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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维卿     帝国再起txt下载     帝国再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八章 揭盅(中)

    前几年,清军在广东势大的时候,除了陈凯还霸着潮州不动地方,其他的明军都被赶上了山、赶下了岛。粤西南的高廉雷琼四府,相较着其他地方算是以广州为核心控制区的清军所控制力度稍逊的,明军在那里的生存也更易一些。

    冯耀、周金汤、郭登第等诸多将帅盘踞各处,少则数百人、多则数千人。而永历朝廷也派遣了张孝起和周金汤居中联络,更有郭之奇往来不绝,明军在那里的实力总算是更强一些。虽说,也并不存在着能够独立收复失地的能力。

    去岁李定国席卷粤西,一改前岁直攻肇庆的路线,转而南下在粤西明军的配合下夺取粤西南。廉州、高州、雷州三府次第收复,随后李定国在高州养兵,但大军却率先杀入了肇庆府和广州府南部,并且对新会实现了围困。

    这三个府,算起来已经是除了潮州和琼州以外明军收复最早的地区了,明军控制地方,张孝起和周腾凤打着李定国的旗号,借着收集军用物资的由头也一定程度上的实现了行政权力上的掌控。

    周腾凤匆匆赶来,亦是由于粤西文官集团与陈凯之间的争衡的缘故,作为粤西文官集团的一员,他们在粤西南的努力在这样的时刻自然也是要派上用场的。是同气连枝,亦是党同伐异。

    “禀告督师,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三地去年的秋税已经收缴完毕了。就是数量,不及承平年景的五分之一。”

    “有,已是好事。广州和肇庆两府去年的秋税根本没办法去收,就连今年的春耕也受到了影响,很难说夏收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关于罗定州那边,郭之奇是提也没提的。归根到底,韦应登和叶标在前年就曾经收复过那里,后来李定国兵败肇庆,他们又遭到了清军的围剿。等到了去年,借着李定国的东风,他们又一次收复了罗定州。那里几近兵乱,残破不堪是一回事,更重要的还是在于粤西文官集团的力量在那里很小,整个罗定州基本上现在还处于军管的状态,如税赋什么的自然是要收归军用,他们是指望不上的。

    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是郭之奇却也没有就此放下心来,反倒是向周腾凤问道:“上次老夫去高州府的时候,提过的关于军饷的事情,可有谈下来了?”

    谈的,表面上是军饷,但实际上则是关于结束军管后的行政权力让度。军队是要吃饭的,打仗亦是要花钱的,而朝廷则需要军饷来养活军队,否则军队就只能自谋生路。这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所以想要最大化的控制地方行政权力,就要先养活军队,发给充足的军饷,借此换取行政权力让度。

    之前他们借着新会之战取得了一些成绩,包括这三个府的府城以及一些县城都已经由粤西文官集团实际控制了,但是还有大片的地区尚且控制在那些明军将帅们的手里,作为军饷、军粮的来源。此间郭之奇问的,其实就是这些。

    对此,其实郭之奇也并不是抱有太大希望的,毕竟手里的牌还是太少了。果不其然,周腾凤闻言亦是摇了摇头,尤其是提到了关于周金汤和邓耀的问题。

    漳平伯周金汤和靖氛将军邓耀二人在去岁曾出兵新会,于江门之战中与王兴一同作为粤西明军的主力参战,在左翼战场上对清军实现了有力的牵制。这两支部队早已返回了根据地,但是回去之后,他们在江门一战的功赏却基本上都用在了扩军上面。

    “有银子了就扩军,总比花天酒地要强。”

    话虽如此,可郭之奇也很清楚,如此一来,他们想要收回那些军管地区的行政权力就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了。而且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二将的举动很可能会引起周遭地区其他明军将帅的连锁反应,比如朱统、郭登第以及反正的张月等人,他们很可能也会就势进行扩军,甚至很可能已经在做了。

    “现在还顾不上这些,也没必要为此着急。西宁王一走,只要接手了那位殿下在广州和肇庆两府的控制区,税赋收上来就可以一点点儿的去和众将谈,倒也不急于一时。关键的,还是在当下的事情上。”

    郭之奇如是说来,可谓是想得分明。对此,周腾凤亦是深表赞同,随即提及了另一桩事情:“出发前,张巡抚和下官打听到,说是琼州府那边正在组织商贾向安南购买粮食,好像规模很是不小。”

    “这事情老夫知道,福建粮荒,陈凯最近都在忙着从广东向福建运粮,好尽快的恢复福建的民生……”

    用广东的粮食补贴福建的亏空,郭之奇倒也没有那么小气,毕竟都是明军,福建那里嗷嗷待哺的也都是汉家百姓。只是陈凯对粤西的态度一直很是强硬,他们之间也存在着派系之争,如此就不可避免的将郑氏集团视作了外人。当然,这个外也是要看和谁比的,要是和孙可望比,那还能算是盟友,更别说是满清了,但若是和永历朝廷旗下的其他几近于实控的文官武将势力相比,就免不了有对军阀的忧虑了。

    周腾凤就着此事继续说下去,郭之奇也并没有太过在意。贸易嘛,从来都是如此,没什么好新鲜的。至于那个什么安南的藩属,他是知道一些的,一个正处于四分五裂状态的小国而已,在如今的明廷眼中,分量实在算不得什么,就算是乞师,也不会考虑这么个货色。

    “张巡抚和下官琢磨着,粤西地方也是粮食吃紧,干脆也向安南那里购买了一批粮食。走的是高平莫氏的路子,价钱上比较公道。就是我二人位卑言轻,若是想要再多购置些,怕是还要督师的面子。”

    周腾凤一语说罢,便下意识的看向了郭之奇。后者先是一愣,旋即面上便浮现了惊喜之色,连连称道张孝起和周腾凤二人的良策,旋即便一再表示,他会以督师大学士的身份修书与安南方面,为他们的行动谋求方便。

    “高平莫氏的路子可以走走,但郑氏那边就算了,不可落人口实。”

    “下官明白。”

    一个国家,两个王朝,四股势力,这就是安南的现状。这其中,郭之奇口中的高平莫氏,那个莫朝的国王在明廷只是个安南都统使的身份,全凭着抱粗腿才能确保不被黎朝消灭。郭之奇谈及狗粮的事情时,又与周腾凤暗示了一番,可以适当的在莫朝那边继续压一压价格,莫朝是不会敢反抗的。

    至于黎朝那边,阮主在南,他们一时间够不到。而黎朝的国王,其实就是郑主所拥戴的傀儡,倒有些像是当今明廷的孙可望之于永历帝。他们是政治人物,素来以朝廷正统自诩,当然要避免日后落下被政敌泼脏水的把柄。

    其实,除了这几方势力以外,安南国内还有一个保主武氏,实力不强,在黎朝世镇宣光地区。那里是内陆,且与周边国家不接壤,往往所为人忽视。不过,郭之奇他们都是在两广地区挣扎多年,周边的势力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了解。据他们所知,这武氏明面上遵奉的是黎朝,但背地里与莫朝也勾勾搭搭的,思前想后,他们也打算借莫朝的关系设法再走一走那边的路子。

    郭之奇写了书信,周腾凤便连夜赶了回去。未几,张孝起那边收到了书信,也是连忙送往了高平莫氏。

    督师,外加上内阁大学士的身份,比起张孝起、周腾凤这些粤西南的地方官员,郭之奇是直接代表明廷的,是明廷在两广地区的权力延伸。莫朝的安危,系于明帝国的一念之间,这是已经超过了一个世纪的现实。当郭之奇的书信送到,信中的言辞称不上居高临下,但是口气上也并不容多少质疑,直接要求莫氏向张孝起方面输送粮食,并设法打通与武氏之间的联系,争取利用武氏在黎朝的渠道收购到更多的粮食。

    对于这般,莫朝当代的国王明宗莫敬宇也是无可奈何。说起来,若是明廷在两广还是从前那般也就罢了,敷衍敷衍过去就可以了,但是现在明军一举收复了广州,更远的还有消息说也实在去年明军一口气收复了福建。这分明就是要咸鱼翻身的架势,于他们这等全凭抱大腿生存的割据势力而言,该当如何最是看得清楚了。

    接到书信,莫敬宇就下令在高平地区低价收购粮食,同时秘密派人去与武氏当代的首领武公悳联络,作为中间人向武氏方面购买粮食。

    当今安南,最强者已然是郑主,如他们这般,实力甚至不及阮主,更要紧抱着天朝的大腿来狐假虎威。粮食迅速的开始筹集,他们走的是陆路通道,通过莫朝的控制区运往广西,而转道廉州府,从那里改走水路,将粮食向广州方向集结。

    这样的动作,难免避不开郑主的耳目。不过,这时候的郑主也已经顾不上他们了,琼州府方面的商贾出面,透过他们在安南的各种关系进行粮食收购工作,郑主控制区的粮价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上扬。当然,让郑主感到平衡的是,这些琼州商贾也在阮主的控制区收购粮食,粮食价格上涨也同样在影响着这个老对手。

    收购粮食的银钱多是来自于收复广州的分润,而粮食除了解决粮荒,更重要的还有为李定国的大军提供出征粮草之用。

    一转眼,已经是五月了,粮食陆陆续续的送抵,那些等待着补贴的广州明军将帅们倒是比李定国更快的找到了郭之奇,要求督师兑现早前的承诺。对此,郭之奇的调门也没有软下来,只说当时约定的是夏税征收完毕再行补贴,算算日子也是八月份的事情了。至于这一批,督师老大人另有用途,并非是用来补贴的。

    “粮食进了那些将帅的口袋里,就跟米饭进了肚子,出来的只会是屎。现在,手里的资源就这么多,必须要把每一份气力都用在扩张实际控制区上面。只有控制更多的区域,才能拥有更多的钱粮,才能做更多的事情。”

    郭之奇想得明白,亦是如是做来的。这边,粮食还在不断的运来,他也在盯紧了香港那里,似乎也有粮船在从琼州,确切的说是安南方向抵达。这是应有之义,郭之奇很清楚,这些粮食有很大一部分是运往福建救济粮荒的,同时也要养活福建日趋膨胀的大军。但是,这其中也不乏有陈凯怀着与他一般的心思,无非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五月十二,陈凯的官船返回香港。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月,算算路程,在海上耽搁了时日是少不了的,但也算不上耽搁了太久。

    得到陈凯回来的消息,郭之奇专门翻阅了一遍粮食和武器的账册,这些东西都在库房里摆得满满当当的,看过了账册,心中也稍加安定了一些。他很清楚,陈凯从南澳归来之际,就将是政治斗争再度爆发的时候。果不其然,李定国大军即将离开,以及粤西文官集团与郑氏集团之间的广州归属权争夺战的内幕也在陈凯抵达香港的当天于广州城内传播开来。算算时日,似乎早在陈凯回来之前,消息就已经出现了泄露。

    “这是陈凯在避嫌。”

    陈凯之于广州百姓,那是有再造之恩的。哪怕是用脚指头去想都能猜得到,一旦陈凯与郭之奇出现矛盾,那些广州百姓会站在哪一边。李定国的离去,最受影响的肯定是那些广州百姓,一旦听到了这个消息,广州士绅百姓日日前往李定国的行辕去请命,请求西宁王殿下让陈凯入主广州城的景象便立刻浮现在了郭之奇的脑海之中,全然挥之不去。

    “陈凯,这就是你的布局中最大的杀手锏了吧。民意,果然是后生可畏啊,但是老夫也绝不会输给你。且看看,到底是谁的手段更高明吧。”

    思虑及此,目光炯炯。筹谋多时,蓄势待发。

第二十九章 揭盅(下)

    进入五月,广州收复也已经将近半年了。半年的时间,清军没有任何反攻的动作,明军在广州、肇庆、惠州等地亦是收复多处地方。旁的地方不说,只说是这广东地面儿上,明军控制越久,人心就越加安定,对于清军反攻的担忧也就越来越低。

    广州城,最近的几个月里,大批的百姓回到城中。他们都是原本就居住于广州城的,此举对他们而言便是真正的回家了,除了那些不可逆转的,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四年前,回到了清军屠城之前。只是这四年的时间却从不会被遗忘,无论是感动、悔恨、庆幸、失落,亦或是那些关于亲情、友情、爱情的故事,一切的一切都将会铭记在心中。

    城内的坊巷在渐渐的填充起来,随着潮州、中左所那边最后的一批百姓回到家中,南海、番禺两县的衙门开始给那些依旧空无一人的房舍、店铺、宅院贴上封条。而那些所在的主人,其中的绝大多数估计也已经在当年的那场惨屠之中遇难了。

    河南岛上的甄别已经结束了,流落在外的百姓大多是回了城,剩下的本地的府县衙门就可以解决,也用不着那么劳师动众。

    甄别结束那天,本地的府县衙门也点出了一个数据,并且交到了暂时负责广州事务的金维新那里,根据他们的计算,这几个月里回到城内的百姓大概是有十九万余人,其中十一万是来自于潮州和中左所,一万是来自于陈奇策的上下川岛。而剩下的七万来人,他们则都是在陈凯开城后从河南岛自行逃生的,所以没能登上南下香港的海船。

    按照当时的估量,当夜里逃出来的肯定不止是这些,大概还有个三万到六万人的余量。这些人,有的或许还不知道陈凯的重返故土政策,有的或许是知道了,但却一时间因为种种原因而不能成行,还有的大概是在这几年里已经离开了,永远的离开了。

    但是无论如何,当年逃出生天的绝大多数百姓都已经回到了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很多更是重新做起了曾经的旧生计,更有些甚至还是跟着那时候的老东家做事情,好像从未改变过似的。

    城内的百姓在最初的不适应过后便迅速的适应了过来,此间依旧是以商业、手工业以及服务业作为基础,百姓们也多是日出而起,赶去各处的商铺、工坊以及其他的酒肆、客栈之类的地方上工,到了下午,又各自返回家中,和家人一起享用着晚餐。唯独是这城里面的夜生活,由于依旧是李定国的大军在控制着城池,以及百姓回返的事情刚刚告一段落,宵禁上面一时间还没有来得及放开,使得很多工作的所在还是只能呆板的“早九晚五”,什么中班、夜班的很是少见。

    玉华坊入口的一户人家,他们家世代做着手工业工匠的营生的,素来都是在不远的一处印书作坊里上工,与东家相处了近三代人了,算得上是工坊里的老资格了。

    这处作坊,不光是印刷图书,同时也做着造纸的活计,东家还算厚道,对于下人、工匠们也不怎么克扣工钱,就是平日里干活儿时盯得很严格,其中也不乏有为了书籍、纸张的质量的缘故。至于其他的,只要工钱给足了,大伙儿也不太在意这个。

    劳作了一日,下值了,家里的两个男丁回到家中,媳妇和儿媳已经把饭食做好了,只等着他们回来就可以直接用饭。饭菜算不得丰盛,都是家常的小菜。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也就是媳妇的母难日,儿媳妇专门去了趟城南码头那边,买了条鱼回来,免得被那些进城的鱼贩子再价格上骑一手,至此,一道闻着就觉着清香可口的清蒸鱼便摆在了桌上。

    菜上了桌,儿子向父亲母亲大人敬了酒,一家人便开始吃饭。哪知道,筷子刚刚要向那条清蒸鱼下手,却被老子直接打在了手上,疼得连忙缩了回去。

    “臭小子,知道你母亲为了生你受的苦,这鱼的第一筷子当然要你母亲先夹,轮得到你先下手?”

    “当家的,不碍着。”

    “慈母多败儿。”埋怨了一句,一家之主便出言为这平日里从未有过的规矩解释道:“这可是去年在潮州时听东家说的,与东家做生意的那吴家,那么大的家业都能做得到的规矩,咱们虽说是小门小户,但也要知道上进才行。学着点儿,总没有错处。”

    话说过了,在儿媳妇羡慕的目光中,她的婆婆小小的夹了一块儿,入了口,面上流露出的幸福显然不只是味道的香甜那么简单。

    说起来,她嫁到这家已经二十来年了,侍奉公婆、伺候丈夫、生儿育女,多年下来,含辛茹苦的养育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如今三个闺女都嫁出去了,其中大女儿是嫁给了她娘家那坊里的一户人家,另外两个女儿则都是在寄居潮州时许给了在路上照顾他们一家的明军,日后怕是也很难再相见了。至于两个儿子,长子已经娶了媳妇,而那小儿子则在当初逃出城时跑散了,便再也找不到了。而公公婆婆,当初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的,唯恐会客死他乡,待他们回来了,也确定是真的没有客死他乡。

    这么多年过来了,风风雨雨,虽说是少了很多人,但是眼下这一家四口却还是和和美美的。儿媳妇的肚子里也刚刚有了,或许用不了多久便可以看到下辈儿人了,此刻一家人坐在一起用着饭,没有外人,也用不着理会什么女人不能上桌的规矩,饭吃得份外的香甜,似乎那一切也就足够了。

    吃过了饭,儿媳妇开始收拾碗筷,儿子坐在那里打着饱嗝,丈夫拿起了烟袋锅子,喷云吐雾,甚是惬意。倒是她,温馨过后,却有一丝忧虑浮现:“当家的,白天时听四婶子说,西宁王殿下近期会撤离广州城,现在还在为是由那个督师接掌,还是将广州交给陈抚军挠头呢。”

    她口中的四婶子其实并非是她婆家或是娘家的亲戚,甚至不住在一个坊巷里。当年寄居潮州时,那户人家与他们家的地是临近的,平日里便是一个一同送饭的伴儿。这人,最是一个八卦,也不知道那妇人总有些旁人打听不到的消息到处传播,有的是真的,有的则不一定。但是这话一旦听在耳中,她的丈夫却亦是免不了有了一丝担忧。

    “要说西宁王可是国朝名将,之前便杀了两个鞑子王爷,这回有陈抚军襄助,又杀了两个,怕是比国姓爷还要厉害几分呢。他老人家坐镇这广州,鞑子是肯定不敢再南下的,问题是那些大人物他们都有着各自的心思,人家要走,咱们也拦不住,就怕鞑子再杀回来啊。”

    “不是还有陈抚军呢吗?”

    “陈抚军的人品、能耐,咱们广州人是没有不服气的。要是有陈抚军管事,咱们这些百姓是肯定不会吃亏的。怕就怕,哎,就拍陈抚军争不过那督师,毕竟是差着品级了。等回来西宁王殿下走了,鞑子南下了,那督师万一又是个杜永和,苦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吗?”

    说着,一口气便叹了出去,而此时,听到了这话,他们儿子却是显得满不在乎:“不行就找里正说说,让里正带着咱们去求见西宁王殿下,请殿下直接选了陈抚军不就完了吗?”

    “呸!”话刚出口,那一家之主便一口粘痰吐了出去,抄着烟袋锅子便直指而叱:“那些大人物的事情,轮得到咱们说话吗?莫说是督师、巡抚了,就算是个仵作、班头儿,也轮得到你出来瓜噪。出去了,莫要多嘴多舌,免得惹是生非。”

    要说心向着谁,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这世上从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子如此,儿子也不敢多说些什么,话题很快也就转到了儿媳妇的肚子上面,一家人都是一口咬定会一举得男的,反倒是那儿媳妇,刚刚刷完了碗筷,一回来就听到这些,又是面红耳赤,更也免不了对于万一不能如愿的担心。

    “没事儿,生闺女也行。我娘当初就是先生了我大姐,而后才有了我,没事儿的。”

    熄了灯,小夫妻夜话低语,就着漆黑的夜色渐渐的进入到了沉睡之中。唯有那更夫还在循着往日的路径,喝着那一句句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似乎是这寂静中的唯一伴奏。

    第二天一早,老子和儿子草草吃了些便照例赶去上工了。还没到上工的时辰,一众工匠也凑在一起闲话几句,说得也都是昨天晚上他们家出现过的事情,唯一的区别就是好像问题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我可听说了,那郭督师是向着那些粤西的军将的,上次他们掠了百姓到河南岛那充数被西宁王殿下发现了,就是那郭督师把事情压下来的。这回要是让那些家伙管了广州城,还不得把那些家伙的亲朋故旧都塞进城里来的。”

    “凭什么,这广州城可是咱们广州本地人祖业。就算是那些不幸了的,没准儿也有亲戚什么的还活着,总能继承遗产,什么时候轮得到那些外乡人了?”

    “有什么凭不凭的,人家是官儿,正一品的大员,天子面前的红人儿,上嘴皮下嘴皮一张一合,那就是规矩,轮得到咱们这等升斗小民说话。”

    四年前的大屠杀,逃出去的毕竟是少数,城东的那一座共冢便是明证。这对父子听着他们说话,彼此对视了一眼,也同样是免不了要为此担忧一些关于那些有官府撑腰的外乡人进了城会不会排挤本地人,会不会在城里偷鸡摸狗什么的。倒是对于那些房舍、宅院,他们没份儿,自然也就不会忧心些什么,直到后面的入了耳。

    “我还听说了,那郭督师是不打算把份地分给咱们的。”

    “为嘛不分,那可是陈抚军许给咱们的啊,否则咱们当初在潮州那么卖力气的干农活儿岂不是白干了吗?”

    “你动动脑子行吗,你要是郭督师,你管了广州城的事情,会给陈抚军擦屁股吗?人家手下都是军汉,眼睁睁的盯着打算办军屯的。其实就算是西宁王殿下,据说也不打算把份地分给咱们的,无非还是碍于和陈抚军的亲戚关系,才不好明着来。可若是广州城归了那郭督师管,赖下了咱们也没办法。”

    “妈的,那就不让那姓郭的进城!”

    这样的话在人群中爆出,畏缩者有之,但却依旧是响起了阵阵的的喝彩。很快,开工的时辰到了,这些自然也就只能告一段落了。不过,今日东家开恩,说是居住的坊巷明天要去县衙请命,故而明日放假一天,回家的路上,这样的对话就再度响起,甚至分别过后,回到了各自的坊巷,反倒是更加的热烈了起来。

    “既然西宁王殿下要走,咱们自然是要恭送的,可是这城还是要有人守,谁知道其他当官儿的是不是又一个杜永和。咱们都是陈抚军救出来的,就信得过陈抚军。老夫已经与邻近的几个坊巷的里正商议好了,明天就带着人去县衙请命。人多力量大,乡亲们一起去,看见人来得多了,县尊老爷也会为咱们向殿下说话的!”

    “就是这个道理,正好明天休假,去县衙,咱们请命去!”

    一听,倒也不只是他们休假,似乎很多家店铺、工坊在明天都会休假。人脑子一热,便是一拥而起,等到回了家,稍微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更是发现了这好像已经不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似乎整个广州城的百姓都已经团结了起来,说什么也要把陈抚军抬进这广州城里面才行。

    众志成城,第二天一早便有几个坊巷串联着跑去县衙请命。一众的百姓抵达县衙,只说是要见知县老爷,要知县老爷替他们向西宁王殿下带话,一定请陈凯主持大局云云。县衙方面,官吏也基本上都是本地人,当初在潮州、闽南做事,对于百姓请命更是一口应了下来,直接就把要求送到了金维新那里。

    第一日如此,第二天亦是如此。请命有官吏应声,这些百姓们似乎也找到了存在感,由那些里正们组织,每日都有几个坊巷的百姓去请命,甚至还组织了代表出城去李定国的大营请命。而对于这些请愿百姓,那些商贾们也表现了极大的诚意,按着坊巷带薪休假,这也是亘古未有过的段子。

    广州城的全民请愿潮在陈凯抵达香港未久便突然爆发了,请愿的要求不断的通过府县衙门送到金维新那里,而金维新也只能送给李定国,交由李定国裁决。大军即将离开,这事情定下来很久,但是风声却一直没有散出去,对于突然冒出了这么大的风波,李定国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控着,奈何民意如潮水般涌来,他也只得是极力安抚,同时派人请郭之奇和陈凯回来共商大事。

    然而,这二人似乎手上都有不少的事情在做,并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担子压在李定国的肩头,深感疲倦。为此,金维新虽说是心里面更加偏向于陈凯,但也不敢明言,只是每日把请愿情况的报告送来,仅此而已。

    七八天过去了,似乎这股子风潮却一点儿也没有衰减下去。五月二十二,金维新照旧是把报告送到大营那边,甚至安抚的文书都已经替李定国写好了,只等着李定国批准就直接张贴下去。

    然而,今次再进了那大帐,话说着,看到的却是一副写满了怀疑的目光,从上到下的打量着他。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他在李定国幕中多年,最是得到李定国的信重,可是这一次,他却分明的感受到了那等截然不同的反馈,让他的心弦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从头到尾,李定国也没有说些什么质疑的用词,但是金维新明明白白的感受到了,尤其是在李定国放着他的文稿不用,却决定将安抚文告的事情交给龚铭去做的时候,这份感受就更加清晰的体现在了金维新的心中。

    不知道怎么离开的大帐,走在前往马车那里的路上,金维新只觉得双脚虚浮,全然使不上劲儿。他是幕僚出身,现在也没有个正经的官职,无非是以幕僚的身份代管广州的事务罢了。既然是幕僚,那么最重要的还是东主的信任,可是现在信任似乎动摇了,这便不由得金维新不去畏惧。

    眼见着金维新如此,刚刚返回广州的郭之奇的嘴角上不由得浮现了一丝的笑意。这,正是他要的效果,因为他很清楚,真正决定李定国走后的广东主导权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西宁王殿下。

    如今广州民意如潮,比之从城外以及各县组织百姓前来请愿,最简单,也最能够达成目的的办法就是设法让李定国怀疑金维新,怀疑素来与陈凯亲善的金维新背主忘恩、吃里扒外,怀疑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陈凯!

第三十章 揭盅(完)

    所谓政治斗争,其关键点无非是五个字——谁是谁的人!

    郭之奇是崇祯元年的进士,但是当年初入官场时也听人提起过一些旧事。比如辽事起,辽阳、沈阳相继陷落,明廷任命了时任内阁首辅大臣方从哲举荐的熊廷弼为辽东经略的同时,东林党则推举了王化贞为辽东巡抚,酿成了其后的经抚不和。

    东林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其原因就在于王化贞是东林大佬叶向高的弟子,是东林党成员,而那熊廷弼是楚党人物,浙党的方从哲推举此人就是与楚党联手压制东林在辽事上的影响力。这事情上,双方谁也摘不干净,无非都是党同伐异而已。最大的差别就是熊廷弼起码还有些能耐,而王化贞则干脆就是个废物罢了。

    随后,广宁陷落,东林反过来要保曾经的政敌熊廷弼,而浙党、齐党、楚党等其他党派团结在魏忠贤旗下形成的所谓“阉党”却掉过头来要保王化贞,就是因为战败之后,熊廷弼见东林势大,就倒向了东林,而王化贞则预见到了东林即将崩溃的未来,从而选择了阉党。

    其结果就是随着东林倒台,广宁失陷次要责任的熊廷弼在天启五年就被杀了,而王化贞这个罪魁祸首则是迁延到了崇祯五年,也就是七年后才被处死——若非是他实在没办法脱罪了,天知道会不会像当年刚出事时力保过他的东林群贤们所言的那般“重列朝班”。

    同样的道理,陈凯是郑成功的幕僚出身,是郑氏集团当今的二号人物,与他们这些正统科举出身的官员在跟脚上就是截然不同的。所以,当陈凯遭遇连城璧,其实际上是郑氏集团与粤西文官集团之间的争斗。而金维新,与陈凯出身类似,乃是李定国的幕僚。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他们在面对陈凯这样的对手的同时按道理来说是不应该再树敌的。可问题是在于金维新与陈凯交好,广州城内一府两县的官吏空缺也都被金维新安插了陈凯的人,显然是在广州的控制权争夺战上下注陈凯那边了,这就会影响到李定国的最终决断,所以这一次干脆来一个一石二鸟。

    “打蛇,就要打他的七寸之地!”

    视线所及,金维新上了马车,任凭着挽马无精打采的将车子拉出了大营。郭之奇嘴角上的笑意一闪即逝,和朝廷的文官不一样,天子不信任的文官只要背后的文官集团足够强大,仕途上也并非没有机会,可若是东家信不过幕僚,那么那个幕僚的未来也就算是完蛋了。除非,那个幕僚能够重新获得信任。

    “这一次是牵扯着外人,哪有那么容易的。”

    想到此处,郭之奇转过头来,再不看金维新的马车颠颠簸簸的驶向广州城,反倒是自行整理了一番官府,随后大步向李定国的中军大帐走去。

    “殿下,下官姗姗来迟,还请见谅。”

    “督师言重了,肇庆府那边的事情解决了?”

    “已经解决了,请殿下勿忧。”拱手一礼,郭之奇进而解释道:“其实也并非是什么大事,官府刚刚恢复施政,地方上与那些军将有权责不清的地方,只要梳理开了就无事了。”

    郭之奇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回来,一则是要在金维新的事情上避嫌,其二则是肇庆府那边确实出了一桩事情,一桩关于粤西明军占用民田搞军屯的问题。若只是寻常百姓也就罢了,问题是那些丘八占的是一户缙绅的家产,这里面又不可避免的牵扯到了一些文武之争的萌芽,所以郭之奇才会亲自赶去。

    问题很好解决,最简单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再批一块儿无主荒地给武将,如此就可以两全其美了。只不过,这里面也暴露了一些问题,那就是郭之奇他们在广州之战后任命的那批官员的行政经验确有不足之处。

    这样的问题,郭之奇自然是不会将其摆在李定国的面前了,反正问题已经解决了,自须得轻描淡写一番,就可以一笔带过了。

    “此番殿下手招,敢问是为何事?”

    聊了聊此番巡视各府县的见闻,郭之奇便直接向李定国问起了招他回广州的原因所在。对此,李定国亦是直言不讳,提起了关于广州百姓请愿的事情,其中有些不便直言的,干脆将请愿书、报告、以及一些下面的人打听到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让郭之奇自行了解。

    “看来,这些百姓对老夫是有所误会啊。”

    哀叹了一声,郭之奇亦是不由得为之一笑,随后摇了摇头,笑意便顷刻间掺进了几丝苦味,似乎这期间还夹杂着一丝对某个后起之秀的失望之情,无不是清晰的呈现在了李定国的眼前。

    此间,已经无需再多说些什么了,一句误会,配上那一系列的表情,已经让李定国感慨良多。说起来,郭之奇与他之间的合作还是从林青阳、周官悄然赶来,他又请了后者赶回安龙回复,从而有了程邦俊的广东之行开始的。

    在此之前,他率领大军进攻肇庆,不过是一些两广地区的明军、义军闻其威名而自发相应而已,如王兴、陈奇策、李常荣这些广州府、肇庆府南部的明军则全然没有理会。但是在那之后,有了朝廷的授权,在郭之奇、连城璧、张孝起、周腾凤等官员的大力奔走之下,整个粤西的各路明军、义军。无论是那等拥兵数千的军头,还是只有几百人的义旅,一个个的纷纷走出了深山、渡过了大海,赶来与其会师,助其在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之内就席卷了广东西部的大片土地,直抵新会城下。

    郭之奇等人的号召力,实际上是源于明廷,源于那个被软禁在安龙不能用事的永历朝廷。今时今日,明廷的权利不复,但起码作为抗清的大旗却还是有着极强的号召力,这一点上确是毋庸置疑的。

    想到此处,李定国不由得回忆起了当年他决定扶明时所想过的那些理由——张献忠为清军所杀,他作为义子自然要为干大报仇雪恨;清军是鞑子,是蛮夷,身为汉家儿郎,自不可为虎作伥;如孙可望那般自立或可,但如此一来,出身流寇的他们是绝难像扛着大明旗号那般在地方上拥有强大的号召力,只会是事倍而功半,况且力散则弱的道理摆在那里,迟早会被清军各个击破;而若是扶了大明,日后大明得以中兴,他也可以借此洗去贼名……

    此般种种,最终让他决定了迈上扶明的这条大道,而这也是他与孙可望之间最难以调和的矛盾所在。

    几十年的兄弟啊,决裂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李定国从没有怀疑过他的想法是错的,因为他对满清的强大是有着自身的认知的。他很清楚,只有背靠着大明,才能打败满清,这样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选择。

    郭之奇这些粤西文官,确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起码他们都是明廷直接任命的官员,代表的大明朝廷的权威,这段时间也是尽心尽力的协助于他,甚至在面对陈凯的咄咄逼人的情况下,也能做到相忍为国,如今日这般,郭之奇大概也已经认定是陈凯在这背后兴风作浪了,可却依旧没有口出恶言,这份气量亦是非常之难得的。

    相较之下,陈凯的能力毋庸置疑,起码就李定国这些年看过来,现在的明廷还没有一个文官可以与其相提并论的。如粤西的这几位文官,怕是加在一起也不够陈凯一个人的本事,他的那位亲家能够有今日气象,陈凯在其中出力良多,就算是这一次收复广东,若无陈凯襄助,李定国一旦想到在新会顿兵城下,随后遭到清军的夹击,其结果可想而知。

    这一战,攻城、野战、截击、围城,陈凯帮他实在太多了,尤其这还是在陈凯刚刚从福建赶来的情况下,就更显其才具无双。

    只是如今看来,陈凯的性子似乎还是显得有些急功近利了,对自身的能力也太过于迷信了,所以才会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尽可能的使用各种手段来将局势在握在手中,甚至从一开始就已经有所布局,按部就班的展开。能力如此之强,作为盟友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这般行事,于团结一事上却是考虑的很不到位。

    心里有了这么一个思量,对于离开后广州归属的天秤便悄悄的产生了偏斜。秤杆下压,不过镇压城内百姓请愿的事情李定国依旧是做不出来。而对于此事,李定国也干脆是交给了郭之奇,由着郭之奇入城向城内的百姓解释,解释那些关于“份地”、“分房”之类的谣言。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下旬了,李定国的书信送到了香港,回复的则只是陈凯的一封书信,信中提到了惠州方面有些麻烦需要处理,暂且回不去,此后便再没了音讯。原本的,李定国也打算听听陈凯的意见,但是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干脆也就不在考虑其他了,城里的事情交给郭之奇去安抚,而他则安心于大军即将的西进作战上面。

    根据他早前派往梧州府的细作回报,说是清廷刚刚把平南、靖南两藩的藩兵余部从梧州府调走,具体调到哪里还不甚清楚,但是城内就只剩下了马雄的定藩左翼和那些绿营兵。对手出现了削弱,这总是一件好事情,李定国悄然准备着,将麾下的各部也缓缓的调遣起来,力争能够在出征时有一个最为饱满的士气。

    至于进攻的突然性,他已经不抱打算了,因为广州城内早已传遍了李定国大军即将离开此地的消息。百姓还好,那些客商里难免没有清廷的细作,无非是南赣巡抚衙门派来的、广西定藩众将派来的,亦或是那个前年还曾劝他降清的西南经略洪承畴的手下,大抵区别也就这么大了。

    军队还在有条不紊的调动着,城内,郭之奇的安抚工作也渐渐的有了成效。解释、保证、劝说——解释那些无端谣言绝非出自他口;保证作为督师大学士代表大明朝廷的他一定会确保广州本地百姓的利益;到了最后,则劝说百姓们回到家中,静待消息。

    “你说,那郭督师说的会是真的吗?”

    “人家不说也是广东本地人嘛,家就在潮州府那个什么揭阳县,前年服徭役时我还去过那边呢。”

    “谁知道是不是说书先生嘴里的那个什么缓兵之计呢,反正要我说,我还是信陈抚军,但要是大伙儿都不去请愿了,我也就不当那个出头鸟。”

    “就是,万一日后归了人家管,这时候挑头儿,还不得被照死了整。就算是人家督师不拿眼皮夹咱们,下面的小人们可从来没少过。”

    “……”

    请愿的风潮在郭之奇日复一日的保证之下开始渐渐的平息下来,从安南那边运来的粮食和佛山出产的武器也在不断的运入到李定国的库房当中。

    这期间,陈凯那边却始终没有动静,不光是陈凯音讯全无,就连留在广州城东的郑氏集团水陆两军的统帅周鹤芝和柯宸枢二人也没有丝毫任何异动,只是在那里操练着士卒,好像还有些是从福建运过来的新兵。

    说起来,粤西文官集团与陈凯之间交锋数次,次次陈凯都是先声夺人,回回占据主动,现在反倒是没有了动静,相比着针锋相对,却更让郭之奇感到不可思议。不过,长时间的消失,李定国那边的偏向性已经存在了,而且越来越大,这是郭之奇所能够感受到的。

    时间不断的推移,整个五月就在这样的节奏下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到了六月初,李定国的大军准备完毕,粮草、武器方面也有了一定的积蓄,无非是陈凯早前许诺的还没有就位罢了,但是有了郭之奇准备得粮草和武器,想来也是足够支应一段时间的。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大军出征之日,便是这广东主导权之争的揭晓之时。李定国的心中已经有了偏向,干脆将金维新也从广州城里调了出来,重新回到幕中做事。而那广州城,之于粤西文官那边,也无非是差了一道向朝廷请旨的奏疏罢了。

    “历来,国朝都是以两广总督兼任广州巡抚的,连制军在肇庆那边安抚百姓、节制将帅,做得亦是有声有色,老夫倒是打算向朝廷请旨,依了这旧例的。”

    年岁越大的人,越明白等待最好的时机的重要性,而岁月的磨砺也给了他们以更好地韧性。没有直接问李定国同不同意,郭之奇把话熏到位了,只要李定国没有出言反对,他就可以按部就班的写奏疏,然后请李定国附署,这样就可以最完美的做到那名正言顺的四个字。

    此间,话郭之奇说罢了,看向李定国,虽说没有直接作出肯定的答复,但也没有出言反对。这已经就足够了,只是没等他起身告辞,回去写那份奏疏,大帐外却有一骑快马送来了份加急的军情,直接点名送到李定国的案前。

    “是陈抚军的。”

    接到军情报告,李定国撕开书信,随口一句,郭之奇的心脏却登时便漏跳了一拍。接下来,所见之处,李定国目光炯炯,逐字逐句的看过了那一张张的文字,中间无有半点儿停歇,甚至好像连呼吸都不曾有着。

    直到那一封书信看过了,李定国直接便将书信拍在了桌子上,随后大声的喝道:“好一个陈竟成!”

    这话,若只在文字描述,当是一个义愤填膺。然而,放在郭之奇的眼中,李定国的神情之中却没有半分恼怒,有的反倒是兴奋,兴奋的不能自已。

    “殿下?”

    “哈哈,这样的好消息,正好督师也在。”

    话说着,李定国便将书信递到了郭之奇的手中。后者接过书信,凭着当年寒窗苦读的功夫,一双眸子飞速扫过那些文字,将其中的托词、过程、借口、水分等等等等一应筛过,留下的只有一句话。

    “近半月来,下官率惠州镇等部兵马攻克长宁、翁源、英德三县,大军正在溯浈水北上,力争一战而下韶州府城!”

第三十一章 底牌

    如浙江有上八府、下三府之别,各省皆有区域之分。之于广东,此间素来是以广州为中心,广州以东的潮、惠是为粤东、广东以西的肇庆及罗定州是为粤西,而那高廉雷琼则是更加遥远的所在。除此之外,便是粤北地区,按照当下的行政划分,便是韶州府、南雄府以及广州府最北面的连山、连州、阳山三县,这些地区构成了广州这个笠盔似的省份的盔壳儿。

    素来,欲大举入粤,福建走闽粤分水关、湖广跨连阳、广西下西江、而江西则要翻越梅岭南下。南雄、韶州两府,正处于梅岭一线,得此二地,便可以直扑南康府,乃至是南赣地区的核心所在——赣州府城,当年李成栋两次进攻江西就都是自此而进的。

    五月中旬,陈凯返回香港便马不停蹄的赶往了惠州府城。那里,素来是惠州府的菁华所在,有着大片的平原可以用于耕种,否则偌大的惠州府也不会选择在这么个不利于统治的西南角设置府城。

    经过了几个月的镇守,郝尚久已经站稳了脚跟,虽说地方上有文官衙署,军中也多了些监营、监纪,但是这些人奉了陈凯的命令,对于郝尚久所部管控得都比较松,不似郑氏集团的嫡系部队那样的严谨。土皇帝三个字称不上,但那小日子也越加的惬意起来,尤其是新近获得的这片区域论起富庶远胜于程乡、兴宁、长乐那些偏僻所在,更让郝尚久满意于与陈凯之间的合作。

    陈凯抵达惠州府时,郝尚久这边经过了几个月的休整,大军也已经得到了充足的恢复。随后,只是半个时辰的密议过后,郝尚久便留下了必要的城守部队留守城池,带着其他的近三千战兵随陈凯出发。

    这一遭的目标,是为当初划分给郝尚久,但是后者始终没有余力发动进攻的那处长宁县。那里是惠州府的西北部,不过陈凯和郝尚久并不打算绕道河源县,而是一路北上,从广州府东北部的龙门县过境,直扑长宁县城。

    此战,随同出征的不仅仅是一个惠州镇而已,陈凯在前往惠州府城的同时也向从化、东莞、增城、新安等县的明军下达调令,包括后冲镇、护卫中镇、护卫左镇、护卫右镇、护卫前镇、护卫后镇以及随后赶到的铁骑镇等大批明军沿着增江水道赶往龙门县,与坐镇在那里的中权镇汇合。

    大军齐聚,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立刻就启程出发,直扑长宁县城。清军原本的惠州镇已经覆没,甚至广东的清军也已经剩不下什么了,此间留守在长宁县城的无非就是一些本地的守卒,只待明军一露面儿,立刻就剪了辫子向明军投诚。

    长宁县不战而下,大军穿城而过,直奔翁源县城那里。这时的翁源县治所在并非是后世的九仙镇,而是滃溪以北、九仙镇以西的翁城镇。明军大举出动,当地清军自然是不敢拦截,只得退守城池。

    翁源县城始建于明天顺六年,此后历代多有加筑,至此时周围四百六十七丈,高二丈二尺;开三门,东曰施化、西曰通韶、南曰阜民,三门均修有月城及城门楼,另建有子城;全城建有敌楼二十一座,串楼四百二十三个;护城河深二丈,宽一丈。这些在崇祯十一年时由当时的知县朱景运重新修葺过,倒也不存在年久失修的问题。

    这城池,已然是颇为坚固的了。奈何,空有坚固城池,本地绿营兵力薄弱,且士气低下,当近两万的明军直抵城下,强弱悬殊对比差距过大,几乎没费什么力气这座城池宣告易手了。

    从来,再坚固的堡垒没有坚定的守御者也只如同是空壳子一般,而拥有坚定守卫者的所在,哪怕是通衢大道也会变成血肉磨坊。清军之中,绿营本就只是八旗的附庸,用来震慑地方尚且游刃有余,对上了寻常明军也有一战之力。可是当面对上那些前不久刚刚击败了八旗军和藩兵的明军的时候,胆气先就丧了大半,人数还处于绝对的劣势,这仗打不打也就两说着了。

    拿下了翁源,大军稍作休整便顺流而下。滃溪自东向西,汇入一条名为浈水的所在,而这所谓的浈水,其实就是汇入珠江的北江,只是在韶州府城到英德一带的河道如是称呼罢了。

    顺流而下,就是英德县城,这里是韶州府最南端的城池,滃溪和发源于连州的湟水在此汇入浈水,三江交汇之处,一如那梧州,素来是交通要道的所在。

    陈凯率领大军直扑英德县城,士气本就不高的韶州绿营亦是龟缩城内,全然不敢出城拦截。大军渡过浈水,将城池团团围困,根据打探的情报显示,此间倒是集结了上千的绿营兵,比之翁源那里只有三四百人的规模已经要强上几倍了。但是,这一处城池比之翁源却大有不如,规模更小、城墙的高度也不及,另外诸如敌楼、城门楼、月城之类的防御设施也少了不知道多少倍,若非同样是崇祯十一年进行过修缮的话,只怕是那些绿营连龟缩入城的胆量都没有了。

    “去,到城外吼一嗓子,问问里面的绿营兵,他们打得过打不过尚可喜、耿继茂,打得过打不过朱马喇吗?”

    大喇喇的打了个哈欠,从惠州府城到龙门县,再从龙门县到长宁县,紧接着又从龙门县经翁源赶到这英德县城城下,一路上就没休整几日,仗没怎么打,精神儿都用在行军上面了,于陈凯而言,实在无聊得打紧。

    话说出去了,言下之意也很是显而易见的——绿营肯定自问是打不过藩兵和八旗军的,但是陈凯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那些家伙:他!打!得!过!

    明军的骑士策马直奔城下,举起那铁皮喇叭对着城头的清军就是一通趾高气昂。对此,城头的清军漠然以对,不光是没有做出回答,就连惯例似的射箭驱逐都没有做,若非是透过望远镜能够看到城头的那些清军的话,只怕是还会以为那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

    过了好一会儿的功夫,陈凯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在远处,英德县城的城门吱呀呀的洞开,一众城内的绿营军官和本县的官吏自缚着列队走了出来,向着明军帅旗的方向就跪倒在了地上。

    “早这样多好,省得费那么多口水了。”

    一挥手,护卫中镇总兵官陈尧策便率众直入城池。那些官吏将校们被押了过来,陈凯也不亲自上前解开绳索,依旧只是一挥手,便有下面的人为他们松绑。随后,语气略带傲慢的知会了他们可以选择归顺明军或是回乡隐居,也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就押解了下去。

    “把这封书信给西宁王殿下送过去,快马加鞭。”

    “卑职遵命!”

    书信,陈凯早早就写好了,只等着英德县城入手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把信送过去。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靠着广州城里的那些百姓的民意来决定李定国的抉择,不光是因为这还是一个封建社会,民意能够决定的东西微乎其微,更重要的还是单纯的政治斗争,陈凯自问也未必是郭之奇那样的官场老油条的对手。

    既然如此了,又何必在人家擅长的领域里与其相争,摆明了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那是非常不智的选择。陈凯自问从来不是个傻子,既然这上面未必斗得过,那么就换个玩法,换个战场,亦或者是直接把桌子掀了,看谁的底牌更硬气!

    从一开始陈凯就很清楚,他是文官,粤西文官集团也是文官,但是他的对手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对于军队的控制能力很弱,这是广东抗清战局多年下来所积累的结果。

    而在这一方面上,他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从智取潮州开始,陈凯就经常性的与其他武将一起战斗在第一线,在军中,在郑氏集团的军官士卒的心目中,他是绝对可以仰赖的统帅,也就是比郑成功差点儿有限,但是比其他人却还是更加能得军心的。除此之外,广东的众将之中,大多是与他有旧的,有的是并肩作战的交情,有的则是郑鸿逵那边的过来的情分,如臂使指,绝不是说着玩的。

    军队,是他对比粤西文官集团最大的优势所在。而此时此刻,他也正是在凭借着这些优势来向李定国证明他有着保全广东一省大好局面,以及继续收复失地的能力。这一点,才是李定国最重视的东西,只有确保了广东的稳定,此去安龙救驾才能有一个坚实的后方。

    “事实胜于雄辩,无论你有千般手段,只要我拿下了这英德县城,就足够掀翻一切了。”

    隔着官服,陈凯抚摸着贴身藏好的一封书信,那是他向郑成功要的,内容无非是以郑成功的名义向李定国建议向朝廷举荐陈凯为广东巡抚的家书。这是他最后的杀手锏,因为李定国不可能不重视郑成功这个最重要盟友的意见。不过现在看来,却已经不需要了。

    收复英德,并不是这一战的结束,陈凯的计划是拿下韶州府城,确定了他能够威胁到清廷的梅岭防线,那样就可以确保后方关于后李定国时代广东的控制权了。至于再进一步,收复南赣,以着他现在的力量还是做不到的,尤其是在于那个叫做洪承畴的家伙就在长沙坐观风云的情况下。

    军情的加急报告从英德县出发,并没有走郑氏集团控制的从化县,而是沿着北江,过清远县,而后直奔广州府城城西的李定国大营。

    书信送到,李定国拊掌而赞,书信到了郭之奇的手上,督师飞速的看过了全文,对于陈凯的计划、意图便是了然于胸,一旦想明白了这些,郭之奇也当即就意识到了他的败局已定。随即,再度抬起头来,面上流露出了与李定国一般无二的兴奋神色。

    “陈竟成其人,确实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国朝有此人物,中兴有望矣。”

    话出口,郭之奇的面上也流露出了些许欣慰之色。此一幕看在李定国的眼中,对于眼前的这位督师大学士的心胸就更感敬佩,于郭之奇的感叹亦是随声附和。

    “原本,老夫是打算请朝廷加了连如白以广东巡抚的职务,也算是恢复祖制。不过现在看来,陈竟成已经杀入了韶州府,老夫以为,粮饷上还是要走北江的水道,这样前线的大军才能确保衣食无忧。所以老夫想来,不如启奏天子,改陈凯漳泉潮惠四府巡抚为广东巡抚,这样也能名正言顺一些。”

    “督师所言,恰巧和本王想到一块儿去了。”

    陈凯证明了实力,更是证明了他绝非是那等只盯着自己人下手的小人。就李定国看来,陈凯从南澳回来就全身心的扑到了收复失地上面,显然早前对于广州请愿潮的判断上,他是对陈凯有所误解的。毕竟,从时间上,陈凯是绝计没有功夫同时组织这两件大事的。

    此番,陈凯收复了长宁、翁源、英德三县,广州就有了更大的战略纵深,相对也更加安全了一些。更何况,陈凯进攻的脚步也并没有停止下来,而是在收复英德之后继续向北发动进攻,按照陈凯的说法,韶州府城是必争之地,但他也不会继续杀入南赣地区,以免牵扯太大的精力,导致李定国无法启程救驾。

    就着郭之奇的说法,李定国坦明了想法。于是乎,李定国派人请来了金维新,由金维新为二人代笔,直接写了一封奏疏派人送往安龙行在。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同时又是个一石二鸟,陈凯啊陈凯,好手段啊。”

    离开了李定国的大帐,郭之奇乘上了赶往肇庆的马车。从一开始确定了陈凯收复英德县的消息开始,他就把一切看得分明。诚如其对李定国所言的那般,韶州府的守御,势必要确保北江的控制,陈凯占了先机,李定国就一定会把包括广州府城、清远县城、三水县城在内的区域全部划分给陈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明军在韶州府的物资、人员输送。而若是广州控制在他们手上,无论是李定国,还是陈凯都会怀疑他们有否截断粮道的可能。

    会否造成更加激烈的政治斗争,这一点郭之奇并不在意,但是他却从不是何腾蛟那等为了一己私利而败坏国事的人物。

    陈凯在新会,他可以相忍为国,而这一次他也最是清楚,如果陈凯没有夺占韶州府,那么就是粤西明军和陈凯联手守卫清远、从化一线,他们需要承担的守御重任就会少上很多。可是现在,既然陈凯控制了韶州府,假设他们再行把陈凯排挤走了,那么清军一旦南下,就凭着那些粤西明军他也很难守得住广州。届时遭受破坏的就是整个广东的大局了,很可能会导致这些年的努力全部都前功尽弃了。

    “相忍为国,老夫从未忘记初衷。这一遭便到此为止,但老夫绝不会就这么放任尔等藩镇肆意做大,有机会危害到大明江山的。”

第三十二章 落定

    广州城南的珠江河道上,一艘艘自下游驶来的战舰缓缓从这里经过。船桨划动,掀起一朵朵水花,阳光穿过,透出万般颜色。舰队是逆流而上,其中很有一部分舰船的吃水颇深,显得缓慢非常。

    河道已经被舰队占用了,码头上那些无事可做的船主、舵工、水手以及各类人群驻足而立,伸长了脖子眺望那如长龙般的舰队。

    “听说了吗,陈抚军收复了英德县城,正要去打韶州府呢。”

    “嚯,真不愧是陈抚军。收复了韶州府,咱们广州府就是腹地了,不需直面鞑子的兵锋了。”

    “是啊,陈抚军这次肯定是势在必得。你们都瞧瞧,那些船吃水那么深,还不得装了上万大军的?”

    “什么大军啊,不是。我听说,那船上装的都是红夷大炮,用来轰城墙的。”

    “嘘,小声点儿,万一这码头上有鞑子细作呢。”

    “嗨,怕什么,有陈抚军在,鞑子就算知道了也奈何不了他老人家的神机妙算!”

    码头上、河岸边的渍渍称奇持续了良久,直到那舰队缓缓驶过,方才随着河道的恢复使用而渐渐过去,换上了平日里的繁忙景象。

    这,对于广州城的百姓们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谈,最多就是北面多了一层屏障,就可以多上那一份安全感。相较之下,对于那些高官显爵们而言,这却是截然不同的意义。

    陈凯在写给李定国的书信中解释,说是他抵达香港后郝尚久那边来了消息,侦知长宁和翁源两县空虚,于是他便调集了大军出征,并且一举夺取了这两处县城。接下来,根据这两处得来的情报显示,似乎英德县的清军士气也不怎么高涨,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客气了,带着大军就将这一处也顺带着拿下了。

    收复英德、翁源,并非是心血来潮,其实陈凯也有意构筑广东北部的防线,以确保这个省的安全。如此,仅仅首付英德、翁源就完全不够了,起码要拿下韶州府城,与清军在韶州与南雄这两府之间对峙,威胁到清廷的梅岭防线,这样才能确保后方的安全。

    为此,陈凯希望能够使用珠江以及北江的河道,用于输送粮饷、武器以及兵员。因为,走龙门、长宁、翁源而至英德的路线,不光是河道比较窄,通行能力有限,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其中间还有需要走陆路,甚至是翻山越岭的所在,这对于明军的支前工作是非常不利的。

    历来,从广州北上,亦或是从南赣南下,都是要经过此地的,因为有北江的水道存在,大军的军需运输就会容易许多。陈凯这一次反其道而行之,从长宁、翁源插入韶州府,其实已经是特例了。对此,知兵者皆有共识,于是乎李定国便应下了这份请求。

    这一举,表面上只是陈凯取得了河道的使用权,但实际上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广州已经可以说是成为了陈凯的囊中之物了。

    舰队缓缓驶去,经广州,至三水北上,过清远、英德,继续向北。这时候,陈凯亲率的大军已经抵达了韶州府城的城外,不过比之早前的长宁、翁源、英德三县,这座府城的清军总算是表现出了军人的勇气,不光是在明军北上的沿途加以骚扰,即便是大军临城了,也全然是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韶州府城始建于五代的南汉,宋时曾有多次增修扩建。至明时,洪武、天顺、成化、嘉靖、天启历朝屡次增筑、修葺,到了现在已然是一座周长九里三十步,高二丈五尺,有护城河及武水环抱,城上敌楼、串楼、城门楼三楼林立的坚城所在。

    比之翁源、英德,这座城池的规模远远胜之,已经与新会相仿佛了。虽说上一次大规模的整修还是一百三十年前的嘉靖四年,但是这座已经在广东拍得上号了的城池,却依旧是显得绝非那么容易拿下来。

    大军抵达前,已经得到了消息,说是明军侵入韶州府之后,南赣方面派了一个副将作先期驰援,后续部队随时可能跟进。陈凯至此,照例的劝降,守军那边倒是很不给面子,一通乱箭就作为了回答。对此,他也并不着急,干脆围困了城池,慢条斯理,但却是明目张胆的在清军眼皮底下制造起了攻城器械,全然不拿城内的清军当做一回事。

    这样的嚣张,城内的清军自然是义愤填膺,于是乎他们便干脆直接将除了北门和西门以外的城池全部用大石堵死了,用实际行动来向城内的百姓展现了他们对于死守城池那不可动摇的坚强意志。

    韶州府编有绿营两千战兵,分左右两营,明军取得了广州大捷后,韶州府就成了清廷梅岭防线的前沿阵地,于是便对其进行了必要的增兵,并且将副将的编制扩充为总兵官。抛开分驻于英德、翁源、乳源、乐昌、仁化五县的部队以外,府城里还有两千战兵用以援应各处。除此之外,还有那个南赣副将的两千战兵入城,城内实有不下四千绿营兵。

    明军这边共有九个镇,近两万大军,守城的一方可以驱使城内百姓充当辅兵,甚至是炮灰,也是最寻常的事情了。明军在外面大张旗鼓的制造攻城器械,城内的清军也在紧锣密鼓的加固城墙、搬运守具,双方都在为了攻城战的到来而做着最充足的准备工作。

    “抚军,以末将之见,不如留着炮队给南雄的鞑子来个狠的。这一遭,直接扑上去就好了。”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一次只拿下韶州府城就够了,咱们暂时还没有与南赣的鞑子全面开战的实力。”

    数日后,舰队缓缓驶来,于韶州府城南面的几处由明军控制的码头进行停靠。一门门的红夷炮从船上卸下,随后直接运往城南的大营。经过了一天的休整,永历九年六月十一,曾经在新会、广州立下过汗马功勋的粤东红夷炮队于韶州府城外集结完毕,一门门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城池,陈凯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了城头清军干咽唾沫的声音。

    劝降再度进行,有了这些火炮作为背书,清军城头的乱箭也变得稀疏、无力了起来。劝降依旧以失败告终,既然如此,那么就该轮到火炮发言了。

    经过了长期的训练,再兼着新会、广州两战的磨砺,这支攻城炮队早已是融为一体,默契非常。命令下达,各个炮组开始数量的进行装填、瞄准,随后只待着一切准备就绪,压过一切的怒吼便如同是山呼海啸般在韶州府城的城南响彻。

    一声声的轰鸣,伴随着的是炮弹在远处那足以碾碎金石的能量释放。陈凯拿着望远镜,仔细的观察着炮击的效果,第一轮的试射,基本上少有能够轰击到城墙的,但是有限的那两枚炮弹打在城墙上,陈凯特别观察过了受到轰击的所在,那两处,墙砖碎裂、脱落,伴随着裂痕和墙砖的缝隙的更是细碎的粉末在如溪流般滑落着,被风一吹,便偏移了轨迹。

    “继续轰着,本官先去补个回笼觉去,等城墙轰塌了再来叫我。”

    睡觉,只是个托词,接下来的事情还很多,陈凯不觉着在这发呆听炮响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与其在此发呆,还不如找个清净点儿的所在好好想想接下来的事情,总要多做些准备工作才能更接近于成功。

    思索,在帐中的床榻上进行着,时而还要起身伏案,重新看过一些各处送来的报告,才好考虑得更加全面。

    炮声,如同是时钟的嘀嗒一般持续着,间或有一些时间消停了下来,当是射击过于频繁,炮身需要冷却的缘故。就这样,炮击持续了几个时辰之后,明军大阵方向传来了一阵欢呼,刚刚吃过了午饭,正在那里闭目养神的陈凯重新睁开眼睛,很快就迎来了报信的卫兵。

    “抚军,城墙塌了!”

    “嗯。”

    点了点头,陈凯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营帐。空气中似乎已经有了些许土气,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心理作用,但是等到策马奔驰阵前,所见之处,远处的尘埃尚未彻底落定,但是那巨大得难以修补的豁口却已经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大队的明军已经扛着盾牌、门板之类的物事大步前进了,这时候,想来城内协守的百姓已经崩溃,城内外攻守双方实力对比差距过大,只要前出的明军把住了缺口,后续的部队源源不断的涌入,扑灭城内的抵抗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一百三十年没有修过的城墙了,能坚持这么长时间,看来当初的修缮者还是用心了的。”

    明朝,乃至是明末清初,之于世界,之于中国都是一个冷热兵器交替的时代。有攻就有守,如中国古代的城墙,亦如欧洲的城堡一样,面对口径巨大的加农炮,以及臼炮,说不上和纸糊的似的,但也实在好不到哪去。这,并非是不够坚固,中国的城池和欧洲的城堡在冷兵器时代都能够非常有效的保护城内的人员、建筑,但是这些针对冷兵器战争设计的防御设施,到了热兵器时代,就不可避免的要显得落后了,而落后就是要挨打的。

    大军攻入城池,很快的,北面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大队的清军从北门出了城,逃向南雄府方向。对此,陈凯早已准备了军队埋伏在韶州府通往南雄府的官道处,全歼二字不敢说,但是逃走的清军想要全须全影的逃回去,却也是痴人说梦。

    韶州府的抵抗很快就被压服了,大军控制城池各处要点,陈凯委任了护卫左镇总兵官萧拱宸暂兼韶州府总兵官,辅以后冲镇、护卫前镇、护卫右镇以及铁骑镇坐镇于此,交给他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恢复韶州府城防。

    一切准备就绪,北上的伏击部队也传来了佳音,清军的韶州总兵在战斗中被击毙,大队的清军被明军拦截了下来,其余的倒是逃出去一些,但是相比明军的斩获,却已经是少之又少的了。

    此间的形式抵定,陈凯便带着其他各部乘船返回,这其中,护卫后镇、中权镇和后冲镇都要留在韶州府,坐镇英德和翁源两县,而郝尚久自然是从哪来回哪去,继续过他的惬意小日子去。

    船,顺着北江的水流一路南下,到了三水转道向东。很快的,陈凯就回到了广州城外李定国的大营。那里,还有一些收尾需要处理。

    “竟成一战而下韶州府,我便可对广东的战守大局放心了。”

    “老亲翁过誉了,还北面的三个县,我寻思着现阶段不便深入,以免与南赣虏师决战,会影响到救驾的大局。另外,这一战下来,感觉韶州府的虏师确是基本上丧胆了,但是南赣的绿营还是比较有斗志的,盲目深入,胜算也不好估量。”

    “竟成过谦了,有韶州府城在,广州北面就有了屏障。不知竟成下一步打算如何?”

    “还是优先恢复地方民生吧,深根固本,才能长久。”

    确定了接下来的军政方针,陈凯也从李定国那里得知了他与郭之奇联名上书请明天改任他为广东巡抚的奏疏。西宁王加上督师大学士,而他更有郑氏集团的身份加持,永历朝廷是断不可能否决的。

    有了这重身份,陈凯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的节制广东一省的军政事务,李定国同时也表示会将广州府西部的控制权交给他,用以更好的确保粤北的防线。这里面,不光是北江水道涉及到的广州府城、三水县和清远县,也包括南部的新会县、顺德县和香山县。只有那新宁县,之前已经分给了陈奇策,所以并不在划分的范畴之内。

    兜兜转转了一圈儿,香山县又回到了他的手中,陈凯亦是不由得暗自好笑。不过,李定国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对于肇庆府他手中的那几处地方,则是交给了连城璧来负责,因为两广总督的治所就在肇庆,这是他无意改变的。

    “此乃应有之义。”陈凯对此表示了肯定的态度,随即坦然的表示了那些说好的粮草、武器会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不断的发运过来,其中有一部分已经到了香港的库房,很快就可以运到广州这里交付给李定国使用。

    “攻城炮队,可以暂借老亲翁一段时间。另外,我已经责成军器局方面铸造一些红夷大炮,等铸好了就给你送去。”

    “那倒是太好了。”

    李定国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梧州府,那里是连接两广的通路,绝对不能放在清军的手里面。陈凯返回之后,粮草和武器开始陆陆续续的送到李定国的军前。很快的,随着一份从云贵那边送来的密报到了李定国的手中,他便带着大军启程出发。连带着的,还有督师郭之奇也要随军前往广西坐镇。

第三十三章 各方(一)

    一顿操作猛如虎,回头一看零杠五。还好,这样的惨剧没有能够发生,陈凯目送着李定国的大军启程向西,脚下的广州府也正式收入囊中。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不过底牌更足了一些,却是最大的好事。

    至于郭之奇的离去,陈凯倒也并不在意。广东现在能够立功的所在已经被陈凯占尽了,其人留在广东也不会有太大的裨益,不如换一条跑道,跟着李定国到广西去建功立业。而在广东的地面上,也有连城璧、张孝起之流坐镇,粤西地方依旧控扼在文官集团手里,这就足够了。

    相互算计的事情陈凯已经没有兴趣了,现阶段需要做的一如他与李定国所言的那般,是要讲一个深根固本,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才有未来可言。

    随着韶州府城的收复,明军控制了这个省的绝大多数府县。之于清廷,这个华南经济、政治、军事等诸方面几乎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省就只剩下了南赣巡抚旗下的南雄府,以及韶州府北部的三个县,最多的,也就是能把惠州府的和平县算进去。不过也算不了多久了,因为陈凯回返广州之时,郝尚久就曾对其提到过,这一遭回去,便顺带着要将和平县拿下来,免得清廷在惠州府的地界上再埋个钉子,让人看着就不舒服。

    这,是不是郝尚久的强迫症,陈凯对此不关心,清廷现阶段也全然顾及不上。在北京,大明王朝曾经的京师所在,如今早已是满清的统治中心。曾经城内的百姓,业也被尽数驱逐出了城,城内区域则划分给了八旗,以北据正黄、镶黄,东置正白、镶白,南凭镶蓝、正蓝,西固正红、镶红的布局将皇城环抱在内。

    皇城,也就是所谓的紫禁城,说起来却已经不是明时的那般了,很多建筑伴随着李自成兵败一片石,随后退往陕西的一把大火而付之一炬。如今的紫禁城,恢复的幅度还比较小,凭着清廷增加税赋的手段业已恢复了一些,但却还处于一个过程的起始而已。

    重建的大殿恢弘如旧,大殿之内,八旗权贵云集,最上首的龙椅之上,却是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身穿着龙袍,在那些饱经风霜的权贵门前显得份外的稚嫩。

    他,便是当今的满清皇帝爱新觉罗福临,也就是所谓的顺治帝。甲申的前一年,其父皇太极病故,皇太极的长子豪格与皇太极的异母弟多尔衮相争,结果作为中间派的两红旗、镶蓝旗居中调停,利用支持皇太极之子的名义排除了多尔衮,随后又用多尔衮排除了豪格,将这两个手握大权的实力派解决掉,扶持了当时只有不到六岁的顺治登基。

    算起来,登基为帝,已有近十二年的光景了。但是,最开始的七年里,他始终生活在那位皇父摄政王多尔衮的阴影之下。直到多尔衮去世,他以在多尔衮掌权时期受到压制的两黄旗权贵的力量将多尔衮毁墓掘尸,利用多尔衮无子,勒令从多铎那里过继过去的多尔博归宗等手段,总算是将正白旗收入囊中,凭着两黄旗和正白旗的实力才恢复了皇帝的权威。

    不过,清初政治,八旗权贵们的影响力依旧极大,远没有设立军机处实现中央集权后的那般大权在握。是故,朝中有事,依旧是要召集八旗权贵会商。更何况,如今面临的局面,已经不下于三年前的那般恶劣了。

    “宜永贵那奴才刚刚送来了加急奏报,说是逆贼陈凯率领四万海寇连下长宁、翁源、英德以及韶州府城四地。他派了南赣的绿营去截击,虽说是没有保住韶州府城,但是也遏制住了陈逆的攻势,现在与其在韶州府和南雄府对峙。”

    “四万?亏那奴才敢说,陈逆有四万人的话早就把赣州城围了,还能让他给拦住了。皇上,依奴才之见,八成是陈逆就带了一两万兵马,打下韶州府城已经没有太大的余力了。”

    “鳌拜这话还是有理的,奴才也觉着大概是这么回事。去年,逆贼陈凯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在福建帮着海寇谋划,在广东又与那老本贼勾勾搭搭。但是说到底了,他手里就只有那些本钱,粮草总要有时间才能积累起来,刚刚经过了那样的动作,才半年的功夫,绝计是缓不过来的。”

    “嗨,不管怎么样,宜永贵那奴才还是保住了南雄府,没有容着逆贼陈凯继续嚣张。功,还是要赏的,但是丢了韶州府的过,他也得扛着。”

    南赣那边的局势暂且不会有太大的反复了,这是经验之谈。一众八旗权贵你一言我一语的,瓮声瓮气在大殿里回荡,很快就帮顺治做出了决定来。

    然而,南赣遭受威胁,归根到底还是广东的陷落,清军在广东的存在几乎是被一扫而空。陈凯搭档李定国的组合使得清廷丢了一个省,顺带着还有两个王爷和大批藩兵以及八旗军的存在。如此一来,当年的三顺王尽数被诛,清廷前前后后册封的四个汉人王爷,这些标杆式的人物就只剩下了一个吴三桂,还硕果仅存的在陕西那边金贵着呢。

    距离广东甚远,那位汉人王爷估摸着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不至于来个四大皆空。但是问题在于,三顺王尽没,明军在去年取得的佳绩甚至已经超过了鏖战一载,针对四川、广西、湖广三省多路出击,结果只拿下了半个广西和少量府县的永历六年大反攻。在陈凯的努力之下,清廷口中的海寇和老本贼两路开花,一口气收复两个省的地盘,实在让清廷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震动,甚至就连当年尼堪之死也未必能够比得过今日这般。

    “又是那个陈凯,当年从尚可喜那狗奴才嘴里虎口拔牙,这回干脆直接把尚可喜弄死了。这个汉狗,实在狡猾得紧!”

    郑成功的实力很强,这一点清廷已有共识,否则也不会在前年和去年对其大力招抚。但是相比李定国,那两蹶名王的赫赫声威,却还是要逊色不少。

    原本,陈凯为郑成功所用,对于清廷而言已经是比较挠头的事情了。说到底,还是唯恐在这等有能的文官的辅佐之下,郑成功的实力不断增长,成为清廷的心腹大患。可是到了现在,这似乎已经不是问题了,因为更大的问题在于李定国和陈凯的组合,这样的组合对于清廷的威胁性已经用事实证明过了其巨大。

    “大同那边就还没有消息吗?”

    “人都死光了,那五个原本的死囚倒是找到了,但是他们也没听说过有陈凯这号人。”

    “是啊,原本就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小人物,怎么查啊!”

    从陈凯出道以来,尤其是进入到清廷的视线之后,他们就没有少了到大同府去调查陈凯的身世,想要从中找到些什么能够抓住的把柄、利用的弱点什么的,可是派出去了多少批次人,责成了多少次的当地官吏,却如同是泥牛入海一般,连个回响儿都听不到,就好像是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那山西其他府县呢,也没个说法?”

    “没有。”想到这个事情,顺治就是一肚子的牢骚:“那逆贼陈凯不是自称商贾之家出身的吗?朕就让内务府的那几个晋商发动各自的关系去查,结果还是根本查不到这么个人,似乎就连他的那个做货殖的家族都是不存在的。”

    “哼,那厮还是个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不成?定是下面的奴才没有尽心,亦或者说那厮根本就不是山西人,也许来自其他省份也说不定。”

    “会不会是个逃人啊?”

    “这倒有可能,可以从这方面下手查查看。”

    让他们挠头不已的陈凯身份问题始终得不到解决,说了半天,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既然如此,那就只得让下面的人慢慢去查,而他们则要把宝贵的时间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面。

    “广东现在已经这样了,朝廷暂时没有能力派出足够规模大军进剿。为今之计,还是要设法确保南赣的安全,只要保住了南赣,那陈凯就翻不出什么浪来。”

    “是啊,当年李成栋、金声桓那两个混蛋一起造反,有南赣在手,朝廷也能将他们剿灭。但若是南赣丢了,怕是江西也难保了。”

    “归根到底,还是要增兵啊。各旗的奴才征战多年,已经疲惫不堪了,这一回,还是继续调北方的绿营兵过去。正好,洪承畴那奴才不也要增兵吗,就让他在西南掌控全局。”

    信郡王多尼大喇喇的说出这话,一众亲贵也无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这,并非是在于多尼是镶白旗的旗主王爷,实在是因为满洲制度,哪怕是六七十岁,白发苍苍,老得走不动道,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只要是主子用得上,就算是死在任上也是应该则份的。

    毕竟,就是个奴才嘛!

    “那边,暂且就让洪承畴那个奴才继续折腾着。现在的问题还是在福建,济度到底走到哪了,能不能在海寇再度发起进攻之前赶到浙江?”

    他们口中的济度是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的世子,济尔哈朗在当今的八旗亲贵中身份超然,镶蓝旗旗主王爷的身份,另外当年还曾与多尔衮一同为摄政叔王,后来虽然被多尔衮排挤了下去,但是等到多尔衮一死,他曾经扶保顺治即位等功勋便被顺治牢牢记在了心中,于八旗亲贵当中,他也是老一辈儿的人物。

    顺治任命济度统领大军南下浙江对抗郑成功,其中便不乏有给济尔哈朗这一脉以建功立业的机会的心思在。但是,这也并非是全部原因。

    说起来,这永历九年,也就是顺治十二年,已经是清军入关的第十二个年头了。满清入关之初的那些久经战阵,拥有丰富领兵经验的亲贵大王们大多都已经离世。

    肃亲王豪格在顺治五年死于狱中,豫亲王多铎病死于顺治六年,摄政睿亲王多尔衮病死于顺治七年,英亲王阿济格于顺治八年因图谋摄政王之位而被赐死,巽亲王满达海于顺治九年二月病死,衍禧郡王罗洛浑顺治三年病死于军中,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病死于顺治九年三月,多罗谦郡王瓦克达死于顺治九年,饶余郡王阿巴泰于顺治三年病死,其子端重亲王博洛则是与勒克德浑一般在顺治九年三月病死的。而那位敬谨亲王尼堪死得可谓是最为羞耻,在战场上被明军诛杀当场,连脑袋都被砍了下来。

    短短十二年的时间,满清入关前以及入关初年的亲贵大王们基本上已经死绝了。而就在前不久,郑亲王济尔哈朗也亡故于京城,算起来这偌大的清廷已经不存在有着足够的经验来统领大军行此灭国之事的亲贵大帅了。

    剩下的,比如在此的,无非都是些小字辈儿的人物,比如信郡王多尼、比如安郡王岳乐、再比如因衡阳、周家铺两战而削爵,刚刚从多罗贝勒恢复到镇国公的屯齐之流,这些已经算是八旗亲贵们当中有数的有些军事经验的人物了。

    人才凋零,是现阶段满清的一大问题所在。除此之外,随尼堪南下的大军先是兵败,然后血战得胜,最后在那里耗到了洪承畴赶到就连忙回来休整。而与此同时,清廷还在向湖广、广东等处战场增兵,结果广东又来了个全军覆没,兵员上面也是一个捉襟见肘的状态。

    如此,济度的出征也就成了偶然中的必然,只是济尔哈朗又死了,天知道济度本就不怎么够用的军事经验会不会因此更受影响。

    “看过了那陈凯的胃口仅限于一个韶州府,我到不担心今年会怎么样。毕竟,去年都打成了那个样子,今年总要缓缓劲儿的。关键在于明年,等那些贼寇缓过了劲儿来,弄不好就又要折腾起来了。”

    “一群汉狗罢了,有什么好怕的。不行,就组织八旗军主力南下,狠狠的教训教训他们!”

第三十四章 各方(二)

    话,说得倒是硬气,也立刻引起了在场的亲贵们的一片附和之声。不过,那些出言附和的大多也都是些吃父辈、祖辈荫庇的角色,对于满清的当前问题,尤其是八旗的窘境并非有多么大的了解。更多的,还是沉迷于那些过往的辉煌和荣耀,那些建立在东亚各民族血泪上的辉煌和荣耀。

    这边附和声连连,在其中,也有不少熟悉实务的,他们对于当前的情状也是有着比较深刻了解的。

    其实早在永历六年,伴随着西南明军组织的大反击,以及郑成功在闽南的鏖战,清廷已然感受到了来自于各大抗清势力,亦或者说是汉人强烈的抵抗力度了。各地潜在的抗清人士开始出现了蠢蠢欲动的迹象,有的更是直接挑起了大旗与清廷抗争。甚至,就连国外也有反响,比如说朝鲜廷臣认为清朝“危亡之兆已见”,日本原来对南明乞兵抱冷淡态度,“近来其议稍变,或有欲救之议。”

    满清自身核心人口基数的问题显现,国内外的环境也在开始恶化,哪怕是打赢了周家铺那一战,也仅仅是遏制住了孙可望的进攻步伐。之于李定国针对肇庆的攻势,也依旧只能采取守势。

    为此,清廷当即做出了针对性的应对策略。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大力招抚郑成功,这些都是最为明显的东西。除此之外,他们在经济上作出让步,减缓部分抗清活动比较激烈的地区的经济压迫力度,比如顺治十年四月分别免除湖南“寇荒”六、七、八、九年多达四年拖欠钱粮,及福建拖欠的钱粮,既是承认事实,也寓收买人心之意。

    经济压迫缓解的同时,政治上他们也在释放缓和的态度。侍立于一旁的累进世袭一等伯,提拔为内大臣,兼议政大臣、总管内务府索尼,其人乃是顺治朝的首席大臣,顺治的亲信重臣,他很清楚的记得当李定国两蹶名王的消息引发地方骚动之际,清廷亦是毫不犹豫的下达了“自顺治十年五月二十五日以前凡又啸聚山林劫掠道路曾为土贼者,无论人数多寡,罪犯大小,但能真心改悔,自首投诚,悉准照曹四达子事例尽赦前罪”这样打着宽恕的旗号来瓦解抵抗势力的诏书。

    甚至,清廷还打出提倡礼义忠恕的幌子,出人意料地表彰起李自成攻陷北京时殉君死难及顺治元、二年间抗清死难的志士,这样,既可表明朝廷为正朔所系的内涵,又可从多方面分化抗清阵线。

    归根到底,这些都是当局势不利之际清廷做出的应对之策。在这方面上,他们远比明廷要灵活得多,花样繁多,手段百出。更有甚者,他们在汉地尊孔、祭孔,打造一副正统王朝的架势。而针对蒙古和西藏,则以崇信黄教作为纽带,是为“兴黄教,柔蒙藏”。针对不同的区域特征,实行截然不同的施政策略。

    当前的局势,比之三年前更加恶劣,现在找不到陈凯的命门,那就只能尽快做出针对的策略,起码要在明军缓过劲儿来之前做好更加充足的准备才是。

    “南赣、湖广、江西、浙江四省都要加派部队,多调一些北方的绿营兵过去,先确保了这两地的防御,再去考虑其他的东西。”

    “陕西近年来的局势有所缓和,可以抽调部分过去。山西那边,自从姜镶那汉狗完蛋了,也比较消停。还有直隶、山东和河南,也可以抽调一些。不过,不能太多了,否则震慑不住当地,也有可能让漠南的那些蒙古人起了心思。”

    “这事情,责成兵部去做就可以了。”议政大臣遏必隆不光是顺治的亲信,两黄旗的中坚,其母更是努尔哈赤的女儿。他的性子不似鳌拜那么激进耿直,也不似索尼那般的心思百转,左右逢源,总有几分谨小慎微的意思。但是,他的身份贵重,远胜于同为议政大臣的鳌拜和索尼,在八旗亲贵们面前说话的分量还是很有些的。

    遏必隆随口把此事定了调子,剩下的事情无非就是交给兵部的满尚书噶达浑去处置、调度,至于兵部的汉尚书李际期,按照清廷的制度,不过是个伴食画诺的摆设罢了,无非就是知会一声,也用不着他去。

    这边,调兵的事情有了进一步的眉目,遏必隆便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打算。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还有些可能要担着责任的事情,遏必隆没有挑头,鳌拜却是坐不住了。

    “皇上,镇守广东的平南、靖南两藩覆没,可是两藩也都有余部尚在。这两藩该当如何处置,奴才以为还须得议上一议。”

    鳌拜这话说出了口,大殿内先是陡然一静,随后便有一些八旗亲贵跳出来指责尚可喜、耿继茂这两个奴才误国,导致广东沦入明军之手,连带着那朱马喇也没能落得了好。相比之下,朱马喇那边还有人为其辩解一二,毕竟都是满洲八旗,可是尚耿二藩却没有一个说好话的,更有甚者很多为朱马喇说项的直接将战败的责任全部归咎在尚耿二藩的头上。没办法,谁让他们这几年没能解决掉陈凯,导致了李定国大军东进之际,又跳出个陈凯来与其配合。

    商议,几乎是一瞬间就变成了控诉会。从尚可喜和耿仲明南下时收留逃人开始,那些对他们满怀怨气的亲贵们就开了话匣子似的,一桩桩一件件的发泄起了他们对着两个藩王的不满。甚至,到了后来更有人去翻东江军时代的旧账,很是一个义愤填膺。

    如此,确不是个商议事情的氛围,顺治对此已经与鳌拜、索尼、遏必隆等几个亲信商议清楚了,此间见得这般,干脆直接干咳了一声,立刻便有鳌拜像护主的鹰犬一样跳出来喝止了这些家伙的牢骚满腹。

    “尚耿二藩对大清终究是有功的,这一点先帝早有明示。更何况,这个问题也不仅仅是这两藩的事情,牵扯繁多,朕希望各位亲贵能够好好思量清楚了。”

    此间,顺治所指,在座众人自然不会不明白。平南、靖南两藩损失过于巨大,早已被打断了脊梁骨,甚至就连首领都不复存在了。剩下的,无非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角色,一般来说直接取缔了也就可以了事了。可现在的问题在于,除了这两藩,清廷内部还有如平西王、续顺公以及一家子死得就剩下个女儿,但是麾下众将尚在的定南藩,对于尚耿两藩的处置有一个不当,很可能就会导致其他汉人实力派,乃至是各地的汉人武将们的集体性心寒。

    如今,已经不再是那个八旗军包打天下的时代了。经过了这几年的抗争,能够生存下来的明军,尤其是如西南明军和郑氏集团这样的大规模的抗清势力,军队战斗力上与八旗军之间的差距已经越来越小了。这里面有明军实力的增长,也不乏有八旗军的衰落,此消彼长之下,他们就更加需要依仗汉人的力量制衡,或者说是镇压汉人,即使所谓的以汉制汉。

    顺治的话引起了这些八旗权贵们的深思,即便是那些持“八旗无敌”论调的亲贵们也或多或少的收敛了起来些许。商讨开始渐渐的恢复理性,可是这么理性起来了,问题反而是越来越多了。

    “这平南、靖南两藩的情况不尽相同,与定南藩的情况也有参差。况且朝廷刚刚除了沈永忠的爵位,这时候只怕也不宜大动吧。”

    沈永忠被除爵,乃是因为早前其人在湖南战场上的表现实在过于恶劣,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但是清廷等到三年后才动他,亦是出于唯恐引发动荡不安的思量。续顺公的爵位,还是由沈永忠的弟弟沈永兴来袭爵,一笔也没有写出去两个沈字。

    续顺公的爵位问题本就不是什么问题,而定南王的爵位,那个前不久被皇太后收为养女的孔四贞当然无权继承,清廷那边也还在给孔有德尚在人世,但却落入明军之手的儿子孔廷训留着,这也没有什么问题。

    同样的,靖南藩可以遵照此例,因为当年耿仲明私藏逃人案发自杀,清廷让耿仲明的孙子、耿继茂的次子耿昭忠入侍,同时将部分耿仲明的牛录分到了耿昭忠的旗下,归入内务府籍。这些牛录现在都在京师,若是重建,以耿昭忠袭爵,以那些牛录作为骨干,便可以有了一个基本的构架。

    相较之下,平南藩那边就显得有些过于惨了。原本清廷有意让尚可喜的儿子尚之信入侍的,奈何大战一起,就耽误了。哪里知道这一战下来,明军把平南藩给包了个圆儿。若真的算起来,大概血缘最近的也就是江门一战中表现还算不错的尚之智了。

    “这两藩重建,一下子就是两万大军。现在又是从北地抽调兵员南下,又是派遣济度、陈泰他们去镇守浙江、湖广,兵员匮乏是其一,只怕粮饷上也跟不上啊。”

    户部的满尚书郎球开口就是抱怨,旋即又拿出了一份奏折,先是递交顺治,随后顺治有传阅在座的众亲贵,是不是冒出两句“本王不识数”或是“数儿太多了看得脑仁儿疼”,但奏折所指的东西却是显而易见的。

    “户部奏:国家所赖者赋税,官兵所依者俸饷,关系匪轻。今约计北直……广东十一省,原额地丁银三千一百六十四万五千六百六十八两有奇,内除荒亡蠲免银六百三十九万四千两零,地方存留银八百三十七万一千六百九十六两零,起解各部寺银二百零七万六千八十六两零,该臣部项下银一千四百八十万三千八百八十四两零。内拨给十一年分各省镇兵饷银一千一百五十一万八千四百两零,应解臣部银三百二十八万五千四百八十两零,又应找拨陕西、广东、湖广等处兵饷银一百八十万两,又王公文武满汉官兵俸饷银一百九十万一千一百两零。计不敷银四十一万五千六百两零……”

    这是一道加减法,最后的结果奏折里也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乃是财政赤字。这些赤字,只能靠着国库的存银作为周转,但是赤字已经不是一年两年这样了,清廷在辽东时家底儿不多,入关后劫掠甚多,其中还有李自成拷掠的银子也多有落入清廷手中的,凭着这些家底儿才能扛得住那些财政赤字,但是家底儿终究有限,花销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必须设法开源节流,否则清廷的财政弄不好比地方的统治崩溃的还要更早。

    “缺银子了,那就加征税负。对了,前两年让各省组织屯田恢复生产的,税赋也要征收起来了,不能让那些懒鬼们白占朝廷的便宜。”

    道理,很是浅显。只是这里面其实也是有着很多门道的,具体在哪加征,在哪减税,都是要有所计算的,需要考虑很多其他方面的因素,尤其是不好把当地的财政玩崩溃了。那样的话,反倒是给了明军以助攻,就得不偿失了。

    “征税的同时,还要找个由头宽赦一批潜在的贼寇和乱党,绝不能让他们为伪朝所用……”

    “受灾的也要例行减免,把那些贱民都饿急了总是要闹出乱子的……”

    “还有四川,那地方每年的税赋收入还不够给保宁一府的官吏放俸禄呢,更别说那些军队了。实在不行,就先撤回陕西,等日子松快了些再拿回来也不迟。”

    “就怕那些地方又落入伪朝的手里面,到时候真经营起来,就不好收拾了。”

    “怕什么,那地方不是老虎比人还多吗,难不成那孙可望还能让老虎耕地种田的?”

    “……”

    你一言,我一语,亲贵们畅所欲言,条陈提出来不少,真正有用的却还要加以甄选。而此时,索尼想了想,旋即与这一众权贵言道:“各位主子的想法,奴才以为都是极好的,该当让下面的奴才好好学学才是。”捧了一句,随后索尼便正色道:“关于平南、靖南二藩的事情,奴才也有个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这奴才,学的跟个汉人似的,扭扭捏捏的,说你的。”

    一个亲贵发话了,索尼一礼作罢,旋即言道:“方才听来,重建一事,确实花费良多,而且也没办法立刻就有了效果。所以奴才以为,不如先把架子搭起来,把那些幸存的牛录都放在一起,操练一段时间,派到南方去和那些贼寇见仗。打得好了,有军功,再行重建。各位主子以为如何?”

晚上有饭局,回来晚了,写不完了。

    晚上有饭局,回来晚了,写不完了。

第三十五章 各方(三)

    这边,话刚刚出口,顺治那边就已经拊掌而赞了。众亲贵见得这般,也明白了这估摸着就是顺治君臣几人早已商议好的,此间便是真有想法也不好多言,干脆便是一片附和之声,把这事情先敲定了下来。

    把两藩的剩余牛录分别归并一起,最多也就是添些士卒补充缺额罢了,花销可以减到最低,还可以保证其他汉人武将不至心寒,可谓是一举两得。

    尚之智现今还在桂林,清廷立刻下了旨意让他带着那些藩兵回京休整。而那耿昭忠就在京城,早早就得到了消息,对于能够有机会继承靖南王的爵位,他个人还是有所期寄的,就是手下的那些军官们面对未来的升官进爵反倒是显得有些强颜欢笑的样子。

    “从奴才变成了奴才的奴才,日后还要和那些贼寇拼命去,哪个要是乐意了哪个才叫傻子呢。”

    小道消息入耳,耿昭忠麾下的一个叫做魏国贤的世管牛录不由得暗自腹诽了一番。但是,这事情据说是八旗权贵的共议,就连顺治也是点了头的,他一个小小的内务府籍的牛录章京就算是不乐意,也不过是屁一样的角色,哪里容得他多嘴了。

    暗自腹诽了一番,脚下赶往耿昭忠府邸去表忠心的步伐却半点儿也没有停歇下来。只不过,这位曾经的内务府籍旗人如果知道,如原本的历史那般,他的家族始终在内务府籍的话,约莫一百多年后,他的一个女性后代会被追封为皇后,因为那位魏佳氏为那位据说有十全武功的皇帝诞下了下一任皇帝的话,天知道他会不会把当众提出重建计划的索尼给生吞活剥,连骨头都给嚼碎了。

    当然,魏国贤或许更该去把陈凯嚼碎了,只是问题在于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儿,以及那么高的觉悟而已。

    针对平南、靖南两藩的重建工作于当下还仅仅是为了避免寒了其他汉将之心,否则若是依了那些八旗亲贵们的意思,丢了一个省,损失了那么多的兵马,把仗打成了现在这副鬼模样,把幸存者都拉去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都算是轻的了。

    这,还仅仅是一件不足以影响到大局的小事而已,算不上迫在眉睫,无非是需要做就开始慢慢的做罢了。相较之下,两省沦陷,清廷一方面派出了济度率领大军南下浙江协防,另一方面也在南赣方面增兵。与此同时,由于张名振、张煌言三入长江,南京震动,清廷干脆在南京下游的镇江设置驻防八旗,以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石廷柱为镇海将军,进一步增强对江防的控制。

    石廷柱其人据说是姓瓜尔佳氏的汉化女真,因其父名石翰,其家族汉化,故改姓石。结果到了他这辈儿,辽事起,后金军席卷辽东,他又跑去巴巴的降了后金军。不过,此人却是汉军旗的元老级大帅,当年乌真超哈始创,他便是昂邦章京佟养性的副手,等到佟养性病故,他更是一度接掌了乌真超哈的昂邦章京。而那乌真超哈,就是汉军八旗的前身。

    这么个人物出镇京口,可见清廷对江防的重视程度。这,说到底也还有着另一重的思量,那就是肇庆之战时,南下赴援的八旗军虽说没能与李定国事先交锋,但也是没花几个月的时间就赶到了广东。可是去年的新会之战,由于南京遭受到了明军水师的威胁,驻防八旗无法调动南下,只能从京城调兵,一来一去,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使得陈凯与李定国有了联手的机会。若非如此,赶在陈凯从福建的战局中脱身前,八旗军南下配合平南、靖南两藩,击退李定国并非是痴人说梦,甚至更有着在广东战场上实现各个击破的可能性。

    这一番,无非是亡羊补牢,寄希望于那犹未晚矣。两省沦陷,清军在浙江、江西、南赣等地的压力剧增,这些地区的官吏将校们的压力也同样如此。但是,比之其他人,压力最为巨大的却还是那西南经略洪承畴,相比其他人,他可是清廷在长江以南,甚至是在全国范围内肩负最大重担的人物了。

    长沙,西南经略衙署,自从广东的败绩传来之后,这里的忙碌便更甚了起来。原本清廷在西南战场上有洪承畴坐镇湖广,有两藩镇守广东,有吴三桂把守汉中,这三点一线,西南明军就很难破开罗网,进入更加广阔的区域。现如今,洪承畴和吴三桂无恙,奈何两藩尽没,广东失陷,尤其是东南的郑氏集团与西南的李定国实现了联手,局势败坏如斯,连累的此刻还在忙得脚不沾地的经略衙门幕僚们怕是要担负起过劳死的更大风险了。

    “禀告经略,周道台那边刚刚送来了消息,又有两处山寨愿意归附大清。”

    西南经略的大堂上,洪承畴坐在案前,两侧依旧是张大元和王辅臣那对哼哈二将。幕僚送上了急报,口中提及的周道台官拜广西左江道参议,但是旗人招抚的山寨却并非在广西,而是在湖广北部的黄州府。

    黄州山寨的事情,洪承畴素来是交给周师忠和陈洪范去做的,二人从李有实开始,顺藤摸瓜,一个个的将黄州山寨的地方抗清武装连根拔起,做得素来是最不让洪承畴失望的。此间,虽说是总体形势逐渐恶劣,但是在他建立起来的这一处初步成型的长沙幕府的工作之下,局面也是在渐渐的恢复过来。

    点了点头,洪承畴也没有吩咐什么,把急报放在一旁,暗自记下了须得给那个挂着广西官职但却一直在湖广北部奔忙的周师忠以回信,手上翻阅另一份报告的动作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

    这样的忙碌,背后的那双哼哈二将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前不久,得知了广东陷落的消息,清廷连尚可喜、耿继茂的死活都来不及确认,便急不可待的在洪承畴的那个“经略湖广、贵州、云南、广西、江西”五省的官职上再添了一个广东上去。

    官职增加了,权利也更重了,这大概是我大清吃透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道理,于是给予了洪承畴以更大的信任。

    转瞬之后,手上的这一份报告便审阅完毕了。其内容,却是长沙幕府现今级别最高的幕僚郧阳巡抚胡全才来报,说是他招抚了明廷益国公郝永忠的一个叫做谢宗孔的总兵官。此人是负责把守清风寨口路的,胡全才对其实现了策反,那一处隘口便落入了清军之手,就可以更好的确保郧阳方向的安全。

    湖广地形地貌,皆在洪承畴的脑海之中,按图索骥,从记忆中找到了那一处的方位,亦是轻舒了口气来。

    郝永忠,就是原本跟过何腾蛟的那个闯贼郝摇旗,永忠是后来归顺大明的赐名。此人是夔东众将里混得比较不错的,进驻夔东后比较频繁对郧阳一线发动攻击。能够招抚到其麾下控扼当道的部将,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一次胜利,对于当下,对于日后,都是有着不同程度的裨益的。

    看过了报告,洪承畴斟酌了一下胡全才的计划——将谢宗孔的部队进行整编,部分人员编入清军,其余的给票递送原籍安置。如此一来,既瓦解、削弱了抗清力量,又实际增强了清军的实力,可谓是一箭双雕的好事情。

    胡全才的才具,洪承畴是信得过的,简要的几个字完成了肯定的批复,余下的就交给胡全才自行处置了。看过了这一份,洪承畴继续看着其他各处送来的报告,这其中,湖广的是占据最大多数的,因为长沙幕府的幕僚们主要就便安插到了这一片广大的区域,为的就是就近恢复生产、强化当地清军。这些幕僚出身的官僚们汇报工作,自然还是优先对他们的东主的,而那些巡抚、总督什么的,官场上礼节是要的,但是主要工作还是要向洪承畴负责,这是原则。

    大批大批的来自于各府县的报告,其中间杂着几份江西、南赣的报告,来的都没有细微小事,落款也不是巡抚,就是总兵官,洪承畴就这么坐在那里,看了良久,直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也只得叹了一句岁月不饶人。

    日理万机,于他而言,已经算不得有多少夸张的成分了。六个省的区域,湖广、江西以及那半个广西不谈,即便是云贵这样尽数为明军所有的省份,清军的细作也是渗透得进去的,总能汇报些东西出来。更别说是广东,那里可是最容易爆发冲突,或者说是改变战局的所在,就更是要加倍小心了。

    伸了伸腰背,洪承畴便再度进入到了伏案工作的状态之中。片刻之后,门外又一个亲兵进入,送上了一份急报过来,王辅臣接过了书信,将其转递给了洪承畴,后者细细看过,先是一喜,随后竟更有一忧,在那看似老眼昏花,实则偶尔寒芒闪过,依旧刺骨冰寒的眸子里,一闪即逝。

    “鸥眉,廖文英那里已经得手了,连州八排的瑶民山寨已经尽数归附大清。原本盘踞在那里的贼寇马宝也已经逃窜了,只是逃窜的方向不太尽如人意。”

    “去南方了?”

    “是的。”公事处置完毕,用餐时分,洪承畴与黄志遴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提及此事,洪承畴看似轻描淡写,但是接下来的话却还是让黄志遴的眉头不由得为之一皱:“午后传来的消息,广州的细作声称,说是陈凯已经正式入主广州城了。”

    “这……”

    听到这话,黄志遴先是一愣,旋即便很轻易的想到了广东的政治斗争中陈凯战胜了郭之奇、连城璧这些粤西文官。现在他们在广东的主要对手变成了陈凯,相较之下黄志遴还是更希望面对粤西文官集团,毕竟在这群敌环伺的时期,对手变更,自然是越弱越好了。

    奈何,天不遂人愿。黄志遴立刻提醒洪承畴该在陈凯的问题上早做准备,以免这个出道数载就已经风评甚高的家伙真的闹出更大的乱子,让他们根本收拾不了的乱子。

    然而,这份提醒说出口,洪承畴却只是摇了摇头,反而对黄志遴言道:“陈凯入主广东,他自己也有一个烂摊子要忙活,现阶段对咱们反倒是最没有威胁的。这时候,真正需要提防的李定国,一旦有陈凯在背后为其主持军需供给,那个老本贼才是最大的威胁,就像是陈凯在潮州、闽南时为海寇主持后方时一样!”

    智计卓绝、行政能力出色的文官配上能征善战的统帅,这放在什么时代都是极其可怕的组合。况且,根据他们之前得到情报显示,广州西部乃是李定国的实控区,军需仰赖的所在,这时候交给了陈凯,很可能是马上就会再有大动作,这就更加引起了他们的担忧。

    陈凯大概是暂且不会挪窝了,可是李定国到底会去哪里。向东,是穿过粤东和闽南,与郑成功联手进攻江西和浙江,从而直取南京,这是对清廷而言最恐怖的可能,但却也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不说什么派系问题,只说一个军粮储备,福建那边估计就承受不了,没粮食,难不成明军还要拖着盐尸去打仗,那画风与这两支明军的惯常形象是完全融不到一块儿的。

    抛开去福建以外,向南是大海,也不可能。剩下的,无非就是向西回广西和向北进入南赣,这两种可能对于洪承畴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威胁,使得他不得不对此加以更大的关注。

    针对明军的军事进攻,洪承畴的原计划是构筑一条五千里防线,从湖广北部一直到广西北部,在广东与两藩连接,实现对西南明军的包围态势。这条防线,需要大量的兵员以及配套的设施、粮草、武器、行政体系等等等等,为此洪承畴可以说是殚精竭虑,操碎了心。

    奈何,广州一战,尚可喜和耿继茂先去皇太极那里报道去了,防线当即就出了一个口子,同时东南和西南的明军实现了接壤和联手,这都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可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加倍努力,将防线继续向南赣以及赣东的山区连接,防止明军实现突破。

    这样一来,就已经不是五千里长边了,而是万里长边了,幸好是不需要修城墙的,否则就成了万里长城了。

    依托山势、地形来进行防御,这是洪承畴的原则。但是在这条长边构建形成前,最怕的就是明军率先有了动作,将他的计划进一步的破坏。可也正是这样的情况下,李定国竟然又要动了,洪承畴便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用来关注南线的战局。

    只不过,就在他将注意力南移的时候,原本已经趋于稳定对峙的湖广战场上却率先起了波澜。确切的说,是抚南王刘文秀,出兵了。

第三十六章 各方(四)

    贵州东部的天柱山,春夏之交,草木繁盛。绿意盎然之间,明军营盘林立,操练的喊杀声此起彼伏,间或更有马嘶、象吼,好不热闹。此处于湖广南部的战局之中,正是如其名一般,充当着辰州、宝庆一线明军背后的擎天柱石。

    在这里,有六万大军驻防于此,势力颇为雄厚。不过,这支部队在此存在的意义并不仅限于作为辰州、宝庆一线明军的后劲,他们更加重要的任务却是进攻,只是大概被这支大军的统帅给抛之脑后了罢了。

    去年年初,孙可望决定重新启用因永历六年保宁惨败而被解除兵权的抚南王刘文秀,寄希望于刘文秀能够打开湖广局面,进而攻陷武汉,顺江而下,配合南直隶的义军以及北上的张名振、张煌言夺取南京。

    楸枰三局,并非只有张名振、张煌言以及钱谦益、贺王盛那批人物上心了,其实孙可望也对此是真的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然而,刘文秀那边先是不断推脱,随后倒是接受了孙可望的那个大招讨的任命,但是抵达天柱山大营后却并没有立刻展开行动,反倒是不断的向孙可望表示诸如军士训练不足、军需不够充足、当前湖广战局不利于出兵之类的借口,说什么也不肯动哪怕一下子。

    刘文秀不动如山,奈何孙可望那边却是早早的就与钱谦益约定好了永历八年的大举,哪里见得这般惫懒。于是乎,催促和解释的书信在贵阳与天柱山大营之间频繁往来,一直从永历八年的年初耗到了永历九年的四月,足足折腾了一年多的时间,信使的腿儿都跑细了,可是刘文秀就依旧是那不动如山。

    四月,这支坐拥六万步骑、四十余头战象的大军继续保持着训练,周遭的鸟兽早已习惯了这群可怜到了没有皮毛、羽毛遮体,不得不将植物套在身上来取暖的怪物们的嘈杂,仿佛与之前的一年多没有什么区别来着。

    营盘森林的最中心处,这里是刘文秀的主营。中军大帐之中,此刻孙可望分派给他的两个大帅冯双礼和卢明臣皆不在此,倒是刘文秀的儿子,也就是抚南王世子刘震却在此处。这一对父子,就这么坐在空荡荡,连亲兵都被屏退的大帐之中,彼此发出的声音却远远低于平日里在家中时的那般,其中刻意的成份可谓是显而易见。

    “父亲,这就要出兵了吗?”

    “是啊,已经实在拖不下去了啊。”

    一声叹息,刘震自然是最明白其父为什么一拖就是一年多的缘故。早前,孙可望解除了刘文秀的兵权,刘文秀废居昆明时“益循循,谨训子读书为儒者风,欲入鸡足山学道”,可谓是心灰意冷。这样的状态从永历六年的保宁之战后一直持续到永历八年年初,长达一年多的时间,等到孙可望再想要启用刘文秀的时候,刘文秀先是百般推脱,结果很快就爆发了十八先生之狱,刘文秀干脆便接受了任命,前往天柱山大营主持军务。

    是怕那孙可望欲求不满而对他下手,那却不至于的。他并非是李定国那等政治白痴,也没有其人那等耿直惯了的性子,对于孙可望来说从来不是一个优先级最高的威胁,起码李定国尚在的情况下,孙可望是不会贸贸然去动他这个大西四大王子的。

    但是,十八先生之狱将永历朝廷和秦王府之间的矛盾推到了极致,孙可望的篡位野心可谓是昭然若揭,刘文秀在这一点上从来没打算与孙可望穿一条裤子,心思上反倒是与李定国相仿佛,只是行事没有那么激烈,在西南明军中的威望亦是大有不及而已。

    这一番政治斗争结束,刘文秀名义上接掌了帅印,准备赴那一场楸枰三局,但实际上却是要将出征的军队控扼在手上,以免孙可望不得不亲自领兵出征,那样秦王府的势力就很难控制得了了。

    “可是,若父亲就是不肯轻动,孙伯父就一定有胆量领兵出战吗?”

    刘震的言下之意很是明白,经过了周家铺那一战,孙可望对于其自身的军事才能的评断已经彻底跌入了谷底。其实这也正常,一场双方力量悬殊,几乎稳赢的战斗,最后竟然给打输了,短时间内恐怕孙可望是再没胆量领兵作战了。也恰恰是因为这个缘故,孙可望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刘文秀的托词。

    “没有你孙伯父,不是还有冯双礼和白文选吗?他们也是干大的义子,无非是比我等四人地位稍低些罢了。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是你李伯父与漳国公的谋主陈凯联手,拿下了广东一省。眼看着你李伯父再立新功,实力大增,还有了得力的盟友,怕是你孙伯父是再也耐不住性子了。”

    刘震早前已经听说了孙可望在秦王府大骂陈凯多管闲事的段子,更是对于其将李定国视作是其谋朝篡位的最大绊脚石知之甚详。

    如今,孙可望看着这块儿最大的绊脚石越来越风光,理所当然的是百爪挠心一般,哪里还能再忍得下去——从那消息传到贵阳开始,孙可望写给刘文秀的书信,其措辞就一封比一封严厉。拖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刘文秀自问也已经实在找不到理由了,只得向贵阳方面表示军队恢复和训练完毕,可以出征了。

    “而且,就细作回报,说是洪承畴那老狗从陕西抽调了大量的精锐绿营,不出意外的话,这几个月也就到了。再不动手的话,怕是就再也赶不上这等湖广空虚的局面了。”

    这是刘文秀早早就知道的,只是军事从来都是要服从于政治而已。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是孙可望,还是刘文秀,他们都不清楚,在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南直隶那边,已经没有什么接应的明军了。张名振、张煌言的三入长江结束不说,就连贺王盛那群在地方上很有影响力的抗清人士们也多有被清廷顺藤摸瓜的,一场贺王盛、平一统复明案,可是结结实实的将南直隶的抗清势力打了个吐血三升,哪里还有胆量继续串联。

    所幸,之于那楸枰三局,南直隶的义军和郑成功派遣北上的张名振、张煌言大军从来都只是起到辅助作用的,真正的主力只有一个,那就是秦王府的驾前军。没有西南明军的主力打穿湖广,而后顺流而下,在郑氏集团的配合下截断长江,哪里有机会将长江以南的清军包了饺子,再慢慢吃下口的可能。

    军令下达,大军在冯双礼、卢明臣二帅的统领下分水、陆两部分顺着沅江而下,直扑常德府城。

    这是刘文秀早在去年就已经做好的计划,只等着实在拖不下去了再行拿出来。此间,大军以卢明臣统领水师,刘文秀和冯双礼二人统领陆师前进,水陆并举,便浩浩荡荡的破茧而出了。

    目标,常德府,那里位于湖广南北分割点洞庭湖的西部,只要夺占了此处,同时利用当下明军水师的优势来控制洞庭湖,进而攻占洞庭湖东部的岳州府城一线,依托赣西的群山,那么湖广清军就可以被明军一截为二,进而实现先南后北的各个击破。

    这样的计划堪称恢弘,刘文秀历次用兵也素来是热衷于大手笔的。这位被吴三桂叹息于“生平未尝见”过的劲敌在如今的西南明军之中亦是能力仅次于李定国的大军统帅,一旦出手,自然是雷霆万钧。

    水陆两师同时出发,先期赶往辰州府城。抵达后,水陆两师正式分兵。四月,正值沅江涨水季节,卢明臣率领的那由一百余艘大小战舰组成的舰队顺着江水的流动,飞速的消失在了明军陆师的视线之外,犹如是一根离了弦的利箭似的,射向那常德府。

    四月十七,卢明臣的舰队如神兵天将一般出现在了距离常德府城只有十几里地外的桃源县城。这里素来是常德府城的西面门户,卢明臣的舰队突如其来,守卫此地的清军当即就是一片慌乱。与此同时,卢明臣立刻组织部队下船,并且对桃源县城发动突袭,结果只是一个冲锋就将这座县城收入囊中,活捉桃源知县李瑢。

    对比卢明臣那边的顺风顺水,刘文秀和冯双礼率领的主力部队却显然是被前者把好运气都借走了。明军的水陆两部刚刚分开,湘西的群山之中就下起了连日的大雨。湘西的山区,道路不似那些大城市的城里青石板铺地,更没有后世的柏油马路伴随着某个光着屁股的时光旅人一同穿梭时空而来,本就是泥土夯实的路面在大雨的磅礴之下,更是迅速的泥泞不堪起来。

    大军在泥泞中前行,刘文秀很庆幸,这段时间的拖延,孙可望为了堵他的嘴对于军需物资的补充从来都是只有多的,没有少的。此时此刻,明军的将士们身披着蓑衣、头戴着斗笠,杵着长枪蹒跚而行,再加上那些已经在下一站进行准备的姜汤、药材什么的,倒也降低了些感染风寒的几率。但是,军队的前进速度依旧是如同乌龟爬似的,尤其是看着卢明臣那只“兔子”一路绝尘而去。

    龟兔赛跑的戏码在沅江沿岸上演着,刘文秀率领着大军苦苦前行,数日之后,大概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收了这份神通。终于不用继续看着那蓑衣、斗笠遍路的壮观,刘文秀和冯双礼稍微松了口气,可是道路的泥泞却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恢复的,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了五月二十三还没有来得及赶到桃源县城。

    这时候,距离卢明臣收复此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大军还在路上磨磨蹭蹭,倒是卢明臣还真的在桃源县城里一直等着陆师跟进。就这么一直等到了五月二十三,水师再度出发,并于当夜便抵达了常德府城的左近。

    常德府城古称武陵,就是三国演义中赤壁之战后刘备夺荆州四郡的第三站,拿下了此间大军就直奔长沙,杀韩玄,收黄忠、魏延二将。

    这一处得名,说起来却还是北宋时在此设置常德军,因而才有了常德一称。卢明臣率领水师抵达时已经晚上了,这时候发动进攻也显得有些太晚,于是舰队便转而在码头停靠,等待天亮后发动进攻,力争如进攻桃源县城时那般一战夺下这处府城。

    舰队停靠,部分明军下了船,开始进行必要的防御。然而就在这时候,左近喊杀声暴起,大队的清军从四面八方杀来,那火光处招展的旗帜更绝非是绿营的绿旗,而是一面面八旗军的旗帜!

    原来,四月十七,卢明臣突袭桃源县城得手,早前八旗军主力北返,同时清廷派来接手防线的宁南靖寇大将军陈泰便得到了消息。这支八旗军在规模上难以与尼堪、屯齐率领的那一支相比,但却也有两个固山额真外加上一个叫做苏克萨哈的巴牙喇纛章京统领。接到战报,陈泰当时已经染病不能动身,便由那苏克萨哈统领一部分八旗军南下增援常德府。

    苏克萨哈是在五月初十抵达常德的,这时候卢明臣还在桃源县城那边沉浸于龟兔赛跑的剧情中不能自拔。等到卢明臣玩腻了,水师再度出征,探知消息的苏克萨哈便连忙带着所部八旗军在城外设伏,恰好打了卢明臣一个措手不及。

    战斗突然爆发,在这五月下旬的夜里,双方举火而战,尤其是明军那边更有战舰的存在,将此间照得是一个灯火通明。双方在码头拼死恶战,一时间也很难分出个胜负手来。很快的,清军那边也出动了些小船,火攻的战术在木制战舰时代是最寻常不过的,战斗当即就从码头蔓延到了沅江之上。

    火烧、刀砍、炮击、枪刺,战斗以着最激烈的场面展开。然而,由于明军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清军设伏,倒是清军更清楚些明军的规模,双方处于情报的不对等状态,明军遇伏,更显慌乱几分。

    为了激励士气,作为偏师主帅的卢明臣当即便站了出来,将自身置于最显眼的所在。眼见着主帅如斯,明军的士气陡然为之一振,针对清军的反击更加猛烈了起来。

    战斗还在持续着,时间也一点点的推移着,开始时已是夜,距离天亮越来越近,战斗却依旧没有一个休止,好似双方要攻杀到那天光放亮。这样的战斗,一直持续到了一根利箭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射向卢明臣,才总算是有了一声完结的哨音。

第三十七章 各方(五)

    永历九年五月二十三,分别由卢明臣和苏克萨哈统领的明清两军于常德府城外激战一夜,最终以明军水师全军覆没,主帅卢明臣中箭落水身亡告终。而那苏克萨哈,历史上凭此一战成名,再加上当年在多尔衮一案中向顺治递上的投名状,此后的岁月里官途坦荡,最终成为了康熙初年四大辅政大臣中唯一一个非两黄旗出身的人物。

    苏克萨哈的坦途如今还是未来,倒是明军这边,在得知了卢明臣战败身亡的消息后,刘文秀立刻率领大军撤回了辰州府。

    这是应有之义,因为明军此战凭籍的一大优势就是清军的洞庭湖水师远逊于明军,如今水师尽没,优势不复存在,再加上卢明臣这样的大帅阵亡,军中士气低落,已经没有了继续发动进攻的必要和可行性。

    “先是龟兔赛跑,然后又是虎头蛇尾,刘文秀不是去打仗的,是特么去常德开动物园的!”

    李定国启程前夕,收到的那份来自云贵的密函就是讲述刘文秀兵败常德的。李定国本就是大西军的四大王子之一,就算是与孙可望分道扬镳,但也并非是与那个曾经的大西军集团决裂。在孙可望的班底内部,在大西军集团内部,李定国依旧有着大量的支持者、盟友乃至是愿意在他这边下注的赌徒,这使得李定国对于云贵的情况会有着更好的了解。

    同样的道理,孙可望在李定国这边也一定有不少类似的人物存在。想到此事,陈凯猛地回忆起了一桩旧事,便是当年李定国兵败肇庆,先是回了柳州休整,然后出兵进攻桂林不克,这些都是发生在广西的事情。然而,就在李定国刚刚再度回师柳州之际,却迎来了冯双礼的大军。在这个没有无线电的时代,冯双礼,乃至是冯双礼背后的孙可望如此清楚李定国的动向,若说李定国军中没有孙可望的人,那就奇怪了。

    双方本出一家,已经算不得是互有渗透了,而是你中有我、我总有你的关系。如今,李定国西去,孙可望肯定会得到消息,倒是大军一走,广东地面儿上孙可望的耳目就会少了很多。

    奈何,在陈凯眼里,现阶段他的主要对手从来不是那个远在贵州的秦王殿下。永历皇帝的旗帜身份确实很重要,因为他如今西南、夔东、郑氏集团等各路明军所尊的共主,这是在南明以来从未有过的优越地位。

    不过,之于安龙,他是鞭长莫及,既然交给了李定国,那么就要相信李定国的能力。相较之下,他当前最大敌人却是南赣的宜永贵,以及宜永贵背后的洪承畴。至于其他人,暂且交给李定国、郑成功这对南明双璧就好了。

    “抚军,抚南王有此一败,不是那姓卢的先锋冒进导致的吗?”

    陈凯从来没有想过走在马路上就能捡到一个军事奇才之类的好事情,更没有痴心妄想过当初在潮州的山林里捡到他的林家兄弟能是那等不世出的奇才。他对于林德忠的看重,更多的还是在于忠诚二字,有这一点就足够了。至于才干,不是个废物已是大幸,寻常武将的资质,需要的无非是多历练、多增长经验,他再多折腾些新的战法、武器,总能碾压别的庸才。

    此间,林德忠开口问及,陈凯却是摇了摇头,耐心细致的与其解释道:“身为主帅,就要为全军负责,在出兵之前就要把一切变数都计算在内。孙武子曾说过,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大军水陆并进,正值河水上涨,水流加速的时期。那位抚南王做了什么,水陆两军同时出发,齐头并进,这根本就是做不到的嘛。既然做不到,要不陆师先行出发,水师随后,确保那突然袭击的效果和大军兵力的两全;要不干脆在出发前给卢明臣的水师增兵,让其拥有自行夺占常德府城的实力,否则干脆老老实实的走到常德,以堂堂之阵去与鞑子决战,少玩这些花活儿。”

    跟着陈凯的思路,林德忠就着那份还是李定国在衡阳之战前后绘制的湖广地图细细看来,很快就弄明白了陈凯的想法所系。而此时,陈凯的话也没有彻底说罢,反倒是继续揭刘文秀的老底儿,反正这大帐里也就是林德忠等几个亲信将领在。

    “当年的保宁之战,那位抚南王就是这个毛病,一股脑的把军队围上去,计划很是气势恢宏,要把鞑子全歼在四川,为日后杀入陕西扫清道路。可问题在于,他麾下的部队本就有着良莠不齐的问题,这一点若是碰上对手不敢拼命,或者是一介庸才,完全看不出来也就罢了。问题是他对上的还是吴三桂那厮,那厮虽说是人品呵呵呵,但打仗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结果被人家发现了破绽,一战回到入川前。”

    志大才疏,这四个字陈凯没有说出口,但是在场的众将却是听得分明。此间是抚标的大营,这些战将除了林德忠以及一个他最早的护卫以外,全都是广州义勇出身,清一色的死忠,陈凯在此自然也不需要忌讳些什么,无非是借着这场战事来给他们涨涨见识,用刘文秀的失败经验来提升他们的军事决策能力,亦是一种培养。

    至于,刘文秀之所以在天柱山大营一拖就是一年多的原因,陈凯很清楚,但却没有必要与这些将帅讲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唯恐怕他们教坏了。毕竟,虽说是军事乃是政治的延伸,但是军人还是纯粹点儿比较好。

    “抚军是担心抚南王一败,鞑子就会腾出手来,与咱们作难?”

    这一点,抚标右协副将刘荣倒是看得更加通透,陈凯点了点头,对此表示了认同,紧接着却又摇了摇头:“洪承畴那老狗已经在连州三县埋下了钉子,无非还在等一个更好的时机罢了。在此之前,他要做的与我相差无几,更多的还是深根固本,确保湖广的安全稳定。只不过,那个狗汉奸是洪承畴,这个时代东方最有能力的文官,尤其是在军事方面。”

    ………………

    陈凯心心念念的那位西南经略,比他要更早的接到了刘文秀兵败常德的消息。清廷授予其西南战场上的全权,陈泰的八旗军,亦是奉命坐镇湖广南北部的交汇所在。倒是这一战,说起来清军虽说是胜了,但却依旧暴露出了防线捉襟见肘的问题,若非是卢明臣在桃源县蹉跎一月的话,苏克萨哈也没有机会赶到常德县城布防,终究是运气使然。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孙武子这话,正好用在这一战上面。”

    叹了口气,所幸是胜了,洪承畴从接到卢明臣突袭桃源县城得手开始就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放下了。

    其实,对于明军可能展开的攻势,洪承畴多少是已经有所准备了。凭着湖广本地的力量调整布防、增厚守备力量,将八旗军放置在关键节点之上,招降纳叛,收明军为己用,等等等等。除了这些以外,他更是从各地调来了很多用惯了的老部将,让这些人统领着本部兵马前来组建一支名为西南经标的部队。而这些部队在五月的时候也先后抵达了湖广,也就只有甘肃总兵张勇的部队还在路上。

    “诸君多在我洪某人的麾下任职过,这也是老夫特地从各处把诸君请调过来的原因所在,因为老夫信得过诸君的能力能够为皇上、为朝廷分忧,就这么简单!”

    洪承畴挺直了腰杆坐在太师椅上,两侧依旧是张大元和王辅臣那对哼哈二将,寸步不离。倒是下手,一众虎背熊腰、气死不俗,一看便是常年手握重兵,坐镇要地的将帅们如童子聆听先生教诲一般,低眉顺眼的侍立在这么个因衰老而显得干巴巴的老经略面前,连个大气也不敢喘。

    “经标左镇提督李本深。”

    “末将在!”

    帐中众将,为首的那人闻声上前领命,恭恭敬敬的向着洪承畴行了一礼。他是江北四镇之中兴平伯高杰的外甥,高杰所部在江北四镇中素称最强,其中前三营尤为强悍,而这前三营之中,李本深便是其中之一,而另外的两个,其中一个就是一度为清廷席卷闽粤,又一度举一省反正的李成栋。

    “此番汝配合满洲八旗作战,表现极佳,老夫已经上奏朝廷。”

    “末将谢老经略提携,谨遵老经略军令!”

    李本深降清之后,授三等精奇尼哈番,这个爵位在乾隆朝满洲爵位变更汉名时被定义为子爵。如今的这一票清军将帅之中,李本深的爵位当属最高,就连坐在上首的洪承畴到死也就是个三等轻车都尉,比之差距甚远。不过,虽是子爵,但李本深在洪承畴面前依旧不敢托大,当洪承畴下达了任命,李本深当即行礼接令,礼数上的无可挑剔,甚至比当年他在高杰军中时还要更甚。

    常德之战,李本深是唯一一支被洪承畴派往常德助战的经标部队。风头,倒是都让苏克萨哈给抢了,但是对此洪承畴却也不在意,只要守住了那处最关键的战略节点,就足够了。接下来无非是继续按部就班的调整布防罢了。

    “经标前镇提督南一魁、经标后镇提督胡茂祯。”

    “末将在!”

    一声令下,两个颇为凶悍的武将领命而出,声量如擂鼓惊雷一般,在大堂上尤有回响。

    这二人,前者起初是明军,后来降了李自成,转而降了清军,永历六年的叙州大捷中一度兵败如山,但是洪承畴对于其人的能力还是比较看好的,便直接将其调了过来听用。而那后者,与李本深同样出自高杰军中,前三营的最后一人便是这胡茂祯,素来是高杰麾下的先锋大将,勇不可当,当年洪承畴招抚江南之时,任命其人为徽州总兵,镇守那处以徽商闻名于世的所在,这一番也是直接从徽州征调而来。

    常德一战期间,二人随洪承畴前往衡州、宝庆一线坐镇,实在是因为洪承畴的五千里长边布防尚未完成,当下湖广战场兵力不足,捉襟见肘。唯恐刘文秀出兵常德期间,孙可望会再度出兵宝庆,只得是处处设防。

    除了这二人,标前营总兵王永祚、标后营总兵卜世龙、标中营总兵刘应志,这些将帅亦是洪承畴的老部下出身,其中如卜世龙就是当初和胡茂祯同期从芜采总兵改镇池太的。

    再加上尚在路上的右镇提督张勇,这已经是四镇三营了。另外,洪承畴还设了两个营头,作为西南经略的亲兵队,分别命名为左虾营和右虾营,由他两侧的那对哼哈二将充任总兵官。而那个虾字,在满语之中就是侍卫的意思。

    经标四镇五营,按照洪承畴最初的计划是编制为一万一千余众,其中亲兵一千六百余人。这个规模,放在广州之战前,暂且是够用的。但是现如今洪承畴需要承担的责任更大了,进一步扩军的奏折早已送出,奈何两省陷落,需要增兵的地区太多,再加上洪承畴素来对兵员素质极其重视,如“北直、山东、江、浙腹里弱兵不得混入”,即使到达湖南的官兵凡装备、素质不良者均“酌给路费,归还本营”,一律退回。这样的高标准、严要求之下,征调就更为不易了。

    常德一战以清军获胜告终,洪承畴须得重新调整布防,今日将这些将帅招来就是为的此事。布防的计划早已准备妥当,众将亦是对这位老经略的能力深信不疑,一一领命而去。待到会议结束,洪承畴早已倦了,兀自站起身来,一旁的王辅臣上前扶了一把,倒是那张大元依旧站在那里,无动于衷。

    这二人,皆是御前侍卫,但出身大有不同。不比张大元那般的根红苗正,王辅臣最初是流寇出身,人送外号活吕布,既是说他的武勇,也是讲他的作风,更是指他的相貌。

    待到后来,王辅臣降了姜镶,就从流寇变成了明军,跟着姜镶降闯,又跟着姜镶降清,等到姜镶反正之际,每每出战,经常黄马白袍,于乱军中冲突奔驰,十荡十决,勇猛无俦。阿济格麾下八旗劲旅都是自关外打到关内的百战精锐,遇到此人竟纷纷辟易,“莫有撄其锋者”,清军直呼:“马鹞子至矣。”

    活吕布的绰号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倒是那马鹞子越叫越响。因他在与清军作战时勇猛无匹,当姜镶兵败,清廷并没有将其处死,而是没入辛者库为奴,但是当时的八旗子弟多有听闻过其人武勇的,竟以与其相识为荣。

    王辅臣重新被委以重任,乃是多尔衮死后,顺治亲政,看重了其人的武勇,任命其为一等御前侍卫。等到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王辅臣与张大元奉命随行,名为保护,实为监视。此间,张大元做得便是明目张胆,而王辅臣对这位老经略却是颇为尊敬,侍候得颇为尽心。

    此一把搀扶,洪承畴站起身来,不动声色。于他而言,听话的,自然少不了好处,而那仗着大内侍卫的身份、皇帝的奴才而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他也没必要将其怎么着了。因为如果真的那么做了的话,反倒是会打破了君臣之间的默契,于他这等大权在握的官员那样才是最为不智的。

    站起身来,目光所及,众将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大门外。倒是洪承畴的脑海之中,经标大军继前些日子浩浩荡荡的入城,而后又浩浩荡荡的出城,在长沙、常德、衡州、宝庆一带走过来,军容军威想必早已入了湖广本地人,尤其是那些士绅的视线。

    如此,布防的附加效果,也就到位了。

第三十八章 各方(六)

    经标众将鱼贯而出,这些人,于当下清廷的绿营武将之中都是排得上号的善战之辈。洪承畴特特的将他们从各处调来,为的就是一个人尽其用、物尽其才。

    出了经略衙署,众将互相道别,随即跨上战马,赶往各自部下驻扎的军营。良久之后,大军再度出动,分别赶往宝庆、衡州以及广西等地,有的是前去协防的,有的则是赶去助剿的。当然,也不乏有不少部队继续留驻这长沙城,随时听候洪承畴的军令。

    大军踏上官道,浩浩荡荡的赶往各自的目的地。最近这两年的时间,在长沙幕府的大力操持之下,长沙通往湖广北部、通向宝庆前线、通达广西北部的官道尽皆完成了整修,有水路通行的所在也建造了不少的舰船,这无疑加强了清军的机动能力。

    官道两侧,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田埂,此间已经开始结了穗子,按照那些农家的经验,下个月就可以收获了。

    大队的清军自此经过,田地里的百姓们显得畏畏缩缩的,但却也没有直接逃之夭夭,或是躲藏起来。

    湖广熟,天下足,此间取代了苏松成为了全国最重要的粮食,尤其是商品粮产区,对于整个国家的粮食稳定都起着极大的作用。洪承畴治军颇为严厉,尤其是当下湖广恢复民生的工作一点儿也不比军事任务来得可以轻忽,对于军队骚扰农耕生产的惩罚力度也使得那些百姓对于清军的畏惧不可避免的少了一重。

    越是距离收获越近了,就越是要争分夺秒的劳作,农业生产是极其讲究时效性的。此间既然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那些百姓们也顾不得心里面的畏惧,继续劳作着,只是那一双双眸子却还在不时的望向那行进的队伍,透着强抑着的恐惧。

    大军远去,长沙城中依旧是那般的秩序井然,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长沙一城,南来北往的商旅如织,之于本地的地标建筑,最要提到的却是那吉王府。

    吉藩初代藩王是为明英宗的第七子,而英宗皇帝就是土木堡被擒和发动夺门之变,把皇位从自己的亲弟弟手里抢回来的那位。不过,长沙城内的吉王府倒不是那时候修建的,用的却是明太祖朱元璋时的潭王府,只是那潭王与其后的谷王、襄王都没有在这里住久远了,到了吉王就藩时这里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吉王府。

    长沙一城,王府居中而建,占地面积颇为巨大,约莫有近半的规模。后来这一处规模宏大的王府被张献忠一把火给杀了个干净,倒是不少因王府得名的街巷却一直流传到了几百年后。比如左局街、比如红牌楼、再比如司门口,于长沙一城之中比比皆是。

    洪承畴的西南经略衙署,选址的时候用的是居住吉藩庶系子孙——那些镇国将军、辅国将军们的四将军府,长沙城老人儿多知道的一处名为老照壁街的所在,那里就是四将军府的照壁墙的位置。

    距离西南经略衙署不算太远的一处客栈里,几个近来一同奔走的士绅团坐在客栈后身雅舍之中。

    众人聚于此处,但桌上却没有菜肴、酒水,哪怕是最简单的小菜也没有一道。有的,只是一壶最寻常的茶水,早已放得凉凉了,再无一丝一毫热气升腾。然而,围坐在此的一众士绅却无不是显得心不在焉,面上的忧色更是彻底破坏了鉴品香茗的雅致。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个看上去五十几岁的缙绅大步而入,众人闻听了那脚步声,连忙起身相迎。刚刚赶到的这人一见面却是做出了个禁声的手势,示意他们暂且不要开口,直到这一群人涌入了内间。

    “些庵先生,那洪经略怎么个说法?”

    一人问起,众人的目光尽皆汇聚于那缙绅的身上。这众人口中的些庵先生,姓郭讳都贤,长沙府益阳县人士,于崇祯朝曾任江西巡抚,至南明,永历朝曾委任其为兵部尚书,但却未能就任。但是,其人在湖广,尤其是在湖广南部却是第一流的缙绅,士大夫阶层的代表人物。

    说起来,郭都贤当年在吏部为官时,洪承畴坐事落职入狱。他曾多方营救,极力为其辩诬,奏请免罪起用。洪承畴深感知遇之恩,视为恩师。洪承畴降清并获重用后,专程至桃花江拜望,执礼甚恭,然而郭都贤却坐厅中故作目眯状。于是,洪承畴惊问“何时得目疾”,郭都贤则回答以我认识你时眼睛就瞎了。洪承略为报昔日知遇之恩,馈送郭都贤金钱,郭都贤不受。又请郭都贤之子出任督军,郭都贤仍然谢绝。

    郭都贤当年曾在江西袁州府等地组织抗清,后来更是曾参与组织了浮邱山“三千道士下洞庭”的反清复明斗争。即便是现在,也是遗民的身份,对清廷极其憎恶,更是不耻洪承畴的为人。然而就在这期间,随着一场牵连湖广士绅三百余众的大案爆发,郭都贤又只能硬着头皮一次次的前往洪承畴那里求见,得到的却往往不过是敷衍罢了。

    形势比人强,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一遭,郭都贤借着常德一战清军取胜的事情,想要趁着洪承畴心情大好再往说项一二。结果嘛,洪承畴倒是释放了一些利好消息,但却依旧表示对于此案会进行公开审理。

    “这公开审理是什么意思?”

    “他只说是公开审理,其他的就再不肯说些什么。不过,老夫觉着,广东都那个样子了,这一遭应该不会真的办成那等牵连数百家的大案了吧。”

    说起来,这个事情,郭都贤他自己也不敢保证,更别说是去安抚旁人了:“且看他口中的数日之后的公审结果吧,咱们能做的,都已经做到极致了。剩下的,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一声叹息,换来的更是声声叹息。这一遭,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也真的如郭都贤所言的那般是尽人事,听天命了。但是,这一场大案是有切实证据的,到现在牵连了那么多人,哪怕最终判决只是在这些人身上,并没有进一步的继续牵连到其他人,对于湖广的士林也是一次沉重到了骨断筋折般的打击,恐怕此后数十年也未必缓得过劲儿来。

    忐忑的心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持续发酵,数日后,洪承畴与郭都贤提过的日子,自经略衙署东面的真武宫,那里是清季以来关押反清人士的所在,一队队的经略府亲兵押送着关押在那里多则近两年,少则也有一年多的三百余名湖广士绅前往西南经略衙署,由洪承畴亲自坐堂问案。

    此案,乃是源于永历六年的衡阳大捷。衡阳大捷,李定国阵斩尼堪,威震天下,湖广士绅景从,其中如郭都贤、周堪赓以及刚刚被押入大堂的陶汝鼐等人前往南岳衡山紫盖峰下九仙观拜谒李定国,共同商讨“起义兵逐清吏”之事。李定国后来遭孙可望排挤,被迫南下,但是这些士绅却大肆串联了起来,准备等李定国的大军再度北上便起兵响应。

    奈何,到了转年二月,知晓并参与此事的前南明役吏潘正先向清廷方面首告,揭发陶汝鼐等人的反清罪行。于是乎,清廷的偏沅巡抚金廷献便大肆逮捕参与者,将他们关押于真武宫。

    但是,金廷献在审讯时没有查到关于“衡山会晤”的事情,包括原江西巡抚郭都贤、原工部侍郎周堪赓和道纪司都纪、浮邱山道长李纯阳、衡山九仙观道长李皓白、梅山峒蛮兵首领屠汝铭在内的大批抗清人士都没有被清廷发觉他们参与此事。随后,一番商议,便决定在外由对洪承畴有恩的郭都贤出头活动营救,而另外的一些则继续秘密联络和组织抗清斗争事宜。

    从永历七年二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了。郭都贤几次三番的出头,总算是即将有了一个着落。此番既然是公开审讯,他干脆也直接到此观审,只见的那一众士绅多已经被押解下去了,只留下了先期需要提审的人等,包括陶汝鼐在内的数个士绅。

    远远看去,陶汝鼐很明显的清瘦了良多。郭都贤与陶汝鼐“生同里、长同学、出处患难同时同志”,素来是相交莫逆。此番见得同志好友显然是在狱中没少受苦,人群之中的拳头当即便握得紧紧。奈何,他不过是一介士绅,无拳无勇,能够利用声望组织起抗清义军,但是义军终究是义军,实在没办法与清军的正规军相比,更别说是这里还有洪承畴这么个人物坐镇,亦是徒增奈何。

    这一遭的洞庭举事一案,说起来还是与李定国相关。奈何李定国大军南下,在两广倒是打出了一片天地,并且与郑氏集团的陈凯实现了联手。可是对于他们而言,却始终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在此作为清廷刀俎之下的鱼肉而已。

    被告押上了大堂,紧接着,作为原告的潘正先便被传了上来。郭都贤与此人并不相识,否则也不会成为漏网之鱼,但是此间看得,却是一个衣衫华贵,颇有几分富态的员外倒着小碎步,随后恭恭敬敬的向大堂上的洪承畴行了一个大礼。

    “小人潘正先叩见经略老大人。”

    头磕得那叫一个砰砰作响,郭都贤见得此人日子过得惬意,愤恨更甚,早已是目呲欲裂。然则,此间正是洪承畴的衙署所在,也不敢发作,只得是心中一阵的咬牙切齿,暗自发着日后事态平息了,找人将这厮千刀万剐了的狠心,也仅此而已罢了。

    原告被告上堂,洪承畴便开始坐堂问案。案件,是从潘正先首告陶汝鼐等人串联谋反开始的,便由那潘正先率先开口控诉,将他所知的一一道来。

    这案子,已经折腾了两年多了,潘正先早已对此早已是记得滚瓜烂熟了。此间,洪承畴一旦出言问及,潘正先便一股脑儿的将那些烂熟于心的说辞娓娓道来,全无半点儿磕磕绊绊的,顺畅得就像是被先生打过几十次手板儿记下来的,看样子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的。

    潘正先娓娓道来,将他如何发觉陶汝鼐等人密谋造反的事情一一说给了洪承畴听。这边,洪承畴依旧是听着,下面自然有文书将潘正先的供词记录在案。随后,待那潘正先说罢了,洪承畴又示意陶汝鼐等人对此事进行辩解。于是乎,双方就这样在大堂上你来我往,一直说到了洪承畴都有些犯困了,才算是告一段落。

    其余被告,多是就着陶汝鼐等人的关系由清廷官府顺藤摸瓜牵连进来的,洪承畴问过了潘正先与陶汝鼐等人,便表示对此案已经有了一个数。旋即,只见他转向潘正先那里,问出了一个其他人绝没有想到的问题来。

    “原告控诉被告等人密谋造反,本部院已经知晓。但是,本部院想问问原告,出告此事,可有文字以为物证?”

    “啊?”

    此言既出,直听得在场的所有人为之一愣。清廷防汉久矣,在汉人反清一事上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走一个。比如那文字狱,很多都只是捕风捉影而已,无非是朱、红、夷狄、蛮夷之类的文字便要将犯案者以及刊印、出版、发行、售卖的相关人员杀个精光,轻一些的也要发配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对于被人举报反清,言行逼供是最少不了的,在清廷的诱导下,从来都是地方官当做政绩的美事,往往有个人证就已经到位了,什么物证不物证的,谁还在意这个。

    然而,洪承畴这一遭却是较起了真儿来。可问题在于这些人密谋串联,潘正先本也不过是个外围人士,连至关重要的衡山会晤都不知道,更别说是能够拿出什么物证来的,无非就是他指控的这些人过从甚密,配上那供词,便可以立案,甚至是结案了,哪有那么麻烦的。

    此间,潘正先拿不出物证,洪承畴便转而让陶汝鼐等人解释他们过从甚密的事情。对此,陶汝鼐等人哪里看不出来洪承畴的心思,连忙表示他们只是读书人之间交流学问的正常交往,最多也就是写点儿诗文助兴。说到此处,陶汝鼐更是即兴吟了首写风光景色的诗词,硬说这就是潘正先指控他们密谋的某一次聚会时写的,因为觉得写得不好就没有记录下来云云。

    对此,洪承畴表示出了深信不疑的态度,一口咬定了读书人正常交流学问的合情合理。接下来,在潘正先越加惊恐的目光中,洪承畴直接就下达了判决,更是一举颠覆了所有人对此案的想象。

    “……潘正先诬告他人,斩首弃市;被告一应人等当堂释放,革除功名者一并恢复!”

    原本按照惯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案子,洪承畴轻而易举的将其反转了过来,同时毫不犹豫的将告密者处死,这样的雷霆手段,直将在场的所有人看得是一个目瞪口呆。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案件审理,但是洪承畴就是这么做了,并且当堂表示会以西南经略的身份向清廷报告此案的审理结果,摆明了就是要为这些密谋反清的湖广士绅们作保。

    待到案件审理结束,一众被告人等上前向洪承畴道谢之际,洪承畴先是安抚了一番,随后鼓励这些士人参加清廷科举,出仕清廷为官,不愿意为官的也可以到他的幕中做事。到了最后,洪承畴表示要设宴款待,为他们洗尘,其拉拢的姿态做得毫无掩饰。

    “正好,官军在常德大败西贼,阵斩西贼大将卢明臣。借着接风洗尘,亦可以为朝廷有此大捷而庆祝一番,若是诸君能留下些诗词,那些对诸君的污蔑更可以就此不攻自破了。”

第三十九章 各方(完)

    郭都贤在人群中就这么看着大堂上发生的一切,原本他是对洪承畴有恩的,在心理上有着不小的优势,但是这一遭下来,洪承畴的处断却着实让他震惊不已,以至于那份曾经的高高在上也很快的便荡然无存了。

    案件审理结束,郭都贤留书一封,权作道谢,他本人就启程离开长沙,准备前往浮邱山拜李纯阳为师,就做个道士不问世事——作为旁观者,他比所有人都看得更加清楚洪承畴这系列的操作所为者为何。他是湖广本地的抗清人士,面对这样的对手,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当然明白自身绝不是其人的对手。此生余下的时光,若是不折腾,或许还有机会多活些时日,万一等到了能够与洪承畴一较高下的人物出世呢。

    在官场上厮混太多年了,就像是野兽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便下意识的选择退避,郭都贤已然看认清楚了他与洪承畴之间的能力差距,干脆来了一个幡然而去,没有丝毫的犹豫。

    如他这般,并非事涉逆案的倒也潇洒,至少清廷没打算把所有遗民都逼上抗清的路上。但是,如陶汝鼐之流刚刚得到洪承畴的宽恕的人物们却不得不承了这位西南经略的好意,洗去蹲监一两载的晦气,然后去赴那一场名不副实的宴会。

    宴会,就在这西南经略衙署内举行。珍馐佳酿,唇齿留香;莺歌燕舞,美不胜收。奈何身在这等宴会之上,在座的士绅大多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是面对洪承畴以及那些长沙幕府的幕僚们的热情接待,他们也只得是好生应对,作出一副一团和气、感恩戴德的模样出来。

    这些刚刚方脱了囹圄的士绅们皆是湖广本地人士,他们多是凭着同乡、同窗以及科举同年、房师、座师之类的关系互相串联,曾经的东林党、齐党、楚党、浙党等党派都是这么起来的。于抗清一事,各地的士绅的倾向性也多有不同,比如江浙的士绅支持鲁王,比如闽粤的士绅支持唐王,到了现在其他选择都没了,倒是都有志一同的支持永历帝这个共主。

    本就都是同乡、同窗的关系,这两年又一起经历过了人生三大铁中的一大项,自然是有志一同。此间,正好与洪承畴从各地招来的那些幕僚区别开来,显得泾渭分明。不过,在这两者之间,却还有一些湖广本地的士绅投效了洪承畴的长沙幕府当中,这些幕僚与那些士绅倒是多有些交情的,或许他们能够得脱桎梏也有他们出的力也说不定,无论是当下的气氛,还是曾经的情谊,都实在不方便板着脸坐在那里。

    “克明素通经义及星相韬铃,在洪经略幕中想来甚是得用。”

    “不敢,不敢,经略老大人幕中人才济济,胜于我者比比皆是。不谈经略老大人从各地招来的旧日僚属,即便是咱们湖广也有些能人。比如邵阳车鼎瑛,新化张氏六贤,据说就连那邵阳吴茂孙也要去京城参加朝廷抡才大典。”

    “那可是不少啊。”

    “谁说不是呢,其实说起来,还是在于朝廷是真正开科举取士的,你见得那伪朝有想过咱们这些读书人吗?说句不好听的,现在伪朝都是被那些当年祸乱天下的贼寇们把持了,闯贼、西贼,还有海寇,哪还有咱们这些读书人的位置?”

    “……”

    长沙府善化县人张大德便是长沙幕府中的湖广本地人,他原本是巡道赵详星的幕客,长于谋略,属于智囊型的幕僚。如今,他依旧在赵详星的幕中做事,倒是洪承畴每每有大事相商时便连同赵详星一起将其传来,算是兼了个差事。

    此时此刻,张大德口中的邵阳车氏、新化张氏,这些都是湖广本地的士绅大族,而且还是比较知名的。

    洪承畴建立长沙幕府,招揽湖广本地贤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其中,如周堪赓、郭都贤、王嗣乾、张圣域兄弟、龙孔然、谢如玠之流,虽然没有接受洪氏聘请进入幕府,继续隐居当遗民,但只要他们不参加抗清活动,洪承畴的目的基本上已经达到,这里面本也就是有着对他们的政治立场进行分化的意思在。

    宴会之上,张大德提及的那几个人里,有的就在席间,经他一指,周遭的士绅便很快就找到了那些闻人,有的则还在外地做事,有了前者作为榜样,旁人自也是深信不疑。时不时的,一阵唏嘘、叹息之声便在某个角落响起。

    有了这些湖广本地的士绅作为纽带,原本刚刚开宴时的泾渭分明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界限也在逐渐模糊化,而这也正是洪承畴所需要看到的。

    “……回想老夫当年也曾有过为万世开太平的心愿,奈何闯贼、西贼残暴,庄烈皇帝不幸殉国,方有大清入关为圣天子报仇雪恨之壮举……”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界限渐渐消失,洪承畴眼见着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轻敲桌面,女乐便识趣儿的退了下去,只留下了他的声音依旧响彻大堂之上。

    从当年在福建老家求学,后来参加科举考试,一步步的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乃至是殿试,随后科举得中,授官任职,从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开始,历员外郎、郎中等职,光是在刑部就坐了六年。后来先是到浙江任提学佥事,然后升迁浙江布政使司左参议,一直到了调任陕西督粮参政,开始参与剿灭流寇才算是进入到了升迁的快车道。

    就着履历,洪承畴将他读书、做官,从开蒙以来的事情娓娓道来,时不时的还会有些当年的趣闻提及,引得在场的众人一阵好笑。

    降清的事情,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了,洪承畴主要聊得还是当年围剿流寇时的故事,尤其是那些流寇对百姓,尤其是对士绅的残暴行径,在洪承畴的口中可谓是不胜枚举,也很难分得清楚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而此间,甚至是当下的士绅阶层当中也没有比他对于当年的流寇更加了如指掌的存在了,就只能任由他一个唱着这一出独角戏。

    “闯贼之暴行,可谓是罄竹难书。而那西贼,屠戮之重,丝毫不下闯贼。远的不提,只说这长沙府,当年就多有被西贼残害的士绅百姓,城内的吉王府原本何等恢弘壮观,也不过是一把火就给烧了个精光。”

    说罢了这些,洪承畴的面上可谓是痛心疾首到了极致,连带着包括少数士绅似乎也回想起了一些旧事,面上不由得流露出了戚戚之色。

    这一切,无不是看在洪承畴的眼中,眼见于此,他更是大声的向众人坦言道:“诸君皆是湖广本地的贤达才俊,所以老夫今日亦是有为国惜才之心。因为,老夫相信,诸君读圣贤书多年,当不会与那些将天下搅得大乱,可谓是丧尽天良的贼寇为伍。”

    此言既出,可谓是掷地有声。士绅与他口中的闯贼、西贼,洪承畴刻意将其分隔开来。这样的鸿沟,其实本就存在,无非是满清的民族压迫导致了汉人以夷夏之防的思想为纽带,实现了针对清廷的团结。这种团结是非常不稳固的,因为阶级属性摆在那里,新仇旧怨,外加上利益所趋,这些年明廷招抚了大批的大顺军、大西军,但实际上无论是明廷主导时期针对大顺军的打压,还是大西军主导时期针对朝廷的权利限制,其实都是始终存在着的。

    有了士绅和贼寇的阶级对立思想作为基础,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满清在洪承畴口中就演变成为了遵奉儒家道统、保护士绅阶级利益的本土化政权,与暴元分割开来。而在满清的保护下,他们这些儒家士人才没有遭受到贼寇的残害,那么拥护满清其实也就是在确保他们自身的利益。

    洪承畴一番话说下来,将道理蕴含在他所谓的事实之中,比如清军在常德的胜利,就被他引申为西贼杀入湖广,残害士绅百姓的前兆,而清军取胜,就是确保了本地士绅百姓们的福祉云云。

    阶级对立,是洪承畴唯一能够破解夷夏之防的思想依据,因为明廷现在所仰赖的正是他们曾经所不齿的闯贼、西贼和海寇,正是这些明廷曾经的敌人们为这个王朝,乃至是为这个汉家天下撑起了最后的一片天地。

    宴会一场,到了此时,洪承畴更是激动的为清军的胜利赋诗以贺,随后那些长沙幕府的幕僚们亦是拿出了各自的作品以为附和。诗会的气氛已经到了,那些刚刚得到洪承畴担保而免了必死之罪的士绅们也只得硬着头皮书写下几首诗篇。倒是这其中,却也不乏有真的回到了阶级对立倾向的士绅,发出了对清军由衷的感激之情。

    这正是洪承畴所要达到的目的,因为在这样的时代,所谓民心,是微乎其微的。只要控制住了士绅之心,利用士绅在民间的话语权,哪怕是黑得如煤球一般,也一样能够洗出个白璧无瑕来!

    “有此一举,湖广士心、民意,就算是有了一个初步的稳定。倒是接下来,还需要再接再厉,彻底稳固了湖广的战守大局,接下来只要等那些明军自己犯错就够了。”

    宴会结束,已经很晚了。洪承畴早已分派了住宿,由着这些士绅在西南经略衙署,这处曾经的吉藩四将军府中休息。至于明日,则更是准备好了路费和仪程,并且调用了大量的车马将他们一一送回家乡,称得上是一个思虑周全。

    至于这场牵连三百余湖广士绅的大案要案,几乎可以说是清廷入关以来最大的一次案件,这样的大案,洪承畴以着怀柔的手段结束,与清廷这些年来的形象极为不符。不过,卷宗他是已经派人送往京城的了,对于满清的统治者他还是比较有信心能够如其所料般的默认下来。

    在这一点上,曾经的明廷作为华夏正统,且是一个立国两百多年的存在,身上有着太多的羁绊和约束——来自于传统、来自于道德、来自于祖制、来自于既得利益集团,等等等等。而在这一点上,清廷作为一个外来殖民政权就显得转圜余地更多了。毕竟,蛮夷不懂规矩,那是谁也说不出个不是的。

    回到后衙的居所,洪承畴的酒劲儿上涌,总有着一股子想要呕吐的感觉在。毕竟已经是六十多岁的高龄了,不比年轻的时候,如武将那般骑得劣马、喝得烈酒,凭着对流寇的残酷血腥、杀人如麻,赢得了屠夫的诨号。无论是流寇,还是西北的明军,对于他都是存着一份敬畏之心。

    不过,如他这般人物,从来都是越到老了,就越加老辣。见人见事如此,多年的经验阅历辅以自身原本就绝非常人可比的才能,行事之上,就越是能够取得更好的效果。一如,今日。

    军队在调遣、布防,新近成立的经标四镇五营,自然是这其中的中坚力量;民政方面,长沙幕府逐步扩大,原本撒出去的那些幕僚们也都是才能卓著之士,湖广本地的民生、军需日渐恢复;而今,士心通过这一场洞庭举事案也算是打下了一个好的基础,洪承畴出任西南经略以来的多年筹划,总算是见到了一个初步的眉目了。

    在湖广,伴随着常德之战以明军兵败而告终,以及那洞庭举事案的结束,清廷在湖广的统治于洪承畴的努力下得以日渐稳固。

    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但是这个开始对于明廷来说却是非常之不利的事情。只是对于那里,明军显然是鞭长莫及——秦王府的大军刚刚兵败,陈凯刚刚接手广东的大权,郑成功则在专注于福建,眼里看到的也多是浙江和江西。现如今,也只有李定国的大军还在行动着。

    六月中旬,明军抵近梧州府城之下。陈凯支援的攻城炮队在城外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几乎将城头清军的三魂七魄都吸了进去。

    站在炮队当中,李定国抚摸着那门在广东地界上传得神乎其神,据说是一炮轰塌了新会县城的灵铳复制品的炮身上,摩挲着铜炮上与灵铳一般无二的划痕,面上却流露出了一种被陈凯戏称为是火炮痴迷症的奇怪症状。

    “竟成襄助的这些红夷大炮,真好。”

事情多,回来晚,写不完了,抱歉抱歉。

    事情多,回来晚,写不完了,抱歉抱歉。

第四十章 求变(一)

    六月底,陈凯接到了李定国大军抵近梧州府城的消息。具体战况和战果现在还不甚清楚,只知道大军围城,李定国是打算用他借的攻城炮队来破城。不过,对于最后的战果,陈凯还是愿意持乐观态度的,因为据说马雄已经率先转进桂林,加强那里的防御了,没了这股子中坚力量,就凭些绿营兵在那里,对上李定国估摸着也就是一群送人头儿的。

    “抚军,看来对鞑子而言,广西的防御重心还是在桂林一城。梧州虽说是可以起到隔断两广的作用,但却并不是一定要确保的。”

    确定了对广州的控制权,陈凯便下令将在潮州的巡抚衙门班底直接调到广州。如此,无论是对于东部的惠州府、潮州府,亦是西部的琼州府,亦或是北部的韶州府前沿,他都可以更好的做到居中策应这四个字。

    巡抚衙门的官员,包括屯田道王江在内的府道一级的官员也迅速赶来,为的就是参加这一次的会议,为接下来的发展定下基调。

    公示了书信,会议上周全斌说出了想法,众将亦是对此表示了认同。至于那些文官,对此倒也并不太过在意——知道的,了解李定国出兵,陈凯和粤西文官集团都是要出一些粮草作为供给的,这都是应有之义;不知道,那就更只是当听个段子,仅此而已。

    当下的战局,其实从永历六年的大反攻开始,明清之间就已经进入到了战略对峙阶段——于湖广战场,在周家铺之战前,明军甚至还保有了一定的进攻态势,只是那一战兵败之后,就只能暂且以确保贵州门户以及蚕食清军地盘为目的了。

    接下来,自然是李定国对广东的两次征伐,托陈凯的手贱,新会之战有了一个全新的结局。永历八年,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年份里,明军创下了比之永历六年的大反攻收益更大的佳绩,一扫周家铺之战和肇庆之战的颓势,就连刚刚完结的常德之战也没能为清军挽回太多,无非是减少了一定的损失罢了。

    战略对峙的现状已经形成,清廷暂且没有太多力量对明军进行攻伐,明军这边也同样需要缓上一口气儿来。是故,当下的主旋律对于双方而言都是恢复二字,就如同是两头受伤的野兽在对视着的同时舔舐着各自的伤口,等到伤口愈合了,就再度扑上来撕咬。

    “湖广是这样的,南赣和江西也是如此,还有浙江,鞑子一口气丢了两个省,总要缓口气儿的。现在,关键就是看哪一方先把这口气儿缓过来的。”

    从实力来看,无疑是清廷更胜一筹——控制大半个中国,且江浙这样最富庶的所在皆在囊中,自身的组织力、控制力也都还在巅峰状态。相较他们的对手,明廷则是仅仅控制了五个省的地盘,刚刚收复的两个还残破不堪的,而且最重要的在于明廷现在控制在一个实力最强的藩镇的手中,还有其他藩镇在侧,根本没办法攥成一个拳头。

    陈凯在广东的努力已经向世人证明了两根手指头远比一根手指头对清廷更有破坏力。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因为以着清廷当下的强大实力,更因为猪队友,总会把大好局面弄得搞得一塌糊涂。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必须做出更多的努力,拥有更加强悍的实力才能真的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积累数载,方有这几年的连番爆发,陈凯从来没有觉得他的选择有什么问题,因为这些年的敌我力量对比造成了当前的情状,而他则是依据大势,从夹缝中寻找生存和发展的机会,一步步的直到拥有在局部改变力量对比的实力。这,无疑是需要时间的。

    到了现在的程度,已经不需要像之前那般了,但是敌我力量对比依旧差距很大,想要更大的胜算,亦是需要更多的实力才行。

    “我部现在控制广东一省的四个半府的地盘,另外国姓那里也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对福建的收复。地盘,就那么大,盟友方面,可以合作,但不能指望。说到底,打铁还需自身硬,这个道理是没有错处的。”

    陈凯的话说得分明,在场的文武基本上都是在陈凯麾下多年的人物,对于陈凯的大局观都很是钦佩。

    从军事的角度上去看,郑氏集团在广东的部队已经控制了韶州府的中部和南部地区,与清军对峙于梅岭,有了这个作为前沿,广东最大的威胁方向就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保护。但是,军事防御上的问题依旧存在,前些时日,连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当地的抗清武装倒向了清廷,原本在那里坐镇的明军将领马宝的部队被当地武装排挤得无法立足,于是乎就在前些时日,马宝所部兵马南下清远,现在正在清远那边进行休整。倒是其人,却巴巴的赶到了广州,而陈凯也没有少了对他的拉拢,连这一次的会议也特别安排了其人参加。

    指着地图,陈凯讲解起了当前的军事防御态势。提及马宝,便自然而然的看向了李建捷,因为历史上马宝在被洪承畴的幕僚廖文英挤出连山地区后是率部西进,投了那孙可望的。但是,这一遭马宝却南下了,除了西去不如南下安全以外,其中也少不了看着李建捷在他身边混得风生水起,才会有了这么个心思。因为马宝在被排挤出连山地区后便派人到广州来寻李建捷,通过了李建捷的关系才与陈凯正式搭上了话。

    “安定伯,连山地区的情况,你是最了解的,在此与诸君谈谈。”

    “末将遵命。”

    点了名,闻着起身。粗鄙不文,虎虎生风,这是给人的第一印象,但是瞧那恭敬的态度,却显然是个对力量有一定认识的存在,从第一次与陈凯见面时,这个流寇出身的武将就从来没有显示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对于文官的轻视。

    透过历史,陈凯很清楚眼前的这个武将在未来会成为三藩之乱时期吴三桂阵营内部数得上号的猛将,有勇有谋,很是难缠。如今有几分成色,还很难说,但这起码是个值得期待的潜力股。

    此间,陈凯问及,马宝便针对当前连州一带的形势作出了讲解和分析。据他所说,当年清军杀入广东,粤西的不少武装都分崩离析,包括他的情况也很是不好。但是两年后的永历六年,他借着李定国席卷广西的东风,他通过长期的经营与连州、连山、阳山地区的瑶民武装实现联手,大败当地清军,活捉清连阳副将茅生蕙、游击马泗汗、守备白守富等人,并且率部进入湖广。直到李定国被孙可望排挤到了广西,他就再度返回连山地区,一直到这一次长沙幕府完成了对当地瑶民武装的拉拢。

    一番话说下来,甚有条理,马宝显然早已有所准备,但若非是真的明白,也未必能够做到这般。

    陈凯对此点了点头,在场的文武们亦是听得明白,这连州地区,除了明清以外还有第三方势力,那就是当地的瑶民武装。

    瑶民是九黎之一,中国本土的原生少数民族,自古至今,从来都是以民风彪悍著称。动辄起兵反抗,再远的不提,暴元立国九十余载,瑶民起义竟多达四十余次;明时的广西大藤峡瑶民起义从洪武年间开始,隔个几十年就要闹一次,两广总督的设立与他们有关,就连阳明先生王守仁也曾被调派来镇压;等到了清朝,就更是热闹了,独立抗清不说,还先后和太平天国以及同盟会合作,不光是与清廷作对,还要与西方殖民者为难,就没有消停过的时候。

    当前的情况,瑶民武装大多是反清的,但是在连州地区,长沙幕府却取得了策反的成功。至于原因很是简单,瑶民抗清,与汉人、黎民的激烈反抗原因其实都差不多,首先就是一个剃发易服没办法接受。而洪承畴那边,对于少数民族的剃发易服并不强求,甚至上疏清廷进行豁免。有了这一点作为基础,合作便并非彻底不可能了。

    “早知道这老狗难对付,看来还是太笼统了。”

    关于连州地区沦陷的问题,陈凯在马宝抵达时就已经从其口中得到了这样的答案,此间无非是说给其他人的。此间马宝侃侃而谈,说到最后,却是大大咧咧的表示那里虽说是重新姓了清的,但是对于广东的威胁却远逊于其他地区,倒也不需要太过担忧云云。

    这并非是照顾自身颜面的解释,在场众人多是人精,哪里听不明白——那里是第三方势力存在,而非清廷实控,不谈洪承畴有没有余力到广东战场与其决战,就算是想要从那里大举过境,只怕那些地头蛇也未必能够答应。

    “连州地区还是要派人监控的,另外本官决定调整广东北部地区的防御部署。命令,左提督柯宸枢率部进驻清远县城,以为韶州府后劲。韶州府还是以总镇萧拱宸为首,负责前敌指挥。至于安定伯所部,即日起南下广州,进行整编。”

    陈凯要将马宝的部队如李建捷所部那般实现实控,此间马宝亦是干净利落的做出了无条件接受的表态。是不是真的无条件,这一点暂且可以不谈,因为马宝当下的态度,显然是这位李成栋麾下的悍将已经与陈凯达成了默契。于其他人,自然也就一笑了之了。

    “李建捷、郝尚久、马宝,李成栋当年留下来的遗产现在已经有一半落入我的手里了。剩下的,张月、郭登第、李光恩,好像还有些,或许也可以派人去谈谈看。”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陈凯很清楚马宝的投效还是在于李建捷和郝尚久,他来到陈凯这边,可以通过老关系与这二位抱团取暖,远比带着少量的部队去投奔还不知道心思的孙可望要强。而对于马宝,陈凯也表示了会将其所部进行扩编,一个两千人的战兵镇自不待提,郑氏集团那边的相关福利也少不了,监营、监纪进驻,也是照着郝尚久那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对于陈凯的命令,必须无条件的服从,亦如李建捷和郝尚久那般。

    在郑氏集团之中,陈凯很清楚他现在的地位早已是众所认同的二号人物了。但是,郑氏集团的首领从来都是姓郑的,郑成功是有嫡长子在,他在日后接替郑成功成为郑氏集团领袖就始终存在着未知数。尤其是在于,郑经那小子,对他是存在着畏惧的情况下,他就更需要一些比之郑氏集团,更加愿意服从于他的人物,以策万全。

    政治斗争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的,陈凯不打算制造内讧,但也从来不是什么好欺负的。甚至,如果有人真的挡在他的面前,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将其碾在车轮之下。当年的郑芝莞、当年的施琅,皆是如此。

    “军事防御方面,粤北以柯帅和萧帅为首,本官居中策应。其他各处,陈侯爷、郝侯爷、张伯爷、杜总兵、蔡副将、聂副将等分据各处要点,负责陆上防御;林侯爷、周侯爷、江总兵、洪总兵负责海上防御。这些,都是已经安排妥当的。只是军无粮则散,现在更大的问题还是在于军需粮草的供应、税赋的征收以及民生恢复的问题。”

    此言既出,巡抚衙门的大堂内当即便是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在场的文武除了马宝这个新附之人以外,都是久在郑氏集团旗下的,对于郑氏集团的自身情况都很是了解。

    当下,郑氏集团的首领郑成功和二号人物陈凯分别负责福建和广东的地盘。福建不谈,只说广东的这四个半府,潮州、琼州的底子比较好,惠州和广州东部的兵祸不大,也能看得过去,但是广州西部在去年已经彻底打烂了,经济上反倒是个包袱。

    除此之外,郑氏集团在粤海征收牌饷,这是陈凯当年封锁尚耿二藩时就已经定下的,与闽海是一般无二的。香港确实是在他的掌控之中,海陆两部明军以及当地的官员也都是以他马首是瞻,但是牌饷的银子却是要上交集团的。

    如此算来,收支方面,田税、丁银、赋役、盐课、渔课、商税等方面陈凯是可以指望的,但是牌饷实际上就是郑氏集团收取的海赋,市舶的银子是不要想了,最多也就是指望广东贸易商社能够多赚点儿钱,以为补贴。而他需要花费的方面,最大头的军饷军粮,上次在南澳见面时郑成功表示可以承担各镇的,但是地方驻军的要陈凯自己解决,另外军粮方面,广东要对福建进行贴补——不谈那个不是产粮省,历来都是向周遭各省购买的问题,只说陈凯去年把福建折腾得那个样子,粮食贴补也是少不了的。

    除此之外,潮州、琼州的各项官营企业,比如制造局、铁矿、冶炼厂什么的都是花费巨大的。各府县的官吏俸禄,这方面也是少不了的。再有李定国所部的供给和援助,得到了广州,陈凯肯定要比粤西文官集团出得更多才是。再有些其他方面的开销,比如陈凯正在进行或是准备开始的那些折腾,算来算去,好像最后的结果是赤字的,数额还不怎么小。

    “还好,做一个正常的文官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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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末年,北地狼烟四起,江南歌舞升平。世界东方,海洋贸易,繁花似锦,重商主义的胚芽在银山之下破开种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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