内乱之中的邻国,好似案板上的肉似的,只等着他们进去收割了。转过头,看向杜辉,后者亦是转头看向他,二人清晰的感受到了彼此间似乎都有着这样的念头,甚至只是去抢一波想来也会是很不错的买卖。

    这样的心思,对于海盗出身或是长期身处于海盗窝的人物都是最正常的反应。不过,这二人都不是陈豹那等直线条武将,安南国在五代和宋时都曾击败过当时中国军队,明军一度控制其国,最后也由于自身的情况和安南国内的强烈抵抗而被迫撤出。这个小国儿从来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而且当前的形势,郑氏集团的自身重心在福建,其次在广东,陈凯于广东官场上也有远比他官职更高的督师大学士和总督作为竞争对手,暂时也不宜多生事端。

    陈凯将此事授予广东贸易商社以全权,那么说白了也就是做买卖了。如此,需要他们做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会有太多越线的了。

    当天,四人商议了好几个时辰,不只是购粮的事情,还有些旁的,都很重要。到了第二天,蔡诚让本地的分店向那些昨日去迎接他的商贾们下了请帖,于城内的聚仙楼会客。

    做生意的,最少不了的就是迎来送往,这一点倒是与当官儿的有几分相似。归根到底,一个为了钱,一个为了权,都是利益驱使才会如此殷勤。蔡诚的身份,背后那人的权势、能耐,这些商贾们当然是要客客气气的。没到约定的时辰,众人便已经陆陆续续的赶到了。所幸,蔡诚在这方面也不差,更早的就在那酒楼里准备下了,亦是在香港那边接待惯了诸如郑泰之流的习惯。

    主家亲迎,还了来时的礼数。众人纷纷落座,蔡诚致了辞,随即一挥手,下面的人自然明白。当即,美酒佳肴、莺歌燕舞,流淌其间。更有琼州府城的花中魁首受邀而来,为这场宴会平添了几分异样的色彩。

    “听闻,当年陈抚军智取潮州城,亲身与那潮州贼王车任重拼杀之际,便有当地的花魁娘子在旁弹奏一首《满江红》,陈抚军意气风发,诛杀车任重,持其首,喝退贼兵上万。今朝,陈抚军收复广州,大破虏师,可谓是天下震动,就连我等乡野村夫也知这赫赫声威。”

    “为大明贺,为陈抚军贺!”

    蔡诚背后的靠山以及广东贸易商社的幕后东家到底是谁,在座的心知肚明。讨好蔡诚,眼下当然是要从盛赞陈凯开始,这样才能收到最好的效果。众人纷纷对广州收复一事盛赞有加,有的提及收复潮州、有的讲到力抗耿继茂、有的聊起了他们对义救广州的壮举、还有的则直接就着新会攻城战、江门之战以及攻破广州城着力称赞,所用之谀词,直听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陈凯是蔡诚的恩主,对于众人盛赞陈凯,亦是颇为高兴。只是那些风闻却显得不太靠谱,比如那首《满江红》,根本不是杀车任重时的事情,而是在那之前;再比如救援广州时,陈凯迎战盛登科和许龙,身后也没有某个广州名妓为其擂鼓助威,这分明是把梁红玉的段子强按上的;至于什么陈凯死守中左所时,陈凯现在的正妻郑惜缘服侍在侧,衣不解带的帮忙照顾伤员,使得明军士气大振,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旁的不说,那时候陈凯和郑惜缘还没有成亲呢,而且就是那前后几日,陈凯先是一枪崩了郑芝莞,转头又甩了郑鸿逵的脸子,简直是张冠李戴。

    不过,花花大轿人抬人,这些,只要是没有对陈凯的名声有损的,蔡诚也都是微笑至之,最没有必要去纠正他们的错漏,一个宾主尽欢就足够了。就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众人推杯换盏,乘兴而来,乘兴而归,唯独是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席间蔡诚关于此行的目的是绝口不提,只言高乐而已。

    “这蔡员外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一个很大的疑问,因为蔡诚的身份地位虽说不高,可却是陈凯的亲信,更是掌管着广东贸易商社这样的大买卖。用后世的话说,这等分分钟经手个几千几百万的人物,绝计没有跑到琼州府闲逛的道理,肯定是有目的的,而且十有八九是与官方有关系,弄不好就又是一个大动作。

    与会的,没有与会的,很多人都盘算着能够从中捞到多少好处,个顶个的施展开了手段,想要把蔡诚此来的目的打探清楚了。结果,也没用他们等多长时间,蔡诚在府衙和府城的分店看了几天的账本之后,便派人请了琼州府有名有号的商贾们再到那聚仙楼里一会。

    这一遭,众人依旧是早早就赶到了。比之上一次主要还是拉关系,这次显然是要真刀真枪的比划了。待他们上了楼,还是上一次的所在,菜肴奉上,依旧是珍馐佳肴。只是,女乐一个也无,可是缺了这样的助兴,他们反倒是更加兴致勃勃了起来。

    “不瞒诸君,在下这一次过来,乃是有几笔大买卖奉了我家抚军的命令要做的。今日宴请诸君,亦是为了此事。”

    “陈抚军名震天下,蔡员外在咱们广东商界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若有什么事情,吩咐一句便可,咱们自当是义不容辞。”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商贾们表现得很豪爽,因为他们很清楚,陈凯的名声素来不错。这些年,除了坑了一回杜永和以外,从来都是童叟无欺的。甚至就算是杜永和,明眼人也看得出来,陈凯原本是有机会将其一网打尽的,直接点就在广州城里把杜永和和他的手下杀光了,隐蔽一些的就请他们到珠江上吃馄饨面、刀板面,郑氏集团原本就是干这个起家的,最是个中行家里手。结果陈凯就是要了些银子,还送了些船给杜永和,说到底还是一笔买卖。

    这位二品大员,据说在老家也是商贾出身,身上全然没有官员对于他们这些商贾的歧视。买卖,从来都是公平的,有走过香港的,也有去过潮州的,都是亲眼所见的。跟着陈凯做买卖,有赚头不说,还有衙门做后台,中间环节的盘剥会少去很多,最是一个爽利。

    众人翘首以盼,蔡诚也没有继续吊着他们的胃口,率先便将那前往安南收购粮食的事情娓娓道来。结果,那些人却是一个个的面露难色。

    “蔡员外,您是有大神通的,肯定知道那安南国现在正打得热闹的事情。这时候,无论是郑氏,还是阮氏,他们对于粮草都是极其重视的……”

    安南国黎朝内部,郑主与阮主相争,打得是人头都打出狗脑子了。不光是他们两家捉对厮杀,这里面还有刚刚复国的葡萄牙人与侵占了他们大量殖民地的荷兰人之间的较量,其中郑主一方的盟友是荷兰人,而阮主一方的则是葡萄牙人。

    这二者之间,郑主更强,大多时候是处于进攻的一方,而阮主这边利用山势和灵江作为依托,构筑城墙进行防御。直到1648年的长德战役,郑主的御林军势力遭到严重削弱,几年后的永历七年,阮主方面展开反击,郑主一方先是丧师失地,连当时的郑主郑梉也死于那时。但是新上台的郑主却展开了反击,花了几年的时间又将阮主势力打回了原来的分界线。

    诚如这些消息灵通的商贾们所言,这时候,正是郑主和阮主双方打得最热闹的时候。粮食从来都是战略物资,管控得很是严格。收购,也不是不可,琼州府最不缺的就是在安南国各方势力中有关系的人物,但是利润方面,就要缩水很多,赚头儿实在不是他们所渴望的那般。

    商贾们诉着苦,蔡诚也就坐在那里听着。若是前两年,碰上这般情况,官威还是会有一些的,不过这几年下来,他对在商场上摆官威这等事已经没兴趣了。在商言商,有利可图才能长久,否则的话,强行促成的买卖,往往只会吓走更多的潜在客户。

    众人如是说着,他也不言语,只是坐在那里听着。有时候,也有商贾提出来可以帮忙收购一些,但是数量很少,杯水车薪,他也照例谢过。没过一会儿,诉苦的声音开始渐渐退潮,更多人则把视线汇聚到他的身上,想要看看蔡诚乃至是蔡诚背后的陈凯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诸君应该很清楚,我家陈抚军从来是不会让真正的朋友吃亏的。购粮的事情,利润很低,薄得甚至可能连人工钱都未必够。但是,现在广东需要粮食,福建更需要粮食,要供给大军,也要平抑粮价,是陈抚军所势在必得的。”

    “银子,咱们不打算出太多,还是平价。不过有一点可以告诉诸君,陈抚军在广东是有大布局的,里面最少不了的就是商贾的参与。利润有多少,我不多说,这里只讲一点,那就是陈抚军决定在香港设立粤海贸易同盟,以一个声音来面对其他商贾势力的竞争。去年,王师连下闽粤两省,这两个省有一个半都在国姓爷和陈抚军的手里,市场有多大,可想而知。而且这些地方还连接着浙江和江西,陆路贸易也正在展开,国姓爷更是派了定西侯北上南直隶,与那里的商贾达成了合作意向。”

    前景,蔡诚就说了那么多,随后便闭上了嘴巴,环顾众人,面上了流露出了多年未见的傲色:“陈抚军说了,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加入其间,分享这份辉煌。”

第十八章 布局(下)

    宴会,依旧是宾主尽欢。只不过,没有女乐助兴,端上来的菜色也没有吃掉什么,一众琼州府的大商贾的嘴巴却基本上没有片刻停歇,弄得蔡诚在离开酒楼时肚子竟然还叫了起来。

    前景很广阔,愿意去赌一把的也大有人在,毕竟付出的其实也不会太多,但收益上面如果真的如其所言的话,那么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有利可图,人们就会趋之若鹜。离开了酒楼,蔡诚直接回返客栈,仔细回忆了一番宴会的过程,以及那些商贾的表现,随即又出了门,直奔府衙而去。

    收购粮食的事情需要军方和官府的从旁协助,给予一定程度上的帮助。陈凯有书信送到,蔡诚也免不了要殷勤些,到了府衙,郑省英早已下值了,听他来,派人将其请到了书房,那边匆匆的扒拉了两口饭,便连忙赶了过去。

    “购粮的事情如何了?”

    “回府尊的话,那些商家都愿意发动关系,具体能够收购多少,现在还不好说,但是以小人看来,他们大都还算是有诚意的。”

    “那就好,那就好,莫要误了国姓和抚军的大事才好。”

    郑省英是郑成功的族弟,在陈凯手下作为地方行政官员也有好几年的时间了。他是郑氏子弟少数能进得了行政口的人物,能力什么的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两年担任琼州府知府,对内安抚民众,恢复生产,对外则力抗着粤西文官集团的压力,不给他们侵蚀岛上权利的机会,从来都是做得很好的。

    这一遭,主要还是福建经济战的后遗症。那里的经济崩溃,使得清廷的统治土崩瓦解,而明军轻而易举的夺占了全省,同时也接下了这个包袱。于这一点上,郑省英是非常清楚的,远比林察和杜辉更要清楚,那便是源于他的身份,他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关系,使得他是整个广东第一个,也是最清楚那场大变是有陈凯一手促成的,其中的敬畏油然而生。

    经过了去年的奋战,福建那边自然还需要加大力度恢复,他也在从旁协助,比如调运粮草等等。而这一次蔡诚的到来,以及陈凯在此前一两日送来的书信里也都写得明白,要对控制区的经济进行重新整合,以焕发出更大的能量。自从看到这样的文字,郑省英便对此期待万分,待到蔡诚赶来,第一件事还是去堵福建的窟窿,但是堵窟窿的同时也在为下一步的大举做着准备。

    “抚军说了,等这些人把粮食运来了,再做后续动作。不过,前期的准备工作,还少不了府尊操心。”

    “蔡员外说笑了,抚军的命令本官自当竭力完成。更何况,本官对于抚军会拿出何等手段也是充满了期待的。”

    宴会过后,琼州府城的商贾们纷纷发动关系,前往安南黎朝的阮主、郑主控制区去收购粮食,更有甚者甚至跑去了莫朝、占城、真腊等地收购,看上去很是一个动力十足。

    约莫也就在这时候,琼州府西部的石碌矿场那里,副将蔡元也收到了陈凯的书信。书信中高度赞赏了石碌矿场在大军急需铁资源之时加班加点的开采工作,就蔡元提出的问题,陈凯也做出了解决方案。

    “闽省收复,兴宁、长乐、程乡三县掌控在手,接下来几年的铁矿石和铁料紧缺度会大幅度下降。既然如此,石碌方面当重新以开采铜矿为主,人力大致维持不变,接下来会有新的机械投入使用……”

    陈凯说得清楚,蔡元自然按照指令对开采进行更改。琼州府地面儿上,现阶段的变动还不是很大,依旧保持着一个平稳的发展态势。这一点,在潮州也同样是如此,但是比之琼州,这里毗邻福建,粮食本就是大笔大笔的发运,周边也没有什么可以收购的所在,全凭本地产量。不过有一点却是极好的,因为潮州推广了稻田养鱼等复合型农业生产方式,产量得到了显著的提高,而且还有诸如鱼类的附加产出,对于当地的食品价格的震动也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巨大。

    这段时间,寄居潮州的广州百姓开始陆陆续续的登船返回广州。陈凯为了能够让他们重归故里,因此与督师、总督之间爆发了激烈冲突的事情也夸大其词的在潮州地面儿上传播开来。广州百姓自是感恩戴德,就连那些潮州人以及旅居于此的其他地方人士,也免不了要赞上一句言出必行、不畏强权。

    广州百姓开始离开,按照前约,那些当初分给他们的土地也就此收回。这些,都是耕种三四年的熟田,官府都曾组织修建过各种水利设施,可以说是只要天公作美,人祸不出,种了就会丰收。

    这块儿肥肉,潮州本地的士绅、地主们早就盯上了。比之自耕农,他们也有着更强的经济实力,田土在潮州府衙的主持下迅速发卖,而他们则雇佣了更多的佃户就着农时抓紧时间恢复农业生产工作。

    潮州府城南的那片广州百姓聚居区,现在早已是人去屋空。不过,田地上已经有了不少人在耕作,他们都是受雇而来的佃户。其中有一些并非本地的,还得到了房屋用以栖身,只是工钱更少或是租子更重了。

    水渠的另一侧,本地百姓的那处村落旁,一个院子拔地而起。院子里,一个儒衫衣角打着补丁的读书人正在摇头晃脑的带着一群本地孩童开蒙。

    按照陈凯的布置,田土尽数卖给那些有力人士,但是所得银两方面,则要在那些聚居区附近开办学堂,雇佣教书先生,同时留下了部分作为书院的学田存在。这,也是惠及本地百姓的一项福利政策。

    土地,素来是中国人最看重的。田土发卖,士绅和地主们有钱有势,自然是有着独吞的能力,甚至就算是官府有意抑制兼并,也往往只会招致士绅、地主们的反感和抵触。但是,中国人还有一件事情是极其重视的,那就是读书。耕读传家或是诗礼传家的大家族往往都有家学,官僚家庭更是如此,于普通百姓,就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屡试不第的酸秀才们借此谋生,照例交纳束等等,好为孩子的将来某一个更好的出路。

    这些新建的学堂,有学田作为供给,学费是有大幅度减免的。与此同时,一些屡试不第的儒生们也得到了用以养家糊口的工作,虽说是并非能够直接做官,但是有了这项收入,便可以购买更多的书籍,与其他读书人结交,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朗朗的读书声中孕育着希望,学生的家长为此感恩戴德,本地的里正、乡老乃至是府学县学的教导、教谕们也深感欣慰,就连那些士绅、地主们对此也是大加赞赏,因为这些贫苦学子,往往开蒙之后就不会再继续进读了,而是找一些诸如账房先生之类的工作用以养家糊口,这些就都是潜在的雇员,而且不太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子弟的科举名额。

    当然,这项仁政,在寻常百姓中是最为乐意见到的,但却已经很难吸引到了那些商贾们的注意力。之所以会如此,乃是因为粤海商业同盟不仅仅是在琼州展开,于潮州,这片明军最久的控制区也已经按部就班的展开了,能够被吸纳进去的都是与官府有着长期良好合作的本地商贾们。

    人心在渐渐凝聚,西行的航船也陆陆续续的驶入了香港。这是粤海上最重要的中转站,但是于那些广州百姓们的眼中,却是他们当年从广州城里逃出生天后最为关键的一处避难所,其中的大半百姓更是在此很是居住了一段时间。

    再来时,已是今非昔比。青衣岛和鲤鱼门的炮台矗立,驶入其间,码头修缮完备,船舶熙熙攘攘,驶入驶出间将货物转运到各个方向。码头连接着小镇,规模还在不断的扩大,就连房价,尤其是临近码头的所在也在节节攀升。幅度上,还显正常,起码炒房在这个时代是不怎么有太多利润的。

    “这,这就是当初的那个荒岛?”

    荒岛二字,对香港是一种冤枉。不过在他们于此避难之时,这里主要还是种植香木的所在,有码头,但是规模很小,人口数量也不多。但是一晃几年下来,再看去已经是一处颇为繁盛的所在了,就连镇子附近也有良田耕种,只是种粮食的根本看不到,有的只是在种植菜蔬,用以就近供给小镇居民以及来往客商的日常所需。

    百姓们下了船,比之当年匆匆出逃,其中还有不少家当都丢在了城门处用以阻拦清军,这一次返回,却是带上了不少在潮州几年积攒下来的家当。一路从潮州行船至此,总要下船休整一番,此间百姓们大包袱小包袱的往下搬运,若非是衣服大多干净整洁,头发也不见乱糟糟的,只怕还很可能会被来往的客商当做是逃难的难民呢。

    这些百姓的身份渐渐的为码头上以及小镇里的百姓和客商们知晓,对于劫后余生、能够在异乡保全家人以及今日得以重归故土的欣羡,更少不了的自然还是对于能够将百姓真正放在心头上的青天大老爷的赞颂。

    “真不愧是陈抚军啊。”

    “是啊,若是国朝多几个,哪怕是多一个陈抚军这样的,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幅田地。”

    “这是太祖高皇帝怜悯汉家百姓,故而降下的能臣,小老儿瞧着大明中兴也是有望的喽。”

    “……”

    从来,站在不同的位置,一事总能引起百般思绪。广州百姓、香港百姓、往来客商们的心思多有不同,但是对于未来的乐观情绪却是占据最主流的,几乎将那些悲观的情愫都挤得无处可站了。

    下了船,百姓们在本地吏员的引导下前往大军使用过的空闲营区。比之当年只用简单的树木搭建起来的营区,眼前的所在却是有着夯土围墙,边上、角上建有敌台、角楼的所在。步入其间,先是大大的校场,后面便是整齐的营房,虽说只是竹木结构,而非青砖瓦房,但是比起他们当年住过的帐篷,却终究是一处挡风存暖的所在。

    校场的点兵台上,一众明军簇拥着一个身材有些瘦小的将军立于此处,百姓们至此,听候训话,却是很快的就有人注意到了,这个瘦小的高级军官似乎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我想起来了,那将军,好像就是咱们广州义勇的聂一娘,于水战之中潜游刺杀虏师大将的那个小娘子啊。”

    “好像还真是啊,我的天老爷啊,这女人也能当了将军,可不比那梁红玉还要威风?”

    “我呸,那梁红玉说到底本就是个歌姬。聂一娘是咱们广州本地教养出来的节烈女子,夫婿和兄长都是跟着张尚书杀鞑子才殉国的,是忠良遗孀;后来鞑子屠城,人家也敢拼命,现在做得将军也是应该的。要我说,怎么着也是个花木兰、秦良玉!”

    “……”

    好似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原本还有些畏畏缩缩的百姓之中,这桩奇闻一旦传开了,场面登时便热闹了起来。

    站在点兵台上,聂一娘只觉得好笑,倒是她身边站着的一众明军将校士卒们却气得七窍生烟。旁的不说,他们的将主虽说是个女子,但却是个敢和鞑子兵亲身肉搏的猛士,全然是靠着军功才做到了现在的位置,哪容得这些山野刁民在此瓜噪。

    片刻之后,鼓声敲响,军官们勒令肃静,那些百姓们也渐渐的压抑住了这般好奇,转而开始好奇起了聂一娘到底会说些什么来着。

    “各位父老乡亲,本将香港城守协副将聂一娘。”女子清脆的嗓音传遍校场,莫名的激起了在场很多百姓心头的兴奋之情:“本将与各位一般,都是广州本地人士。当初婆家和娘家都住在永清门附近,可能也有父老是认识的。今日,本将就是代表陈抚军在此接待各位父老,舟车劳顿,在此休整数日,便可返回广州城故里。说起来,各位父老却是比本将还要早一步呢。”

    聂一娘的话很亲近,喜悦之情,于此间迅速蔓延开来。怀揣着兴奋,他们依旧是按照坊巷为单位入主营区。等到数日后,身体虚弱的渐渐缓了过来,得病的也大有好转,再度登船,便是溯流而上,直奔广州城。

    永历九年三月二十三,第一批寄居潮州的广州百姓回返家园。舰队缓缓驶入码头,百姓们在官吏的带领下缓缓下船。

    周遭的一切,似曾相识。与曾经或数载、或十数载、或数十载的记忆,与当年匆匆逃离时的回首,总是有着不谋而合的重叠。重叠,沉重的压在泪腺上,背井离乡数载,激动的热泪喷涌而出。

    “快看,看城墙上,是陈抚军,是陈抚军啊!”

    一人惊呼,万人注目,百姓们挥着手,向城头上的陈凯欢呼着,陈凯挥手回礼,随即双手作势压了一压,那些百姓们便很快的安静了下来,期待着陈凯的声音。

    “诸君,四年前,我们在鞑子的屠刀下逃离故土;三年前,本官曾许诺让诸君能够重归故土;到了去岁,借着西宁王殿下的虎威以及众将士的拼死血战,总算是得以收复这座天南重镇。今天,便是重归故土的日子。回家了!”

    “回家了!”

    “陈抚军公侯万代,殿下长命百岁!”

    “大明万岁,皇上万岁,陈抚军公侯万代!”

    “……”

    喷发的热泪中,欢呼如潮水般涌来。立于城头,陈凯注视着城下欢乐的海洋,余光侧目,李定国似乎已经融入到了这份喜悦之中,开始憧憬着未来也同样能够荣归故里,倒是郭之奇和连城璧,似乎是已经看出了些端倪,面色上总有着几分怪异。

    收起视线,重新将其投入到那片即将涌入城池的海洋之中,陈凯的嘴角不经意间浮现起了一丝笑意,一闪即逝。

    “马上,就会有十几万我的人进入城池。郭督师、连制军,且看看二位到底怎么与我争这座广州城吧!”

最近有些事,闹得状态不太好,今天思路不太顺畅,抱歉抱歉。

    最近有些事,闹得状态不太好,今天思路不太顺畅,抱歉抱歉。

第十九章 加码(一)

    重归故土的喜悦如潮水般漫上了广州高耸的城墙,已经过去四年了,背井离乡,哪怕是有着官方的大力维护也免不了有身在异地的忐忑,由此引发了对家乡更大的思念。

    三年前,陈凯开始主持广东战局,立誓三年之内收复广州。那时候,那些得陈凯营救的广州百姓从心底是愿意相信的,但是清军势大,尤其是那平南、靖南两藩,更是宛如山峦般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完全喘不过气来。

    但是,随着陈凯两败耿继茂、收复香港乃至是舰队炮击广州城,一幕又一幕的上演,希望同时也在这些广州百姓的心中生根、发芽,信任也渐渐的成长为参天大树,以至于到了陈凯推广潮州农业改革之际,他们已经放下了继续在潮州提升生活水平的打算,而是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陈凯的诺言实现。

    这一日,终于到来了。两藩授首,广州光复,大军一扫这四年来的胡腥贼氛,还本乡本土以汉家朗朗乾坤。而他们,也总算是可以避免那客死异乡之苦,回到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桑梓之地。

    发自内心的欢呼、称颂、感激,泣泪横流,等等等等,诸般情愫,荟聚成为了一声呐喊,在城头上轰然爆起:“我们回来了,就不会再离开!”

    声乍起,旗帜挥舞,城门吱呀呀的露出了缝隙,渐渐扩大,直至向这些在外多年的游子们张开了最温暖的胸怀。

    引导的官吏们依旧是以坊巷为单位,引导着那些喜极而泣的百姓如人龙般进入城中。第一支队伍是来自于旧城区的,他们从永清门入城,要穿过新城区才能返回那片曾经熟悉的所在。步入永清门,阳光短暂的为城门洞子所遮蔽,随即又洒满了他们的面庞。从永清门入旧城区,须得通过正南门,待他们入了城,当先见得的便是那记忆中若隐若现的街巷。

    街巷鳞次栉比,记忆的书册也在页页翻开,是少时玩乐、是壮时辛劳、是迎亲接友、亦或仅仅是那狂风飙血的夜中的仓皇。但是,无论如何,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背负着大包袱小包袱的家当,脚下的步伐也越显有力了起来。

    两侧,有明军列队维持秩序,与大道交错的街巷中,似乎还有不少百姓出来围观,但却不太敢离得那些明军太近了。翘首以望,更不乏着翘首以盼。

    四年前清军屠城,是把城内的百姓几乎都杀光了。所余者,无非是些宗教人士、被掠的妇人以及一些侥幸活下来的幸运儿。随后,旧城区为藩兵全面占据。幸存者中除了已经被藩兵们纳入私产的奴仆外,剩下的全部被赶入了新城区。这一份,是极少数的,而更多的则还是在陈凯的帮助下逃出了城池,随后确定清军封刀之后舍不得家业又回来给清军出丁纳粮的可怜人。

    霸占城内房屋宅院的藩兵们已经被杀光了,他们的家眷也都成为了阶下囚。陈凯力争所得的广州百姓重返故土,自然是那些随着陈凯前往潮州的百姓最为优先,因为他们在这几年里是给明军出丁纳粮的,而非是给清廷当良民。

    大步向前,沿着大道向北,当阳光再一次经历了短暂的遮掩,他们已然出现在了广州城的旧城区,向北望去,拱北楼那沧桑的身影便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那里,是羊城最知名的地标性建筑之一,本地土生土长的人们几乎就没有没见过的。但是,多年过后,再看着那些古旧的墙砖,几乎是青苔遍体,再看着那些雕梁画栋,上面似乎也多了些斑驳的新痕,恍如隔世是最难以豁免的。

    队伍缓缓的在城内行进着,渐渐的,距离他们曾经居住的状元坊便越来越近了。所谓状元坊,自然是得名于状元,在科举盛行、文事昌盛的中国并不鲜见,光是这广东省于后世便有三座之多。

    广州的这一处状元坊,纪念的乃是南宋状元张镇孙。其人生活于南宋末年,中过状元,也曾力抗暴元,最终却还是未免元军屠城而选择了自缚出降,并且在被押解京城的途中愤而自杀。广州人为了纪念其人,将其居住过的泰通里更名为状元坊,就连其人在三元里的墓地也被本地人普遍称之为是状元坟。

    能够居住于此,本坊巷的百姓自是与有荣焉,甚至有着一份傲气在其中。行在路上,距离状元坊越近,所见之处就越是熟悉。一直到了地方,那一处曾经立有富丽堂皇的牌坊的所在,如今空气中却总有一股子马粪味道挥之不去。

    “这群狗鞑子,竟然在这状元坊里养马,真是有辱斯文!”

    “哎,这算什么。听说了吗,当初鞑子围城时,就连状元坟给毁了呢。”

    “这帮杀千刀的,活该被千刀万剐。”

    “等等安顿下来,和里正说说,咱们去请求抚军老大人主持重修状元坟。”

    “嗯,就这么办。”

    话说着,带队的官吏和里正已经开始训话,所言者无非还是归家后彻底清理一番,尤其是要确定了各家各户的房屋宅院里没有不明身份的人以及武器什么的,等到检查完毕,确定了没事儿了,要派人到里正那里汇报。至于以后,就可以恢复正常生产生活了。

    “抚军老大人体谅各位父老刚刚回到家乡,暂且还难以找到营生来养家糊口。所以,从即日起,抚军老大人责成我等在城内各处地方开办粥场,例行十日。抚军老大人已经与本城的商贾议定,开办各类商铺,各位父老可不必担忧营生的事情。”

    带队的官员说罢了,便有一群百姓上前去问询。但是,更多的百姓听罢了这些瓜噪,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中对于家的渴望,连忙大呼小叫的就冲向了各自的旧宅。

    推开了大门,沿街的铺面多是乱七八糟的。经过了四年的鸠占鹊巢,又经过了那一场的兵乱,总是少不了的。对此,百姓们是有心理准备的,无非是就是按着方才里正说的,彻底的检查一番,随后安置家人,再进行清理罢了,总要有个能住人的样子才好。

    有的百姓回到家中,所见者一切如故,无非是少了些家里的摆设、物件,但其他的诸如家具和大件物事却都还在。需要的,也就是收拾、整理,称不上拎包入住吧,却也是比较省事的一些。可是相对的,有些藩兵住过了,房间的分配和室内外的格局就出现了变化,变得与早前截然不同了。由此,却也少不了归家的百姓脱口大骂上几句诸如“狗鞑子没有品位,不懂得审美”之类的话来,总要出口恶气才是了。

    然而,未及片刻,一声尖叫从坊巷中段的一处人家里传出来。听到这么一声,尚且留在巷子内的几个护卫明军连忙就冲了进去,准备给那些城狐社鼠,或者是藩兵余孽们一个好看瞧瞧。只是待他们冲进去了,看到的却只是那一户百姓对着院内的一片黑乎乎的痕迹瑟瑟发抖,一个士兵走上前去,更是当即便笑出了声来。

    “有啥好怕的,就是滩血迹罢了。”

    说着,几个士兵哈哈大笑着便走了出去,只留下了那一家子一片愕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是一滩血,别怕,别怕。儿子,去给为父打桶水来,擦干净就好了。”

    半大的小子应诺而去,却是他的母亲还显得有些忧虑:“这怕是破城时,在咱们家里杀过人吧。”

    “杀的也是狗鞑子,禽兽般的东西。”

    “就怕有个孤魂野鬼什么的,还是要找庙里、观里的师傅们做做法,驱驱晦气才是了。”

    “这倒也是,听说城内抵定后,官府倒是请了那些师傅们做过水陆道场。就怕有个没做到的地方,再做一遍也是个万全之策。”

    这一批乘船而来的百姓们先后入了城,旋即便如同是内陆河流般分作涓涓细流,消失在了偌大的城区之中。但是,这并不是就此蒸发,而是在那缕缕的炊烟乃至是漆黑中闪烁的万家灯火之中,焕发着新的生机。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劳诸君了,本官代本城父老在此谢过。”

    “抚军老大人万万不可,该是我等向老大人致谢才是。”

    未待陈凯手中的酒杯举到身前,众人连忙站起身来,躬身逊谢。他们原本都是广州本地的商贾,当年逃难到了潮州,也都是凭着家当、本钱以及在其他府县乃至是省份的人脉继续着营生,无非是换了个地方罢了。而现在,更不过是重新回到了原点,需要做的事情,他们在潮州时就已经大多经历过了,回到此间,也就是重新来过一遍,况且背后还有陈凯的支持,就更是得心应手了。

    百姓回城,首要解决的是生计问题,而生计问题要最优先解决的便是粮食问题。官府开粥场,可以一时,不可长久,否则只会养出一个懒汉群体,那是陈凯所不愿意看到的。如此,就要创造就业,百姓可以凭工作来赚取工钱,用工钱来购买日用品,如此商家得以生存,农业、手工业也可以焕发生机,就像是重新来过一遍。

    饮宴结束,这些商贾们都是优先乘船来此布局的。他们各自操持何种营生,都是事先商议决定的,优先他们当年曾做过的产业。到了第二天,粥场在城内各处如期开放,同时在施粥点的一旁,招工的启示和吆喝声也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高第街董记盐行招工喽,优先老伙计。”

    “双门底上街赵记物店招收账房、小工。”

    “竹记酒楼招收小二、侍女,要求眉清目秀、机灵会来事儿。”

    “……”

    招工,原本在广州时的老伙计,还有到了潮州之后的新伙计,这些人的回归就可以完成一定的就业率。接下来,也就是进一步的扩大招工,只要把就业率顶上去,人有工作了,心思大多就会安定下来。

    排队领取着粥食,百姓们多有向招工点儿那里翘首以盼的。私下里,其实已经有东家开始联络原来的老伙计了,其中的一些百姓在这方面是安心的,而那些寻不到老东家的,就只能找新的工作,以前的工作经验是很重要的,毕竟哪家都愿意要熟手。但是对于培训新人,也并非绝不愿意去做的说到底,还是当年的屠杀以及从潮州到广州的规模变化使得用工方存在着更大的缺口。

    领了粥,匆匆吃过,百姓们便开始奔着那些招工点儿去踅摸接下来的工作。毕竟,人闲着,就会坐吃山空,哪怕陈凯早前还许诺过在城外分授土地,但是这些幸存者们大多都是城里面的市民,稼穑之技,于潮州那里多是赶鸭子上架的临时营生,回到了家乡,自然还是更加希望能够做回以前的工作,甚至是更上一层楼。

    每个人都有着梦想,回到了家乡,曾经那些为屠戮而中断的拼搏便可以正式的重新启程!

    百姓,在陆陆续续的乘船返回广州城。这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但是既然已经开始了,就绝不会就此停止下来。

    城内的百姓开始为了生计而奔忙之时,广州城南的河南岛上,陈凯与受邀而来的陈奇策相聚饮宴。席间,二人追忆过往,感慨万千,至少在陈奇策心里,当初是从未想到过能真的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杀回来的。

    当年的珠江水战,他们确实杀了杀尚可喜的威风,但是两藩的实力摆在那里,如此也是无可厚非的。不过如今真正看到了这一幕,自又是另一番的心境,以至于就连酒水也要多饮上了几杯。

    “鸿石兄,小弟有个请求,不知可否应允。”

    “贤弟有话但请直言,愚兄能做到的绝无二话。”

    合作多年,当初一起与清军拼杀的交情,这些年陈凯对陈奇策所部的补贴,双方早已是关系极其密切的盟友了。此间,陈凯说及,陈奇策亦是拍着胸脯便应了下来,只是当陈凯把话说明白了,陈奇策反倒是冒出了一阵酒汗,微醺的感觉也瞬间蒸腾得差不多了。

第二十章 加码(二)

    “竟成,愚兄多句嘴,你这样做是会得罪人的。”

    听罢了陈凯的要求,陈奇策先是一愣,面上的神色微变。旋即,叹了口气,便道出了这一句发自肺腑之言来。

    陈凯当然明白,明白陈奇策所指的事情,更明白陈奇策能够把这话说出口已经是披肝沥胆了。对此,他亦是点了点头,表示了对于这一份至诚的感谢。随后,便直言不讳的说道:“鸿石兄,现在的情况,我得罪那些家伙与不得罪他们,区别能有多大。”

    “这……”

    诚如陈凯所言,这里面本就牵扯着利益的问题,根本就不是说说就能解决得了的。陈奇策,算是夹在这两方之间的人物,与双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一点,陈凯自然是想到了的,干脆与陈奇策表示无需他来出头,对外只说是当年的约定,现在履行约定即可,其他的便不用他再做什么。

    “如此……”说到此处,陈奇策沉吟片刻,面上分明的写着“可是”二字,显然是为此而犹豫不决。但是转瞬之后,没等陈凯开口,他便已经有了决断:“竟成,还需要愚兄做什么,只管说来!”

    这是一份表态,陈凯听得,亦是重重的点了点,随即言道:“可能过些天,还需要鸿石兄来参加一个典礼。”

    这边的酒楼里,二人对饮,酒楼是提前清空的,周遭也有二人的卫队、亲兵们护卫。这里,是此间河南岛上最清净的所在广州城从收复以来始终是关闭各门,只有军队能够进入。新城区还是老样子,倒是旧城区,早早的就清空了,只等着百姓回城,以免提前放人入城会引发什么纠纷或是治安事件。

    如此的情况下,那些原本居住于广州城的百姓们自然是翘首以待,尤其是随着这两日从潮州归来的百姓们陆陆续续的入了城,消息迅速的在广州府的地面儿上传开了,每日都有大批大批的百姓向广州城涌来,要求自然是重归家乡。不过由于这其中免不了良莠不齐的现象,干脆各门依旧关闭着,在河南岛这里设置甄别点,将那些想要蒙混过关的家伙剔除出去,经过了验证的百姓便可以入得城去了。

    之所以如此麻烦,一方面是为了减免后续的纠纷,另一方面则是很多百姓在外流亡四载,房契、地契什么的早就没了,这在从潮州归来的百姓之中都不少见,更别说是沦落清军控制区的了。入了城,确定了家宅所在,官府还要重新制作房契、地契,以恢复到正常的秩序。如此,自然是要更加谨慎的加以甄别,才能防止有人冒领了房契、地契这些有价值的不动产。

    甄别点有安置大营,按照批次入主。等到鉴别、验证之时,则有已经入城了的百姓派包括里正在内的代表进行甄别,同时官府凭记载核实,总要确保万无一失。

    重逢的场面在岛上的甄别点不断的上演着,间或有几个滥竽充数的也会被明军乱棍打出去。现阶段,还只是那几个入了城的坊巷,其他的还需要继续等待着。不过,陈凯确定了这么做,其实也是在表露了一个态度,那就是能够回城的广州百姓不仅仅是那些去了潮州的,当初能够活着逃出来的同样享此待遇。

    这样的态度,那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广州百姓们自然是欢呼雀跃,岛上、城内,满满的皆是对于陈凯善政的赞颂之词。

    数日后,陈奇策的船队抵达广州城南码头。这些船,护送的乃是当年为陈凯营救至香港,但却由于不愿离乡背井而留在陈奇策那里的那一万余广州百姓。

    船,缓缓驶入码头,船工拉动绳索,将其在牢牢的系在缆桩上。栈板放好,军官率先带着亲兵下了船,而后一声呵斥,船上涌出了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望着眼前高耸的城墙,默然无语,良久。

    泪水,顺着面上的沟壑、痕迹流淌而下。未及哭出声来,后面便有明军喝骂催促着,这些百姓便忙不迭的走下了栈板。只是真的踩在了广州码头的地面上,恍如隔世般的哭嚎便再难抑制,更有甚者甚至是直接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不比去了潮州的,虽说是背井离乡数载,但是潮州有地,上面也有官府的照顾,明军认定他们与清军仇深似海,在其中招募了大量的兵员,就更是会对其有所关照了。但是跟着陈奇策走了的,去到了上下川岛,那不过就是粤海上的两座小岛罢了,上面本有百姓,陈奇策的水师也久在那里驻扎,突然去了一万多人,在那么个资源贫瘠的所在,哪怕没有军官们的剥削,挨饿、受冻,也是最少不了的。

    哭得软倒在地上的百姓们很快就迎来了明军的鞭笞,据说,这是他们陈大帅与陈抚军商量好了的,可是这些家伙,在此处倒是丢人现眼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受了何等虐待的,这叫他们的大帅的脸该往那里搁嘛。

    长久的积威,这些百姓听得皮鞭响起,一个个互相搀扶着连忙站了起来。这一遭,陈凯却并不在城上,只有永清门的那里有一些官吏带着明军,双方完成了交接,舰队便开始返航而去,而那些百姓们便按照官吏们的吩咐行事。

    四年的饥寒交迫,破破烂烂的衣衫架在瘦骨嶙峋的躯体上,风一动,便会有大片的皮肤暴露出来。细看去,灰白的,约莫是未洗净的泥土;青紫的,也许是鞭痕,也许凸显的青筋。蹒跚的步伐带动着佝偻的腰,双手疲惫的摆动着,却是身无长物,少有带着什么包袱和家当的。

    这样的情状,在很多明军控制区都是不鲜见的。清军入关以来,摧枯拉朽的夺占了大片的膏腴之地,明军和义军多是被挤到了海岛、山区之类的偏院所在,利用地利的优势继续坚持着。这样的情况下,收获的资源少之又少,为了日后的反攻作战,也更是要将有限的资源最大化的投入到那些精锐部队的上面。至于寻常百姓,辛苦劳作,收获却寥寥无几,贫苦不可避免,其中一些熬不住的干脆设法逃到了清军的控制区,留了辫子做良民去了。

    现实如斯,无可厚非。但是,此时此刻他们的却无疑是个中的幸运儿,当穿过了永清门的城门洞子,城内的街巷跃入眼帘、旧日的过往涌上心头,泪水滑落,但却不复为悲痛,而是喜极而泣,因为他们已经在这城中了。

    “以前住在城南的,站到边上去,会有人带尔等按照坊巷为单位回家。住在老城区的,继续跟本官走,过了正南门再分坊巷。”

    城墙,是为天然的阻隔。上万人的队伍在官吏们的一阵吆喝过后,亦是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缩水。家住在老城区的,跟着官吏们继续前进,直奔着拿出正南门。而那些就住在新城区的则站在路旁,目视着其他人继续走下去。

    “别看了,回了城,有熟人以后有的时间联系,天天大被同眠,住一块儿都没人管你们。现在,都给本官聚过来,快点儿的!”

    看似无边无际的大队过后,官吏们聚拢了人群,开始叫着坊巷的名号,让这些留下来的百姓站到某个官吏那边儿等候人分干净了,就各自带着前往各个坊巷。

    这样的工作,看似简单,奈何四年过去了,有些人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叫着叫着,有的突然想起了他们其实是住在老城区的,间或着也有老城区那边的从正南门回来的,乱七八糟的,可是没少耽误功夫。

    渐渐的,开始有队伍向各处坊巷走去,其中一队走得近了,远处正有一处施粥点那里正排着队。他们来时都没有吃太多东西,折腾了这么半天,肚子早就饿了,一旦闻到了那米粥的味道,当即便有个年轻人冲了过去。

    “哎呀。”

    年轻人未及冲到近前,一个高大的明军一把就将他到推出去了两三米远,重重的摔在了青石板路上,当即便疼得叫出了声来。

    这时候,伴随着明军的呵斥声的便是队列中的一个小吏,冲到近前,表示这是新来的,不懂规矩,便在明军的默许之下,揪着那年轻人的耳朵便往会走。

    “你这厮,不要命了。军中,冲撞队列是斩立决的极刑!”

    此间,却也不是军中,但恐吓,是最少不了的。能做得小吏的人物,无不是基层的人精儿,看人看事自有一套本事。这群百姓下了船,他们看上一眼便知道是群没了皮鞭便会放飞自我,顾不上什么纪律的人物。

    说到底,军中有皮鞭管束是一回事儿,没了强权压制就没有了束缚。而像他们这样当初去过潮州的,单单说在香港岛的那段时日里,领取吃食都是要排队的,想卡个儿,那都是会被明军拉出去暴打一顿的,哪个敢随便造次。前些天,那些百姓返回广州,从头到尾都是秩序井然,哪有现在这等状况。

    “回了你们各自的坊巷,本官只会告诉尔等到哪里去领取粥食。再有敢随便跑出去的,小心皮紧!”

    ………………

    广州城,城内的人口日复一日的增多着。距离恢复到屠城前的七十余万的规模,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因为这其中的大半早已化作了东门外共冢的骨骸。但是,幸存下来的人们,却在不断的回到这片故土,使其重新焕发生机。

    “竹筒营那边,还是留给那些达官指挥使。现阶段,一切以稳定为主,有什么事情等咱们彻底控制了广州城再说。”

    这边吩咐着事情,陈凯继续向城外的大营走去。陈奇策归还了那一万余广州百姓的事情很快就在那些肇庆府的明军、义军之中传开了。

    根据坊间传闻,说是陈奇策当年与陈凯有约定,等到收复了广州城就将那些广州百姓进行归还,好让他们能够重归故土。这样的说法,闻着多还是信的,因为很多人都知道陈奇策早年是番禺县的小吏出身,本乡本土,做事情总会留些余地,以免日后被乡里乡亲的戳着脊梁骨骂。

    但是,除了归还以外,其中还提到了陈凯以人头儿为单位给予了陈奇策一笔数量不匪的补贴。据说,这些补贴是粮食。而现在,粤西经过了一年的战乱,去年夏秋的粮食生产基本上是废了,秋税自然也没了指望,等到了今年,广州收复了,可是粤西地面儿上却少不了要闹上一阵子粮荒。这就像是当年鲁监国朝大闹福建,清军在转年发力镇压,但是粮荒却是不可避免的,连累出了历史上的那处同安血流沟。广东比之福建,这是一个产粮的省份,总还要好上许多,但是短期的饥饿现象却也是在所难免的。

    这样的现象,于他们这里是如此,可是对于陈凯控制的那些府县却是截然不同潮州、琼州都是经营多年的所在,去岁也没有遭兵灾。而惠州府和广州府东部的那几个县,明清两军交战的烈度也很低,大规模的战事都是在广州西部的新会县爆发的,至于东莞什么的,连香木生产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更别说是粮食了。

    早前,这些将帅们不是没有想过向陈凯寻求些援助什么的。但是,一方面碍于粤西文官集团与陈凯之间的龌龊,另一方面陈凯近来也在大谈福建粮荒的事情,摆明了是不打算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不过这一次了,他们的军中,或多或少的也有着些那一战后流落异乡的广州百姓,却是个大好的机会。

    “补贴可以,但是一个人一石粮食是不可能的。不信各位可以去问问陈凌海,本官给陈凌海的补贴是每个广州百姓二十斤粮食。各位这般要价,本官同意了,日后也要贴补陈凌海一份。说白了,本官的粮食也不是变出来的,潮州、琼州这几年的仓储都已经倒腾光了……”

    陈凯洋洋洒洒的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句话,一个人,二十斤粮食,这是一口价,绝对不回的。但是,不像陈奇策手里有一万多的广州百姓,这些明军手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最多的也就是王兴,手里有个两三千人,已经是极大的数字了。而其他人,多的三四百,少的更是只有十来个,根本分不到什么东西来。

    “陈抚军,养了那些百姓四年,一年的花费是多少,咱得凭良心说话啊。”

    “就是,吃喝拉撒,不都是钱吗?平日里,咱们是王师,关照个落难百姓也是义不容辞的,但是现在不是粮荒吗,全广东都知道现在就您手里有足够的粮食,难不成就看着咱们饿死不成?”

    这边叽叽喳喳的发泄着不满,其中也不乏有人在暗骂陈奇策没有漫天要价,使得他们在谈判中落得如此的下风。奈何,他们大多也知道,陈奇策这些年是领了陈凯的水师协守补贴过日子的,就算是没有二人的交情,也是吃人手短的典型,哪里还会要太多的补贴来着。

    一众明军将帅还在鼓噪着,陈凯那边却已经没有耐心了,直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向那些明军将帅厉声喝道:“一个人二十斤粮食,就这个数儿,一口价不还!”

第二十一章 加码(三)

    粤西明军,由于他们本身就是被清军赶进了海岛、山区之中,去岁协助李定国大军席卷广东之际,最多的还是来自于高州府、雷州府、廉州府以及罗定州这片广大的区域。于广州府和肇庆府,最主要的还是凌海将军陈奇策和虎贲将军王兴这两部人马,其次的则是海陵岛参将李常荣,亦是处于海岛之上。至于其他的,由于已经处于清廷在广东一省的核心控制区了,有是有,但是规模都很小,小到了清军派出军队前去剿灭都会嫌麻烦的份上。

    大帐之内,一群膀大腰圆的明军将帅于此间鼓噪着表示对陈凯的补贴额度的不满。奈何,这世上从来是刀把子硬的说了算。陈凯虽是个文官,但是麾下却有着在广东仅次于李定国所部的大军,如今更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见得他们如斯,干脆是一拍桌子,便喝住了在场的众人。

    为官多年,再兼着屡次亲领战阵,陈凯的气势早成,这巴掌拍下去,倒是给了这群明军将帅以碰上了打家劫舍的强人的错觉。尤其是那一句“一口价不还”,配合那陡然而起的气势,恍惚间,竟有了种“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既视感。

    只是这一下子,就镇住了在场的众人。随后,陈凯就是这么在气势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们,一字一句的让他们对于这个补贴数额表示了无误,便只道了一句河南岛上有专门办理此事的所在,便直接拂袖而去了。

    以文驭武乃是明廷中后期所奉行的制度原则之一,文贵武贱是曾经的现实。不过到了现在这年头儿,武将操威自福,文官说话早就跟放屁一样了,即便是那些有威信深重的封疆们对于武将也往往只是恩威并施,凭借着交情、粮饷、官爵等方面来威逼利诱,而非是曾经的那般任意驱驰。

    此时此刻,陈凯是离开了大帐,但是那份威压尚在,更是让他们在此无不错愕。但是,用来对付其他文官的招数对上陈凯却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对于一个藩镇幕僚出身的封疆大吏而言,朝廷的权威本就是两说着的,再加上陈凯手里的大军更是实力雄厚,就凭他们也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了。

    沮丧,在所难免。陈凯走后,这些将帅们也自觉着没意思了,干脆三三两两的告辞而去。有些亲近的走在路上,却也不由得叹息起了那形势比人强,彼此计算着手里有多少广州城的百姓,能够得到多少的补贴,却无不是心有不甘。

    “二十斤粮食,够干什么的!”

    “人家和郭督师、连制军合不来,到头还是咱们吃瓜捞儿。哼,现在倒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了。”

    “那还能怎样,换点儿是点儿吧,现在手里粮食都不多,不拿出去换,砸在了手里才叫亏呢。”

    “哼。”一声过后,那人咬了咬牙,却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言道:“谁说就没办法多弄点儿粮食来着的?”

    ………………

    离开了大帐,陈凯就直接回了行辕。第二天还有事情要做,于是他早早就睡下了。果然,早睡早起,用了早饭便神清气爽的来到了城南的码头那里。这时候,李定国、连城璧、陈奇策等人也都已经到齐了,只有郭之奇在前几天有事外出。

    码头,依旧是平日里的模样,倒是有一处平日里还比较繁忙的码头,此刻却已经进行了清场,并且专门有明军在那里设防。一行人来到那里,眼前已经有了一处凉亭,亭子里却并非是石桌、石凳什么的,却是一块石碑,用红绸子盖着,周遭还有一队明军在旁,若护卫状。

    “四年前,下官带着广州义勇就是从这里出发的。若非是凌海将军率部前来汇合,也许下官在那时就已经殉了国事了。”

    “陈抚军谬赞,当初是陈抚军派人联络末将,末将自是会应邀而来。况且,那时候林侯爷、周侯爷、洪伯爷这些水师名将俱在,末将也就是恰逢其时罢了。当不得,当不得。”

    陈奇策说得很谦逊,但是听在众人的耳中,却立刻就能联想到当年广州城破,数万清军轰塌了城墙,攻入城中肆意杀戮汉家百姓,总督、大帅们纷纷弃城而逃,陈凯串联起了基层的官员组织百姓撤离,调遣了本地卫所以死相抗,凭借着从潮州、中左所带来的郑氏集团的舰队以及广州本地的商船、民船,靠着中转的手法来尽可能的最大化船只的运载能力,可谓是殚精极虑。而当吴文献、殷志荣带着水师逃亡,清军水师出动,林察、周瑞、洪旭等都被清军牵制在了南沙一带,无法迅速回援之际,他更是亲身迎战,最后凭借着广州义勇的一腔血勇和事先布置好的援军实现了最终的翻盘,几乎是将清军水师一扫而空,由此才有了此后几年来清军水师始终被明军所压制的基础。

    那是一个何等危急的时刻,哪怕是只听得这只言片语,稍加联想就可以很快的意识到这其中的步步惊心。

    “当时,下官一共凑了五十二条小船,每条小船上放置了一个火药桶和一个桐油桶,还有一个火折子。报名参战的广州百姓很多,但是船就这么多了,其他的还要继续运送百姓,所以每条船上分配了两个义勇,一个负责挡箭,一个负责撑船……当虏师的舰队出现在江水的尽头,他们便毅然决然的冲了出去。其中绝大多数的人,便再没有回来……”

    广州义勇,活下来的只有五分之一而已,其他的不是与船偕亡了,就是在江水中的搏斗中被清军杀死、淹死。当然,也有些可能由于当时的混乱而没能随着大军前往潮州,但是登船之前,这些广州义勇的名讳、住址什么的都进行了记录,也许日后还能从那些回归广州城的百姓中找到其他的幸存者。

    而那些活下来,并且随之前往了潮州和中左所的广州义勇们,如今都已经成为了陈凯麾下抚标的亲信军官,其中混得最好的自然还是冯三、刘荣以及聂一娘三人,都已经是副将的差遣,管着千余战兵。这些军官对于陈凯的忠诚度是不容置疑的,他们也是陈凯最信任的军官团,包括他们的上司林德忠。陈凯早早就已经有过对于军改的考量,不过是现阶段还不是做那么大的变动的时机罢了。

    广州义勇的幸存者,此间也只有身负香港岛防务重任的聂一娘没有到来,其他的俱在此处。陈凯当众宣读了祭文,随后揭下了红绸子,映入眼帘的石碑,背面书着那一百零四名广州义勇的名讳和坊巷,正面则直接刻有“永历四年冬,广州义勇自此起航”的字样,鲜若滴血。

    历史,需要被铭记,尤其是那些英雄,更是需要被后世子孙牢牢记住。中国从来都是一个盛产英雄的国度,只是很多英雄的名讳和事迹并不被广大人民群众所熟知罢了。而陈凯今日此举,不光是兑现当年的承诺,更是为了让更多的记住一个道理,那就是面对压迫和屠戮,奋起反抗才能有更好的未来。

    此处的典礼很快就结束了,一场饮宴自是少不了的。正当广州义勇的事迹再度于广州城中广泛流传之际,南面的香山县城,督师大学士郭之奇也等来了更南面的消息。

    “督师老大人,那些佛郎机人特别派了人来相请,就在县衙外候着呢。”

    “来者是客,况且人家还是为了老夫的事情来的,更不可慢待了。”

    郭之奇通过香山县与澳门的葡萄牙人联络,后者对于一位明廷的督师大学士有了信奉上帝的意向很是开心,尤其是在于当下明廷似乎又有了死灰复燃的可能性的情况下,这对于他们一贯的走上层路线,借此让更多中国人改信上帝的目的是有利的。

    受洗,当然还是要在澳门那边的教堂举行。葡萄牙人派了人来接,郭之奇便带着一众随员南下,很快就抵达了他从未涉足过的这一处所在。

    此间的澳门,名义上还是属于香山县的管辖,司法、行政、防务以及租地税赋皆是存在,但是抵达了此处,眼看着那密布着一门门火炮的大炮台,其独立王国的存在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对此,郭之奇并没有打算如何,这里对于大明而言乃是与西方沟通的一座窗口,明廷从此处获取了大量的火炮以及西方科学技术和机械。当然,是要花钱的。虽说,在那些年的明清战争之中,那些科学技术和机械、火炮并没有显示出太大的作用,但是这一方势力确实有着可以借力的价值存在,尤其是当年协守桂林的事情,更是让郭之奇决心走上这么一遭。

    受洗之前,本地的教士还要向郭之奇讲解一些关于天主教的信仰、规定。虔诚信奉,郭之奇是没那个兴趣的,他信仰的是孔老夫子的学说,而非是这等似乎与佛家、道家以及回教差不多的宗教。不过,作为一介饱学之士,记忆力从来都是很好的,教士讲解了一遍,他便记在了心里,全然是当成了一件实用技术。

    这年头儿,天主教内部关于中国区传教的中西利益之争已经开始了。天主教的一个名为多明我会的派系早在崇祯十六年,也就是公元164年就向教皇控告了比他们更早到此的耶稣会教士关于天主教中国化的内容,比如祭孔、祭祖等问题上的妥协态度。

    为此,罗马教皇在两年后宣布禁止中国教徒的祭孔、祭祖行为。但是了1651年,耶稣会教士卫匡国到罗马向教皇申辩,1656年教皇亚历山大七世决定准许耶稣会士照他们的理解参加祭孔等活动,只要不妨碍教徒的根本信仰。

    在推广上,天主教对于教义的中国化存在着反复的状况。这里面存在着坚持原教义和优先推广的两派之间的矛盾。不过在澳门,这里是耶稣会的地盘,葡萄牙复国战争中耶稣会也是坚定的站在了若昂四世的一边,而非是宗教裁判所那样站在西班牙人一边。在这里,哪怕还没有等到教皇的批准,他们也都还是按照耶稣会的规定来做事情。

    受洗的过程并不复杂,无非是照着早前耶稣会先后为大太监庞天寿,以及通过庞天寿的关系进入到永历帝宫廷时的礼仪来做。为此,他们还未郭之奇取了一个教名,就像是庞天寿的教名亚基楼以及皇太后的玛利亚、皇后的亚纳以及皇太子的当定一般。

    这都是应有之义,郭之奇只当是又起了一个别号,就此记住了也就罢了。随后,他便又购置了一些天主教的经典,权当是背书一般细细的看过了几日,又与教士们讨教了几次,把戏份儿都做全套了,就前往澳门议事会那里提出了援助的要求。

    援助,这是他们早早就猜到了的,明末天主教能够在知识阶层的传播还有着其他的目的,但是到了南明的时候,虽说是天主教成功的将信仰发展到了宫廷,但是说到底,还是因为那时候的明廷需要澳门的援助罢了。这方面,耶稣会在向明军提供援兵的同时,也在向清廷那边发展,并没有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了一个篮子里面。

    如此做来,无关道德,只是在于他们原本来华的目的就是传教。无论是明,还是清,无论是汉人,还是满洲人,在他们的眼里都只是传教的对象而已,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要做的就是打开上流社会的通道,办法有很多,主要还是以着西方科学技术成就作为敲门砖,就像是他们既可以为明军铸造红夷炮,等到清军入关后也可以为清廷的钦天监提供汤若望那样的人才。

    “本官打算在广州城兴建一处天主教堂,以更好的传播主的荣光。”

第二十二章 加码(四)

    天主教在万历年间进入中国,抛开澳门,第一座教堂就在广东的肇庆府,于西江之畔,崇禧塔之侧。取的却是一个非常中国化的名字,叫做仙花寺。随后的日子里,诸如利玛窦、罗明坚等最早来华传教的欧洲传教士们便利用他们在上层社会的关系前往诸如杭州、韶州、南昌以及南北两京,在那些地方传播天主教的教义。

    这其中,他们最为重要的据点还是在杭州和南北两京,于肇庆虽说是最先修建教堂,但是很快就遭到了两广新的实权人物的驱逐,不得不前往南赣地区。广州,说不上是禁忌之地,但却从来不是他们传教的主要据点,而相比肇庆、韶州,这座天南重镇的影响力和辐射范围显然是要更大许多,对于传教的事业当然也是更加有利的。

    郭之奇很坦然的将这话说出口来,面上亦是一副为“主”增添了荣光的义不容辞。但是,在场的或许有信仰虔诚的存在,但却没有一个不是明眼人。天主教堂,其实说白了就是交换的条件,甚至只是先期的诚意,郭之奇把这个拿出手来,就是为了让澳门方面能够应允他的援助请求,仅此而已。

    此间,郭之奇提出了请求,也拿出了诚意,绣球抛到了那些葡萄牙绅士的面前,众人虽是早有心理准备,但却也免不了要靠着眼神来交流一下彼此间的看法。

    其实说起来,郭之奇的要求并不过分,无非是援助一些诸如红夷炮之类的武器。澳门的卜加劳铸炮厂乃是当前亚洲最好的铸炮厂,远销日本、菲律宾、印度等多地,乃至是返销欧陆。明廷当初向澳门方面购置的红夷大炮里也有不少是此间生产的,并非全然都是从欧洲运来的。

    这正是澳门方面最拿得出手的东西,郭之奇早在设法从陈凯手里拿到香山县之前就已经想得最是清楚了。然而,如此十拿九稳的事情,那些葡萄牙绅士,尤其是卜加劳铸炮厂的负责人在与众人低声交流过后,却并没有爽快的将此事答应下来。

    “亲爱的约翰,卜加劳铸炮厂生产的火炮驰名全球,哪怕是在泰西也有国家专门前来订购的。订单方面,已经排到很久之后了。”

    “不能将其中的一些订单往后推迟一些时日吗?”

    郭之奇是有急用的,确切的说是准备将这些红夷炮的大半送给李定国,好让李定国反攻广西时能够排的上用场。这里面,确实有要将陈凯比下去的心思在,但是更多的却还是在于他和连城璧之前就已经分析过了李定国所部的攻城能力,对于梧州、桂林这样的坚城很可能会出现久攻不下的问题。真的出现这样的情况了,对于前往安龙救驾也是会造成不太有利的影响的。

    然而,任凭郭之奇如何的恳切,那负责人却始终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一再表示这里面还有葡萄牙官方的授意,比如对英国和法国的贸易,其中还牵扯着诸如欧陆列强对复国不久的葡萄牙的承认问题云云。

    强求不得,郭之奇也没有什么办法,干脆退而求其次,请澳门方面给予技术援助,帮助铸造火炮。另外的,他还准备购置一些西方科学技术的书籍,自力更生的把这条路走下去。

    “亲爱的约翰,订单太过紧张,人员外派是不行的。不过,如果约翰有兴趣的话,倒是可以在这里进行学习,做礼拜什么的也更加方便。”

    去年刚刚到任的新任澳门总督布加路把话说得很是客气,但这却也并非是郭之奇所能够接受得了的。于是乎,郭之奇干脆以公务繁忙为由,对此表示了婉拒,只说继续在澳门盘桓几日就要返回广州去了。

    “既然是这样,我等也不便继续挽留。阁下在澳门期间,如果有什么神学或是泰西科学技术方面的问题,大可以相询。”

    客气了几句,郭之奇便告辞而去。倒是那些澳门议事会的葡萄牙绅士,以及澳门总督布加路却并没有就此散去,反倒是在确定了郭之奇远去后才重新探讨起了这个话题来。

    “这位亲爱的约翰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现在传教以及经商方面,咱们又不只有明帝国一个对象已经不是十多年前了,那时候要全力打通明帝国的绅士阶层和宫廷的关系,现在耶稣会在鞑靼人那里的宫廷有智慧超群的约翰亚当沙尔冯白尔先生,在明帝国的宫廷也已经发展了皇太后、皇后以及大明的太子殿下入教,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了。”

    从传教的角度上,现在确实与当初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于他们这些人葡萄牙绅士,以及耶稣会的成员们而言,感受以及需求度等方面也都是有着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是啊,当年议事会受邀组织雇佣兵前去桂林助战,那时候是亚基楼拍着胸脯表示会让皇室受洗。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而议事会的雇佣兵也为明帝国守住了那座桂林城,确保了明帝国不被鞑靼人消灭。可是现在,明帝国确实有翻盘的势头,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势头的背后却是那位与约翰不和的陈巡抚的全力以赴有着最大的关联。约翰确实是受洗了,但是为了一个约翰去得罪议事会经营多年的人脉和合作伙伴,实在是不值得。”

    葡萄牙人有葡萄牙人自己的利益所趋,就像是郭之奇所代表的粤西文官集团也同样有着他们自己的利益所向,从道理上都是一致的。

    合作的基础,从来都是利益产生交集,现在郭之奇的提议确实可以使得利益产生交集,但却是会产生有悖于多年来既定方向的改变,哪怕是当初决定向陈凯以及陈凯背后的郑氏集团示好的那位澳门总督是为布加路的前任,可布加路出于澳门方面,以及葡萄牙这个国家的利益,也不会贸贸然的进行变更。

    “还是按照之前商量好的,约翰在澳门期间,议事会会尽可能满足他不太过分的要求。毕竟,明帝国如果真的把鞑靼人赶跑了,在政坛上,约翰也比那位陈巡抚与宫廷和皇室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他依旧是议事会需要争取的人物。”

    再度确定了方针,他们便这般执行了下去。相对的,郭之奇那边在离开了议事会时也早早的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无非是“订单”作为借口,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如其所言,在澳门又待了两日,郭之奇搜罗了一些关于西方科学技术的书籍之后,便向议事会方面告辞,启程返回广州。

    回到广州时,眼前的景象已经与他离开时出现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这些时日,陈凯从潮州、中左所两地运来了大批广州百姓,这些人已经重新在广州城里落户了。除此之外,陈奇策那里的万余百姓,以及河南岛上日复一日的甄别工作,也在使得城内的人气儿在不断的恢复着。

    城南的码头上,民船、商船在渐渐增多,码头上也随之热闹了起来。郭之奇下了船,乘着马车入城,从马车的车窗子里亦可以看到城内的街巷两侧,沿街的商铺已经开设了不少,内里面东家、账房、小工式的人物都在忙忙碌碌的,几不得闲。

    生机盎然是广州城当下的主旋律,这方面的事情,陈凯是主持大局的,李定国也授意了负责广州民政的金维新来配合,反倒是作为更高一级的官员两广总督连城璧由于既没有广州城的民政权力,手里面又没有足够多的广州百姓用来插上一脚,于是不可避免的被排除在外了。

    只能在广州城里干看着,但是郭之奇在外之际,粤西文官集团必须留有足够级别的官员保持存在感,使得他不得不坐困于此。郭之奇的回返,使得连城璧总算是有了喘息的机会,准备立刻启程返回肇庆。

    两广总督,初设之时是为了镇压两广瑶民、僮民起义,所以衙署便设立在了广西的梧州,那样可以更好的兼顾两省的剿抚大局。百年之后,两广总督从梧州迁往肇庆,而后在崇祯朝一度迁入广州,但却很快就迁回了肇庆。等到了南明以降,清廷最初是将两广总督衙门设在广州,前后两任的佟养甲和李率泰都是在此办公,而明廷方面的李成栋和杜永和亦是如此。

    这样的局面,历史上是一直到了永历九年,清廷才将两广总督重新迁回了肇庆,现在却是没有机会了。倒是连城璧那边,却还打算回到肇庆,设法在那里向肇庆府以及罗定州等地的明军、义军发挥更大的影响力。

    粤西文官集团之中,张孝起和周腾凤要负责高州府、廉州府和雷州府的地方民政和明军,而广州、肇庆这边,就得仰仗郭之奇和连城璧的协同合作了。

    “那些弗朗机还在坐观风向变化,并不肯出力,确是老夫把事情看得简单了。”

    没有能够在澳门那里取得突破性进展,郭之奇难免会有几分颓然之色。不过,很快的,随着他向连城璧了解起了佛山那边的进度,却还是有了几分欣慰。

    “没有红夷炮就没有红夷炮吧,这是强求不来的。之前应允了殿下要提供军需,佛山在手,那里的铁匠是足够的,有了这批武器,也能说得过去。”

    对于这方面,他们是做了两手准备的。求助于外人不成,现在起码还有一张底牌在手,也并非是全无胜算。

    “需要搜罗些有志于学习泰西学问的读书人,要他们一起研究这些书籍。”抚摸着从澳门带回来的那些书册,郭之奇如是说来,但却也不免对此产生些必然的忧虑:“就怕是,那些读书人只想着做官,对此全无兴趣啊。”

    读圣贤书,所谓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这是文天祥的观点,但是对于广大的儒生而言,读书的目的就是做官,而做过的途径就是科举,科举所考的科目必须是儒家经典,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就算是郭之奇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中土的世道人心从来是如此的,除非把科举的内容改成西学,这倒是必然会涌现出大批的科学技术人才,但是这么疯狂的念头,郭之奇自问是绝对不敢生出来的,更别说是废除科举了,那才是取死之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利益驱使,如何能够趋之若鹜。郭之奇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了很多,但却始终没有一个系统化的办法。对此,也只能说是身体力行,仅此而已。

    “希望老夫能够带动起一批读书人学习西学,这几年想想,徐子先是对的,陈凯在潮州虽说也没有明确的打出旗号来,但却也是照着徐子先的办法做的,现在潮州的制造局,想想都觉得可怕。也许,朝廷是时候该师法泰西,以致夷狄了。”

    亲自去澳门看过了,郭之奇表面上收获不多,但却不可否认的开拓了眼界,这其实就是最大的收获。此间谈及,连城璧尚且有些不解,至少与他看来,澳门那边也就是红夷炮什么的比较有用而已,其他的也没听说有什么来着。

    对此,郭之奇干脆将他的见闻一一向连城璧言及。卜加劳铸炮厂的火炮铸造,澳门的水力机械,以及他从那些书籍上得到的似懂非懂的知识,也很快便吸引了连城璧的注意力。二人如是说来,等到告一段落时已经过去不知多久了。直到这时候,需要时间沉淀一下知识的连城璧才向郭之奇报告起了近几日来广州发生的相关事宜。

    “陈奇策那边,四年前就已经与陈凯穿一条裤子了,老夫本也没有指望他能够站在咱们这边,这一遭倒也不出意料。至于那个什么纪念碑,老夫下船时也看过了,无非是继续保持他在那些广州本地人当中的影响力的故技罢了。那也是振奋世道人心的正道,咱们学不来,也不能拦着,由着他去做就好了。”

    话,如是说来,连城璧对此亦有同感,亦是点头示意。二人相谈良久,五脏庙那边早已是不满了,相视一笑,便让下人去准备吃食。可是这边刚吩咐过了,未及再度开口,郭之奇却猛地想起连城璧刚刚提及的事项中的一个细节来。

    “如白,你是说,陈凯是给陈奇策补贴了,摆在明面儿上给的?”

    “是啊,一个百姓给了二十斤的粮食。对了,前几日还有几个将帅也想要这补贴,与陈凯大吵了一架来着。”

    这事情,连城璧早已知晓,听到的也都是粤西将帅对于陈凯的不满,便没有当回事。哪知道,此刻言及,郭之奇却是脸色陡然一变,端就是一阵煞白,几无人色。

    “坏了,这是陈凯的圈套,咱们大意了!”

第二十三章 加码(五)

    广州府南部,约莫是新会县、顺德县与肇庆府的高明县交界的所在,于那仓步水之畔的一座小村。

    夜,已经深了,要节省灯油钱,是故农家早早的就熄了灯。唯有村中的两户供养着读书人的小地主,为了让家中的子弟能够争分夺秒的多读些圣贤书,好应对接下来的县学入学考试,还在比赛似的点灯耗油着。

    村中,早已是一片寂静。鸡不鸣,犬也不叫,凑近了,间或似乎有些细不可闻的动静,却也无非是小村中从未少过的伴奏。

    这样的宁静,到了后半夜时,却被一阵犬吠所惊醒。很快的,全村的男女老少尽数被一支穿着明军军服的士卒驱赶到了村口的打谷场那里。火把包围了人群,光,闪烁于此间,照在了那一张张惊恐万分的脸上,忽明忽暗。

    全村人,乃至是那两个儒生也被蛮横的拽到了此间,确定了村内再无旁人,带队的军官在一队士卒的簇拥下上前一步,将他的身形更好的暴露在了那些惊慌失措的视线之中。

    “告诉诸位父老一个好消息,当年义救广州的陈抚军决定让四年前流落乡间的那些曾经居住于广州城的百姓重归故土。本将奉命到此,带那些四年前从广州城逃难至此的百姓回家。”

    军官说得是义正言辞,更有陈凯的名号作为背书,全然是一副大义凛然的为国为民。奈何,这个时辰了,将百姓们都围在了这么小的一片区域里,羊群为群狼所困的场景如同是复制一般,那些深陷其中的百姓们却又有哪个敢去相信的。

    “做公家的事情,用得着那么见不得人吗?”

    这话,浮现在了大多百姓的心头,可却绝对不会有人敢说出口来。去岁,明清两军在此交锋,他们整个村子都是逃到山里避难去了,由此才能在兵祸之下幸存下来。哪知道,这战事已经结束了,此间又属那位据说治军严谨,对百姓秋毫不犯的西宁王殿下控制的所在,竟还会有乱兵前来闹事。

    此时此刻,花白胡子的乡老咬着牙,心中不断的用“这几年下来,那么多难关都闯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次”的说法来安慰自己。好容易鼓足了气力,才点头哈腰的上前。

    “回这位大帅的话,咱们这村子里确实都是本地的乡民,没有那等从广州城逃难来的。倒是,官军勤于王事,我等甚为感佩,愿奉以十担草料,犒劳王师。”话到此处,那乡老不忘了为此解释:“去岁王师围攻新会,鞑子没少来村子里烧杀,蔽村百姓心向王师,不肯向鞑子出丁纳粮,干脆逃难入了山。秋粮,彻底荒废了,实在没有什么积蓄,就连今年的种子都没凑齐,请大帅见谅则个。”

    乡老说得谦卑,那军官却是眉头倒竖,深锁的眉头凝聚着怒火的风暴越演越烈。未及军官说话,身边便已有一个亲兵指着那乡老的鼻子便大声怒喝道:“草料,你这老不死的他妈的拿老子们当牲口了是吧!”

    话音落,便作势欲打。而此时,乡老的孙子,那个村中唯二的读书人之一竟越众而出,直接将老人护在了身后,网巾、儒衫,一身傲然挺立,目不转睛的与那亲兵对视着,毫不示弱。

    “王师该当以保境安民为己任,学生敢问,贵部这大半夜的将百姓们聚集于此,殊不知扰民二字何解?!”

    年轻人的义正言辞,端是将那亲兵吓了一跳。眼见于此,老人暗道不妙,极力将这家族振兴的种子往后拽,可那儒生却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肯退下去。

    “好个刁民,竟敢抗拒王师,老子今天便砍了你这厮的。”

    说着,腰刀出鞘,寒光闪烁,反光的刀身直指向上,随后便是又一瞬间的向下闪动,就着左近的火把,闪得那儒生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但是,尖叫响起的同时,白色的光芒却并没有来得及化作血色。定睛一看,却是那军官将亲兵拦了下来,一脸的不悦,也不知是因着这些刁民的不识时务,还是那亲兵竟然冒失得要杀一个儒生,会将他们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刀未落,儒生却已然是吓得呆在了那里。而此时,军官亦是毫不示弱,当即便一口咬定村里人都是当年逃难出来的广州百姓,随即下令将这些人尽数驱赶往河南岛的方向。

    命令下达,士卒们挺着枪、持着刀,便上前驱赶,包围圈内的百姓当即便是一阵大乱,原本还可以隐藏在其间的轻声哭泣,顿时便化作了哭嚎。只可惜,哭泣也好,哭嚎也罢,这些明军得了令,哪里还管这许多,只是一味地用明晃晃的兵刃和火把驱赶着他们向北前进。

    队伍的最前列,军官志得意满的骑在了一匹杂毛劣马身上。说起来,河南岛那边是有甄别机制存在的,他们就算是把这些假货都送过去了,也同样是入不得城的。但是不说那些夹杂其中的货真价实的逃难百姓,只要人多了,一路上饥寒交迫,到了河南岛那里就算不是,难不成陈凯还会看着不管吗。只要给陈凯添够了麻烦,总能把这个素来以爱民如子著称的封疆大吏重新逼回到谈判桌上。到了那时候,主动权就到了他们的手上了。

    如此做着的,并不只有他们这一支部队,乃是那一遭与会的众将的共议,唯独瞒了一个王兴,实在是因为那厮与连城璧走得太近了,而且也太听那文官的话了,现在根本不好说连城璧对此是一个什么态度,以免打草惊蛇。

    队伍还在不断的前进着,时间也在不断的推移着,他们出发时已经是半夜了,渐渐的,距离天光放亮越来越近了。可是没过太久,就着这一队如长龙般的火光,一起快马直奔而来,惊了队伍一惊过后,来人便直接被带到了那军官的面前。

    “大帅有令,行动取消。”

    来人是军官直属上司的亲兵队长,带来的命令却是让他不由得为之一愣。他是最知道个中细节的,这一番的谋划,本就是他们的大帅起头的,很快的便说服了其他的将帅。这其中,孤立王兴,也是有借此事来扩大他们的影响力的用意。可是计划已经开始执行了,甚至第一批的百姓估摸着应该快到那河南岛了,谁知道始作俑者那边却突然有了反复。

    “怎么回事,怎么说取消就取消了?”

    这里毕竟是李定国的控制区,他们大半夜开始行动,也不乏有害怕惊动其人的心思在。这么熬了大半夜了,换做是谁也难以接受就这么无功而返。可是话问出去了,得到的答案却是督师郭之奇和总督连城璧有令,严禁他们骚扰百姓,他们的大帅看着已经惊动了这二位爷,便只得是就此罢手了。

    “什么狗屁督师,咱们缺粮缺饷的时候见不得他出来发给,这时候咱们自己动手了,他倒跳出来唱反调了。怎么,粮荒的事情,他负责不成?!”

    军官怨气十足,说起来,今日之粮荒,与去岁明军征战粤西,但战事始终不得抵定,对于民间就少不了骚扰,有征粮征丁,也有就此扩军,以至于民间的农业生产受到了非常不好的影响。

    除此之外,广州城破之后,李定国、郭之奇和陈凯三人代表参战的三派明军进行了分赃。李定国和陈凯还好,麾下都是一个系统的部队,奖赏、分配,都是恩出于上。可是到了粤西众将那边,郭之奇和连城璧虽说是极力斡旋,但也少不了你争我多,为此扩军征兵的步子就停不下来了,更进一步的导致了民间劳动力缺乏,以及农业生产的下降。

    大战之后,必有荒年,这是现实问题。他们既不肯压缩已经扩大了的军队,化剑为犁,又不似陈奇策、李常荣那样与陈凯早有默契,能得到不同程度上的补助。哪知道现在阴陈凯一把,反倒是被陈凯的政敌给拦了下来,也是无话可说。

    军官对此很是不满,但是军令难违,也只得下令放那些百姓自行离去。但是,出来忙了这么一大趟,不捞点儿什么回去,总觉得亏了似的。于是乎,军官下令部队原道返回,往那村子里搜刮一番再说。

    广州南部的骚动戛然而止,广州城那边,城市的生机仍旧在不断的恢复着。陈凯虽说是保证不插手广州城的民政事务,但是这么多的百姓都是从粤东、闽南回返的,李定国幕中现阶段负责广州民政事务的幕僚金维新又不可避免的要与陈凯不断的接洽,才能确保进行的顺利。

    “有这些官吏参与,确是得心应手了太多。听说,他们这几年在潮州和闽南也都是做着这些事情的?”

    “是的,他们中的很多人原本在广州时就是本地的基层官吏。到了潮州,正好派上用场,就一直这样下来了。”

    府衙之中,陈凯与金维新对坐详谈,聊的却是随广州百姓返回的那些广州本地出身的官吏。他们潮州和闽南时都有着很丰富的行政经验,比起李定国的幕僚,比起郭之奇、连城璧他们刚刚提拔起来的儒生们,这些官吏显然更明白行政事务到底要如何处置。

    话,陈凯轻描淡写的说来,不过当年潮州府的土客之争也是闹得不小动静,逼着陈凯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猛攻苏利,拿那个当地硕果仅存的最大土寇下手,才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从而镇住了互斗双方以及在北面虎视眈眈的郝尚久。

    随后,又是按照籍贯分区管理,又是新设了两县的地盘,还往闽南那边输送了一些双方的读书人,更少不了赌咒发誓了一番,才总算是把骚乱平息了下来。倒是三年后的今天,这些广州籍的官吏回返广州城,当即就起到了基层管理的作用,在陈凯的暗示下竭力配合金维新的工作,成绩颇为显著。

    投桃报李,金维新也已经将这些广州籍的官吏安插在了广州府以及南海、番禺两县的衙门之中,以便于更加名正言顺的发挥作用。

    同样是武将幕僚出身,陈凯和金维新虽说是官阶差别很大,但却还是会将对方视作为同侪之人。出身,以及那著名的科举鄙视链,使得他们与正统的文官不可避免的存在着隔阂二字。只是,陈凯与粤西文官集团之间的隔阂已经明朗化,并且早早的进入到了斗争的阶段,无非是还没有你死我活罢了,而金维新那边还没有到那个份上而已。

    合作,对于双方都是有利的。如今广州城内的欣欣向荣就是一个明证,明白无误的展现在了所有人的眼前。这既是金维新的政绩和履历,也是陈凯多年准备所收获的一个果实。

    相谈甚欢,很快的金维新就提起了郭之奇回城的事情来。最近的这些天,郭之奇好像是失踪了一段时间,但是陈凯却很清楚他到底去了何处。

    关于澳门,他倒并不是很担心,说起来,那里对于葡萄牙人来说是殖民地,他们占据那里是为了进行商业贸易,其次的是传教,至于掠夺资源什么的,在南美、南洋可以,在这里却显得有些不够看,尤其是在荷兰人在旁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了。身处这样的局面之中,政策上当然也会尽可能的避免冒险,但也并非是杜绝冒险,而是要看付出和收益的比例来决定。这,不谈现阶段澳门总督不过是议事会手下的一个军头式的人物,哪怕是议事会全员更换,但是政策的延续性却还是存在的。

    当下的状况,澳门与郑氏集团之间有稳定的商贸往来,郑氏集团的水师也控制着闽粤两省的沿海贸易,澳门方面是没有必要把郑氏集团得罪太甚的,所以对于郭之奇的支持会有,但却仅限于一定程度上,而且其中很多可能也不会在现阶段立刻显现出来。

    那里,是不值得担忧的,所以当初郭之奇提出香山县作为交换条件时,他才会那么爽快的答应下来。说到底,就是摸准了澳门方面的脉。

    这些,在陈凯的脑海中一闪即逝,于金维新面前,也不过只是一句“哦”便再没有说些什么。反倒是二人谈天说地的聊了好一会儿,正用着晚饭的时候,一个李定国的亲兵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当着陈凯的面儿,在金维新面前附耳说了几句,后者却是脸色一变,在嘱咐了那人离开后便转头面向了陈凯。

    “粤西的那些官军又出幺蛾子了,竟成,你须得早做准备。”

第二十四章 加码(六)

    一个“又”字吐出了太多的心声来,金维新说者无心,陈凯坐在那里,倒是直听得是一个哭笑不得。

    去岁,广东战场上的三个系统的明军,李定国所部只出滇抗清以来,军纪军法都是极其严格的,时人多有言及其秋毫不犯者;相对的,陈凯带来的粤东明军,从兵权上多是隶属于郑成功,郑成功素以严刑峻法出名,治军之严格在中国历史上都是出了名的,对于军法军纪的重视程度比之李定国更甚,再加上陈凯对此也是个倔脾气,就更是如此了。

    但是,粤西各部明军,有的是官军,有的则只是义军,实力大多不济,前来襄助,也多有借东风以自肥的念头。早在去年的时候,他们的军纪就多次遭到质疑,对于民间的骚扰,受到严格约束的李定国所部对此是非常不满的,多有部将向李定国指摘这些友军的种种问题,但是出于合作的考量,李定国也不好约束他人的部队,往往是就此作罢了。

    只不过,这些问题却并没有就此消失,反倒是更加深刻的体现在了印象之中。待到了此时,问题再度出现,于心中,曾经的烦恼就会如同是大坝泄洪一般汹涌着扑面而来。

    听罢了金维新的劝谏,以及具体的情况,陈凯点了点头,只说了句晓得了,便不再提及此时。直到了这顿饭吃过了,正消着食,行辕那边有人来见,说是李定国派人请了陈凯,有事情需要商议,这次会面才就此结束了。

    车轮,在城区的青石板路上碾压而过,伴随着健马项上的铜铃、护卫在侧的轻骑,蹄铁凭着似有似无的旋律清脆的响动着。

    坐在马车里,陈凯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并没有去想关于即将面对的事情,反倒是琢磨起了郑成功刚刚派人送到的书信里提及的一些事情来,重新盘算起了当前需要去做的事情,首先要排出一个优先级出来。

    马车飞速驶向大营,花费的时间却也算不得太多。待他抵达时,中军大帐中郭之奇、连城璧等人也早早就抵达了,细看去,似乎在场的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尤其是李定国和郭之奇。吵了一架,倒也不像,但是金维新提及的那桩事情,显然让他们都很是不痛快了,否则也不会在这大晚上巴巴的将他从城东的行辕请到城西的大营这里。

    彼此行了礼数,李定国便直言不讳的提及了这么晚把陈凯请来的原因。说白了,还是那几个粤西明军的将帅搞事情,陈凯听罢了过后,点了点头,也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用了一句“纵兵扰民”来概括了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再没说些什么。

    “陈抚军,这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的吧。若是没有利益驱使,他们缘何会如此乱来?”

    郭之奇厉声质问,陈凯看了看他,却好像是听得了一个莫大的笑话似的,直接便反呛了回去:“郭督师的意思是,本官指使阁下节制的将帅来给我自己找不痛快喽?”

    这,确实是不合情理的。随后,未及郭之奇出言,陈凯转过头便向李定国拱手言道:“殿下,那一万余广州百姓,下官当年是曾与陈凌海有约的。所以,等到陈凌海履行诺言,下官自然要补贴以粮食,用来降低这些百姓的离开对于陈凌海所部造成的损失。”

    “说起来,这个补贴额度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很少。究其原因,其一,是下官在潮州、琼州两府多年的积累,于去岁、今朝耗费良多,再加上福建的大乱,库房里的仓储几乎都已经用光了;而其二,也正是由于下官唯恐会有人以此动了抢掠百姓来换取银钱的歹毒心思,才会将补贴额度降到这个份上,为此甚至更不惜得罪那些想要求更多补贴的将帅。”

    “下官自问,在此事上已经想得算是周全了。至于某些人利欲熏心,想要借此来逼我服软,又与我何干?”

    陈凯言之凿凿,合情合理。一语说罢,李定国等人虽未明言,但是看那神色,想来已然是偏向陈凯这边更多了些。

    到了这个份上,郭之奇反倒是没有继续追着打下去,只是表示了他已经派人传令下去,勒令众将不得骚扰民间百姓,至于补贴什么的等待商讨结果云云。

    这样的反应,陈凯当然明白郭之奇的这前后用意为何。倒是于他而言,这却也是无所谓了的,随便聊了聊,便告辞而去。

    “督师,为何不继续追问下去?”

    与陈凯,他们是一前一后离开的,但却并没有什么交集了。郭之奇和连城璧回到了衙署,在那里,连城璧便迫不及待的问了出口。

    “如白啊,再逼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反倒只会让殿下对咱们更加厌烦。”

    摇着头,郭之奇很清楚,他眼前的这位总督,虽说是封疆大吏,但却终究是在官场上历练太少。即便前有王化澄,后有他的提携和教导,可是对于人心的揣摩上,一个即便是在府县基层也没有做上太久的官员而言,才智再佳,也难免欠了火候。

    思虑及此,叹息也只在心中,郭之奇看到了那份不解,当即便向连城璧解释了起来:“方才,我只问了一句,陈凯便已有如许多的话等着了,显然是早有准备。凭此,便可以确定这里面的事情当有此人的筹划。既然如此了,再多说,他也有话等着,多说无益啊。”

    这一点,连城璧当然能够理解。旁的不谈,只以“为何不停止补贴”为例,陈凯既可以表示“没了补贴,那些将帅就更不会释放避难百姓”,更可以用“可以没了有,不能有了没”为借口,直言“一旦停止补贴,那些见不到好处的将帅很可能就会将那些避难百姓杀了泄愤”,并且反过来质问郭之奇能不能为他们作保。

    如此,他们便势必将要陷入到新的圈套里面,而且是一个套着一个,再难脱身了。想到此处,连城璧恍然大悟:“所以,督师在派人向那些将帅传令的同时,暗示他们会在事后对他们进行相应的补偿,就是为了防止陈凯作实咱们没有对麾下将帅的管束能力的罪名!”

    一点就透,连城璧的表现让郭之奇不由得感到了欣喜,点了点头,便继续言道:“只要向殿下证明了咱们没有节制麾下将帅的能力,等殿下回返安龙救驾,广东的局面就势必需要更加手握实权的他来主导。这就是他的目的!”

    “他已经看透了当前粤西形势的核心问题所在。”

    “是啊,他这是在以彼之长,攻我之短。广东苦战经年方得收复,越是如此,殿下就越是在离开前确保离开后此地能够坚守下来,乃至是继续收复失地。咱们还需要时间才能一步步的将众将约束得更好,而他陈凯,手里握着的是郑赐姓的兵权,多年下来,在麾下将帅心中也是威望甚高,一个如臂使指,丝毫不过。”

    李定国已经确定了要回安龙救驾的情况下,大军离开后的权利、军事真空该由哪一方来填补,这个主导权不在郭之奇这个督师手里,也不在连城璧这个总督掌控,更不是陈凯一介巡抚就可以说了算的,至于永历朝廷,那就更是鞭长莫及,说到底还是李定国更加倾向哪一方,哪一方就可以占据更大的优势。旁的不说,这广东一省,抛开粤北的清军不谈,三分天下,李定国的那一份蛋糕就会落到哪一方的手里面!

    “是我小瞧了那陈凯了,或者说,是他从一开始就有心麻痹咱们,所以才会表现得那么的蛮横。”

    对手到底有几张脸,到底哪一张才是真的,这个看不清楚的话,知己知彼就是一个缪谈。二人思虑良久,总觉得还是要想办法化被动为主动,否则就一直是陈凯出招,他们接招的话,只会露出更多的破绽来,让李定国对他们越来越没有信心。

    “按照祖制,两广总督是兼任广东巡抚的。甲申以前如此,甲申以后,丁贼、王阁部、林朱二公皆系于此。至李成栋反正……”

    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乃是明廷旧制,李成栋反正,当时是广东一省,外加上半个广西一起改换了明廷的旗号。李成栋从佟养甲手里夺取了总督印信,明廷将佟养甲投闲置散,给了个管中军都督府的差遣就丢一边去了。而李成栋这边,实际上也只是管广东一省的军务,人事任免的权利上交给了朝廷。连带着广西那边,明廷提拔了反正巡抚耿献忠为兵部尚书,以桂林留守瞿式耜、总督张同敞等人实控了广西的军政大权。

    这里面还夹杂这东勋西勋、吴楚党争,李成栋总制江、广、闽、浙,但实际上却无广东巡抚的差遣,治所也不复为梧州、肇庆,而是如清廷时一般的广州,乃是官职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事而异所致。其人死后,杜永和亦然。到了杜永和弃城而逃,乃至是降清,连城璧受命两广总督,管的也不过是些退避深山、海岛的明军、义军,治所亦只是在那小小的文村,更别说是负责全省民政事务了。

    “如白,现阶段还是先要将兼领广东巡抚的差遣拿下来才行。有了这个差遣,咱们就可以继续名正言顺的管理广州府的事务。否则单凭总督的官职,一旦陈凯谋取了广东巡抚,那么很可能就会直接被请出广州府,回肇庆、梧州去了。”

    “近期,怕是不好办吧。”

    “是啊,行在那边是指望不上的,关键还是在于西宁王殿下。近期,咱们还是先要把眼下这桩事情做好了,才能去谈旁的什么的。”

    事情回到了原点,粤西文官集团想要在李定国走后的权力争夺战中占据上风,首先就要把这顶无力节制众将的帽子摘了再说。

    王朝末期,国家的组织力、控制力下降,基层和武将的失控就在所难免了。明末基层方面,北地的大乱姑且不提,只说广东,亦是土寇遍地,潮海七大寇、绣花针王兴,可谓是比比皆是。

    至于武将的失控,无外乎是地方军队的藩镇化。明末的关宁军,弘光朝的楚镇、江北四镇,再到后来处处皆是藩镇军阀武装。若非是这里面还多了个满清的民族压迫问题的话,倒是与汉唐末年武人乱政有几分表面上的相似感。

    坐在回返行辕的马车上,想到此处时,陈凯不由得笑出了声来。只是那笑声之中,全无半点儿喜悦,有的只是讽刺,彻头彻尾的讽刺。

    曾经在网上,陈凯看过这样的一种说法,说是“国恒以弱亡,而汉独以强亡”。只此一句,大汉王朝的强横之气便扑面而来。

    关于汉王朝强大的说法,历朝历代,尤其是那个网络时代,可谓是不胜枚举,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汉将陈汤那响彻古今的“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字里行间所昂扬的民族自信心,即便是在两千多年后也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并且为之感到振奋不已。

    但是,书看得多了,陈凯也清晰的记得,陈汤同样也说过“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从一汉敌五胡,到一汉敌三胡,这本身就是一种退步。甚至,到了汉末之时,退步的程度尚且不足以扭转汉胡之间的战斗力对比,由此地方割据势力依旧可以吊打胡人。

    奈何,汉末三国,军阀混战,百姓民不聊生,人相食的例子比比皆是,乃至是到了三国的时候,人口锐减,从巅峰时的五千万迅速下降到了七百余万,使得魏蜀吴三国不得不互相掠夺人口以增强自身实力,甚至到了抓捕胡人、山越、武陵蛮、西南夷来补充人口的地步,其中蜀汉政权的无当飞军就是通过征服南中才建立起来的。

    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了,可是割据势力却依旧在不断的发动战争,为的就是能够重新实现一统。可是真的一统天下了,由于人口锐减,内部争斗,西晋王朝干脆迁徙胡人以充实地方,就连《徙戎论》这样振聋发聩的千古奇文都拦不住他们,最终导致了五胡乱华,说到底还是一个利益所趋。

    人,从来都是最重要的资源,因为没有了人,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意义。军阀混战的结果就是人口锐减,而历史更似是一个轮回一般,早在唐初时唐太宗也曾说过“今中国强,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击胡骑数万”,结果安史之乱、五代十国之后,留给宋的就只是一个西域、河西、幽云十六州尽数沦为夷狄之手,以及安南独立的局面。

    想到了安南,陈凯依稀记得,前几日琼州府那边送来的书信里也曾提及过,说是明末的乱事导致汉人迁徙安南,阮主政权就大力吸纳汉人开发安南南部,使得阮主拥有了与郑主抗衡的力量。

    之所以会如此,除了长年的军阀混战,百姓流离失所,以至于人口锐减之外,由于民不聊生,使得大量的汉人被迫迁徙到了当时相对安定的胡人控制区,乃至是藩属国度。人口的迁徙,使得那些文明程度低下的游牧民族、番邦小国迅速得到了中国积累多年才发展起来的科学技术和文化,加速了他们的实力提升。

    此消彼长,汉胡力量对比逆转……

    今日之明廷,抛开满清的民族压迫以外,有限的控制区内部藩镇遍地。这一点上,如秦王府、西宁藩、郑氏集团这样的大型军阀势力对于麾下将帅的控制远比朝廷要强上太多,而那些由明廷任命的文官督师们负责节制的所在,如两广、如夔东,这些地区的小股军阀势力多如牛毛,互相之间龌龊不断,对于百姓的骚扰也是无法抑制的。

    补贴的问题上,陈凯只是推了一把,果不其然,那些自由自在惯了的军头们便跳了出来,将问题更加鲜明的展现在了李定国的眼前。而这,也正是陈凯当下需要李定国看到的,无论他们选择的方式是不是现在这般的,只要暴露出了问题,那就足够了。

    “郭督师、连制军,二位碰上了猪一样的队友,那就自认倒霉吧。”

第二十五章 加码(七)

    站在地狱看天堂,为谁辛苦为谁忙;站在天堂看地狱,人间就像情景剧。

    想想当年被施琅拖着一条后腿不能大步前进的时候,他好像也曾恨得咬牙切齿,甚至专门跑到了记忆中施琅出逃的先期目的地附近去来上那么一枪。现如今,看着郭之奇和连城璧在与其争夺广东控制权的开战时分,立刻就被猪队友狠狠的拽了一把,方知道这猪队友果然还是要看被摆放在什么位置上的。

    好笑,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很快陈凯的心中就生起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触来。至于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郭之奇、连城璧二人是文官,他也同样是文官,武将失控的政治现实对他同样不是什么好事。

    现如今的区别,无非就是他征战多年,在军中的威望极高,外加上郑成功的严刑峻法,仅此而已。可一旦郑成功突然身死,那么郑氏集团会否出现如郑芝龙被押解北上后的那般分崩离析,其实陈凯也同样想过,而且推演出的结论更是非常之不妙。

    两省光复,历史已经改变太多了,很多事情陈凯也已经看得不是很清楚了。担忧,是不可避免的,但也要做着更多的准备,才能更好的面对未来的变局。

    “做更好的自己。”

    猛的给自己灌了一口心灵鸡汤,陈凯差点儿没呛得背过气儿去。道理嘛,还是对的,只不过他已经过了需要用别人的成功案例来为自己洗脑的阶段了,需要做的,就是按照既定的计划,将理想坚持下去,直至成功。这期间,会有质疑、会有动摇,但若是连本心都无法坚守的话,那也就不配获得成功了。

    回到了行辕,陈凯重新看过了郑成功的书信,仔细琢磨了片刻,便洗漱休息了。到了第二天一早,传令下去,军议召开,除了坐镇外线的几员战将以外,如周鹤芝、柯宸枢、周全斌、蓝登、陈斌、李建捷、王起俸等将尽数到齐。

    “抚军,听河南岛那边的人说,粤西的那些家伙敢冲咱们耍花招了!”

    昨天夜里,之所以李定国将陈凯请过去,其中就有第一批被裹挟去的百姓临近了河南岛,结果被李定国的部队在半路拦下的缘故。郭之奇的反应很快,陈凯则是早有准备,此间,众将对此都是多少听说了,大概也知道陈凯不会吃亏,唯有陈斌却是个直肠子,一张嘴,那架势好像不给那些家伙见识见识他大巴掌的手段就怎么怎么着了似的。

    “没事,一群跳梁小丑罢了,郭督师已经去操心,咱们就不好给督师大学士添乱了。”

    话,说得轻松非常,语带笑意,众将见得了亦是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就连那陈斌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就着陈凯的解释,重重的点了点头而已。

    插曲过后,陈凯从案上拿起了一封书信,示意众人。待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上面的同时,他也开口说道:“这封信是国姓昨天入夜时送到的,说是福建那边会送来一批新兵。本官召集诸君,便是商讨关于这件事情的。”

    补充新兵,这是每次大战后都要做的,甚至平日里的非战斗减员,比如疾病、去世以及其他的什么原因,只要是减员了,就要补充新卒进去,以确保战阵的完整。郑成功所部是严禁吃空饷的,为此利用贸易渠道给予了众将以一定的便利,作为补贴。就陈凯所知的,郑家的商船队里几乎每艘船都有为不同的军官运载不同的货物,美其名曰“官商”。甚至包括他自己也有一定的份额,只是他平日里对此没什么兴趣,都是交给下面的人打理,等到成亲后就更是一股脑的甩给了郑惜缘,由那位陪嫁就比陈凯多年积累下来的家当还多的小富婆儿来管着,反正他也不指着靠媳妇手指头缝儿漏下来的零用钱过活。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陈凯是这么和郑惜缘说的,郑惜缘也只是一笑了之。倒是这一遭,陈凯提及了补充新兵的事情,众将,尤其是那些福建籍的将帅们却难免染上了一丝忧虑,反倒是李建捷、王起俸、陈斌他们几个非福建籍的将帅更加处之泰然。

    “抚军,福建粮荒……”

    周全斌欲言又止,众将亦是也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上。原本的,这批补充兵是要在广东招募的,但是福建粮荒的问题尚未解决,陈凯就压下了募兵的时间,结果郑成功那边竟然还真的送了一批过来。

    在场的都是明眼人,当然明白是郑氏集团借募兵来将地方上有能力闹出乱子的丁壮打包送到广东就食。这本不是什么多新鲜的事情,以前郑氏集团也不是没干过。可是,福建那边一口气收复了那么大的地盘儿,本地尚且需要大量的军队镇守各府县城池以及战略要地的情况下,反倒是还在往广东输送人力,这里面的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对此,陈凯点了点头,没有任何隐瞒的打算,肯定了福建方面情况依旧紧张的现状。不过,肯定过后,他也不好让众将继续为了那里担忧,干脆便提了两件可以缓解下情绪的事情来。

    “福建那边,从潮州收购的大量番薯已经下种了,那东西,诸君大概都知道吧。”

    番薯在福建、广东两省已经种植超过半个世纪了,产量上面比水稻更胜良多。在座的众将,有的听说过,有的甚至还吃过那劳什子,一听这话,便多是放下了些心来。

    “收获嘛,还需要些时间。不过也不急,本官前段时间从香港和潮州运了粮食过去,拆东墙补西墙也是能匀开的。”

    这么个词儿说出口来,众将倒是不由得为之一笑。他们都是武将,不管这些民政庶务的,无非是担忧家乡,以及福建那边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以至于影响到他们在广东的行止。现在见得陈凯似乎胸有成竹,此事也就不再提及了,一众人继续商谈关于补充新兵的事项。

    “抚军,江门一战,各部多有伤亡。尤其是左提督两镇、抚标、前冲镇、援剿后镇以及咱们的两镇骑兵。”

    这些部队都是当初陈凯赖以突破徐得功所率领的那支截击部队的精锐,他们曾在北线与清军血战,最终实现了突破以及合击,而其他部队则大多只是承担了追亡的任务,损伤微乎其微。

    柯宸枢此间谈及,如周全斌、蓝登等将也多有附和者。陈凯对此早已有所了解,胸中亦是早有成算:“那些新兵都是受过训练的,送到这里,就可以直接补充部队。各部的缺额要时时报上来。”

    “末将等遵命。”

    “李建捷、王起俸。”

    “末将在!”

    补充的事情说下来,陈凯又点了两个骑兵指挥官的名字。在场的众将都很清楚,去岁佛山一战,缴获了近三千匹战马,之前的江门以及随后的广州两战,作为联军中仅次于李定国的一部分,他们也分到了不少的战马、驮马和挽马。林林总总的加在一起,也有八千余匹。

    这些马匹,其中有一部分是要运往福建的。福建那边虽说是一口气收复了一个省的地盘,但是那里本不产马,而清军也是大多选择不战而逃的,缴获少之又少。需要控扼那么大的一片区域,未来一段时间,那里临近浙江,也势必将会是清军重点打击的对象,急需更多的战马来扩充骑兵部队,也需要大量的挽马和驮马来增强部队的机动能力,才能更好的与清军周旋下去。

    抛开这些,余下的还有近五千匹。这里面有战马,也有驮马和挽马,陈凯主张是将部分瘦弱不堪战的马匹替换下去,然后扩编骑兵部队以及各镇的斥候部队,大概也就所剩无几了。至于那些驮马和挽马,则是不便骑乘作战的,它们的归属无非是后勤而已。

    “铁骑镇和骠骑镇的扩建任务进度几何?”

    这两个镇,原本都是一个五百骑兵的营头编制,这一遭陈凯却要直接把他们扩充一倍的规模,达到千人的骑兵,加在一起就是两千人的纯骑兵部队。除此之外,再加上各镇的斥候部队,这支广东的大军也有了不可小觑的骑兵规模。哪怕,这样的规模在八旗军面前还是远远不够看的,但是对上这左近的绿营兵却已经不见得再有曾经那么大的劣势了。

    扩军之事,这一点是陈凯最关注的的。此间问及,二人亦是谈及了一些关于骑兵的操练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人员。

    “抚军,那些新兵也实在太笨了。更可笑的是,那些家伙入营前最多也就骑过驴子、驴子,还有的只是年少时当过放牛娃,这能和骑马一样吗?”

    提到那些新近补充进去的士卒,李建捷就是浑身的怨气无处发泄,连带着王起俸也差不太多,无非是与陈凯的关系不及李建捷那么亲近,也不似李建捷那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惯了,但是附和却也是少不了的。

    这里终究是南方,广东、福建,这样的省份,不产马,民间骑过马的也就少之又少。骑驴的、骑骡子的、乃至是骑过牛的都被视作为有过骑乘经验的被扔进了骑兵营里训练,这对于李建捷、王起俸这样的北方籍将领而言,在家乡时见的多了骑过马的,麾下也多有原本就干过骑兵或是骑过马的,对于这些全无经验的新卒自然是烦躁的不行。

    “一样不一样,也没办法,反正也不指着他们立刻就形成战斗力,慢慢练着,不急。”

    陈凯如是说来,李建捷和王起俸也是没有任何办法。他们早前不是没有提议过从降卒和俘虏中挑选出骑兵来补充部队,但是陈凯对这些货色总有着一份不信任,需要时间来抹平。而他们也不能保证这些降人会不会得了战马后找机会逃亡,未免宝贵的战马资源流失,他们也只能如此了。

    不只是补充部队的问题,陈凯也打算将广东一战的降卒和反正清军全都运往福建去,让郑成功调教。并非是洁癖,比起把他们放在更加熟悉的广东,不如送到更加陌生的福建那里,或许也更好融入到明军之中。

    这事情,事关重大,陈凯暂且还没有决定下来。不过,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也就可以有个结论了。

    “近期,各镇还当以操练士卒、防御地方为要。其余的事情,等本官回来后在谈。”

    广州城收复已有数月光景,从离开福建算起更是已经过去了半年,陈凯与郑成功之间倒是时时通信,但是无论是什么时代,书信总不及面对面的商谈要来得更有效。尤其是当下局势已然大变,纯粹指着一两个月一次的书信往来,很多事情是很难说得清楚的。

    陈凯启程出发,先行去了李定国那里告辞,后者听闻陈凯是回南澳见郑成功,自然少不了要托陈凯给他的那位亲家带些礼物,捎句问候云云,另外也专门写了封书信交给陈凯帮忙带过去。

    “必当幸不辱命。”

    船从广州城南码头出发,顺着珠江的流向驶出,转道香港,随后便是一路向东。这些年下来,陈凯已经记不得他在这条航线上来往过多少次了,但是有一点却是很有意思的,那就是每一次花费的时间都不一样,短则十来日,多则一两个月,海上行舟无非如是。

    这一遭,倒是有一点比从前要强上一些的了,那就是由于惠州府的收复,遭遇海盗的可能性会大幅度下降了——虽说郑氏集团这样的海盗祖宗会碰上海盗打劫说起来可能有些搞笑,但事实上海盗出了海,大多也就管不了其他的了,包括历史上的鸥汀寨在内,郑氏集团的舰船在航线上一样未必是绝对安全的,尤其是落了单的时候。

    陈凯所乘的是一艘军舰,由另外几艘稍小一些的护航,旗帜飘扬,即便是有海盗见了也会连忙跑远了,因为他们很清楚那船上的人物是何等的不能招惹。

    大摇大摆的往着南澳方向驶去,在经过了半个月的航行,舰队抵达南澳。这时已是四月,陈凯走出船舱,阳光、海风,似乎一如是当年初次上岛时那般。只是多年过去了,身份、地位,尤其是那心境,一如这所乘的海船一般,早已是不同了。

第二十六章 加码(完)

    “恰巧我刚刚到,竟成就到了。”

    “是啊,看来是老天爷不乐意看着咱们俩在路上浪费时间啊。”

    相视一笑,把臂同行。南澳岛上一切如旧,唯独是从郑芝龙接掌福建总兵开始就在此镇守的陈豹被陈凯调去了潮州那边。说起来,还是因为广州收复,接下来陈凯的工作重心就要调整到那里了,而潮州这边鞭长莫及,原本负责潮州北部防务的张进要兼顾程乡、兴宁、长乐等县,而镇守潮州地方的洪习山、洪政、郭泰、余宽四将,在资历上任何一个也压不过其他人,而此间既然要统一管理,以免出现互相推诿的情况,那么就需要更加能够服众的将帅来肩负重任。

    “忠勇侯的性子耿直,但是坐镇南澳多年,经验丰富,定当胜任。”

    郑成功如是说来,算是为陈凯的擅作主张背书了。不过,即便是没有这份背书,陈凯相信以郑成功的性子也很可能会直接任命陈豹来负责潮州防务,因为潮州是他们这支明军收复最久的控制区,又是个郑氏集团最紧要的产粮府,既然陈凯无法兼顾了,那么就必须要留下个最值得信任的亲信来驻守。

    郑成功比陈凯早到了半日,本来还以为要多等些时日呢,哪想到陈凯很快就到了。岛上的防务和闽粤交界的沿海巡查,都是有新任的南澳总兵洪政负责,其人是郑成功的旧将出身,经验丰富,在此也比较让人放心。

    随着郑成功的马车返回了暂时驻扎的军营,商议的都是大事,自然不便入第三人之耳。挥退了旁人,郑成功便拿出了一封书信过来,交在了陈凯的手上。

    “竟成,这是牧翁托我转交给你的。”

    钱谦益既然给他写信了,那就不可能会不给郑成功写,估计内容也差不太多,无非是侧重上会有所偏差罢了。

    “竟成小友,见信如唔……”

    揭开没有标明发信人的信封,展开信瓤,字里行间,多是对陈凯在去年先助郑成功收复福建,后联李定国光复广东之壮举的盛赞。钱谦益自陈得闻两省先后收复的好消息,兴奋的两天没有睡着觉,满脑子都是明军协手北上,收复江西、浙江乃至是南直隶的美好憧憬。憧憬过后,钱谦益更是谈及了他对于当前局势的一些设想,在由陈凯居中联合郑成功、李定国两军协同北上的宏大计划上面,陈凯似乎看到了他在广州收复之初时那股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样子。

    “……余已联络各地义士,待王师北上之际,自当群起响应,共扫汉地之胡腥!”

    钱谦益在信中说得很是慷慨激昂,看过了书信,到了末尾,依旧是没有落款的名姓。仔细想想,这倒是附和那位老先生的风格,可也正是这一风格,实在让陈凯对于他口中的那些“仁人义士”不太敢报什么信心来。

    “牧翁的计划还是那么气势恢宏。”

    笑着叹了口气,陈凯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两支明军齐头并进,最终在南京会师,似乎也就是比楸枰三局稍微靠谱一点儿,而靠谱的地方就在于这两支大军中间有个他作为居中策应和协调的中间人。但是,这样的计划可是不比去年,那是陈凯和郑成功在福建做局一载,随后爆发,在最大收益期结束后再行以向广东方面进行投资,而非同时进行的。

    钱谦益说起来容易,但真正要负责联络、策应工作,尤其是在相隔千里之外进行这般工作的陈凯来说,在没有无线电的情况下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指摘,到此为止,毕竟钱谦益还是郑成功的老师,总要给这位南明余则成以相应的颜面的,这也是对潜伏在敌后的义士们的肯定和褒奖。对于这封信闲谈了两句,郑成功也提到了钱谦益给他写的那封书信,大致的意思也是这么回事,不过多了一些对于他正在设法策反浙江清军将帅的暗示。没有明言策反目标究竟何人,但是说来说去,估摸着也就是那些手握兵权的清军将帅。

    “田雄?张杰?”

    话出口,郑成功也觉得滑稽。旁人不提,只说这二位爷,确实是手握重兵,控扼要冲,可问题在于当年就是这二位爷连同着包括被陈凯弄死在中左所的马得功在内的一众黄得功的部将把弘光帝拿到满清那边卖了个好价钱。连南明的皇帝都被他们转手卖了,试问这等人哪里还会敢反正回来,难道不怕日后被清算吗?

    “猜也无用,这事情啊,大木,我觉着还是得让牧翁自由发挥。他老人发挥到什么份上,咱们就怎么跟进好了,不能指望太多的。”

    “确实如此啊,而且,现阶段的福建也没办法支应大战的进行。首要的,还是设法恢复地方民生。”

    这方面的事情,在回来的马车上陈凯已经提到了关于向安南方面购粮的事情,郑成功为此松了口气,此间二人也就不再继续聊这些正在好转的事情了。

    “对了,大木你刚才说这次送信来的那人叫什么?”

    “黄宗羲,姚江黄孝子,竟成没听说过吗?”

    “听说过,如雷贯耳。”

    听说当然是听说过,陈凯不光是听王江提过这位浙东抗清人士,更是在后世听说过那个著名的“黄宗羲定律”。只不过,现在那位明末大儒还没有静下心来做文章,仗着自己身负内家拳的功夫就四处张罗着抗清的事情,不光是联络其他抗清人士,陪着冯京第去赴日乞师,还敢跑去劫法场,而且还成功了,也是当代浙江的一位传奇人物。

    这位黄宗羲和钱谦益既是忘年之交,亦是同在一个战壕里潜伏的队友。陈凯将这二人联系在一起,脑海里却猛地想起了一件事情来。

    早前在潮州时听王江提起过那个曾经一度使浙东列城为之昼闭,小吏不敢下乡催科的大兰山明军。大兰山明军的主帅,也就是王江曾经辅佐过的那位王翊在鲁监国朝官拜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经略直浙军务。王翊不光与王江、冯京第以及宁波六狂生那帮人交好,与黄宗羲亦是相交莫逆,甚至还结了儿女亲家。而王翊那个直浙经略的官职的前任,是为云间三子的陈子龙,而陈子龙则是钱谦益的侧室,那位河东君柳如是的前男友,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中的另一位。

    这二位,拐着弯儿的都与直浙经略这个官职挂了钩,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心思及此,陈凯倒是觉得有几分有趣,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忙得太久了,生活情调开始下降,变得有些无趣了,也没有说出口来,便谈起了其他的事情。

    “广东一战,有几支虏师绿营反正。这些家伙,说白了都是些墙头草,放在广东那边,我不太能够放心。”

    陈凯所指,无需赘言,郑成功心中已然是和明镜似的了。广东几近全面光复,但是郑氏集团控制的区域只有粤东,粤西那边有李定国、有粤西文官集团,粤北尚在清军的控制之中,甚至就连粤东地方,潮州和广州之间也夹着一个郝尚久,确实是倒向陈凯了,但却依旧有着其一定程度上的自主性,总不比不得那些郑成功、郑鸿逵以及陈凯一手带出来的将帅。

    广东的局势现在还很复杂,相对的,福建虽说是还要面临着经济危机的局面,但是政治上的形势却很统一,郑氏集团一统八闽,文官料民,军队镇戍地方,其他的明军势力一个也无不说,就连清军也就是占据了一座府城外加上几座关隘,都是边边角角的地方了,不会影响到大局。

    陈凯的话说完,郑成功想了想,便一口应了下来,表示陈凯可以分批将那些绿营兵调到福建,自有他来进行安置。随后,似乎是因这事情受到了启发,郑成功笑着便对陈凯说起了另一个人来。

    “冯君瑞,竟成,还记得吗?”

    “怎会不记得呢?”

    听到这个名字,就像是条件反射似的,陈凯立刻就想起了那位很有潜力的黄色小说家,以及其人在中左所留下过的初出茅庐之作。原本的,陈凯还**过是不是要给那厮一些灵感,若是能借此写下本诸如《少年阿衮》、《少妇布木布泰》、《野猪皮岂是圏中物》什么的出来,也许就可以劝劝李渔把心思放在别的地方了。倒是后来,得知了冯君瑞反正的消息,陈凯才把这份忙碌中的自娱自乐给抛在了脑后,直到郑成功再度提及此人。

    “攻打建宁府期间,此人倒是很卖力气。”

    卖力气,那是必须的。清廷的福建官场几乎是全员撤退,可是丢失福建的责任却还需要人负担起来。如此一来,敢于将福州卖给明军的冯君瑞自然就成了首当其冲。导致一省沦陷的黑锅已经不得不背了起来,冯君瑞若是还敢三心二意,反倒是不符合他惯常的那等强大的求生欲望。

    正因为此人在福州府和建宁府的上佳表现,所以郑成功打算对其培养一番,哪怕只是千金马骨也是一桩好事。对此,陈凯自然是没有什么异议。况且,就算是有,郑成功此番也是早已想得清楚,无非是知会一番罢了。

    接下来,郑成功有提起了军器局的一些事情,关于人事变动,关于大减产,更有军服制造工坊的那桩龌龊事。随后,有提及了近来的一些变动,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显然是要听听陈凯的意见。

    “军器局的情况现阶段就这样了,陈启还在尽力维持着,你给他的建议也很有效,军服生产的损失得到了控制,但是成本也提高了。”

    提到了军器局的事情,陈凯并不太打算多那句嘴,但是既然郑成功已经知道了军服制造工坊的新招数是出自陈凯的手笔,那么继续藏着掖着反倒是显得不够坦荡。

    “该来的,总会来。”

    重新抬起眼皮,对上了郑成功充满了期寄的目光,陈凯信心十足的说道:“今日之军器局,按照从前的办法,不断的招募工匠,进而凭借着人员的扩充了提高产量,这是一种办法。不过,以我之见,却还有更好的办法在。”

    “水力机械?”

    “正是如此,水力机械产能远胜于人力,这一点上大木也应该有所了解了。潮州制造局,从兴建开始,我在那里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基础的积累已经完成了,完全可以通过制造水力机械来迅速扩大产能。”

    “这一点,我也想过,只怕是还要再迁址了。”

    去年军器局大减产,结果是工匠人数只有军器局一个零头的制造局接下了任务,并且将其完成了。虽说不见得完美,其中还有不少武器是从粤东的营头调过去的,但是制造局的生产效率也已经展现在了包括郑成功在内的有心人的眼里。这一遭,郑成功显然是早有打算,更多的还是希望能够从陈凯这样的专业人士的口中得到更加专业性的回答。

    “确实是要迁址,当然也可以不迁址。”

    “哦?”

    这个答复倒是把郑成功弄了一个不明所以,不过很快就说得明白了,即便是不迁址,也只是不出中左所而已,但也要换到个旁的地方,起码军器局现在的位置是绝对不够看的。

    “那还是直接迁址吧,既然要动,就选一个最稳妥的办法来做。”

    郑成功是否明白他得所指,陈凯并不甚清楚,不过既然此间已经决定了迁址,那么陈凯便继续把话说了下去:“水力机械,顾名思义,总要水力资源丰富的所在才能够更好的发挥其效用。这一点,福建有很多比较适合的江河,其中如漳州府的九龙江、泉州府的蓝溪、兴化府的木兰溪,都是可以考虑的。但是以我之见,不如直接在闽江沿岸修建水力工坊。那里,除了可以利用水力资源,更重要的还是原材料通过闽江的诸般上游河道可以迅速的运达,而福州既是省会,也可以作为一处新兴的海贸基地来发展。比之中左所,那里更容易大展拳脚。”

    郑氏集团从成立以来,这么多年下来就是一直以中左所作为其海贸中心的。之所以会如此,说到底还是与当年郑芝龙就抚,但明廷在福建的军政权力尚且稳固有关,因此作为核心的海贸中心就只能放在海岛之上,才能削弱明廷对其的影响。等到郑芝龙在福建官场上的权柄日盛,他便开始琢磨起了将海贸中心转到安平那里。但是,一来时间日短,二来安平的地理位置其实比之中左所尚且不如,最终也没有形成实际效果。

    然而,时移世易,当年那个庞然大物般的明王朝已经只剩下了一面用来团结各个势力反清的旗帜。而福建,则更是郑氏集团一手收复的,权柄尽在其手中。现在将海贸中心转到更加有利的福州,实际似乎也已经成熟了。

    但是,对此郑成功却显得很是犹豫,犹豫的方面陈凯也能够理解。随后,在郑成功的一句“还需要多加考量”过后,二人就再不提此事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谈了许久,随即又交换起了一些对于现阶段局势的看法,基本也是保持一致的——明军在去年下半年发力收复两个省的地盘,实际上力量已经耗尽了,起码是短期之内不足以再进行大规模的征伐了。当前的工作重心还是在于恢复地方民生,打下一个更坚实的基础。若是有机会,自然也要再接再厉,只是总要量力而行。

    福建如斯,广东方面在民生上可能还好一些,尤其是在粤东,但是广东的政治局势比较复杂,想要从广东出发,以周边的省份作为突破口,现阶段可能还可能会有被人拖着后腿的可能。二人分别负责的两个方向,都有着各自的麻烦,无非是还需要继续努力。

    “大木,这一遭,对于那广东巡抚,我是势在必得的。”

    “只恐一个巡抚会委屈了你。”

    “官职于我如浮云,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关键还是在于咱们能不能把广东的权利牢牢的握在手上,而非是一个高官的名位。”说到此处,陈凯注视着郑成功,旋即斩钉截铁的言道:“我需要你的一封书信,或许到了关键时刻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第二十七章 揭盅(上)

    商讨了大致的方向,也没有时间停下来休息一下,陈凯和郑成功二人便分别登船,告辞而去。

    时不我待,正可以用来形容当前的状态。看着郑成功登船离去,陈凯也踏上了栈桥,驻足北望,就着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顺带着自嘲了一番,便下令拔锚起航,返回广州。

    海上行舟,归途漫漫,这支小舰队渐渐的脱离了猎屿的视线所及,飘扬远去。距离回到政治斗争的第一线,起码还要十来天的时间。而此时,远在目的地的广州那里,郭之奇和连城璧二人也并不在广州城内。

    新的一批广州百姓乘船回返,入了城,他们却并没有急于回到那些年曾经居住过的坊巷,而是在带队官吏和城内守军的带领下分成了数队登上城墙。

    他们,皆是广州四卫的军户。当年陈凯救援,受到老将军冯耀的感召,四卫受命于陈凯为百姓撤离拖延时间,最终全军覆没于城中。这些四卫的军户家属,在陈凯将他们护送到潮州后,他们便在潮州和中左所安顿了下来,一连四载,总算是有了一个能够回返家乡的机会,于是在下船后,便由官吏带领着前往他们的父兄子侄们殉国的所在进行拜祭。而这,也是陈凯在离开前就已经与李定国商定好的,自有守城的明军进行必要的配合。

    毗邻码头的南城墙上,广州右卫作为守军的最后一道屏障曾经誓死守卫过那里,城墙沦陷的前一刻,右卫世袭达官指挥使马承祖的怒吼声犹在耳。而现在,陈凯也真的履行了他当年的承诺。

    “回来了,托陈老大人的福,回来了。”

    广州四卫多是从明初起就世镇于此的,就算是那些达官指挥使也多是在此生息百年。卫所,在明朝中后期确是不大为人所瞧得起,甚至到了南明时也有成批成批的卫所直接倒向满清,为满清出丁纳粮,俨然是一副地主做派,全然遗忘了他们作为地方军队的责任和义务。

    但是,世上的事情从来不能以偏概全,就像是遍地的贪污腐败中也总会冒出几个如海瑞那般的清官廉吏,广州四卫在历史上就是以着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在广州与清军做了做了最后的抵抗,而在陈凯的布勒之下,他们的牺牲也有了更大的价值和回报。

    具体哪个卫所军官和士卒阵亡在何处,其实他们也并不太清楚,于是,守军干脆安排了他们在一处祭奠,上了香、烧了些纸钱,一如他们在潮州、在中左所时的那般。广州右卫的军户家属们在此处,左卫则在更北面分隔新旧城区的那面城墙上。至于前卫和后卫,则分别置于城西和城东,一如他们这般,无非就是有的尚且还没到了地方罢了。

    良久之后,纸钱烧尽,泪水大多也止住了,在带队官吏的带领下,他们又下了城去,奔着正南门那里步行而走。

    走在新城区的大街上,两侧的商铺多已经开张了,码头上不断运进运出,也使得这些城南的铺子显得份外的红火,起码只看那些掌柜的、账房先生以及小工们忙忙碌碌,不得丝毫停歇的身影,便可见得一些端倪。

    当年的营救,广州新城区是最先开始组织撤离的,这里比旧城区的人员损失要小上很多。经过了这段时间的重归故土运动,成批成批的百姓从潮州、从中左所、从上下川岛、乃至是从广州城的周边地区不断的返回。他们得到了曾经的房屋、店铺,也经营起了曾经做过的那些营生,新城区开始迅速的变得满满登登了起来,热闹非常,恍惚间竟有了几分当年的气象。

    宛如时空交错般的错愕呈现在他们的面庞上,这一切,直到通过了城门,进入到新城区,现实就又重新打了回来。

    双门底下街,广州城曾经几乎是最繁华的大街上,店铺零零散散的开着,铺子内外,倒也很有些百姓在忙碌着,但是比起曾经的繁花似锦,却显然是连毛都沾不上的。这份差距,其实也并没有多么巨大,只缘是今夕对比,尤其是刚刚从那城南的新城区通过,期间的差异便在内心里无限放大。

    城内的卫所兵多是聚居的,达官指挥使各部居住于竹筒营等处,汉人的卫所则分别居于其他地方。大队的卫所军户渐渐的分流开来,重新融入到这城池之内,倒是他们的营生,却还要等陈凯回来之后再行与李定国商议。

    广州城内的人口日渐增多,不过,这种恢复也是存在着限度的,比如潮州和中左所那边寄居的百姓却已经快要运送完毕了,再比如河南岛那里,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甄别,上岛的百姓人数已经度过了峰值,正在持续性的下降。估计用不了多久能够回来的百姓就会回来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零散的就可以交给府县衙门去负责了。

    流落城外的百姓开始重新填补城内的真空,于城外,春耕的时节早已到来,各县的官府都在鼓励和组织百姓进行春耕生产。去岁,广东的战局大致抵定,百姓们摆脱了平南、靖南两藩和清廷官府的压迫,重着汉家衣冠,于正月里便是喜庆非常。

    这几个月,农忙早已开始。于潮州、惠州、琼州以及广东东部的诸县,基本上还是一如平日里那般,百姓根据农时正常的犁地、育种、下种,按部就班的浇水、除虫。最多也就是惠州那边,由于战事迁延到了二月,民间部分地区因此有了一些拖延或是干扰,可能会因此而影响到一些收成。

    “春耕深一寸,可顶一遍粪。春耕不肯忙,秋后脸饿黄。”

    “春天多锄一遍,秋天多打一面。”

    “春来多捉一个蛾,秋后多收谷一箩。”

    根据这几千年的农业生产经验,中国的老百姓们早已总结出了太多关于农业的知识,并且通过谚语、民歌等诸多形式口口相传,流传至今。

    一如粤东,粤西地面儿上传唱着同样的歌谣。但是,比之去岁受到战争影响较小的那些地区,粤西可谓是遭受兵灾的重灾区,去年的夏种秋收很多地方因为乱兵横行而荒废了,百姓们吃着野菜、树皮、草根度日者大有人在。甚至,这般都算是好的,若是吃了观音土,多半也就看不到今年了。

    各县官府还在竭力组织春耕,这些府县的仓储大多是在去年的征战中用光了,只能靠着从广州城里的缴获以及那些新近收复的府县仓储来不断调用。为此,连城璧早早的就开始了这项工作,并且在陈凯离开后便急急忙忙的出了广州城,赶到肇庆府城那里坐镇,甚至是亲自下到各县去督促生产。

    忙碌,是不可避免的,甚至为了尽快的多走上一个县,熬夜赶路也是常有的事情。连城璧身体力行,粤西的那些文官们自然也不敢轻忽,一个个的也无不是忙得脚不沾地,眼巴巴的指望着夏收的时候能够出些成绩来。

    已经将两广总督做成了粤西屯田道,并且很有些乐此不疲。连城璧如斯,郭之奇那边也没有闲着,先是在广州的各部明军那里走了一遭,随后有赶去了佛山,视察在当下对于他们同样重要的武器生产。

    佛山,此地并没有铁矿资源,但却是广东最重要的钢铁生产基地。此间使用的原材料,来源于粤北、粤西的山脉,乃是在原产地进行过粗加工的粗铁,通过西江、北江的水道运抵佛山进行进一步的加工。而加工所需的燃料,此间也没有煤矿,而是凭着烧制木炭来完成的。于明清时,并非后世的工业化大生产,木炭也勉强可以胜任。

    这里放在后世并不是理想的钢铁冶炼基地,但是在这个时代,凭着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却是足够了的。

    郭之奇抵达此处时,此间的冶铁生产还在恢复之中。说起来,去年的战事对于此处的波及其实算不得有多大,真正规模稍大的战斗只进行了一场,而且还是优势明军针对一支溃兵的半渡而击,于本地的破坏其实算不得多大。但是,平南、靖南两藩被连根拔起,他们曾经深入渗透的佛山冶铁业不可避免的就出现了一定的混乱,再加上陈凯的重归故土政策,大量寄居佛山的广州百姓纷纷选择了还乡,相关产业的人力资源瞬间崩塌,也持续性的加深了此间的乱象。

    乘着马车抵达,“孤村铸炼”的盛景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原本记忆中那此起彼伏的打铁声变得稀稀疏疏,当年感受过的热浪袭人,似乎也感受不到了,总觉得此间有一份冷冷清清的,让人很是不习惯,或者说是让人很不舒服。

    郭之奇疑窦丛生,下了马车后就更是如此了。前来迎接的官吏见得督师大学士如此颜色,亦是满头的大汗,连忙凑上前去解释起来,唯恐说得完了这责任就落到身上了。

    “禀告督师老大人,最近这些时日,各大冶铁工坊的粗铁库存都用光了,有限炼出来的精铁也都在打制兵器,只是已经后继无力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为首的官员虽未明言,但郭之奇却还是听得个明明白白的,也很清楚真的是出了这等问题,那么其根源究竟在何处。

    “罗定州那边的粗铁还没运到吗?”

    《两广盐法志》记载:“盖天下之铁莫良于广东,而广铁之精莫过于罗定,其铁光润而柔,可拨为线。然其铸而成器也,又莫善于佛山,故广州、南雄、惠州、罗定、连州、怀集之铁,均输于佛山云。”

    铁莫良于广东,这话确是有些夸张了,至少在明朝的时候,闽铁的江湖地位一点儿也不比广铁差,甚至更负盛名。不过,如其记述那般,佛山的粗铁最多的源头还是在罗定州,其次的是广州府北部以及南雄这些粤北地区,至于惠州则只是补充而已。

    如今,南雄府、韶州府皆在清军控制之下,清军自然不会放任这等战略资源随便外流,尤其是明军刚刚收复广州,声势正盛的情况下;广州府北部是战线前沿,铁矿开采和粗铁冶炼都受到了严重的影响,亦是不必提及;而惠州府那边,尤其是莲花山脉一带的产能,这些都是优先供给潮州的;而仅剩下的,也是最主要的罗定州,那地方确实是在粤西明军手里,韦应登和叶标两部明军镇守当地,近来也没有听说受到了清军进攻。

    “下官已经派人去向韦帅和叶帅请求增加人手采矿了,但是韦帅他们的回书上说前年虏师重夺罗定州,在那里就大开了杀戒。到了去年,西宁王殿下再度出兵,鞑子又开始坚壁清野,组织当地百姓撤离。现在的罗定州人口损失很大,铁矿开采就显得力有不足了。”

    不得不说,这是现实问题,明清两军在粤西大地上你争我夺,对于当地百姓的侵扰是最显而易见的。就像是前几年清军几次进攻潮州府,无论是陈凯用事之前,还是之后,百姓的人口损失是最不可避免的,比如耿继茂两征陆丰,海陆丰的百姓就多有被拉去填壕的……

    罗定州在这时代本就算不得富庶所在,多是以农业和铁矿开采业为主。现在粤西普遍性的粮荒,即便是手里有闲人,也是优先要投入到农业生产当中去。毕竟,铁这东西是当不得饭的,人总要吃饱了饭,起码确保了不至饿死才能去干别的。

    “此事,老夫会修书一封与韦帅和叶帅,让他们尽量抽出些人力来开采铁矿。另外,阳江、清远、连州等地的粗铁你也要抓紧去催。”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话,官员立刻就应了下来,先把态度摆正了再说。但是接下来他便继续把问题讲了出来:“阳江那边,据说李帅都是直接往海陵岛那边运的;而连州八排那边,最近好像也有些暧昧,下官也不知道具体是怎的了,只知道那里的粗铁和铁矿从来都是陆陆续续的,可最近却好像是断了似的。”

    这里面肯定存在着问题,只是这些地方现在都不是郭之奇有时间能够触及到的。算算时日,陈凯可能快要回来了,不出意外的话,陈凯在郑成功那里肯定能够拿到一定的支持,这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问题。所幸的是,郭之奇在此驻足没有几日,在高州那边作为张孝起的副手存在的周腾凤便匆匆赶来了,总算是给他带来了一个难得的好消息,让他不由得松了一口大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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