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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维卿     帝国再起txt下载     帝国再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定策(中)

    腊月初,大军训练如火如荼的展开,陈凯在军器工坊,也有了新一轮的制度调整,并且开始正式执行。

    首先,由于旬休制度的确立,以及郑成功的普及,陈凯突然产生了一种对公休日固定化是否会引发加班双薪的担忧。在嗜血逐利的资本恶魔的驱使下,陈凯发现他对自身的心理定位已经越来越向着资本家的方向靠拢了。这不是一件好事,起码他可没有打算提前把社会主义运动给逼出来,那样就太过超前了,容易脱离其对于工业化发展进程的实际掌控。

    当然,这还只是个玩笑。但是,有个问题在于,每到旬休的日子,军器工坊里面除了卫兵和杂役、库丁以外,新厂区便空无一人了,没了打铁的声音自然是好事,至少少了噪音,问题是一旦有军中武器损坏送到,陈凯也不好让工匠们回来加班,就只能将损坏武器扔在库房里面,等到旬休结束再行修理。

    这对军中终是不便,所以陈凯决定制作排班表,调整每个工匠的旬休日期。说明白了,就是每旬十日,把工匠们彻底分开,在确保每天都有绝大多数人上班的情况下,保证每旬的休沐。就好像是后世的销售行业,双休日正是每周的销售旺季,但平日里的顾客再少也不能放过,所以干脆改在一到五择日休息,并且把人员分开,以确保销售在每一日的顺利进行,是一个原理的。

    这项制度改革对军器工坊的众人而言并没有什么影响,无非是调一下日子罢了。但是另外的两项制度,就切切实实的加重了他们的劳动量。

    第一个问题,是度量衡统一。陈凯发现,军器工坊中各个工匠所使用的度量衡,无论是量尺寸的尺子,还是称重量的称,或多或少的都有一些差距。这里面,由于师徒相传的关系,师兄弟们和师傅的还好些,另外本地的出入也不大,但是如郑成功这次带回了几个漳州、泉州的铁匠,以及那些鸟铳工匠,他们使用的度量衡就存在着更加明显的差异。

    陈凯按照一个看上去最为标准的作为依据,规定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新对照,并且严禁私自从外面代入这方面的工具,以免造成尺寸和重量等方面的差异,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点,需要的是订立成为长期执行的制度,并且严格执行,而另一项改革的关键亦是如此。

    “每组工匠,皆有独立编号,所有人员都将被记录在案。从即日起,打造完成的武器、甲胄上均需标记注名制造人,武器损坏率亦将会被记录在案。相关奖励和处罚,亦会在此发布。诸君,军器质量关乎将士们的生死,甚至会影响到战争的胜负,还望诸君尽心竭力。”

    军器工坊的工匠们干劲十足,是不假,这些工匠们也很满足于他们更高寻常人一等的福利待遇,所以更会尽心竭力。然则就像是郑成功所言的那般,人心贪欲永无止境,随着军器工坊的不断扩大化,陈凯也需得制定更加规范的制度来进行约束和管理,光凭着人治,是远远不够的。

    军器工坊的正规化进程还在继续,产能并没有因此而下降,这是陈凯最为满意的地方。如此,便说明了从他接手以来,在产量大幅度提升的同时,武器质量也同样没有下降,并没有出现为产量而牺牲质量的事情。

    大半个月后,已经临近了年关,陈凯照常上值,可是这一天他尚未下值,到了下午的时候总镇府就传了命令,说是让他过去参与军议。

    自从那一夜后,郑成功每有事务,总会找陈凯商议一番,听取一下他的意见和建议。那一拜对着的虽说不是关二爷,但是此后二人的关系确实得到了实质上的变化。不过如今天这般,郑成功公然派人请陈凯去参加众将云集的军事会议,却还是第一次。

    “自十月回师至今,我军之扩编、训练、粮草补充以及军器生产等各方面均已踏入正规。所缺者,无非时间耳。”

    郑成功所说的是事实,现在的这支军队,比之去年腊月刚刚成军的时候,实在是好上了太多。并不仅仅在于士卒的多寡和占领区的大小,主要是在军事上的胜利的鼓舞下,在陈凯的努力下,这支军队已经焕发出了不同的光芒,比之历史同期的那支军队实在要强上不少。

    “如今已近年关,正该是安心休整之时。但是国朝危如累卵,汉家天下更有再度陆沉之险,容不得我等有半分懈怠。今日本帅请诸君前来,就是商讨一下我军转过年后的战略方向问题。”

    这无疑是事关大军未来的大事,众将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甚至很快就爆发出了争执来。

    陈凯坐在尾座上,也没有说些什么,反倒是细细的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待到片刻之后,却还是继续向漳州、泉州两府进兵的意见占据了上风。泉州是郑成功的老家,也是在座众将中绝大多数人的老家,如果再算上漳州府的话,大抵这在座的众人里面也就只有忠匡伯张进和陈凯二人并非闽南籍贯了。

    不过,张进是郑芝龙麾下的老兄弟,陈凯这大半年的努力,极大的加强了这支军队的装备实力,再兼是文官,与武将们没有实质上的利益冲突,反倒是大有助益,同样已经被这支闽南人组成的军事集团所接纳。

    眼下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出乎陈凯的意料之外,甚至在郑成功派人请他参加军议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现在的这份情状。

    “漳州、泉州,可是两个府,咱们就六七千兵马,还要守卫南澳岛和铜山所,必须定下一个切实的目标,方可有所行动!”

    郑成功定下了基调,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进言。很快,他们就将目标锁定在了泉州西部,与漳州府毗邻的同安县城,用他们的话说,拿下了同安,就可以截断潮泉两府清军的联络,此前出过的王进的那档子事情就不会再发生,而他们也可以分别蚕食两府的地盘,就此逐渐壮大势力。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比较合理的目标。同安县一旦收复,那么郑成功就可以对郑芝龙当年极力开发的安平镇海贸中心进行更加有效的控制,对于大军的海贸收入是必然会有着巨大提升的。

    大致的目标在郑成功渐渐笃定的目光中基本得以确定,虽说具体出兵时间未定,如若出现局势变化所不得不进行改变的可能也尚有存在,但是战略上,大抵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的陈凯却整了整衣衫,于虎节堂最下手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拱手向众人行礼,随后便是一语惊人。

    “下官陈凯,反对出兵同安县!”

第四十六章 定策(下)

    语惊四座,鸦雀无声。

    所谓郑氏集团,原本就是个海商集团,同样可以说是海盗集团,他们仗剑行商,对于内部的事务,武将的发言权自然是最大不过的。

    相较之下,文官就要差上许多,莫说是旁人了,就算是郑芝龙当年极力培养的族侄兼义子建平侯郑泰这个郑氏集团中负责对外贸易的财神爷,事实上其人在军政方面发言权也很低,最多只是在涉及海贸和财政上会有更大的发言权。

    陈凯,就身份而言是郑成功的幕僚,负责的是这支大军的军器生产,说白了就是一个行政官员。虽然这些武将平日里对陈凯的能力都是有口皆碑,但是对于第一次参与军议的他,众将也没有太过重视他的意见,这如许久的时间更是也没有人问过他半句。甚至就连郑成功,其心思更多的也只是让陈凯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一来是提升其在郑氏集团内部的地位,二来更是有在军议结束后以备咨询。

    然而,陈凯不光是没有如他们所预期的那般伴食画诺,反倒是在军议基本确定了战略目标的时候大声表明了反对的态度,却也着实让众人一片不悦之色。

    “陈参军,以为当如何行事?”

    半年的好印象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再度恢复到原本的模样,陈豹语带愠色,没有当面呵斥已经算是很给面子的了。只是这面子给的更多还是郑成功,而非是陈凯这么个多嘴的文官。

    陈豹如此,其余的众将大多亦是如此,倒是郑成功、洪旭、张进以及柯宸枢四人似乎对陈凯的回答还饶有兴趣,大抵还是陈凯在这大半年里给过他们不少的惊喜的缘故。

    眼见于此,陈凯傲然而立,环顾众将过后,便直接说道:“下官没有处理过军务,实在比不上各位侯爷、伯爷以及大帅在这方面更在行。但是有道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以下官看来,诸君的谋划之中,似乎忘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鞑子的援兵!”

    援兵,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郑成功所部兵力微弱,面对一府的清军都未必会有足够的优势,更别说是他府清军来援了。陈凯此言一出,众将亦是深有感触,今年进攻海澄,围困泉州,两战皆是被清军援兵搅了局。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选择以同安为首攻地点,其中亦有使闽南清军首尾不得相顾的用意在。

    这既然已经在他们的筹谋之中,陈凯却依旧拿援兵来作为反对的理由,当即就有武将面露不悦,打算好好给陈凯讲解一下闽南的地理环境。可是没等这些人做出反应,郑成功却是率先脸色一变,当即便向陈凯问道:“陈参军所指,可是外省虏师?”

    “国姓睿智,确实如此。”

    外省,这是个大问题,福建并非孤悬海外,其陆路上与浙江、江西和广东三省接壤。此前他们考虑清军援兵的事情的时候,仅仅是考虑闽南一地,至多是福建一省,但是经陈凯这么一提,巨大的压力便仿佛有若实质的压在了他们的心头。

    在场的众将一个个眉头紧锁,片刻之后,才有一个声音试探性的向问道,却也不知是否是问向陈凯的。但是陈凯对此,却还是做出了相应的回答。

    “恕下官直言,福建如今的战局,我军对鞑子来说不过是疥疮小患,真正能够令他们感到威胁的乃是闽北等地的鲁王旗下各部,鲁王殿下自称监国,有着更大的号召力,鞑子一定不会放任其在闽北发展壮大,势必会派出大军南下。”

    “假设,鲁王大军击破虏师,那必将是席卷东南的势头。可是,我军素来是遵奉本属唐藩的先帝为皇明正统,到了那时候,我军就算是能够拿下漳州、泉州两府,亦不过是躲避于鲁王的卵翼之下,更兼要防备兼并之祸,仅能龟缩一隅,无法并力他向。可若是鲁王大军为虏师击破的话,以着我军眼下的实力,只怕就更没有胜算可言。届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陈凯的分析头头是道,称得上是切中要害,众将登时就是一阵沉默。眼见于此,陈凯便继续加了把劲儿:“除此之外,福建一省,八山一水一田,粮食素来是难以自足,多从临近省份收购。广东兵祸连绵,地方土豪、匪徒结寨自重,骚扰地方,已是一片乱局。浙江、江西两省,下官南下时也曾路过,白骨露野、杂草丛生,只怕是就连本省的所需都未必能够满足得了,更别说是向福建出售了。”

    “军无粮则散,以下官愚见,届时我军就算是能够拿下同安,粮食的问题依旧解决不了,甚至更有可能遭遇当地的粮荒而不得不另觅他地。与其如此,不如趁早另做打算,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也耽误了如今的大好形势。”

    陈凯的话当即就引起了众将的深思,就连郑成功,亦是眉头深锁,半晌没有崩个半个字儿来。原本已经确定了下来的军议结果被陈凯瞬间推翻,可是照着陈凯的推断,抛开那些思乡之念,同安便并非再是什么多好的去处了。

    众将思来想去,陈凯所言确实合情合理,福建虽然是老家,但以着如今的形势来看的话,也确实并非是什么一旦拿下便可以迅速壮大力量的所在。既然如此,那么留给他们剩下的选项,其实也就不多了。

    “陈参军的意思是,攻略广东?”

    “确切的说,与其劳师远袭,不如立足于当下。”

    “潮州?”

    这两个字眼儿脱口而出,陈豹当即就惊得站了起来。这一下子,着实吓了众将一跳,可是陈豹却顾不上其他,满脸的横肉不断扭曲,可谓是神色百变,显然是脑海中在急速将过往的情报串联,同时进行合理的分析。

    他本不是个多谋之人,但是陈凯这么一点,却犹如是在他的脑海中划过了一道霹雳一般,很多原本并不起眼的东西登时就变得清晰可见了起来。

    “陈参军真乃是天下奇才!”

第四十七章 除夕

    这是陈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称赞陈凯,而且还是如此盛赞,着实是跌破了众人的眼镜。军议很快就结束了,进攻同安的方略被彻底否决,但是是否出兵潮州,却也还是未定之数。

    说到底,郑氏集团从籍贯上本就是以闽南人为主体,他们对于漳州、泉州,甚至对于兴化府、福州府等地都是比较熟悉的,但是在潮州,缺乏足够的人脉关系,能否得到地方士绅的响应,能否站住脚跟,乃至是对当地的地形、水文的理解,都还是存在着不小的难题的。

    陈凯离开虎节堂时,军器工坊那边已经下值了,他回了小院,却是让那小厮跑一趟,告诉那些下属们他刚开完军议,就不过去了的事情。

    回到书房,陈凯细细思索着这些事情,却也没有再多做些什么。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凯依旧是照常上值,照常下值,照常去开军议,唯独变了的是再次商讨什么军务政务的时候,总有人会来咨询一下他的意见。

    年前,辅明侯林察派人过来向郑成功表示了谢意。“公司”破产,少东家辛辛苦苦的自主创业,还不忘那些跟着他爹创业的老伙计,在老伙计日子过得不好的时候甚至还施以帮扶,若说不感动,那才叫怪了的。

    不过,郑成功也只是收获了谢意,顺带着让使者再带一些粮食和南澳特产回去,只说是让林察过个好年,旁的再也没提。

    好容易到了除夕夜,南澳城里的喜庆气氛也总算是冲淡了这座“兵城”的肃杀。陈凯给军器工坊的人都放了过年假,不过总得有几个值守的,首先便是卫兵,他们要负责在过年期间看管这些公有财产。其次的,工匠也要轮值,这几天里总得有轮着到此以防万一的,至于工作任务,反倒就无所谓了。

    除夕夜,陈凯由于与陈永华的关系特殊,干脆也和陈鼎父子一起过年。对于这个义子,陈凯甚是喜欢,聪慧多智,少年老成,对于文章、政务都有着自身的见解。虽然,这些见解就陈凯看来都还很稚嫩,甚至可以说是幼稚,但是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善嘉培养,日后必能成大器。

    只是明年的战略未定,陈凯总是会有着一些忧虑,忧虑郑成功会不会因为潮州了解甚少而再度转攻同安。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此前的努力也就算是白费了,而陈鼎以及同安的那五万百姓大抵也是躲不过那场血屠了。

    年前,陈鼎开馆授学,很有一些学子前来就读。这些人中,据陈鼎所言,学问水平大多不甚高,有几个学问不错的,却也是读死书的书呆子,暂且很难靠他们充实郑成功麾下的文官队伍。

    对此,陈凯也只能安慰其说是现在才刚刚起步,善加教导,未必不会有才智之士诞生。就算是才智不高,多培养出一些方正君子,以及清廉自守的官吏出来,于国于民,于这人心世道,亦是好的。

    “若是能让他们在贤弟的军器工坊里待一段时间,想必是会获益良多的。”

    实习吗?

    陈凯摇了摇头,继而笑道:“怕是在我那里待些日子,以后学成出来,别的衙门就很难进了。”

    “哦?”

    “我那里,如今产量不低,但是放在那些腐儒的眼里,只怕也是个离经叛道的所在。”陈凯冷笑着说道,随即便与陈鼎言及了另一件事情:“其实,吾觉得盛唐时那种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制度就很好。做过亲民官,知民生疾苦,总比那些嘴炮懂得该怎么做事情。”

    “贤弟,慎言。”

    面对陈鼎的制止,只是未待他再说些什么,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听那声音,大抵有些像是那个管家郑三。

    “看看这次是谁有的忙了?”

    片刻之后,陈凯已经出现在了郑成功的书房。今天是除夕夜,郑成功突然派人相请,绝对是有事情,而是事情只怕还未必会小到哪去。

    房门关闭,此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郑成功拿出了一封密信,随后就交在了陈凯的手上:“陈参军,先看看这个。”

    密信的信封是打开的,显然郑成功也已经看过了。陈凯打开了信封,细细看去,其中的内容很是简单,只说了潮州总兵车任重在镇压揭阳益王起义之后,率军北上进攻大浦三河坝的团练武装,结果被那支团练武装打了一个大败,被迫败退回了府城。这里面,唯独有一点让陈凯感到了一惊,那便是这支团练武装的首领叫做吴六奇,好像那部武侠小说里面也有过这么个名字。

    “大力将军吴六奇一巴掌把车任重扇回了府城?”

    陈凯没有付诸于口,只是心里却在暗笑的同时,涌出了一些复杂的情愫出来。按照那部武侠小说,吴六奇是天地会的一个堂主,陈近南的得力部下,可事实上此人一辈子都在与郑氏集团作战。现在倒好,来了一封密信,虽然主要说的不是此人的事情,但却还是涉及到了此人,却也是让陈凯有些怪异。

    “贼寇就是贼寇,连一群地方团练都打不过。国姓,天授不取,反受其咎!”

    郑成功将这封书信拿给陈凯,就是为了听取陈凯的意见。陈凯说出了此言,郑成功亦是点了点头,只是对于潮州的不熟悉使得他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并不能就此下定了决心。

    “不瞒国姓,下官来时,在路上就听过一些车任重的事情。那厮本是红头贼受了招安,部下皆是贼寇,军纪散漫,战斗力孱弱,祸害老百姓倒是一把好手,潮州府城那里早已是成了贼窝,城中良善盼王师如盼甘霖。”

    出兵的正义性说罢,陈凯见郑成功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潮州一府,粮食产量巨大,我军只要拿下这里,粮草上就算是有了底气。车任重实力孱弱,如今新败,更是弱上加伤,我军所需担忧的,无非是援兵而已。”

    “潮州府属广东,广东提督李成栋原本是故兴平伯高杰的部将,降鞑子前不过是一个徐州镇总兵官而已,麾下嫡系部队甚少。能够席卷广东,其人武勇敢战是一回事,鞑子的虎皮是一回事,关键还是他从福建带走了一批太师训练出来的精锐,靠着那些人为他攻城略地。但是说到底,他自身对于整个广东却是控制不到,其实际控制区实际上也就是广州已经广州临近的府县,如潮州,也只能丢给车任重这等货色。”

    军粮问题,于郑成功始终是一个隐忧,如今兵力较少,尚且勉强支应,可若想继续扩军,就必须得到一块稳定的粮食产区。兵无粮则散,这不是什么虚话,当年郑成功力主抗清,就曾被他的父亲郑芝龙限制过粮草,导致麾下大军星散,否则他也不至只带着九十几个人南下来接手陈豹节制的部队。

    除此之外,陈凯口中的那些为李成栋所用的福建兵,就是武毅伯施福,总镇施琅、黄廷、洪习山的那批降清闽军。自降清以来,一直被李成栋充当做马前卒,而这些人现如今正在参与镇压广东腹地由陈子壮、张家玉等人组织的抗清起义。

    郑成功已是越听越入神,陈凯便再接再厉道:“广东本地虏师兵力不足,我军兵进潮州,暂时是不会遭到大军攻击……”

    “那外省呢?”

    “外省却也不怕,江西有多支大规模的义军活动,自顾不暇。另外,按照鞑子的行政划分,福建与浙江是一个总督辖区,广东却是与广西算在一起的。潮州,广东的最东部的一个府。恕下官直言,八个字,鞭长莫及,有心无力!”

    官僚一物,最大的习性便是争功诿过,无论明清,即使如此。广东不在辖区,其他省份就不会多管闲事,甚至就算是想管,广东本地的官僚集团也未必会乐意得了,尤其是李成栋那个一心想做割据一方的土皇帝的性子。听到此处,郑成功联想起当年他在弘光朝看到那一切,重重的点了点头。

    “至于潮州本地,据上次陈侯爷所言,乃是群狼环伺。各地土豪、士绅、贼寇、海盗纷纷结寨自保,抗粮抗税,互相攻杀,早已是乱作一团。我军只要能够以雷霆之势平灭车任重,拿下府城,便可以震慑群狼。接下来的日子,收复此等地方土豪,亦可以用那些不服调遣的贼匪充当练兵的靶子,同时慢慢蚕食周边府县,直到拥有与八旗军决一死战的实力的那一日!”

    一语道尽,陈凯下意识的挥动手臂,仿佛这段漫长的过程已经在这一挥之间划过,接下来就是与八旗军对决沙场的时刻。陈凯如此,郑成功亦是激动万分,就好像真的已经看到了希望似的。

    然而,进攻潮州,与此前的军事行动大有不同。潮州府城深入内陆百里之遥,不似海澄县城和泉州府城那般,临近海岸线,只要水师搭载军队登陆,就可以轻松抵达城下。这一路上,虽有韩江水道,但左近多有盗匪、土豪,容易打草惊蛇。可若是步步推进,迁延时日,达不到突然袭击的效果不说,也容易引起潮州本地人的集体反弹。毕竟,潮汕人的抱团,是非常有名的。

    “这事情,终要行险。而且,机会只有一次,整个南澳岛上,也只有下官去做,胜算才会更大一些。”

    商讨了一整夜,月已渐渐落下,此消彼长,黎明曙光的到来亦是越来越近。郑成功亲自送陈凯离开了他居住的院落,陈凯亦是行礼而去。只是走在回家的路上,陈凯的双拳却暗暗握紧,那双眸子亦是深邃得摄魂夺魄。

    “车任重,牛家村的二十九条冤魂,今番便来向你索命!”

第四十八章 追魂(一)

    正月的假期过后,南澳岛上一切恢复如常,海上巡游、校场操练、军器工坊里也再度传出了乒乒乓乓的打铁声。至于城外的积硝场,那就更是一个臭气熏天,便是连过年时也没有丝毫变化,更别说是现在了。

    大军操练,补充到老部队的新兵既要习练武艺,更要融入战阵;新建的那三个镇,一切都是从头开始,需要做的就更多了。一个正月,抛开过年的那些天,大军始终都在操练。正月如此,二月亦是如此,甚至到了三月,也丝毫没有出兵的动静,哪怕就连点儿风声也无。有的只是海船来来往往,不断将中国的货物贩卖到南洋、日本,将南洋、日本的方物贩运回到中国,赚取差价,购置军需,尽可能的增强自身的实力。

    三月下旬,两艘从福建水域而来的沙船绕过了南澳岛,自韩江水道进入潮州地界。沙船挂的是福建巡抚衙门的旗号,由于是清廷的官船,沿岸的那些不明不清的土豪、海盗们也纷纷退避三舍,不派人联络讨好,也不派兵截击攻杀,权当是不知道就过去了。

    官船缓缓而行,临近潮州城时更是派了使者入城。潮州属广东管辖,按道理福建巡抚衙门就算是有事情,也应该是直接与广东巡抚衙门对接,而不是直接派人到潮州来。这样子,破坏了地方官之间的默契,更是于朝廷体制的成法有异。

    车任重不懂这些,但是听了守门的军官的汇报,也是觉得不太对劲,干脆派人请了潮州知府黄梦麟过来商议对策。

    黄梦麟是个福建人,乃是前年清军入粤时,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佟养甲和广东提督李成栋派遣到此的知府老爷,同时也是此人负责宣谕清廷威德,招抚各处土寇、海盗,以维持清廷在此的统治和权威。

    车任重原本应该是配合他达成这一目的的,然则其人原本就是贼寇出身,麾下名为潮州镇兵,实则却是一群贼寇换了官身,旧日恶习难改,扰得潮州府城左近生民无法安枕度日。于军事上,对于那些本地土豪、贼匪的打击亦是显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迄今为止,也就是去年镇压了揭阳县益王起兵还算是得了些朝廷和上官的嘉许,其他的,便是连吴六奇那个团练都打不过,最多也就是带着他那几千“贼寇”守守城池罢了。

    说实在的,黄梦麟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总兵,但是官场上,面子是要给的,再兼此时却是稀奇,他也不得不随着车任重到下水门那里看个究竟。

    潮州城位于韩江之畔,金山踞于北,笔架山列其东,葫芦山卧于西,平原沃野在其南,构成了平原上“三山一水护古城”的地理格局。城池高两丈五尺,长1763丈,门七座,其中包括上水门、竹木门、广济门以及下水门都集中在面对韩江的东城。

    福建巡抚衙门的官船停泊于城东的码头,来人则自下水门而入,事先有过联系,所以很快就见到了车任重和黄梦麟等人。

    “学生,福建巡抚衙门幕僚刘一舟见过车总镇、见过黄府尊。”

    来人自称是福建巡抚佟国鼐的幕僚,奉命到此,等待福建巡抚衙门和广东巡抚衙门关于购粮一事的结果,顺带着将首批的粮食运回福州。

    这件事情,他们从未听说过,但是巡抚衙门和巡抚衙门之间的事情,确实在决定下来之前也没有太大支会他们的必要。只是这人口音甚是怪异,有些像是明时的官话,也有些像是辽东的方言,甚至黄梦麟仔细想想,似乎还有些像是满洲人说官话的腔调,弄得他也是一时间难以辨别。

    “这是公文,还请二位上官验证。”

    车任重大字不识一个,公文倒是认识他,他却不认识那公文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更别说是公文的书写格式和印章、用纸等方面的真伪了。这事情只能麻烦黄梦麟,车任重只是先行接过了手,装腔作势的看了看,就只得转手他人。

    公文的格式无措,用纸、用印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就是事情有些出人意料,让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似的。

    “冒昧的问一句,福建巡抚衙门缘何要到咱们广东来购粮啊?”

    黄梦麟笑着问出了此言,可听在那刘一舟的耳中,却登时便是眉头一皱,阴阳怪气的反问道:“黄知府是信不过咱们福建巡抚衙门的喽?”

    “没有,没有,刘先生莫要误会,本官只是好奇而已。”

    官场之上,最是没有必要去平白无故的得罪人,更别说是这等巡抚一级高官的幕僚。说不准,今天他还是潮州知府,明天调令来了就得去福建任职,到时候落人家手里,人家还不得可劲儿的给他穿小鞋儿。

    “哼。”

    莫看是一个幕僚,这刘一舟却从进了这潮州城,气势就一点儿不低于眼前的总兵、知府。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是幕僚,却也并不稀奇。此时此刻,刘一舟听到黄梦麟的解释,鼻孔出了道闲气儿,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就又来了。

    “好叫黄知府晓得,如今前朝伪鲁王正统领海东群贼与我福建官军激战,贼寇四出,弄得是一个民不聊生。更别说了福建原本就不是个产粮的省份,承平时都得向外省购粮,此番更是前来购置军粮,以备大军用度。”

    福建大乱的消息,黄梦麟倒是听说了,有鲁王系、有郑家的余孽、有打着隆武旗号的义军、还有某个明廷的藩王起兵、甚至更有连旗号都没有就直接和清军干仗的,简直是乱成一锅粥了。原本最初的时候,他还一度担忧会不会闹到潮州来,后来得了消息,说是郑家的人在漳州和泉州碰壁,大败而归,其他的也大多活动在闽北、闽中地区,才算是暂且放下了心。

    幕僚说的合情合理,再兼公文齐备,这时候车任重的一个亲信军官也凑了过来,与车任重耳语一番,后者神色一松,二人只是对视瞬间,便连忙将那幕僚请到了府衙过话。至少,不好总让人家在这下水门左近干站着吧。

    进了府衙,两厢行礼落座,便开始了寒暄。刘一舟自称是原籍山西,是十四年前便从了龙,在佟国鼐家中做包衣奴才。

    然而,刘一舟对包衣奴才的身份毫不介怀,甚至还隐隐以此为傲。黄梦麟细细算来,大抵是崇祯七年清军破口杀入山西的那次,此人也无非是个被掠走的汉人,但是形势比人强,现在是清廷入主中原了,这些原本的包衣奴才也都连带着开始得势了。

    “这二位是福建水师的把总白寒松、白寒枫兄弟,原本是跟着郑家讨生活的,后来郑芝龙归附了咱们大清,他们就改隶到福建水师旗下任职。这次若非他们兄弟对郑家有所了解,只怕我等也未必能够顺利至此。”

    福建巡抚衙门的官船两艘,上面加一起有百来个水手和护卫的士卒,显然是对闽海的海上安全存在着担忧。

    这些事情,其实都不重要。关键在于这一次,福建乏粮,所以与广东通了公文,要在潮州购置一批军粮回去,却也合情合理,就是福建的船先到了,广州那边下达给潮州方面的公文却还没到,总是让黄梦麟感到有些不太正常。

    “据下官所知,广州那边也有贼寇作乱。刘先生就这么来了,不怕万一上官之间商讨未成,广东巡抚衙门那边不同意购置军粮,岂不是白跑一趟?”

第四十九章 追魂(二)

    这句话问来,黄梦麟的怀疑之处便显而易见,就连车任重也是点了点,对此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关注。

    然而,那刘一舟听了这话,却仅仅是吹了吹手中茶盏里冒着热气的茶水,轻轻的品了一品,才信心十足的对这二人言道:“二位请放心,这事情,没有不成的理由。”

    “哦?”

    刘一舟如此自信,倒是把车任重和黄梦麟的兴趣勾了起来。可是这幕僚却不紧不慢,慢条斯理的摆弄着茶盏,放在车任重眼里甚是高雅,但就黄梦麟看来,却总有一份刻意效法士大夫举止的做派。

    “包衣奴才就是包衣奴才,再怎么学也学不来真正士大夫的风雅。”

    话虽如此,黄梦麟去也不会付诸于口,反倒是同样慢条斯理起来,拼的就是一个养气的功夫。二人如此,倒是车任重被他们二人搞得有些心痒难耐的,直言不讳的向刘一舟问道:“刘先生此话怎讲?”

    见有人耐不住了性子,那刘一舟的面上闪过了一丝自得,随即放下了茶盏,拱手对其问:“敢问车总镇,贵省的制军老大人尊姓为何?”

    刘一舟此言一出,黄梦麟登时就是眼前一亮,甚至就连面上的紧绷也松弛了不少。二人就像是打哑谜一样,倒是把车任重急得不行,面上的不悦亦是慢慢积累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出来一般。

    “这么说吧,贵省的制军老大人尊姓佟佳,讳上养下甲;而我家主子亦是尊姓佟佳,讳上国下鼐。辈分有别,但说到底都是亲戚,一笔写不出两个佟字,难道还会不成的道理吗?”

    刘一舟说及两广总督佟养甲是还好,一旦提到他的主子佟国鼐,立刻便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朝着福州的方向一般,语气之中的敬意更是无以复加。有清一朝,尤其是前中期,官场上有“狼一窝、佟半朝”的说法,说的就是这两个姓氏在官场上的数量之多。其中“狼”是取的“郎”的谐音,指的是老姓钮钴禄氏,乃是满洲大姓,而佟自然就是佟佳氏了。

    佟佳氏在清朝中前期煊赫百年,内则尚书、侍郎,外则将军、督抚,簪缨累代,兰绮成庥。其中如努尔哈赤的元妃哈哈纳扎青、开国五大臣之一的扈尔汉、乌真超哈的首任指挥官佟养性、顺治的孝康章皇后、康熙的孝懿仁皇后和悫惠皇贵妃、雍正朝权臣隆科多,这些人都是佟佳氏出身。像是佟养甲、佟国鼐这样的,虽说都是督抚一级的高官,但是放在佟佳氏的大集合之中,都已经算不得什么名人了。

    接下来,刘一舟兴致勃勃,甚至可以说是略带炫耀的给这二人讲了讲佟佳氏在大清初立这些年的丰功伟绩,为大清逐鹿天下所立下过的那些汗马功劳,大有不是八旗子弟,胜似八旗子弟的架势。

    说到后来,那刘一舟已是兴奋的满头大汗,尤其是讲到佟国鼐镇压福建抗清义军的时候,更是眉飞色舞。只是那副与有荣焉的神色之上,头顶瓜皮小帽的边缘却似乎有道伤口,上面结了痂,却也还没有脱落,似乎那道伤口就是不久前的事情。

    “刘先生,您头上的那道口子,需不需要本官找个郎中过来瞧瞧,若是留了疤就有损刘先生的风度了。”

    黄梦麟说得言真意切,车任重也因此注意到了这道伤口。闻言,刘一舟下意识的伸手要摸,但却立刻就放了下来,随即拱手向黄梦麟谢道:“多谢黄府尊,这道口子乃是来之前让人刮发桩子留下的,下人不会做事,已经打发了。不过学生想来,朝廷有令,剃发易服,学生为剃发而留下伤疤,不光不会有损风采,更当是遵从皇命的见证!”

    刘一舟说得义正言辞,黄梦麟也是连忙做出了赞许的回应。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是满清厉行的苛政,但是如他们这样已经降了鞑子的,却也并不太在意什么衣冠文明,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传统。只是如刘一舟这般的恬不知耻,却也是让车任重看上去一些不以为意。

    “车总镇,须知道,这金钱鼠尾乃新朝之雅正,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习。剃发是朝廷赐予士绅百姓们的恩典,莫要轻忽了!”

    车任重的微表情,显然已是被刘一舟看在眼中,这句当头棒喝一出,车任重的眉头一皱,便要发作出来。可也就在这时,黄梦麟却率先接过了话茬,一边附和刘一舟的真知灼见,一边好言好语的给车任重个台阶下,总算是没有闹出什么不愉快出来。

    详谈良久,既然接了公文,车任重和黄梦麟也给刘一舟等人安排在了驿馆,那百来个福建水兵半数继续留守船上,半数则跟着住进了驿馆,总算是把差事先办了下来。剩下的,无非是等待广东巡抚衙门的后命,以及在此之前把这些人安置好了,结下个善缘,大抵也就这样了。

    刘一舟告辞而去,看着这能说会道的福建巡抚衙门幕僚以及那两个一言不发的水师千总的背影,黄梦麟的心思早已飞回了公务上面。

    “不用试了,此人能说出这番话来,绝对不会有假的。”

    是啊,能把这种寡廉鲜耻的话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不是个狗奴才,那才叫新鲜事呢。

    确定了此事,车任重便匆匆离去,对此黄梦麟自也不留。这潮州城中,他们二人已是级别最高的文武大员,不过平日里却是面和心不和,若非事关公务,平日里的来往也是极少的。

    黄梦麟自是在府衙里继续处置公务,清廷的财政始终是非常的紧张,征缴税赋是地方官的第一要务,潮州是个产粮的府,任务不轻,再兼地方上的割据局面已成,每到夏秋两税的征缴期限,他就挠头不已。相较之下,什么潮州镇兵扰民的公案,则已经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哪天若是车任重手下的那些贼匪们不扰民了,他才会觉得新鲜。

    知府老爷这般,潮州镇总兵官却也并不轻松。去年九月下旬,他以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了揭阳益王起兵,三天而已,便是佟总督和李提督对他都是颇有赞誉之词。可是没过多长时间,他满怀信心的打算趁着大胜的势头,一口气拿下潮州本地势力比较雄厚的割据势力,那个大浦三河坝的吴六奇,为一统潮州府打下基础的时候,却遭逢了一场惨败,至今都没有缓过劲儿来。

    吴六奇如此能战,确实出乎了他的预料,但他麾下的那些熊兵也确实是把他的脸面都丢光了。为此,他也极其难得的开始了操练士卒,就连寻花问柳的功夫都少了不少。只是要想将那强征来的近千新兵与他剩下的千余老卒融合在一起,莫说是练就强兵,只说是恢复原本的战斗力,只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入夜之后,黄梦麟抱着一肚子对今天发生的一桩镇兵骚扰本城士绅的案子的怒气回到了衙门的后宅,气得连饭都吃不下。而操练了一下午士卒的车任重亦是回到了府中,在平日里最得宠的小妾的身上继续操练“兵马”。与此同时,城内的驿站之中,也同样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平常,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寻常。

第五十章 追魂(三)

    三月的潮州,春暖花开。一大早,福建巡抚衙门的幕僚刘一舟便出了驿馆,直奔知府衙门去求见黄梦麟。

    事情,无非还是广东巡抚衙门那边的回复。只可惜,一夜的功夫,回复也还是没有到达。对此,刘一舟显得有些焦急,却又尽量表现得没有那么焦急。

    这份矛盾,无不看在黄梦麟的眼中。于他看来,大抵是福建大乱,军粮储备的问题实在不小的缘故。若是真的如此,佟国鼐估计也不会只派这么一个幕僚出来,更不会只是把希望寄托在广东的“亲戚”身上。如江西,如浙江,如南赣,这些地方大抵也会派人过去,尤其是江西和浙江,这两个省的粮产量都不低。只是如今兵荒马乱的,各省的官员们愿不愿意看在八旗的份上拉上他佟国鼐这一把,就很难说了。

    除此之外,在黄梦麟看来,这里面大抵也有刘一舟在佟国鼐面前与其他幕僚争宠的成分在。只是对此他也懒得点明,仅仅是派了人陪刘一舟游览一番潮州风景,借此消磨时光,仅此而已。至于要不要在私下里结一结善缘,倒也不急于一时。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潮州一府,自东晋建制以来,向来是人文荟萃的所在,风景名胜比比皆是,素有内外八景之分。这其中,内八景俱在古城街巷之间,而外八景则多在韩江两岸。刘一舟没有拿到回复,也只得跟着府衙的人去游山玩水。

    刘一舟一行人的第一站,便是潮州最负盛名的湘子桥。这座桥位于广济门外,也叫广济桥,用向导的话说,这桥是曾在潮州任职的唐代大文学家韩愈的侄子,八仙之一的韩湘子与其他八仙一起和广济和尚斗法才崛起在韩江之上的。也正是因为两家斗法,所以广济桥是从韩江两岸向韩江中央合拢,最后未能合拢成功,便只能用舟船搭载吊桥来进行连接。

    这是比较神话的说法,其实湘子桥则是始建于南宋乾道七年,最初是以八十六艘舟船架设浮桥而成,后来历朝历代累次增建,直到明嘉靖九年,历时三百五十九年,终成就“十八梭船二十四洲”的宏伟格局。

    “刘先生请看,这就是湘子桥。”

    广济桥前的广济门,本也是潮州城七门之中最为壮观的一座,楼置于高大台基上,为三层重檐歇山顶,面宽五间,穿斗式梁架结构。城楼面临韩江,直对湘子桥,楼上旧有对联:“万峰当户立,一水接天来”,诚如“东楼观潮”之景,可谓气势磅礴。不过比之这广济桥来,却也是相形见绌。

    顺着向导所指的方向,刘一舟在广济门的城门楼前望去,广济门外,一座由桥墩连接,每座桥墩上皆建有亭台楼阁的风雨桥便一路延伸,直到江心水流湍急的所在,才改用舟船搭建的浮桥。待过了此处,水流减缓,则又是一座座风雨桥径直的连接到江对岸。

    广济桥集梁桥、浮桥、拱桥于一体,是中国古桥的孤例,以其“十八梭船二十四洲”的独特风格与赵州桥、洛阳桥、卢沟桥并称中国四大古桥。被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誉为“世界上最早的启闭式桥梁”。

    “刘先生请看,这两处侧亭,北曰揽秀,南曰涵清,前者取的是《离骚》中夕揽洲之宿莽一句,后者用的则是《和经仲春日即事》中的那句策杖郊原信步行,沙边春水半涵清……”

    出了广济门,径直向前,迎面便是这桥上的第一座桥亭,桥亭由西向东,正面的匾额书着广济桥三字,背面则是奇观二字。刘一舟在向导的带领下,穿行于广济桥上,所见之处,楼台亭阁错落有致,体态各异,但比例上则是一个或几个比率在整体中的重复,显得桥上建筑杂而不乱,错落有致,除了大抵是因为兵荒马乱而稍显破败之外,有些负了“一里长桥一里市”的美誉,那奇观二字,却也当之无愧。

    “来之前就听人说过,说是到潮不到桥,枉费走一遭,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向导尽职尽责的介绍着,颇有种后世导游的派头。刘一舟与其聊了两句,却也知道此人原是潮州本地人,对于广济桥甚是骄傲,那些文绉绉的援引,皆是他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的,暗暗记下,如今用来,倒显出了几分不俗。

    过了前八个桥墩子,再向前,就已经是浮桥了。这些浮桥由十八艘舟船,用三条四千斤重的铁索串联而成,刘一舟走在桥上,看着桥下的滚滚江水,却也不觉得摇晃。待穿过了浮桥,眼前又是由十三个桥墩子连接起来的桥梁,直至对岸的那绵延起伏的笔架山。

    “湘江春晓水迢迢,十八梭船锁画桥。激石雪飞梁上冒,惊涛声彻海门潮。鸦洲涨起翻桃浪,鳄渚烟深濯柳条。一带长虹三月好,浮槎几拟到云霄。”吟诵着诗句,刘一舟回首望去,心生赞美,待到最后,终落成一句“美不胜收”,再无其他。

    “刘先生这诗甚好,便是小人这等不懂诗词的,也能听出好处来,刘先生真乃才智之士。”

    诗中蕴含着的赞美之情,无需什么文采便可以听得明白。向导原本就以此为豪,待听到刘一舟如此赞颂,更是喜不自胜。岂料这句夸赞一出,那刘一舟的面色却是一变,继而幽幽的说道:“这诗不是吾写的,是巡抚衙门的郑老先生写的。”

    说罢,景色也不再看了,转身就向着府城的方向走了回去。倒是那向导一愣,紧追了上去,直至将头也不回的就返回驿馆的刘一舟送了过去,他才回返到府衙向黄梦麟复命。

    “这诗,写得很不错嘛。”

    向导到了驿馆,特别向刘一舟求了他在桥上诵念的那首诗。带回到府衙,直接便交在了黄梦麟的案前,后者亦是在发出了惊叹过后,流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果不出我所料,那就再熬你几日好了。”

    当天,刘一舟回了驿馆,就再没出来。到了第二天,又是一大早就造访府衙,依旧是回复未曾送到的答案,黄梦麟也依旧是派了昨天的那个向导,继续陪刘一舟去游览潮州景致。只是看那神色,显然还是挂念着广东巡抚衙门的回复。临走时,还特意与黄梦麟说过,他今天就先去开元寺逛逛,若是有消息送来,驿馆找不见他,就一定会在那里。

    一连三天,刘一舟都是乘兴而去,失望而归。当然,潮州美景确是不俗,只可他心中焦急,甚至已经到了但凡是个明眼人就能轻易看出的份上,对于景色的欣赏,也就越来越不上心了。

    倒是随他而来的那双把总兄弟,倒也有时会在城里面闲逛一二。不过,这些福建水师一不闹事、二不扰民,倒显得有些不像是清军,尤其是不像潮州本地的镇兵。

    对此,车任重自是满意于福建兵的识相,而黄梦麟那边却生出了些别样的心思来。至少在他看来,这些福建兵大抵还是要比车任重手下的贼寇强上一些的,若是能换支军队镇守此处,他的公务也能更好的开展,不至动不动就被上官申饬。

    当然,福建巡抚衙门如今尚且自顾不暇,就算是他能说服佟养甲和李成栋,福建那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对了,好像李提督手下是有一批福建兵的,不知道那些家伙是个情况。”

    车任重依旧故我,黄梦麟胡思乱想。这支船队抵达潮州的第四天晚上,刘一舟与白家兄弟中的老大白寒松凑在了一起。

    “城高约两丈五尺,基阔约二丈二尺,城面约一丈五尺,占地甚大。城门计有七座,上面都修建有城楼,外有弧形的月城,另兼四十余座敌台,六七十座窝铺以及数千个雉堞,这城池确实是一座坚城。而且问题更大的是,光是城里面就驻扎了两千贼寇,车任重能够在府城站得住脚,看来也不容小觑。”

    “数量不是问题,三百精锐对两千乌合之众,胜算还是很大的。至于坚城,亦是无需担忧,最坚固的堡垒,往往会从内部被攻破。咱们这一次,不是也没打算强攻的吗?”

    “是的,陈参军。这几日,吾与舍弟大致转了转这城内,只要拿下潮州府衙、潮州总兵府以及兵营这三处要点,这座城池就算是拿下了。”

    “嗯,这就够了。”

    驿馆里出了官吏和伺候的下人以外,都是他们的人把守,确定了隔墙无耳,话也就可以说的直接了一些。只是刘一舟与白寒松低声对答,所言之词,却无不是触目惊心。

    “陈参军,不出意外,明天杜辉的那四艘船就能抵达。”

    “那就按照原定计划行事,明天,送车任重归西。”

    此时此刻,自称刘一舟的陈凯与冠之以水师把总白寒松的柯宸枢已经准备完毕。这几日,陈凯负责吸引潮州城内军政首长的注意力,柯家兄弟则在暗地里照着陈豹派出的细作送回的情报,探明城内的布局,以做万全之策。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明日援兵抵达,届时,陈凯会带着杜辉等人以福建水师千总柳大洪的身份拜会车任重和黄梦麟。二人俱在更好,就算是只有车任重一个,他们这些明军在人数上也不会有太大的劣势。更何况,他们还是有心算无心,就是要杀车任重一个措手不及!

    骗城之策,陈凯与郑成功谋划数月,陈凯更是做了无数次的推演方才定下策略。陈凯、柯家兄弟以及杜辉全是生脸,不会引人注意。柯家兄弟与陈凯交情甚厚,杜辉在溜石寨之战中表现上佳,便与陈凯这个南澳岛上唯一会说北方方言的家伙一起假扮福建巡抚衙门的人来夺城。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奈何到了第二天一早,杜辉的船还没到,正准备照旧往府衙“报道”的陈凯却迎面撞见了那个这两日陪他游山玩水的向导。

    “刘先生,广东巡抚衙门的人到了,总镇和府尊老大人派小人请您过府一叙。”

第五十一章 追魂(四)

    向导恭恭敬敬的把话说完,等待着他眼中的这位福建巡抚衙门幕僚刘一舟刘先生的回应。可是这话听在耳中,陈凯的心里却登时就是咯噔的一声。

    此番骗城,陈凯原本就是打着购置军粮的旗号,按照体制,就必须让车任重和黄梦麟相信广东巡抚衙门那边也一定会同意此事,这样他才会拥有暂且进驻府城的可能。而且按照原定计划,一切发动,也都是需要在借着此事作为由头,方可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

    可是到了现在,广东巡抚衙门的人竟突然出现在了潮州,这个问题就已经不仅仅是复杂那么简单了。旁的不提,只要广东巡抚衙门的来人提出了他们没有收到那份根本就不可能送到的公文的话,他和柯家兄弟,甚至是杜辉带来的那两百明军精锐,很可能都将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心中惊涛骇浪,多年进行各类商务谈判的陈凯的面上却丝毫不显。过往的经历给了他太多的历练,从他来到这个时代以来,就一直在帮助着他生存和前进。而现在,亦是如此。

    “那可太好了,快快引路,吾这就过去。”

    说着,陈凯一脸兴奋的就要往府衙方向走去。可是没走几步,甚至就连那向导都还没有跟上,陈凯却转过身来,匆匆忙忙的要回驿馆去。

    “刘先生?”

    陈凯脚上没有停留,嘴上立刻便对那向导简而言之:“你且等我片刻,我去支会白把总,让他们早做准备。这是军粮,可不能耽误了时辰!”

    这番理由合情合理,向导点了点头,就在门口站住,任由陈凯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陈凯去而复返,柯宸枢亦是心头一紧。眼见于此,陈凯连忙对其解释道:“广东巡抚衙门突然来人了,吾且去应付,你们万勿小心。若是我暴露了,你们就设法逃出城去……”

    “陈参军,这万万不可,我们兄弟来之前已经接了国姓的军令状,城池拿下与否不重要,如果出了问题,一定拼死保护您杀出去!”

    对于郑成功的看重,对于柯宸枢的情谊,陈凯心中自是感动万分。然而现在时间紧迫,他也没时间再纠结下去,只得对柯宸枢命令道:“此番夺城,吾是负责之人。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现在开始一切听我的。若事有不成,一定设法逃出去,保全力量,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若是没有接到消息,也万勿轻举妄动,尤其是杜辉那边,一定通知到!”

    杜辉的到来,意味着正式发动。但是现在情况突然复杂了起来,打草惊蛇,很可能会被毒蛇反咬一口。他们的兵力本就是劣势,想要取胜,首先就得骗过车任重和黄梦麟,只有这样才能达成出其不意的效果。甚至即便如此,胜负也只在五五之数,更别说是暗算不成反被咬的情况下了。

    这边说完,陈凯也不再多言,连忙出了驿馆。刚刚的紧张在踏出柯宸枢的房门的瞬间也化作了激动,犹如是人格分裂一般,将另一个人格展现在了向导的眼中。

    机会只有一次,成则生,败则死!

    心思飘忽之间,轿子很快就将陈凯带到了知府衙门,此时此刻,黄梦麟在此,那个广东巡抚衙门的人亦是在此,甚至就连车任重也坐在那里,就好像是三司会审一般,都在等着陈凯这案犯上堂。

    “学生见过车总镇,见过黄府尊。”

    对着上首的二人行了礼数,陈凯未待介绍,转而就向那人问道:“敢问这位上官,可是佟总督派来的使者。福建军粮告急,还请尽快安排则个。”

    陈凯先声夺人,那人先是一愣,随即站起身来,向陈凯行礼道:“上官二字不敢当,在下亦是两广总督衙门的幕僚,与刘先生相差仿佛。只是今番听车总镇和黄府尊提及有一桩购置军粮的公务,但在下却从未听说过,所以特地请刘先生过来了解一下。”

    幕僚一张口便是一嘴夹杂了粤语口音的官话,看打扮,亦是寻常幕僚的样子。这两点很是重要,在陈凯的脑海中一闪即逝,随即便厉声反问道:“不可能,吴立本吴千总早吾出发近十日,海上行船便捷,他早就应该到广州了,怎么可能没有接到公文?”

    希望变为失望,陈凯将怨愤表现得淋漓尽致。那幕僚原本就是奉命前来跑腿,临时解释一下的,可是谁知道这“刘一舟”却是个急脾气,甚至是直言驳斥他的说辞,心头亦是有些许怒火上扬。

    “刘先生口中的那位吴千总,在下确是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公文一事就更是如此。甚至,就连刘先生,在下也是没有听说过的。”

    幕僚此言说罢,心中亦有悔意,幕僚之间,同衙门或是同地区的大多都是知道的,这也是公文往来的需要。但他是位于广州的两广总督衙门的幕僚,而他眼前这一位却是福建巡抚衙门的,不知道也属正常。只是非要把话挑明了,就显得有些刻意了,这是会得罪人的。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刘一舟”登时就是勃然大怒,指着那幕僚便喝问道:“你这厮是说吾是假的喽?!”

    心有悔意是一回事,可是直接被人家指着鼻子喝问,那幕僚也是怒不可遏。此刻虽是未说什么,但看那表情,却也分明写着“老子就是觉得你是个假货”的样子。

    原本只是过来解释一二,顺带着探探“刘一舟”的底细,结果这二位一见面就吵了起来。车任重还好,权当是看笑话了,可难为了黄梦麟——他是文官,这地方又是他的衙署,两个督抚级别的幕僚在他的地盘上吵架,说出去丢人的就不只是这二位了,连带着他也要被人笑话的。

    “二位,稍安勿躁。大家都是公务,为了皇上和朝廷的事情,切莫动气,切莫动气。”

    说着,知府大老爷就要下来打圆场,岂料那一向盛气凌人的刘一舟却有些不管不顾了,直接对那广东幕僚喝道:“吾在佟家做过十几年的包衣,如今更有公文在手,倒是你这厮,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货色,竟敢质疑与我?”

    陈凯挑明了就是不信对方的身份,这却也登时便让车任重和黄梦麟一愣。这广东幕僚,他们从前并没有见过,来时确实带着正儿八经的公文,是提醒车任重和黄梦麟盯住了潮州与漳州之间的边界,免得福建的明军、义军们窜到广东来。但是经陈凯这一提醒,广东幕僚质疑同样有公文在身的陈凯,那么他自身的真伪又有谁能证实?

    这锅粥似乎有点儿要翻滚起来的架势,就连黄梦麟也不太上前劝阻,反倒是要看看这二人到底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一听说“刘一舟”是包衣出身,大抵是知道了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广东幕僚立刻便少了不少的底气,吱吱呜呜的,反倒是开始解释起了他的身份,而非继续质疑“刘一舟”。

    可是到了这个份上,“刘一舟”却显得有些不依不饶了起来,当即就打断了广东幕僚的话,那份阴阳怪气三度浮现于车任重和黄梦麟的眼前。

    “既然阁下信不过在下,在下也信不过阁下,那么不如验证一下真伪。以着阁下在总督衙门的地位,知道东主家的事情,只怕不会比在下这个包衣少吧。”

    “刘一舟”一向气势过人,此番动了真气,广东幕僚颇有些犹豫,就连黄梦麟也想着就此息事宁人。可是下台阶的话尚未出口,那“刘一舟”立刻就是一句“敢吗”给怼了过去。

    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那广东幕僚只得接受了“刘一舟”的约战。办法很是简单,个人想对方提三个关于佟佳氏的问题,但是未免失礼,也不好冒犯东家和主子,佟养甲和佟国鼐的事情是不得问的。

    规矩是盛气凌人的“刘一舟”定下的,第一个问题更是有“刘一舟”问出,只是这个问题一出,在场的另外三个登时就愣在了当场,任谁也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阁下在总督衙门备受重用,当知道满洲贵种,最是讲究敬老尊上。那么,吾却想问上一问,佟佳氏的始祖的尊讳!”

    这样刁钻的问题,立刻就难住了三人。倒是“刘一舟”,但见了三人愕然无语了片刻,才如同是抖包袱一般将答案公布了出来。

    “佟佳氏始祖尊讳巴虎忒各慎,可笑还有些不知所以的家伙,非要说主子是汉人,也是笑掉了大牙了。”

    “刘一舟”的话里话外,似乎就是在说那广东幕僚无知。然而那幕僚对此也是无话可说,他确实不知道这种事情,甚至莫说是他了,换做哪个幕僚会知道这般辛秘的事情呢。

    幕僚如此,放在车任重和黄梦麟眼中,“刘一舟”的身份就更显不俗了。别的不说,一个包衣奴才,能知道那么多的事情,恐怕已经不仅仅用亲信二字就可以概括的了。

    “第二个问题,佟佳氏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当年也有族人战死沙场。敢问阁下,当年明将毛文龙突袭镇江,力战殉国的那位佟佳氏守将的尊讳为何?”

    天启元年,毛文龙突袭镇江得手,这是明廷对后金战争中的首胜,也是第一次的收复失地和献俘阙下。这个问题,比之上一个要简单许多,很多人其实多少都有所耳闻。只是此人死时太早,名声不显,在佟佳氏如今督抚尚书云集,可谓群星璀璨的年代而言,实在不是个有名的人物。

    “那位力战殉国的佟佳氏先祖,尊讳养真。”

    佟养真,后世因避讳雍正的名讳,所以惯称为佟养正,不过现在倒也不必考虑避讳的事情。佟养真为当时的广宁游击,后来的东江镇总兵官毛文龙和反正的陈良策所杀,于满清的功绩无法与同辈份的佟养性等人比拟,但是后嗣子孙里却出过多任皇后和手握大权的大臣,风头反倒是超越了前者。后世有说投胎是一门技术,实际上,“生孩子”更是一门技术。

    连着两个问题,广东幕僚都是哑口无言,胜负其实已经可以断定了,可是“刘一舟”却显然是有些不依不饶。

    “连着问题都不知道,看来阁下对东家的事情也不怎么了解嘛。这样吧,吾再问你个简单的,这佟佳二字,在满语中是为何意?”

    满语?

    须知道就连很多八旗子弟,尤其是汉军旗和蒙军旗都是一窍不通的。可是这“刘一舟”却一口咬定问题简单,气得那广东幕僚亦是七窍生烟。

    “愿闻其详。”

    广东幕僚的口中嘣出了这四个字来,“刘一舟”亦是报之以蔑笑。

    “吉祥鸟。”

    三战三捷,碰上了对佟佳氏这么了解的人物,广东幕僚也只得自认倒霉,甚至连问题都没有问及就行礼道歉,仓皇而去——大抵他也知道,他能想到的问题,与“刘一舟”问的,也完全都是一堆小儿科的东西,问了也只会是徒增笑柄。

    看着广东幕僚离去的背影,陈凯不由得松了口气大气。从进来与这广东幕僚说的第一句话时,陈凯从他的口音和衣着上就判断出了此人只是个佟养甲在广东本地招揽的普通幕僚,再兼其人专程而来,当也就是个跑腿的角色,不可能知道太多核心和辛秘的东西。

    有了这个判断,陈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仗着“包衣”的身份肆无忌惮,设法激怒对方,再以问答的形式反打过去。一旦对质变成了“知识竞答”,那么节奏在手,主导权就落在了陈凯这边了。也正是靠着这一手,陈凯从而最终完成对对手的反杀和对车任重与黄梦麟二人的震慑。

    问题方面,陈凯以前在论坛上看过有人辩论佟家到底算是汉奸,还是真夷,这个问题源于佟佳氏的汉军旗籍,当时就有人提出了类似满语涵义和佟佳氏族谱记载之类的干货,当时他觉得有趣,就记了下来。而毛文龙杀佟养真的事情,亦是在论坛上得知的,当年各大论坛的历史版面上的袁毛之争如此轰轰烈烈,但凡是一个帖子都能吵个几十页乃至是上百页出来,若是连毛文龙远征辽东的第一战的对手是谁都不清楚,陈凯也不太好意思说他对那段历史有多么大的兴趣了。

    这几个月来,郑成功竭尽全力的搜集情报,陈凯也是在不断的回忆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并进行了长达一个月时间的针对性记忆训练,完全是照着后世电视知识竞答那种模式走的,效果自是不同。

    到了现在,陈凯的这个包衣奴才“刘一舟”的身份可谓是大大的出了一把风头。至于称呼主子家的祖宗名讳的事情,确是显得比较轻浮,甚至是无礼,但是既然不存在因此被佟国鼐责罚的可能,那么显得轻浮一些,也正可以让车任重和黄梦麟轻视。

    当然,轻浮归轻浮,有些话却也是不能多嘴的。比如努尔哈赤曾给佟家做过赘婿,明时对努尔哈赤的记载中曾有过佟努尔哈赤的字样,这就是不能说的了。因为这话若是说出来,那可是容易掉脑袋的。

    “想不到刘先生连满语都懂,真是才高八斗啊。”

    黄梦麟毫不犹豫的恭维着,但也暗示了从人去追那广东幕僚,送上一份仪程,两不得罪才是王道。只是这句称赞听到“刘一舟”的耳中,登时便是一脸的傲然之色,随即便与他们二人炫耀道:“学生当年在主子家做事,满洲贵族也是见过不少的。满语嘛,自也是懂得,有机会给二位上官说说倒也无妨。”

    “那还用有机会吗,就今天晚上,把绮月那小娘子招来,为刘先生压惊!”

第五十二章 夺魄(一)

    绮月是潮州城里公认的头牌红姑娘,称得上是色艺双绝,唯独可惜的是,这么个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却还是被车任重给强占了。为此,城里面的不少士绅都在背地里暗骂车任重不通风雅,不解风情,就是个贼寇,上不得台面,但是当着这个贼寇的面,他们却也从不敢有半分多嘴,因为这厮实在是个敢杀人的角色。

    车任重一张嘴就是要叫绮月来助兴,眉宇间更是不乏炫耀之色。黄梦麟心知肚明,不知可否,陈凯则是不明就里,没能立刻收获众人的艳羡,车任重却也不急,反倒是一口咬死了此事,并且表示即便是绮月身子不舒服也一定会把她唤来。

    听到此处,就算是陈凯这般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的也不免在心中暗骂了句土匪不知道怜香惜玉,但面上却还是颇为感激于车任重的豪气和慷慨。

    就这这个话题,三人相谈甚欢,原本陈凯给他自己用了刘一舟这个代号,就是看中了那本武侠小说中该人物的性格特点,现在倒好,刘一舟变成了韦小宝,陈凯反倒是还要琢磨琢磨那七个老婆要到哪里去寻的问题呢。

    然而,没过多久,守城的军官却派了人过来,说是有四条打着福建巡抚衙门旗号的官船溯流而上,眼看着就要进码头了。

    “当是柳千总的人。”陈凯接下了话茬,继而却感叹道:“原本学生只是带着船先期赶来,方便公文的交接,柳千总那四条船则是随后赶来。现在倒好,船到了,公文还没有到,这可如何是好?”

    陈凯摇了摇头,就要起身告辞,可是就在这时,黄梦麟却出言安抚道:“这个嘛,刘先生知道,府库的存粮是不能轻动的,这里面有朝廷的法度在。不过若是为解燃眉之急的话,本官倒是可以和本地的粮商联络一下,以民间售卖的方式订购一船粮食,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

    闻听此言,陈凯登时便是一愣,随即改换了颜色,一脸的激动,便对黄梦麟千恩万谢了起来,甚至还暗示了分润之类的事情。

    文官和幕僚之间的龌龊,车任重毫不上心,但是出于镇守府城的职责以及地头蛇的自觉,或许也含着了一些在其中分润的心思,他还是打算与陈凯、黄梦麟等人一同过去看看。

    这是陈凯求之不得的,按照原定计划,他们也须得在拜会之际发动突然袭击,可是现在倒好,杜辉刚到,车任重和黄梦麟却要一起去一趟码头。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无需废话,这二人到了那里,陈凯只需要一个眼神,杜辉、柯宸枢、柯宸梅以及那三百明军精锐就会立刻动手。到了那时,就已经不是有心算无心那么简单的了,而是形成了局部的以多打少,胜算直线提升!

    按捺着胸中的激动,陈凯与车任重、黄梦麟二人一同出了府衙。文官和幕僚先后上了轿子,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骑快马却直奔而来,骑手到了车任重跟前,翻身下马,随即耳语数句,后者却登时脸色一变,就要返回总镇府去。

    “车总镇?”

    “突然有些军务上的事情需要处理,本帅就不过去了。晚上,晚上的约定不变。”说罢,车任重翻身上马,便带着亲兵们扬长而去。

    少了车任重,从府衙出发的轿子就剩下了陈凯和黄梦麟的那两顶,另外周遭还有一些衙役护卫,仅此而已。

    透过纱帘眺望,城中街巷,一如这几日游览过的广济桥、开元寺等处的荒弃破败,城里面的街市上、店面中,买货卖货的人们屈指可数,完全没有潮州这么一座位于闽粤两省咽喉要地之处的繁华。

    轿子行了片刻之后,就在陈凯已经看得有些厌倦的时候,突然间,随着一声惊呼,路边摆摊的小贩们仓皇而逃,就连大街两侧的店面也都关门打烊。仅仅是一瞬间过去,大街上变得空无一人,比后世城管清街时小贩们的反应还要夸张百倍。

    这显然不是衙役们造成的,因为从府衙出来的一路上都没什么事情,直到现在才来了这么个情况。正待陈凯寻思哪里不对劲儿的时候,耳畔依稀的传来了几个醉汉的呼喝声,从轿子里探出头去,正看见他们来的方向,几个醉醺醺的镇兵正在大街上走起了八字。

    “厉害,果然厉害。”

    这场面,大抵平日里恐怕已经不只是打砸那么简单的了。陈凯寻思着,却瞅见一个镇兵似乎是发现了店面打烊,连着踹了几脚。眼见着没有反应,更是把裤腰带一解,刺刺拉拉的就在人家店面的大门上画起了一条瀑布出来。

    陈凯放下了纱帘,摇了摇头,便是一阵冷笑。没过多久,在转了几个弯之后,他们这一行人就来到了下水门,这时杜辉已经带着一众军官士卒在那里等候了。

    “黄府尊,这位就是柳大洪柳千总,在咱们福建水师,也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

    “久仰。”

    “卑职区区一介千总,实不敢受,实不敢受。”

    两厢见面,黄梦麟这边只是寒暄了几句,等待着守门军官对福建官船的检验。倒是杜辉,却把陈凯拉在了一边,耳语数句,陈凯的面上立刻就浮现出了焦急的神色。

    “黄府尊,实不相瞒,福建那边的军粮损失不小,于我等也是寄予了厚望……”

    “海上行舟,迁延时日都是寻常事。刘先生不必说了,这事情本官自会知会下面的人,且从民间收购一船回去解燃眉之急。”

    “那就多谢了。”

    说话间,守门的军官也已经检查完毕,陈凯没有让杜辉的人进城,仅仅是留下了他和几个士兵,就与回返府衙知会本地粮商的黄梦麟道别。

    “陈参军?”

    “车任重没来,没必要为了一个黄梦麟打草惊蛇,咱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车任重,别无其他。”

    “那今天晚上的饮宴?”

    “还不知道车任重为何急着回总镇府,先打探清楚再说。不过,这事情应该与咱们无关,只是既然出了突发事件,车任重的防范之心一定远胜平日,所以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嗯,一切听陈参军的。”

第五十三章 夺魄(二)

    驿馆之中,一切商议妥当,杜辉带着人回到码头继续等待消息,陈凯这边则很快就等来了黄梦麟那边的消息。

    本地的粮商对于这次的粮食采购很有兴趣,潮州土豪、盗匪、海盗遍地皆是,清廷地方军政双方能够实际掌控的地区是少之又少。但是,潮州本地人之间的商业往来却并没有因此而彻底断绝,这些粮商都是有大家族背景的,在地方上也颇有影响力,平日里因车任重所部骚扰百姓而给予黄梦麟压力的,就不乏他们这些人,不过对于有生意做,他们还是比较高兴的。毕竟,谁也不会与真金白银有仇吧。

    “一两一钱银子一石大米,这价格要说比承平时是贵了些,但是现在兵荒马乱的,粮食种的少,还免不了各处打点,已经是很实在的价格了。”

    “就是,就是,咱们也是看在黄府尊平日里爱民如子的份上。”

    “那就这样吧,银钱在船上装着,尔等手里有粮,咱们就立刻交易。吾暂且只收购一船的量,具体怎么分,你们自己定。”

    “那是,那是,刘先生也是为国分忧。”

    黄梦麟的好处,他们自然是少不了的,至于这个福建巡抚衙门的幕僚会不会在回返福州后再往高了报些价钱,从中捞上一笔,那就不归他们管了。他们只知道,这福建来的幕僚做生意很是爽快,大抵正如那黄府尊所说的那般,福建,现在缺粮食!

    这是商机,于他们而言自是莫大的好事。一下午的功夫,第一艘船装载完毕,新来的那位柳千总便带着这些粮食先行回福州复命。

    到了晚上,车任重相邀,陈凯与黄梦麟亦是如约而至。两厢落座,稍作寒暄,陈凯还在寻思着该怎么从车任重那里扫听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怎知道黄梦麟却率先问了出口。

    “无甚大事,赖其肖那厮寻死,抗拒官兵,本帅把新兵操练出来,便去收拾了。”

    赖其肖其人,乃是潮州北部的镇平县的乡绅,在当地颇有影响力。据黄梦麟谈及,镇平县乃是崇祯六年才设县的,便是这赖其肖说动了当时的两广总督熊文灿上疏朝廷,析平远县之石窟都和程乡县之松源、龟浆二都,设置镇平县,直接隶属于潮州府。

    镇平县当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更兼路途遥远,车任重此刻恍若视其为土鸡瓦狗,其实际上只怕是连真的动手的心思也没有哪怕一点儿。

    这一点,陈凯和黄梦麟自是不会点破,不过潮州本地群雄四起,镇平县距离府城尚远,却也无需太过在意。三人谈笑之间,很快就提到了上午时提及过的满语的事情。

    “满洲贵种,说话自是不会与汉人一样。”刘一舟的嘴脸再度上线,陈凯对着这两个流露出了浓厚兴致的家伙便扯了起来:“比如膝盖,人家叫勃棱盖儿;比如说,奶娘,或是宫里面、府里面那些有身份的妇人,满语里叫嬷嬷,比如皇后娘娘身边就有一位容嬷嬷便特别的受宠信,比之寻常贵妇人都要有权势……”

    陈凯所说的,其实并非都是满语,而是后世北京方言中一些受了满语影响的词汇。这里面,有的是满语音译,有的则是满语和明末辽东方言、北京方言的融合,不足而一。

    对于那些所谓的满语,陈凯并不怕车任重和黄梦麟识破,因为这里面本身就是有真有假,黄梦麟是福建人,车任重则是广东人,完全没有辨识的可能。而他现在的行径就好像是字幕组给不认识英文的人翻译美剧,“捷克斯洛伐克”都有人信,莫说是满语这种很多满洲人都未必会说的小语种了。

    此时此刻,越是表现出对清廷、对八旗的跪舔姿态,就越是可以麻痹车任重和黄梦麟这二人的神经!

    “刘先生刚才说,若是夸赞姑娘漂亮,要说块儿亮,是吧。”

    “没错,车总镇的学习能力很强嘛,不过旗人的姑奶奶可是招惹不得的,让人家以为是有轻薄之意,她们的叔伯兄弟可都不是吃素的。”

    “刘先生所言甚是,刘先生所言甚是,满洲八旗天下无敌,这个本帅还是知道的。”

    说笑之中,车任重的一个亲兵凑了过来。这个亲兵从一出现,就立刻引起了陈凯的注意,不说什么拈花指之流的偏女性化的动作,身上、面上涂脂抹粉,那味道就呛了陈凯一下子,弄得他的鼻子很是不舒服。

    亲兵前来,便是来通知那绮月姑娘准备妥了。佳人即将登场,众人也不再说话,片刻之后,一个娇小可人、眉眼如画的素衣女子聘聘婷婷的步入其间。

    女子身子娇小,体态却甚是匀称,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端是一个恰到好处。陈凯细看去,女子螓首低垂,看不甚清楚全貌,可单看琼鼻樱口,却已并非凡品。待到车任重一招,那女子稍作迟疑,再抬首,这雅间之中,竟仿佛是瞬间便亮了几分。

    生在那信息大爆炸的年代,各色美女,遑论天然雕琢的还是后天塑造的,陈凯也算是见多识广。但眼前的这个女子,淡妆素裹,却胜在气质淡雅,恍惚间陈凯竟忘了这女子的身份。甚至在那一瞬间,仿佛就连心脏也漏跳了一拍。

    陈凯与黄梦麟眼前一亮,车任重面上的炫耀之色就更是浓重了几分。众目睽睽之下,车任重将女子随手招到身前,待斟了杯酒,未待酒壶放下,便一把就拽到了腿上,上下其手,竟当众亵玩了起来。

    突遭此状,女子显然是极不情愿,雪白的面容上几欲滴血,仿佛恨不得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般。可是既便如此,女子却依旧在默默忍受,并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出来。

    循着女子的目光,陈凯很快就注意到了门口的方向,一个半老徐娘正满脸的紧张,看向那女子的目光中更是写满了乞求。

    看到了这一幕,他也只得收回了目光。耳畔之处,尽是车任重的淫笑以及女子的委曲求全,心中的怒火暗暗升起,也无非是被理智所压制着而已。不过这等折磨,却也没有持续多久,或许是注意到了陈凯和黄梦麟的面色不虞,车任重总算是放开了那女子,轻咳了一声,便遮去了这份尴尬。

    “去,给黄府尊和刘先生敬酒。”

    女子得脱虎口,连忙蹿开,但是车任重的命令一下,女子也未有丝毫反抗,只是稍作整理了一下子衣衫,便拿着酒壶先后给黄梦麟和陈凯斟酒。

    酒水倾泻,陈凯抬眼望去,女子的双眸中亦是泪光隐隐。饶是陈凯几近克制情绪,也免不得为之心痛些许。

    所幸的是,倒了酒,车任重也没有继续当众揉捏那女子,而是放了她到雅间的一侧,那里有一椅一案,上面放着一面古琴,看上去甚是古朴。

    “来,给黄府尊和刘先生弹奏一曲,以助酒兴。”

    女子移步落座,不沾半点儿烟尘,沉心定气,纤纤玉指轻抚琴弦,亦是说不出的优美。转瞬之后,女子看向古琴的柔情尽去,挑动琴弦的片刻,目光中却已然尽是决绝之意。

    琴弦拨动,音色中殊无饮宴该有的欢快,音律之间,更是写尽了悲怆、叹息和遗憾。只听此处,于音律一窍不通的陈凯,心中亦是不免一惊。待到那檀口微动,梨面轻晕,激昂之色浮起,他连同着在场的众人亦是当即便愣在了那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女子声音柔美,原本不适合这首词,但是此时此刻,一曲唱出,声色之中隐隐有着意思决绝,却显得别有一番风情。上阙唱吧,陈凯已恢复了颜色,值此时,黄梦麟尚且没有反应过来,面上的惊诧越来越重,倒是车任重看上去似乎还在沉浸在词曲的江之中,看得陈凯是一心的错愕。

    “这算什么,车任重莫不是打算反正不成?”

    这首《满江红》,无人不知是岳飞所作,昔年岳飞抗金,如今的清廷亦是曾以后金自居,甚至认了女真人为祖宗。自清军入关,尤其是南下以来,清廷的占领区,这首词虽未被禁,但却也少不了受些忌讳。如现在这般的官员聚会的场合,更是实在不便传唱。

    若说这绮月如今已是车任重的禁脔,虽说未必心甘情愿,但方才也在委曲求全,正常情况下,这绝对是车任重授意的!

    陈凯对车任重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实在不好就此判断其人的立场,只是照着原本的历史,车任重的继任者郝尚久却是个反复无常之徒,与车任重有一点相同的是他们都是有着独霸潮州的野心,这使得陈凯就更加无法辨识了。

    电光火石之间,陈凯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又一个念头来,不断的推到,又不断的新起。可也就在这呼吸之间的功夫,陈凯突然注意到站在车任重身旁的那个兔儿爷的亲兵却凑到了车任重的耳畔,道出了一句:

    满江红!

    上下阕间的空档,女子尚未唱出下半阙,车任重闻言登时就是勃然大怒而起。下一瞬间,更是三步并作了两步,上前一脚就将那女子踹倒在地上。

    “臭娘们!爷睡了你这贱人是抬举你,竟敢在贵客面前行如此悖逆之事!”

    女子重重的倒在了地上,激起了一阵淡淡的烟尘。来时的烟视媚行不复,车任重扑将上去,又是连踹了几脚。待到此刻,似乎还够解气,干脆抽出了亲兵的腰刀,一刀就砍在了那女子的身上。

    鲜血喷溅,女子连哼一声也无便没了生息。可是即便如此,刀却依旧没有停止那不断的落下。

    车任重的歇斯底里、黄梦麟的冷笑置之、兔儿爷亲兵那满眼的快意以及早已昏倒在地的老鸨子,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快到了陈凯在车任重勃然大怒之始,还在寻思着以着此人的性子,若是劝阻或许更会害得那女子吃更多的苦楚。可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陈凯的脑海里已经完全被刚刚的那一刀所占据,再无其他。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是一分、一炷香、还是一盏茶的功夫,车任重的愤怒在血肉飞溅之中消散。只是那女子早已经逝去,血肉模糊的尸身中,女子的面容上亦是沾着点点血痕,唯独是那双眸子之中,有的并非是苦痛,亦非是恐惧,自始至终,竟只有解脱二字,再无其他。

    “让二位见笑了。”

    刀被随手扔在了地上,车任重一挥手,自有亲兵负责将尸身收拾下去,只是那琴弦自也不会再被那曼妙的手法所拨动,让整个宴会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扫了兴致,黄梦麟没坐多一会儿就告辞而去。眼见于此,陈凯也没有继续多待,亦是乘着轿子,踏上了回返驿馆的路途。

    车任重设宴的地方,距离驿馆不算太远,轿子摇摇晃晃的返回了驿馆,陈凯则自始至终都是默然无语。直到回返驿馆的房间,尚未来得及与柯宸枢提及今夜之事,一股作呕之意突然袭来,陈凯直接扑在了驿馆下人送来梳洗的脸盆中呕吐了起来。

    中午急着办事,本也没有用多少饭,到了晚上赴宴更是只喝了点酒水便碰上了那桩事。除了最初还有些呕吐物,很快就只剩下了干呕,可是经过了这一遭,陈凯原本固有的一些观念也开始土崩瓦解。

    从投效郑成功旗下以来,陈凯对他自身的认定就是一个文官,负责军器工坊、打造军器,这是文官的职责,为主帅出谋划策、制定作战计划,亦是文官的职责,甚至即便到了今天,涉险进入潮州城来骗城,他所作的依旧是仅限于文官的权责——骗过潮州城的军政首脑,为柯家兄弟和杜辉创造机会,乃至是为确保安全而舌战智斗、而虚与委蛇。

    他口口声声的说是要杀了车任重来实现夺城的设想,甚至是为了牛家村的那二十九条冤魂复仇,但他却从未想过要亲自杀人。可是过了今天,陈凯旧有的观念开始被颠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尚且敢于用词曲指斥“他们”这些为虎作伥的恶徒,他又为何不敢冒奇险搏上这一次呢?

    “是的,男儿当杀人!”

第五十四章 夺魄(三)

    没能在昨天入城时干掉车任重和黄梦麟,陈凯在赴宴前就已经与杜辉商定了今天的行动。昨天下午,那一船的粮食已经商定完毕,下午的时候粮食就已经登了船,但是由于天色已黑,未免出现意外状况,便定在了今天早上启程,由“柳大洪柳千总”先行赶回福州去解那燃眉之急。

    昨天入城,由于车任重忙于了解赖其肖起兵一事,便没有能见到这个“柳千总”,今天急着返程,但官场的礼数总要尽到,更何况这次本就是托了潮州本地文武的好意才能在公文抵达前先行得到一批粮食,那就更是要拜会一二。

    一大早,陈凯就带着杜辉以及一队精挑细选出来的武艺不俗的明军精锐前去总镇府拜会车任重。

    “实在不好意思,刘先生知道,我家大帅昨夜忙于公务,休息得有些晚了,现在尚未起床。”

    一句刘先生知道,陈凯立刻就明白了兔儿爷亲兵的言下之意。昨天晚上的事情,想必车任重很不痛快,大抵是宴会不欢而散过后,这厮又喝了几杯,没准又找了哪个小娘子再呈呈威风,以补足一下在绮月那个小娘皮的死所导致的肉体和心灵上的缺失。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就已经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见得到车任重的了,可是“柳大洪柳千总”是要急着返回福州的,又不能太过耽搁,以免露出马脚。眼见于此,陈凯也只得让杜辉递了帖子,并且当着兔儿爷亲兵的面表示会代为向车总镇表示敬意和感谢,便让其按照借口的那般乘船离去。

    一切恢复正常,可是陈凯却很清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抵达潮州已经是第六天了,而且“公文”还是早前就送往广州的,这份根本不存在的公文既是借口,同样也是一把悬在他们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刃,越是迁延下去,他们就越是危险。

    “必须得想个办法,尽早创造一个机会出来!”

    寻思着该当如何,陈凯乘上了轿子,只是待他入轿的瞬间,视线的边缘,正有两个人转进了一条巷子,看上去颇有些眼熟。

    眼熟归眼熟,陈凯也没有多想,他现在的时间太过紧迫,更需要全神贯注的思虑下面的事情。只是就在此时,那巷子的拐角处,两个汉子却在巷子的边缘,窥伺着陈凯的轿子远去。

    “兄长,那好像是陈先生啊。”

    “不是好像,就是陈先生。”

    “陈先生怎么那副打扮,他莫不会是降了鞑子了吧?”

    “不会吧,那位国姓爷不是很看重他的吗?”

    ………………

    路旁的窃窃私语,陈凯一无所知,不过待他回到了驿馆的时候,一个新的计划便萌生了出来。

    回返驿站,陈凯与柯宸枢稍作分说,后者便出城而去。这边交代过了,陈凯便直奔府衙,见了黄梦麟,先是问及了那份公文是否抵达的事情,随后便提起了他的一个“胡思乱想”。

    “不瞒黄府尊,闽北、闽中,本地贼寇和那些愚夫愚妇受了那些前朝逆贼蛊惑,蜂拥四起。官兵极力镇压,但也还需要不断的时间。如今福建缺粮,粮价腾升,百姓饿殍遍野。而潮州一府,则是这左近最负盛名的产粮大府,若是能以潮粮输送闽地,那么于公于私,都将是一件大利之事。”

    陈凯侃侃而谈,黄梦麟只是稍作思索,便已然明了其意。从潮州府库向福州运粮的公文迟迟未到,这其中是否存在变数,“刘一舟”有所忧虑,黄梦麟亦是免不了揣测一二。现在已经第六天了,他眼中的这个福建巡抚衙门的幕僚显然是已经坐不住了,而那一船购自民间的粮食,显然是让其有些食髓知味,此刻试图建立起一条民间的粮食输送路线,也是无可厚非的。

    福建人是否真的饿殍遍野,黄梦麟没有半点兴趣,哪怕他是本就是闽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那句粮价腾升,以及最后的那句于公于私,皆有大利,却着实让他有些动心。

    “潮州方面的事情,自有黄府尊掌控,学生回到福建,亦会向闽省士绅百姓大力宣传黄府尊的仁德,当使善举义行为天下所传唱。”

    “刘一舟”的态度很好,黄梦麟很是满意,此时此刻,他却也只是谦虚道:“此事乃是刘先生的筹划,本官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那可不行。”

    “刘一舟”一口否决,当即便以教化人心世道的大道理相责,黄梦麟亦是作如梦初醒状,勉力承担下了这份美名,也算是宾主尽欢。

    粮食贸易,既然是有府衙牵头,黄梦麟在其中捞上一笔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至于福建那边,老百姓知道不知道也就是一回事,到时候在士绅之中宣传一下黄梦麟闻听乡梓之地粮荒而竭尽全力的组织运粮,也是大大的好名声,于未来的仕途,于后世子孙亦是极大的助益。

    二人商议妥当,无非是由府衙牵头组织本地粮商向漳州方向运送粮食以进行贸易。但是,福建烽火四起,潮州也同样是群雄割据,清廷的实际控制区很小,很多事情根本不是空口白话就能成得了的。

    “南澳岛那边有逆贼郑森的人马,走海路是不妥的。不说别的,柳千总来的时候,就碰上过郑森的巡逻船,若非离得远,以及四艘船一起行进,亦或是郑森的人马更多的话,只怕也未必能够顺利抵达。”

    “这倒是个问题,可走陆路的话,如今地面上也不安稳。”

    想到此处,黄梦麟不尽有些气馁,但是这时,陈凯却表现得很是信心十足,继而对黄梦麟言道:“这事情,就要拜托车总镇了。”

    ………………

    再度来到总镇府,闻听是黄梦麟赶来,似乎还很是焦急的样子,兔儿爷亲兵也只得去将宿醉未醒的车任重唤了起来。

    为作完全准备,黄梦麟带了个亲信师爷,陈凯也带了柯宸梅以及两个账房打扮的男子。包括兔儿爷亲兵在内的三个亲兵侍立两侧,车任重落座,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茶水解酒,强撑着身子来听陈凯和黄梦麟的奇思妙想。

    “具体的本帅明白了,那需要本帅做什么?”

    嗅到了好处,车任重的精神头儿似乎缓过来了些许。眼见于此,陈凯便回复道:“黄府尊和学生的计划是走陆路,到时候若是大笔的粮食,须得镇兵押运段路程,弟兄们的好处自是少不得的。另外,沿途的那些土豪、盗匪们,也须得车总镇和黄府尊以朝廷的名义加以威吓。学生是不相信,那些土豪敢于朝廷的官兵叫板。”

    听到此处,黄梦麟已是还好,抑着兴奋,倒是车任重在细细思虑过后,亦是越想越觉得有趣。只是还有些隐忧存在,使得他一时间也不太敢作出决定来。

    “刘先生确定有赚头?”

    “这个还请二位放心,学生出发时,福州那边的粮价就已经涨到了每斗五百钱,怕是回去的时候,只怕是已经斗米千钱了。学生听主子说,光凭本省的官兵,怕是明年也平定不了。但制军老大人那里则表示最快也要到下半年才能将能用到的官兵抽出来,反正今年是没戏了,甚至就算是平定了,粮价一时半会儿的也下不去。”

    福建粮产量较低,在南方已经算是粮价高的地方了。承平时候,周围几个省大抵五钱银子一石的时候,福建也要六七钱乃至是七八钱,如今兵荒马乱就更别说了。可是照着陈凯的说法,每斗五百个铜钱,大抵也就是五两银子一石,甚至不提什么斗米千钱的事情了,光是这个价位就已经可以大赚特赚了。

    这是事实,历史上从永历元年开始,福建粮价就在暴涨,甚至直到永历三年都没能落下去多少。这期间,郑成功和郑鸿逵在因粮荒而碰壁之后,不得不转而向广东发展,甚至就连郑彩也只得与郑成功、郑鸿逵联手向广东方面购买粮食,乃至是前者还要劫掠厦门的百姓来确保粮食的保有量。

    陈凯带了两个账房,但却并没有用到他们,聊到兴起时,干脆自己抢了算盘来给车任重和黄梦麟算这笔账。

    相较之下,黄梦麟已经经过了一轮洗脑,早已认定了计划的可行,而车任重那边亦是越听下去越兴奋,到最后仿佛是已经有大笔的银子在往他的身上砸了。

    “这事情,就有劳刘先生了。”

    “这也是主子那里的公事,学生自当竭尽全力,还请车总镇放心。”

    交易达成,府衙负责组织、号召,总镇府负责护送和威慑,福建那边,自有福建巡抚佟国鼐的亲信幕僚“刘一舟”负责接洽,一笔富贵荣华的大买卖就这么定了下来。

    三人相谈甚欢,车任重干脆表示了要在总镇府中设宴款待二人。可是陈凯却表示国事急如星火,须得尽快组织商民,便与黄梦麟一起婉言回绝了。

    对于这幢富贵,车任重很是高兴,干脆起身相送,可是当陈凯走到大堂的门口,尚未迈出步子之时,却停了下来,拱手向二人言道:“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车总镇和黄府尊此举,可救无数生民,实乃是莫大功德。”

    不知道陈凯为什么都走到了门口却突然想起了这番话,但是二人俱在兴奋之中,听来又是美言,自也是含笑听了下去。可也就在这时,陈凯就着刚才的话,继续说道:“佛家也说,如遇大奸大恶,唯有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话音未落,杀机已现,就在车任重和黄梦麟二人的错愕之中,陈凯、柯宸梅以及那两个账房先生,突下杀手!

第五十五章 夺魄(四)

    佛家之言,这是早已约定的暗号,那两个所谓的账房先生,实则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两个武艺高强的明军假扮。当陈凯说出那句“佛家也说”的刹那,柯宸梅做好了拔刀的准备,而那两个明军勇士亦是准备好掏出怀中的匕首。

    霹雳手段,菩萨心肠,陈凯话音未落,亦是从袖口中抽出了匕首,径直的扑向了距离车任重最近的那个兔儿爷亲兵。与此同时,柯宸梅拔刀扑向车任重,而那两个明军勇士亦是以着最快的速度刺向站在门口的两个潮州镇兵,随即直奔着那两个亲兵便杀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两个卫兵当即被匕首捅在颈子上,眼看着是不活了,黄梦麟和那师爷亦是登时就吓傻了在当场。这二人,陈凯四人完全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陈凯扑将上去就立刻与那兔儿爷亲兵滚成了一团,柯宸梅这边,仗着先下手为强,当即便砍伤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亲兵的一臂,随后步步急逼,与刺杀、夺刀一气呵成的那两个明军勇士一同将对方五人全部逼进了大堂之中。

    突然袭击的效果达到,柯宸梅挥舞腰刀,大开大合,逼得车任重以及一个亲兵节节退后。正此时,一个明军勇士牵制住另一个亲兵,而另一个明军勇士则直接掏出了一枚旗花,直指着天空便将其点燃。

    旗花尖啸着飞上天空,一声爆响过后,那明军勇士也不管其他,退入大堂之中,将门栓别上,便持刀去斗柯宸梅牵制着的那个亲兵。

    原本还是各有所得,宾主尽欢,一切都在合作的美好氛围之下,岂料陈凯等人连个招呼也没打便突下杀手,着实打了车任重等人一个措手不及。

    位置,是陈凯特别算计过的,这里方便夺刀,也方便施放旗花和关闭大门。但是就在那个明军勇士施放旗花、关闭大门的时候,突遭偷袭而节节溃退中的车任重也因柯宸梅独斗二人,顾此失彼之中渐渐稳住了阵脚,只可惜手中无刀,干脆便抄起了一个茶杯便向着柯宸梅的面门掷了过去。

    “碰”的一声,茶杯被柯宸梅砍了个粉碎,但也就在这短暂得几乎无法计算的瞬间,车任重倒退了两步,双手抄起了一张椅子,便势若疯虎般的冲了过去。

    车任重本就是亡命之徒,平日里靠着好勇斗狠才成了那伙贼寇的首领,劫掠潮惠两府。后来受了招安,但这份性子却从未改变过,此刻稍有生机,便立刻将柯宸梅逼进了苦斗之中。

    所幸的是,施放旗花的明军勇士已经接过了那个受伤的亲兵,抛开昏倒在地以及吓得瘫在了地上的黄梦麟和师爷,大堂之中已是一对一的缠斗局面。可也就在这时,大堂外的惊呼、呐喊以及脚步声传来,越来越多的潮州镇兵发觉了异样,正在急速赶来营救他们的主帅!

    ………………

    旗花飞上天际,早已埋伏在下水门不远的柯宸梅立刻率部夺门。这是陈凯交给他的任务,也正因为这项任务关键,陈凯也只得退而求其次的选了武艺上比他哥哥稍逊一筹的柯宸梅来陪同他去杀车任重。

    之所以这项任务能够如此重要,那便是因为杜辉的船是走了,但是船上的那两百明军却分批潜伏在了府城左近,只要柯宸枢能够拿下下水门,明军便有三百之数,就足以对城中的另一处关键据点军营发起突袭,同时接应陈凯等人。

    至于一定要选在在白天动手,那是因为白天人的警惕性会更低一些,而且这几日看来,车任重在晚上总会带着更多的亲兵,只有白天他身边的亲兵数量,才是陈凯有机会得手的!

    总镇府的方向的动静,守门的兵卒并未太过注意,甚至都没有能够及时发现旗花升起的动向。这倒是让有心算无心的柯宸枢占尽了便宜,三十几个明军精锐发动突然袭击,原本就懒懒散散的守卒登时就化作了一盘散沙。

    精锐对粗劣,柯宸枢没费什么气力,仅仅是一个冲锋便将城门拿下。与此同时,杜辉的人马也在以着最快的速度向那里赶去。

    片刻之后,城门处的混乱尚未引发更大规模的变动,杜辉带领先头人马率先抵达,柯宸枢当即便向他言道:“杜兄,你且等待所部人马,凑齐了就去扑兵营,我这就带人去接应陈参军。他,绝不能有失!”

    ………………

    大堂的激斗已经进行了片刻,那个起手就被柯宸梅砍伤的亲兵也已经被那个明军勇士杀死,血液汩汩从创口中涌出,在柯宸梅和车任重二人激斗的边缘流淌着,渐渐凝固。

    但是,陈凯等人在人数上依旧没有占优,并非是黄梦麟和他的师爷能够如何,而是刚刚腾出手的那个明军勇士已经不得不赶到大门那里,用周遭的椅子、茶几,以及他的肉身去死死的抵住大门,以防更多的镇兵冲进来。

    一死一走,大堂中依旧是三个对三个。柯宸梅那里,腰刀挥舞,闪展腾挪,可车任重手中的椅子却如同是大锤一般将他逼得无法寸进。相较之下,对上那个亲兵的明军勇士占尽上风,但是那个亲兵也已经意识到了武艺上的差距,以及门外的镇兵的动静,干脆步步退避,只是死死的缠着那个明军勇士,让他没有办法去支援别人,去配合陈凯或是柯宸梅击杀各自的对手。

    形势陷入胶着,就连陈凯那边也是如此。一开始便将那个兔儿爷亲兵扑倒,陈凯选择了这个对手就是因为此人是抛开黄梦麟和那个师爷那两个无需理会的家伙之外,凭着他的身体素质能够有机会制服的唯一一人。

    可是缠斗至此,陈凯却依旧没有能够得手,这个兔儿爷的身体素质确实没有陈凯好,也并不会什么武艺,但是那拼死一搏的气力之大,却也让死死压在他的身上的陈凯手中的匕首全然没有能够落下的迹象。

    缠打了片刻,兔爷亲兵的脸上也早已被陈凯划出了一道不算深的口子,但是似乎也正是因为这道口子把他的潜力逼了出来。

    骑在兔儿爷亲兵的胸腹之间,陈凯双手死死握着匕首,倾尽了全部的气力向下压着,可是那兔儿爷亲兵却也在拼死的抵着陈凯下压的双臂,使其不得寸进。

    到了这个份上,旁人已经顾不上这里,陈凯与那兔儿爷亲兵,谁先卸了力,死的就会是谁。唯独值得庆幸的便是,早前的突然袭击已经让他占到了上风,而昨夜绮月的死,更是激起了他身体中更大的力量出来。

    “啊!”

    大门被撞得哐哐作响,一把长矛自窗口中捅了进来,擦着那堵门的明军勇士的脸便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可是即便如此,那个明军勇士却依旧没有移动半步,全身的气力皆抵在门上,辅以那些横七竖八的抵在大门上的椅子和茶几,竟仿佛有万钧之力一般。

    周遭的一切,陈凯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精神分心观看,但是听在耳中,却也是洞察一切。到了现在这个份上,想要破局就必须最快的形成人数优势,而他也从不打算寄希望于他人身上。

    “杀!”

    双臂再度用力,咬牙切齿的陈凯将全身气力和重量都压在了匕首之上。缠斗良久,兔儿爷亲兵本就在下风,面对陈凯的全力一搏,亦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

    随着陈凯不断的下压,兔儿爷亲兵的双臂渐渐的抵受不住了这份气力,匕首缓缓下压,距离兔儿爷亲兵的面门越来越近。

    匕首对准的并非他处,正是兔儿爷亲兵的左眼,眼看着刀尖越来越近,兔儿爷亲兵濒死的气力伴随着惊声尖叫而出,但却并没有动摇陈凯分毫。下一瞬间,只听“噗嗤”一声,匕首落下,重重在插在了兔儿爷亲兵的左眼眶中,几乎是整个刀刃都插了进去,喷溅出的血浆更是弄了陈凯一脸。

    直到那一声响起之前还在死命抵着陈凯的双臂颓然落下,几乎是倾尽了全身气力的陈凯亦是一头栽了出去。

    “妈的,这个卖屁股的力气还不小。”

    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时间休息,陈凯很清楚眼下的情形,哪怕是下一秒都很可能会是镇兵冲入大堂将他们杀光的场景。此刻陈凯手脚并用的爬起来,匕首一时间已经拔不出来了,狰狞的面孔吓得那个刚刚恢复了些许行动力的师爷再度瘫倒在地上,而下一秒,只见这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抄起了一把椅子,如法炮制的便抽向了车任重的后背!

    刚刚解决了兔儿爷亲兵,陈凯的气力正盛,杀心也最为深重,一旦抄起那把椅子,便是呼啸而去。然而,这一幕却已然被车任重看在了眼里,腰身一扭,强强的让过了椅子,更险些撇到柯宸梅的身上。

    陈凯一击不中,正是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之时。比之节节败退的柯宸梅,陈凯这个目标显然更加容易,而且就车任重的直觉而言,陈凯也必然是这次突袭的主谋,唯有擒贼擒王,方可以最快速度结束这场已经陷入到人数劣势的死斗。

    车任重在扭腰躲避之际,随手便将椅子抛向了柯宸梅,后者踉跄躲避,而借着这一空档,他更是径直扑向陈凯。

    此时此刻,由于刚才的激斗,陈凯身边已经没有了可以用来充当武器的物件。再加上都市亚健康的体格,让他在车任重这个身怀武艺的亡命徒面前更是没有了半点儿扭转局势的可能。

    可也就是面对着这样的绝境,陈凯不退反进,握紧了拳头,呐喊着扑向了车任重,如同是螳臂当车一般,誓做这拼死一搏。

    碰撞在那一瞬间爆发,陈凯死死的抱住车任重的腰腹,使其不得寸进。这个姿势将车任重固定在了那里,这是极其危险的,车任重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去试图掰开陈凯的双臂,但是那双臂膀却宛如是钢筋环绕一般,任他使劲了气力,却也还是无法将其掰开。

    车任重对他的力量很是自信,可是陈凯在这一瞬间显然是已经爆发出了更大的潜能出来。时间转瞬即逝,明军人数依旧占优,车任重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干脆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径直的砸在了陈凯的背上。

    咚的一声,陈凯总算是明白了敲鼓时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感受,胸腔内部的脏器只觉得陡然一震,一口鲜血便涌上了喉咙。

    第一拳下去,陈凯不为所动。想不到没有产生任何效果,车任重干脆又是一拳捶了下去。这一次,陈凯依旧不为所动,但是在嘴角处,顺着紧咬的牙齿的缝隙却已经渗出了些许血液。但是没等车任重的第三拳砸下,那边踉跄躲过椅子的柯宸梅便扑将了上来,紧接着只见刀光一闪,鲜血飞溅,车任重,连带着死死抱住他的陈凯便径直的倒在了地上。

    片刻之后,大门再也支撑不住了,但是大堂内的激斗也早已完毕。三个亲兵,先后倒在了地上,苏醒过来的黄梦麟和那师爷则在一个明军勇士的刀下瑟瑟发抖。大门被粗鲁的撞开,镇兵一拥而入。溅了一身的血污,宛如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一般的陈凯,从柯宸梅的手上接过了车任重的首级,揪着那根丑陋的金钱鼠尾,高高举起。

    “车任重已死,大明王师已然入城。弃械投降者,免死;抗拒王师者,形同此獠!”

第五十六章 夺城

    车任重、兔儿爷亲兵以及另外的两个亲兵横七竖八的倒在了血泊之中,清廷任命的潮州镇总兵官车任重的首级更是被这个方才还自称是福建巡抚衙门幕僚刘一舟的儒生举在手中。当是时,陈凯一声暴喝,镇兵们俱是愣在了当场,目瞪口呆的看着平日里庄重肃穆的大堂里的如今一幕,就连那两个带队的军官亦是面面相觑,完全不知该当如何。

    大堂中的血腥,宛如地狱恶魔一般的陈凯四人,其间还夹杂着不知是黄梦麟还是那师爷胯下的尿骚味。此情此景,已然超乎了这些镇兵们的想象,甚至那两个军官,平日里亦是平级,未有向对方发号施令的前例,在这样的场面下亦是显得犹豫不决了起来。

    陈凯很清楚,到了这个份上,气势是最不能落的。眼见于此,他更是大步上前一步,擎着车任重首级的右手更是前伸了些许,再度大声喝问道:“大明王师只诛首恶,如今车任重已死,尔等是还打算给他陪葬不成?!”

    伴随着陈凯的喝问,柯宸梅和身旁的那个明军勇士更是持刀大步上前,而另一个制住了黄梦麟和那师爷的明军勇士亦是在那师爷的大腿上狠狠的扎了一刀,激起了一声痛苦的哀嚎声。

    陈凯大步向前,镇兵们盯着陈凯的右手,盯着明军手中的滴血的腰刀,不由自主的倒退着。渐渐的,这数十个镇兵竟已退出了大堂,而陈凯等人亦是大步跨过了门槛,傲立于这座潮州总兵府的大堂之前。

    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镇兵被四个明军吓退到了院子里,没有人感到羞愧和耻辱,因为就连他们那个平日里最是好勇斗狠,如亡命徒一般的总兵官的脑袋也在人家的手上,他们这些人又能算的了什么。

    镇兵们的心理防线逐渐趋于崩溃,其中更有些士卒握着兵刃的双手已经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在总兵府大门遭到猛烈撞击的瞬间,终于让他们彻底的土崩瓦解。

    “小人罪该万死,小人罪该万死。”

    “小人是迫不得已才跟着车任重那厮的,还求王师宽恕啊。”

    “……”

    有了第一个,接下来,武器哗哗啦啦的被丢在了地上,一众镇兵拜倒在地,口称死罪。片刻之后,大门被破开,柯宸枢等人蜂拥而入,倒是被眼前的这一幕惊了一下子。

    “参军,您没事吧。”

    陈凯一身的血污,着实吓了柯宸枢一跳,看到了陈凯如此,柯宸枢毫不犹豫的便瞪了他弟弟一眼,着实让后者为之一颤。

    “没事,我很好,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对了,杜辉进城了吗?”

    有道是长兄如父,抢在柯宸枢训斥柯宸梅之前,陈凯立刻就转了话题,倒是柯宸枢却还不忘了看他弟弟一眼,那眼神里包含着的意味,仿佛是在说今天的过失,等一切完事了再与你算账。

    “回参军的话,已经进城了,估摸时辰,应该已经去扑兵营了。”

    “不能估计,这里交给你,让令弟速速带队去兵营那里。另外,再给我几个人,我去把府衙拿下来。”

    城中三处要点,总兵府、知府衙门以及兵营,现在第一个已经在明军的手中了,杜辉也带了人去拿下兵营,陈凯很清楚,车任重的部下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假,但是他们的人手也实在太少,如今无非是胜在突然袭击,外加诛杀车任重得手,到了这个份上就更要以快打慢,尽可能的早些的将这些要点控制住,才有拿下城池的可能。

    “参军,您的安危是国姓千叮咛万嘱咐过的,还是坐镇在此,让舍弟去配合杜辉攻取兵营,我带人去拿府衙吧。”

    柯宸枢绝非是要抢功,原本陈凯带队去杀车任重,他就是最大的反对者,因为在郑成功看来,陈凯的重要性显然是更大,此间有此也无非是整个大军的战略所指,以及制定了计划的陈凯来行此骗局确是整个南澳岛上最有成功可能的缘故。

    然则,此刻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陈凯却摇了摇头,便对柯宸枢言道:“现在没时间管这些了,总镇府必须控制住,这是根本要地,需要处置的事情太多,只有你在这里我才能放心。杜辉那边,溜石寨一战的作战任务便完成得很好,我也信得过他,让令弟去协助,胜算也会更大。”

    说到此处,陈凯指了指门口的黄梦麟和那师爷,继而对柯宸枢笑道:“我是文官,府衙才是我的去处。况且有这两个家伙在,那里于我根本就是不设防的!”

    商议妥当,柯宸枢带着二十个明军将那些降顺的镇兵重新打散组编,驱使这些士卒来将整个总镇府纳入掌控。

    柯宸梅那边,带了车任重的首级,同样带了二十个明军赶去兵营,不过那里的镇兵遭到了杜辉所部的突然袭击,已然乱成一团,当柯宸梅所部抵达时,更是除了极少量的逃亡以外,大多在发现明军还有后续援兵之后,彻底放弃了抵抗。

    总镇府和兵营相继拿下,城北的知府衙门在陈凯抵达时却已经关上了大门,一众衙役、帮闲们严阵以待。

    陈凯手里只有十来个明军,包括那两个随他刺杀车任重的明军勇士。眼见于此,陈凯也不废话,直接将黄梦麟推倒在地,一脚便踩在了此人的后背上。

    “车任重已死,黄梦麟在我手中。本官,招讨大将军行辕参军,代理潮州知府陈凯,命令尔等,向大明王师开门投降!”

    比之总兵府和兵营里的镇兵,府衙的吏员、衙役以及帮闲们皆是潮州本地人士,世代在此为业,是明,是清,谁也不会动他们这些地头蛇的饭碗,与他们而言没有太大的区别。原本李成栋入粤,潮州开城投降,他们也就是剃个头,换身衣服继续在此做事,现在眼看着明军入城,带头的这个家伙却分明是个比车任重还要亡命的狠角色,谁又有那个闲心去试试陈凯在他们选择抵抗后会不会心慈手软呢?

    一声怒喝过后,府衙的大门打开,同知捧着黄梦麟的知府大印,带着一众官吏衙役便拜倒在府衙前。对此,陈凯未有半分犹豫,一把夺过了知府大印,便自顾自的带着众人进入了府衙,随后更是直接就坐在了府衙正堂知府平日办公的座位上。

    “账册、库存什么的,本官明天开始检验。今天,确切的说是现在,尔等立刻派人张贴安民告示,都给本官动起来,本官最看不过的便是懒鬼!”

第五十七章 祭奠

    潮州一城,守城镇兵两千余众,分别驻扎于总兵府、兵营以及各处城门。陈凯在第一时间拿下了总镇府,随后柯宸枢借着车任重的首级慑服了府内的其余人等,便是打掉了潮州镇的龙头。与此同时,杜辉和柯宸梅震慑住了兵营的镇兵,随后更是派遣部队裹挟镇兵拿下了另外的六座城门,这座城池在大体上便宣告了易手。

    接下来,无非是陈凯以代理潮州知府的名义张榜安民,新任的潮州城守副将杜辉以及中冲镇前来“协防”的柯家兄弟一边要震慑镇兵,将其分化瓦解,一边守御城池,以防突降黄雀,同时由柯宸梅带兵夺取各处库房,还要派兵镇压因夺城而造成的混乱,无论是乱兵,还是乱民,甚至是那些不肯降顺的士绅,一律都在打击的范围之内。

    乱世,当用重典!

    入夜前,城内的情况大抵算是安稳了下来,陈凯派了人专门赶回南澳岛,去向郑成功报信,等待郑成功的后续援兵。

    今天晚上是夺城的第一夜,也是最危险的一个晚上。只要过了今天,看到了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很多原本不情不愿的人也大多会就此认命,这就是人心。

    陈凯对此很是清楚,便率先制定了计划。他负责府衙、柯宸枢坐镇总镇府、杜辉把持兵营,另外由柯宸梅驻扎鼓楼制高点,监控四处,如有异状便带队援应,以为万全之策。

    以三百人夺取一座城内固定人口不下五六万,兵员七倍于己的府城,陈凯等人确实创造了一场奇迹。

    此番谋划,说到底其实给清军制造了一场骗局,一场类似于维克多•拉斯梯格拍卖埃菲尔铁塔式的骗局。

    如巴黎街头风传政府无力提供维护铁塔的资金一般,陈凯利用了福建战乱以及粮荒的现实,编造了一个购置军粮的幌子,伪造公文以设骗局,甚至在这其中更是套中有套。

    唯一的区别在于,那位骗术大师所求的只是金钱而已,而陈凯所要的则是这座潮州府城和车任重的性命——不谈什么成王败寇,牛家村的那二十九条冤魂,以及昨夜唱着满江红,最终却倒在血泊中的那个女子,就已经足够给车任重判处死刑了!

    车任重的死,早已在城内传开,下午的时候,还有不少百姓专门到总镇府门前,亲自看看旗杆上那颗首级的真伪。若非是旁边有明军持兵侍立,弄不好都会有人专门爬上去探个究竟也未尝可知。

    到了下午,天色渐渐转暗,距离宵禁越来越近,城内也安稳了许多。岂料就在这时,一个衙役却赶了过来,满脸谄媚的对陈凯笑道,说是有两个旧相识想要求见陈知府。

    陈凯在这个时代,除了南澳岛上的那群人以外,一时间也实在想不到什么旧相识。但是既然人家求见,陈凯姑且也是一见,谁知道当他看到那二人的时候,登时便想起了早上刚刚在总镇府前碰壁过后的事情。

    “一别经年,贤伯仲怎会在这里?”

    今天一早在角落里窥伺的不是旁人,就是林德忠、林德孝兄弟。陈凯在上午发动夺城,整个中午府城里都是乱糟糟的,明军控制城门、主要街道,镇压乱兵、乱民,寻常人等哪敢出门造次。到了接近傍晚,林家兄弟几番打听之下,才确认了带队的确实是陈凯,这才敢到府衙这等地方来寻。

    “陈,陈知府,小人……”

    阶级,就是阶级。陈凯摇头一笑,继而对林德忠言道:“若是找陈凯的,那咱们还是故交,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若是找陈知府,吾便不送了。”

    陈凯素来便是这个脾气,林德忠听到此言,熟悉的口吻亦是让他不免心中一喜。所幸,他也没有将此番前来拜访的用意忘记,恢复了陈先生的旧称,随即便和他弟弟一同拜倒在地。

    “我兄弟二人这一拜,并非是因为陈先生为官,我等为民,实是为舅舅、舅母和表兄,为牛家村的那些为车任重这狗贼麾下禽兽所杀的乡亲们向陈先生致谢。”

    话音未落,已是饱含着热泪的林家兄弟便重重的磕在了地上,嘭嘭嘭的一连三声,便是陈凯在第一时间就上前搀扶,也没能阻止得了他们。一连磕了三下,再抬起头来,陈凯已经清晰的看到了二人额头上洇出了鲜血。

    眼见于此,陈凯连忙唤了人来为他二人包扎,随即便了解起了他们这将近一年来的经历。只是听过了他们的诉说,陈凯却有些哭笑不得了起来。

    按照林家兄弟所说,他们带着银子回了乡,一直遵守着陈凯所说的那个财不露白的原则。起初倒也相安无事,可是等到林德忠准备成亲的时候,结果却被未来岳父狮子大张口了一把。于是乎,财露了白,被不安好心之徒向控制他们那块地方的土豪告发私通明军,后来连媳妇都没娶上这一家子就迫不得已的逃到海阳县的乡下投奔亲戚。今日入城,原也是为了将打来的猎物送到城里来卖个好价钱的,岂料却碰上了陈凯夺城。

    “那家的姑娘,你还有想法吗?”

    “这……”

    林德忠也不明白陈凯的脑子是怎么个脑洞,怎么会想到这个上面来了。可是既然陈凯问到了,他也只得叹息道:“想着又能如何,原本就是他爹看上了人家的彩礼更厚,瞧不上我家,才要如此的。现在,她大抵已经出嫁了吧。”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本已是一对,差的就是三媒六娉。可是到了最后,却还是折在了这一关上面。而且最让人无语的是,因为陈凯,林家原本是得了一笔横财,彩礼并不会少于那家的,可是他家本就贫困,突然拿得出如此一笔钱财,自也会立刻被那有心人栽赃。

    “你且别管她嫁与未嫁,从今天开始,你们兄弟就跟着我,总能保你们一个官身。而且不瞒贤伯仲,朝廷正要收复潮州,所以我才会带着一众王师来打这个前站。等到收复了潮州一府,总要你有机会衣锦还乡。届时,她若未嫁,吾亲自去她家代你求亲;她若嫁了,没了个前途无量的女婿,吃亏的也是她爹。”

    说出了这番话,陈凯顿觉痛快许多,但却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隐隐约约的觉得好像有些屌丝的样子。相较之下,林家兄弟只是猎户,暂避亲戚家本就是寄人篱下,现在有了指望,亦是千恩万谢,当即便要求给陈凯守夜,万一有事,一定保得陈凯周全云云。

    这事情,陈凯没有答应,而是让他们先行休息。明天一早,回亲戚家将父母接到城中,如何安排他们也是到了那时再说。

    畅谈了良久,林家兄弟便被下人领到了偏院休息。这一夜,陈凯已经不打算睡觉了,不仅仅是对于这最关键一夜的忧心,更多的则还是根本就睡不着,脑子里总有些事情。

    如林家兄弟所言,车任重被杀,潮州城内的百姓是弹冠相庆,但是对于这支明军,他们并没有什么了解,也并不能够看好。这归根到底会是一个大问题,只是还需要等到明天与杜辉、柯家兄弟商量过后再行想办法解决。

    深夜时分,陈凯思来想去,总有些遐思在心中不能散去,干脆派了个衙役去绮月寄居的青楼将那张古琴要了过来。

    青楼的老鸨子连带着陪着绮月赴宴的龟公都被车任重拉出去泄愤了,新的老鸨子得知是陈凯想要这副古琴,也是忙不得的双手奉上,唯恐有一丝一毫的怠慢,会引起陈凯的不快。

    昨天躺在床上,陈凯仔细回忆,那女子遭到车任重猥亵之时,视线所指却是那老鸨子的方向,可同在那方向的,却还有当时的那张古琴,若是从后来发生的那一切来看的话,她当时所看着的是什么,其实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

    或许那个女子也曾梦想过才子佳人的琴瑟和弦,甚至真的有一位才子倾心与于她,而她亦是对那位才子怀着些少女心事,可最终却没能躲过强权的欺凌。

    车任重坏了她的清白,她没有一死了之,反倒是选择了在公开的宴会上当众羞辱其人,便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世间所有人——车任重可以毁了她的未来,但是她却依旧有着鄙视其人的权利,哪怕是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良久之后,天空月色正好,陈凯伏案于院中,轻抚琴弦,只可惜他并不会抚琴,但所幸的是,那未尽的词曲的后半阙,他还是能够轻声吟唱而出。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清唱过后,陈凯抬起古琴,径直的将其投入到早已准备好的火堆之中,静静的看着古琴化作灰烬。

    良久。

第五十八章 合流(上)

    转过天,已是隆武四年的闰三月初一。一大早,杜辉、柯宸枢、柯宸梅三人便联袂而来,与陈凯商议下一阶段的军政要事。

    潮州府城易手,第一夜更是平静的过去了。经过了一番苦战,以三百兵夺取了一座五万人级别的府城,四人的交情更胜从前,此刻再度聚首,言谈之间也少了那些官场上的套路,更多的便是朋友间的直来直去。

    “哈哈,瞧瞧柯兄弟,这气色谁信是昨天拼杀了一日的。”

    陈凯笑道,柯宸枢亦是以笑容回应,倒是杜辉紧接着跟了一句:“参军你是不知道,吾昨天折腾了一晚上,才算是把那两千乌合之众摆弄清楚,现在都已经重新打散了,他们就算是想要作乱,也是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奈何吾这番辛苦,柯小弟也是一晚上没闲着,再看柯兄弟,吾这一早过去了就听那些总镇府的人说及,柯兄弟入了夜便倒头大睡,还在院子里面,都把那些新降服的镇兵都看傻了。”

    听到这话,众人亦是哈哈大笑了起来。柯宸枢在院子里睡觉,就是为了稳定人心,杜辉和柯宸梅则是在防患于未然,相较之下,唯有陈凯是昨夜最轻松的人,因为一旦乱起,他这个文官无拳无勇,新近就任,民心也尚未归附,是很难起到太大作用的。

    所幸的是,郑成功此番派来的另外三人虽说都不是什么老于兵事的宿将,但各有各的能耐,都不是寻常人等,也正是这么一比,才显得柯宸梅似乎还有些稚嫩。不过经过了昨天那一战,以及昨夜的殚精竭虑,柯宸梅的能力和心理素质势必会有一个质的提升,对于这个从军器工坊中走出去的军官,陈凯还是满怀着期寄的。

    “比不得你们,我这身子骨,今天早晨起来就觉得有些脱力了,就连昨天也是没怎么睡好的。”

    陈凯说笑道,杜辉亦是点了点头,安慰道:“参军这算好的,吾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一晚上睡不着,眼里总是被我杀死的那个家伙的身影,好不烦乱。后面,就好多了。”

    说来,陈凯倒不是因为杀人睡不着,那一夜女子倒在血泊之中已经让他对杀死车任重没有了任何负罪感,甚至就连很多故事中一再提及过的第一次杀人会有恶心的感觉,陈凯也没有哪怕半点儿,当然也或许是早前的那天晚上就已经吐过了的缘故。

    归根到底,还是这潮州城一时未定,他的心就总要悬着半分。这等感觉,便是在谋划夺城之时也不曾有过,现在拿下了城池反倒是如履薄冰了起来。

    “是啊,其实脱力也是正常的,毕竟昨天是以命相搏,吾都听舍弟说了,参军,真的很勇敢!”

    这边开始了赞赏,众人投我以木瓜,陈凯自是也报之以琼琚。只是此番相聚,却并非是什么庆功宴,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他们花费更大的精力去做下去,才能确保这座城池真正的落在明军的手中。

    “城池是拿下来了,吾也派了人去向国姓报信。但是,在国姓大军抵达前,咱们还是要拼死守住这座城池。否则的话,咱们岂不就成了苦恨年年压金线,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蠢货了吗?”

    “参军所言甚是,咱们也在抓紧一切时间。只是咱们这回带来的人马太少,放在这潮州府城里面怕是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末将以为,还是关闭各门,只放樵采入城,否则若是混入了大批贼人,或是那些乡绅不服王化,有异心的话,咱们就危险了。”

    信得过的将士太少,这是最大的问题,陈凯早先也在担忧,所幸也不过是这一两天的功夫,郑成功的先头部队就能抵达潮州。兵员够了,稳住了此间,再行对周边地区用兵,剩下的事情反而就简单了许多。

    关键还是在于这几天的时间,陈凯早已想得清楚,干脆便与三人说道:“咱们四个,还是按照既定的分工。柯兄弟,坐镇总镇府,把潮州武库的兵器全搬进去,一件不留,就算是有人想要作乱,没了兵器也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闻言,柯宸枢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他的任务如此,柯宸梅的任务亦是昨夜那般巡防各处,尤其是那七座城门,更是要盯得紧紧的,不能因为那里现在都已经是那些他们带来的下级军官带队就放松警惕。

    “杜兄,兵营还是看紧了,那些贼寇咱们现在还动不得,须得等国姓抵达后再做处置。现在,先给他们条活路,若是实在不行,就轰一部分不稳的出城,咱们只要把住了城池就是完胜。”

    “参军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潮州镇兵,实在是一群乌合之众。杜辉进攻军营的时候,营里面都没有几个军官真的在那里当值。等到杜辉拿下了兵营,稍作打听才知道,合着那些军官在城里都是有宅院的,晚上搂着媳妇、小妾睡觉,想换口儿了就去逛窑子,不比在军营里苦熬舒服,甚至有的白天都要日上三竿才会来上值,怎比得过陈凯他们这般起早贪黑的搏命。

    杜辉大手一挥,陈凯也是点了点头,继而言道:“剩下的事情就是我的活儿了,一早我已经派了衙役们去请本城的那些乡绅、甲长什么的过来叙话。以我所见,他们未必会亲自过来,但也不至于置之不理。只要他们肯来,很多事情就有的谈,实在不行就忽悠他们一顿,拖延个几日,只要国姓赶来,一切就大有可为。”

    定下计策,众人依令执行,杜辉和柯家兄弟各自就位,陈凯这边也有衙役前来回复,关于陈凯相邀的事情,各家乡绅也都表示了会前来拜会,只是其中很有不少不是身染风寒,就是突然摔断了腿,只能让家人代为拜会。对此,陈凯也表示了关怀之情,并没有为难他们。

    到了下午,城内大族、士绅以及大商贾家的代表们赴约而来。宾主落座,众人先是恭贺了王师收复潮州的壮举,并且祝贺陈凯荣任本地父母,对此,陈凯也表示了为官一任,自当造福本地百姓之类的官场套话,也算是宾主尽欢。唯独有一点在于,这些人根本不清楚郑成功麾下到底有多少人马,能不能守得住这座潮州城。

    “这个嘛,诸君无需担忧。国姓爷麾下数万虎贲,不日就会抵达。原本,本官也就是到此打个前站,顺带着试探试探车任重和黄梦麟二人是否有悔改之意。可是进城了,待了几日,似乎拿下这潮州也不费什么气力,昨天就去找车任重谈了谈。现在嘛,就是谈出来的结果。”

    连一万都远远不到,陈凯一张嘴就变成了数万虎贲,此刻面带笑意,言谈之间更是有恃无恐,甚至是嚣张跋扈。只是经过了昨天一夜的发酵,陈凯是如何夺取潮州的大抵也被少数有心人瞧了出些端倪来。

    一个文官带着一个武将和两个明军就杀进了总镇府,还把对手的总兵官杀了,这说到哪都是个传奇!

    传闻之中,更是不乏夸张之辞,比如什么一个人带着三个随从从总镇府的大门杀进去,两手一撕就是一个镇兵,两指头一插就又是一个镇兵,最后连车任重那等悍勇之辈在陈凯面前也没走上两个回合就交了首级云云,有的信,有的不信,但也不乏半信半疑的,对于陈凯的武力值大多还是有了一个比较高的估量,此间即便是有些疑问也不太敢太直接的问出来。

    “本官琢磨着,诸君担忧的大抵也不是什么李成栋、佟养甲之流,要是怕他们也就太掉份儿了,想来无非是对鞑子会否真的出动真夷南下,还心存着些许顾虑。”

    满清崛起于辽东,数十年来无数名臣重将命丧其手,对于八旗军的恐惧,早已是根深蒂固的了。这些人确实有着这方面的担忧,但他们是绝不会说出来的,然而此时此刻,陈凯却毫无顾忌的将其付诸于口,反倒是在座的众人登时变得不安了起来。

    “不瞒诸君,本官是从山西大同府那边南下投奔王师的。一路上所见所闻,自问也比诸君多上一些。鞑子如今是一口气占下了大片的土地,但却是遍地干柴,一纸剃发令,天下骚然,各地都在组织起义,就算是没有直接对抗的,也大多选择了抗粮抗税,就像是潮州这里亦是一个缩影。”

    “说到底,鞑子,不过是一个真夷男丁四五万人的大型强盗集团而已,就算算上了蒙古八旗的那些骚鞑子和汉军旗的汉奸们,也就十来万的男丁,甚至还没有海阳一县的男女老少家加起来多呢。他们现在集中在万里之遥的京城,还要顾及着那些不服气他们的蒙古人,漠北、漠西,乃至漠南的察哈尔,根本顾不过来的。就算是南下,也有比咱们潮州更大的目标,比如闽北的鲁藩,比如广西的桂藩,他们是正儿八经的龙子凤孙,目标更大的。”

    陈凯此言,殊为悖逆,但是郑成功如今尊奉的唐藩的隆武帝,无论是鲁王监国,还是永历帝,在这个基础上那就都只是伪帝而已,不作数的。

    此时此刻,陈凯越是表现得大大咧咧,他们就越是摸不清楚郑成功所部的底细。事实上,他们是不会相信陈凯的全部说辞的,而是会挑拣一些他们愿意相信的内容来相信,甚至是对于那些内容会深信不疑,这就是人性。

    一番畅谈过后,陈凯没有留他们用晚饭,他们也各自急着将那些从陈凯口中听来的事情带回家中,才好为各自的家族做好接下来的应对工作。不过,倒确实有几家表示了愿意襄赞军需,甚至愿意帮助明军招募军队。这几户,陈凯都记下了,并且表示等到数日后国姓爷驾临潮州时一定会向郑成功表示的。

    大族、士绅以及大商贾,无论城内城外,都是地方官需要借助其力,同时又要提防的存在。陈凯云山雾罩,虚虚实实的扯了一下午,干货还是有的,听得出来听不出来的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相比这些人,那些城里的保长、甲长和牌头们本就是地方行政体系的一员,大抵相当于后世的街道办、社区办,只是比他们的权利更大些,比如收税、治安以及人员组织等等。对于这些人,陈凯没有像对待前者那样的客气,完完全全都是命令的口吻,让他们控制好各自负责的街巷,出了乱子就拿他们是问。

    对于府衙和县衙的官吏们,除了黄梦麟被扔进了大牢以外,其他人还都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吏员、衙役以及帮闲们如此,就连潮州府的同知、通判、推官和海阳县的令丞簿尉们也是如此,陈凯对那些只要不高喊着要誓死效忠我大清的,都是暂且留用,等几天后郑成功抵达了,再行调整。到时候即便是不愿意继续为官的,他也表示了会发放钱粮,助其还乡,力求一个稳定。

    南澳距离潮州府城,不过是二十里海路外加上百里的韩江水道,便是逆风逆流,几天的功夫郑成功也是能赶到的。更何况,陈凯他们需要等的只是先头部队,而非是郑成功的主力部队,只要人手够了,城池就能占稳了,那些夹在中间的地头蛇们,才会变成以战代练的目标。

第五十九章 合流(下)

    杜辉和柯家兄弟在竭力维持潮州府城的守御,陈凯则在努力的稳定人心。就在陈凯对那些保长、甲长们训话的时候,早在杜辉启程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的郑成功在接到了回报后,也立刻率军登上了行船。

    陈凯所制定的计划,原本就是与郑成功经过了不断推演后的结果。原本郑成功是不同意由陈凯亲自带人潜入潮州府城的,因为陈凯对于这支军队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出谋划策的幕僚而已,而是一个绝对不可或缺的人物。

    这是这近一年来陈凯在军器工坊中取得的巨大成就,他的远见卓识和对情报的分析能力也始终为郑成功所看重。但是陈凯一再坚持,再加上这南澳岛上也确实没有比陈凯更适合的人选,他也只得退而求其次,放陈凯去冒这一把险。

    自陈凯出发,这几日下来,陈凯在潮州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称得上是一个殚精竭虑,郑成功在南澳岛上也是惶惶不安,唯恐陈凯等人会被车任重识破。天见可怜,经过了几天的等待,总算是得到了消息,而且还是一个大大的好消息,便是已经渐渐喜怒不形于色的郑成功也不由得喜形于色。

    从陈凯在那一个半月里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生产任务开始,到后来的一系列装备革新,郑成功始终坚信着陈凯就是皇明列祖列宗派来助他中兴大明,洗雪其父降清所带来那份家族耻辱的天选之人。这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到了现在就更加得以印证。

    “以三百兵,夺取了一座五万人级别的大城,此诚上天怜悯华夏子民受鞑虏残虐之苦!”

    潮州府城深入内陆百里,行船须得在韩江逆流而上,风向尚可,但确也不宜过多人马,郑成功干脆就带了亲丁镇、左冲镇、右冲镇以及中冲镇四镇出发,争取以最快速度赶到潮州府城,确保那里不至得而复失。

    从南澳城外的港口到韩江入海口,不过区区二十几里,换算成海里,更是只有五六海里的距离。这时代的海船,船速不过几节而已,但是这点儿距离也不过是一个来小时的事情,甚至连一个时辰都没过去,郑成功的座舰就已经驶入了韩江的入海口。

    韩江起源于江西、福建、广东三省交界之山区,于大埔县三河坝与梅溪合流,而后沿着地势走向,经潮州城东径直入海。韩江入海口为韩江三角洲一分为三,分别被当地人称之为北溪、东溪和西溪。由于北溪恰巧夹在澄海县城和莲下镇南洋寨的海盗之间,郑成功没有选择那里,而是自东溪而入。

    东溪左近,成规模的地方武装只有澄海县城里自称都督的土豪杨虎,由于韩江三角洲地势平坦,可耕地面积大,人口稠密,所以此间在明末清初失控之后,便多为周边各路盗匪、海贼所觊觎。甚至就在去年,饶平县黄冈堡的土寇黄海如还曾派兵进攻过这里。

    杨虎占据此地,自身实力不弱,但是身处四战之地,群贼窥伺,他也不太愿意去招惹明显只是过境的郑成功大军,干脆关闭城门,放任郑成功在左近募集纤夫,溯流而上。

    逆水行舟,郑成功所部缓缓而行,到后来由于风向转变,干脆分出一镇轮流下船步行。百里之遥,所幸郑成功也是大举北上,超过两千战兵的实力亦是不容周边土寇小觑,一路上无惊无险,却也花费了几天的功夫才赶到潮州城下。

    所幸,前期探马回报,城池依旧在明军的控制之中,接洽过后,郑成功所部的舰船驶入码头,随行各镇入城,陈凯等人悬着几天的心也总算是能够放下来了。

    “国姓。”

    陈凯甫一行礼,郑成功却立刻上前,双手扶起,随后便是躬身一礼:“陈参军为王师不惜甘冒奇险,当受此拜。”

    郑成功如此,陈凯也只得连忙回礼。若是旁人,如杜辉,如柯家兄弟,郑成功是断不会如此,因为他们本就是郑成功的部将,是武将,披坚执锐、效死沙场是本分事,但陈凯是文官,本该坐镇南澳岛上的军器工坊为大军打造武器、甲胄,如今却冒险骗城,甚至还亲自与车任重那等人物近身肉搏,如此这般,郑成功自也是不吝敬意。

    “还是回总镇府再说吧,国姓,咱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实在没有半分能闲下来的时间。”

    诚如陈凯所言,拿下了潮州府城,郑成功的援兵抵达,对此地实现了稳定控制,这还是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还要许多,他们的时间依旧很是紧张。

    来到了总镇府,郑成功落座,看到的首先便是陈凯、柯宸枢和杜辉整理出来的关于府县衙门和潮州镇的情况说明。明细方面,暂时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只得容着郑成功在会议之后自行查阅。

    “那些官吏的处置,陈参军做得很好。只要不是那种鞑子的死忠,咱们就没有必要难为读书人。愿意跟着朝廷的,咱们自是欢迎,不愿意的,赠送盘缠,让其还乡。至于回到家乡,他们是据实阐述,还是夸夸其谈,咱们也都能落下个礼贤下士的名声来。”

    读书人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很大,这是陈凯早已知晓的,沈佺期在泉州之战时的表现就是个例子。得到了郑成功的夸赞,陈凯谦虚了两句,话题便很快就转到了军务的上面。

    “潮州城防,暂时由左冲镇和右冲镇负责,柯宸枢、柯宸梅回调中冲镇,重新熟悉部队,等待后命。”

    郑成功一语说罢,左冲镇总镇杨才、右冲镇总镇林义以及柯家兄弟尽数起身应诺。喘了口气,郑成功便继续说道:“潮州城守副将杜辉,限汝三天之内,完成对潮州镇兵的甄别。合格者留用、民愤深重者当众责罚、老弱转为辅兵,另外从中冲镇、左冲镇以及右冲镇各抽调一百兵员,补充你部。潮州城守协,定编一千。杜副将,这是我军收复的第一座城池,更是第一座府城,就交给你了。”

    “末将必不辱使命,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中冲镇迟早是要调往他处征剿,杜辉是参与夺城的主要首领之一,更是亲自震慑兵营,在原本的潮州镇兵里面很有些威慑力。潮州城守协兵员一千,与南澳镇等同,更是其他各镇的两倍,但仅仅是一个副将,一方面是要照顾其他更老资格的武将的情绪,另一方面更是因为陈凯改变了郑成功历史上始终坚持的漳泉战略,转而进攻潮州,有他在此,这里也就暂且不需要什么总兵官的存在了。

    杜辉慷慨陈词,众将亦是心情激荡。从一支只有九十来人,在狂风暴雨中孤零零的漂泊的小部队,如今不光是大军扩编近万,更是占据了一座府城。进展之快,仿佛每一天都在成长。

    这里面,不乏郑成功的领导有方,不乏众将士的拼死而战,更加少不了陈凯这个突然出现在潮州,突然来到南澳岛的读书人的治才和妙计。

    从进入潮州府城以来,众将看待陈凯的目光早已不同,从外来的读书人,到很有些本事的文官,再到能够高瞻远瞩的谋士,到了今时今日,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然变成了自家的兄弟一般,陈凯也算是真正的融入到了这个以郑成功为首领的全新的郑氏集团之中!

    陈凯现阶段的任务,暂时还是负责潮州府城的民政庶务。现在郑成功和这支大军需要他和杜辉坐镇城中,来威慑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物。而郑成功带来的部队,也很快就依令而行,取代了那些接受初步改编的镇兵控制了整个潮州府城。

    兵营中的改编在第一时间得以展开,郑成功也下令打开了潮州城的七座城门,以便城内外百姓的货物、人员流通。

    四镇兵马、三百骗城部队外加上正在接受改编的那两千潮州镇兵,郑成功在潮州府城的兵力已经超过了此前的车任重的两倍之多,自是有恃无恐。查阅了公文,到了下午的时候,陈凯便领着郑成功到广济门一游,那里是入潮后的必到之处,亦是明日郑成功邀请城内大族、士绅们饮宴时需要提前了解的一些东西,只是陈凯却并没有把关注点放在那座桥上。

    “国姓可知这韩江的由来?”

    “愿闻其详。”

    暮春三月,登楼眺望,韩江水涨,江面开阔,长桥卧波,烟波浩渺,笔峰如画,行船如梭,别有一番景致,故潮州内八景有“东楼观潮”之胜。

    陈凯凝望着远处的江面,看着贯通两岸的桥梁、看着江上的行船、看着那些赖此生存的百姓,继而正色道:“韩江原名恶溪,乃是因为此处常有鳄鱼出没伤人的缘故。到了唐时,韩文公被贬至此,撰文祭鳄,并训练弓手捕杀,自此潮州人不复受鳄鱼之害,本地人感念韩文公的恩德,便将此江更名为韩江,以为纪念。”

    潮州人感恩,对于韩愈推崇备至,光是府城一地,便有多处用以纪念韩愈的建筑,甚至就连南宋时才开始兴建的广济桥,本地人也一向是将韩愈的侄子韩湘子与其联系在一起,固执的称其为湘子桥。

    陈凯言有所指,其中隐喻,郑成功焉能听不出来。顺着陈凯的视线,郑成功眺望着远处的江面,随即亦是郑重其事的说道:“那咱们就继承昌黎先生的遗志,为这潮州百姓诛灭那些霍乱地方的群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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