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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维卿     帝国再起txt下载     帝国再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八章 骆驼与稻草(十一)

    “……值此危难之际,奴才身为旗人,自当挺身而出。故,奴才亲率本部兵马两千,渡信江,一路南向……”

    报捷的文书早在佟国器返回到贵溪县城前就送了出去,务求能够在第一时间呈送到济度的案前。先前广信府绿营被击败的军情已然送抵,济度都已经开始拣选兵将赴援,这份捷报送达,侧翼突显的威胁暂且得到抑制,倒是让他暂时松了口气。

    “哼,那些汉狗就是一群废物,到了关键时候,还是要看旗人的。”

    让济度发出如此感叹的并不是只有佟国器的毅然决然,更多的还是其人就此战的分析。根据佟国器的说法,广信府绿营被击败,总兵逃回与其汇报,他从中发现似乎明军的兵力并不多。与其说是先锋,不如说是明军用以修筑前进营地的小部队。

    这个其实也好理解,毕竟,广信府与建昌府之间有大片大片的山林阻隔,明军如果想要在广信府打开局面的话,最好的办法还是现在山区中的适宜地点构筑前进营地,并囤积大量的粮草,作为未来大军向北发起进攻的起点。而且,素来都是无论胜负,都要将对手的兵力夸大,这样才能在功赏上将利益最大化、在过罚上将损失最小化,断没有将对手的兵力往小了说的道理。所以,明军的兵力一定不多,很可能只是他的福建抚标的几分之一而已!

    这样的分析得到了噶达浑和阿商格的认同,对于佟国器的战法——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南下,但并不急于与明军决战,也不贸贸然的进入山区,依靠兵力和骑兵的优势展示出他们足以对明军构成威胁,逼迫明军知难而退,放弃对信江沿岸地区的企图。于友军战败之际,能够有此冷静的判断,更是殊为难得。

    “这奴才还是有些能耐的,也不枉本王爷向朝廷力保于他。”

    “主子睿智。”

    此刻济度亦是颇有自得之色,而噶达浑也很清楚,济度早前保了佟国器戴罪立功,朝廷里的一些御史便闹将了起来。那些只会呱噪的乌鸦不光弹劾佟国器连番丢失信地的罪过,还要连带上济度这两年先后丢了浙江的台州、温州和处州三府的事情。

    这背后,摆明了是八旗内部的政治斗争——有针对镶蓝旗的,也不乏有人惦记着济度大军统帅的位置,尤其是在清军迅速攻陷贵州,马上可以进军云南的今天,不少人已经开始谋求在灭国之战后八旗军调头席卷东南的功劳了。

    而现在,捷报传来,倒是可以堵上一堵那些别有用心者的嘴巴,让郑亲王府和镶蓝旗能够舒服些时日。

    只可惜,佟国器只是暂时解除了明军对贵溪县城和信江水道的威胁,在南部的山区之中,明军仍旧在构建前进营地。如果任由明军继续的话,用不了多久,明军再度出山时就必定会是那雷霆万钧之势。

    “一千人去打五百贼寇,竟然也能被打了个大败而归,最后还是靠着一群溃兵将贼寇赶走的。这广信府绿营已经不能用了,还是需要调兵过去。”

    这里已经不只是对于广信府总兵的能力和当地绿营的战斗力的质疑了,更重要的是广信府绿营被明军击败,光是重新补充兵员和武备就要花费大量时间,更别说是恢复战斗力了。况且,就算战斗力恢复如初,不也一样是打不过明军吗。与其就这么等着明军做大来打他们,不如干脆点儿,直接调兵过去进剿。

    三人商定,很快的,一支早前从山东调来的绿营便在衢州集结待命。这支部队由一个总兵官率领,足足两千兵马,乃是有胶州镇和临清镇分派一营组成。旧日的编制已经补全,他们的新编制则是挂着随征二字的行营兵。不过这个新编制的新字,说来也是两年前的了,部队早已磨合完成,说是一镇全师而来也毫不为过。

    清初以来,北方绿营的战斗力是普遍高于南方的,这与绿营大多就是由明军和流寇改编而成的有着直接关系。虽说,也并不是所有南方绿营都不是北方绿营所能比的,比如由江北四镇和楚镇改编出来的很多部队就是例外,但这种例外到了永历十二年的今天,确已经剩不下太多了。所以,这两千山东绿营,在济度他们的眼里对明军的那个房宿营已经达到了狮子搏兔的优势,就算是明军再来个营头也一样是手拿把攥。

    “优先给福建抚标补齐人马和武备,让佟国器带着福建绿营作为随征福建左路总兵南下,以为后劲。”

    虽说,佟国器两战两捷,但战果却屈指可数。噶达浑和阿商格都是打了几十年仗的老将,就算是济度也在浙江磨砺了几年,自然明白福建抚标的问题根结所在。而这些问题,却又不是一时间便能够解决的,就算是佟国器其人善于用计,但也无法彻底弥补与东南明军在战斗力上的差距。

    作为后劲,即是保他继续戴罪立功,让济度能够在八旗内部政治斗争中减压,亦是更好的完成拔除明军在广信府南部的钉子的军事任务。而且,等解决了广信府南部山区的明军,山东绿营还是要回防衢州的。于广信府,交给那个废物总兵,济度也实在不放心,从战绩上来看,他还是倾向于让佟国器带着福建抚标镇守。

    “龙游县那边最近怎么样了?”

    “回主子的话,自从逆贼陈凯攻陷了建昌府,处州府的贼寇对龙游县的骚扰便越来越频繁了。”

    “哼,倒是陈凯那蛮子给其他海寇打了气了。”

    处州的失陷是突然的,但实际上就算是明军硬碰硬的展开攻势,那个基本上是由山区构成的府对于清军也远不如明军来得友好。旁的不说,清军的优势骑兵在那里实在难以机动,而福建明军的五梅花阵却是如鱼得水,甚至比陈凯的督标都要更加适应那种地理环境。

    从收复处州以来,明军就展开了对龙游县的骚扰,这让济度不厌其烦。但龙游县背后的衢江水道却是这支大军粮草供应的生命线之一,重要性甚至比信江还要高。

    不过,山地限制了清军,同样也限制了明军的兵力展开,所以明军在那里的攻势也只能算是骚扰而已。可问题是,现在的骚扰有点儿太过频繁了,这虱子咬人是不疼,可一直不停的咬他也不舒服不是。

    责成了金华总兵马进宝分兵助剿,济度不放心,又调了一千绿营兵去增强城防,将那个县的驻军增加到了三千之众——有消息指出,如今在四明山起兵的黄宗羲的弟弟黄宗炎好像在几年前曾去见过马进宝,而马进宝身为坐镇金衢严处四府的总兵官,却并没有将那个被浙江巡抚衙门悬赏捉拿多年的通缉犯解送杭州。也有人说,江浙的一些士绅在今年多次去拜会马进宝。虽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交谈内容,也不好说那些士绅的立场,但济度觉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汉人老话儿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明军在东南战场的攻势愈加猛烈,据说协防宁绍的固山额真伊尔德在绍兴沿海巡视时都曾遭到过明军水师的炮击,至于那些针对汛地的破袭就更加不可计数。

    压力会越来越大,这是他早有心理准备的。但是,清廷如今所有的精力都在西南的灭国之战上,能够给他的帮助微乎其微。而陈凯更是在试图打破平衡,就更是让他的处境愈加险恶。

    接到命令,随征左镇的山东绿营便顺江而下。他们的目标仍是贵溪县,走早前广信府绿营走过的路,南下入山进剿。到了贵溪县,佟国器的身份让那个山东绿营总兵份外的客气,而那个还在收敛溃兵和抓壮丁重新恢复战斗力的广信府绿营总兵倒显得像是个跟班儿似的。

    济度的方略是广信府绿营守城,福建抚标和随征左镇入山进剿。对此,佟国器更可谓是严格遵照济度的方略行事,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与山东绿营争功的意思,又是派向导,又是承担起押运粮草的工作,全心全意的做好辅助工作,更是半点儿巡抚和国舅爷的架子也无,弄得山东绿营的将校们都不好意思了。

    “福建抚标成立未久,侥幸胜了两场,但几斤几两本官还是知道的。朝廷的大事为重,还望周帅奋力杀贼,驱逐贼寇之日,本官自当为众将士报功。”

    显然,佟国器已经把他自己摆在了文官监军的地位上。这一定位,说来对于两军而言都是最好的,山东绿营更不用担心福建兵在背后捣乱,可以安心将后路交给他们。

    两镇四千余战兵,外加上两千本地辅兵,清军浩浩荡荡的进入了广信府南部山区。随征福建左镇在前,在向导的带领下气势汹汹的直扑江浒山镇。押后的福建抚标,今早点名,亦是一个没跑,比之上次已经是莫大的进步了。由此可见,战斗力什么的或许还远远没有恢复,但是在士气上,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然而,即便如此,进了山之后,福建抚标的行进速度明显减慢,而且是越来越慢。这,倒并非是行进队列最前面的部队刻意如此,实在是就连他们也战战兢兢的,唯恐在山区遭遇明军的埋伏。

    对此,早前还是一副同舟共济模样的佟国器对于部下的磨磨蹭蹭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事实上,从接到协助山东绿营进剿的消息时他便已是没了什么动力了,无非是不好让旁人看出来罢了。

    “郑亲王看懂了我的意思,所以派兵来增援。但他好歹也是个王爷啊,就派了两千绿营兵,这么抠抠缩缩的,是没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吗,就一定要我把抽调八旗军来进剿的必要性一个字一个字的写明白吗?”

    强压着心头不悦,于此时,他更是早已将他需要做的想得分明。于是,很快的,在两镇开始持续性拉开距离的大半个时辰后,一骑快马追上了那随征福建左路总兵,递上的则是福建抚标遭到了明军的袭扰的军情。

    “我家抚军老大人说了,驱逐了贼寇,自当尽快追上来,请周帅放心。”

    佟国器磨磨唧唧的还在山口不远,现在是敌暗我明,未免被明军包了饺子,稳妥一些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当然,最好的处断还是山东绿营也原地等待福建抚标跟进,以免被明军拦腰截断。但是,这江浒山镇说来也并不算深入山区过远,而且他们即便有向导也不好与明军在山沟里捉迷藏。于是乎,山东绿营总兵一马当先,便带着本部兵马直取江浒山镇,亦是符合兵法中攻敌之必守的原则。

    传令兵带回了山东绿营加速的消息,佟国器则干脆让本部兵马退回到了山口,分派游击和守备率领本部兵马进入两侧的山林,让副将率中营当道列阵,直接摆出了一副堵截明军出山的阵势来。

    前军向着目的地前进,后队却退了回去,并摆出了一副堵截对手的架势,这无论怎么看都是非常之不可思议的行为。但是,佟国器做出了这样的布置,抚标三个营的营官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诧异——不只是亲兵队长出身的守备,就连那副将和游击亦是毫不犹豫的领命而去,带着本部兵马依照他的吩咐展开布防。

    诡异的空气夹杂在风中,开始在这片山区蔓延开来。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佟国器却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一样来。因为,他是最清楚他到底是在做什么的。

    离开新城县之前,佟国器清楚地记得陈凯与他约定会送他以军功,让他有机会立下军功,甚至更进一步。带着两千绿营逃离建昌府,以及最后的设伏,那不过只是个开始罢了,因为没有那个开始的话,连续两次丢失信地的他是不可能得到戴罪立功的机会的。为此,陈凯表示会派兵进入广信府南部山区,引清军入山进剿,然后在击败进剿清军后给他以挽回一定损失的机会,那就是将明军堵截在山区,让明军没办法威胁到信江沿岸的平原地带。

    这样的行动肯定会持续多次,让他一次次的力挽狂澜。如此,他便可以借此戴罪立功,更可以打造一个智比诸葛的人设出来。这样的人设,对于八旗亲贵集团正在面临的人才青黄不接的当下才是最为难能可贵的。

    经过了这段时间的合作,陈凯可谓是诚意满满——上一次便将广信府绿营打成了残兵败将,然后被他那“气壮山河”的战阵吓退,让他在济度和清廷心中的分量更重了一份。然而,享受着合作带来的红利的同时,他却是时常在深夜从噩梦中惊醒,甚至有些时候更让他整夜难以入眠。

    并不仅仅是担忧阴谋败露后的下场。更重要的是,在他的认知中,陈凯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这种人,既然掏出了本钱,肯定是要收回十倍、百倍的利润的,就像是放高利贷一样敲骨吸髓。

    从了解到合作的意向起,他就一直在琢磨陈凯的意图所在。而见识到了上一次广信府绿营的下场,他的心中更是明了——陈凯就是要依托广信府南部山区一口一口的吃掉赣东、浙西南的清军,等几轮削弱下来,清军的兵力不足以确保广信府的防御,便可以挥师北上,猛攻于他,将他这根被刻意树立起的赣东柱石给一脚踹塌。最后,挟大胜“福建绿营强敌”之余威,与郑成功一起实现对衢州清军重兵集团的战略合围!

    这无疑是一个足以打破平衡的惊天大阴谋,也只有如此,在佟国器看来才配得上陈凯的狡诈凶名。

    但是,他还不想死,不想成为陈凯、郑成功收复江浙的垫脚石。所以,当他一旦进入到了广信府地界,便开始在向济度的报告和向清廷请罪的奏折里夹带私货。比如鲁密铳,他相信,陈凯未必能想象到,当他这个福建巡抚听过了溃兵一次似是而非的描述后便立刻通过联想起郑芝龙当年的旧事来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再比如,当广信府绿营被击败,他成功“吓退”明军后,便迫不及待的向济度要求八旗军协助进剿,就是为了一口气将陈凯的计划打乱。

    至于戴罪立功,他有着前一段时间的表现,凭着家族的助力,自行解套的机会还是有的,没必要继续在陈凯的刀尖儿上跳舞。

    但是,八旗军那可是满清的核心武力,而且人数有限,陈凯麾下的明军战斗力不弱,且占据山区的有利地形。一旦在进剿的过程中损失过大,哪怕是成功解除了明军对广信府南部的威胁,八旗亲贵们也饶不了他这个提出建议的家伙,甚至就连济度也会觉得得不偿失,为此嫉恨于他。

    所以,他在信中更多的是暗示,寄希望于济度在受到暗示后自行派出八旗军。这样,他就不需要背锅不说,自从发现陈凯对满清朝廷和宫廷多有了解,他就一直在怀疑陈凯在满清这边有细作或是其他合作者。如果被那个家伙发现他不打算继续履行合约的话,他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书信中的措辞是他反复斟酌多次的,几乎把他的文学底子都掏空了才酝酿出这么一篇既表明了要求,又不落痕迹的文字出来。奈何,济度这个文盲实在是个猪一样的队友,暗示的效果并不好,八旗军没来,只来了两千北方绿营,他清楚地记得他在甫一听到消息时心中是何等的悲凉。

    “还好,这才刚开始,陈凯刚打掉了半个广信府绿营,就算加上这支山东绿营也才三千来兵马,这个数量级的兵力还只是大清在赣东、浙西南的雄厚兵力的九牛一毛罢了。而且,我在这片战场的重要性也还不够,应该还轮不到我的。”

    从接到协助作战的命令开始,佟国器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切,此后的一切行止也都是以此作为基准的。此间,山东绿营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昨晚今天,最迟明天上午,他就可以再次扮演救世主的角色。至于什么山东绿营击败江浒山镇的明军,别人信不信不知道,反正佟国器是绝对不信的。

第七十九章 骆驼与稻草(十二)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衢州城的定远大将军府中,勃然大怒的郑亲王济度一把便掀翻了书案,直惊得伺候在屋子里的奴才们哗啦啦便跪倒了一片。

    这动静,实在是太大了,守住门外的王府戈什哈对视了一眼,其中的一个便蹿了出去。没过多久,噶达浑便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看到济度的第一眼就是这位小郑亲王提着根鞭子在鞭打几个旗下包衣。

    “主子,何事如此动气?”

    见得噶达浑来了,济度才稍稍停下了抽打,示意其人到书房去说。但是未及走出去两步,好像是气还没消干净,竟转过身又抽了两鞭子,才一把将皮鞭丢在地上。

    “贵溪县那边刚送来的急报,你自己拿去看。”

    书案已经扶了起来,一些报告、书册也都重新摆了上去。至于那几个倒霉蛋儿,却是收拾东西的时候恰巧被心里正烦着的济度看到了,亦是怪不得旁人。

    走上前来,噶达浑拿起那份急报,细细看去,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们进山之后,负责殿后的福建抚标的侧翼遭到了贼寇的袭击,派人去通知走在前面的山东绿营,让他们暂缓行进。可是山东绿营没有理会,自行向江浒山镇进军……”

    按照佟国器的说法,等他驱逐了骚扰的明军,再行去追的时候已经追不上了。没过多久,须溪便飘来了尸首,有清军的,也有明军的,但是清军的居多,而且二者差距甚大。那时候他便已经感到不妙了,于是让部队后撤,退到一处便于设伏的地方,进行准备。等明军追着清军的溃兵杀来,他让过了大队的溃兵,倒是打了明军一个措手不及。奈何追上来的明军越来越多,他根本不敢久留,只得带着部队撤出了山,并以着最快的速度原路返回。

    “又多了一个督标直属左协,王爷,奴才记得就是这群贼寇作为陈凯的先锋率先攻入的建昌府。”

    “本王爷也记得是有这回事儿,但这不是那个混蛋贪功冒进而招致惨败的理由,更不是佟国器那奴才畏敌如虎的理由!”

    两千人被一千五百人打败,确实比一千人被五百人打败要好听一些。可清军两次败于入山进剿,一次比一次损失更大。明军从建昌府北上,还是走福建到赣东的古盐道,这些尚且是未知之数。但清军这边,从衢州调兵,足足四百里的距离,从现在看来无论明军是怎么来的,他们都很难快速形成兵力优势。

    所以,佟国器认为贸然入山进剿只会损兵折将,建议暂时放弃广信府南部的山区,甚至放弃信江以南,只要确保信江一线的府县城池,以及那几处关隘前的堡寨就可以了。另外,佟国器还建议济度向清廷要求增兵,最起码也要将江南驻防汉军旗调来。用他的话说,现在绿营兵已经很难在正面战场上对抗明军了,只有增厚八旗军的实力才能撑到灭国之战结束。

    “主子,奴才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佟国器第三次逼退贼寇了吧?”

    噶达浑此言一出,济度当即便是一愣。眉头微蹙,随即睁大了眼睛,似乎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连忙挥退了那几个压低了呼吸的声音,还在竭力降低存在感的包衣奴才:“你是说,佟国器那奴才做了贼寇的细作,故意引官军是去送死?”

    此一言,登时便是石破惊天,不光是听到这话的噶达浑吓了一跳,就连济度自己也是一愣。

    如果真的如其所言的话,那么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解释了。比如杨名高的死、比如新城县的不战而失、比如佟国器营救绿营兵并在明军的围追堵截下逃出生天、再比如他最近的英勇表现。甚至,再往远处去联想,四年前福建偌大的一个省在短短的一个月里便丢得只剩下了几处关隘,还有从事后诸葛的角度去看的招抚银,不也摆明了就是陷阱吗?

    一旦想到此处,济度只觉得仿佛是置身于一个足以覆灭满清的巨大阴谋当中,就连素来透光良好的书房都好像瞬间便暗了几分。然而,转念一想,这又是显得何等的荒唐,因为站在佟国器的立场,从得失利弊的角度上去看,这根本就没有任何道理!

    “主子,佟国器那奴才当还不止如此吧。”

    是啊,遥想四年前,佟国器乃是一省巡抚,如假包换的封疆大吏,而郑成功和陈凯手里不过只有漳、泉、潮、琼那不到四个府的地盘而已,他是没有道理冒着生命威胁去帮助明军发展壮大,因为明军根本开不出收买他的好处来。

    而且,这几年下来,清廷高层对于那一年的光怪陆离也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所谓千里做官只为财,如果明廷大多官吏将校都能做到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的话,满清早就被剿灭了,哪里还会有今日气象。换言之,清廷也是靠着这些贪官污吏来控制地方的,而陈凯从招抚一事上找到了个一次性的突破口,利用了福建文武的贪婪罢了。虽说效果很好,但也是不可复制的,毕竟吃一堑长一智,清廷已经被郑成功和陈凯耍了一回了,哪里还会再玩一次招抚?

    “就像是袁崇焕?”

    “是的,主子。那时候的大清不过偏据辽东一隅,根本没有收买一个蓟辽督师的本钱,太宗皇帝当时就是利用了那个白痴急于平辽的弱点,逐步解除了来自于朝鲜、毛文龙和林丹汗的威胁,才有可能从蓟镇破口。”

    有了这样的认识,若说四年前佟国器就成了满奸,那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就算是从今年开始算起,佟国器虽说是落架的凤凰,但毕竟还是国舅爷的身份,而且佟氏家族在满清的政治地位很是特殊,论与皇室的亲厚比绝大多数满洲八旗的亲贵都要更胜一筹。想要收买佟国器,等同于收买整个佟家,那需要付出的代价就算是郑成功和陈凯当下的地位也是远远满足不了的。

    旁的不说,单论佟家已经为顺治贡献了一个皇子,既然是收买,便要花更大的本钱。难不成,陈凯还能替永历皇帝做主,让大明天子废后、废太子,并迎娶佟家的女儿为大明皇后,还要预支了大明太子的身份给有着女真血统的小儿子。济度觉得,莫说是佟国器了,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奴才只是觉得佟国器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勇敢,那个奴才已经贼寇打怕了,所以不敢入山进剿。”

    “嗯,当是如此。”

    济度点了点头,只是没等他琢磨好要不要把佟国器调走,换个敢战的大员去负责进剿事务,噶达浑便说出了另一番见解来:“奴才觉着,佟国器虽说是畏战,但有些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哦?”

    “我军一次次的入山进剿,说到底就是为了解除陈凯那蛮子对侧翼的威胁。但奴才这几天思来想去,怎么想怎么觉着是得不偿失。像现在这样打了败仗不提,就算是赢了,官军还是撤回来的。等官军撤走,贼寇还可以再来,并不能从根本上解除掉这一隐患。”

    想要根本性的解决问题,那就只有把陈凯从建昌府赶回赣州。这对于济度而言却又是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奴才以为,朝廷在广信府的布防主要还是为了掩护我军的侧翼。如佟国器所说的那样,暂时放弃信江以南也并非不可以考虑。如果只考虑掩护侧翼的话,就算是暂时放弃贵溪、弋阳、兴安三县亦无不可。甚至,情势紧迫到了一定程度,连铅山县及扼守桐木、分水、谷口、焦岭、岑阳五关前的堡寨也可以放弃,将官军集中于府城和永丰县城一线。”

    放弃县城,那必然是要面临着朝中更多的攻击。放弃铅山及各处关隘前的堡寨更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去做的,因为若是真的如此,光凭府城和永丰县城,这两处完全无险可守的所在也根本守不住多久。但是,如果局势真的恶化到了那个份上,强忍着断腕之痛也并不是完全不能考虑的。毕竟,优先保全衢州的大军,并以衢州为核心堵住明军自陆路北上的江浙的道路,这才是他当下的核心任务。

    当然,县城能不放弃还是不放弃的好。况且,明军现在仍旧被限制得无法伸展开拳脚,无论是郑成功,还是陈凯,都还只是在奋力蚕食清军的控制区和兵力,逐步获得将肢体伸展开来的空间。在广信府,大可以慢慢与明军胶着着,耗到清军完成灭国之战,大军调转枪头东向的时候。

    “若是放弃贵溪县的话,贼寇会不会转头向西,进攻南昌?”

    想到此处,济度面露忧色。看在噶达浑的眼中,心中倒是稍有几分安慰——论能力,这位小郑亲王比起济尔哈朗实在是连提鞋都不配的。但今日看来,也并非是一无可取,起码还是有一定的大局观的。

    “主子,贼寇向江浒山镇增兵,规模始终不大,乃是因为无论是从泸溪走山路北上,还是走福建到赣东的盐道,兵力和粮草都会受到很大的限制。哪怕是后者,据奴才所知,也是前半段需要人力挑担子走山路,到了江浒山镇才有须溪那一条可以利用的水力。如此,南昌城高池深,侧翼的抚州又驻扎有大军,贼寇很难取胜。就算贼寇不去攻打南昌,而是威胁抚州,由于其兵力不足,也难以起到足够的效用。只要达素能够将陈凯的主力堵死在建昌府和抚州府的边界就够了。”

    有了这话,济度算是安下了些心来。原本的,他还打算调集更多的部队,甚至是抽调个几百八旗军助战,说什么也要把明军从广信府南部的山区赶出去。现在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新的命令以着最快的速度送到了贵溪县城。由于随征福建左镇惨败,总兵不知所踪,所以将逃出来的溃兵补充到福建抚标之中。而已经完成了溃兵收敛工作的广信府绿营则撤回府城休整,城防工作交由福建抚标负责。至于入山进剿什么的,济度连半个字儿都没提过,摆明了是已经放弃做这等无谓的工作了。

    这样的结果,正是佟国器想要看到的。毕竟,有着前面的功劳,他也能算是戴罪立功了。此时正是要把陈凯的节奏打乱,才能避免继续在其人的陷阱中沉沦下去。

    广信府绿营领命而去,贵溪县就成为了福建抚标的地盘。对地方上的吃拿卡要,自是少不了的。当然,佟国器能够做到巡抚,居安思危的心态还是有的。一方面,凭盘剥地方以收买士卒用命,一方面则要加强操练,尽快恢复战斗力,一方面还要驱使县衙和百姓不断地加固城池,而另一方面,他也在向信江以南不断派出细作和探马,了解明军的动向。因为,他总是觉着,陈凯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肯定还会有应对变局的计划,于他则更是需要尽快了解,才好加以针对。

    冬月,在清军入山进剿的号角声悄然散去中一晃而过。腊月里,似乎是确认了清军已然了放弃广信府南部山区的争夺,明军从江浒山镇向周遭辐射开来。很快的,贵溪县四大镇中的塘湾和上清先后落入明军之手,算上之前的江浒山镇,便只剩下了附郭的雄石镇尚在清军之手。

    不只是这三个最为繁华的集镇,整个贵溪县南部的都迅速的成为了明军的势力范围。这里有着清军的主动放弃,也不乏有明军立足于曾在江西士民中影响力颇大的江西总督揭重熙殉国的江浒山镇所带来的影响力,更有天地会这些年在广信府的蓬勃发展,无不促使着此间的民心迅速的向明军靠拢。

    这样一来,清军的军情搜集工作就变得越来越艰难。没过太久,伴随着陈凯任命了一位本县士绅为贵溪知县的消息传来,更是出现了断绝的状况。

    出现了这样的情状,实在是让佟国器心急如焚。于是乎,他便将军情搜集的范围扩展到了临近的县,结果却发现明军在信江以南的扩张势头已然转向了东面的弋阳县南部,这让他立刻就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陈凯的目标是铅山县,还有铅山县南部的那些关隘!”

    佟国器想到了,衢州的济度他们同样意识到了。一直以来,以府县城池作为粮道的中转站可以使粮草运输更加安全,占据江河可以加大运量、加快运速,这些概念早已深入人心。所以当陈凯开始蚕食广信府南部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陈凯要拿下贵溪县。另外,由于贵溪县已是广信府最西部的县,亦可以利用清军来援速度慢,以及明军占据山区的优势来不断地消耗清军的有生力量。

    所以,贵溪县城始终被清军认定是明军所必取的。但是现在,陈凯却放着贵溪县不去夺取,反倒是转头向东,开始在弋阳县扩张势力范围。而弋阳县南部也显然只是个过场罢了,真正的目标肯定只会是铅山县城。

    “铅山县位于广信府入闽的驿道上,从铅山县南下过车盘驿、大安驿就是福建建宁府的崇安县。由崇安县继续南下,过兴田、建溪、叶坊三驿便是建宁府城,那里乃是明军北上大军的军需粮草储备基地,更有数万大军在那里严阵以待。”

    陈凯的第一波攻势拿下了建昌府,他就可以利用由衫关驿、杭川驿至邵武府城这条可以一直连接到福州的“国道”作为军需主要输送路线,而非单纯的依赖赣州。这一次,若是陈凯打通了铅山通往崇安的驿道,明军不光是可以从这里得到粮草供给,更是可以由此大举北上,进一步威胁到广信府城。

    意识到了不对,济度立刻做出了调整,调佟国器的福建抚标东进协守铅山县。当然,这个畏战的家伙也不能全然相信,所以他又调了一支由四千河南绿营组成的部队西进。指挥权,自然还是握在佟国器这个旗人手里让能他这个王爷放心。当然,济度也没打算让佟国器入山进剿,只要守住了铅山县城就行。

    接到命令,佟国器连忙点齐兵马从贵溪县城出发。他们是逆流而上,而且补充了山东绿营残部,人数是增加到了三千,但执行力却出现了下滑。一路上磕磕碰碰、磨磨蹭蹭的,反倒是比那些河南兵还慢上一步。

    然而,慢上的这一步与快上的这一步却是天壤之别。当那支河南绿营进了铅山县城后,立刻就被明军围了起来。这时候,已经进入到了附郭的永平镇地界的佟国器连忙带着本部兵马退回到了信江沿岸的河口镇。惊魂稍定,便立刻派了信使去衢州求援。而他本人则只能听天由命似的向县城进军,并且在沿途与明军“大打出手”。

    铅山县因县治永平镇西四里有一铅山而得名。城池始建于洪武元年,墙高两丈,绵延四里七十二步有奇。北因铅山河为池,另外三面则挖掘有护城河,宽四丈、深一丈。门开五座,东曰仁寿,西曰义和,北曰丽泽,南曰嘉会,西北则为水门,且皆修有城门楼。

    于冷兵器时代,不可谓不是一座坚城。但问题是,明军有红夷大炮,而且还是成建制的炮队,当河南绿营被明军团团包围的一瞬间,他们就已经感到了大事不好。

    “城里的毛葫芦兵想要献城投降?”

    所谓毛葫芦兵乃是南阳、邓州等地的团练武装,从元朝时就有。明时虽以卫所镇守各地,但毛葫芦兵是为山地步兵这一特殊兵种,而且战斗力颇为强悍,终为明廷收编。有明一朝,曾多次以毛葫芦兵抗击倭寇、抵御北方边患,平定西南土司,以及镇压农民起义军。到了崇祯朝,由于其在多次镇压农民起义军的过程中成为了后者的死敌,于是便遭到了反复的攻杀,使得原本自成建制的毛葫芦兵名存实亡。而这一支,曾更是由于东南形势急剧恶化,清廷为应对山地作战而重新组建的新军。

    一如明时,他们也是由清廷任命的经制武将统领。而请降的使者却是地方团练的头目们派出来的。这些家伙计划一旦得到了明军的同意,他们便在商定的时间给统帅他们的将校们来一手鸿门宴,让那些平日里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家伙们知道知道他们也是听过书的。

    “这可不行,陈制军说了,咱们到这铅山就是来围城的。城若是拿下来了,还怎么围啊,自己围自己吗?”

第八十章 骆驼与稻草(十三)

    粤赣督标第二镇左协依靠着天地会在广信府南部山区的长期经营,从江浒山镇快速穿插,轻兵突袭车盘驿得手。紧接着,后续部队快速跟进的同时,自武夷山另一侧的崇安县,中冲镇也迅速与其汇合,并完成了对铅山县城的合围。

    铅山县城外,将那四千河南绿营围困其中,明军便迅速地在城南和铅山河北岸构建起了城南大营和城北大营两处大型营寨以为围城要点。数日而已,随着后冲镇尾随中冲镇而来,明军在此已经集结了九千战兵。而且,后续部队和运输粮草的辅兵还在陆陆续续的赶来。驿道之上,火把如长龙般绵延开来,大有将建昌府城与铅山县连成一体的架势。

    明军的快速集结,不可避免的引发了城内清军的恐慌。此时此刻,督标第二镇总兵蔡巧率先表明了态度——这,即是他的态度,更是如今尚且远在建昌府的陈凯的态度。而对此,中冲镇总兵杜辉和后冲镇总兵柯宸梅亦是深表认同。因为他们很清楚,郑成功之所以会派他们来此,就是在于他们都曾跟随陈凯征战。哪怕陈凯不在铅山县,他们也一定会坚决执行陈凯的计划。

    第二天,重新招来了使者,作为此间追随郑成功最久的武将,加提督衔统领铅山县偏师的古田伯杜辉代表众将表明了态度。他们暂时不接受铅山清军的投降。没错,是暂时不接受。至于这个暂时的期限有多远,他们暂时也没有做出解答的义务。

    还要再努力一把的使者被杜辉不容置疑的挥退了出去,只得垂头丧气的返回了铅山县城。夜色下,登上吊篮,他很快就赶到了那几个团练首领密会的所在,将这一路的见闻以及明军的态度娓娓道来,登时便引来了一阵嘈杂。

    “你是说贼寇,不,是明军又多了一个后冲镇?”

    “怎么,咱们是反正啊,这天底下哪有还不让反正的,是不是你这厮没说明白?”

    “有没有看到红夷大炮,有没有看到红夷炮队的旗号?”

    “……”

    这些团练首领争先恐后的将问题问出口来,直到那一句关于红夷炮队的问询出口,顷刻间便封住了其他人嘴巴。

    东南明军的红夷炮队名声在外,自从运输大队长耿继茂将这些宝贝送上了门,陈凯凭此多次轰塌坚城。根据情报显示,明军这些年不光是对红夷大炮进行了更新换代,调整了各口径火炮的比例,使其可以更好的完成对中古旧城墙的攻击,还进行了规模化的扩充。甚至,扩充并不仅限于广东,郑成功在福建也将旧有的火器部队神器镇改编为一支规模丝毫不逊于前者的攻城部队。更有传闻,说是那个总兵官何明选还专门去广州拜了陈凯的一个徒弟为师,将火炮瞄准和放崩法都学了去,端是让浙江战场上那些风闻此事的清军们好一阵的心惊肉跳。

    如果真的是红夷炮队来了,那么他们这些家伙反正与否对于那些明军大帅们来说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就算是逼得他们拼命了,死的也不过就是些士卒罢了,细枝末节而已。而他们的脑袋反倒是可以用来妆点大帅们的功劳簿,随之而来的赏银、升迁才是最重要的。

    “不让反正,就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赚一个!”

    一个团练首领如是喝道,立刻就引来了另外几个人恶狠狠的响应。但是发泄过后,这些家伙却又渐渐地重新蔫了回去——如果真的如其所说,能够打出不错的交换比的话,那他们凭什么要投降。或者说,正是因为打不过,才要主动反正,换取一个更好的待遇。

    “也不知道朝廷怎么想的,让咱们来浙江。大明肃皇帝时咱们的祖辈儿又不是没来过浙江,太过被那些交错纵横的水道克制了,咱们毛葫芦兵的战斗力根本发挥不出来嘛。”

    诚如其所言的那般,嘉靖抗倭时曾抽调毛葫芦兵赴浙江,结果这些战斗力颇为强悍的山地步兵在多山的浙江却被倭寇打得胡说八道,其表现有时候甚至还不如一些卫所兵。究其原因,便是浙江在多山的同时也是一处水网纵横的所在。换个地方,比如朝鲜,对上的还是日本的正规军,而非打家劫舍的海盗,那时他们的表现也没有比呈碾压优势的辽东铁骑和由吴惟忠等戚继光旧部率领的浙江明军差多少出去,绝对的物超所值。

    有过这样的前车之鉴,清廷还是硬着头皮把他们送了过来,实在是那时候东南战场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已经到了随便抓把草就可以当盘菜的地步了。

    客观的说,这段时间下来,济度虽然丢了不少府县,但起码暂时稳住了局面,一定程度的震慑住了江浙的人心。而这几年下来,清廷也从四年前的惨败中缓过了劲儿来,由此才有了同时进行西南的灭国之战和东南的重兵对抗的底气。

    这是济度的功劳,奈何作为成就这份功劳的一份子,这些团练兵们却一点儿与有荣焉也无。离开老家近四年的时间,他们不是绿营兵,没有带着家眷移镇的惯例,久戍他乡,且多有乡邻客死异乡,所以私底下都盼着能够早日还乡。尤其是在清廷在东南战局日渐恶化的当下,更兼了尽快逃离险地的求活之欲,让他们一旦陷入到明军的围困之中便很快就把心里的鼠标放在了投降的选项上面。

    类似的埋怨也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到了现在这份上,埋怨也没有任何用处。眼下,明军的回答让他们不由得垂头丧气。直到良久之后,众人已经准备散了,其中的一个却又让使者将杜辉的回答重复了一遍,继而又是一遍,直到他反复确认了心中所想。

    “那杜伯爷两次提到暂时,似有强调之意。我觉得未必是不同意咱们反正,而是反正的时间要听他的才行。”

    话说出口,他便更加确准了一定是这么回事。于是,他便竭力劝说众人,勿要轻举妄动。所幸,他们本就是清军中的异类,再兼着团练武装本就都是同乡的关系,其中更有不少是八竿子打得到或是打不到的亲戚关系,凝聚力上远比寻常绿营要强上太多。这几年下来,虽然有着清廷的经制武将管着,但内里却仍旧是风吹不尽水泼不进,一时半会儿的出不了什么问题。

    数日后,为了确定其人所想,他们又派了使者去求见杜辉。很快的,使者原路返回,送来的回复让他们在不由得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产生了一丝的焦虑。

    “明军不会是想要围城打援吧?”

    毛葫芦兵的首领们如是想来,接到佟国器的报急后的济度、噶达浑、阿商格他们亦是如是想来。

    有着这样的思考,归根到底还是对于绿营战力的不自信。其实,这样的事实他们也早已有过相关的思考和讨论。至于原因,倒也不难理解。这支由郑氏集团残部逐步成长起来的东南明军从隆武二年年底起兵,第一战发生在转年,这样算来,他们已经打了十二年的仗了。这些年下来,除了永历元年进攻海澄的失利外,有着陈凯辅助,郑成功可谓是连战连捷,就算是未能达成既定目标,也往往不会吃上什么大亏,最差的时候也能落个杀伤相当。

    如此,麾下的军官、士卒长期积累战斗经验,外加上郑氏集团的雄厚财力,以厚赏严罚为核心的治军理念,他们的战斗力超越绿营兵一点儿不难理解。就算是只说对手,明军动不动就要和绿营劲旅,乃至是八旗军交锋;而绝大多数的绿营兵则也就是平日里也就欺负欺负老百姓,最多镇压一下义军。长期打低端局虐菜,怎么和天天打高分局,还能打赢的对手相比。

    再说明白点儿,那就是并非绿营兵的战斗力出现了下滑,实在是这十来年下来,东南明军已经一步步的从青铜打上了钻石,现在正要向东亚大陆上的最强王者发起挑战,黄金分段的对手,他们只要不至浪得飞起,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有了这样的认识,转过头再看当下的战局。明军掌握铅山驿道,必然会派出大军攻入广信府,这是毋庸置疑的。而佟国器的急报中提到了他在试图为铅山县解围的过程中发现了明军督标第二镇和中冲镇的旗号,亦是明证。

    区区六千兵马,明军就敢绕过一座由四千绿营驻守的城池,除了显示出了明军的骄横外,更是从侧面印证了后续部队正在源源不断的跟进。可能急报在路上的这几日,明军的兵力就已经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

    如许多的明军,拿下一座县城当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济度他们都怀疑当看到那么多的明军从铅山城外通过,城里的绿营兵是否还有坚守下去的胆量。但是佟国器几乎一天一封的急报又证明了铅山县仍旧掌握在清军的手里,明军并没有攻下城池,那么很可能就是明军打算围城打援。

    这样的想法一旦产生,对于是否救援、以着何等规模救援,在济度的脑海中就产生了一个问号出来。但是,久经战阵的噶达浑和阿商格却完全没有这些多余的念头,他们远比眼前这位小郑亲王要更加清楚该做什么。

    “主子,无论是不是围城打援,咱们也绝对不能让海寇就此通过。一旦让他们威胁到广信府城,大军就要面临被郑逆和陈逆这两个蛮子夹击的危险。”

    “本王爷知道,只是该调派多少兵马?”

    这确实是个问题,调派多了,无疑是会分薄衢州主战场上的兵力;调派少了,挡不住明军的攻势又是得不偿失。当然,最好的还是能够战而胜之,让明军的围城打援变成清军的内外夹攻。可想要实现这样的战果,无疑是需要大量的精兵良将的。而这,对于当下的他们而言也是最大的问题。

    “主子,此番还是奴才带兵去铅山吧。”

    噶达浑和阿商格乃是济度的左右手,须弥不可或缺的人物。此刻,前者主动请缨,不光是济度为之一愣,就连阿商格也是连连摇头。

    奈何,明军在铅山县的兵力显然是在与日俱增,想要抗衡这支出现在侧翼的新的重兵集团,自然是需要一支足够强大的部队才能做到。统领这支部队的主帅,同样是需要有着极大威望和能力的,否则以着现阶段东南战场清弱明强的总体态势,尤其是他们还顶在第一线的窘迫境地,实在难以达成的。而这样的人选,在济度麾下亦是屈指可数。

    连续提及了几个人选,又迅速的被他们以着这样那样的理由否决。毕竟,按照江西那边的通报,建昌府那里不光有陈凯的爱将林德忠,还有郑成功麾下五提督中的王秀奇。而即将发展为明军的又一处重兵集团的铅山县这边,统兵的却只是杜辉这么个总兵官,再联想到就连督标第二镇也在的话,赴援的统帅很有可能需要面对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陈凯!

    此时此刻,他们不由得想起了佟国器,那个家伙虽然有畏战的嫌疑,但却显然是早已就预见到了他们此刻的窘困,所以才会极力请求济度向清廷求援,在这一点上还是值得肯定的。

    可惜的是,其人现阶段即便已经掌握了广信府境内清军指挥权,能力且不谈,单说这威信就过不了关。说到底,他的宫廷身份也就唬唬汉人将校,就算是汉军旗也未必会吃所谓的“堂国舅爷”这套,更别说是满蒙八旗了。抛开这个,他也不过是个两次败于陈凯之手的手下败将而已,同样无法放心将侧翼的安危尽数交给他。

    “主子放心,奴才一定竭尽全力!”

    衢州清军中有着统领上万大军威信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济度不能轻动,作为固山额真的阿商格倒是可以。但如果真是陈凯的话,那个肌肉型武将就算是去了只怕也会被耍得团团转的,其他人就更别说了。

    行了一个大礼,再起身,噶达浑又向济度提起了佟国器早前关于向清廷求援的建言来。

    从当下清廷的实际情况着眼,东南、西南的大军,几处主要城市的驻防八旗,八旗军屯兵最重的所在北京城那里也不是干吃白饭的。他们除了护卫中枢外,更有着震慑漠南蒙古各部的作用在——说是满蒙联姻,但若是北京空虚,漠南各部也未尝不会生出什么破口入关,进而重建大元的心思来。

    八旗军的兵力本就有限,现在又维持了那么大的战线,早已是捉襟见肘。如果他们要求清廷从北京调兵的话,就算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数量和质量上也必然难以满足他们的要求。

    可是佟国器却提出了请调江南驻防汉军南下,那是一支由数千汉军旗组成的大军,而且还有别于江南江宁左翼四旗那样常驻地方的部队,乃是顺治十三年,也就是两年前才调到京口的,以协助南京驻防八旗震慑地方之用。就算是没有他们,江南的局势有那些满蒙八旗在,暂时也不是问题。而他们一旦南下,对于济度而言不仅仅等同于多了一支杭州驻防八旗规模的力量,那支军队的指挥官——江南汉军提督管效忠亦是当下最受信重的汉军旗武将之一,其人智勇双全,更可以成为济度的一大臂助。

    这样的请援,清廷全盘应允的几率还是很大的。而且最关键的是,只要不抽调南京驻防八旗,清廷那边也不会有太多的扯皮,再兼着本就是从南京附近出发,京杭大运河南段外加上钱塘江的全程水路交通,接到圣旨用不了几天他们就能赶到衢州前线。

    衢州的清军的总兵力本就比明军集结在闽北的主力要少上很多,全凭着八旗军的强悍战力,外加上从仙霞关北上的明军受到地形限制难以展开,才可以继续维持着平衡。一旦清军抽调部分部队西进的话,势必将会更加空虚,一个行差踏错可能天秤就此倾翻也是说不定的。

    问题又重新回到了抽调多少西进的点子上,经过了三人的商议,最终决定由噶达浑率领一千满洲八旗,一千蒙古八旗,三千汉军八旗,以及一支由三千战兵组成的山西绿营去救援广信府。

    这样的兵员配比,算起来八旗军竟然比绿营还要多,实在不怎么合乎惯例。但是,一方面绿营的战斗力已经不被他们看好,另一方面在广信府清军也仍旧有着不低于七千的绿营兵,作为协防侧翼的偏师已经不少了。而且,这样也不会太过削弱衢州主战场的兵力。毕竟,由于广信府和衢州府东部受到的威胁,济度前前后后的已经抽调走了近万的绿营兵。

    “现在还有六千满洲八旗、三千蒙古八旗、一万汉军八旗,外加上两万绿营兵。不到四万的兵力,比起海寇集结在闽北的总兵力还是少了太多了。所幸,只要朝廷应允,江南驻防汉军一到,四万多的战兵,对面的海寇最多也就能展开这么多人,守住衢州当不是问题。”

第八十一章 骆驼与稻草(十四)

    广信府的局势迅速恶化,佟国器就算是有着过人的智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难以坚持太久。于是乎,定下了一边增援广信府,一边向清廷求援的方略,噶达浑便迅速点齐兵马出发。

    由于对佟国器的战斗意志所有疑虑,噶达浑带着这支援兵加速前进。一路上,常山县、玉山县、广信府城无不迅速的被他们抛在身后。等他们过了茶亭镇时,接到的急报已经是佟国器所部被明军逼退到了河口镇。

    那河口镇位于铅山河与信江交汇之所在,铅山县城在后世也从永平镇迁到了那里。沿着信江,下游是弋阳、贵溪,上游便是府城。他们此刻恰恰在二者之间,不出意外的话,抵近到鹅湖镇的时候应该就可以与明军的探马相接触了。

    “巴图鲁禇库,带着你的人去鹅湖镇,威胁贼寇的侧翼,让他们不能尽全力进攻河口镇。”

    “奴才遵命!”

    甲喇章京领命而去,很快的,一支骑兵就脱离了大队,向着鹅湖镇方向策马奔驰。只是,溅起的泥土、腾起的烟尘,却让噶达浑只觉得前路愈加模糊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并非是由眼睛反馈到大脑的生理反应,而是由内而发的忧虑。而这样的负面状态则更是让他驱使着麾下清军加快脚步,似乎如是去做就可以将其一扫而空。

    大军继续沿着信江西进,未免粮道受阻,他一边进军,一边在沿途重要的村镇留下部队,以看守粮道。没过太久,巴图鲁禇库那边便传来了与明军探马相接触的消息。而根据那个备受他信任的甲喇章京随后传来几份急报的描述,明军在甫一遭遇清军后一度还极力的以鹅湖镇为依托来抵御清军,但是没过多长时间,那支明军便撤出了鹅湖镇。不过,他们也并非是一走了之那么简单,而是继续与清军保持接触,对其进行必要的骚扰,显然实在拖慢他们继续西进的速度。

    “如果河口镇还在佟国器的手里,那就是贼寇想要撤军;如果河口镇已经丢了的话,那么贼寇就是想要为坚守拖延时间。”

    脑海中第一瞬间便闪出了这个念头,紧接着自然而然的就萌生出对明军展开截击的想法来。唤了一声,两个奴才将地图铺在另一个奴才的背上,噶达浑拿着马鞭在大军此刻的位置、在鹅湖镇、在河口镇、在铅山县等几处要点划过,一个从鹅湖镇南下抄明军后路的计划登时便在他的脑海中形成。

    从地图看去,鹅湖镇恰恰在铅山县城正北的方向,而河口镇则位于西北方向。明军是顺着铅山河进军的,或者说是追着福建抚标攻过去的。假设,他们从鹅湖镇南下,夺占明军的城北大营,便可以将铅山县的河南绿营释放出来,进而堵住明军北上的通路。甚至,更可以将前出河口镇的明军的粮道截断,使其成为一支孤军,从而将其吃掉。

    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诱惑,但是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已是黄土没了胸口的年岁,让他在诱惑发起作用的同时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并不是冲动,而是不安!

    没错,他率领大军直接南下确实可以一举扭转战局。但是,明军那边就想不到这一点,事先就没有准备吗?

    须知道,从鹅湖镇南下铅山县城是需要通过大片山区的。这里,已然是明军主场,有着主场优势,再加上明军的战法本就比清军更适合山地作战,一旦中伏,在满蒙八旗的骑兵优势荡然全无的战场,损兵折将在所难免。

    更何况,陈凯,这个非主流文官实在是狡猾得过分。他既然能够通过控制山区的村镇以进取铅山县,根本不可能想不到这一漏洞。所以,只要进山就一定会中伏,一举扭转战局什么的只能是痴人说梦。

    思虑及此,噶达浑立刻便放弃了行险的计划,转而一门心思的平推过去。主帅的意志便是大军的方向,于是,他们继续顺着信江而下,步步推进,很快便抵近到了河口镇。

    “奴才佟国器,见过主子。”

    汉军镶蓝旗旗人在满洲正红旗固山额真面前也就是只肥硕些的兔子,倒是佟佳氏族人的名头可以为其增色一二,但也仅限于在行过了大礼后能够在一众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将帅中有个座位而已。

    “说说吧,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噶达浑的援军抵达时,确切的说是巴图鲁褚库与佟国器达成联系时,明军已经从河口镇外撤了回去。此间,主帅问及,堂国舅爷大人连忙起身,跪着回话:“奴才无能,自贼寇围城以来,我部多次出击,试图为铅山县解围。奈何贼寇势大,不光未能解围,更是被其逼退至此。若非主子率大军赶到,我部实难幸免……”

    大帐之内,佟国器娓娓道来,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尽数说与众将。他的话里话外听着,福建抚标的解围行动虽然没能成功,但也有效的干扰了明军的攻城节奏。正是因为如此,明军才会选择出动大军一劳永逸的拔掉他这个钉子。接下来的野战,他们理所当然的不是明军的对手,而后退守河口镇,倒是凭借着巷战取得了一个杀伤相当的交换比。但是,明军步步推进,他们则是危如累卵,如果援兵晚到个一天半日的,他就得抹脖子了。

    又对着噶达浑以及在场的众将一顿感激,佟国器的姿态放的很低,让众人很是舒服。在确定了并没有发现明军的红夷炮队的情报后,噶达浑也稍微安下了些心来。

    “城里的绿营兵没有配合你解围吗?”

    刚刚问过了一个问题,噶达浑便立刻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对此,作为文官的佟国器自是对答如流。而根据他的描述,在他第二次试图为河南绿营解围时,城里的绿营兵确实杀出过城池,结果被明军的一个叫做礼武镇的部队一顿胖揍又揍了回去。

    “这群废物。”

    噶达浑毫无顾忌的脱口而出让那些在八旗军面前只能站着听差的绿营将帅们无不尴尬不已。但汉人的感官,对于自持“满万不可敌”的旗人而言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倒是从佟国器口中听到的这个新营头,却让他产生了更多的想法来。

    “礼武镇……”

    在浙江三年多了,噶达浑记得,这个镇是郑成功麾下的老部队了。确切的说,从收复福建以来,明军在福建就没有建立过几支野战部队。所谓扩编,不是在原有番号下进行扩充兵员,就是建立城守营头来将原本的野战部队从镇守地方的工作中解放出来。

    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军粮的压力太大,哪怕是有广东支持、有高产作物,这个哪怕是承平时也要从其他省份进口粮食的福建也没办法供养更多的军队。更何况,明军在广东和南赣也是屯聚重兵。而陈凯也是在前不久才将广东一省尽数收入囊中,其人施政又极其强调复苏和发展,断不肯竭泽而渔,连带着福建的文官们也不太愿意为了扩军而过度压榨地方士绅百姓,能有如今规模已是殊为不易了。

    算一算,明军出现在铅山的偏师已经颇具规模了——督标第二镇、中冲镇、后冲镇、礼武镇,这便是一万两千战兵。好像就连二十八宿营也来了一两个,是佟国器听潜出来河南绿营探子说的。

    “海寇是打算在这里打开局面啊,还好来得够快,要不真让他们得逞了。”

    长舒了口气,但也更加确定了明军围城打援的设想。对此,他连忙派人向衢州报信,不光是他已经解除了河口镇的危局,更重要的是提醒济度防备仙霞关的郑成功。做完了这一切,噶达浑重新布置了任务,随后便提出了去看看福建抚标。

    这是应有之义,佟国器自然也没有回绝的理由,只得跟着他去了河口镇的军营。只是临行前对一个亲兵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队伍。

    刚刚击退了明军,福建抚标还在休整之中,自是不好让他们演武。不过,噶达浑是老行伍了,走了一圈,便已经了解到了这支部队大致情况。

    心中有了数,对于佟国器口中的那些诸如“数次试图解围”的话也全当是放屁了。毕竟,就凭这么一支战斗力最多就是南方绿营平均水平的部队,怕是连围在城里的河南绿营都打不过,怎么可能在压倒性优势明军面前解围成功。最多也就是派些骑兵去看看热闹,隔着老远放几箭,意思意思也就完了。就算是这样,这火玩的还是把火苗子燎到了裤子上,差点儿把自己烧死了不说,连带着广信府都要给他们陪葬。

    不过,对此噶达浑也并没有任何苛责的打算,毕竟已经看清楚了绿营不是东南明军对手这一客观现实,佟国器能派人放几箭也算是尽力了。甚至说得再悲观一些,假设佟国器真的不知死活的带着福建抚标去与明军决一生死,这时候别说是河口镇了,估计半个广信府都已经是明军的了。

    有时候,存在感远比真的去做些什么要更重要。

    “你确实尽力了。”

    “奴才谢主子体谅。”

    福建抚标战斗力不高,这怪不得佟国器,也怪不了那些将校。没办法,谁让这支军队本就是一支溃兵捏合而成,噶达浑本也没指望他们能够如何。现在亲眼看过了,也莫名的放了心了。剩下的,就是要考校一下佟国器的能耐,看看这个新近带上智将名头的家伙到底有几分成色。

    “佟巡抚,以你所见,接下来该当如何击破贼寇?”

    这个问题,佟国器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作为一个文官,他自然而然的是高屋建瓴了一番,从全国形势着眼,进而辐射到西南的灭国之战和东南的大战。用他的话说,这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对于明军和清军而言都是如此。

    于这话,噶达浑倒也认同,但是他更想听的是佟国器分析一下东南的战局,尤其是他们当下所处的铅山分战场。只可惜,没等佟国器正式开始分析他针对西南灭国之战中,清军必胜、明军必败的十胜十负论中的诸多理论依据的出处,以及对明清战争态势的短期和长期的影响等一系列议题,一个福建抚标的探马便策马冲到了近前,而后滚鞍下马,一头就磕在了地上。

    “报,奉抚军之命,我部尾随贼寇,探查敌情。探得贼寇正在大肆砍伐树木,似有打造攻城器械的打算。”

    攻城,那目标不用说也知道是铅山县城。围城打援,对于现下清军的优势兵力而言或许已经变成了如鲠在喉。所以,明军很有可能是打算先吞掉铅山这座县城和城里的四千绿营兵,再全力对抗噶达浑的援兵。

    敌人所要去达成的任何目标,理所当然的将会是我们需要极力阻止的!

    本着这样的思维模式,噶达浑自然不能给明军任何喘息的时间。此间连忙丢下了尚在兴头儿上的佟国器,让福建抚标继续休整。而他则组织援兵沿铅山河展开攻势,起码要威胁到明军,打乱其攻城节奏才行。

    抱着让明军一直如鲠在喉在邪恶理念,老当益壮的噶达浑组织起了针对明军城北大营的持续性攻势。他的牵制作战是卓有成效的,以至于明军不得不将原本用来打造攻城器械的木材转而用来修建堡寨以更好的进行防御。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他真的不该和一个比他年轻几十岁的对手在精力上进行较量——每当他想要劳逸结合一下,让攻势稍稍停个几天,他的对手就见缝插针似的开始重新打造攻城器械,说什么也要把铅山县这根鱼刺拔掉。而他,也不得不再度组织部队继续展开攻势。

    这种让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让他非常的不舒服,作为一个胡子、眉毛和辫子都已然花白到了没有一根杂色的满洲老将,噶达浑下意识的感到了不对劲。于是,他再度将探马的情报搜寻范围扩大,以应对明军随时可能到来的任何阴谋诡计。

    与此同时,他更是派了人赶回衢州,向济度报信,将他的一些关于明军在试图分薄衢州清军兵力的猜测说与对方,并希望对方能够利用郑亲王府和镶蓝旗在朝中的力量加速推动管效忠所部来援的进度。

    寄信人的书信是用最快的快马送去出去的,不过就在他让幕僚写信的时候,收信人却已经收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好消息,清廷已经批准了济度的请求,调派江南汉军提督管效忠率领所部汉军旗兵南下助战;另一个,却是个坏消息,根据密探回报,他早前就开始怀疑的金华总兵马进宝最近与一个叫做万斯大的浙东士人密会,而那个姓万的家伙据说是通缉犯黄宗羲的弟子……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一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未免管效忠所部因过年导致南下赴援的工作延后,济度决定专门给管效忠下达命令,让他立刻率部南下,尽可能的赶在正月中旬前抵达衢州,最迟也不能晚于上元节。也就是说管效忠必须到衢州吃元宵,否则的话,就等着吃鞭子吧。

    一边勒令管效忠尽快启程,一边济度又将江南汉军南下的消息放出去,用以震慑马进宝,避免其彻底倒向明军。

    这一系列操作下来,济度也安心了许多。奈何刚刚睡了两个安稳觉,紧随着噶达浑的书信到来的却是细作的回报——郑成功麾下五提督中的前提督黄廷的旗号已经出现在了温州,同时也包括前提督左镇和前提督右镇这两个镇的明军。

    这位明军大将素来是负责镇守闽北的,乃是济度在今年下半年之前的老对手了。如今郑成功亲自坐镇仙霞关,自然是不需要他继续在此发挥领导作用。但是,恰恰赶在马进宝与浙东抗清人士联系愈加密切的时候,黄廷率部离开了建宁府,从福宁州绕到了温州。是打算加强对龙游县的攻势,还是北上进入金华府地界,无论是任何一种可能,都将意味着衢州大军东线侧翼的动荡,甚至是崩溃。

    济度思前想后,与阿商格亦是商讨了好久,觉得浙东的山区,清军不好进,明军同样不好出。黄廷的到来会加大清军东线侧翼的军事压力,但归根到底还是要设法稳住马进宝,只要金华镇依旧为清廷守卫着那些府县城池,黄廷就难以打开局面。至于那个隐患,等管效忠来了,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算一算,也就是半个来月的功夫。济度反复看过了噶达浑关于明军试图分薄衢州清军主力的猜想,又反复估算了己方兵员数量以及对手能够展开的部队数量。经过对比,他还是决定调派一支由五百满洲八旗、五百蒙古八旗和一千汉军八旗组成的偏师协防龙游县——他们不光是为了防御黄廷可能展开的攻势,亦是为了暂时震慑住马进宝。

    如果情况允许的话,等管效忠抵达后,济度打算以此配合管效忠解除马进宝的兵权,将危险系数降到最低。而替代马进宝的人选他也想好了,那就是当下负责镇守苏州、松江的苏松总兵梁化凤。那是个顺治三年的武进士出身,不同于至今仍是绿营将帅主流的降将,他可是满清一步步培养起来的汉人武将,显然也更加值得信任。至于能力一事,亦是江浙地区的一时之选。

    战局还是在持续性的恶化,这对于济度而言已经是常态了,或者说这四年下来,他的抗压能力已经得到了长足的进步,比之当初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他,还在极力减缓着恶化的速度。而生力军的即将到来,也让他看到了逐步扭转态势的希望。

    然而,就在数日后,永历十二年的腊月二十八,在这个全中国无论男女、无论老幼、无论贤愚、无论忠奸,皆在为春节到来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的时候,仙霞关下,福建明军正在通过年前的最后一次周期性换防将最为精锐的部队调到了这一衢州府的最南部地区。

    招讨大将军的帅旗下,郑成功目视着最后一支部队——早在永历元年就已经组建成军的亲丁镇大步的越过仙霞关,胸中不由得涌出了一鼓豪情。

    从隆武二年年底,长达十二年的披荆斩棘,终于让他拥有了与满洲重兵集团决一死战的实力和机会。为了这一天,无数人的青春、热血,乃至是生命,最终铺平了这条天堑。当然,这里面亦是少不了他和陈凯夜以继日的谋划。

    于今日,清军在衢州的重兵集团的总兵力已经不断出现在侧翼的威胁分薄到了不足四万的红线。这,应该已经是极限了。哪怕,即便是这样的数字,同样是郑成功在即将到来的第一波攻势能够展开的部队所难以企及的,但他对此却毫不在意。

    “剩下的问题,就用长枪白刃来解决吧!”

第八十二章 骆驼与稻草(十五)

    永历十二年腊月二十八,明军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对处于防御状态的清军发动了疯狂的攻势。仅仅一个上午的功夫,明军便攻克了三处堡寨,击杀、打伤、俘虏不下七百绿营。

    七百余人的伤亡,这对于清军而言却并不是真实的损失——当伤亡达到了这个数字,意味着的是更多的军官士卒的溃逃,而溃兵在一时间也很难重新组编并投入作战。也就是说,这三处堡寨驻防的绿营兵基本上可以说是成建制的消失在了衢州清军主力的战斗序列之中,呈现在济度案前的数字更是足足两千绿营。

    两千绿营,对经过了数次分兵后仍旧拥有着三万八千大军的清军衢州主力而言并不算什么。尤其是损失的还都是摆在战线最前沿的绿营兵,那就更显得微不足道了。但是,这仅仅是一上午的功夫而已,明军在这个春节前夕的几个时辰里便消灭了之前一个月都未成吃下的数字。而且更要命的是,这样的攻势仍在进行之中。济度甚至可以想象到,在他将第一份告急文书接到手之前,或许已经有更多的堡寨在明军的攻势下岌岌可危。

    火炮!

    火炮!

    还是火炮!

    每一份前线送回来的告急文书中不约而同的提到了明军调来了数量惊人的火炮,对着堡寨狂轰滥炸。紧接着,便是凭优势数量的步兵展开突击,清军完全是被动挨打的状态,一直到堡寨失守,溃兵狼狈逃窜。

    按照以往的情报显示,明军为了确保前线军队的战斗力,会采取换防的方式,将前线疲惫的部队换到后方休整的同时,将后方的生力军换上来继续维持攻势。清军前线的部队和探马能看到的是明军的番号在不断地交替。

    但是,这么多的火炮,清廷潜伏在福建的细作却并没有进行报告。要么,他们尽数被明军策反了;要么,就是明军利用正常的换防,将本应随各镇撤回闽北的镇属各炮组留在了仙霞关以北,并藏了起来……

    过程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摆在济度面前的就是明军在年前发动的攻势摆明了是要赶在管效忠抵达前打开局面。回想起噶达浑的那一封书信,他便更是确定了明军的处心积虑。

    “让噶达浑和巴都撤回衢州!”

    固山额真噶达浑在铅山、梅勒章京巴都在龙游,他们分别负有协防衢州主力的侧翼,并确保大军粮道之责。此间,在经过了明军猛攻的震惊后,济度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部队都调回来,与郑成功决战。

    闻言,众将却是无不出言反对,就连平日里最为鲁莽的梅勒章京阿克善也不认同这样的处置,认为现在回援,时间根本不够。

    “那就抛下所有重装备,日夜兼程赶回来。海寇连年都不过了,这是要谋求与我军的决战!”

    济度双手按在桌上,喘着粗气的把话说出口。对此,阿克善仍旧想劝,却被巴牙喇纛章京觉罗雅布兰抢了个先。

    “王爷,奴才以为,巴都那里只有两千八旗军,剩下的都是绿营兵。而且,马进宝那厮……”

    觉罗雅布兰说的很是委婉,倒是这个提醒却让济度冷静了几分。确实,他手里还有一万八千来自满洲、蒙古和汉军的八旗军,这区区两千人的回归能够起到的作用并不是很大。倒是一旦巴都带着八旗军撤了回来,金华的马进宝可能就会生出诸如清军在衢州吃紧、明军已经占据优势之类的想法。那时候,黄廷再攻入金华府,难保与浙东抗清人士早有联络的马进宝不会起兵反清。

    一旦马进宝反正的话,为了向新主子证明自身价值,肯定会派兵阻拦管效忠。那个家伙可不是镇守一府的总兵官,清初的制度,金华总兵负责金华、衢州、严州、处州四府的防务。就算是处州已丢,衢州现阶段有大军驻守,那个家伙也是管着金华和严州两个府的。管效忠想要抵达衢州,必然是要途径严州和金华的,其间可以设防的地方比比皆是。到那时,即便管效忠击破了马进宝,也必然会拖延其抵达衢州的时间。

    这是连锁反应,相较继续让巴都坐镇龙游,调回那两千八旗军,导致浙江腹地糜烂,明军由此一举切断衢州大军与杭州的联系,以及管效忠南下赴援受阻,可谓是得不偿失。

    重新冷静下来的济度也重新坐回了太师椅上,片刻之后,彻底冷静下来的他立刻放弃了龙游的八旗军回援命令。但是,噶达浑那里却必须回援衢州。

    “王爷,噶达浑回援,大军也得前出到江山县,乃至是五青山、骑马山一线。”

    明军收复福建,由于短期吞下了太大的控制区,急于消化,并没有对仙霞关以北展开攻势。济度率军抵达衢州后,便是以峡口镇一线布防。这期间,明清两军反复争夺的就是这一线的堡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清军现在已经退守到了卅二都、凤林镇一线。也许,下一封告急文书送来的就是这一线失守的噩耗。

    明军一旦控制了卅二都、凤林镇一线,就可以向西进攻广信府的永丰县,进而威胁到广信府城,从而截断清军衢州主力与广信府偏师之间的联系。而一旦明军进一步突破了五青山、骑马山一线的防线的话,一路到江山县城便可入无人之境。那时候,玉山县、常山县还在其次,关键的是被明军逼到了衢州府城,清军就再也镇不住浙江的人心了。届时抗清运动死灰复燃,他们这支大军便会陷入到泥潭之中,不可自拔。

    阿商格所言无错,济度亦是很清楚,他不光是需要这么做,而且还要以最快的速度去做。因为,闽北的建宁府和衢州府就像是一个沙漏,最窄的地方就是仙霞关。过了仙霞关,明军每向北进一步,地形上就会随之变得更宽阔,能够展开的部队也就越多,对他们就越是不利。

    趁着现阶段他们还有兵力优势,自当南下阻遏明军继续北上的道路,这样更可以逼迫明军不敢向广信府大量分兵,以此确保噶达浑归师的通路。

    命令下达,清军倾巢出动,八旗军更是空城而出,只留下极少量的绿营守卫城池——大军能够战而胜之,甚至只要能够将明军的攻势阻截下来,衢州府城便可安如磐石。若是不能如其所愿,就算是留下再多的兵力,衢州城也是守不住的。

    沿着官道,清一色骑兵的蒙古八旗作为大军先锋向着西南方向疾驰。铁蹄踏处,哪怕只有两千五百余骑,亦是如雷般的震天动地。一路奔行百余里,只用了不到一天的功夫,他们便赶到了五青山、骑马山一线的清军大营。

    这里是衢州清军针对闽北明军的三道防线的后备大营,亦是作为最后一道防线的各处堡寨的核心支撑点。此间,援兵的先头部队抵达,作为前沿指挥官的梅勒章京阿玉锡却不见半点儿喜色。见得如此,亦是让日夜兼程赶来的阿商格为之一惊。

    “战况如何?”

    “回主子的话,卅二都和凤林镇在昨天下午就已经丢了。若不是这五青山、骑马山一线的堡寨都是依山而建、凭险而守,只怕也撑不到现在。可就算这样,前沿的两处堡寨也都已经丢了,海寇已经入山,这里怕是也撑不到明天。”

    短短一天的时间,明军已然攻破了两道防线,随后只休息了一个晚上便对这第三道防线发起猛攻。这样的攻势着实让阿商格眉头一紧:“海寇来了多少人,怎会败得这么快?”

    此言一出,阿玉锡亦是只能苦笑:“据逃回来的旗人说,海寇率先攻入峡口镇的是右先锋镇,对卅二都和凤林镇城破时冲在最强面的是戎旗左镇和亲丁镇。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海寇之中也出现了戎旗右镇、左冲镇、正兵镇的旗号。另外,这几天探马也先后发现了海寇的北镇、游骑镇、车骑镇的旗号……”

    阿玉锡的娓娓道来,确实解开了阿商格的疑虑,但也着实让他的眉头进一步的逼近,将眉心挤得几乎无立锥之地。

    清廷与闽粤两省的明军打交道已有十多年了,根据情报和战绩,阿商格知道清廷对于明军的各镇也有着战斗力的强弱排名。

    排在第一的,自然是陈凯的督标第一镇。那是击败过西南经标、平南靖南二藩的藩兵以及少量满洲八旗的精锐部队,乃是明军在广东、南赣战场的定海神针。这是一支在战斗力上明显优于其他各镇的部队,也是让清军颇为挠头的部队。因为除了笨重和阵型不适合在山区作战以外,这个镇基本上没有任何短板不说,列阵而战更是无往不利。

    督标的其他几支部队,具是新建和新近改编,尚且是未知之数。余下的,也并没有太过显眼儿的,亦可能是源于督标第一镇的过于耀眼。这样的耀眼不光是遮蔽了广东、南赣各镇的光芒,就连福建这边也难以避免。

    但是,就阿商格所知,郑成功手里也并非没有王牌部队——成军最早、老兵最多的亲丁镇、左先锋镇、右先锋镇,以及抽调各镇精锐组建起来的戎旗镇在后来衍生出来的戎旗左镇和戎旗右镇。他们,只是没有像督标第一镇那样有过多的机会与不同的强敌交锋,但也击败过诸如杭州驻防八旗之类的对手,其战斗力同样不容忽视。

    此间,出现在阿玉锡口中的已经有戎旗左镇、戎旗右镇、亲丁镇和右先锋镇,明军在福建的五大精锐已出其四。再加上数量惊人的火炮,就凭着这三道几乎都建在坦途上的防线被打成这样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当听到阿玉锡提及北镇、游骑镇和车骑镇,阿商格已经很清楚他的这支蒙古八旗援兵其实际上已经不可能对明军的攻势产生哪怕一星半点儿的阻遏了——此间的地形,本就不适于骑兵发挥。此间,明军在闽北的三个骑兵镇聚齐,这两千五百蒙古八旗在数量上也就没了任何优势。至于让蒙古八旗那群上了马如履平地、下了马连路都未必走得稳当的家伙们下马步战,他自问还干不出这等蠢事来。

    “另外,探马回报,说是海寇在攻陷卅二都后便分了两个镇向西而去,应是去攻打永丰县的。”

    这是个好消息,也恰恰不是一个好消息。

    阿商格循着脑海中的地图,按图索骥,将明军一次次的分兵,尤其是分兵的数量反复计算,明军能够集结在主战场的部队数量自然而然的也就越来越少。而且,郑成功使用这些精锐部队猛攻清军的防线,固然可以更快的实现突破,却也不可避免的消耗了这些部队的战力。

    但是,即便如此,他们的对手仍旧选择在这个时候分出两个镇去攻打永丰县,不仅仅是要尽快完成对广信府和衢州府的联系的割断,更显然是对击败衢州清军主力有着极大的信心,一种未知的信心。

    “哪两个镇?”

    “是前锋镇和英兵镇。”

    前锋镇总兵官余新,作战勇猛,这前锋镇在福建明军中也只是稍逊于五大精锐的部队,可以说是一支强兵。而那英兵镇,在福建明军中几乎是路人甲式的存在。那总兵官黄梧更只是个衙役出身,靠着开城投降的功劳加入明军,成为军官,在此后的几年一步步的升迁,直至独领一镇,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出彩的地方。

    烂熟于心的军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阿商格大概想明白了明军这一次的分兵到底意味着什么,亦是喜忧参半。

    而此时,阿玉锡将现状阐述过了,便问起了清军的主力,得到了济度正在率军赶来的回答后,当即表示这条防线坚持不到济度抵达。

    “最多王爷抵达江山县时,这里就会被海寇攻克。把绿营扔下,咱们得带着八旗军回江山县固守。”

    蝮蛇螯手,壮士断腕,如果情势真的危急到了不得不将蒙古八旗或是汉军八旗当做弃子,他们也一定会照做。更何况,现在也不过是些绿营,一些胡子、眉毛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为了避免八旗军前脚抹油,绿营后脚就向明军投降,使得他们没办法安全的脱离险境,阿商格和阿玉锡商议过后,还是决定作秀一番,用援兵将至的宣传来振奋一下军心。如此,绿营越是卖命,明军的损伤就会越大,他们在接下来的交锋中也就可以更加轻松一些。

    阿商格带着蒙古八旗走了一遍过场,大力宣扬了一番济度正带着主力在来的路上,着实鼓舞了清军的士气,让他们撑到了晚上。接下来,借助于腊月二十九的夜色掩护,八旗军丢下了所有不便携带的辎重、粮草、火炮,人含草、马衔枚,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大营,而后一路步行,直到能够确保防线的绿营听不到动静才策马向江山县奔去。

    到了第二天一早,发现了自己原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绿营当即便炸了营,将正在吃早饭的明军都吓了一跳。没等明军的探马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便已经有一处又一处堡寨的清军跑来想明军投降,一个个声泪俱下的控诉着他们是如何如何的被八旗军胁迫和压榨,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明军请求宽恕他们过往的罪孽。

    杀俘,郑成功没那个打算,带着又拖明军的后腿,干脆照例收缴了武器,关进俘虏营了事。至于最后的处置,是送去做苦工,还是打散编入军中,亦或是放归家乡,那也是战后的事情了,现在他可没那功夫操心。

    明军如此,投降的清军中多有些老兵油子,再加上那些比他们早个十来个时辰被俘虏的清军的现身说法,余众也大多心安了。更有甚者,一些心大的家伙更是开始寻思起了晚上的饭食如何——今天可是大年三十,若非八旗军太过无良,他们中的一些本打算是再多坚持一日,好歹把年夜饭吃完了的,也算是尽了吃满清这么多年皇粮的忠义本分不是。

    控制了这一线,明军向西北玉山县的方向派出两个镇的兵力防卫侧翼,大军则继续沿着江山港前进,直扑江山县城。

    无论是早前的前锋镇、英兵镇,还是现在的正兵镇和奇兵镇,皆是用来防备广信府方向的清军的。在那里,清军仍旧拥有着包括一千满洲八旗、一千蒙古八旗、两千汉军八旗,以及三千余福建提标、三千山西绿营、一千余广信府镇标和四千河南绿营在内的一万六千余众清军。就算那四千河南绿营基本上已经算是半成品的俘虏了,那个满清老将噶达浑手里也依旧掌握着一万两千清军之众。

    不过,侧翼的大军之所以存在,确是由于明军的威胁迫使他们不得不如此。当噶达浑接到了济度的命令,所要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的部队仍旧在与明军保持着接触。而且,那个姓杜的年轻人根本不讲武德,没事儿就来偷袭他,还好像瞧不起绿营似的,专门盯着八旗军打,这让他和佟国器都很无奈。

    “主子,设伏吧,要不走不脱的。”

    设伏,不是为了造成多少杀伤,只求让对手投鼠忌器,不敢追得太紧。佟国器的言下之意,噶达浑当然明白。但是,他既然已经看明白了明军这段时间以来的一系列动作的意图所在,那么他当下的对手会做出何等处置,自然也是能猜出个七七八八的。况且,更重要的是时间,他们所在的铅山县到应该会成为战场的江山县,长达三百里的距离,就算是现在立刻启程都不一定赶得上,更别说是因设伏再耽搁个一两日。

    想到此处,噶达浑不由得摇了摇头,继而提出了让佟国器接手铅山前线的指挥之权。而他,则要带着麾下已经在这大半个月中下降到不足五千的八旗军立刻出发赶回衢州。

    “汉人有句话,说是鸟巢从树上掉了下来,鸟蛋也肯定保不住。佟巡抚,你必须拖住海寇!”

    “主子放心,奴才一定竭尽全力。”

    绿营迅速接替了八旗军的位置,但清军的部署也很快就被明军侦知。接下来,在铅山河一线的喊杀声中,噶达浑率领八旗军调头向东,日夜兼程,只用了一天就赶到了距离府城十多里的一个小村子。

    “主子,下面的奴才碰上了海寇,看旗号是前锋镇。”

    “竟然来的这么快。”

    明军既然能够分兵向西,卅二都的第二道防线肯定已经失守了,甚至永丰县城现在应该也已然不复为清军所有。信江南岸已成敌域,唯有北上渡过信江才能确保大军的安全和行进速度。然而,此时此刻的噶达浑却并没有立刻下达命令,反倒是让戈什哈把地图铺开,好像不认识路了似的。

    卅二都一线既已为明军所有,那么他们晚一刻,衢州的主力就要多承受一刻的威胁。眼见着噶达浑竟如此迟疑不前,众将亦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恨不得替他下达渡河的命令。

    “不行!马上就是正月了,不能在家过年而要出来打仗,海寇肯定要尽快与郑亲王决战,以免时间久了军心不稳。现在海寇的攻势如此迅猛,我们只怕是赶不上了。”

    重新抬起头来,这员满洲老将坚定的摇了摇头,旋即便不容置疑的说道:“我们现在距离江山县还有两百二十多里地,就算是日夜兼程,拿出当年赶赴山海关的速度,最快也要三天的时间。如果玉山县为海寇夺取,我军皆是疲兵,是很难冲的得过去的。而在卅二都,应该有几千绿营俘虏,还有海寇的粮道,甚至是辎重大营。最重要的是,此去卅二都则只要走一半的路程,一天半的时间就能赶到,正好可以配合郑亲王全歼海寇。”

    不同于这些部下,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只要能够截断明军的粮道,就算是济度被郑成功打得满地找牙,粮道被断也无法继续展开攻势,清廷在江浙便可有喘息之机。而他们,则势必要冒着被明军全歼的巨大风险。除非,济度能够守住江山县,亦或是击败明军主力。否则的话,就算不被明军全歼,也要丢下起码一半的人命。

    此去艰险,但却更有机会逆转战局。鼓舞了一番士气,大军便转而南下,设法绕过明军已经前出到广信府城不远的前锋镇。

    为了确保他们的最终意图不被明军探知,噶达浑凭借着优势骑兵,在前锋镇的探马尽数逼回到了本镇,迫使明军不得不原地扎营。直到大军的步卒彻底绕过前锋镇走远,大队的骑兵才陆陆续续的撤回到信江南岸的出发点,再行追赶本部,以免为明军立时便看出其走向。

    他争取的就是这短短几天的空档,而在他完成第一步的同时,前出到永丰县的那些打扮成樵夫的探马也发现了明军动静,着实让他长舒了口大气。

    “真是天助大清,永丰县就一个英兵镇,大事可成!”

    就凭一个在郑成功麾下野战部队中战斗力排名倒数的镇,凭什么挡得住他麾下近五千的八旗军;就凭一个衙役出身的总兵官,凭什么敌得过他这等从努尔哈赤时代就领兵作战的宿将。如果说对前锋镇的强兵他还会稍有忌惮,担心不能迅速击破,耽搁了后续的包抄作战。现在,已经没什么需要担忧的了。

    “明日一早,便拿那黄梧的人头来祭旗。当然,如果他愿意归顺朝廷,倒戈一击的话,那就更好了。”

第八十三章 骆驼与稻草(十六)

    永历十二年的最后几天,随着郑成功摆出了誓要与清军决战的架势,整个浙西、赣东地面儿上迅速的沸腾了起来。

    衢州的清军主力南下,广信府的偏师也在竭力回援。而此时,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明军在越过了五青山、骑马山一线后,也毫不犹豫的沿着江山港继续前进,直扑江山县城。

    江山港乃是衢江的南源,过了五青山、骑马山一线后,便向着东北方向径直流淌,在衢州府城城南的双港与常山江汇聚为衢江。一如江山港与常山江那般,衢江同样会在金华府的兰溪县与东阳江合为另一条名为兰江的河流,而这兰江又恰恰是钱塘江极其重要的源流。换言之,一旦明军拿下了江山县,便可以直取衢州府城,而夺占了衢州,更可以顺流而下,向着浙江的省会杭州大踏步的进军!

    明军和清军都很清楚这一点,是故,当明军发起攻势的同时,负责对福建明军作战事务的郑亲王济度也亲率大军赶赴江山县城。明军是顺流而下,而清军凭借着前沿三道防线对明军的拖延,也只是早到了一步而已。

    大年三十的江山县城,喜庆的气氛半点儿也无。整个县城的男女老少尽数被清军充了民夫,协助那些辅兵搬运军需粮草、搭建营寨和哨所。至于年夜饭什么的,已成妄想,若是动作慢了半分,皮鞭倒是管够,就是不知道管不管饱。

    下午的时候,清军已经与明军的探马照了面儿,游斗的频率在入夜前的那一个多时辰里急剧上升。这期间,明军的进攻热情高涨,表现得非常主动。倒是清军,更多的还是依仗着主场优势。

    “要是没有这老虎山,官军的虚实肯定被贼寇看明白了。”

    经过了下午双方探马的初步交锋,阿商格一赶到江山县便布置下的防线起到了极好的情报屏蔽作用,让济度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说来,这江山县城是倚江山港而建,其余三面,南有老虎山,西有西山,唯有北面缺乏地理屏障。清军是由北而来,率先控制了县城,便抢占了先机。但是,若只是占据城池,却还远远不够。因为,老虎山、西山以及江山港既可以是防守方守卫城池的地理屏障,亦可以是攻击方围猎有生力量的捕兽笼,关键就在于是哪一方能够将其掌控在手。

    明军沿江而进,奈何江山港长期为清军独占,明军缺乏内河战船,从闽北运过来的,以及从清军那里缴获的也都是些小船,运输辎重尚且大为不足,更何况是从江上对县城造成威胁了。抛开这一路,清军最先受压的自然是南面。老虎山作为城南屏障,虽说是高度有限,但景星塔和虎头岩这两处制高点却可以俯瞰周遭。只要天气晴好,对手的动向尽可一览无余。

    阿商格的布防恰恰是将防御范围扩大到足以将老虎山和西山囊括其中,而非缨城自守。于现阶段,西山倒还在其次,为明军兵锋所及的老虎山则已成重中之重。

    “老虎山当然不能放弃,但咱们进驻江山县也不是为了守这么座山来的。”

    “守山是为了守城,守住了城池才能等来援兵,要不然干什么跑到这个小县城来,衢州坚城,难道不比这里易守难攻?”

    “防守、防守、防守,阿玉锡,也没见你守住那三道防线。等海寇把红夷炮队调来了,你还守是不守?”

    他们争论的焦点也并非是老虎山、西山布防的存废,而是单纯的凭险而守,以待援兵,还是趁明军立足未稳,主动出击。中军大帐内,自济度、阿商格以下一众八旗将帅围着一张铺着地图的桌子各抒己见。时而一人独言,时而众说纷纭,争到激烈时,没把桌子掀了都算是给这位小郑亲王面子了。

    梅勒章京阿克善越说越气,对同级的阿玉锡已是很不客气了,气得后者更是脸色一阵铁青。说来,守不住那三道防线他确实是有责任的,但更多的还是对于未能及时发觉明军赶在年根儿底下发起突然袭击的预判失误。后续,他组织那些绿营兵节节抵抗,最后更是建议阿商格断臂求生,表现得都还算可圈可点,并非一无是处。

    此刻,二人的情绪愈加激动,未免老拳相向,把商议战守大局的大事耽搁了,济度一拍桌子,作勃然大怒状,众将亦是顾不得其他的了,连忙跪倒在地,口称“主子息怒”。

    “都起来,本王爷没时间看你们磕头,继续军议。”

    调整了一下坐姿,济度皱着眉头示意他们继续进行商议。二人站起身来,先是告罪,随后阿玉锡便就着阿克善刚才的话继续说下去。

    “王爷,奴才以为,朝廷给我军的命令是抵御海寇的攻势,防止江浙糜烂。我军只要还在,那些墙头草们就要掂量掂量自家有几斤几两。贸然出动,除非一举击溃海寇,将其逐回仙霞关以南,否则就必然会让那些墙头草生出些诸如大清不行了之类的心思来。”

    阿玉锡的意思在座众将都是心知肚明的,他们这段时间以来会如此被动,全是因为满清的战略布局所限。拖下去,拖到清军结束灭国之战,转而从东南、西南两个方向对闽粤明军进行战略合围。这是他们所有人都很清楚的,也是清廷要他们时刻铭记在心,并且无论使用任何手段都一定要达成的目标。

    这是大局,济度自然也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但是,这个说法却并不能说服阿克善,见得阿玉锡提到这个,他便毫不犹豫的向济度言道:“王爷,朝廷要我军守住江浙,这是没错的。但是这几年下来,我军已经丢了大量的府县,整个东南战局也是完完全全的被海寇压着打。照着这么下去,就算是撑到了西南的大军与我军配合消灭海寇,回了朝,也未必能落得了好啊。”

    阿克善此言并非危言耸听,当年周家铺之战后,清廷调回了湖广的八旗大军。说来,周家铺一战是清军取胜,西南明军最为强大的驾前军几乎被一举摧毁,但是由于损兵折将,外加上前一年尼堪被李定国击杀,那些浴血奋战才得以击破驾前军的将帅们纷纷被清廷治罪,削爵、夺职者比比皆是。

    他们在衢州驻扎将近四年,浙江的台州府、温州府、处州府以及舟山群岛先后为郑成功所夺,江西那边,今年陈凯几波微操下来,也已经到了崩盘的边缘。能够继续撑下去,还得是多亏了洪承畴留了个心眼儿,把西南经标扣了下来,用以应对陈凯的攻势。否则,陈凯现在应该已经在挟着席卷江西之势,掉头来合围他们的路上了。搞不好,东南明军要先清军完成灭国之战一步实现对江浙的鲸吞。

    当然,这都只是悲观的猜测,于今而言,他们仍旧在勉力维持着东南战场的局面。哪怕是当下战局陡然间便趋于崩盘,起码也还没有到那最坏的结果不是。可问题是,清廷那边可不会管什么陈凯如何如何狡诈,郑成功如何如何强横,他们只会看到归济度管辖的福建绿营几乎全军覆没,清军在东南的控制区急剧缩小,原本计划用于西南灭国的大量绿营兵无法入黔充当八旗军的炮灰,济度这段时间以来在朝中受到的攻讦就不乏其辞。

    阿克善的话让济度和众将不由得陷入到了沉思之中,毕竟,任谁也不想拼尽全力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却不光不能分享战利品,还要落得被治罪的下场。

    胜利的天秤开始倾斜,眼见于此,阿克善决定再接再厉:“王爷,据探马回报,入夜前海寇抵近老虎山十里的只有北镇、车骑镇、左先锋镇和右先锋镇这四个镇,约莫八千战兵而已。趁他们立足未稳,进行夜袭,只要击溃了这四个镇,海寇便不足为惧了。”

    自古偷营,九胜一败,说的就是这等尚未构建起完整的防御体系的营盘。如其所愿,初战不利,明军士气必然受挫,再加上春节出征带来的军心不稳,他们的胜算可以大幅提高。届时,无论是攻是守,主动权都将掌控在他们的手中。

    但是,明军如斯,清军也同样面临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们的的兵力与明军尚在伯仲之间——已经抵达江山县的除了先期出发的蒙古八旗以外,只有满洲八旗、和驻扎江山县的前沿防线的预备部队,后者更是只有少量的汉军八旗,余者皆是绿营。而汉军八旗的大部队则被火炮拖慢了速度,一同从衢州出发的绿营的行军速度更是难以达到八旗军的水准。就算是日夜兼程,这些部队最快也需要明天才能抵达。

    当然,理论上说,夜袭的本质是通人对黑暗的原始恐惧的加持,以突然袭击的手段造成对手的群体性恐慌,利用这样的恐慌实现几何倍的战果。所以,夜袭部队一般都不多,但须得是由精锐之士组成。

    精锐部队,于他们这支清军而言是最不缺的,高标准严要求,把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都抛开,还有满洲八旗在。而且,军中更有由白甲兵组成的巴牙喇营,巴牙喇燾章京觉罗雅布兰和他的副手巴牙喇甲喇章京伊巴格图都是足以胜任夜袭部队的指挥官的绝佳人选。

    这一战法无疑是很对满洲军官们的胃口,至于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的军官对此则多是本着多磕头、少说话的生存法则,凭“满洲主子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着”的态度行事,充当起了沉默的大多数。

    越来越多的满洲军官开始倾向阿克善的夜袭计划,阿玉锡那边则支持者们则大多闭口不言。于是乎,很有民主精神的郑亲王殿下决定按照阿克善的计划行动,派遣巴牙喇营作为夜袭的先头部队,一旦觉罗雅布兰得手,再将后续部队投放进去,以确保最大的战果。

    说干就干,白甲兵们迅速的行动起来,他们作为满清最为善战的勇士所表现出的执行力让在场的众将颇为感慨。若是那些废物绿营兵能有白甲兵十分之一的执行力,什么郑成功、李定国、陈凯之流早就都是一堆枯骨了。但是转念一想,若是汉人军队有这样的效率,他们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杀绝户了,哪还会有今天。

    伊巴格图带着他的本部兵马——一百五十名白甲兵作为夜袭部队的先锋,随后由觉罗雅布兰率领余下的白甲兵作为他们的后劲,而再后面的才是满蒙八旗的主力部队,用以扩大战果。

    为了避免为明军发觉,他们并没有直接从老虎山附近南下,而是从西山南段绕了一段路程再转而南下。一路上,自是人含草、马衔枚力求将行军的声音压到最低。这对于本就是从满蒙八旗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白甲兵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而凭借着这些,他们也更早的发现了明军最外围的夜不收,这对于夜袭的一方无疑是最大的优势。

    几个满洲老兵悄无声息的摸了上去,将明军的那几个夜不收一一剪除掉。随后,他们继续向南探索,如荒野群狼般狩猎着那些防备不足的猎物。

    前半段,他们进行的很是顺遂,在接连解决掉了明军的十来个夜不收后,他们已经可以依稀见得明军一处营盘的火光了。前出的满洲老兵将好消息送回,伊巴格图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露出了残忍的笑意。但是,等他亲眼看到那些火光时,一股不祥的预感当即便在他的脑海中炸开。

    “不对啊,这个距离竟然能看到那么多的火光,海寇难道不睡觉的吗?”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个满洲老兵在匍匐前进的过程中,一支鸣镝的尖啸撕裂了暗夜的沉寂。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鸣镝将满身营火的巨兽一并唤醒。而伴随着距离他们最近的那只巨兽的惊醒,更多的巨兽也嗅到了他们身上的体臭,利齿外呲、钩爪犁地,充斥着血腥的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撤,快撤!”

    伊巴格图很清楚,夜袭的关键在于突然性,一旦敌军察觉,八千对一百五十,任他们有三头六臂冲进了营盘也只会落得个被砍成肉泥的下场。

    得了命令,白甲兵们匆匆上马奔逃,待他们逃回江山县城时,清点人数却少了十来个。以他们的经验和骑术,当不至掉队。这么看来,大抵是落入了明军之手,生死已是难料了。

    “海寇极为警觉,夜不收大概是正常的两三倍之多,根本就不可能不被发觉。”

    损失了十来个战兵,看上去不多,但问题这些伤亡全部都是有伊巴格图承担的,他作为巴牙喇甲喇章京其实也就只有一百五十个部下而已,一口气就没了十分之一的部队,怎能不心疼。而且,巴牙喇营的白甲兵完全不同于普通八旗军,他们都是从满洲八旗和蒙古八旗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是满清这把屠刀上最为锋利的刀尖,汉军八旗连遴选的资格都没有。

    清朝前期,各旗均有巴牙喇营,其中上三旗守卫宫城,下五旗守卫各王公府邸。至顺治十七年,清廷将大批带有满洲色彩的名称变更为汉名,其中巴牙喇营就是大名鼎鼎的护军营。后来到了雍正年间,他们更是正式转化为禁卫军,与丰台大营、步军营鼎足而立,构成满清防卫京畿的三大精锐部队中最核心的一支。

    伊巴格图的说法立刻得到了他的上司觉罗雅布兰的肯定。比之前者,后者不光是有宗室的身份,更是曾一箭射杀张献忠的满洲神射手,其人说话的分量莫说是阿克善、阿玉锡了,就算是噶达浑和阿商格也要估量一二。

    闻言,济度当即肯定了夜袭失败的原因并非巴牙喇营的说法。至于黑锅,明军背起绝大部分的同时,在场的汉军旗将校们也难辞其咎。

    “今天是除夕夜,汉人有守岁的传统,我说海寇大晚上不睡觉呢,你们都是哑巴吗?”

    说起来,后世的满族也不是没有守岁的传统,但是这一传统实际上却是从汉人那里学来的。早在努尔哈赤之前,作为女真人并没有这样的传统。即便是努尔哈赤席卷辽东,汉人在满清社会中更多的是作为奴隶存在,对女真人的文化影响微乎其微。直到顺治朝清军入关,八旗大规模的进入汉地,影响才开始出现。可即便是如此,入关之初的这些年,天下尚未抵定,满汉矛盾极大不说,双方的隔阂也是极大的,在满城一事上就是最好的体现。

    而且,这种潜移默化的文化影响往往也需要长达数十年,乃至是上百年的积淀才能够成为普遍性传统文化。再加上有清一朝始终在强调保持满洲传统,抵制汉化,就更是加大了文化影响成为传统的难度。

    于汉军旗,其实始终是一个尴尬的存在。在汉人眼里,他们是作威作福的旗人;在满洲眼里,他们则仍旧是汉人。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些诸如日本人眼中的归化,美国人眼里的入籍、绿卡,根本算不得传统人士眼中理应享受同等待遇的国民。而在历史上,满清在入关之初为了镇压汉人反抗也是大量的吸纳汉人入旗。等到天下大定之后,又开始想方设法的将汉军旗人从旗籍中除名,无非利用二字。

    有清一朝,汉军旗确实还在遵循一些汉人的传统,而非彻底的满洲化。但就像是他们自身的尴尬处境一般,他们的传统无非是八旗内部的边缘文化罢了,并非官方倡导的主流。

    此间,对于满洲贵族的指斥,这些汉军旗的将校们也只得是一个劲儿的告罪,口称入旗便是旗人,于汉人传统早已淡忘云云。既表了忠心,又减轻了罪责。而今大敌当前,满洲贵族也没打算继续较真儿,有些事儿,大面儿上说得过去了也就够了,再继续追究下去,反倒是不智。

    夜袭失败,主战派不可避免的偃旗息鼓,而原本落于下风的主守派则重新获得了话语权。于是乎,从善如流的郑亲王殿下又下达了固守待援的命令,以老虎山、西山为核心修建防御工事,并力争将明军隔绝于这两山之外。

    于援军方面,自是继续催促的。汉军旗主力在正月初一定能抵达,绿营应该会稍晚一个天半天的。噶达浑那边想来也出发多时,这两三天之内就能赶到。至于管效忠的江南驻防汉军,则需要等上起码十来天的时间。那时候,他便有了与郑成功继续周旋下去的筹码。

第八十四章 骆驼与稻草(十七)

    第二天,永历十三年的大年初一,或许是因为昨天守岁遭到的干扰,明军对老虎山一线的骚扰愈加频繁。

    中午的时候,汉军旗主力率先赶到江山县,到了转天入夜前,绿营也匆匆抵达,清军的总兵力也从一万人激增到了三万两千战兵。这不可谓不是一个颇为庞大的数字,但问题在于,同样是在正月初一和正月初二这两天的时间里,明军的亲丁镇、游骑镇、左虎卫镇、右虎卫镇以及戎旗左镇、戎旗右镇多达六个镇的大军也陆陆续续的赶来,将明军的总兵力提升到了两万四千之众。

    到了这一天的夜晚,清军仍旧是有着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但是这两日下来,明军却显得更有战斗欲望。

    由于大年三十的夜袭失败,仍旧持主战观点的阿克善已经得不到满洲将校的多少支持了。而且更要命的是,因为夜袭失败后那几个汉军旗军官背上了黑锅,导致新近赶来的汉军旗主力的将校们纷纷倒向了主守派的阵营——既然不说话都不能避免背黑锅,那么不如随大流儿,起码还能落个法不责众不是。

    如此,以梅勒章京阿玉锡为首的主守派掌握了大军的话语权,再加上他们这三万两千战兵之中有一万四千是绿营兵,出于这段时间以来成形的对绿营战力的不信任,济度也不太生得出贸然出击的心思来。

    然而,沉浸在了兵力占优,明军奈何不得的美好之中不过短短的一夜时间,到了第二天午饭还没送到桌子上,济度就收到了一个丧失了用饭的胃口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恰恰还是他特意派人去问来的,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给自己添堵。

    “王爷,哈达納喇大人也许是被海寇拖慢了回援的速度,也许他并没有从广信府城那边走……”

    济度早前在命令噶达浑回援时,曾专门派了人去广信府城,要求当地官府和绿营为偏师回援做好后勤准备。这是应有之义,但是几天过去了,原本一天就能抵达的噶达浑却始终不见踪影,广信府城那边连个飞鸽传书都没有。觉得不对劲儿的济度又派了人去广信府城问询,结果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消息却是广信府城根本就没有见过噶达浑和他的部下们,甚至是连消息也没有。

    一个大活人,或者说是三四千个旗人莫名其妙的失踪了,还是赶在济度急需其赴援的时候,很难让他产生异样的心思。

    此间,觉罗雅布兰口中的哈达納喇大人,指的自然也是噶达浑。因为納喇氏也称那拉氏或是纳兰氏,这个姓氏主要出自海西女真四部的王族,比如康熙朝权臣纳兰明珠便是出身其中的叶赫部,所以他也可以称作是叶赫那拉明珠。同样的道理,噶达浑出身哈达部,所以也可以称哈达納喇。

    由于出自四部王族,在女真史上亦是贵族姓氏,是故納喇氏在清军中并不在少数。觉罗雅布兰提及那位固山额真时用了全称,即是区分,也同样是在提醒济度,作为大军统帅,他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部下身上。如果噶达浑不能及时抵达,或者根本回不来的话,他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

    济度虽然比起他的父亲是一天一地,但他也并不傻,更多的还是缺乏历练和经验。此刻,这位宗室前辈如此说来,该当如何,他亦是了然于胸。可即便是这样,他的脑海中却还是不断地冒出诸如“噶达浑到底跑哪去了”的疑问。

    怀着这样的疑问,济度又度过了两天,这期间,他一再派人去广信府城打探消息,但却始终没有任何结果。可等到这两天过后,他却再难以坐得住了,因为前往广信府的信使送回来的最后一个消息竟然是玉山县丢了。或者说,明军已经彻底切断了噶达浑回援的道路。而就在同时,明军似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增兵,率先赶到的便是一个叫做游兵镇的部队。

    “这个游兵镇在腊月底时并没有出现过,很可能是海寇刚刚从闽北调来的。”

    作为亲历者,阿玉锡肯定比其他八旗将领更加了解当面敌人的编制。而这支生力军的抵达,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不仅仅是明军兵力的增加,更重要的是他们早前一度猜测郑成功在这几日没有继续增兵的原因是仙霞关运力有限,军需粮草挤占了大量的运力。但是现在看来,明军大概率是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有了进一步增兵的能力。

    “除了二十八星宿营,海寇起码还有六个镇没有出现……”

    六个镇,意味着的是一万八千战兵。而且这还没算那二十八星宿营,哪怕其中的一些已经出现在了建昌府和广信府的地面儿,但这毕竟是总计一万四千战兵,就算只来一半也有七千之众。如果再算是现在已经抵近江山县的明军,那么郑成功将会拥有超过五万战兵!

    显而易见,这个游兵镇很可能只是第一个,接下来势必还会有更多的部队越过仙霞关,到时候他们的兵力优势就将不复存在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就算是管效忠和噶达浑都来了也没用,我军必须要赶在海寇的兵力超过我们之前与其决战!”

    这样的紧迫感,更多的还是来源于对绿营战力的不信任。满蒙八旗不提,就算是汉军八旗他们也不认为会轻易败给明军。但是,济度手里的八旗军加在一起只有一万八千战兵,这个数字已经比现在的明军数量少了。就算是噶达浑能够全须全影的回援、管效忠能够顺利抵达,他也不过是将兵力拉平而已。

    可照着明军的势头,却是丝毫不打算给他任何机会。到了那时候,明军只要用五大精锐加上三个骑兵镇不计伤亡的牵制住满蒙八旗,余下的各镇向汉军八旗和绿营兵猛攻,战胜清军的概率可以说是大得让济度绝对不愿意接受这场战斗。而明军一旦拥有了绝对的兵力优势,老虎山、西山根本守不住。他要么放弃浙东八府,固守钱塘江防线,要么冒险决一死战,用成千上万八旗军的性命搏一个死中求活,无论是哪种选项的结果都将会是他难以承受的。

    四年来,这是郑亲王济度的第一次“乾纲独断”。对此,主战派自不待提,作为八旗军,他们对于长久以来的被动防守早已是深恶痛绝,就算是以阿玉锡为首的主守派在形势进一步恶化的当下也纷纷表示了一定拼死血战的态度。这,显然已经不是战守方略的矛盾,而是决定这支衢州八旗军的生死存亡,他们前所未有的团结在了一起,无分旗色,无分满、蒙、汉军。

    从正月初五开始,清军开始大肆出动,驱逐明军向老虎山和西山南段的渗透。对此,明军则派出了更多的部队,加大对清军的袭扰。双方的战斗规模在不断升级,发展到了正月初六,大量的八旗军出现在了老虎山以西、以南的地域。到此,郑成功也看明白了清军的意图所在,却并没有收缩战线,而是调集了更多的军队参战,甚至摆出了要与清军决战的架势来。

    明军没有选择继续等待援军,这确实出乎了清军的意料,但是既然郑成功如此骄横,于他们看来也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了。因为,战场将会在对他们更为有利的地方,平添了一份胜算。

    正月初七一大早,明军便倾巢而出,直扑老虎山一线。对此,清军自然是出兵迎战,并且在老虎山的西南方向展开了队列。

    双方的探马、游骑在这大片区域追逐游斗,试图获取更多的情报的同时为己方更好的屏蔽军情。清军的骑兵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都更为占优,但明军的骑兵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征战,也绝非是弱鸡。双方你来我往,轻骑狗斗间打得不亦乐乎,而伴随着明军的步步紧逼,他们游斗的空间也在不断地压缩,直至明军抵近清军大阵的两里外。

    “国姓爷,鞑子看样子已经准备好了。”

    “不急,他们想要以逸待劳,在等着我军发起进攻。”

    虽然早已被册封为亲王,但郑成功仍旧喜欢部下称其为国姓爷。这个称呼对他而言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不仅仅是因为曾经的那位隆武皇帝的深恩厚义,更在于他在无论何等险恶的环境下都可以坚持下来的那份负罪感。

    此间,清军的主力已在眼前,他却很意外心中并没有涌起那种想要立刻将其斩尽杀绝的冲动。这份克制,是多年征战一点点养成的,更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一次次的告诉他自己,他和陈凯已经筹划经年,一步步的将这支清军主力削弱到了现在的地步。剩下的,就是临门一脚了,断不可有任何闪失,否则这十年之功便会毁于一旦!

    “让儿郎们积蓄一下体力,一口气打垮鞑子。我军要在江山县城里吃午饭。”

    双方的探马不断地回报,明军对照着清军的阵型做出反应,将最为精锐的戎旗左镇、左先锋镇和亲丁镇摆在了大军的左翼,而是由另外两支精锐——戎旗右镇和右先锋镇占据中军,游兵镇和昨天才刚刚赶到的智武镇则并列于临近江山港西岸的右翼。

    “海寇是打算把我们赶下河啊。”

    一字一句的蹦出了这几个字,济度亦是怒不可遏。

    其实,他并不是因为明军布阵的意图而感到愤怒,而是因为他们也抱着同样的心思,将战斗力最强的满洲八旗和部分汉军八旗摆在了对应明军左翼的右翼,中军和左翼则是由剩下的汉军八旗和绿营协守。说白了,明军就是要与满洲八旗刚正面。否则,他们完全可以摆出一个左守、右攻、中协助的布局出来。

    “王爷,海寇好像比我们预计的还要少。”

    “什么?”

    按照清廷的情报了解,福建明军中以步兵为主、骑兵和炮兵混编的战兵镇是两协五营三千战兵,清一色骑兵的骑兵镇则是一千骑兵。照这么算的话,明军应该是两万七千战兵才对。但是就在方才,探马意外的发现明军的两个新建的镇——左虎卫镇和右虎卫镇各只有约莫千人是佩刀负盾持弩,甲胄则是一概全无。而那刀是常见的柳叶刀,盾也是明军惯用的藤牌,只是那弩依稀见得当是撅张弩,那些军士也是清一色的高壮。

    这两个镇也是三千士卒的编制,但除了那些弩手以外,其余足足两倍的兵士似乎都是些辅兵而已,大抵是专司为弩手们上弦的。而现在,他们则是驭使着健牛拉着大车,大车上也只有一个似与其一体的大箱子。只是发觉奇怪的探马实在没办法再凑近了,就只能看到那么多。

    “撅张弩?以弩手单独成镇?”

    莫说是济度了,就算是身为固山额真的阿商格和常年统领白甲兵的觉罗雅布兰也完全看不懂郑成功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个什么药。

    南明以降,明军稀奇古怪的编制从来没少过。什么西南明军的罗罗、战象,什么闽粤明军的长矛方阵、掷弹兵、铁人军、藤牌阵,只有他们想象不到的,没有明军玩不出来的。不过,当年关宁军编练的车炮营还是以火炮和火铳作为主要攻击武器的,照样还不是被八旗军打得娘都不认得了。就两千张撅张弩而已,实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些信息是明军行军途中探马发现的,于此时,明军已经列阵完毕,那两个重弩镇则被郑成功藏在了帅旗后,他们能依稀看到的也只有那两面镇旗——两只张着血盆大口扑向左右两个方向的猛虎。

    随着明军的阵势大成,开始做最后的休整,济度的注意力也重新回到了眼前的野战上,紧张与兴奋交织,拧成了一个死结,你扯不开我,我也扯不开你,怎是一个刺激了得。

    他是第一次统领大军与明军野地浪战,指挥大权已交托给了固山额真阿商格。此间,看向他麾下的首将阿商格,济度很清楚,这位固山额真并不善于运筹,但在野地浪战和冲锋陷阵上却是绝对的行家里手。

    这功夫,明军似乎也已经完成了最后的休整,只见得郑成功的帅旗一动,万胜的呐喊如山呼海啸般扑面而来,将济度冲得满脸铁青。

    不可否认,十二年来,在郑成功和陈凯的领导下,闽粤明军从一个小岛的弹丸之地起步,如今已经是控制近三省地盘,拥兵十数万的庞然大物,于明清战争中早已成为了绝对不能忽视的存在。但是,他背后的满清又何尝不是从小小的建州卫,凭三代人、数十年之功焉有天下,巅峰时将明军压的只限于云贵和沿海的一些岛屿而已。

    此刻,济度承受着迎面而来的声浪,目视着声浪之末,明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列阵而行。回过头,见得老虎山上清军的瞭望哨打出了“没有任何异动”的旗语,他再回过头来,对于胜利的信心已更胜来敌。

    两里间,回应着明军的的呐喊和沉重的脚步,汉军八旗操弄的红夷大炮也纷纷发出了暴怒的呼喝。红夷大炮需要较长时间进行装填,即便是陈凯的红夷炮队那样经过系统化训练的炮组也仍旧不可避免,每每炮声呼啸而过,明军的战鼓和踏步声便会重新成为战场的主旋律,周而复始。哪怕,炮弹落入明军的战阵之中,激起了朵朵血花,也仍旧不能让其有丝毫的改变。

    明军大踏步的前进,让济度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明军的红夷炮队威名赫赫,就算是没有抵达,各镇的的炮队也该还以颜色才对。然而,一眼眺望过去,明军的队列里却并没有推着火炮前进,就连步弓手和火铳手都没有上前,全然是一副要直接与清军肉搏的架势。

    于战场,他更多的还是听父辈们谈起的,亲眼见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凭着现在的心境也是绝难出言问询的。只是这疑问并没有随着明军在前进中的一次次整队而消失,他们始终保持着开始前进时的阵势,没有任何改变。甚至,一直抵近到了百步之内,面对着清军漫天的箭雨也仍旧是如此。

    “这时候不是应该以步弓手仰射还击的吗?”

    济度听他的父亲说过,他们早年与明军交锋,正面杀伤数百,往往就足以让一支上万人的大军崩溃,而即便是强如八旗军,承受伤亡的能力也是有限度的。此间,明军本就比清军要少,而且少很多,按道理明军应该在进攻的同时尽可能的给清军造成杀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藤牌手们熟练的举起藤牌,尽可能的降低箭雨所带来的的伤亡。

    这样干挨打、不还手的打法,莫说是济度闻所未闻了,就算是他麾下的那些打了几十年仗的老行伍们也是见所未见。但是,这样的一幕恰恰就发生在了他们的眼前,明军哪怕是不断有人被射中倒地,也会立刻有后面的藤牌手补位,以确保盾阵的完整。

    一百步,明军稍加整队便顶着箭雨继续前进;八十步,已是鸟铳的极限射程,清军开始装填、射击,铅弹噼里啪啦的打在藤牌上,伴随着大步向前前进,每一次射击的威力都显得更强一些,天知道藤牌还能坚持多久,但明军仍旧在前进;抵近五十步,清军的虎蹲炮开始泼洒死亡,饶是明军的藤牌手利用之前鸟铳射击的间隙已经更换了一次藤牌,但在那些脱胎于火焰中的铁砂、石子面前却只在顷刻间便被打得千疮百孔……

    这期间,明军始终还在承受着火炮的射击,哪怕即使是汉军八旗的炮手其瞄准技术也都是与孔有德、耿仲明那帮二把刀学来的,精准度远无法与闽粤明军经过系统化训练的炮手相比,但仍旧会有一些炮弹命中明军的战阵。而每一次的命中,都将造成数个或是十数个明军的伤亡。,可是即便如此,明军却仍旧在前进!

    福建明军的坚韧让济度感到了不安。也许,这支军队经过了十余年已然是百炼成钢,对于满清的威胁可能远比他们之前所想象中的还要大。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所幸,目不转睛的观察着,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些异样。明军的左翼、中军和右翼似乎随着伤亡的不断发生,开始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脱节。确切的说,明军的左翼仍旧保持着大致的速度前进,而中军则已经慢上了一些,至于右翼则要更慢一些。

    如此一来,当双方进入肉搏战阶段,最早爆发战斗的自然会是明军的左翼与清军的右翼。双方的中军则将会在战场西北端的肉搏战爆发后才开始投掷标枪、飞斧,而临近江山港的那一侧则更是要等而次之。

    “还好,海寇的各镇战力参差不齐。”

    五个手指还不一样齐呢,更别说是军队的战斗力了。而想到了此处,济度也更加坚定了他一开始对于郑成功要与满洲八旗刚正面的猜想。不过,对于满洲八旗的战力,也恰恰是他最为放心的地方。

    明军仍旧处于匀速前进之中,战斗势必将要在西北方向率先爆发。济度拿起了一柄单筒望远镜,这是清廷发现闽粤明军的高级军官们多有使用这等利器后让工部衙门全力打造而成的第一批中最为精良的一个。此间,侧眼看去,原本如朵朵红云般的明军战阵已经能看出大致状况了。在他的视线中,明军在踏入五十步后,伤亡便急剧提升,几乎每走一步便会有或多或少的明军倒下,看上去似乎比之前那近两里地加一起还要多。

    明军的伤亡在急剧增加,清军却是毫发无损,济度觉得就算是三岁的孩子也能看明白清军已然是胜券在握了。这等被动挨打的愚蠢战法,于他看来更多的还是由于郑成功实在是过于骄横了,尤其是此前连破三道防线,让明军上下普遍产生了一种“清军不过如此的”的情绪。正是因为这种情绪作祟,明军在接下来的攻击中才会显得极为主动,哪怕是兵力处于劣势也要与清军交锋,甚至是决战。而现在,恰恰是该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海寇撑不了多久了。”

    明军步步向前,济度嘴角的笑意也愈加浓重起来。据他所知,当明军抵近到三十步的时候,他们的刀盾兵就会投掷标枪、飞斧,然后一鼓作气冲杀上去。想来明军忍了这么久,显然是会卯足了劲儿的,而他们越是如此,就越会在满洲八旗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转瞬之后,明军已经临近三十步的距离,济度透过单筒望远镜,死死地盯住明军的左翼,不肯放过任何一丝明军即将兵败如山倒的细节。

    然而,就在这时,当所有人都以为明军会继续前进至三十步距离时,那三个镇的明军竟然停了下来。就在他的脑海中刚刚蹦出奇怪这个字眼儿的一瞬间,只见得右翼清军的战阵突然爆发了一连串的爆炸。

    这样的异变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没等他反应过来,仅仅两三个呼吸的功夫,爆炸又是一连串响起。这其中,最为密集的刹那竟好像是无数个小的爆点一起在八旗军的战阵中引爆似的。这一瞬间,济度甚至产生了一种混合着硝烟、血腥的热浪扑面而来的错觉。

    “是,是掷弹兵,是海寇的掷弹兵!”

第八十五章 骆驼与稻草(十八)

    三十四五步的距离,明军的左翼突然停了下来。就在当面的八旗军的脑子里冒出了是不是明军需要做最后一次整队的刹那,只见得从明军战阵约莫三四排的位置,第一枚陶瓷瓶子翻滚着腾空而起,越过前两排明军的头顶、越过明清两军之间那最后三十多步的距离、甚至越过了前两排的清军的头顶,掷落在了同样三四排的一个镶蓝旗的分得拨库什的面前。

    这个分得拨库什在他们牛录资历极深,武勇过人不说,尤素以眼尖著称,射猎、扫掠无不是一把好手。此间,陶瓷瓶子险些砸到他前面的那个八旗军的后脑勺,几乎是贴着头盔落在了二人中间。就在他的视线中,陶瓷瓶子的瓶口处,呲着火花儿的引线嗖的一声儿便钻进了瓶体之中。

    他虽未见过这等物事,但是出于本能的直觉便是在顿感不妙。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的直觉得到了印证。只见得那陶瓷瓶子嘭的一声便被刺鼻的火焰吞没,没等他下意识的闭上眼睛,一枚菱形的瓷片便插在了他的左眼之上,连带着上下眼睑都被割成了四片。

    刺目之痛,尤胜锥心!

    然而,满洲勇士不愧为这个时代东亚战场上的最强战力,只见他吭都没吭一声,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犹如条件反射似的在身体腾空而起的瞬间向后平移,一气呵成的用坚挺的脊背拥抱了身后的那个八旗军,最后二人双双后仰着融入了大地母亲的怀抱。

    后面的那个八旗军的鼻子被前者撞得鲜血直流,但他无疑是幸运的,因为那个高手已经死挺了过去——直面半米不到的爆炸,菱形的瓷片插在了那分得拨库什的左眼、右颊、下唇,削掉了他半个耳朵,最重要的是咽喉处的那一片,将食道和气管整齐的割开。甚至,就连他身上的铁制甲叶也不乏有被打得凹陷的。

    爆炸掀飞了分得拨库什的头盔,将最顶处的缨枪上的缨子和头盔下的金钱鼠尾一并点燃。那个鼻子被撞断的八旗军好容易才将视线从前面的倒霉蛋身上移开,可是抬眼看去,以那个倒霉蛋与更前面的那个已经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家伙之间为中心,周围的五六个八旗军或死或伤,竟没有一个能够毫发无损!

    手雷爆炸,可以在一定范围内造成必然的杀伤。如两次世界大战时使用的手雷,凭爆炸的火焰和冲击波以及飞溅的弹片便可以保证半径五米之内的敌人必然会被炸死或是炸伤,同时造成数十米范围内的概率性弹片杀伤。

    像陈凯记忆中的那些奔行于日寇手榴弹雨,哪怕是落在脚下也仍可不伤毫毛,甚至连头型都不带乱的影视形象,他都清一色的将其称之为是超级英雄——没有钢铁侠的装备、绿巨人和超人的体格儿,一个个肉体凡胎的怎么可能做得到的?

    明军使用的国姓瓶确切的说是一种黑火药手雷,哪怕是这些黑火药都经过了军器司标准的提纯工序,但黑火药终究是黑火药。为了提升威力,负责生产这种利器的佛山制造局和福州军器局不得不加大了尺寸,以容纳更多的黑火药,同时采用仿木柄手雷的样式——这种手雷有两大优点,易于制造和投掷射程更远,这两点分别为二战时军工业极差的中国和军工业极强的德国所青睐。

    除此之外,陈凯在广东的那两次掷弹兵实战,以及更多的实弹测试后,开始在国姓瓶的瓶体上划出一个又一个菱形的凹陷,为的就是使爆炸时瓶体在碎裂的过程中可以制造出更多的弹片,而非是大的可以大到有大半个瓶子、小的则直接炸成粉末。

    哪怕是如此,改良版的国姓瓶也远远达不到那样的杀伤半径。但是,一枚造价连一两银子都达不到的国姓瓶却足以将冷兵器战阵密度下的五到十个八旗军打死打伤,这便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一枚又一枚国姓瓶从明军左翼投向了清军的右翼战线,爆炸声此起彼伏。这,还仅仅是第一轮,紧接着,第二轮的投掷又开始了……

    “或许,稍微停滞片刻再投掷对鞑子的杀伤会更高一些。”

    通过望远镜,中军帅旗下的郑成功极目远眺。第一轮的国姓瓶投掷完全将八旗军给炸懵了,以至于当第二轮投掷时,那些家伙还没有缓过来劲儿。如果,稍微停滞一下,等清军反应过来,军官们开始催促战兵和辅兵去救助伤亡,那时候再来一轮的话,八旗军必然陷入混乱。

    “已经无所谓了。”

    掷弹兵的训练和作战的操典都是他和陈凯用一封封书信反复讨论过的,直至今日,那怕是他创造性的来了这么一手,却似乎仍有提升的余地。

    此间,漫天的国姓瓶被明军抛过这本来被清军视为可以极大杀伤明军的距离,方才后者抛射的箭矢、直射的铅弹和铁砂在这样的伟力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只有远远躲在阵后的红夷大炮还在轰隆作响,但却同样不可避免的显得是那样的势单力薄。

    三十几步的距离,郑成功大概率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李云龙的那句名言,但这并妨碍他同样选择了将这支大军大半的掷弹兵都投入到了至为关键的左翼战场,同样选择以这样的战法作为总攻的号角。

    光荣,属于掷弹兵!

    但是,光荣不仅仅属于掷弹兵!

    片刻之后,第三轮投掷结束。清军那边的射击早已停止了,哪怕是站在最前排的满洲武士也难以抑制回望的冲动。

    而此时,只见左翼指挥左先锋镇总兵官万礼的帅旗前压,左先锋镇、戎旗左镇、亲丁镇纷纷做出了回应。转瞬之后,第一排的明军撤下了挡在身前良久的藤牌,从背后抽出了标枪,在军官们的命令下,向前助跑几步,便对准了清军的前排投射了过去。紧接着,又是第二轮、第三轮,随即抽刀在手,以三人为一小队呐喊着扑向了已经近在咫尺的八旗军。

    三轮标枪投掷又给前排的清军好好地放了一回血,明军的藤牌阵三人一组,面对由于后排的伤亡而无法得到及时补充的清军,立刻就进入到了群殴的状态。这一次,已经不是什么一人防守、两人进攻了,而是三个藤牌手一拥而上,对着一个或是两个八旗军就是一阵狂风暴雨。

    后有或许下一秒就会突发的爆炸,前有投射而来的标枪,耳中嗡鸣作响,鼻息之间则俱是硝烟和血腥的混合味。只在接战的一瞬间,哪怕是勇武如满洲八旗中积年的老卒,仍不免在第一时间就落得个被动挨打的境地。

    这对于骄横惯了的八旗军而言是断难忍受的。奈何,哪怕是他们实战浑身解数想要扭转局面,可终不过是一个双拳难敌四手。此间,硬扛着清军射击长达两里的明军总算是找到了发泄的途径,常年累月的训练和征战更是让他们的配合默契,柳叶刀在清军的圆盾、腰刀上噼啪作响,时不时的便瞅准了清军的不暇,在其身上开出或大或小的口子来。

    仅仅是一个照面儿,右翼第一排的清军便倒下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而明军的攻势却愈加凶猛,毫无顾忌的冲入清军战阵一个又一个微小的豁口之中,从更多的角度对清军进行砍杀。

    犬牙交错,在战场上多是形容双方战斗场面之激烈,以至于战线上已经呈现出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态势。然而,在此时,却分明是明军岩浆袭来,侵蚀森林,每每有参天大树倒下,便会有岩浆将其覆盖,甚至在焚尽根须的同时极力扩展着燃烧的边界。而森林在方才却已然经历过了一场陨石雨的洗礼,千疮百孔之下,又如何抵得住这样的炽热!

    随着越来越多的清军倒下,余下的幸运儿们也开始试图通过后退来重新拉平战线,以避免被明军从更多的角度攻击。

    奈何,退,并不能切实的解决问题,在他们身边,越来越多的清军倒在明军的刀下,哪怕是各自牛录中的勇士也难以幸免。紧绷的神经越拉越长,但也越拉越细,直到片刻之后,溃败率先暴发在了汉军正蓝旗的战阵处。

    “败了,逃命啊!”

    论及战斗意志,本就是八旗内部的三等人的汉军旗或许比蒙古八旗要堪战一些,但却是绝对无法与满洲八旗相比的。清军的右翼完全是由满洲八旗和汉军八旗组成,可明军的国姓瓶是不分什么高低贵贱的,标枪投掷和藤牌阵亦是没工夫理会这样的区别。他们受到的待遇难得的公平了一次,但是对于伤亡的心理承受能力上的差异却不可避免的让他们率先被死亡的恐惧压垮。

    战阵之上,身边的每一个战友都是彼此的依靠。当可以依靠的墙倒塌了,人的承受能力也会顷刻间便被压垮。就像是一种极具传播性的传染病,当一个人被传染,这个宿主哪怕只是打了一个喷嚏,甚至仅仅是呼吸而已,病菌也会向周遭迅速的扩散开来。只需要片刻的功夫,就足以感染该片区域的所有人。

    从缝隙,到碎裂,再到瓦解和塌方,在明军的推波助澜之下,汉军八旗的溃逃迅速传播开来。越来越多的溃兵向后逃去,但也不可避免的冲垮了更多的清军,甚至包括满洲八旗在这样的冲击下也在难以维系阵型。

    清军万万没有想到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右翼竟然率先出现了崩溃的迹象,明军势若疯虎般的攻势更是让右翼的败局几近于无可逆转。而此时,双方的中军也已经进入到了三十余步的范围,爆炸声如期响起,这一次远不如清军右翼的场面宏大,甚至连一半都到不了,但是受到的波动却一点儿也不比前者小!

第八十六章 骆驼与稻草(十九)

    “王爷,这里就交给您了。”

    “啊?”

    一转眼儿的功夫,清军的右翼便落到了崩溃的边缘,其中不少的汉军旗甚至已经出现了溃逃的行径。济度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眼前发生的事情早已超出了他的认知极限——在他的印象中,八旗军是碾压众生的存在,尤其是满洲八旗,更是不可战胜的。早前满洲八旗的几次败绩,无论是尼堪之死,还是苏克萨哈兵败,更多的还是在于指挥官的愚蠢和绿营兵拖后腿。若是有上万的八旗军参战,明军是绝对没有任何胜算的。

    毕竟,八旗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这,不仅仅是他如此看来,于八旗内部也是解释衡阳、赣州满洲八旗的两次败绩的共识。但是此时此刻,最先崩溃的反倒是由清一色八旗军构成的右翼,这叫他如何能够接受。

    阿商格已经喊了他两嗓子了,他才总算是懵然惊醒。此间,只见得这位固山额真已经在戈什哈的帮助下披甲,那些被他们事先留作决定胜负的预备队的骑兵也开始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眼见于此,济度当然明白了他这位首席大将所要去做的事情。

    “如果事不可为,王爷还当早作打算。”

    这话,济度当然明白是个什么意思。如果战败的话,他必须尽快撤离战场,因为满清丢了大军的损失还可以想方设法的遮掩一时,利用这段时间调集精锐南下来继续与明军周旋。但若是连和硕亲王都被明军杀了的话,人心震动之下,根本不需要明军做什么,只凭着起义和反正,清廷在长江以南的统治基本上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一会儿功夫,阿商格已经批甲完毕。这位满洲猛将每战必批三层甲,凭这等变态的防御力冲锋在前,靠着这份勇武才坐上了今时今日的高位。此刻,回到了最熟悉的状态,按道理说应该是信心十足才是。但是这一遭,他却只是对济度露出了一个苦笑。

    “王爷,奴才打了几十年的仗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打得如此憋屈。”

    右翼的崩溃已经开始,中军在遭到了三轮数量远少于右翼的投掷后,在接战的第一刻却也同样陷入到了被动之中。右翼是清一色的八旗军,中军也有不少汉军八旗,这两线尚且如此,全部是绿营兵的左翼只怕是到时候还要不堪。

    阿商格道出了这话,旋即便带领着由蒙古八旗,以及满洲八旗和汉军八旗预留下来的骑兵组成的六千铁骑向着西北方向狂奔而去。在济度的视线中,这位已然抱着不成功则成仁的心思的满洲大将将马速拉满,一马当先的率领着清军最后的希望奔赴最后的战场。

    六千铁骑策马狂奔,飞溅的滚滚烟尘、如雷的马蹄声,俨然是万马奔腾的气势。他们的出现,迫使出于戎旗左镇出于战场边缘的部分部队调转方向,采取守势。

    后排的长枪手替换上前,将锋利的枪头指向了绕过清军右翼本阵的骑队。这,无疑的使戎旗左镇的攻势为之一缓。可是即便如此,明军单薄的长枪林还是不可避免的因大地的颤抖而颤抖,逼得总兵官林胜下意识的将手扶在了剑柄之上,似有随时拔剑在手,与清军拼死一搏之意。

    然而,就在林胜的视线之内,就在戎旗左镇的官兵们的视线之中,这支八旗骑兵却好像是对他们却无有丝毫兴趣,甚至连箭都懒得射上一支,在绕过了清军本阵后继续向着西南方向奔腾。在众目睽睽之下,连带着明军的左翼一起绕了过去。

    “坏了!他们的目标是国姓爷!”

    就在林胜意识到了清军意图的同时,阿商格直视的目光已然聚焦于郑成功的帅旗。此时此刻,清军最先接战的右翼,部分汉军旗已然丧胆,甚至就连满洲八旗也好不到哪去。中军已然接战,亦是颓势尽显。而尚未接战的左翼更是没有任何人会对他们报之以逆转败局的期冀。清军在正面战场上已是崩盘的边缘,唯有绕过正在拼杀的大军,直取郑成功的帅旗才有机会一举扭转败局!

    这无疑是兵行险招,若非情势已丧败至此,即便是阿商格这样以武勇著称的八旗大帅也轻易不会做出这样的决断来。

    所幸,根据战前探查到的情报,郑成功此刻旗下应该就只剩下了卫队、三个骑兵镇和那两个持撅张弩的步兵镇。三个镇的骑兵虽是不少,但也只有清军一般而已。至于郑成功本人的卫队,在这样规模的骑兵面前更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

    而那两个镇,则是再好笑不过的了。想当年,关宁军车炮营的火器好歹还是在战车的保护下对他们进行射击的。这两个持撅张弩的镇,就只有那可怜兮兮的两千来战兵,火力上面就已经没办法和前者比了,连战车也没有,对上步兵尚且无自保之力,面对在数量上还比他们多出那么多的骑兵,更只有被碾成肉泥的份儿!

    当然,情势危急,郑成功还是可以带着卫队跑路的。本来,能否斩首郑成功,对于这单一一场战斗而言其实并不重要。那么大的范围,明军根本看不见郑成功是不是还活着。到时候,哪怕是郑成功跑了,只需要把那面书着“闽王招讨大将军国姓”的帅旗砍倒,明军必然大乱,一切就可以彻底逆转过来。

    更何况,阿商格并不相信郑成功会弃军潜逃,这个满清的生死大敌是何等的刚强骄傲。等到他将那两个镇的明军碾成了肉泥,郑成功也一定会在帅旗下继续拼杀,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撑到明军的正面战场上的全胜。届时,一战斩首郑成功,能够逆转的就不仅仅是这一场战斗了,整个东南战局都将彻底翻过来,他们就用不着那支尚且身在西南的主力了。

    但是,主帅遇袭,明军左翼和右翼鞭长莫及,中军一定会设法回援的。这一遭虽然郑成功在排兵布阵上出了岔子,使得他们的成功大为提升,但留给他们的机会也只有一次。否则,一旦被明军的步兵黏住了,哪怕是因此拖慢了中军的进攻节奏。只要清军的右翼彻底崩溃,只要满洲八旗溃逃,汉军八旗和绿营根本不可能继续拼杀下去。那时候,他们反倒是需要为这支骑兵的命运担忧了。

    机会只有一次,阿商格的皮鞭在胯下良驹身上留下了一道道痕迹,吃痛的战马在嘶鸣的同时也不得不迎合着主人的意愿。这时候,若有飞燕超低空掠过青草,亦不免会被马蹄所踏。

    清军的骑军在固山额真的率领下飞速奔向郑成功的帅旗。对此,明军显然也有准备,三个镇的骑兵径直的迎了上来,无有丝毫的畏惧。

    明军的骑兵镇每镇千骑,在驻地和营寨确是有专门负责运输草料和照顾战马的辅兵,但是战兵确只有这两营一千余骑而已。这样的建制已经持续很久了,相较各战兵镇已渐次扩张到五营的编制,源于南方并非产马地,更多的还是依靠缴获和新建的一些规模小的可怜的马场供给,能够如此,已是殊为不易的了。

    三个镇,便是六营三千余骑。对上任何一个省的清军,都无疑是令人侧目的存在。但是他们的对手却有足足有他们的两倍之多。而且,其中不光有满洲骑兵,更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蒙古骑兵。甚至,就连那些汉军八旗的骑兵也多是打了十几、几十年仗的老兵。

    先是箭矢如云层中正负电荷不断碰撞,紧接着,便是两道闪电的碰撞。滚滚的雷鸣中夹杂声嘶力竭的喊杀声和凄厉的惨叫,仅仅是一个回合,明军的骑兵便有百余骑或死或伤,而清军那边甚至连一半都不到!

    数量上碾压性的优势是其一,双方的技战术水平存在差距便是其二。可犹是如此,仍旧看得阿商格不住皱眉。

    就在刚刚的电光火石之间,凭借着征战数十年的丰富经验,他可以清晰的看出来这些明军的战斗力远在他的预期之上。无论是骑射、马术,还是马上搏杀和袍泽之间的默契,清军确实更胜一筹,但也并非是单方面的屠杀。其中很有一些明军表现出来的素质已经丝毫不逊色于他当年见过的那些九边明军的亲兵、家丁,而清军的伤亡也基本上都是这些家伙造成的。

    据他所知,从永历八年郑成功、陈凯和李定国三人协力收复闽粤两省以来,广东临近的南赣、江西、广西,甚至包括广东本省都是烽火连天,陈凯几乎每年都要与洪承畴、定南藩、以及江西、南赣的绿营兵大战,而福建则要平静很多。

    但是,郑成功在这期间可一点儿也没闲着,在打开浙江局面的长期战事中不断的轮换部队,明军的战斗力保持得很好不说,通过训练和战斗的结合也有效的提升了部队的战斗力。而这三个镇的骑兵,便是其中最为显而易见的,因为他们不似其他各镇有新的战法作为助力,他们有的只是对于自身技战术水平和指挥官指挥能力的提升,仅此而已。

    闽粤明军的步兵越战越强不说,就连骑兵的战力也在稳步提升,这让深知满清内情的固山额真更加坚定了要一战将这支闽粤明军的脊梁骨打断的信念。而此时,凭借着兵力的压倒性优势,吃掉这支明军骑兵集团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但是,主战场上清军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郑成功可以拖,他阿商格却绝对拖不起!

    此刻,短暂的碰撞过后,只见他一声令下,策马于其后的戈什哈将帅旗规律的摇动,汉军八旗的骑兵便在那些汉军旗的梅勒章京、甲喇章京和牛录章京的率领下不计伤亡的拼死缠住明军的骑兵镇。而他则率领满蒙八旗的三千余骑调转方向,试图绕过这片战场,直扑郑成功的帅旗。

    清军的心思,明军自然明白,他们战场上左冲有突,竭尽全力的想要把阿商格拖住。奈何,双方兵力差距实在太大,只有对手一半的劣势让他们使尽了浑身解数也难以达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清军的铁骑扑向郑成功的帅旗。

    好容易甩开明军的骑兵,斗志熊熊燃烧的阿商格当即便是狠狠的抽了胯下战马一鞭子,受痛的战马陡然加速,转瞬间便让他重新获得了一马当先的位置。然而就在这时,未及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郑成功的帅旗方向,已策马于其身侧的觉罗雅布兰的一声提醒,却让他陡然一惊。

    “那些弩手,在披甲!”

    弩手披甲?

    这不应该有什么好新鲜的,因为只要甲胄富裕,弩手身披布面甲、棉价或是皮甲都是可以的,只要不影响手臂运动,不对弩手造成太大的负担就没什么不可以的。毕竟,射击的时候往往也是会被遭到敌人的干扰的。

    阿商格很清楚,觉罗雅布兰绝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家伙,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的。只在一瞬间,他的内心深处便被忧虑所占据。而恰恰就是这一瞬间,他转过原本回望骑战的视线,极目远眺,所看到的那一切让他这个百战余生的老将直接愣在了当场。

第八十七章 骆驼与稻草(二十)

    明军中军的阵后,一座土丘上矗立着郑成功的帅旗。这座土丘,可以让作为主帅的郑成功获得更好的视野以观察战场的动向,并以此做出相应的决断。

    然而,这片战场是清军特别选好的,郑成功若是坐镇于此,便难以获得中军的保护;若是置于中军的保护之中,前方低洼的地势便使得郑成功难以在第一时间获得战场全局的动向。实际上,若是单凭旗鼓,也同样可以如臂使指。但是这一次郑成功却选择了将帅旗置于土丘之上,身边只留下了三个骑兵镇、左右虎卫镇以及侍卫,分明是置自身于险地之中!

    清军早已洞察到了这一切,于是便将骑兵留在阵后作为最后的杀手锏。当战局不利之际,他们也立刻将其拿了出来,并且凭借着数量上的压倒性优势拜托了明军骑兵的纠缠,进而直扑郑成功的帅旗。

    此刻,帅旗之下,郑成功仍旧在关注着左翼的战斗。汉军八旗的溃兵越来越多,阵型也在以几何倍的速度垮塌,甚至已经开始波及到了部分满洲八旗。在那里,明军凌厉的攻势使得他们已经与胜利触手可及。而此时,收到了大队的清军骑兵拜托了明军骑兵的报告,他只是遥遥看了一眼,便低头看向围绕着土丘布阵的左右虎卫镇。

    “命令,戎旗右镇总兵官杨琦、右先锋镇总兵官廖敬继续进攻,不得回援本阵。”

    阿商格很清楚他没有拖延任何一秒的资本,相对的,于郑成功而言,时间每过去一秒,明军就越接近胜利一步。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不选择拼死一搏。

    况且,在这座无名小丘周围,并非只有他一人!

    骑兵冲锋,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只需要十来秒的时间,所以才会有临阵不过三矢的说法。然而,阿商格刚刚绕过明军左翼便被明军的骑兵堵上,双方纠缠了一小会儿,他便凭着汉军旗拜托了这些难缠的对手。此间,距离郑成功的帅旗尚有一里多地的距离,他极目远眺,所见者却是那些探马拼死打探来的明军以弩手单独成镇的消息出现了偏差。

    那两个镇确实只有两千来战兵,而且各个身边放着大块头儿的撅张弩。但是,此时那些辅兵却正在为他们披甲——胸甲、腿甲、裙甲、裈甲、鹘尾、捍腰、肩甲、臂甲、铁手套、铁靴,系好每一根绳带,最后套上顿项、戴上兜鍪、放下面甲,配合之默契、动作之熟练,就好像是连续数年,日日都在操练的样子。

    这些“撅张弩手”身上的铠甲不同于明清两军惯用的布面甲和棉价,却是正儿八经的扎甲。甲叶宽大厚重,更胜清军当初缴获自明军及自造的扎甲。铠甲将他们包裹得严丝合缝,只有铁面具的双眼处有两个小孔。但是,那张铁面具却是绘着鬼怪图案,可怖非常,那两双眸子更是让人一眼看去只觉得是会吸人魂魄似的。若是一眼看去,抛光的甲叶、鬼怪图案的面具,尤其是盔顶上那向后披散如发的红缨,这些高壮的军士更好像是钢铁铸造的赤发恶鬼一般,让人未及与其交锋,便先行生出惧意来。

    “那群瞎了狗眼的奴才,这不是什么的撅张弩手,这是铁人军!”

    探马在轻骑狗斗之间通过肉眼去观察敌军动向,本就是管中窥豹,更何况明军还是有意隐藏。相对的,作为固山额真,阿商格自然远比他的那些部下们更了解他们的对手。这种重装步兵上一次出场还是在永历十年的赣州之战,陈凯凭此一战击溃苏克萨哈的两白旗八旗军,夺占了那一处至关重要的战略要地。此后,双方屡次交锋,铁人军却再未出现过,以至于朝中的一些人甚至认为这不过是苏克萨哈为了脱罪而编造出来的东西。

    现在,倒是为苏克萨哈平反了。可若是苏克萨哈本人来看的话,十有八九也是要指出这一次明军的铁人军与他当初碰上的铁人军还是有很多不同的。

    事实上,从那一战后,陈凯因胸甲、臂甲、肩甲一体式的铁甲样式在瞬息万变的战场环境下存在着影响技战术动作的问题,选择了对铁人军制式铠甲的重新设计。这一设计,更多的还是由郑成功完成的,甲胄样式也做出了一定的调整,不仅将胸甲、肩甲和臂甲重新拆分,更是在取消一体式腿甲的同时采取了分体式腿甲、裙甲、裈甲、鹘尾、捍腰的结构。

    如此一来,披甲的时间必然要延长,而且甲胄的重量也更大,进而会影响到铁人军的机动能力。这是重装步兵的通病,阿商格当然明白,但是亲眼看着那些明军在披甲完毕后抄起了撅张弩,看着他们身后的辅兵手持着云南斩马刀,他心中的不安便愈加深重了起来。

    “雅布兰!”

    只此一声,觉罗雅布兰便立刻心领神会。原本作为骑军先锋的巴牙喇营开始缓缓减速,很快就落到了骑军的尾巴。

    恰恰就在此时,完成了披甲的明军也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调整。只见他们将原本用于装载铁甲的大车的挽马解下,将大车以铁索首尾相连,以营为单位形成了四个笔直的双层车阵,分列于小丘的西北、西南、东北、东南四个方向。他们与列阵于正北、正西、正南、正东的铁人军共同形成了一个围绕小丘的八边形,将郑成功的帅旗和两个营的辅兵、挽马囊括其中。

    这些明军辅兵的速度快得惊人,配合之默契、动作之熟练,一如他们为铁人军披甲时的表现。很快的,当清军的骑队奔至不足里许之时,他们所正对着的已经不再是铁甲步兵了,而是列于西北方向的连环车阵,在车阵的背后,那些明军辅兵也从大车上取出了一张张撅张弩,煞有介事的瞄准了他们的万马奔腾。

    这些大车足足有七八尺高,哪怕是阿商格胯下的良驹也是断不可能跨越过去的。甚至就算是首尾相连处,由于第二层与第一层之间是交错摆放的,清军同样难以逾越,反倒是明军的辅兵可以站在第二层首尾相连处的层板上对着清军进行射击。

    强冲过去是不可能的,眼见于此,阿商格连忙带着骑队转向正南方向。骑兵的速度极快,但是他的反应之迅速仍旧是让清军在明军弩手的射程外完成了转向。这固然是他的反应神速,更是清军骑兵马术的集体体现。此间,只见清军的骑兵围着明军八边形的射程外绕了小半个圈,随后便在小丘的正南方向完成了最后的转向,重新将直冲的方向对准了明军的八边形。

    正南方向是由右虎卫镇左营镇守的,两年前曾与两白旗交战于赣州的前广东抚标铁人军张克定如今已是右虎卫镇左营第二千总队的副总班,手下有五十个铁人军战兵和一百个铁人军直属辅兵。如他这样的副总班,在整个左营也就只有十个而已。能够在短短两年的时间便成为了这等精锐部队的中层军官,全凭着他当年在赣州奋勇杀敌,当郑成功决定组建左右虎卫镇时,陈凯便从那三百铁人军中抽调了一百人去福建,他便是其中之一。

    此刻,清军的铁蹄挟着踏破山河的气势,怒吼着向明军的帅旗奔来。大地,乃至是万年流淌的江山港仿佛都在为之颤抖。

    作为中层军官,张克定已然不需要站在最前排与敌血战,但是自那一次击败苏克萨哈的两白旗后,一种他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形容的心绪在他原本单纯的当兵就是为了吃粮过活的人生态度中生根发芽,甚至很快便将其根须深植其中。

    这时代没有心理学家,如果有的话,那也一定会将这份改变称之为是荣誉感的觉醒。此时此刻,清军的铁骑已经不过百十米的距离,他将本部的指挥权上交给了他的上司——那位管一百铁人军战兵的正总班,一个人身披战甲,手持着斩马刀毅然决然的站在整个千总队的最前列。

    “这些家伙都是第一次以铁人军的身份上阵,便要面对鞑子的骑兵集团。我是个铁人军老兵,要给手下人做出表率,让他们亲眼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铁人军!”

    百十米的距离,明军西南和东南方向的车阵早已开始射击。撅张弩的射程是步弓和鸟铳所望尘莫及的,唯独一点就是装填速度太慢。车阵上的辅兵有阵后的其他辅兵装填,持续性的向清军的骑兵展开射击。而那些持撅张弩的铁人军则在第一轮射击结束后便丢下了撅张弩,换上了斩马刀,虎目圆睁的注视着前方。

    不断有清军的骑兵或是他们的战马为明军射杀,可却仍旧显得是那样的无可阻挡。数秒后,漫天的箭雨落下,逼得那些辅兵弩手不得不蜷缩到大车后避箭。而此时,张克定仍旧保持着双手握刀的姿势,任凭箭矢在他的铁甲上噼里啪啦,只当是雨落琉璃瓦,无关痛痒。

    铁人军如雕像一般无视骑弓漫射,只是,很快的,快到了又是只有数秒之后,全力冲刺的清军铁骑已杀到张克定的面前。那是一个身披扎甲、头戴铁盔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从那冷漠到让人难以直视的目光中,他可以非常轻易的判定这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八旗勇士。至于是满洲,还是蒙古,于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此刻的他甚至已经可以闻到那个家伙口中呼出来的臭气,正顺着那根骑枪直取他的胸膛。

    有道是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枪。长枪直刺的破甲效果远胜于箭射、刀砍,更何况那清军骑兵更是骑枪猛刺,借助于战马冲刺的速度,其破坏性自是可以想象。

    张克定作为一个老兵,对此是再清楚不过的。此间,只见他微微侧身,稍稍让过了锋利的枪尖,也不管后面的骑兵,一声暴喝,手中紧握着的斩马刀便径直的砍向了这八旗勇士的小腹处。

    这个角度,可以说是极其之刁钻。因为人骑在马上,确实凭高超的马术同样可以如步卒一般闪展腾挪,如四肢、乃至是整个上半身都可以较为轻松的规避对手的攻击,可唯独是小腹最难。

    八旗勇士自是深知这个道理,只见他下意识的便将骑枪脱手,与此同时,整个人也猛的伏在了马背上的同时,左手扣死在鞍桥上,左腿屈膝,整个身子瞬间便紧贴着战马向其左侧身缩了过去。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气呵成,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多余动作。

    好一个镫里藏身!

    凭着远超同侪的马术,这八旗勇士在一击未成,遭遇明军反击的瞬间便做出了最为正确的规避动作。这一幕,若放在他时,就算是素来以武勇著称的阿商格也难免为之叫好。只可惜,他的对手同样是个浸淫刀法多年的悍将,七尺长的斩马刀势大力沉,凭着张克定从进入广东抚标起便日日习练的刀法,三尺的刀锋如惊雷般劈下,又哪里是能够轻易躲得开的?

    经过了水力锻锤千百次捶打的斩马刀可谓是无坚不摧,此间,只见得刀光一闪而过,将那八旗勇士尚未来得及缩到战马左侧身的右腿便被连根砍下,顺带着将战马的半个屁股也削了下来。

    人是血肉之躯,战马又何尝不是?

    突遭重创的战马在惊痛中狂奔向前,将那八旗勇士拖行了十数米才在铁人军的乱刀之下倒毙于阵中。那八旗勇士是生是死,张克定早已懒得理会,铁人军一旦进入战斗,便是有进无退,断没有回头观察战果的道理!

    一刀砍过,便是鲜血喷溅得他半边身子都是大大小小的血点子,更为那赤发恶鬼的形象平添了一份恐怖。然而,只在下一瞬间,风驰电掣般疾驰而来的另一个清军骑兵从他身体左侧掠过,柳叶刀照着他的面门便是撩了过去。

    有着战马冲锋的动能加持,杀伤本就远胜于步卒劈砍,这一刀恰恰又是对准了他的面门,全身心进入到战斗状态的张克定瞅准了时机,稍稍让过刀身,凭铁制的头盔硬接了柳叶刀最前端的锋锐。

    刀,在铁盔的眉庇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凹痕。左眉处的痛处告诉他那里应该是受了伤,但他却没有丝毫的迟疑,因为他硬接这一刀就是为了继续战斗,而非左闪右避中丧失杀敌的机会。

    此间,刀砍在眉庇上的惯性带了他好一个踉跄,凭着急退了两步,再以斩马刀的刀柄支撑才能继续保持站立的姿态。只待他站稳了身子,却是又一个持着大刀的清军骑兵向他冲杀而来。这一遭,他愣是不躲不闪,只听得一声暴喝,斩马刀便自斜下方而起,一刀撩断了战马的颈子的同时其余力竟仍未耗尽,连带着战马上的清军骑兵亦是被斩成两段!

第八十八章 骆驼与稻草(二十一)

    扑倒在地的战马将马首和骑士因俯身劈砍而被斜拉拉斩断的胸腹,以及那写满了惊惧和不可思议的头颅尽数丢了出去,只留下腹部和双腿仍旧稳稳地夹坐在无头战马的鞍具之上。

    挡嗣业者,人马俱碎!

    战场上,无分是人、是马,不论披甲与否,肆意泼洒的鲜血和遍地的残肢断臂仿佛是盛唐陌刀队穿越时空来到这残明末世,重新向世人昭示汉家男儿的血性。

    铁人军,可以说是中国重装步兵最后的辉煌。历史上,恰恰也是这一年,他们的第一次登场便创下了凭着以步克骑,并几近于全歼八旗军的辉煌战绩。此后,哪怕是因大军败绩而遗失了大量的甲胄,他们仍旧是在厦门海大捷和收复台湾的战斗中证明了哪怕是甲胄不全,他们同样可以将侵略者砍成一地的碎肉!

    看到了这一幕的清军已是下意识勒开缰绳,设法绕过这个似乎来自于他们未知年代的恶魔。然而,就在张克定的身后不远,却是每三人一组的铁人军,他们不似以身作则为部下们鼓舞士气的前者般孤军作战,凭着娴熟的刀法和默契的配合,他们更是将铁人军与绞肉机画上了等号。

    小丘正南面的血战如火如荼,明军的铁人军与清军的铁骑碰撞出了最为耀眼的血花。侧翼的弩手在竭力射杀,更多的铁人军则从其他方向的战线增援而来,清军则在固山额真阿商格的带领下拼死向前,浴血奋战在这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一丝一毫的夸张。

    然而,就在战斗以着最为激烈的形态打开的同时,吊在清军骑军尾巴的一队八旗军却调转了方向,冲向了毗邻战场中央的西南方向的车阵。只见得那三四百个八旗军在明军的射击下,凭着铁板桥、镫里藏身等马术设法规避箭矢。待冲到近前,竟纷纷滚鞍下马,旋即一股脑儿的冲向了明军的车阵。

    他们距离车阵已是极近,骑弓劲射轻而易举的压制住了明军的弩手。他们疾步狂奔,几个呼吸过后便冲到了车阵前。接下来,只见他们毫不犹豫的攀援而上,踩着层板、车轮,三下五除二的便跳上了车顶。

    那些明军弩手本就只是辅兵,经过了特别的训练,躲在大车后射箭还可以勉力而为,正面交锋,莫说他们有没有那个胆量,便是平日里的训练也不曾有关相关的内容。更何况,他们的对手也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八旗军,而是八旗军中的精锐——巴牙喇营的白甲兵!

    第一个冲上车顶的白甲兵一眼便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那个明军弩手,长刀精准的砍断了那明军的左臂,随即便是一脚踩在脸上,直接将那明军从大车内侧的层板上踹了下去。

    他,一点儿也不急于将那明军杀死。因为只用了一眼,他便看明白了这些明军的底细。此间,被他踹下大车的明军发出了令人侧目的惨叫,将更多的明军弩手心中的恐惧唤醒。接下来,在越来越多的伤亡面前,明军的弩手纷纷跳下了大车,夺路而逃。

    白甲兵轻而易举的夺取了西南面车阵的控制权,接下来,越来越多的白甲兵翻过了大车,进入到了明军的阵内。他们并没有选择去攻击正南面仍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不仅仅是他们很清楚就凭着手上的这些家伙事儿,是很难快速解决掉铁人军的。更重要的在于,他们很清楚他们的作为杀手锏的任务所在。

    大队的白甲兵翻过车阵,前面的已经开始了有计划的将溃兵驱赶向正西的方向。那里,是距离此间最近的左虎卫镇左营的防区,他们正在与其他方向的铁人军同样大踏步的赶去增援正南面的战场。那里的铁人军也是恰恰是最有可能干遇到他们的计划的存在,至于其他的铁人军,要不尚在与阿商格率领的清军骑兵的胶着之中,要不鞭长莫及,都是可以暂且忽略不计的。

    觉罗雅布兰翻过了大车,其身姿之矫健丝毫不逊于部下的年轻人。此间,少量的白甲兵在驱赶溃兵,还有一些则跑向了不远处的挽马群,试图将挽马驱赶向东南的方向——这样,既可以利用受惊的挽马冲击明军在正南方向的铁人军,也可以阻拦正东方向的援兵,可谓是一举两得。

    车阵的边缘,他目视距离尚有一百五十步左右,而且郑成功的帅旗位于小丘的顶端,无论如何他都是绝对够不到那里的。

    小丘,约莫也就二十米高的样子,平缓的斜坡一直延伸到突入阵中的白甲兵们的眼前。环顾四下,白甲兵们早已是各司其职,随即,觉罗雅布兰持弓在手,便在两个甲喇的白甲兵的簇拥下向着小丘顶端奔去。

    百五十步的距离,换做是策马冲锋,不过十来秒的时间而已。奈何,翻过车阵便不可避免的要弃马步行。这无疑会降低了达成最终目标的突然性,但是有觉罗雅布兰在,却也差不了太多!

    白甲兵在向着小丘顶端大步狂奔,明军也已然做出了反应。原本侍卫于帅旗下的卫士们纷纷翻身上马,手持着兵刃,迎头便扑了上去了。

    这些侍卫,无不是武艺过人的好手。而且,不仅仅是如此,他们作为长期护卫国姓爷的卫士自然而然的成为了郑成功的亲信。在这支东南明军之中,便不乏有以侍卫的身份外放领兵之人。其中的佼佼者,如奇兵镇总兵官杨祖、督标第二镇总兵官蔡巧早已为一镇总兵。即便是不如他们这等出彩的,也基本上都是野战各镇和地方驻军的中层军官。用清军的话说,这些卫士就是郑成功的亲兵、家丁,自是军中骄子。此间,对上了白甲精锐,更是毫不犹豫的便使出了看家的手段!

    战阵之外,两千五六百的八旗铁骑仍在向那五百余众的铁人军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其中不少失去了速度的清军骑兵更是与铁人军混战成了一团。战阵之内,却是明军的卫士们策马而下,以百余骑去阻截三百余白甲兵。

    铁人军的每一次挥砍,便是刀光与鲜血的狂舞,便是喊杀与惨叫的交响曲。以五倍之数,清军依然是难以突破这道钢铁长城。但是,他们却仍旧是将这些明军死死的拖在了原地,使其完全无法分出哪怕一个士卒去回援小丘。

    小丘之上,卫士们直冲而下,在百来步的距离终于拦住了白甲兵的去路。双方只在接触的一瞬间便爆发了最为激烈的战斗。比之铁人军的浴血而战,卫士们则更多的是凭着个人武勇作战。对上了白甲兵,这显然并不是多么讨好的办法,哪怕是骑在战马上居高临下的攻击也难以避免。

    卫士们在竭力战斗,但仍旧是处于兵力上的绝对劣势,白甲兵前进的步伐确已经减缓了不少,但仍在继续向着小丘顶端前进。

    觉罗雅布兰始终被护卫在白甲兵们的最中央,那双如鹰隼一般的眸子凝视着正前方的激战,那是两个骑在战马上明军卫士正在用骑枪和长柄战斧这样的长兵器与数个手持刀盾的白甲兵酣战。而在两个明军挥舞着兵刃的身影之前,以及那个两骑之间的镶黄旗白甲兵的头顶,是一个只有凳子面儿大小的空隙。透过那个空隙,极目远眺,却是帅旗下的郑成功,刚刚偏过头看向尚在激战的铁人军!

    这个距离,已经够了。

    左手悄无声息的摘下了一张用华贵的兽皮装饰、用金丝缠绕的步弓,右手亦是无声无息的从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破甲箭。一如他当年狙杀张献忠时那般,捻弓搭箭。随即,手指稍稍放开,箭矢便如闪电般飞驰而出。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都停滞了下来。在觉罗雅布兰的眼中,破甲箭从一个白甲兵的耳畔飞过,随即便越过了那个激战中的白甲兵的头顶,擦着盔缨,赶在一把大斧落下的瞬间穿过了那凳子面儿大小的空隙。

    时间经过了刹那的停摆便迅速的恢复入常,箭矢在穿过了空隙后向着郑成功唯独没有甲胄保护的面门激射而去。

    这是必杀之击,凭着家传的宝弓,凭着他独步八旗的箭术,百步之内取人首级当是如反掌观纹一般。

    然而,也恰恰就在这一瞬间,只见一道寒光闪过,破空而来的利箭竟被郑成功的长剑打飞了出去!

    论及武艺,他并非是如道宗和尚、余佑汉那样的绝顶高手,也难以与那俞龙戚虎相较一二。但是,他自小到大,不仅曾随武进士郑鸿魁习武,也是接受过师承据说可以追溯到剑圣宫本武藏的“二刀流”高手花房权右卫门的严苛训练。从接触武艺的第一天起,他便日日习练,尤其是起兵抗清以来,每日晨起必加以练习,不敢有一日懈怠。仅凭着这百步开外的一箭就想要终结他驱除鞑虏的梦想,这纯粹是痴人说梦!

    “啪”的一声,箭矢飞出,郑成功的虎目穿过了百步的距离,穿过了那凳子面儿大小的空隙,已然对上了觉罗雅布兰的鹰瞳。

    这么远的距离,箭矢击飞的动静是断不会在这片喊杀声震天的战场上传入觉罗雅布兰的耳中的。但是,那一声却清晰地在他的心中响起,让他的心弦不由得为之一颤。

    百战之士,往往都有着一种后天培养出来的直觉。那是一种对于危险极其敏锐的嗅觉,如同野兽身处于危险环伺的丛林,甚至不需要箭矢射出,很多时候只需要威胁的源头一眼看过来,便可以立刻察觉并以着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

    丰富的阅历让觉罗雅布兰对此并不能感到太多的意外,早年在辽东的深山老林里狩猎、年轻时面对一些百战余生的明军精锐时他都曾有过为数不多的亲眼所见。所以,他才会在捻弓搭箭前的一瞬间才以视线瞄准,为的就是防止对手过早的感知到危险的降临。

    显然,与那个在天府之国称孤道寡,在温柔乡里逍遥快活了两三年的张献忠不同,他这一次的对手年纪更轻、武艺更佳、状态更好,也更加坚定——在那一瞬间,理论上躲闪是最快规避伤害的办法,但是郑成功不仅没有躲闪,反倒是在刹那间抽出了宝剑,将箭矢击飞,并且立刻便捕捉到了他的踪迹,目光之中更是无有丝毫的畏惧。

    事实上,若非是有如此坚定的意志,试问郑成功又怎么可能在父陷君亡、天下几乎尽没于虏手之际,毅然决然的起兵抗清,从只有九十余人一步一步的成长为有机会逆转天下大势的英雄。无论是历史上,还是有陈凯在的如今,盖莫如是!

    主帅击飞了对方神射手的暗算,并推开了余下的那几个卫士试图组成盾阵的企图,将长剑遥遥指向偷袭者,明明白白的向所有人表示,这等鬼蜮伎俩根本不能让他感到恐惧,反倒是加深了对对手的鄙夷。

    这般令人震撼的武勇,这般明目张胆的挑衅,于两军阵前最是能够鼓舞军心。欢呼声自小丘顶端爆发,迅速的向着这片区域蔓延开来。起初,将士们尚且还知道这一切是源于郑成功,到了后面便更多的只是无意识的盲从——沙场之上、生死之地,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哪怕是积年的老卒也好不到哪去。任何一点儿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会引发滔天的巨浪,败溃前兆的惊恐如此,预示胜利的欢呼亦是如此!

    其他几个营的铁人军加快了脚步增援而来,甚至就连被白甲兵驱逐的辅兵停下了溃逃的脚步,在刹那的错愕过后,纷纷呐喊着与铁人军一同反扑了回来。

    明军以着更快的速度合围,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觉罗雅布兰当然明白,郑成功已经注意到他了,再度狙杀的成功率已经跌落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此刻,挡在他们面前的仍旧只有那百余卫士,在白甲兵的围攻之下,这些明军锐士却是表现出了令人惊叹的武勇。但是,数量上的绝对劣势让他们不可避免的付出更多的伤亡,这也促使着他们不得不凭战马的速度与清军周旋,而非完完全全的混战。如此一来,白甲兵们前进的速度也难以如初战时那样加以遏制。除了冷箭偷袭外,他们仍旧有着击溃明军卫士,冲上小丘,达成既定目标的可能。

    但是,这一切必须赶在明军的增援抵达前完成。而那些忠心耿耿的明军卫士也仍旧在拼死战斗,竭尽全力的减缓白甲兵前进的速度。因为他们同样清楚,每在此间多阻滞白甲兵一秒,从其他各处来援的铁人军就可以更近一步。只要等到铁人军抵达,这些白甲兵的下场只会比那些清军铁骑更惨,因为那些狗娘养的东西根本逃不出去。

    死地,则战!

第八十九章 骆驼与稻草(完)

    围绕着小丘,明军与清军正在上演着生死时速。而作为车阵最南面的右虎卫镇左营仍旧在与五倍于己的八旗铁骑殊死搏杀。

    此时此刻,已经看不到什么明军的刀光了,血肉在肆意泼洒的过程中早已将那些斩马刀尽数染红。血肉模糊的残肢、肆意截断的躯干,有人的,也有马的,那些缓缓流淌的血液聚溪成池,又重重的被溅起。

    血,并非是唯一的颜色。断裂的刀剑闪烁着无力的悲怆,破碎的衣甲在与血浆融合色彩的过程中瑟瑟发抖,酱紫色的肝、黄色的脂肪、花花绿绿的肠子,被斩断、被踩碎、被践踏成泥,胡乱的摊在地上。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这更令人作呕的拼图了,因为这就是炼狱该有的样子。怒吼着、喝骂着、惨叫着、呻吟着,唯有从这修罗场中以胜利者的身姿活到最后的人,才能获得拥抱天堂的权利!

    铁人军已经倒下了近百人,有的是战死沙场,有的则是因伤倒地,但更多的却是被清军撞倒、或是被脚下的血泥滑倒后,受困于沉重的铁甲而难以起身。

    这一点,一些脑子灵光的八旗勇士似乎也注意到了——不由得他们不去观察、思考,明军的铁甲沉重确实是沉重,但防护力却也真的让人头皮发麻。而且,不仅仅是如此,这些明军每三人一组,进退攻守之间尽显章法,使得清军每一次的进攻都很有可能同时遭到两到三个明军的猛烈还击,甚至他们往往是对清军的攻击毫不避让,迎着那些刀锋剑刃进行还击。

    人皆有求生之心,这无疑使得清军本就软弱无力的攻击对明军造成杀伤的机会进一步减少。所幸,亦或者说是不幸的是,此间的清军具是来自于八旗军,这些来自于渔猎和游牧民族的勇士在激烈的战斗中早已是舍生忘死,他们拼尽全力,将武艺和勇敢发挥到了个人生平以来的极致,确可以实现对面前明军的命中。然而,他们的攻击,在火花四溅过后,于铁甲上往往仅仅能够留下也许是一点、也许是一道白印或是凹痕。而那些已经不知道身中多少刀的钢铁恶魔们却仍旧在挥舞着斩马刀,每一击,很可能就会有一个武艺超群的勇士失去身体的一部分,甚至是生命。

    “这刀法,像是汉人传统刀法子,又有几分倭刀术的影子,好像还有一些《辛酉刀法》的架势。”

    身披三重甲胄,这让阿商格拥有了丝毫不逊于铁人军的防护力。大呼鏖战之间,武勇著于八旗的他依稀的从明军的招式中看到了很多另加令人绝望的东西。

    如果,仅仅是甲胄防护性好,那也就是一群铁乌龟罢了,凭借着满蒙八旗的武勇拖住了,慢慢的杀,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问题在于,这些明军不光配合默契,他们的刀法显然也是经过了如他们手持着的那些斩马刀一般的千锤百炼,这使得他们的每一次攻击在速度、力量、角度等方面都拥有了实现一击必杀的实力。

    他们的存在,就像是一块由山顶滚落的巨石,无可阻挡、无可闪避的压向了这些八旗军!

    对于这样的巨石,普通的刀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就算是用战马冲锋的动能加持也未必能够破开这些明军的铁甲。甚至就算是骑枪,若是骑士已然丧失了速度的情况下,也未必能够轻易造成杀伤。真正能够对这些明军造成威胁的只有诸如长柄战斧、大锤之类的重兵器,因为这些家伙什儿哪怕是没能破开那厚重的甲叶,其携带的巨大动能也能透过铁甲,对受铁甲保护的身体造成杀伤。

    奈何,这样的武器在这支明军中实在是太少了,以至于当使用这类武器的八旗军被明军重点照顾过后,清军只能在铁甲上制造一些噼里啪啦的动静,而明军的还击却往往会带来满洲或是蒙古口音的惨叫。

    “必须重新让战马跑起来!”

    这样的混战显然对清军骑兵来说太过不利了,可他们也不想如此,谁让明军的铁甲太厚实了,他们完全是在骑射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情况下被迫这样做的。而且,如果他们不这样做,那些白甲兵势必会受到铁人军的侧击,哪里还能有达成目标的机会?

    阿商格已经意识到了,必须让骑兵重新获得战马冲锋的动能加持,这样他们的武器才有可能对明军造成有效的杀伤。否则的话,他们迟早会被这些铁人军砍成一堆筋骨掺杂的碎肉。

    可是,让这位满洲老将实在不愿去想,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的可是。八旗军长久的胜利让很多人都遗忘了他们并非是什么不可战胜的存在。在浑河面对白杆兵和重建的戚家军、在松山面对曹变蛟最后的决死突袭,不光是普通的满洲八旗力不能敌,甚至就连皇太极的御营卫士都一度为之溃逃。

    而到了甲申以来,满洲不可战胜的神话更是早在七年前就被李定国所打破。这几年下来,不光是李定国和陈凯,就连孙可望在周家铺那一战哪怕是最后功亏一篑也让八旗军在西南的重兵集团损兵折将。而今天,他们面对的更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征战十数载,当今天下南明最强军事集团的首领国姓爷郑成功,又怎么可能会轻易给他们翻盘的机会?

    此时此刻,他亲率的这支八旗铁骑已经倒下了大概四分之一强的兵马,明军的攻击让清军即便是受伤也绝少有不会就此丧失战斗力的。剩下的清军,无不是在拼死血战。

    他是一刀一枪砍出来的高官显贵,自然明白,这样的伤亡之下,他麾下的这些将士若是继续拼杀,或凭着一腔血勇还能继续战斗下去,可若是脱离了接触,就算是重新获得了速度,也未必有几个再敢随着他一起冲向这些刀枪不入的魔鬼。只怕是到时没有一哄而散,面对同样缓了一口气儿,重整了阵型的铁人军比之现在也好不到哪去。

    “雅布兰,全靠你了!”

    挥舞着大刀,与他的对手一般甲坚兵利的固山额真推开奴才们的保护,发了狂似的向这些铁人军展开攻击。他的奋勇感染了越来越多的清军拼死血战,而被他寄予厚望的觉罗雅布兰在听到这一陡然而起的喊杀声后,回首看向阿商格,却是满目的绝望和决绝。

    绝望,是因为距离正在与阿商格所部鏖战的右虎卫镇左营最近的那支铁人军——右虎卫镇右营的前锋已经抵近到了距离战场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换言之,一旦这支生力军进入战场,阿商格所部的命运便很快会抵达终点。

    他很清楚,阿商格如此,为的就是让他能够有机会击杀郑成功或是砍倒明军的帅旗,从而扭转主战场的败局。而此刻,固山额真的坚持也同样感染到了他们这支白甲精锐,使得他们更是不惜一切代价冲向小丘。

    “主子,奴才这就去了。”

    伊巴格图的盔缨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铠甲上插着一根尚未拔掉的利箭,应该是属于某个明军卫士的狙击。按说,甲胄在身是不便全礼的。可是此刻,巴牙喇甲喇章京却还是对他这位巴牙喇燾章京打了个千儿,再起身来,便带着所部的白甲兵大呼着冲向西方。

    觉罗雅布兰知道,明军的卫士已经只剩下一半了,而且几乎是人人带伤,他的部下,这些随他冲向小丘的白甲精锐也倒下了近三分之一。距离小丘顶端明军的帅旗还有不到七十步的距离,可是由正西增援而来的铁人军已经将驱赶溃兵的近百个白甲兵砍成了一地的碎肉,正大步向他们冲来。

    这时候,唯有争分夺秒,所以哪怕只剩下了几十个部下,伊巴格图还是自告奋勇的挑起了拦截的任务。因为,这些白甲兵都相信,他们的主子是曾经狙杀过张献忠的满洲第一神射手。他,觉罗雅布兰一定可以创造奇迹!

    眼见得伊巴格图那个甲喇选择了用生命去为他们争取时间,余下的白甲兵更是奋不顾身的冲向明军的卫士。很快的,觉罗雅布兰已经站在了约莫五十步的距离,明军的卫士已经剩下了不到最初的四分之一,郑成功和明军的帅旗已经近在咫尺,他甚至能够看到那双虎目依旧在冷冷的注视着他。

    从正西方向增援而来的铁人军已经冲破了阻拦,伊巴格图留在觉罗雅布兰视线里最后的身影是被一把斩马刀从右颈斜拉拉的砍下,连带着左肩和半个左胸一同与躯干分离。

    论武勇,白甲兵都是八旗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如果是使用同等武器、甲胄的情况下,他相信他的部下能轻而易举的将小丘以及小丘周围的所有明军全杀光了,一个不留,甚至都不需要阿商格的那些铁骑出手。

    奈何,主战场的危急,铁人军的可怖,无不促使着他们选择这等孤注一掷的战法。为了尽可能快的完成任务,他的部下们付出了太多不必要的伤亡。而此时,拼尽了全力冲到了这个距离,他相信他接下来的一箭,郑成功是绝对没办法再像刚才那样轻易的磕飞出去!

    捻弓、搭箭,暴起的青筋使得觉罗雅布兰将弓弦拉出了一个惊人的角度,受力弯曲弓臂在弓弦的拉动下发出了磨牙般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断似的。

    终于,竭尽全力的神射手松开了弓弦的同时,这把重步弓也重新恢复如初。这一次的初速度比之上一次更胜一筹,距离更是只有上一次的一半。箭矢如闪电一般划破空气,仍旧是直奔着郑成功的面门而去。

    这是势在必得的一箭,从射出去的一瞬间,觉罗雅布兰便知道他赢了。然而,这一次他确实猜对了,却只猜对了一半。

    利箭一闪而至,这一次,郑成功确实没有像方才那般凭宝剑将箭矢击飞,而是稍稍侧了侧头,任由箭矢擦着他的头盔飞了过去。箭重重的铎在了明军帅旗的旗杆上,那“咚”的一声更好像是就连旗杆都为之一震。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发生。而此时,郑成功随手将宝剑插在了地上,头也不回,一只手便攥住了兀自嗡鸣的箭尾。一个用力,箭矢便从旗杆上被硬生生的拔了下来。随后,只见得他一手握住箭尾、一手握住箭头,稍一扭动手腕,便将那支利箭一折两断!

    挑衅,这位国姓爷表现得毫无遮掩。怒不可遏的觉罗雅布兰当即便去抽下一支利箭,可是没等箭矢从箭囊中被抽出,他的右后方,欢呼声响起,下意识的转过头去,所见者却是阿商格的战马轰然倒地,以及十数个铁人军的一拥而上。

    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但是当亲眼看着那位以武勇著称的固山额真即将被明军乱刀砍死,却还是让他不由得一惊。

    “现在,就剩下我了,也只能看我的了。”

    咬紧了牙关,觉罗雅布兰抽出了下一支箭,随手便搭在了弓弦之上。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可是就在他抬头瞄准的刹那,数个铁人军的身影竟突现在了明军的帅旗后,很快更是越来越多的铁人军登上了丘顶。

    那是列阵于正北方向的左虎卫镇右营,他们是从发现清军攻击目标在正南面时就开始了增援的动作。很快的,大队的铁人军翻过了小丘,将郑成功和明军的帅旗甩在了后面。而此时,从西面赶来的铁人军也在向他们奔来,铁靴踏处,沉重的步伐更仿佛是踩在了他们的心上一般。

    绝望,已经没有什么别的词汇可以更贴切的形容白甲兵们的此刻了。如被猎人围攻的野兽一般,余下的白甲兵发了狂的似的向铁人军扑去。

    用刀砍、用匕首插、用拳头击打、甚至是用牙咬,困兽之斗,让他们已经遗忘了技巧,剩下的只有本能。很快的,他们便杀得一个不剩。上百个铁人军将他们的首领,最后硕果仅存的巴牙喇燾章京觉罗雅布兰团团围住。

    “啊!”

    疯狂终于唤醒了被挫败打懵的神经,目眦尽裂的觉罗雅布兰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嚎叫,一把便将他赖以成名,平日里视若珍宝的宝弓撅成两断。拔出了佩剑,喉中发出粗重的呼吸声的同时,充血的双眼四下寻找着,试图从这些几乎一模一样的铁人军之中找到一个可以撕碎的猎物。

    下一秒,一声“生擒此獠”的命令自小丘顶端下达,一个位于觉罗雅布兰身后的铁人军正总班大步上前,稍稍扭动刀柄,斩马刀便如苍蝇拍一般重重的拍在了巴牙喇燾章京的后脑,直接将其拍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远处的主战场突然间欢声雷动。郑成功转过头,极目远眺,在明军左翼的猛烈攻势下,清军的右翼彻底崩溃,连带着同样受到了国姓瓶关照的中军也在顷刻间便分崩离析。

    大局,已定!

第九十章 崩塌(一)

    任谁也没有想到,此番,为了我大清战斗到最后的竟然会是谁也瞧不上的绿营兵。

    不过,这个最后,也仅仅是晚上个几分钟而已。当中军的崩溃波及而来,绿营便不负明清双方之众望的一哄而散了。

    然而,比之那些先行者,绿营兵却遇到了一个问题——他们列阵的所在位于江山港之侧,背后便是老虎山。在前有强敌,另一侧比他们更早溃败,明军已然威胁到他们的侧翼的情况下,无论是跳河,还是翻山越岭,显然都不太可能甩掉已经与他们接战的右翼明军。

    既然逃不掉,那便总要求个生路。他们可没有置之于死地的白甲兵那般疯狂,第一个聪明人很快就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越来越多的绿营兵丢下武器,跪地请降。接下来,队、营、协、镇,越来越多的绿营兵开始了成建制的向明军投降,晃如那狂风扑面,野草伏地。

    比之已经进入到了追击溃兵节奏的左翼和中军,右翼的游兵镇和智武镇可谓是轻松至极。不过,相较着此刻的惬意,他们更是带着羡慕、嫉妒的目光看向左翼和中军的明军。毕竟,郑成功的奖惩规则可不是单纯的以斩首和俘获作为衡量标准,而是要看各部在战场上的表现。他们扛得活儿少,到时候得到的奖赏自然也没有比旁人来得更多的道理不是。

    两镇的总兵官已经开始寻思着接下来向郑成功请命作为收复浙东的先锋,而此时,左翼和中军的明军则在尾随着清军的溃兵绕过老虎山,直扑江山县城。

    诚如郑成功所言般,当清军在主战场上彻底失败,与明军那三个骑兵镇纠缠的汉军旗骑兵便立刻选择了脚下抹油。比他们更快的是与铁人军混战的八旗铁骑,早在阿商格落马,便如当头棒喝一般,使得那些本就是靠着主将的拼死血战而士气大振的八旗军迅速的冷静了下来,在重新意识到他们接近于送死的转瞬后,除了极少数如白甲兵般杀红了眼的一根筋外,其余的则是当即便抱头鼠窜。

    主战场上,明军还在乘胜追击,但郑成功对于实际战果却并没有太过乐观。这,说到底还只是一场击溃战,而非围歼战。清军的战马远比他要多出太多了,甚至就连八旗军中的步兵也基本上都有马匹代步,单凭着步兵,他们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些四条腿的。而各镇直属的骑兵又很少,素来都是作为探马存在的,想要把清军尽数留下也是不现实的。

    从现在看,真正被明军全歼的只有自陷死地的巴牙喇营,除了觉罗雅布兰被俘以外,全部被明军斩杀。

    至于最终的战果,除了骑兵以外,凭着他的经验,待到步卒拿下了江山县城,就会有一个大概的数字了——那些没有被斩杀和擒获的,大多数都骑马跑了,有多远跑多远,哪里还能追得回来。

    “若被击溃的是我军,能够逃出生天的只怕是十不足一。”

    骑兵的机动性不仅仅利于交战,逃命也是大有裨益的。在大队的明军簇拥下,郑成功向着江山县城开拔,行在路上,他的脑海里已经开始谋划未来越过长江,在北地与清军的最后决战。

    这,自也并不是什么浮想联翩。所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更何况,经此一战,满清在江南的统治根基被明军打折了脊梁骨。剩下的,无非是时间和距离而已。

    “或许,没必要急着收复南京。”

    骑兵,长久以来一直是东南明军的短板,战马常年依靠缴获的日子让他和陈凯的战略战术受到了很大的限制。

    只是,想到此处,郑成功却又不由得摇了摇头。南京的政治地位于大明而言太过重要,收复那座明太祖的龙兴之地,对于全国民心士气都将会是一个极大的鼓舞。而经济上,南京左近便是太湖,环太湖地区也是全国最为富庶的所在,能够贡献的税赋足以让东南明军的实力得到跨越式的提升,就算是有海贸作为依托的郑氏集团也是绝对无法忽视的。

    “哼,没有马,买不就好了吗。这世上又不是只有鞑子才有战马,泰西的商人那么多,有银子还用愁这个?”

    虽说郑成功与西班牙人的关系很不好,与荷兰人也在互相提防着,但他可不是那种仗打了两年都不知道敌国在哪的货色。通过与郑氏集团交好的泰西商人和南洋华商,甚至包括陈凯的口中,他晓得除了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以外,远在万里之外的泰西还有着诸如英吉利、法兰西、瑞典、波兰、神罗、俄国等诸多国度,林林总总算下来怕是有上百个之多。在泰西,并不似中国这样有着大一统的传统,分裂才是那里的常态……

    清军野战失败,江山县城自然也是不战而下。在接收清军丢下的辎重和辅兵的同时,郑成功也从俘虏和遗留下来的文书之中,得到了更多的情报。

    “管效忠?”

    “是的,王爷。奴酋济度去岁便向鞑子朝廷求了援军,鞑子朝廷便把江南驻防汉军给调了过来。现在,应该正在路上。罪将记得,奴酋济度好像说过会在正月十五前抵达衢州。嗯,没错,肯定是正月十五,小人记得奴酋还说过管效忠能赶到就吃元宵,赶不到就让他吃鞭子的话。”

    一个在兵败之际率部投降的绿营副将脑子份外活络,在战场上便毫不犹豫的向明军提出了他有重要军情需要面见郑成功的求情。最初,明军还一度对他的绿营身份有所歧视,不认为一个绿营将领能够接触到什么核心机密。但是,这人的二皮脸也是仅见的了,一口咬定是有重大军事情报要进献给国姓爷,负责看押俘虏的军官被缠了好半天,最后只得一级级的上报。等到郑成功见到其人的时候,已经在江山县城里吃完了午饭,正等待着各镇斩获、伤亡的统计报告。

    “区区数千汉军旗,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比之清军的惨败,明军这一次的战术运用得当,预期伤亡应该是微乎其微的。手握如此规模的大军,郑成功对于管效忠一点儿也不在意。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嘉勉了两句那个绿营军官。毕竟,光复旧疆不能只靠着杀、杀、杀,招降纳叛也是必不可少的。

    到了入夜之后,各镇的监事也已经统计完毕。中军大帐内,各镇的总兵官和监事云集,对于战果已经有了大致了解的众将表现得颇为兴奋。

    “听说,那个固山额真被砍成了十七八块儿,打扫战场的辅兵一边吐、一边收拾,废了好大气力才给重新拼起来的。”

    “谁知道那厮竟然披了三层甲,儿郎们也不知道杀没杀死,就多砍了几刀。”

    “哎,可惜了那么多好马。”

    “得了吧,廉兄弟。当初陈总制在赣州大捷的通报里不就说过吗,铁人军战斗过的战场,除了一地的断刃碎甲,就是残肢断臂,缴获什么的千万别多想,想再多也没用。”

    “……”

    交谈之中,不时便会有哄堂大笑。郑成功处置完了公务,待他回到大帐,没进门儿就听到一众武将在那里哈哈大笑,大有要将大帐都掀翻了的架势。

    一场大捷,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再严厉的统帅也不会对此过多苛责,哪怕他们说笑的地点是在中军大帐。待卫士高声唱名,郑成功带着几个参军步入其间,众将连忙收敛笑意,起身行礼如仪,但落座之后,即便是尽力压制,也仍旧是难掩喜色。

    “国姓爷,各镇的斩首和伤亡都已经统计完毕。”

    各镇的情况已经陆陆续续的报了上来,最迟的那三个骑兵镇也在追了清军几十里后折返了回来。负责相关工作的参军已经完成了相关的汇总和分类,闻言,郑成功点头示意,那参军便起身上前,朗声通报。

    “永历十三年正月初七,我军以十二个镇两万六千战兵与虏师三万两千战兵激战于江山县老虎山南。自巳时初刻我军抵近战场,仅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击溃虏师。其中,戎旗右镇斩首……”

    以劣势兵力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击溃了清军,这样迅速的胜利在战斗结束前又有谁能想象到?

    接下来,从左翼的戎旗右镇、左先锋镇、亲丁镇,到中军、右翼、骑兵各镇,最后到了偏师的左右虎卫镇,参军一口气将各镇报上来的数字大声宣读,最后汇总成一。

    “……此战,我军斩首自固山额真阿商格以下八旗军五千一百八十七级,绿营兵六百一十四人;俘获自镶黄旗巴牙喇燾章京觉罗雅布兰以下八旗军一千四百二十二人,绿营兵一万零三百七十九人;缴获……”

    理论上,明军对蒙古人的斩首素来是达到半成便是大胜。因为蒙古人多是骑兵,就算是步兵也有马匹代步,只要并非围歼,就算是击溃了对手,对手也可以骑马逃跑,所以能够斩首半成已经殊为不易了。

    在这一点上,八旗军有着同样的优势,所以能够斩首半成,也就是参战的一万八千八旗军中的九百人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大捷了。而这一战,斩首和俘获竟然能有将近三分之一这样让人不可置信的比例,哪怕是在座的众将皆是亲历者也同样难免震惊二字。

    “无错?”

    “回禀国姓爷,学生是反复计算过三次,又与各镇的监事一起检查过,确定了没有问题才敢报上来的。”

    专业受到了质疑,参军很是委屈。但是转念一想,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样辉煌的大捷,哪怕是当年李定国两撅名王无法与之比拟。而陈凯与李定国联手收复广东的连续四场大战,平均一算,虽说在杀伤上能够一较高下,但那四战明军兵力上均是有着绝对的优势。而且,不是野战围歼,就是四面围城,能够逃出生天的八旗军无不是天下掉银子都能直接掉进钱袋子里的幸运儿,他们在广州走了阿拉斯加雪橇犬的狗屎运,与这一战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

    乍看上去,明军的斩获中八旗军只有不足七千之数,换言之也就是说还有一万一千多名八旗军成功逃离了战场,这个数字仍旧大得吓人。

    但是,这些溃兵的建制必然都已经被明军打乱,重整也不是把人囫囵塞进去就完事儿了。军官对士卒的威信、士卒对军官的服从、袍泽之间的默契和信任、中高级军官对麾下各部的如臂使指,这些无不是需要大量时间来重新磨合和恢复的。

    八旗军的战斗力强悍,其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就是来源于八旗军民合一的制度。以牛录为单位,军官下马治民、上马治军,且常年聚居于一地,上下阶级之间、旗丁与旗丁之间的磨合在生活中就已经形成了。

    然而,世上的事情总是有利必有弊。八旗军一旦出现了伤亡,就必然要从各自所在牛录的旗丁中进行补充。如果不这样做,就等于是将若干个陌生人强行塞进需要补充的各部。彼此间的陌生感势必会对凝聚力造成一定的危害,而不得不重新进行的磨合也比如会影响到战斗力的恢复速度。

    更何况,人皆有私心,各旗牛录的数量、各牛录战斗力的强弱,这都关系着那些主子们在八旗内部的权利、地位,哪个又肯将自己麾下武勇的奴才划归给旁人使用?

    在清廷按照旧例将各牛录重新补齐之前,这些逃掉的部队其战斗力必然会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损失。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些家伙在明军如此凶悍的攻击之下溃败,从头到尾一点儿还手的余地也无,丧胆同样是不可避免。接下来明军的收复失地工作,自也不太会受到他们多少威胁。

    根据参军们粗略的调查,由于清军的伤亡主要是集中在右翼和突袭郑成功本阵的骑兵部队,前者是由满洲八旗和汉军八旗组成,后者则是由满洲八旗和蒙古八旗组成,所以清军在此战伤亡比重最大的反倒是从来都被保护得极好的满洲八旗。尤其是那三个甲喇的白甲兵,足足四百余名满清最最核心的武力,直接来个全军覆没,光是这些就够八旗亲贵们吐血三升了。

    再算上那些临阵被掷弹兵炸死的、在交锋时被杀死的、牵制明军骑兵被砍死的,等八旗军伤亡详情送回到清廷,北京内城,镶黄旗聚居的安定门一带,以及正蓝旗和镶蓝旗聚居的宣武、正阳、崇文三门一带,怕是要家家戴孝!

    能够逃离战场的八旗军主要还是以汉军旗为主,这与他们在参战兵力上本就超过满洲和蒙古八旗总和有一定关系,但也不乏有作为满洲八旗作为清军右翼主力被国姓瓶洗了三轮澡,以及蒙古八旗作为骑兵主力随阿商格浴血奋战被铁人军砍成了一地拼图的因素在。

    至于绿营兵,参战一万四千余战兵,只跑掉了三千余人,一个零头而已。马匹数量上远远无法与八旗军相比是一点,但最重要的还是在于他们列阵的位置——江山港和老虎山在俘获绿营兵一事上可谓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以至于郑成功又要加运粮草,好养活这一万多废物点心。也不知道,那济度和阿商格在布阵时是不是已经存着如果打不赢就用绿营兵消耗明军粮草储备的邪恶意图。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史诗般的胜利。双方参战总人数,光是战兵就超过六万之巨。而且,明军不光是以劣势兵力向八旗军主动发起进攻,最重要的是还仅仅是用了极少的时间便击败了对手,这放在从前是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

    “此战,诸君皆是功勋卓著。功赏,本王这里会根据各镇的表现尽快确定下来,并予以发放。尔等也要约束好部下,莫要恃功而骄。”

    “国姓爷训示,末将等自当牢记。”

    功赏,众将多是心中有数。左翼的三个镇和铁人军的那两个镇,尤其是右虎卫镇在论功上肯定是能排在最前列的;其次是中军的两个镇和骑兵三镇;至于右翼的两个镇,也同样是心中有数。在大捷的兴奋过后,他们也早已开始期待着下一步的作战任务。

    果不其然,示意众将重新落座,郑成功将参军送上来伤亡统计放在一边,继而分配起了下一步的作战任务。

    “陈六御、黄元、蓝衍。”

    “末将在!”

    “你三人以陈六御为主将,明日一早率本部兵马出发,北上收复徽州等南直隶南部府县。”

    “末将遵命!”

    右翼的游兵镇和智武镇万万没有想到郑成功第一个点到的就是他们,更没想到的是他们的任务竟然不是奔衢州府城方向追剿残敌。但是转念一想,却又恍然大悟。清军主力遭逢如此惨败,郑成功显然已经不甘心仅仅收复浙江那么简单了。他们,便是明军收复南直隶的先头部队!

    不过,明军的首要任务肯定还是收复浙江。毕竟,那里明军已经蚕食和渗透多年,瓜已经熟了,就等着下手摘了。于他们,十有八九暂时不会有太多的增援,能做到多少,或者说能取得多大的功劳,都要看他们自己的发挥了。

    “据陈总制说,徽州那里的天地会很有些势力,你们可以借助于他们的帮助,尽快在南直隶打开局面。”

    徽州府位于南直隶的最南端,与南直隶的池州府、宁国府,江西的饶州府,以及浙江的衢州府、严州府和杭州府的西南端接壤,乃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商帮徽商的发源地。

    据郑成功所知,虽是商贾云集之地,可当清军南下,其抵抗甚烈,那时候洪承畴可是花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其镇压下去的。

    恰恰也正是由于清军在绩溪、徽州以及临近的泾县等地进行的大屠杀,以及此后长期的盘剥和经济衰败,使得民间对满清极为憎恶。在这个基础上,由广信府天地会通过商业关系北上发展起来的徽州天地会于当地可谓是如鱼得水,不光是会员数量已经超过了有着雄厚基础的广信府,他们背后更是拥有着大量的徽商在暗中提供支持。

    这两个镇虽说在东南明军中近乎于路人甲式的存在,战斗力没办法与包括督标第一镇和五大精锐那样的部队相比,但也绝非是寻常绿营可以轻易抗衡的。况且,郑成功还为这支偏师配了一支骑兵镇随行,北镇的总兵官陈六御一直是他颇为看好的一员武将,将由此人作为偏师的主帅率领这三个镇、七千明军北上。

    有着这样的群众基础在,郑成功相信这支偏师很快就可以在皖南打开局面,从而自南端威胁到满清在南直隶的统治。而他们的第一站,便是与江山县一山之隔的常山县。

    作为主战场和分战场上的绝对主力,左先锋镇、戎旗左镇、亲丁镇和左虎卫镇、右虎卫镇这五个镇在大战过后急需休整,所以向衢州方向追剿的任务郑成功便交给了中军的右先锋镇、戎旗右镇以及另外的两个骑兵镇。虽然只有八千明军,但他相信只要看到福建明军五大精锐的旗号,哪怕是八旗军也未必生得出贸贸然与之一战的胆量来。

    “命令,前提督黄廷出龙游,忠振伯洪旭、台州总兵马信进取金华,中提督甘辉、兵部侍郎张煌言攻宁波。本王会亲率左先锋镇、戎旗左镇、亲丁镇、左虎卫镇、右虎卫镇、正兵镇、奇兵镇作为大军后劲,力争一战收复浙江!”

    郑成功一如既往的气势如虹,众将在大胜之余也无不是对于迅速收复浙江充满了信心。这其中,唯独是万礼似还有些许忧虑。

    “万帅可是在担心噶达浑那厮?”

    说来,万礼投入郑成功麾下甚早,几乎与施琅是前后脚。原本,在郑成功看来陈凯冒险进入清军控制区去招抚万家兄弟,乃是为了削减施福、施琅叔侄的入粤闽军在那时还不甚强大的本部兵马的占比。

    但是这些年下来,万礼的能力着实让他感到了惊喜。凭着深厚的资历、卓越的才具,在五提督分赴各线战场的当下,万礼已经隐隐有了郑成功亲领众将之首的地位。正因为如此,当决定战局的大战爆发,郑成功便直接选择了万礼作为至关重要的左翼指挥,负责正面击破八旗军。而此时,万礼眉宇间的那一抹忧色也迅速的为他捕捉到。

    “国姓爷,末将担心的确是那厮。那厮手里尚有四千左右的八旗军,对我大军而言无足轻重。但若是让其穿插背后,对于我军的粮道却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这,也恰恰是当初郑成功派遣余新和黄梧进取广丰县的原因所在。此间万礼旧事重提,众将也多有重新想起此事的。倒是郑成功,却毫不在意,只是一招手,一个卫士便双手捧着一个锦盒走了上来,将盒盖打开,任由内里的物事暴露在众将的视线之中。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首级,岁月犹如凿子一般在他刚毅的面庞上刻下了一道道的纹路。然而,众将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他的容貌。或者说,那写满了不甘的眼睛哪怕是早已失去了色泽也一点儿也不妨碍其引发旁人的关注。

    “这是虏固山额真噶达浑的首级。就在军议开始前,从广丰县那里送过来的。”

第九十一章 崩塌(二)

    “你是说,噶达浑死了?”

    “是的,总制。”

    信使很诧异一向以智慧过人著称于世的陈凯为什么会对此表现得如此惊诧,但是应了陈凯的要求,他还是将明军歼灭噶达浑所部八旗军的细节一一道来。

    根据信使所言,就在济度赶到江山县的同一天,噶达浑便抵近到了永丰县城南,与县城只隔了一条丰溪河。

    这丰溪河乃是信江上游的主要源流,发源自武夷山北麓的仙霞岭。河流走向大体由东南向西北,经广丰县城城南一路向西,汇入信江。换言之,噶达浑若是想要实现奔袭明军在凤林镇的后路粮草转运大营的话,就必须设法渡过这丰溪河,别无他途。而且,丰溪河上中游河段河滩纵坡陡峭,所以最好是从这广丰县城过河,之后顺着官道一路穿插过去。

    广丰县城已经被明军的英兵镇控制,噶达浑于是便派了使者入城劝降。劝降使者一去一回,倒没有费什么时间,事情也算是比较顺利。英兵镇的总兵官黄梧一听说噶达浑带着数千八旗军与自家只有一河之隔,在等到了使者对其人的富贵保证之后,当即便同意了归顺清廷。

    但是,黄梧也同样提出了一些问题。按照郑成功的军制,镇有监事、营有监营,再如督战队、饷司之流,这些无不是对于领兵将帅有着一定的监督作用,总兵官能够一言而决的只有作战一事而已。甚至若想投降,除了镇直属部队和他直辖的那个营以外,两个协的副将都存在着将他的投降计划掀翻的可能。

    大小相制是明廷祖制,他们与郑成功交战多年对于东南明军的制度也是心知肚明。于是,劝降使者表示可以派八旗军过来协助,但却被黄梧一口回绝掉了。

    “真是个聪明人。”

    听到此处,陈凯已是抚掌而赞,随即便示意信使继续讲下去。

    回绝了劝降使者的提议,黄梧表示他需要半日的时间来说服众将。等使者回到清军大营,没过两个时辰,黄梧的亲兵队长就带着一大车粮草过来,向噶达浑汇报劝说的进展。

    据说,黄梧分别找来了几员部将,一一暗示,其中左协副将平日里与他最善,没费什么气力便说服了下来。然而,右协副将似乎还有些犹疑不决。但黄梧却是一口咬定可以说服其人,因为那人与郑成功是有杀兄之仇的!

    挑起了八旗将帅们的好奇心,那亲兵队长紧接着便如那猴儿献宝似的将个中原委娓娓道来。

    那右协副将名叫苏明,其堂兄苏茂曾代理左先锋镇总兵官。左先锋镇乃是久负盛名的精锐之师,噶达浑很早以前就曾在福建巡抚衙门带回来的情报中看到过,那支部队的成军之本乃是施琅从广东带回来的闽军。再往远说,那些随施家叔侄入粤的闽军更是郑芝龙的中军精锐,其战斗力本就冠于福建。后来等施琅归附郑成功,凭着那支部队几乎是一跃便成为了郑成功麾下仅次于陈凯的三号人物。

    苏茂是施琅的副将,在施琅反对入粤救驾一事后代理了左先锋镇总兵官一职,并且在磁灶大捷中表现极佳。但是因私救施琅,干犯军法,在陈凯截杀施琅后为郑成功所诛。

    不过,郑成功治军素来讲的是一个赏罚分明,苏茂论罪当死,却并没有株连,就连他在磁灶大捷的功劳都没有因此而抹除。苏家没有因此而受到歧视,自然也仍旧在郑成功的麾下做事。这其中,混得最好的便是这个苏明,如今已是一协副将。虽说,若苏茂不死,他们苏家如今在郑氏集团中的地位应该还会更高一些。可事情已经发生了,苏茂既然铁了心要报答施琅的知遇之恩,就难免违反军法,而在郑成功的眼皮底下违反军法,其下场也没什么好说的。

    “海寇残忍无情,就连论功论过的传统都全然不顾,只凭严刑峻法以及陈逆的狡计维系,可见其败亡之期不远。你回去告诉那苏副将,只要肯归顺大清,荣华富贵自不待提。”

    噶达浑这么与亲兵队长说的,信使也是这么对陈凯复述的,直听得陈凯当即便是心中冷笑。就他看来,现在还不是二百多年后八旗子弟都烂到家的年月,清廷内部还是有很多有识之士,只是暂时被这数十年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噶达浑这话,只怕是就连其人自己都未必能会信,无非是些劝降的场面话、小把戏罢了。..

    亲兵队长返回县城,没等入夜便又赶了回来。说是黄梧已经说服了苏明,但苏明希望清军能够设法保全他的家人,以免为恼羞成怒的郑成功所害。

    这,噶达浑自然是一口便答应了下来。至于会不会做、做不做得到,那就是两回事儿了。换言之,若是郑成功真的一怒之下把苏家满门抄斩了,那对于满清而言没有什么损失,或许反倒是一件好事。

    说服了两个副将,兵权在手,但还有几个监事和监营需要解决,另外还有他们掌握的督战队,对于投降计划无不存在着威胁。所以黄梧决定要在晚上例行军议的时候来一场鸿门宴,解决掉他们。不过,天一黑,就不好再有什么大动作了,所以知会噶达浑到了转天一早便开城归附。

    同来的,还有两大车粮食和两头肥猪,说是用来犒军的。另外,早前因为发现清军到来而拆掉的浮桥,黄梧也表示会在明天一早开始修复。

    诚意上面,黄梧表现得还是不错的。唯独不愿让八旗军插手英兵镇的自家事务,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噶达浑也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黄梧的身上,在等待黄梧回信儿的同时,他自行派人搜集船只、打造竹排,并且派了探马去探查,并且寻到了几处较好的渡河点作为备用。

    等到转天一早,黄梧果然派了人去修缮浮桥,并且将旗号都换成了我大清的。噶达浑不疑有他,派了部队渡河,结果哪知道那黄梧趁着清军半渡之际把旗子一扔,直接就是弓箭、火铳、火炮的一通招呼,直打得八旗军在河对岸一个劲儿的骂娘。

    噶达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然而,作为一个顾全大局的满洲老将,他还是分得清楚轻重缓急的。于是,他便带着部队设法从其他渡河点过河,以便于尽快的实现穿插。结果,在那几处渡河点,清军无一例外的遭到了英兵镇的截击,其中打得最狠的恰恰还就是黄梧口中那个与郑成功有杀兄之仇的苏明,那个狂暴的明军副将甚至一度冲下了河滩与八旗军在没膝的河水中肉搏!

    接下来,清军渡河,明军截击,黄梧将整个英兵镇化整为零,以营为单位分布在几处较好的渡河点,并且在河岸每隔一段距离便修筑了瞭望塔和烽火台。只要清军一旦想要渡河,很快就会有明军将他们重新赶回到对岸。

    算上劝降的那天,噶达浑被黄梧一连拖了三天都没能渡过丰溪河。这还是在丰溪河水量较少的正月,若是放在雨季,估计黄梧都可以在县城里高乐,只要随便派少量明军守住渡河点便可以等着这群旱鸭子过来挨刀子。

    三天的时间转眼过去,战机转瞬即逝的道理噶达浑当然明白,自是一个心急如焚。然而,没等他突破明军防线,坏消息就先来了——已经前出到广信府城的前锋镇,与早前在铅山县与他们交手的督标第二镇、中冲镇、后冲镇这四镇兵马顺着他来时的路围了上来。

    原来,黄梧在忽悠噶达浑的同时便派了人去向前锋镇求援。余新自然是义不容辞,而在他们赴援的途中,又与东进追击的铅山偏师联络上了。于是,这四个镇的明军便齐头并进,如一个锅盖似的将已然落入主厨黄梧手中那口名为丰溪河的大锅的八旗军尽数“煲”了进去。

    后面的事情,已经无须信使赘述了。只是事后,明军从俘虏的口中得知了噶达浑的计划,着实吓了一跳。

    这件事情也同样使得陈凯脊背发凉——并非是郑成功的主力有可能会被噶达浑包抄后路,他相信凭着郑成功,无论是破釜沉舟与清军主力决一死战,还是先行吃掉噶达浑,再行寻求战机,都还是有不小的机会夺取胜利的。让他感到后怕的是,前出永丰县的明军总兵的名字叫做黄梧,就这么简单!

    陈凯记得他刚刚来到这个时代时,脑海中清晰地记得历史上郑氏集团前后出过两大叛将。其一,便是施琅。施琅对于抗清事业最大的破坏,就是他率领清军水师攻陷了郑氏集团据守的台湾岛,将汉人抗击异族侵略的最后火种熄灭。

    但是在此之前,施琅对明军的战绩却是乏善可陈。一度因为兵败被丢在北京城中投闲置散,穷困潦倒到了要靠妻子做女红补贴家用,换言之就是吃软饭,可见当时的清廷即便是在严重缺乏优秀水师将领的情况下对其也并不待见。甚至,到了三藩之乱结束后,在有黄锡衮、姚启圣等名臣的支持下,他仍旧一度被那个后人评价为“明郑廖化”的刘国轩击退。

    相较前者几乎是全凭着清廷庞大的体量才得以取胜,另一个叛将黄梧却是凭着自身的能力便做到了一个战绩彪炳。

    黄梧原本平和县衙役出身,靠着杀知县反正的功劳投入郑成功麾下,数年下来,已是一镇总兵。永历十年六月,黄梧献海澄降清,致使海澄沦陷,明军的大本营中左所暴露于清军的兵锋之下。而且,海澄作为郑成功长期经营的陆上要塞,对闽南清军展开攻势的屯粮之所。这一手儿下来,明军再次囤积的价值数百万两白银的军械粮饷,一下子便尽数落入了清廷之手!

    凭着这样的功劳,清廷在惊喜之余直接册封其为海澄公。

    一个公爵而已,在明廷烂爵的当下似乎算不得什么。可是有清一朝,相较满蒙的王公遍地走,抛开对南明降将的政策性封赏以外,汉人这正意义上只出过定南王孔有德、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仲明、平西王吴三桂和义王孙可望这五个王爵,公爵也只有他和年羹尧、孙士毅、岳钟琪四人而已,加在一起也没能达到两位数。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那等于满清几有再造之功的重臣,如袁世凯那等最后篡清成功的权臣,终其一生也仅限于侯爵而已。至于施琅,哪怕是在攻陷了台湾之后,还是靠着暗算姚启圣,独吞了平台大功,才强强拿到了一个三等靖海侯的侯爵爵位。

    更加夸张的是,包括黄梧在内的这九个王公之中,王爵最早的在永历六年随着李定国两撅名王就不存在了,最迟的到三藩之乱结束也被清廷黜夺。公爵,更几乎都是册封没过几年就被清廷以各种理由削爵,只有他一家是真正的世袭罔替!

    这并非是幸运那么简单,事实上满清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政权也绝不容得作为主体民族的汉人有幸运二字存在。

    黄梧在降清后于福建战场上屡立战功,成为了颇为让郑氏集团头疼的对手,使得郑成功始终难以在福建打开局面。另外,他那臭名昭彰的“平海五策”,其中的前两策构成了清廷以迁界禁海这等血腥政策来打击郑氏集团的理论基础,对贸易型重商主义的郑氏集团造成了极其致命的伤害。甚至,他建议杀害被俘的郑芝龙等人,以及挖郑家的祖坟,无疑是加重了郑成功的病症,乃是郑成功最终病故于台湾的催化剂之一。

    卓越的才能和功绩,尤其是在三藩之乱中他和他的后人选择了站在清廷一方的坚定立场,才得以实现了这样的例外。在他有生之年,清廷多次嘉赏,追封祖上、赐金兴建祠堂、晋太子太保、授一等公并准袭十二次、赐金匾。死后也赐予了“忠恪”这样的美谥。

    黄梧为清廷屡立战功的那些年,也恰恰是施琅被投闲置散的那段日子。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黄梧在三藩之乱期间病逝,就算是黄锡衮拜相、姚启圣主持平台,清廷十有八九也不会优先考虑施琅这么个郑氏集团的手下败将,而放着忠诚可靠且能谋善战的黄梧不用。

    此人,对于郑氏集团、对于抗清大业的巨大危害远不是一个区区的施琅所能比拟的。所以,当陈凯诛杀施琅后,便兴起过防患于未然的心思。

    奈何,那时候黄梧尚未反正,一个小小的衙役,连个品级都没有,天命知道那家伙在哪儿猫着。而他从浙江回来之后便长期负责广东战场,军务繁忙不说,与在随后投入郑成功麾下的很多文官武将都没有什么交集,这里面自也包括黄梧。以至于到了后来,随着局势的不断转好,他更是一度把这个家伙给抛之于脑后。

    等到郑成功突破清军在衢州南部的防线,陈凯在看到了郑成功在军情通报中提到了战事顺遂,会派遣前锋镇和英兵镇前出广信府的事情,才猛地想起黄梧这个家伙。于是,他连忙下了命令,让杜辉、蔡巧和柯宸梅一旦发现噶达浑逃窜,就立刻扑上去。哪知道,结果却更好的成就了黄梧围歼四千八旗军的大功。

    “黄总兵能够力挽狂澜,堪称智勇双全,是我小视豪杰了。”

    信使是黄梧派来的,陈凯相信眼前的这人会一五一十的把他的话复述于黄梧。他相信,黄梧能够得到他这样高规格的评价后,一定会更加努力的与清军作战。

    毕竟,哪怕是那个海澄公黄梧,比之如今的陈凯在明清战争中的分量也不是一个重量级的。知名度上,更是仅凭着一个“文明世界的英雄”便更没有了比较的意义。能够得到陈凯的赞誉,对于现今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黄梧而言,只怕是要乐得连爪子都不知道该往哪摆了。

    夸赞,确实不乏有功利性的成分在。但更重要的是,一旦想到就连黄梧这种历史上的大汉奸都选择了与八旗军浴血奋战,那么衢州的大战应该也不会出现什么不容乐观的意外状况了吧。

    “这是个好兆头啊。”

第九十二章 崩塌(三)

    果不其然,短短两天过后,陈凯便收到了郑成功关于江山大捷的捷报。

    腊月二十八发动突然袭击,两日间突破清军三道防线。紧接着,仅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击溃三万余清军,斩首近六千,俘虏一万二。其中,斩首的大部分竟还是八旗军,更是斩杀了包括固山额真阿商格在内的大批八旗军高级军官。更夸张的是,对那三个甲喇的白甲兵的全歼,以及斩获中大多是满蒙八旗的八旗军,而非是兵力占比远大于前者的汉军旗,在含金量上只怕是就连当年他与李定国于广州的四战四捷也要相形见绌了!

    相较如此辉煌的斩获,明军的伤亡却是微乎其微。阵亡不到八百,负伤多一些,但绝大多数也都是些诸如箭伤、瘀伤、皮肉伤之类的轻伤,比之清军的损失完全可以用忽略不计来形容。

    这样的战损比,再加上如此简短的战斗时间,若非是捷报前半段已经提及了交战双方的部队明细,只怕是会被人误以为是一场官军和流寇之间的战斗。但是看过了郑成功所描述的战斗细节,却是让陈凯在放心的同时不禁泪目。

    “从永历元年开始,我在军器制造上所花费的巨大精力,为的不就是有一天能够看到明军可以凭武器装备的优势蹂躏八旗军吗!”

    是的,加强版国姓瓶、加强版铁人军,还有那些用水力机械锻打出来的盔铠甲胄、长枪利刃。凭着历史上郑成功的创造,凭着今时今日陈凯的复制,以及这几年陈凯和郑成功的不断改良。这些利器在郑成功的手中,以着最具震撼性的效果绽放在了八旗军的身上,将八旗军打得桃花朵朵开。

    就算旁的不谈,只说铁人军,清军妄想靠着几千连马铠都没有的骑兵便冲垮严阵以待的铁人军,进而取明军主帅的项上人头,只能用痴心妄想四字来形容。除非,我大清能复制出三千个《鹿鼎记》里的螯少保一起冲阵,否则就算是三千个瓜尔加鳌拜也一样会被铁人军砍成一地的碎肉。

    诚如唐太宗所言的那般,我能以一当十,无他,唯甲坚兵利尔!

    “真不愧是郑成功,见面就是QWER点燃,一口气就全招呼在了济度的脸上,竟然连平A都不肯平A一下。”

    腹诽了一番郑成功没有发挥鲁密铳的射程优势,陈凯却是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确实,若是先让清军被鲁密铳的射程优势压制一轮的话,心理上承受了一定的压力,便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准备,手榴弹雨的震撼效果就未必能有现在这样的震撼人心了。他也是统兵多年,自然明白,想要压垮对手的战斗意志,要么一步步的让其感受到最终的绝望,要么一次性扯断那根神经。既然郑成功选择了后者,那么任何铺垫就都只是多余。

    郑成功的战法在第一时间便压制住了八旗军,从而奠定了明军在主战场上的优势,乃至是胜势。至于他的本尊,却更好像是特别为清军拥有绝对优势的骑兵所准备好的诱饵,一枚香甜诱人到了让人无法拒绝的诱饵。而铁人军,恰恰就是隐藏在诱饵之下嵌满了锋利倒刺的鱼钩!

    江山大捷的胜利在于武器装备的优势和战术运用得当的结合,虽说,照着郑成功的说法,应该还会有提升的空间,但这世上哪里又真的有完美二字。能够战而胜之,就足够了。

    “也不知道郑成功那里缴获了多少战马,未来北伐中原时像现在这等规模的骑兵于战略战术上势必会受到更大的制约。”

    浙江战场上暂时应该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事,陈凯的思路自然而然的延伸到了未来的北伐。

    自古以来,于南方起家,北伐而统一天下的只有一个朱元璋,即便是如刘寄奴那般英雄了得,最终也是一个未尽全功。

    算起来,朱元璋北伐至今也不过两百多年,对手也不复蒙元那般强暴,仅一个核心丁口不到五万的蛮族罢了。但是,这个对手远比蒙元更加狡猾,更善于控制附庸,哪怕在东南颓势已现,却仍旧不容小觑。

    而且,当年朱元璋北伐,可不似后世所讹传的那般是纯以步兵抗衡骑兵。蒙元以骑兵征服天下,是故在南方也设有大量的马场。大明在扩张的过程中顺势占据,虽说在数量上仍旧是远无法与蒙元相较,却也决计不少。朱元璋麾下也多有擅长使用骑兵的战将,如常遇春、李文忠、蓝玉、傅有德之流,在骑兵的使用上甚至就连很多元军将领都要望尘莫及。

    于今,且不说骑将,单是战马一项,明廷马政荒废日久,满清对南方绿营的战马配比也是很低。现阶段江浙最大的养马地——杭州西湖东岸,仅仅是杭州驻防八旗放马的所在。明军骑兵能有今天的规模全凭缴获和清军反正,实在是杯水车薪。

    当然,骑兵的多寡并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但是,在北方的大平原,骑兵的优势远比水网纵横的南方要大得多。他,可不想给满清任何翻盘的机会。

    “也许,可以从欧洲海商手里大宗的收购的战马,或是购买一些种马和本土马杂交。对啊,他们不是喜欢丝绸吗,搞个丝绸换战马计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嘛。反正,顺德那边儿,丝绸有的是!”

    收到了捷报,陈凯浑身上下便洋溢一股革命乐观主义态度。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源于胜利,更重要的还是在于这一次的胜利乃是他和郑成功筹划多时,是他们从种下种子开始,日复一日的悉心培育而成的开花结果。

    按照他和郑成功的预见,当下之战局,诚如永历七年和永历八年时的放大版。那时候,清军由于需要在西线与攻入广东的李定国和兵临湖广的孙可望交锋,所以才会竭尽全力的招抚福建的郑成功。而现在,招抚的把戏肯定是打死也不敢再玩了,所以才会有西攻东守的战略布局。

    有了这样的认识,清廷肯定会将注意力盯在陈凯的身上,因为永历八年的闽粤大反攻,永历十年借收复南赣掩护李定国入滇和郑成功布局浙江,都是以陈凯的运筹打开局面。按照惯性思维,清廷也一定会认定了这一次还是陈凯打先手,在击破当前对手——吉安的绿营集团和梧州的定南藩后,顺势为明军的西南的防御反攻和东南的收复失地助力。

    这是陈凯所处的地理位置决定,更重要的是这种活计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早已驾轻就熟。是故,当他突袭建昌府的消息传播开来,清军肯定会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他的身上。

    如此,洪承畴陈兵江西,李定国在西南的压力就会大幅降低;济度分兵防御广信府,防止明军形成战略包围,其自身的兵力也会被削弱。李定国那里暂且不提,但是在东南战场,凭此,再加上明军针对龙游的袭击,济度在不断分兵的过程中兵力必然会受到大幅度削弱,郑成功就可以赶在这个当口,从仙霞关杀出,一举解决掉衢州的重兵集团,乃至于打开整个浙江的局面。

    说白了,满清还是太过小视大明了。现在的大明可不是清军入关之初的那个时候,如今的大明,可是有李定国、郑成功这样的绝世名将!

    此间,李定国且不谈,只说郑成功。历史上同一年的镇江大捷,那位国姓爷便是凭铁人军以步克骑几乎全歼了江南江宁右翼四旗和江南驻防汉军,接下来的厦门海大捷更是将两白旗打得元气大伤,以至于苏克萨哈在随后的政治斗争中彻底被鳌拜击败。

    于今,不过是将背景板换成了镶黄旗和两蓝旗。至于替人背锅的济度,其实也没什么好大呼冤枉的,因为历史上他也曾是郑成功的手下败将,以至于因为损兵折将,最终被清廷雪藏,再不复用。

    现在的大明,有绝世名将、有久经战阵的部队、有比历史上更好的战略环境。虽说,总体上仍旧处于劣势,但只要撬动一点,就可以让他们尽显才华。

    “撬起地球或许我还差点儿事儿,但是撬动当下的战局,将这潭死水搅浑,我陈凯当仁不让!”

    陈凯对他们的信任,恰如他们对陈凯的一般。当然,在这期间,变数自然也不可避免。就比如前不久的噶达浑东返和黄梧出镇永丰县,二者加在一起确实让他冒了不少冷汗。但最后的结果,却仍旧是在顺着大势前进。

    至于佟国器,则是个意外之喜。原本,陈凯的计划是亲自进抵广信府,逼迫济度分兵。不过,抓获了那位堂国舅爷,他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单纯的施压,远不如给予济度以“有机会独立守住广信府”的希望更能调动那位青年王爷的主观能动性。而且,若是用力过猛,弄不好还会把满清在江浙的其他八旗军过早的招来,反倒是失了削弱衢州重兵集团的核心目的。

    但是有了佟国器这么个手下败将,他便不需要亲身前往广信府来拿捏分寸,一边摆出要在江西战场大展拳脚的架势,一边凭部将不断的增兵、不断地削弱当地清军和援军的力量。如此,便可以轻而易举的诱使济度跟着他的指挥棒行事。

    济度是决计想不到,佟国器在得脱牢狱之后便成为了压垮他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要福建绿营还在,只要“智计过人”的佟国器还在,只要其人可以守住广信府的侥幸心理还在。这种侥幸心理就会像毒品一样,让其难以戒除,最终走向毁灭。

    至于那一根稻草会否反水,陈凯相信,就凭封建官僚的基本道德水平,就凭这位堂国舅爷在福建和江西的所作所为,一个精致利己主义者的判定是不会有错的。

    在那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陈凯在工作中、在网络上,见识过了太多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丰富的阅历让他深知这种人的行事风格就是无底线的优先确保个人利益,对于为此而消费他人,哪怕是因此败坏大局也不会有半点儿心理障碍。放在此间,只要佟国器还想保证个人利益,尤其是想要保住性命,在大方向上就不可避免的要照着陈凯的思路走下去。至于在小事上会不会消费他一下,陈老大人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

    当然,这类人物,满清那边自是越多越好,若那边尽是鳌拜那等爱新觉罗家的忠狗反倒是不美了。为此,他决定在给郑成功的回书中加上一句。当然,也仅限于这一句而已,堂国舅爷现阶段还不配占用他更多的笔墨。

    看过了捷报,陈凯并没有急于公布全军,仅仅是招来了如今在建昌府的几员大将,知会一番,并且让他们暂时保密——郑成功已经下令将前锋镇和英兵镇划归江西战场。很快的,督标第二镇、中冲镇、后冲镇、礼武镇以及这两镇就会顺流而下。那时候,多了六个镇的生力军,他有信心让达素好好喝上一壶,但在此之前则决不能让其嗅到猎人身上的血腥味。

    “黄帅那边怎么说?”

    “回制军的话,黄帅回信说,吉安的鞑子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等督标第四镇、督标第五镇和后劲镇抵达,定可一举击穿鞑子的防线!”

    “嗯,很好,我们这边也等铁骑镇抵达,到时候好好给达素放放血。”

    当陈凯紧锣密鼓的筹备对江西清军的决战之际,他的回书也以着这个时代最为快捷的陆路通信速度送到了郑成功的手中。

    这书信的一来一回,待郑成功再见那熟悉的字迹时,已是身在衢州府城之中。甚至,若非他昨日专程去了一趟衢州孔庙的话,信使怕是要赶到龙游县城那边才能追上郑成功的步伐了。

    在郑成功焚衣起兵之前,他对个人的身份认同实际上是一个儒家士人。也恰恰是因为这种身份认同,他才会在决定独立抗清之际,郑重其事的在孔庙焚烧儒衫,换上戎装,以与过去诀别的方式标明向世人,更是向他自己标明抗清的志向。

    不过,十多年的过往也不是说一刀两断就可以一刀两断的。从心理上,他对于学堂、文庙之类的所在不可避免的存在着一些剪不断的情感。所以,出入此类场所,本不值得意外。只是于今时今日,明军一战击溃清军重兵集团,正是该当席卷六合之际,却特特的在衢州盘桓,乃是因为此间的孔庙实在是与众不同。

    话说北宋靖康二年,金兵南下,曲阜孔家嫡脉便带着孔子及其夫人亓官氏的楷木像避难衢州,而金人则册封留在曲阜的子弟为衍圣公,于是便有了孔家分居于金宋的南北两宗的局面。至蒙元灭宋,忽必烈以寄居衢州者为大宗,欲召其北归曲阜袭封奉祀,而南宗则以北宗守墓有功,让爵于北宗,是为孔洙让封的典故。此后,衍圣公的爵位便始终在北宗传承,而南宗则是一直到了明正德年间才被授予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的职务。

    郑成功此去,拜的是至圣先师,会的则是孔家南宗。陪祀的南宗族长孔贞淑、满清册封的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孔衍桢全程陪同,对于郑成功提出的向天子上疏由孔衍桢袭封明廷这边的五经博士的提议,他们也没有出言拒绝。当然,孔圣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郑成功也没有当面提及南宗在满清那边的五经博士是这家子主动向清廷求来的旧事,只当没发生过。

    此行,自是一个宾主尽欢。待他看过了陈凯的回书,于后者对按照原计划趁势席卷江西的乐观情绪亦是颇感认同,就如他此刻对浙江战局的感官一般无二。

    一战击败清廷在衢州的重兵集团,郑成功趁势收复了江山县。紧接着,北上徽州的三个镇便在迅速的拿下了江山县和开化县,前锋已经抵近到省界的百际岭。偏师如斯,东进主力更是一个大步流星。

    东进的先头部队与偏师是同时出发的,虽说船已经基本上都被溃逃的清军带走了,但是循着江山港,明军也没有多花费多少时间便抵近到衢州府城之下。

    这一路上,清军丢弃的旗帜、铠甲、武器、军服几乎都可以代替江山港来充当路标,沿途更是抓获了不少因马匹倒毙或是为其他溃卒所夺的倒霉蛋。等明军抵近到城下,所见者更是城门大开,城头上连一个守军也没有。对此,明军也没有半点儿犹豫,一队骑兵直取城门,将其掌控在手后便策马冲向济度在城中行辕,那里与城门更是一个“表里如一”。

    这,已经不能再用如入无人之境来形容了,于明军是真的入了无人之境。根据当地的小吏报告,济度带着一支八旗军匆匆赶回,连半个时辰都没待就夺门而去。随后,不断有清军逃回。他们之中,有的回城稍作喘息,搜罗了一番粮草便弃城而走;有的则是穿城而过,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更有甚者,干脆连城门都不进了,直接绕城而走,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以为是他们在进行环城拉力赛呢……

    清军这般表现,江山县的战况,是个人都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于是乎,城里的官儿跑的跑、降的降、自裁的自裁。小吏都是本地人,理所当然的把辫子一剪,提前帮明军维持起了城内的秩序,与他们当年迎候清军端是个一般无二。士绅、商贾、百姓们有了心理准备,但饶是正值新春佳节,却还是把市面儿上的香烛给买断货了,等明军一到,家家户户的把香案摆在门口,点燃香烛,“国姓爷公侯万代”这等已经不合时宜的颂词在跪拜的动作中此起彼伏。

    城头变幻大王旗,不外如是。

    收复了衢州府城,先头部队也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沿着衢江东进——衢州府东部的龙游县,那里据说还有两千八旗军和大量的绿营。这时候,那些家伙估计都已经丧胆了,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时机。

    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等明军赶到龙游县城时,那里已经变成了和府城一般无二的空城。稍一打听,便可得知原来济度弃守府城后,带着所部兵马和沿途跟上来的溃兵便赶到了龙游县,同样是只呆了半个时辰不到,便把城里的清军和码头的船只一股脑儿的全部打包带走,随着滚滚江水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见于此,追剿溃兵跑的两脚起泡的明军纷纷由衷的发出了一些关于济度能够有幸与衢江的鱼鳖探讨“江盆人肉”做法的美好祝愿,并且表示了与济度的女性亲属深入交流的真挚意愿后,在与处州北上的黄廷所部的先头部队汇合后便继续东进。这时候,已经越过了湖头镇,距离毗邻的金华府汤溪县不远了。

    为了孔家南宗,郑成功不得不在衢州府城耽搁了些许时日。不过,收获还是不小的,单单一个圣人血脉愿意重新改奉明廷为主,这对于清廷占领区的士绅百姓们的震动便决计不小。

    了结了这件大事,他便继续踏上了征途。只是没等他抵达龙游县,确切的说是刚把船上的座位焐热了,一骑快马飞奔而至,直接将他的下一站从龙游县城改到了金华府城。

    因为,马进宝,反正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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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末年,北地狼烟四起,江南歌舞升平。世界东方,海洋贸易,繁花似锦,重商主义的胚芽在银山之下破开种皮。
甲申国难,清军破关而入,中国分崩离析。铁蹄踏处,烟雨楼台,俱成灰烬,华夏民族的未来于黑暗之中浴血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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