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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维卿     帝国再起txt下载     帝国再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三章 崩塌(四)

    “马帅,来之何迟?”

    金华府城城西的通远门外的接官亭,本地的文官武将、士绅宿耆尽数拜倒于路旁。这一众人等,无不是身着明制服色。为首的那员虎背熊腰的武将更是穿着一身二品武将官服,旧得都有些褪色了,似是多年前的旧物。不过,这官服今日穿来却显得颇为合体,只是不晓得是其人这么多年体型管理得法,还是从一开始就做大了。

    这武将,便是清廷任命的金华总兵马进宝。此人是山西隰县人士,早年曾为流寇,绰号马铁杠。后降明,至甲申年已为安庆副将。清军南下,马进宝转而降清,因招抚功升总兵官。再后来,随端重亲王博洛攻入浙江,屠金华,并被任命为金华总兵,镇守当地。

    清初制度,金华总兵管金华、衢州、处州、严州四府军务。在浙江绿营,他手握着的兵权是仅次于提督田雄的,哪怕是算是杭州驻防八旗的平南将军,他也能够名列三甲。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成为了钱谦益极力拉拢的对象。不光是请了黄宗羲、黄宗炎兄弟造访,更是亲身赴婺,甚至还曾屈尊参加过马进宝的儿子的生辰宴,并以伏波将军马援为喻,寄希望于马进宝受到感召而毅然反正。

    对此,其人却始终是一副鼠首两端的态度,一边向清廷要求将家人接到金华团聚,以免在必要时沦为人质;一边则积极配合清军对明军及抗清义军的进剿。直到历史上的同年,已经晋升为苏松提督的马进宝在郑成功镇江大捷的巨大声势之下,才提出了以封王为反正的条件,实则仍是坐观风向——一个绿营提督反正便狮子大开口要封王,若是驻防八旗昂邦章京反正了岂不是要让永历禅位于他了?

    结果,很快郑成功便兵败南京,而打着讨价还价旗号来拖时间、观风色的马进宝刚刚松了口大气,却立刻被清廷以谋逆的罪名捕杀,乾隆时还被编入了《逆臣传》。到头来,无论怎么小心翼翼,还是把自家摔死了,可见这骑墙是难落得个好下场的。

    书着“招讨大将军闽王国姓”的帅旗在浙江腹地的风中猎猎,郑成功的战马前,手握浙江三分之一绿营兵权的大帅伏在地上,哭诉着他这些年来被清廷压迫、监视、控制,以及他是如何忍辱负重,在钱谦益、黄宗羲等爱国志士的帮助下坚持至今,最终在功勋能够与山河共存、与日月同辉的国姓爷的光芒照耀之下,毅然反正,重归大明的怀抱。

    “……罪将总算是活着熬到这一天,能够亲眼看着大明的旗帜重新飘扬在金华城头,就算是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其言之凿凿,声尤泣血,令闻者无不恻然。只可惜,这番表演,看在见多识广,尤其是这几年来见惯了这位总兵是如何鼠首两端的郑成功眼中,却只能换来心中冷笑连连。

    远的不说,只说此番大战,事前钱谦益、黄宗羲等人是如何苦口婆心的劝说他反正,请他与早已反正的台州总兵马信一起威胁衢州清军的侧翼。包括郑成功,在钱谦益数年如一日的乐观之下,也派了使者前去招抚。

    可是这个马进宝呢,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济度、伊尔德、刘之源、田雄等浙江清军大佬们对他的提防,尤其是巴都的那支只有两千八旗军的龙游清军对他的威胁也被无限放大,说什么也不肯主动反正。直到江山大捷的消息传来,才匆匆忙忙的换上了明军的旗号,截杀一二溃卒,仅此而已。

    “同样都是浙江绿营总兵,同样都姓马,怎么比?”

    对于这厮,郑成功心中已是厌腻极了的。但是,此人盘踞浙江腹地近十三年之久,在金衢严处四府势力盘根错节。屠杀,以及长达十多年的镇压和盘剥,使其在此积威甚重。尤其是后者,据说,马进宝于盘剥一事上,是有拿手绝技的。其着人将受盘剥者倒置绑缚,灌醋于鼻孔,人弗能受,只得乖乖交出家产。这四府的绅民对此人是深恶痛绝,可此刻一个个的仍旧是在伏在其身后,不敢有半点儿步调不一,由此可见一斑。

    对于这等人的处置,都会影响到明军对这片浙江腹地的收复和统治。除此之外,此人还是钱谦益极力拉拢的绿营武将,虽说郑成功也不甚喜欢他的那位老师,但颜面还是要顾及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江山大捷,明清攻守易势,全天下的绿营武将都在看着他,如果连一个已经反正了的绿营大帅他都容不得的话,日后收复失地便必然会受到更大的阻力。

    “就当是千金买马骨了。”

    类似的事情郑成功做了很多次了,倒是这一次,却是让他最感不爽利的。只是即便如此,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还是在马进宝的哭诉告一段落后,翻身下马,亲自将其搀扶起来,并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披在了其人的身上。

    “鞑虏未灭,何愁无处报国?”

    安抚一二,郑成功便在大队的明军和本地绅民的簇拥下进入了金华府城。

    这金华府城始建于唐末五代,至宋时已是江南雄城,经济繁荣,人口急剧增长,南宋词人李清照就曾在《题八咏楼》中称其为“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暴元灭宋,大肆屠戮使得中国经济文化出现了大幅度的倒退。为了防范汉人,更是掀起了全国范围内的拆除城墙运动,但是真到了元末大乱,地方官为了守御各路反元义军的进攻,又纷纷大张旗鼓的重建城墙。此间也没能例外。

    有明一朝,凭借其“扼闽赣、控括苍、屏杭州”的地理区位优势,恢复了周边区域货物集散中心的地位,文化上也重新回到了宋时的水平,甚至被评价是“元明之际道在金华”。然而,清军南下,“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头如雨落”。一场金华之屠,五万人遇难,此间一如三百年前那般重新跌入谷底。

    策马而行,于城外时,所见城墙高耸雄壮,瓮城、敌楼、城垛林立,而且一眼望去便知是重新修缮未久。乍一看去,确是恢复了几分雄城气象,不负那“两浙城池唯婺为首”的说法。只可惜,一旦进了城,大街两侧房舍破败,百姓衣着破烂、面黄肌瘦、双目无神,几如行尸走肉一般伏在地上,细看去似还有些瑟瑟。只是,不知道他们所畏惧的是明军,还是策马于郑成功身侧满脸堆笑的那位大帅?

    仪仗开道,卫士环顾,军将、幕僚,自也少不了本地的将帅、士绅尽皆簇拥在侧。随胯下良驹的前行,原本出入城时瞧得不甚清楚得远景也渐渐地清晰开来。

    此间风景,皆是他未曾见过的,不过比起数日前进入江山县城时的心境已是大有不同。无他,清军在衢州的重兵集团被击破,无论是衢州,还是这金华,都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罢了。就算是济度坚守衢州、马进宝未有反正,最多也就是拖延明军个把月的时日而已,对大局已经不构成什么影响了。

    “接下来,就是杭州了。”

    心念及此,郑成功不由得撇过了一丝笑意。而此时,在旁一边讲述本地风土人情,一边察言观色的马进宝立刻向身侧的亲信使了个眼色,后者则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既然闽王殿下对他刚刚讲到的西华寺有几分兴致,那么原定于总兵府的晚宴自然是要改到那里的。至于吃肉喝酒,那些和尚们乐意不乐意的,凭着马大帅镇戍十多年积累下来的“威望”,自然是可以替他们决定的。

    ………………

    数日后,陈凯收到了郑成功的回书。

    金华不战而下,这已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透过历史,马进宝的性子是断不可能为满清尽忠,一如其人当年不会为大明效死是一个道理。

    书信之中,郑成功提到了一些金华风物,陈凯很清楚,他的这位舅哥可从来不是个喜欢闲聊的性子,尤其不会在战事尚未结束的书信之中扯一些有的没的。细细品味着那些文字,他很快便看清楚了各中寓意。

    “城墙这等外在的建筑哪怕是再过雄浑大气,内里死气沉沉,也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伴随着一声冷笑,陈凯不由得想到,郑氏集团在浙江早有贸易关系,明军收复福建以来便开始了对此的渗透,所以郑成功肯定很清楚,金华能有这般模样,与那位金华总兵马进宝是有着直接关系的。

    凭着那手灌醋的绝技,马进宝在浙江这些年积累了偌大的身价。陈凯依稀记得,历史上光是其人入京述职,用以上下打点的金银珠宝就装了上百艘船,于运河上招摇过市,好不风光。八旗亲贵、朝中官员,无论满汉皆对其推崇备至。只有一个例外的,一位曾经降过李闯的前明朝大臣,在兵部衙门里挑了马进宝个小刺儿,由此简在帝心,后来还坐到了保和殿大学士——大概顺治是觉得,全京师的亲贵、官员们都被这散财童子喂饱了,这时候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来挑刺儿的,一定是大大的忠臣和清官。

    清初金华总兵管金衢严处四府绿营的制度只存在了马进宝一任,等他升迁苏松提督,清廷立刻就将这运行了长达十年的不合理制度取消,将四府兵权一分为二。而其人新履之地,则更是全天下最富庶的所在。

    一个人能够走运一次不新鲜,可像马进宝这样越走运越大的,除了幸运以外,更重要的只怕还是要靠个人努力奋斗——对下盘剥得法、对中分润有道、对上孝敬有方。

    只是,百姓何辜?!

    看到了马进宝,陈凯不由得想起了清初的另一位知名“清官”,有着朱白地之称的朱国治,任职江苏巡抚期间搜刮无度,并制造了著名的奏销案和哭庙案。如果说,奏销案和哭庙案是朱国治秉承清廷之意,对江南士绅开刀,借此搜刮民财的话,那么马进宝能够长期盘踞浙江、江苏这样的富庶之地,又何尝不是源于八旗亲贵和清廷官员们的贪婪?

    如马进宝、朱国治之流,不过是满清政权的一个缩影——看似庞然大物,实则内里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一个在“盛世”老百姓尚且只能吃糠喝稀,尚且争先恐后的跳入海中将外国人丢弃的禽畜死尸捞回食用的王朝,其余的时期又当如何,只怕家家皆净亦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管子曰:“仓禀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陈凯相信,生存和繁衍是生命的原始本能,绝大多数人都是首先要能够吃饱穿暖了才有可能在意礼义廉耻的事情。

    当人民普遍性的深陷于长达两百多年的贫困泥潭之中而不可自拔,“在最为卑鄙的暴政之下,生活在恐惧之中”,人民便不可避免的会变得“胆怯、肮脏并残酷”,便不可避免的会“变成半野蛮人”。(注)

    归根到底,这个以小族临大国的异族殖民政权唯二的两大职能就是压榨和防汉——前者是为了满足他们的贪婪本性,而后者则是为了确保他们贪婪吸食中国血肉的地位。剃发易服如此,投充逃奴如此,迁界禁海如此,割地赔款、不败而败亦是如此。所以,他们才会有宁与友邦,不予家奴的训示;才会有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慷慨解囊;才会有保大清,还是保中国的暴跳如雷。

    近代是属于民族国家的时代,如此压迫和防备主体民族的政权是绝对没有实现近代化的可能的。甚至,这样的王朝,哪怕并非阻碍了近代化的发展,即便没有带来如许多的屈辱,为了文明的延续和这片土地上的广大各族人民的福祉,也同样要将其推翻。更何况,他们的正常反应和操作还曾经,以及还会给这个国家以那么多的伤害。

    对于消灭满清的必要性,陈凯从没有过半点儿怀疑。至于他身处的大明,确也有着诸多的弊病,有着诸多的不尽如人意,但是他相信有他在,便一定会给以这个国家以新的可能。最起码,这个王朝是有发展成为近代民族国家的可能性,即便可能性也并不怎么高,但也总好过满清的根本没有可能!

    “国姓已经收复了金华府,现已兵分两路,一路北上绍兴府截击伊尔德,一路取道严州府威胁杭州。浙江,很快就会回归大明了!”

    击破了清军的重兵集团,势如破竹是可以预料的。不过,即便是如此,在听到了金华府收复的消息,在座的众将无不是兴奋不已。放眼望去,那一屋子的斗志满满,几乎要将泸溪县衙的房盖儿给顶飞了。

    在座的众将,除了坐镇前沿的林德忠外,后提督王秀奇、左冲镇总兵官洪善、右冲镇总兵官杨朝栋、督标第三镇的总兵官马宝、直属左协的副将李光恩、直属右协的副将王翰、房宿营游击林德孝等将俱在,就连广信府那边刚刚完成了歼灭噶达浑所部的杜辉、蔡巧、柯辰梅和黄梧也抛下了正在广信府境内休整的部队,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

    永丰大捷后,中冲镇、后冲镇、督标第二镇、前锋镇以及英兵镇这五个镇便顺信江而下,一路西进,而留在铅山县的礼武镇则在接受了守军投降后暂时承担起了镇守广信府的工作,等待后续部队的跟进。如今,新的军情送抵,明军在东线摧枯拉朽,西线的明军众将自然也是满心的建功立业。此刻,陈凯召集众将军议,自也是为此。

    “浙江那边大局已定,按照计划,我军在江西战场也该开始全面反攻了。不过,比之战前国姓与本官所预料的,我军在衢州战场的损失要小很多,现在江西战场上我军的底牌远比鞑子要富裕得多。所以,本官决定稳扎稳打,凭硬实力彻底压死鞑子,不给其以任何翻盘的机会。”

    陈凯言辞间洋溢的乐观情绪让众将对接下来的战事更是信心满满。如今手里多了几个镇的兵力,自然也是有必要让对面的清军来分享一下他的快乐,这就是所谓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杜伯爷,广信府的虏师已被荡清,尔率本部兵马及前锋镇、后冲镇、督标第二镇北上,收复鄱阳湖以东的府县,目标是控制鄱阳湖口,堵住鞑子出鄱阳湖退出长江的通路。”

    江西一省大致可以分为两部分,即北部环鄱阳湖地区和南部的赣江流域。开战前,明军已经控制了最南端的南赣地区,随着陈凯从双方大军云集的吉安府侧翼穿插,先后控制了东部的建昌府和广信府。洪承畴和达素调集大军,试图堵上这个血淋漓的伤口,避免吉安府的那支绿营集团遭到明军的合围。如此,确实掏空了清军的预备队,但也将陈凯限制在了江西东部地区。此间,郑成功衢州大捷、噶达浑所部覆灭,清军在江西东部已经没有了可用之兵,这个省的东北部地区便唾手可得了。

    陈凯让这四个镇的生力军北上,正是最大化的利用信江水道的航运优势。而早前从武胜关一线释放出来的那四个镇,则依旧在建昌府和抚州府边界一线与督标的两镇两协轮换,始终保持对清军达素集群的攻势。不过既然捷报传来,那么陈凯也并不介意让达素需要防御的范围再大上一圈,反正他现在兵多将广,玩得就是一个碾压局。

    唯独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粮草的压力必然会急剧增大。陈凯的解决方案是一面依托天地会在地方上的运作为北上的这支偏师筹集军粮,另一方面则是让杜辉尽可能的缴获清军的仓储——迟迟无法打通赣江航运,只靠建昌江和那些贯穿武夷山的道路运输,实在是捉襟见肘。

    这,恰恰是当初他能够利用清军的惯性思维展开侧翼攻势的原因,但也切实的对这一支偏师造成了极大的粮草压力。起初或许还好,但是随着明军规模在江西东部地区的不断扩大,粮草押运距离和时日的不断延长,压力也在随之增大。如今他对杜辉所部的解决方案,理论上是不能持久的。不过,他也不相信这样的局面会持久下去,伴随着捷报的扩散,江西战场的局势必然会对明军越来越有利,问题应该很快就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消失。

    北上偏师的初步目标是广信府以北的饶州府,以及南康、九江两府位于鄱阳湖东岸的广大区域。除此之外,陈凯也授予了杜辉以越过鄱阳湖扫荡江西西北部的全权。不过,一旦渡过了鄱阳湖,这支明军就会成为一支孤军,他暂时是没办法隔着鄱阳湖来为他们进行补给的。

    所幸,对于杜辉的能力,他还是有着一定信心的。毕竟是当年智取潮州时便开始共事,前不久牵制噶达浑的作战任务也能够完成得极好,摧枯拉朽般的攻城略地,自当更不在话下了。

    北上的北上,保持攻势的保持攻势,所余者,只一个英兵镇而已。陈凯看向跃跃欲试的黄梧,这个对功勋富贵写满了渴求二字的武将在接触到他的视线的瞬间,似乎就连呼吸都慢上了一拍。

    “黄帅,本官需要你去执行一项特别任务。”

    “末将谨遵总制号令!”

    陈凯看着黄梧,这个历史上的狗汉奸那般戏耍了噶达浑,将那四千八旗军全部装进了他的圈套,这辈子大概率是没机会为我大清效力了。只要明军能够保持这样的势头,与那个自私自利且愚蠢透顶的施琅不同,这个家伙会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

    注:阿兰*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

第九十四章 崩塌(五)

    整个正月,明军在江西东部高歌猛进。

    广信府自不待提,在本地绿营遭逢重创、援军尽皆覆没、佟国器率军远遁的情况下,这一为明清双方争夺数月的赣东重镇毫无悬念的换上了大明的旗号。

    紧接着,在杜辉的统领下,大军北上,安仁县、余干县、万年县、鄱阳县次第收复。随后,留下督标第二镇和后冲镇于安仁、余干,在前锋营越过南康府,直扑湖口的同时,杜辉率中冲镇本部兵马坐镇饶州府城,并派遣了一支骑兵护送信使晓谕乐平、德兴和浮梁三县,慷慨的送给这三个县的清廷官吏将校们一个做俊杰的机会——识时务者为俊杰。

    至二月初,饶州府全境收复、南康府东部收复、九江府东部的湖口县和彭泽县也处在了明军的兵锋之下,余新所部的探马更是已经能够驻足长江之畔,观东逝水之万年不绝!

    清军在江西的兵力本就不多,最初是鄱阳湖和赣江一线设九江、南昌、赣州三大重镇,余者,偌大个府往往却只有数百绿营镇守而已。等到了郑成功收复福建以及陈凯攻破南赣,清廷不得不增厚了本地驻军,以应对明军的威胁。奈何吉安、衢州两线吃紧,优先级摆在那里了,其扩编的实际兵力也颇为有限。如今面对如狼似虎的明军,而且一来就是三、四个镇的上万人马,弃城、投降这自然也都是理所当然的戏码,莫说是陈凯了,就连北上的的众将也都很快就看腻了,直呼这些绿营兵缺乏创新精神。

    “饶州府和南康府的天地会组织藏了一批船只,虽说都是些小船,没办法与鞑子的鄱阳湖水师抗衡,但骚扰和偷袭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湖口那边应该没什么悬念了,也许余新的捷报已经在路上了。”

    满清在赣东北的统治全线崩盘,为了应对明军的威胁,达素连忙派遣了西南经标的两个镇分驻抚州府北部的东乡县和南昌府东南部进贤县,将部队沿着这两个县以及此前就派遣张勇驻守的金溪县一字排开,阻挡明军从饶州府直捣南昌,或是绕过金溪县穿插抚州府城的可能。

    这条防线颇为漫长,超过两百多里地的距离让那一提督两总兵的西南经标也顿感压力剧增。奈何,达素现在手里能够拿得出手的牌面实在不多,甚至如果不是洪承畴硬扣下了西南经标,将其投入到了江西战场,而不是随灭国大军深入云贵的话,只怕江西早已不复为清廷所有,现在陈凯大概率已经在长沙城里“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了。

    此刻,达素吃紧,陈凯自然是不再“矜持”,各镇向抚州府全线出击,摆出了一副要与达素决一死战的架势。一时间,清军在藤桥镇、青泥镇一线压力剧增,双方的伤亡数字也同样是陡然而升。

    这对清军而言是殊为不利的,尤其是伴随着清军在衢州惨败的消息扩散开来,征战多年的陈凯甚至已经可以从清军的表现中观察到其军心士气的不断衰落。

    显然,越是这样拖下去,对江西清军而言就越是不利。但是,从大局考量,越是拖下去对清廷却显得越是有利。这样的矛盾仍旧是由清廷东守西攻的大战略决定的,无论是衢州的济度、宁波的伊尔德,还是抚州的达素、吉安的刘光弼、桂林的线国安,现阶段无不是服务于西南的灭国之战。

    相反的,明军在江山大捷后士气如虹,趁着清廷尚未反应过来,以及局部战场的兵力优势,自然是要尽可能快的收复更多失地,将优势最大化。可现阶段,江西战场上清军的士气在持续下降,明军的胜算理论上是在不断提升的,想要从应该能赢到十拿九稳,拖一段时间,在决战前继续给清军放血才是最为有利的。

    “不急,不急,那三个镇应该快到了,等黄山得了那支生力军,江西就可以与满清说永别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凯先后接到了郑成功的书信和杜辉的报告。

    浙江那边儿,舟山的甘辉、张煌言和从台州北上的洪旭、马信在黄宗羲等浙东抗清义军的配合下迅速的收复了宁波和绍兴两府。但是,伊尔德很可能是接到了济度的告急,在丢下了少量殿后部队后便逃过了钱塘江。

    济度以及衢州溃败下来的清军如今大多都逃到了杭州,在那里进行修整。而济度早前向清廷求来的援军——江南汉军提督管效忠的江南驻防汉军也姗姗来迟,于桐江进入杭州地界的窄溪埠大败马进宝的前金华绿营。虽然最后还是在明军的威势之下不得不撤回到了杭州地界,但却为杭州清军争取了些许时间。

    书信发出时,明清双方正在隔钱塘江对峙。清军以拦江铁索和沿江炮台遏制明军水师进入钱塘江的招数显然是早有准备。如今素以水师闻名的郑氏集团反倒是只能望江兴叹,怎是一个尴尬了得。

    而且,大战过后,尤其是这场战事已经持续了数月之久,很多将士都是久未与家人团聚。对于回乡团聚和享受功赏的渴望已经开始逐渐压过了求取功勋的欲望,这无不使得不少部队,尤其是那些已经坐拥大功的部队已然不复先前的战心。

    种种不利因素,造成了现阶段钱塘江上的对峙。不过,郑成功在书信中对于战局仍表现得颇为乐观。用他的话说,还是有不少部队斗志高昂,而且他也没打算就这么一根筋似的与清军的钱塘江防线死磕。

    浙东八府抵定,从衢州北上的偏师那边也是捷报频传。在徽州天地会的协助下,陈六御所部兵不血刃的收复了徽州府城。正在继续向北拓展控制区。

    而临近此间的赣东北地区,余新也轻而易举的拿下了湖口和彭泽。只是,在拿下湖口后,余新发动了一次针对南湖嘴的偷袭行动却未能如愿。如今鄱阳湖西岸是清军,东岸是明军,湖上是清军的鄱阳湖水师占优,明军一时间怕是不太可能渡过鄱阳湖。

    “还好,还好,尴尬的不只是一个人,大家都尴尬的话就没什么好尴尬的了。”

    陈凯本也没有指望杜辉、余新他们能够依靠军队渡过鄱阳湖来打开局面,现在的情况不过是回到了既定轨道罢了。

    “英兵镇准备如何了?”

    看着江西的地图,明清两军犬牙交错。找到了这个镇的位置,陈凯脱口而出,正在整理各镇报告的参军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从右手边儿摆在最显眼儿处拿起了两份报告,飞快的扫了一眼信封上的文字便连忙起身,躬身将其送到了陈凯的面前。

    “黄梧的动作还挺快的。”看过了第一份报告的内容,陈凯颔颏轻点,反手将两份报告在手上调换了个位置,略略扫过,随即嘴角微扬。

    “那就别闲着了,动手吧。”

    ………………

    永历十三年,即顺治十六年的这个正月对于江西的清军而言实在不是个好年景。

    刚刚过了春节,明军在衢州大败济度的消息便像风一样传了过来。没几日,噶达浑全军覆没的噩耗也接踵而至。随后,明军的中冲镇、督标第二镇、后冲镇、前锋镇的名号也纷纷出现在了赣东北三府的告急之中。

    奈何,负责江西军务的南昌驻防八旗昂邦章京章佳*达素虽是满清如今数得上号的猛将,却也是一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三个府落入明军之手。

    所幸,江西的清军在突降的噩耗面前并没有立刻便尽数丧胆了,新建的九江绿营挫败了明军针对南湖嘴的偷袭;他派驻东乡县和进贤县的那两个镇也挡住了明军的试探性进攻。倒是,细作探查到的郑成功并没有将英兵镇和礼武镇划归陈凯调遣,而是留在广信府休整的情报,却让他在痛惜和庆幸之余,不由得对未来的局势愈加忧心忡忡了起来。

    “海寇的目标显然是江宁,也不知道那个镶蓝旗的废物王爷在杭州还能坚持多久?”

    南京对于大明的政治意义是不言而喻的,这时候郑成功还能够分一个前锋镇到江西助战,可见明军在衢州的损失肯定不会很大。

    只是,虽说只多了一个镇,但陈凯的架势却是很足看,摆明了要一举将江西一省收入囊中。这在明军衢州大捷的大背景之下本没有什么好新鲜的,可陈凯既然这么做了,便让人不由得怀疑起此人到底又有了何等的阴谋诡计。

    “给洪经略的书信发出去几日了?”

    “回主子的话,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就能到长沙。”

    明军在江西战场的日渐强势,无不证明了洪承畴的预见性,或者说是其人的万全准备对延续清廷在江西的统治是何等的重要。当噩耗传来,达素也是在第一时间向洪承畴问策,可后者能够给他的建议也只是继续坚守,维持江西战局不至全盘崩溃即可。余者,便再无其他了。

    这,其实也早在达素的预料之中。那位老经略确实能力卓绝,可现在一面支持着灭国之战,一面维持着江西、南赣和广西的战局,长沙幕府的力量早已是透支性使用。旁的不说,东拼西凑了一批绿营兵入黔,将整个西南经标托付于他,洪承畴手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用的部队了。练兵,毕竟不是变戏法,说来就能来的,洪承畴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撒豆成兵不是。只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或多或少的会有些失望的情绪,难以避免。

    当初,洪承畴是被寄予厚望的,清廷在西南的统治也确实是得益于他和他的长沙幕府才重新恢复稳定,并积累了一定的力量。即便是如今的情况,大的问题也不是出在西南。

    人,往往会对能力卓著之人给予超越他们能力范围的奢望。在噩耗初至之际,达素便多少受到些影响。但是很快的,他便重新意识到洪承畴现阶段的无能为力。接下来的日子,在江西,他能够依靠的还是他自己而已,再无旁人。

    此番的书信,更多的还是例行公事。只是伴随着不安的愈加深重,心中的烦躁也在不断增大。

    “得派出更多探马和细作,搞尽快清楚陈凯那个蛮子到底打算干什么。”

    思虑及此,达素便立刻下令。结果,第二天刚刚入夜而已,新的军情便飞马送入了他的大营,陈凯的阴谋也在这一刻揭开了面纱。

    “主子,逆贼黄梧突然出现在龙虎山,随后顺流而下,于邓埠镇强渡白塔河。如今,已经流窜至东乡县南部了。”

    东乡县的南部是一片丘陵地带,而且多是缓坡丘陵,算不得易守难攻。但是,黄梧如此,却是把清军的防线撕开了一个口子,其他明军也一定会蜂拥而入,比如与其同时诈称暂留广信府的礼武镇,又比如现下控制余干和安仁的后冲镇和督标第二镇……

    向北,他们可以进攻东乡县,县城距离丘陵地区甚至已经不能用很近来形容了,可以说是就在家门口。明军凭着三到四个镇的兵力,守御东乡县的经标中镇的命运可想而知。

    向南,便是金溪县。虽是稍远了一些,可问题是,一旦被明军控制了那片丘陵地带,金溪县就立刻变成了整个防线的凸起部,明军就可以从北、东、南三个方向对金溪县城以及驻扎在那里的张勇所部展开围攻。清军想要从西面驰援,也同时要面临明军在藤桥镇、青泥镇一线的强大攻势。

    “又是这个黄梧!”

    达素很气愤,尤其是在这个八旗人才青黄不接的时期,在不断战斗的过程中,明军中涌现出了越来越多能征善战的猛将强兵。

    汉人在文明等级和人口基数的巨大优势如利刃般始终悬在满清的头上,迟迟不能灭明,拖的年头儿越久,显然对他们而言就越是不利。而越是想到这些,对于尽快解决明军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就越是响亮。

    “必须在饶州府海寇与陈凯那个蛮子汇合前解决掉一支,否则的话,金溪县难以固守,整个抚州府的守御都将会陷入到不利的境地。”

    由达素领衔的这条防线,本就是以抚州府城为中点,以进贤、东乡、金溪以及抚州东南部的山区为支点。支点受敌,则中点驰援,如此便可不至顾此失彼。但若是金溪有失的话,藤桥、青泥一线势必难以固守,清军就只能退回到抚州府城。届时,中点暴露于明军兵锋之下,主动权就到了陈凯的手里。那时候,还不是想怎么揉捏他们就怎么揉捏他们?

    说起来,达素麾下的大军乃是由南昌驻防八旗和西南经标的四提督、三总兵组成,光是战兵就有足足三万余众。而他的对手陈凯,麾下的后提督两镇、左冲镇、右冲镇、督标第一镇、第二镇、第三镇、直属左协、直属右协,以及中冲镇、后冲镇、前锋镇、英兵镇、礼武镇,外加上包括此前被派到江浒山镇的房宿营在内的四个营头,满打满算也超过了三万之数。只是清军拥有内线作战优势,明军北线兵力较少不说,中冲镇和前锋镇还尚有各自的任务,大概率是不会参战。

    然而,现在处于进攻态势的却是兵力更少的明军,清军反倒是全面防御。这,看似荒诞,但却也无可奈何。

    是士气上的此消彼长、是对双方战斗力的认知颠覆。但是更重要的是从大战略上考量,清廷是西攻东守,落实到他们这里自然也是以防御为主。而单纯以江西而言,他们在抚州的防御也同样是源于需要兼顾南昌和吉安的缘故。进攻,便不可避免的会顾此失彼,到时候坏了大局,才是真正要命的。

    此间,达素召集众将,开口便是要打掉明军的一支集群。南昌驻防八旗皆是他从北京带来的八旗军,对于济度惨败于衢州的现实本就是满腔的怨气无处发泄,早就想要从陈凯身上找回些颜面。而经标众将对于当下的处境也是一点就透,现下可能是他们独力挽回江西战局的最后机会了。

    出战,是众望所归。唯一的问题,那就是洪承畴早前在离开江西前曾一再强调防御的重要性,要他们万勿为陈凯所诱,以免败坏了整个战局。

    “此事已无须再议,尔等回去整饬兵马,后日一早,大军出征!”

    达素的目标是围剿攻入东乡县的明军——英兵镇,以及那些随后跟进的部队。初步的目标,自然是将战线重新拉平到白塔河一线。至于后续,是息兵罢战,还是顺势撕开一个口子,那便是后话了。

    大军动员了,到了第三天一早,抛开驻守藤桥、青泥一线的两提督和分据进贤、东乡、金溪的那两镇一提督外,抚州城里的南昌驻防八旗和西南经标的左提督李本深、前镇总兵王永祚尽数出征,配合东乡县的经标中镇一起展开围剿。

    中军大帐前,众将随达素鱼贯而出。只是未及数步,但见辕门处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甚至隐隐将护卫在侧的骑兵甩到后面的架势。

    马车装潢华贵,为首的骑士更是腰杆笔直,一如右手擎着的那杆大旗。旗帜在众将的视线中迅速的由小及大,待第一个人看清楚正中最显眼处的那个“洪”字后,一声惊呼,西南经标的将校们当即便是连忙迎了上去。

    “章佳大人稍待,老夫有紧急军情相告!”

第九十五章 崩塌(六)

    洪承畴。

    按理说,这时候他应该在长沙调控军需物资,以满足各线战场使用;亦或是深入贵州,就近坐镇,以稳清军主力之军心;就算是如传闻所言,其人目疾加重,也当在经略衙门中养病。可这时候他竟突然出现在抚州,出现在清军的大营,出口即是紧急军情,是什么样的紧急军情才能迫使他这等打个喷嚏整个南方大地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千里迢迢的赶来相告,达素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出兵的计划很可能是要告吹了。

    匆匆下了马车,若非是有亲兵搀扶,一个踉跄怕是便要摔倒在地。只待稍一站稳,这个六十二岁高龄的老经略便立刻甩开亲兵,三步并作两步的赶了上去。

    “老经略?”

    “章佳大人,此乃逆贼陈凯的诡计,万不可轻举妄动啊!”

    陈凯,又是陈凯。

    达素非常讨厌听到这个名字,以及对于阻碍他前去解决这个可恶的家伙的一切劝说。转瞬间,那一句“你这汉狗是不是让那姓陈的蛮子打怕了”的讥讽便顶到了舌尖上。若非,眼前这人的名讳叫做洪承畴,若非是达素离开北京前他的老兄弟鳌拜一再告诫他不得对其人无礼,若非皇上主子对其信任有加,甚至到了偏袒的地步,这话便脱口而出了。

    “老经略何出此言?”

    压着性子,尽量让声调不至过于尖锐。达素当然明白,大军即将启程,洪承畴却突然赶来阻拦。更重要的是,出征这等大事,他虽未明言要瞒着洪承畴,但也没有事先与其商量。洪承畴此番,显然是西南经标的这群家伙偷偷派人告知,正巧与有所预料的洪承畴相遇。以着这老狐狸的人情练达,会这般的明目张胆,必然是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于是将底牌亮了出来,摆明了今日就算是他一意孤行,西南经标也未必会如他所愿!

    此间,达素的面上已满是不悦,洪承畴叹了口气,将几份情报递上。前者疑惑地接了过来,甩开信瓤,一应文字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很快地,这位满洲名将的瞳孔便急速扩大,紧接着便抽出了下一份情报,随后又是下一份,细细看过,便瞪大了眼睛看向后者。

    “老经略,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闻言,洪承畴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从陈凯在广东搞了那个咨议局,情报搜集便不复从前了。那几个镇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信地的,老夫实在无能为力。但去向,肯定是江西无疑。”

    听到这话,达素沉默片刻,连忙将洪承畴请进了中军大帐。翻出了广东的地图,就着情报找到那几支明军原本的驻地,再与当下的形势对照,诚如洪承畴所言,他们悄然离开了驻地,目标肯定是江西。换言之,他们的目标肯定是他。

    “督标第四镇、督标第五镇、后劲镇、铁骑镇,还有王兴所部。那个王兴是干什么的?”

    相比郑成功和陈凯先后组建的各镇,虎贲将军王兴的名头实在不甚显眼儿。洪承畴将王兴所部的旧事娓娓道来,达素的眼中很快便流露出了一丝轻蔑之色,但是转头再看向那几个镇,轻视又重新转为忧色。直到洪承畴将“王兴所部很有可能会被改编为督标第六镇”的传闻说出口来,这位满洲猛将的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一下,几不可见。

    “按照海寇的编制,这些,再加上英兵镇和礼武镇,这就是一万九千战兵。陈凯那个蛮子,真是好盘算啊。”

    一万九千战兵,这还是没有算上督标第二镇或是后冲镇的数字,若是算上他们,哪怕柯宸梅和蔡巧只来一个,那也是超过两万的一支大军。相较之下,达素的进剿部队,那区区一万一千战兵,便是足足两倍的兵力。说句不中听的,陈凯征战十余年也没打过这么富余的仗,用简单的加减乘除计算,他们就这么去了,十有八九是一去不还的。

    “这厮,着实阴险!”

    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达素一字一句的将这话脱出口,在场的众将,无论八旗,还是绿营,无不是顿觉寒意彻骨。

    督标第四镇和督标第五镇在广州城外集训、后劲镇在梧州前线、铁骑镇则在前不久从吉安返回赣州休整、王兴所部则在汶村驻地。陈凯从三山五岳将这些部队搜罗起来,潜送到江西战场,还特意让黄梧大张旗鼓的强渡白塔河,踹开了抚州清军的大门,摆明了就是等着他们去关门的时候再亮刀子了。

    这一切,说白了还是在东南战场上双方实力的此消彼长。不仅仅是军事实力,民心上亦是如此。否则的话,那么多的明军进入从广东进入江西,很可能途中还取道过福建,哪怕是再过小心翼翼的隐藏行迹,也总会露出蛛丝马迹来。而清军却是直到现在才接到消息,想必就连那些早前还与清廷有些瓜葛的势力和人物在衢州大捷的背景下也突然发现自家其实早已对满清忍无可忍了。

    想到此处,达素先前的怒气已经消失殆尽,可眼下的局势却是刻不容缓。明军已经突破了清军的防线,就算他们不肯上套,陈凯也可以从这个缺口将那些部队投入进去,撕开更大的口子,从而覆灭整个江西清军。

    东南战场上,单凭南直隶、浙江、江西这三个省的清军显然是无力回天了。这是硬实力的差距!他们所能指望的,要么北京城的八旗军南下,要么西南大军回转,已然是别无他法了。在座的皆是明眼人,自然是明白当前处境——这早已不是江西战场单方面的问题了,而是事关明清双方谁能真正成为东亚大地的主人的关键性问题!

    “老经略以为该当如何?”

    话甫一出口,无须洪承畴多言,达素已然心知肚明。想来,这其实也无可厚非,自从孙可望降清,此便已是不可动摇的方略。哪怕起到主导作用的洪承畴突然暴毙,政策的延续性也会迫使继任官员将既定方略执行下去。于江西一地,无非是防御、防御、再防御,只此而已,再无其他。

    再一次送别了洪承畴,达素等一众八旗将帅只出了中军大帐而已,而西南经标众将,则要继续送到辕门。

    看着洪承畴远去的背影,他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惋惜之情——这可能是东南清军独力挽回局面的最后机会了,错过了这一次,整个东南战场上的清军就只剩下了听天由命,这样的感觉实在让人憋闷得紧。

    奈何,大局如此,他也不可能逆着清廷的大战略做事。既然已经不能出征了,他正琢磨着要不要饮上几杯。一个声音,响在了他的耳畔,同时也回荡在了他的心中。

    “西南经标和长沙幕府皆出洪承畴门下,为其马首是瞻。主子,汉臣长期手握大权,恐非大清之福啊。”

    ………………

    恶魔的低语在达素的耳畔响起之际,北向百里的清军鄱阳湖水师的大营内,类似的低语也同样回荡于鄱阳湖水师总兵的耳中。

    “大帅,在下早前就说过,鞑子必不是国姓爷的对手。您瞧,现在可是鞑子自家的江西巡抚衙门里传出来的消息,并非吾等空口白牙,总不会还有假?”

    “先生勿怪,某也是要为这一镇数千儿郎,以及他们身后的家眷、族人负责,总要谨慎一二。”

    面前的武将明显比前几次来时客气得多,那来人也不再做多言,直奔主题而去:“您也看到了,鞑子在衢州数万大军,光是八旗军就有两万之数,一个旗主王爷领兵,两个固山额真从旁协助,还不是被国姓爷杀得大败而逃。鞑子的八旗军一共才多少?旗主王爷一共才几个?固山额真一共才几个?衢州一战,短短一个时辰,去茶楼喝个茶的功夫,噶达浑授首、阿商格更是被铁人军连人带马砍作了一地的碎肉,拼都拼不回去。国姓爷的大军已经直奔南京去了,您还在犹豫什么?”

    儒生还在苦口婆心的为他分析着,那水师总兵则不由得联想到早前风闻的那个天地会组织,据说就是明廷的那位粤赣总督的手笔。清廷这边儿,地方上的不少高层都有着或多或少的知道一些情况,也不乏有设法加以铲除过。

    奈何这些家伙潜伏得实在太深了,轻易不会表露出痕迹来,就算是南赣、吉安、广信那些已然跳出来的家伙。回想一下,哪个在陈凯决定对当地动手前不是一副为大清尽心竭力效忠的样子。地方的官员们无从下手,更要防着引起士绅阶层的公愤而投鼠忌器,反倒是只能任由他们继续在基层肆意发展壮大。

    眼前的这个家伙,便是自称南昌天地会分舵的堂主,他是清军惨败于衢州的消息刚刚露头儿时就直接跑来作说客的,半点儿不怕他会将其绑了去给清廷邀功。

    如此的有恃无恐,无须细想便也能够释然——如今明军在东南战场上势头正盛,清廷搞不好就得退过长江了。他们虽说不是国姓爷的直属部下,却是那位粤赣总督陈老大人的人。那可是连西南经略洪承畴都要畏之三分的人物,否则怎么会顶着清廷的诏令,把西南经标死死扣在手里,一旦发现陈凯有动作了便立刻填上来堵漏。这么一比,他从前但凡是见得其人,次次都要磕头,就连椅子都只敢坐个边边儿的那个江西巡抚张朝璘还算个屁呀!

    “大帅如今手里还有这一镇水师,控制着鄱阳湖上的水运。此间正是向大明、向国姓爷、向陈老大人表明心迹的大好时机。若是等陈老大人击败了达素,那时候再投效过去,在下也不好向陈老大人为大帅请功了啊。”

    “只是陈老大人那里……”

    “此事请大帅放心,在下当年也是亲身到潮州拜见过陈老大人,在陈老大人跟前聆听过教诲多时。算起来,也是陈老大人的弟子……”

    见着这儒生大包大揽起来,水师总兵不由得想到,陈凯出道十余年,算起来比这个儒生应该还小几岁吧。不过,儒家不也是有闻道不分先后,达者为师的说法吗。随即,抛下了这些胡思乱想,水师总兵很是天人交战了一番,再抬起头来,就连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先生,陈老大人需要末将怎么做?”

    数日后,鄱阳湖水师以袭扰东岸明军造船为由全师出动,等他们再回来时,却已然换上了大明的红旗,船上亦是满载着明军。

    明军在鄱阳湖西岸登陆便直扑江西省会南昌城,那里曾是朱文正力抗陈友谅六十万大军的所在,东南屈指可数的坚城。然而,再坚固的堡垒也需要有人守卫才行,由于陈凯在江西南部和东部造成的巨大军事压力,南昌驻防八旗的昂邦章京章佳*达素早就把南昌城掏空了,只留下巡抚张朝璘带着他的那支由于精干尽皆被补充吉安战场而变得空有其表的江西抚标,以及府衙、县衙的衙役一同唱空城计。明军得益于细作和早已将江西渗透个遍的天地会的情报,个中内情自是一清二楚,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道理,只一个冲锋便将清廷在江西的统治中心给端了。

    接下来,鄱阳湖水师反正、南昌被明军攻陷的连锁反应迅速蔓延开来。南湖嘴在遭到了鄱阳湖水师的一轮炮击过后,立刻向明军开城投降。对岸的余新亦是毫不客气,率领着前锋镇直接开始了对江西西北部各府县的扫荡。

    德化、德安、瑞昌、星子、建昌、安义、靖安、奉新、武宁、宁州,明军渡过鄱阳湖,攻克南昌城的传闻远比行军速度要快得多得多。

    事实上,明军在江西东部的主力部队仍旧与抚州一线的清军达素集群对攻,攻入江西西北部的明军只有中冲和前锋区区两镇而已。但是,由于清军惨败于衢州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早前还有鄱阳湖和南昌驻防八旗在,鄱阳湖西岸的各府县尚且不用担心直面明军兵锋,而现在明军却直接把南昌城都拿下了,其他的府县自是如惊弓之鸟,那还顾得上管明军到底进没进他们的地界。

    清廷的地方统治人心惶惶,一时间,明军大举来袭的消息在江西地面儿上甚嚣尘上,西北部的各府县纷纷宣布反正,更有甚者以至于本地士吏见得当地文武官长稍有迟疑便直接杀官造反!

    鄱阳湖水师的反正让江西清军措手不及,就连陈凯也同样不能幸免。所幸的是,多年征战锻炼出的敏锐嗅觉让他立刻意识到了战局接下来最可能的走向,并立刻做出了将明军优势最大化的决定。

    进攻!

    进攻!

    全线进攻!

    饶州府南部的督标第二镇、后冲镇以及刚刚交接了广信府防务的礼武镇迅速南下,配合已经插入了东乡和金溪之间的英兵镇对东乡展开合围;后提督王秀奇的那四个镇兵马则直奔金溪,猛攻驻扎在那里的张勇所部清军;而在双方反复争夺的藤桥、青泥一线,督标第一镇、督标第三镇及督标直属左协和督标直属右协则继续对其保持攻势。

    原本,陈凯以黄梧的英兵镇强势插入东乡与金溪之间,为的就是撕开清军的防线,迫使达素露出破绽。黄梧在东乡设法牵制数日即可,而他则以刚刚抵达,尚未暴露在太多人眼中的铁骑镇快速穿插进入清军防线的侧后,寻机配合其他部队重创乃至吞下金溪或是藤桥青泥一线的清军。

    鉴于达素尚有一定的预备队,这一番操作下来未必能够彻底打穿清军在抚州府的布防。但他本也没打算如此,这里的地势并不是十分适合明军的兵力展开,再加上粮草的压力,所以他只调了一个铁骑镇过来。坚持贯彻着不断地对达素加大压力,但从不冒险与其决一死战的基本原则,为的就是钓住了这条肥鱼,等黄山击破了吉安之敌,他便可以与南赣方向的明军对达素集群展开全面合围。

    现如今,受到了江山大捷的连锁反应,中冲镇和前锋镇轻而易举的渡过了鄱阳湖,清军后方必然大乱。他已经用不着等黄山了,搞不好就连黄山那边儿也等不得人到齐了就得被迫发起总攻——再不动手,那些绿营兵就要跑没影儿了。

第九十六章 崩塌(七)

    “已经瞒不住了!”

    决定封锁消息是他们一同决定的,这才刚刚过去几天的功夫,齐昇就跑来与他说这话,刘光弼没好气的听着,可胸中的怒意刚刚窜出个火苗子就瞬间被熄灭了,恍若被一盆冷水浇在头顶般颓然的坐回了椅子上。

    “大年初七的事情,这都什么光景了,怎么瞒得住啊。”

    自从收到明军衢州大捷的消息,达素和张朝璘便第一时间对吉安的这支绿营兵集群封锁了消息,甚至就连作为主帅的刘光弼,这个已经从汉军镶蓝旗被抬旗到了满洲镶蓝旗,赐姓刘佳氏的改户口型旗人也一样被蒙在鼓里。若不是一些熟识的士绅尚存些“良知”,拐弯抹角的透露了一二,他们搞不好现在还对此一无所知呢。

    可是对此,他们又能如何,刘光弼现在是以江西提督的身份管着吉安这些来自于江西、江浙、福建、湖广的绿营兵,清廷对他们这些高级军官大加优抚的同时,也将他们的亲眷族人全都搬去了北京城,并且明白的告诉他们,守住了吉安,人人封妻荫子,守不住吉安,满门抄斩。

    这么刺激的富贵,刘光弼、齐昇他们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的。可问题在于,满清朝廷是个讲道理的所在?

    当然,原本朝中也不是没有人提出让苏克萨哈来戴罪立功的,但是皇帝不同意,必须给苏克萨哈降职,安排去关外做个梅勒章京。仔细想来,却也能够理解,苏克萨哈毕竟是两白旗率先向顺治输成的人物,如果顺治就连这等不惜对旧主子反戈一击的“忠臣”都不愿保全,直接丢到此间来同他们一起做个弃子,两白旗的人心就寒了。

    这就好比是一只快要冻死的老鼠,一头牛在它头上拉了泡热乎乎的米田共,没过多会儿又来了只猫把它从米田共中扒了出来,叼到水里面儿洗个干净。对老鼠来说,牛和猫,孰好孰坏?

    然而,比之还在牛粪里打滚儿的苏克萨哈,清廷显然已经用高官厚禄和抬旗的嘉赏将他们洗了个干干净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南面的金渐层似乎一直不急着吃他们,否则直接放胜负手,他们这群绿营兵还能打得过明军的铁人军、掷弹兵不成?

    这几年,他们一直盼着清廷能剿灭这支明军,甚至哪怕是给予造成足够大的军事威胁也好。此前西南的灭国之战一度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可时至今日,明军在浙江取得大捷的同时,也在赣东与清军大打出手,他们最后的日子估摸着也不远了。这些时日下来,他们也想清楚了,想要保住家人的性命,他们就得“以死报国”。对此,他们是有自知之明的。

    “妈的,让下面的将校看住了兵卒,好歹咱们也得跟海寇会战一番才行。想想那杨名高,丢了一个省的地盘,与陈……陈逆的督标正面决战了一番,死了朝廷也拉不下脸来牵连他的家人,还要加以抚恤。丢南赣的时候咱们只是客军,罪过要小得多。可要是还没打下面的兵卒便跑光了,哪怕咱们义不辱身,留在北京的家人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亲眼看着八旗军被明军正面击溃,甚至可以说是被打得满地找牙,以至于当时参战的江西绿营士气一直不高。他们,无疑影响到了其他的绿营兵,这些也都是刘光弼他们看在眼里的。正因为如此,逃兵的现象一直存在,只是数量较少,平日里拉些夫子进来充数,起码清廷、南昌驻防八旗和江西巡抚衙门派来巡视的人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可清军惨败的消息一旦传开了,逃兵只怕就不再是三瓜两枣那么简单了。

    “要不,趁着还没传开了,咱们现行集结部队,设法与黄山那厮决一死战算了。”

    齐昇显得有些丧气,但刘光弼也知道这就是单纯的气话,清廷也是知道南方的绿营兵野战十有八九是打不过东南明军的,所以才只让他们设法堵住明军北上。他们若是敢上去作死去,,是质疑我大清的刀不利?

    “还是多花心思防着那些兵卒逃跑吧。”

    知会了其他同僚,又对属下的将校耳提面命了一番,刘光弼心中烦闷,便小酌了两杯。

    真的只是小酌,怪之怪他酒量太豪,两坛子酒水不太经得住喝,酒足饭饱之后又贪了会儿觉,都是人之常情。待他半梦半醒之间,似是看见了齐昇那个家伙又在跟他说什么南什么丢了,谁谁谁也死了。烦得他直接辫子一甩,扭过去便继续闷头大睡。

    “南京,海寇就算是飞也到不了南京。这梦,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听着刘光弼叽里咕噜的梦话,齐昇登时便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揪起前者的耳朵便大声喝道:“是南昌!是南昌!”

    震耳欲聋的吼声将刘光弼从睡梦中震了出来,南昌这两个大字在他脑海中一转,酒意登时便化作冷汗从浑身上下的万千毛孔中涌了出来。

    “南昌怎么了?!”

    伴随着惊骇的呼喝,刘光弼竟手脚并用着瞬间便径直的坐了起来。

    这刹那间的动作,换做个反应迟钝些的,撞破鼻子都是寻常事。所幸的是,齐昇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宿将,反应不可为不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退了一步,强强的给提督大人起床让开了空间。

    “南昌丢了,张巡抚也死了。外面传得到处都是,说什么的都有。甚至,甚至还有不少人说就连章佳大人也已经被陈凯砍了脑袋!”

    “这不可能!”

    短暂的错愕过后,刘光弼立刻做出了判断来。他,从顺治五年随谭泰屠南昌、灭金声桓开始便被清廷任命为江西提督,迄今已经十多年的光景了。这些年,他剿灭了不知道多少支抗清义军,对于江西的地理形势可谓是了如指掌。早前的情报,达素与陈凯对峙的那片区域,他更是不知道走过多少次,受山势、河流阻隔,只要达素控扼住要冲,明军是很难冲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达素手下的清军不是八旗军,就是西南经标那样可着满清所有绿营数也是能堪称绝对精锐的部队,甚至可能比一些汉军旗的牛录都要强。那是一群吃人不眨眼的恶狼,而不是他手下的这一群咩咩叫的绵羊。

    况且,陈凯沿着武夷山展开侧击,粮草上也根本供应不起足够对那支清军实现碾压式进攻的庞大兵力。而郑成功也不可能放着杭州、南京那样无论政治意义、还是军事意义、亦或是经济意义都要更大得多得目标不去下手,反倒是在打出那样的大捷的情况下,仍旧可怜巴巴的只以拿下江西这么个民生凋敝已极的普通省份便善罢甘休了。这,绝对配不上那位国姓爷过往所展现出来的恢弘气魄。

    他的第一反应,这就是谣言。但是,转眼看向齐昇,这个与他一般戎马半生的同僚却显然是已经信了四五分了,再看看卧室内他的那几个亲兵家丁,似乎就连阻拦的职责都没有尽,摆明了就已经是深信不疑了。

    需要让他们重新理性起来,刘光弼自觉着应该好好和他们解释下自己的想法。然而,齐昇显然也看出了他的意图,连忙对他说道:“我的刘大哥啊,是不是真的已经不重要了,你最好跟我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看过了你就明白了。”

    闻听此言,刘光弼当即便站起身来,随即在齐昇和他的那一众亲兵家丁的帮助下将甲胄穿戴好。只是等他们这一众人出了中军大帐,所见者却是他本应肃静的提督大营已经嘈杂如菜市场一般,见他出来,不少亲信将校纷纷用迷茫的目光看向他这个一军主帅,恍惚间似乎还有含在眼眶中的泪水将躲在阴云中偶尔探出头来瞧上一眼的阳光折射出悲凉的色彩。

    这可是他的江西提标啊,当年从北方带过来的部队,在吉安这个清军集群中最为精锐的部队尚且如此,别的营头只怕早已是乱作一团了。甚至如果不是他的军官们控制得力,搞不好他早就被吵醒了,也用不上齐昇的叫醒服务了。

    是不是谣言,确实已经不重要了。

    穿戴的这会儿功夫,刘光弼已经从齐昇口中得知了他闷头大睡的这一上午城外联营里发生了什么。

    先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看到泰和县的知县和县丞带着家小细软出了城,直奔城外码头早已准备好的行船。紧接着,在城内文官们顺流而下,消失的无影无踪的这段时间,南昌被明军攻陷的消息也迅速爆开,并且以着难以想象的速度传播到了临近县城的那几座大营。

    须知道,南昌何等坚城,当年谭泰围城七个月,还是得益于金声桓部将投降才得以攻破。明军江山大捷的消息本就已经在各营中半真半假的传着,如今新的消息传来,自是百上加斤,连着前面的消息轰的一下子便炸开了锅,当即便引爆了逃兵的风潮。

    齐昇是好容易才弹压住了所部兵马的骚动,便找急忙慌的来寻他商议个对策。哪想到他竟然还宿醉未醒,若非是事关重大,他早就老拳相向了,还会耐着性子叫他。

    “刘大哥,我那边已经弹压住了,但还是跑了百十人。来的路上,看赵参将和贺游击他们也在弹压乱兵,估计也差不太多。但也有几个营头的兵卒呼啦啦的往营外跑,可能连将校都跑了,甚至还有边跑边脱号坎的。我已经派了部分亲兵家丁巡视防线,防止有溃兵逃到海寇那边。可这绝非长久之计,咱们该怎么办,须得赶紧拿个主意。”

    这会儿功夫,刘光弼在肯定了齐昇的处置的同时,也确定了这个老伙计对此的将信将疑。可现在军心大乱,他无论说什么,哪怕就算他有切实的证据,本就士气不高的绿营兵们也未必会信。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达素为了堵住陈凯撕开那个口子已经把南昌城的清军抽调一空了,如果明军以一支小部队突袭南昌,很可能会成功。这事情,或许有水分,但是在明军江山大捷的大背景下,只怕也未必是假的,无非水分多少罢了。

    “军心已不可用,现在是白天,已经有如许多的士卒明目张胆的逃离营盘,若是到了晚上,只怕一夜过去,就要跑丢了大半个营,也再难以阻止溃兵向南逃窜。到时候,不用黄山来打,咱们搞不好就得被有心人割了脑袋送去海寇大营领赏,朝廷还得治咱们一个带兵无能之罪。不如趁着现在还能控制不少部队,先撤回到吉安府城。郑亲王在衢州吃了那么大一场败仗,朝廷现在急需用人,只要咱们手里还有兵,朝廷未必会对咱们怎么样的。”

    听到这话,齐昇当即便是咽了咽口水。拥兵自重,他们都是在这乱世挣扎了大半辈子的,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此前,无非是满清过于可怖,让他们生不出这等心思来。可是现如今,东南战场上清军摆明了已经没活路了,原本一些不该有的心思也开始冒出头儿来。

    明目张胆的直接跑路,他是不敢的。但是瞧着刘光弼的神色,就算他不同意,只怕到不了晚上这个提督也会先带着部队回府城观望风色。那时候,他就成了弃子的弃子,那才是最可悲的。

    “最好立刻修书向章佳大人和张巡抚说明情况……”

    “不能说撤退,也不能说是乘胜转进,就说后方不稳……”

    报告还是要打的,但若事态紧迫,也可以不等回复,这点儿权力他们还是有的。万一南昌的事情和达素被杀的事情全是谣言,哪怕只其中一个是谣言,他们日后对今日的所作所为有能算是有借口可循。

    泰和县是吉安府城的南大门,亦是明清两军在吉安战场对峙的中心。这样的位置自然容不得他们有丝毫的迟疑,在统一了思想之后,他们很快就集结了各自的人马,同时联络了那些平日里走得亲近,并且还能够弹压得住一部分兵马的将帅,制定了计划,搜罗了船只、车辆,刚刚过了日上三竿,他们便匆匆启程北上。若非是营盘里的那一地狼藉,甚至连大量的辎重、粮草都随意丢弃,这般效率,说是一支当代强兵都不为过。

    至于为何放弃而不是焚毁来不及带走的辎重粮草,用刘光弼的话说,他们是探知谣言四起,故返回吉安府城震慑人心以确保大军后路无虞的。等后方稳定了,还是要返回泰和前线继续对抗明军,并非抛弃大军潜逃。那些不怎么亲近的部队,出于保密原则,自然也没有让他们知道的必要性。

    从分属于二十几个总、副、参、游的三万余绿营,到此间的一万多兵马,缩水了一半拐弯,但这支兵马大部分是由刘光弼的江西提标和齐昇的前九江镇标这等较为精锐组成,其他的能在军心大乱的情况下说拉起一支人马跑路就拉起一支人马跑路的营头,军队的执行力翻了几番。就这样,一路沿着赣江北上,倒也没有出太多的问题,起码一路上也没有跑了太多的兵马,他们便已知足。然而,抵达吉安府城城下,迎接他们的却是吊桥升起、城门紧闭,守军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们进城。

    “齐兄弟,这味道不对呀。”

    闻言,齐昇皱了皱眉头,当即便反应了过来:“如果咱们是奉了章佳大人或是张巡抚的命令北上的话,肯定是要先行通知他们的,因为他们要为大军准备粮草。如今咱们是未得命令便返回府城,他们理应是要质问的。可是这都交涉多长时间了,他们竟然连问都没问过一句,显然是他们应该是知道了咱们为何会回来的。不,他们是已经笃定了,所以才连一句都不问。”

    “泰和县的知县和县丞……”话甫一出口,刘光弼便连忙摇了摇头:“肯定不只是这么简单,城上的那群家伙搞不好已经惦着把城卖给海寇了,所以才不让咱们进去。”

    “这群乱臣贼子!”

    口中唾骂,可他们率军擅离信地放在任何一个时代也都是大罪。而且,吉安府城并没有换上大明的旗号,他们自然也就没有证据。说不定,城里的官吏将校们只是唯恐他们洗劫城池,如此处断完全是说得过去的。这一切,都使得齐昇口中含着的一句“攻城平乱”的话硬是卡在嗓子眼儿里,不上不下。

    “也许,这样咱们撤回来的理由便更充分了。”

    “呃……”齐昇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位一军主帅,大脑飞速的运转,试图追上上司的节奏:“是的,我们得到情报,后方不稳,所以回府城坐镇。结果,府城的文武果然心怀叵测。”说到此处,他却连忙摇了摇头:“还是不能攻城。”

    “确实不能攻城,我们怕是没时间在此多待了。”

    顺着刘光弼的视线,齐昇极目远眺,一骑快马正从他们来的方向极速飞奔。他清楚地记得,他们出发前,刘光弼是留了一个极亲信的家丁在泰和县那边儿,用以观察明军的动向的。时限是三天,可现在,大概转天就开始追他们了。

    果不出他们所料,那个家丁真的是第二天一早就从泰和县那边儿跑了。迫使他如此的原因,也毫无疑问的是明军发现了清军这边儿出了问题,便发动了进攻。而对于主帅带着小一半儿部队转进、士卒大量逃亡、军官们也大有利用这一晚上的时间与明军暗通款曲的清军集群而言,守得住才见鬼了。十有八九,明军只要亮个相就可以接受堡垒、营寨的守军归降。战斗,是完全不需要战斗的。

    毕竟,堡垒总是从内部最容易被攻破。

    无论是为了平叛也好,为了劫掠城池也罢,攻城他们肯定是没时间了。现在,泰和的防线完蛋了,他们不光是要跑赢明军,还要跑赢南面的那些逃兵、溃兵。旁的不说,一旦被追上,现在还只有他们这几个最高级别的军官才知道的噩耗被全军悉知了,他们就再也控制不住军队了。

    “不能再向北走了,刚刚我派人去看了,码头已经没有船了。而且,逃兵、溃兵、还有海寇的追兵肯定是一路沿着赣江向北跑,我们军中多是步卒,跑不过骑兵的。必须立刻转向,否则无论是被溃兵追上,还是被海寇的骑兵追上,都将悔之晚矣。”

    “照例派个使者去给章佳大人和张巡抚送份情报吧。”

    “嗯,如此,咱们也算对朝廷有交代了。”

    南面和东面是明军的控制区,北向是明军的必经之路。本来沿着赣江北上是最便捷的通路,可现在,他们只能向西转向。不过,却也不是一路向西,设法穿过赣西的山区,从而退入湖广地界。他们稍作商议后,还是决定先转向西北,越过吉安府北部的山区,退到江西西部的袁州府再行决定是否退入湖广地界。

    这确实是当下相对安全的一条道路——南赣的明军北上,要么顺着赣江而下,直接进入江西腹地的鄱阳湖地区;要么从吉安府城转向东北,经永丰、乐安、崇仁三县直插抚州府城,完成对达素集群的合围。他们需要面对的追兵最多就是支偏师,有没有一个镇都是两说着。

    只不过,吉安府北部的山区与其西部的山区一般,都是有着不少抗清义军活动。那些得到了江西天地会持续输血的民间武装,虽说战斗力也就那么回事儿吧,但胜在地形熟悉。如今,早已将刀枪磨得锋利,只等着他们的到来了。

第九十七章 崩塌(八)

    抚州,远比吉安更早得到南昌为明军收复的噩耗。而且,不似刘光弼、齐昇他们还有怀疑是为谣言的想象空间,此间的清军在第一时间就确定了消息的真实性。

    “主子,南昌那边儿,海寇只有一个镇的兵马,我军全师而还,定能夺回南昌!”

    “是啊,主子。偌大的南昌城,海寇只三千兵马决计守不住的啊。”

    诚如吉安那般,南昌的消息传来,抚州这边儿的清军也同样受到了不小的波动。不过,不比吉安那边儿主要都是南方绿营,此间的绿营兵俱是西南经标这样的精锐,在初起时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后,军官们很快就稳定住了军中的情绪。反倒是南昌驻防八旗却乱成了一团。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南昌驻防八旗是从设立之初便连着家眷一起搬到的南昌城,一如西安、江宁、杭州等地的驻防八旗。明军突袭南昌得手,意味着那些家眷也一并落入了明军之手,联想起八旗军素来对汉人的残忍酷烈,叫他们如何能做到像西南经标这般镇定。

    西南经标的家眷都在长沙,所以从得到消息那一刻起,经标众将便在军议上当起了哑巴——没办法,陈凯统领的这支大军已经全线压上,主要承受这份巨力的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南昌驻防八旗,而是他们这些绿营兵。随着黄梧插入东乡和金溪之间,虽然达素的反攻计划被洪承畴枪毙了,但仍旧是派出了左提督李本深去对其展开围堵,防止明军涌入更多的部队。现在仍在抚州城的经标军官只剩下了一个经标后镇总兵官刘应志,他身为西南经标的成员,支持反攻南昌就得放弃同袍;反对回师南昌就要受到八旗军的责难。所以,每到军议他便眼观口、口观心,哪怕不得不表态时也是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说。而私底下,他不光是一个劲儿的与经标其他各部提督、总兵联络,更是在第一时间就派了亲信赶赴长沙,向洪承畴汇报当下的危局。

    此间,刘应志依旧故我,甚至就连呼吸都轻微了许多,唯恐八旗众将意识到还有他这么一号的存在。而那些八旗军在听过他的两次废话之后,也懒得继续在他这么个绿营军官身上浪费时间,只是一个劲儿的请求达素做出反攻南昌的决定。

    和他们不一样,达素的亲属都在北京城,但这却并非是他对于反攻南昌有所迟疑的原因所在。归根到底,还是陈凯给到他的军事压力过大。而且,自古以来,临阵撤退从来都是个高技术含量的活计,尤其是在这么大的军事压力面前。

    说句不好听的,反攻南昌,说来简单,但他们真的敢全师而还,明军必然会如饿虎扑食般追上来,没了好容易通过山川河流和堡寨构建起来的防线,他们一边向南昌撤退、一边阻拦明军的追击、一边还要攻城,又如何有机会重新夺回南昌。

    可若是一边维系战线,一边反攻南昌,兵力便完全不够用的。更何况,八旗军一旦撤出抚州,绿营的士气很可能就直接崩溃了,到时候在陈凯的追兵之下他们还是没办法夺回失陷于南昌的家眷。

    焦急,他也同样焦急。作为一军主帅,所要考虑的是全局,一旦江西不复为清廷所有,他的下场决计好不过弄丢了南赣的苏克萨哈。不过,比之那个一战被明军击败的两白旗废物,他起码还有机会做些什么。

    “派回去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攻陷南昌的是蛮子的中冲镇。那个叫做杜辉的蛮子只是把满城的家眷都关了起来,并没有如何。”

    此言一出,驻防八旗众将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巴。一双双充满了期寄的眼中饱含着感觉、庆幸,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达素对于他们怎么想的,这几天在背地里是怎么骂他的自是心知肚明,只是没必要点破罢了。此间一语言罢,他继续将后面的话说了下去:“杜辉那蛮子应该是没有做出处置的权力,也可能是逆贼陈凯已经有了相关的指示。”

    “主子,不管那权力在谁手中,我们现在回师肯定还得及。”

    一个正黄旗的甲剌章京急切的道出了心中所想,立刻便引起了众将的附和。只是,达素却并没有立刻做出答复,而是目视着他们,直到这些将校的声浪渐渐归于平寂。

    “那个蛮子既然可以渡过鄱阳湖,肯定是陈凯那厮给了他临机专断的权力。你们敢确定,我军回师进攻南昌之际,他不会以家眷作为要挟。哪怕不是逼迫我军退兵,只要拖住了几日,等陈凯带着其他海寇追上来的时候,莫说尔等的家眷,就连你们也一样得没活路!”

    问题似乎有进了死胡同,那些原本以为见得一线生机的将校们一个个目光似乎愈加的凶厉起来。达素自然清楚他们到底想的是什么,无非是鱼死网破之类的字眼儿,但那不过是莽夫的作为,他是八旗名将,虽说也是靠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但却绝非是那种满脑子只长着肌肉的家伙。

    “你们又想轻兵急袭吗?没机会的。杜辉那个蛮子已经关闭了几乎所有城门,并组织南昌城的蛮子上城携守了,另外在赣西北地区,并不只有这么一个镇的兵马。可具体有多少,在什么所在,却根本查不到,只知道那些府县纷纷换上了海寇的旗号。”

    但凡是有点儿脑子的都能理解明军根本不可能只用一个镇的兵马就敢渡过鄱阳湖,援兵是肯定有的,无非是多少罢了。他们所能够获知的情报显示,陈凯这边儿手里的部队基本上还都在与西南经标交锋。可问题在于,浙江对江西一无所知,同样的道理,江西对浙江也一无所知。如果明军在衢州损失微乎其微,或者清军在衢州也根本不只是被击败那么简单,一个全军覆没,只跑了一个济度的话,郑成功完全可以将更多的部队投送到江西战场,就像是早前已经露了面儿的英兵镇和礼武镇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消息断绝,对东南战场的局势已与瞎子无异的他们没办法确定明军在浙江的兵力,同样也没办法确定明军在江西到底有多少个营头,自然也就没办法搞清楚杜辉到底有多少援军。

    更何况,哪怕杜辉一个援兵也没有,只凭那一个营的明军,加上些携守的民夫,他们抛下大队人马轻兵急袭的结果也未必能真的如其现在所想的那般——并不只是兵力的问题,于攻城一事,清军素来是弱项的,对于这样的坚城更是往往只能围城耗粮,耗到守军无粮、耗到有人动摇为他们打开城门。用红夷炮轰开城墙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可他们手里同样没有那等足以轰塌南昌城墙的巨炮。就算是有,他们也不可能带着红夷炮轻兵急袭,同样也不可能在被明军追击的同时带着红夷炮转进。

    当所有的希望尽皆破灭,众将多有颓然的坐回到座位。而此时,达素却提出了他的解决方案,那就是他已经派了人去与陈凯协商。

    “主子,与海寇商议,朝廷那边儿?”

    闻言,众将纷纷将视线重新投注于达素身上,只是相较于方才的期寄,更多的担忧——担忧陈凯漫天要价、担忧清廷因此会对他们进行处罚,亦或是别的什么心思,尽是不缺的。这其中,一个他本旗的奴才率先作出了提醒,却只见得达素在重重的看了一眼那个缩在末座的刘应志的同时,郑重其事的表示无论清廷有任何责罚,他愿一力承担。

第九十八章 崩塌(九)

    抚州,远比吉安更早得到南昌为明军收复的噩耗。而且,不似刘光弼、齐昇他们还有怀疑是为谣言的想象空间,此间的清军在第一时间就确定了消息的真实性。

    “主子,南昌那边儿,海寇只有一个镇的兵马,我军全师而还,定能夺回南昌!”

    “是啊,主子。偌大的南昌城,海寇只三千兵马决计守不住的啊。”

    诚如吉安那般,南昌的消息传来,抚州这边儿的清军也同样受到了不小的波动。不过,不比吉安那边儿主要都是战斗力有限的南方绿营,此间的绿营兵俱是西南经标这样俱来自北方,且在北方绿营中也是绝对精锐的存在,在初起时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后,军官们很快就稳定住了军中的情绪。反倒是南昌驻防八旗却乱成了一团。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南昌驻防八旗是从设立之初便连着家眷一起搬到的南昌城,一如西安、江宁、杭州等地的驻防八旗。明军突袭南昌得手,意味着那些家眷也一并落入了明军之手,联想起八旗军素来对汉人的残忍酷烈,叫他们如何能做到像西南经标这般镇定。

    西南经标的家眷都在长沙,所以从得到消息那一刻起,经标众将便在军议上当起了哑巴——没办法,陈凯统领的这支大军已经全线压上,主要承受这份巨力的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南昌驻防八旗,而是他们这些绿营兵。随着黄梧插入东乡和金溪之间,虽然达素的反攻计划被洪承畴枪毙了,但仍旧是派出了左提督李本深去对其展开围堵,防止明军涌入更多的部队。现在仍在抚州城的西南经标只剩下了一个经标后镇,总兵官刘应志身为西南经标的成员,支持反攻南昌就得放弃同袍;反对回师南昌就要受到八旗军的责难。所以,每到军议他便眼观口、口观心,哪怕不得不表态时也是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说,就是不肯表明立场。而私底下,他不光是一个劲儿的与经标其他各部提督、总兵联络,更是在第一时间就派了亲信赶赴长沙,向洪承畴汇报当下的危局。

    此间,刘应志依旧故我,甚至就连呼吸都轻微了许多,唯恐八旗众将意识到还有他这么一号的存在。而那些八旗军在听过他的两次废话之后,也懒得继续在他这么个绿营军官身上浪费时间,只是一个劲儿的请求达素做出反攻南昌的决定。

    和他们不一样,达素的亲属都在北京城,但这却并非是他对于反攻南昌有所迟疑的原因所在。归根到底,还是陈凯给到他的军事压力过大。而且,自古以来,临阵撤退从来都是个高技术含量的活计,尤其是在这么大的军事压力面前。

    说句不好听的,反攻南昌,说来简单,但他们真的敢全师而还,明军必然会如饿虎扑食般追上来,没了好容易通过山川河流和堡寨构建起来的防线,他们一边向南昌撤退、一边阻拦明军的追击、一边还要攻城,又如何有机会重新夺回南昌。

    可若是一边维系战线,一边反攻南昌,兵力便完全不够用的。更何况,八旗军一旦撤出抚州,绿营的士气很可能就直接崩溃了,到时候在陈凯的追兵之下他们还是没办法夺回失陷于南昌的家眷。

    焦急,他也同样焦急。作为一军主帅,所要考虑的是全局,一旦江西不复为清廷所有,他的下场决计好不过弄丢了南赣的苏克萨哈。不过,比之那个一战被明军击败的两白旗废物,他起码还有机会做些什么。

    “派回去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攻陷南昌的是蛮子的中冲镇。那个叫做杜辉的蛮子只是把满城的家眷都关了起来,并没有如何。”

    此言一出,驻防八旗众将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巴。一双双充满了期寄的眼中饱含着感激、庆幸、拜服,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达素对于他们怎么想的,这几天在背地里是怎么骂他的自是心知肚明,只是没必要点破罢了。此间一语言罢,他继续将后面的话说了下去:“杜辉那蛮子应该是没有做出处置的权力,也可能是逆贼陈凯已经有了相关的指示。”

    “主子,不管那权力在谁手中,我们现在回师肯定还得及。”

    一个正黄旗的甲剌章京急切的道出了心中所想,立刻便引起了众将的附和。只是,达素却并没有立刻做出答复,而是目视着他们,直到这些将校的声浪渐渐归于平寂。

    “那个蛮子既然可以渡过鄱阳湖,肯定是陈凯那厮给了他临机专断的权力。你们敢确定,我军回师进攻南昌之际,他不会以家眷作为要挟。哪怕不是逼迫我军退兵,只要拖住了几日,等陈凯带着其他海寇追上来的时候,莫说尔等的家眷,就连你们也一样得没活路!”

    问题似乎有进了死胡同,那些原本以为见得一线生机的将校们一个个目光似乎愈加的凶厉起来。达素自然清楚他们到底想的是什么,无非是鱼死网破之类的字眼儿,但那不过是莽夫的作为,他是八旗名将,虽说也是靠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但却绝非是那种满脑子只长着肌肉的家伙。

    “你们又想轻兵急袭吗?没机会的。杜辉那个蛮子已经关闭了几乎所有城门,并组织南昌城的蛮子上城携守了,另外在赣西北地区,并不只有这么一个镇的兵马。可具体有多少,在什么所在,却根本查不到,只知道那些府县纷纷换上了海寇的旗号。”

    但凡是有点儿脑子的都能理解明军根本不可能只用一个镇的兵马就敢渡过鄱阳湖,援兵是肯定有的,无非是多少罢了。他们所能够获知的情报显示,陈凯这边儿手里的部队基本上还都在与西南经标交锋。可问题在于,浙江对江西一无所知,同样的道理,江西对浙江也一无所知。如果明军在衢州损失微乎其微,或者清军在衢州也根本不只是被击败那么简单,一个全军覆没,只跑了一个济度的话,郑成功完全可以将更多的部队投送到江西战场,就像是早前已经露了面儿的英兵镇和礼武镇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消息断绝,对东南战场的局势已与瞎子无异的他们没办法确定明军在浙江的兵力,同样也没办法确定明军在江西到底有多少个营头,自然也就没办法搞清楚杜辉到底有多少援军。

    更何况,哪怕杜辉一个援兵也没有,只凭那一个营的明军,加上些携守的民夫,他们抛下大队人马轻兵急袭的结果也未必能真的如其现在所想的那般——并不只是兵力的问题,于攻城一事,清军素来是弱项的,对于这样的坚城更是往往只能围城耗粮,耗到守军无粮、耗到有人动摇为他们打开城门。用红夷炮轰开城墙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可他们手里同样没有那等足以轰塌南昌城墙的巨炮。就算是有,他们也不可能带着红夷炮轻兵急袭,同样也不可能在被明军追击的同时带着红夷炮转进。

    当所有的希望尽皆破灭,众将多有颓然的坐回到座位。而此时,达素却提出了他的解决方案,那就是他已经派了人去与陈凯协商。

    “主子,与海寇协商,朝廷那边儿?”

    闻言,众将纷纷将视线重新投注于达素身上,只是相较于方才的期寄,更多的担忧——担忧陈凯漫天要价、担忧清廷因此会对他们进行处罚,亦或是别的什么心思,尽是不缺的。这其中,一个他本旗的奴才率先作出了提醒,却只见得达素在重重的看了一眼那个缩在末座的刘应志的同时,郑重其事的表示无论清廷有任何责罚,他愿一力承担。

第九十八章 崩塌(玖)

    前一章发重了,VIP章节删不了,本章以非VIP方式更新

    ………………

    “原为主子效死”的感激响彻驻防八旗的中军大帐的同时,百里之外的建昌府城,陈凯高踞于临时作为粤赣总督行辕的府衙正堂,不屑的听着堂下那个镶黄旗的奴才的转述。

    “达素的算盘打得蛮精明的嘛,他想把本官的东西转个手卖给我,是在藐视本官的智商?”

    听过了达素的交换条件,陈凯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随后他说的话来,却着实把那个八旗军官惊了一跳,随即便连忙按捺住了胸中的惊诧,向陈凯试探道:“经标右提督乃是大清的经制绿营,小人不明白陈制军的意思,实在没办法与我家主子回复。”

    “哦,不懂啊,那你就回去,跟达素说本官让他自己琢磨。”

    陈凯重重的打了个哈欠,就差把无聊二字写在脸上了。可是见得如此,那八旗军官竟没有告辞而去,反倒是一脸恼怒的质问道:“陈制军也是天下闻名的才智之士,这般粗陋的离间之计,谁会相信?”

    “离间?”听到了这个词儿,陈凯不由得笑出了声来:“念在尔等蛮夷未曾读过圣贤书,理解能力有限的份上,本官便不与你计较了。但看你回去也说不明白,便挑明了,尔却要听清楚了,勿漏了半个字儿。南昌为我大明王师收复,达素是肯定要跑的,所以才会让你巴巴的跑来与我商谈什么换回俘虏的事情。没准儿呢,他还琢磨着让我生出些轻敌之心的念头。至于张勇和经标右提督,如今正被我四个镇的铁甲围攻,五千对一万二,他肯定是跑不掉的。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为了已经入口的肥肉再多付一份银钱,岂不笑话?”

    达素的条件,乃是以放弃对已经被王秀奇黏在金溪县城难以脱身的经标右提督的支援为条件,换取陈凯对南昌驻防八旗家眷的释放。这本身是不合乎等价交换原则的,陈凯十有八九是不会同意的,所以达素对此也只是本着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心思——这个条件谈不下来,不行就把东乡的经标后镇也丢给明军,甚至可以用屠抚州府城作为威胁,逼迫陈凯就范。反正他是正儿八经的满洲旗人,屠个城也不怕别人不信。

    至于绿营兵,他本就是八旗核心武将,自然清楚在亲贵们的眼里哪怕是汉军旗都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炮灰罢了,甚至和满洲八旗相较,蒙古八旗亦是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至于绿营,呵呵,炮灰的炮灰的炮灰也配谈人权?

    反正他只要能带着大部分清军撤离抚州,并且换回南昌驻防八旗的家眷,就足够向清廷交差了。那时候自然有大把大把的满清亲贵以及南昌驻防八旗和他们的家眷、亲属为他说项,几个绿营武将,就算再加上个洪承畴,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甚至很可能,这些家伙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达素的如意算盘打得精明,见得此间陈凯对于初步的条件并不认同,那八旗军官便要继续开条件。岂料,陈凯却完全不给他机会,一句话就将他花了一路时间准备好的说辞全给怼了回去。

    “回去告诉你那主子,这事情是卖方市场,不是买方市场,他没资格跟我谈条件。只要他能满足本官的要求,区区几千个老弱妇孺,暂且给他也就给他了。反正等大明收复了汉家故土,那些家伙一样得落到本官手里,无非是早几日晚几日的区别。”

    “陈制军,须知道胜负都是常事,大清……”

    “行了,别哔哔了,本官没功夫听你废话。就一件事,本官要见洪承畴。见到了洪承畴,那些家伙就还给达素;见不到洪承畴,说什么都没用。本官手里几十个镇的王师,正愁着没首级论功呢。”

    说罢,陈凯便挥了挥手,站在门口的卫士便要将那八旗军官逐出。岂料,那军官竟在愣了一下子之后,突然上前两步,迎着明军卫士拔出的刀光向陈凯喝问道:“陈制军是要洪经略的首级?”

    “首级?你哪只耳朵听见本官要他的脑袋了?没了脑袋本官要问他的事情难不成还得再找个神棍来把他的鬼魂从地府勾出来不成?”

    满脸的对鸡同鸭讲的厌烦,陈凯显然已经到了失去耐心的边缘:“洪承畴,本官要活的,也不用达素将他送来,他也没那个能耐和资格将西南经略送给我做交换条件。两军阵前,本官当面儿问他件事儿,得到了答案,本官就放人。”

    眼见着那个八旗军官还在消化他的条件,陈凯紧跟着便接了一句:“达素这个家伙吧,有点儿脑子,但是不多。这一点,在你的身上体现得很清楚。你不用瞎琢磨了,把本官的话一字不落的给达素重复一边。达素如果听不懂,或是胡思乱想,就让达素把这话重复给洪承畴听。本官嘛,不急。不过,回去跟他说,让他的手爪子给我老实点儿。否则的话,早见洪承畴几日,晚见洪承畴几日,本官正值壮年,还有不少寿数,但那些老弱妇孺就未必了。”

    默默的记下了陈凯的原话,那军官便匆匆忙忙的赶了回去,并将其转述给了达素。后者,对此亦是一脸懵逼,说好的他提条件等陈凯接招儿的,这怎么一趟跑下来就变成了陈凯提条件他还只能听着,连讨价还价的资格也没有了。

    “买方市场、卖方市场,这蛮子!”

    强压着胸中的恼怒,达素细细思量着陈凯的原话。起初,乍一听要见洪承畴,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陈凯要借此施以缓兵之计。但是转念一想,陈凯几次强调他并不着急,而且还戳穿了他必须撤军的必要性,怎么看也不像是这么回事儿。紧接着,他又推理了多个可能,但也一一被他自家否定了。

    与汉人中的才智之士斗智,确实不是他这个满洲武将所擅长的。所幸,从丢了南昌起,他也没有闲着,一边派人确定消息,一边防患于未然,将吉安府城的船只都调到抚州来,以供他这支清军精锐的撤军之用。至于吉安那边儿的绿营兵,守住了自是最好,守不住也无所谓了,南昌丢了,明军完全可以从北线来包抄他。

    可问题在于,一旦他这支清军精锐部队覆没,到时候清廷丢的就不只是一个江西了,湖广那边儿洪承畴的空城计肯定也挡不住陈凯。届时,西南的大军没了湖广的粮草,就算是完成了灭国的任务,也只能陷在云贵,等着陈凯去收拾。

    他不知道什么叫多米诺骨牌,但是他知道在清廷当前的大战略之下,江西只是湖广的屏蔽和浙江的翼护,其重要性远远比不过湖广。守住湖广,坚持到灭国大军转向东南,他便是一白遮百丑。至于责任,济度远比他大,可那是旗主王爷,重责不得,再加上有鳌拜那个老兄弟为他说话,他当也可以功过相抵,就像当年尼堪被李定国诛杀后清廷对他和屯齐等将的区别对待无二。

    坚定了心思,达素重新将注意力转到了撤军一事上面。这些天下来,王秀奇的那支生力军已经将金溪外围的支撑点全部拔掉了,张勇已是坐困孤城。而他由于黄梧强势插入东乡,已经将最雄厚的预备队——李本深的经标左提督调了过去。换言之,他已经没有了为金溪解围的能力。一旦撤离抚州,张勇必然会被放弃,这也是他之所以向陈凯提出交换的原因所在。

    面临同样问题的还有东乡的经标中镇,那个两千人的镇正在被明军数个镇进攻。要不是经标左提督还在为其分担压力,那里只怕早已被明军撕开口子了。

    相较之下,明军在正面战线,也就是藤桥、青泥一线并没有什么兵力优势。哪怕有督标第一镇那样的精锐部队在,胡茂祯和南一魁只要肯断尾求生也未必不能带着大部队撤回来。

    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这两个提督上万的绿营精锐撤下来,外加上东乡的经标左提督、进贤的经标后镇、以及尚在抚州府城的南昌驻防八旗和经标前镇。只要他能把这些部队带回到湖广,那里就还有守下去可能。

第九十九章 崩塌(十)

    数日后,吉安府的船队抵达抚州城外的码头,路上跑丢了一些,但加上抚州这边儿用以运输物资的船只也足够撤军之用了。

    达素很清楚,船队抵达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陈凯的耳朵里。所以当船队抵达,他便第一时间就安排了经标后镇监督辅兵将辎重粮草运上船,并守御城池,而他本人则亲自带着南昌驻防八旗南下,与经标前提督南一魁和经标后提督胡茂祯汇合。

    “对面的海寇只有督标第一镇、督标第三镇以及督标直属左协和督标直属右协这四部兵马……”

    “你确定?”

    藤桥镇前沿的清军敌楼上,眺望着远处与他们同样沐浴在夕阳下的明军前沿哨所,达素毫不客气的截断了南一魁的回话。后者登时便是一愣,随即便想明白了前者到底为何会有此一问。或者说,达素到底在担心什么。

    “主子,我军的探马确实没有发现别的海寇旗号。”

    同是宿将,胡茂祯亦是转瞬间便明白了达素所指。只是附和了南一魁过后,他却突然想起了早前佟国器曾通报过的房宿营,林德孝是陈凯的亲信,这支部队始终没有露面儿,难保陈凯不会藏着些什么。

    “这里海寇只有两镇两协八千人而已,比官军的两个提督一万绿营还要少。若说逆贼陈凯没有打算用计,本总管是万万不信的。”

    狡诈多智,陈凯毕竟是名声在外。如今明军针对金溪、东乡,都是以着优势兵力发起进攻,反倒是正面的藤桥、青泥一线却反了过来。尤其是早前洪承畴曾送来的那份情报里显示,有大概五个镇的明军离开了他们原本集训和驻防的所在,消失在了长沙幕府的视线之内,那可是一万多人的大军,无论放在任何一个点上都将会是足以打破平衡的力量。

    “现在已经没时间查了,本总管前几日让你二人准备得如何了?”

    “回主子的话,已经准备完毕,今晚就可以行动。”

    “那就走吧。”

    是夜,经标左提督和经标右提督两部连同前来接应他们的南昌驻防八旗一同退出了清军在藤桥、青泥一线的堡寨、营盘,沿着汝水向抚州府城方向撤退。

    明军很快就发现了异常,但唯恐清军在夜色的掩护下设伏,明军还是选择了到第二天一早再行展开追击。

    不过,一夜的功夫,因是未免被明军提前发觉他们意图而未有调来船只,在漆黑的夜幕下,清军的撤离速度受到了严重的制约。以至于,到了第二天,明军的骑兵就已经与清军垫后的骑兵再度大打出手。

    “铁骑镇?逆贼陈凯真的玩了一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

    垫后的清军骑兵发现了明军旗号的异常,第一时间便将军情送了回来。清军的骑兵数量占优,但是铁骑镇的出现使得他们的优势变得并不怎么明显了。若是单纯以骑兵骚扰明军的追击,一旦被明军的骑兵黏住了,步兵再行跟进,便不可避免的对清军造成更大的损失。

    “主子,实在不行,便与海寇战上一回。这段时间光是守城,儿郎们早就憋坏了。”

    “不行,朝廷给本总管的旨意是守住江西,但守住江西的目的是确保信郡王大军在湖广的后方的安堵。即便江西丢了,只要能守住湖广,便一切尚有可为。但若是丢了这支大军,江西守不住,湖广也同样守不住!”

    “可是……”

    “就算你能保证逆贼陈凯只藏了一个铁骑镇,本总管也必须要为大局考虑。”

    重新统一了思想,达素便转向胡茂祯和南一魁。断尾求生是他之前就已经在命令中与他们二人说明过的,他们想必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是现在明军兵力肯定比预期的要多,殿后部队如果兵力太少的话,很可能起不到拖延明军步伐的效果。

    “末将愿率本部兵马为大军殿后!”

    说来,胡茂祯本是高杰麾下先锋大将,勇不可当。可人听了旁人的话总要有所思考才能做出反应,而南一魁却显然是早就想到此处了,只待达素刚刚将话说出口来,他便抢在了胡茂祯前请令殿后。

    “南兄……”

    南一魁的反应之快着实让众将吃了一惊,可此时,这位绿营大帅却只是惨然一笑:“当年我兵败叙州,全军尽没,是老经略保了我戴罪立功。现在,是时候报答朝廷和老经略了。”

    经标前提督以河滩地、官道和山林重新列阵,拦腰截断了明军继续追击的通路。不过,南一魁的自我牺牲也只是拖延了明军几个时辰而已,在击破了这支清军过后,明军便继续追击。只是这几个时辰的时间,外加上他们之前利用夜色的掩护拉开的那段距离,却还是让达素的大部队完成了对李本深的经标左提督的接应,并登上了撤离的舰船。

    船队顺流而下,便是一日千里的速度。他们很快就甩开了明军的追兵,但是汝水最终汇入鄱阳湖,那里的水师已经倒向了明军,他们这些运粮船到了鄱阳湖上不过是给鄱阳湖水师提供斩首的。而且,达素也不准备一路向北,而是向西退往袁州府。袁州府北面是九岭山、南面是武功山,清军可以凭借山形地势上的优势进行防御作战。但是一路向西,过了汝水汇入赣江的支流云韶水,船队就只能逆流而上,经赣江、袁江抵达目的地。

    达素已经责成了丰城县提供纤夫,那里虽是南昌府的辖区,但深入江西腹地,明军在扫荡赣西北的过程中也没有继续向南推进。这无不是使得达素一度怀疑他在抚州府的处断是否过于保守了。但是,很快的,在他刚刚抵达丰城县的时候,便截获了一骑由刘光弼领衔发往江西巡抚衙门的军情报告。在看过报告后,他便立刻下令抛下了全部的船只和纤夫,以及大半的辎重,全军向临江府急行军。

    临江府城位于袁江汇入赣江的节点,那里作为贯穿江西的赣江与联通湖广的袁州府的交汇之地,素来是“吴商蜀贾走駸駸”的商贾云集之所,其富庶于明朝时在全国都是排的上号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作为水陆交通枢纽型城市,那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吉安清军崩溃在即、南赣明军大举北上在即的当下,他们必须抢在明军抵达前越过此地。

    他的速度不可谓不快,确切地说,如果不是达素和张朝璘此前有意识的向吉安清军封锁了消息的话,他们再快也快不过赣江的流速。

    不过,南有黄山顺流而下,东有陈凯千里尾行,在临江达素也没敢稍作停留,直接就跨了过去。

    而且,当一路逃亡憋屈得不行的部下们提出要在临江抢上一把,以为发泄的时候,达素谨记着陈凯那句关于让他手爪子老实点儿的话,以明军随时都可能抵达为由,直接否决了相关提议——陈凯这个人嘛,总的来说还是比较有信用的,但首先你得遵守“合同”要求,否则他划出来的“违约金”一般人真的赔不起。

    进入了袁州府的地界,达素总算是收到了顺治十六年的第一个好消息——洪承畴自从收到了衢州的噩耗,便派遣了数名长沙幕府的得力官员赶到袁州府加强防御。修补城墙、填筑堡寨、搭建营盘,除了兵是真的变不出来,就连粮草都从灭国大军的牙缝儿里挤了一些出来。

    达素所部抵达袁州府时,军粮几乎消耗殆尽,此番,倒是不需要再为此发愁了。然而,老天爷似乎是实在瞧不得他好儿,连忙送了他一个坏消息,那就是陈凯真的带着大军追了上来。

第一百章 崩塌(十一)

    明清两军在袁州府东部的分宜县爆发了一次小规模的战斗,清军退回了县城,而明军也只是在打扫完战场后就撤向了临江府西部的新喻县以待后援,并没有继续向西进攻。

    永历十三年三月十九,陈凯亲率督标第一镇和督标第三镇抵达新喻县城。

    从二月底达素率军西撤开始,明军便一路追击。先是陈凯亲率的主力在抚州府城东南二十里的河畔成建制的消灭了南一魁的经标前提督。紧接着,在李本深撤向抚州府城之后,明军也迅速地拿下了由经标中镇驻守的东乡县城。而金溪县那边儿,张勇也确实不负历史上河西四将之首的名头,硬是在作为弃子的情况下坚持了十天的时间才被明军以放崩法破开了城墙,张勇本人也没有机会像南一魁般自杀,而是被明军俘获,关进了大牢了事。

    这期间,黄梧倒是带着他的英兵镇和随后跟进的礼武镇对李本深展开了追击,但是李本深所部本就是高杰当年麾下的精锐部队,再加上有南昌驻防八旗的接应,黄梧也没能占到什么便宜,仅仅捞到了一些掉队的清军便只能目送李本深登船离开。

    不过,这大半个月下来,吉安清军或逃或降,达素手中的绿营精锐也损失近半,清军在江西的两个重兵集团已经不复存在。

    相对的,王秀奇带着这四个镇的兵马押解着俘虏向南昌进发,黄山则也在大踏步的北上,再算上一路尾行达素的陈凯和已经收复赣西北地区的杜辉和余新。至此时,算上几年前收复的南赣地区,明军已经收复了江西承宣布政使司下辖的赣州、南安、建昌、广信、饶州、南昌、南康、九江、吉安、瑞州、临江等十二府七十四县,只剩下袁州府那一府四县之地。

    “制军,过了袁州府,就是湖广了。”

    “是啊,洪承畴的筹码不多了。”

    洪承畴现在能投放到袁州府的兵马具体有多少,陈凯不得而知,但总兵力应该不超过三万,而且其中精锐部队仅限于他前不久对峙的南昌驻防八旗和西南经标残部。抛去已经入滇的灭国大军,清廷在大西南还有两支兵马:一为湖广总督胡全才统领的绿营兵;一为定南藩的线国安、马雄、全节。不过他们都是完全动不了的,前者要堵住夔东明军杀入湖广的通路;后者则要避免柯宸枢与郭之奇合兵进入云南救驾……

    相较之下,一口气收复了这么大范围的失地,明军也不可避免的陷入到了大量分兵驻守的状态。无论是等待后续的部队跟进,还是对反正的清军进行改编,都是要花费大量时间的。陈凯现在手里只有这两个镇,外加上先期抵达的铁骑镇,不过七千兵马而已。但那些没有分配到驻防任务的部队,以及已经等到了换防部队的营头,他们还在陆陆续续的赶来,下个月中旬之前,他便可以拥有足够与洪承畴决战的资本。

    “制军,鞑子有使者求见。”

    卫队长曹宏锡抱拳一礼,陈凯却只是摇了摇头,告诉他“人便不见了,让使者回去告诉洪承畴和达素,南昌驻防八旗的家眷还没到临江府,等到了临江府再行交易。”

    “他在行缓兵之计!”

    使者很快就返回了袁州府城,洪承畴亦是刚刚赶到。听到这个答复,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陈凯的大队人马还没有跟上来,此时出击,或可暂时击退陈凯。

    可是,自家知道自家事,清军从丰城便弃船步行,等于这路上大半是靠着两条腿走过来的。而且从丰城到临江一路都是急行军,在临江也没有进行休整便赶了过来。现下,南昌驻防八旗和西南经标的余部状况都不太好,步兵如此,战马的状况更差,急需时间休整,十天半个月之内是很难大举出动的。

    而且,交易的事情在路上也传了出来,达素对张勇和卜世龙两部弃之如敝履的行径也让西南经标上下颇为齿冷。哪怕他们也都知道达素不这么做也没办法为那两部兵马解围,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却还是难以避免的。

    不过,这一路走下来,饶是南昌驻防八旗也无不是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倒也不用洪承畴再费口舌。而达素这边在从他这里得到了清军在云贵进展顺利的消息后,也笃定发誓要死守袁州府,不让明军一兵一卒通过。

    时间飞速流逝,转眼就进入到了四月。这期间,根据探马的报告,明军那边儿营头越来越多。确定了他之前的猜想,算不得是一件好事。所幸,陈凯得到了增援的同时,他这边南昌驻防八旗和西南经标也都逐渐恢复了状态,在他的一次次推心置腹过后,彼此间的那点儿龌龊也暂时可以搁置下来。而且,就在今天,一支援兵从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抵达袁州府,让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出了武功山,末将等清点了一下,尚有八千四百余士卒……”

    来人自是刘光弼和齐昇他们那群吉安清军,他们在吉安府城转向西北后,便一头扎进了与袁州府交界的武功山区。

    山里面有抗清义军,战斗力确实没办法看。但今天从树林子里射几支冷箭,射完就跑;明天从山上往下面扔几块石头,扔完就溜。这些糙活儿他们还是做得很是细致的,细致到了白天如此,夜里也不闲着,二十四小时贴心服务,逼着清军打五星好评。可若是去追他们,明刀明枪的伏击未必有,土坑配竹签子却是管够。一个不小心,脚丫子就得倒霉。人还抓不到,一溜烟儿就没了,比山里的猴子跑得都快。

    而且,一路的骚扰还不算什么。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当初从泰和前线走得突然,粮草什么的没办法多带不说,在府城也没有得到有效的补充。路上抢了几个村镇,进山之后端了义军的一处营地,但是为了端那个营地,前锋足足绕了两天才和大部队重新汇合,粮食不光是没赚,还亏了不少。

    少量的伤亡加上大批大批因断粮而消失的逃兵,使得他们的兵力在武功山这短短的半个来月的荒野求生的过程中急速缩水。要不是他们并没有太过深入山区腹地,只怕如现在这般仅缩水了三分之一都得是莫大的奢望了。

    “主子,老经略,刘京那厮自从受了逆贼陈凯的任命,麾下兵卒越来越多,也越加的嚣张。末将等敢情休整数日,便重新入山剿了那群乱贼!”

    再玩一次荒野求生,那肯定是不干的,哪怕已经沦落到要跟一群义军争一日之长短,但气势上绝对不能落了赔,否则就凭这八千破衣烂衫的部下,洪承畴和达素还不一定怎么责罚他们呢。

    不过,他们确实也是想多了,洪承畴现在脑子里只有死守袁州府这一件事儿,节外生枝的事情是断不会考虑的。至于他们,就像噶达浑还活着时对阿商格所说的那句话无二,就算是多条狗也比没有强。

    原本的,洪承畴以为直到陈凯控制了临江府城,吉安的清军都没能撤下来,十有八九是尽数被明军歼灭了。眼前的这几个家伙虽说是有擅离信地的嫌疑、有损兵折将的罪责,但类似敌未至,大军已然炸营的事情他还在明朝任职时见得多了。只是如今明清攻守易势,丢人现眼的小丑换做了清军罢了,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儿。而且,无论如何,这几个家伙还是让他得到了一支计算在外的兵员补充,所以有什么事情完全可以等打完了仗再说。

    如今算算手里的筹码,三千南昌驻防八旗全无损伤、四千此前驻扎在进贤县的经标后镇和作为预备队的经标前镇完好无损、五千李本深的经标左提督在与黄梧的对抗中损失微乎其微、五千胡茂祯的经标后提督在藤桥、青泥一线与明军的对抗过程中损失了三四百兵马。现在再加上这八千四百乞丐,不对,是八千四百绿营,清军在袁州府集结的兵力已经超过了两万四千之数。

    乍一看,确实不少。可问题在于,清军在一个半月之前在江西战场上可还有六七万的兵马,现在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一强了,实在让人心疼不已。而且更要命的是,他们并没有与明军进行什么大规模的会战,并不存在什么我死一千敌怎么说也得亡八百的说法,明军在这一过程中的损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现在除了还有点儿地利的优势外,确实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了。

    江西局势的急剧恶化源于济度兵败衢州,八旗重兵集团的惨败使得其他清军不可避免的士气大跌。而济度之所以兵败如山倒,却又恰恰是陈凯突入江西,迫使衢州清军在不断地分兵之下自行削弱到了足以被明军一击即破的程度。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或曰:上兵伐谋……

    洪承畴相信,陈凯最近肯定没少听类似的吹捧,就像是他当年组建长沙幕府,硬是将孙可望的西营系明军主力堵在贵州时无二。而且,在那些吹捧陈凯的家伙更是免不得要拿他垫牙。不过,这并不重要。

    “伪帝与老本贼已是穷途末路,信郡王和平西王正统领大军追亡逐北,不日当有喜讯。”

    现在,他们在江西确实是非常严重的劣势,但是他向这些清军打的鸡血却没有一句是假的,现在就要看谁先撑不下去罢了。

    “老经略,这是逆贼陈凯的投书。”

    拆开了书信,刚劲有力的笔锋便映入洪承畴那因老迈和疾病而日渐模糊的视线之中。陈凯在心中表示,南昌驻防八旗的家眷他已经运了过来,约他在三天后于分宜县与新喻县交界的官道处会面,以完成交易,并且表示过期不候。

    “他手里已经有了足够的兵力?”

    “这是战书!”

    “不对,这还是缓兵之计。”

    重新看过一遍陈凯信中的文字,其中重点要求是单独会面,一人一骑,双方在二十里内的兵员皆不得超过千人,否则他有权终止交易。

    “又是狗日的卖方市场。”达素恨透了这个词,但人捏在陈凯的手里,麾下的将士们还日夜盼着呢,形势比人强,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将目光重新投诸于洪承畴的身上,寄希望于这位老经略能够想出万全之策来。

    “不行,奴才和王辅臣一同奉了皇上圣旨,须得寸步不离的保护洪经略。如今王辅臣带着右虾营出征,奴才必须随行。”

    “你个狗奴才是听不懂话是吗?”

    虽说都是大内侍卫,但马鹞子王辅臣的武勇在满洲八旗都是出了名的,哪怕是在辛者库时都有一帮一伙的八旗子弟赶着去与其结交。而这个张大元,呵呵,若非是达素在侧,就凭这句不顾他们家人死活的屁话,在场的满洲八旗军官就得对他饱以老拳不可。至于洪承畴会否在这一过程中出现危险,那就更是无足轻重的了——区区一个汉人,吃了我大清的俸禄,就得有为八旗子弟献身的觉悟。否则,要你何用。

    “还是老夫一个人去吧,老夫也想亲自会会那个老对手。”

第一百零一章 崩塌(十二)

    永历十三年四月初五,分宜县与新喻县交界的官道上,明清两军相隔约莫三里的距离对峙。

    按照约定,方圆二十里之内双方兵力皆不可多余千人,于是,西南经标的左虾营和明军的铁骑营便勒定了战马,观察着对方的动向。

    云朵在天空缓缓飘过,为两军之间的官道遮蔽了些许日趋灼人的阳光。而此时,分别打着“太保兼太子太师,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经略湖广、广东、广西、江西、云南、贵州六省,总督军务兼理钱粮”的洪字大旗,和打着“太子太傅,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总督广东、江西军务兼理钱粮,大同侯”的陈字大旗的两个掌旗手,在经过了短暂的交流后便分别返回了各自的阵营。

    接下来,两匹良驹缓缓地越众而出,向着两军阵前的中点闲庭信步般的踏步而来。片刻之后,这两骑便在相隔两米左右的距离在各自的主人的约束下停了下来,互相对视着,一如它们各自的主人那般。

    一个,身着九蟒四爪马褂长袍样式蟒袍,项挂朝珠,红宝石顶戴下却是一顶暖帽,一根苍白的金钱鼠尾从暖帽下钻出个尾稍的枯槁老朽,唯独是那一双看似浑浊的眸子犹不时闪烁着精光;而另一个,简简单单的穿了一身绣着仙鹤补子的绯色盘领右祍公服,乌纱安稳的戴在打理得整整齐齐的束发之上的盛年文官,嘴角上带着一丝风轻云淡的笑意。

    “洪督师真是好胆魄啊,本官虽非武人,但亲手杀死的贼子蛮夷也不在少数。尔竟真的敢孤身一人来见我,就不怕我这公服之下藏着一柄装填好的燧发手铳?”

    督师那两个字,着实扎了洪承畴一下子,以至于的嘴角都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只是对于陈凯的调笑,他却只是冷哼了一声:“陈制军若真舍得信誉,老夫自也愿意奉陪。”

    “确实舍不得呀。”撇了撇嘴,陈凯继而笑道:“当年在英德,洪督师悭吝一面。后来本官寻思着,令弟承畯正在泉州,本想请其代为联络,却听说其在乡里修了个双忠庙,那许远戟指处正是阁下家的大门,便只得作罢了。今番若非是侥幸俘获了些旗人妇孺,怕是得巴巴的赶到长沙才能见得到阁下了。”

    英德那一战,是二人的第一次正式交手,前前后后二人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八个字尽皆玩了个炉火纯青,结果却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陈凯击败了苏克萨哈,夺取了江西门户南赣;洪承畴杀死了连城璧,夺回了广西门户梧州。一来一回,也可以算是打了个平手。

    之后的日子,双方私底下虽有些明争暗斗,但陈凯忙着恢复地方民生同时积蓄力量,洪承畴则操纵着长沙幕府为满清撑到西营三王内讧,正式的交手便再没发生。此番,陈凯已经收复了几乎整个江西,并且将当面之敌军削弱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而洪承畴那边,在他的支持下,清军在云贵进展顺利,灭国之功似也在五指之中。

    “老朽年迈,吹不得风。阁下有什么想问的,便直言吧。”

    旧,二人确实没什么可叙的。而且,如今陈凯已经杀到了湖广的大门口儿,他既要为了灭国大军保全后路,理论上保守些也是任谁都说不出个不是的。

    但是,有些事情上面常理却是说了不算的。此间他确有几分好奇于陈凯的匪夷所思,但是出于本能,他却是更希望能尽快结束这场交易——无论是对清廷、对他身后这支大军、亦或是对他个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洪督师倒是拿捏了本官尊老爱幼的高尚品格,既然如此,本官也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本官记得,当年阁下兵败松山,烈皇以为阁下义不辱身,曾一度设祠祭奠。不知午夜梦回,对此,阁下是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呢,还是骂一句猫哭耗子假慈悲呢?”

    说起来,催逼速战速决导致他兵败被俘的是崇祯,误以为他以死殉国并大张旗鼓祭奠的还是崇祯。这些年来,光是此事洪承畴已不知被多少人羞辱过——左懋第、金声、孙兆奎、甚至就连夏完淳那个小娃娃都敢当面揭他的伤疤。如此说来,却也不差陈凯这么一号了。

    此间,陈凯说得轻飘飘的,似乎并没这当什么事儿,只是寻常闲聊一般。但是,如此羞辱,若换是从前,他必要让此人血溅五步,可是现在:“这就是阁下的问题?”

    “不是,只是好奇罢了。”

    陈凯很自然的摇了摇头,却只看得对面那人的怒意更甚。不过,他也没有让其忍耐太久,便直言不讳道:“勤政却不能爱民,廉洁却不能守法,志大才疏、急于求成、多疑好杀、刚愎自用,烈皇确实是个昏君,这辈子就只有死了社稷这一件事情值得称道。不过,这却并不足以构成你背叛这个民族的理由。更何况,你还是在鞑子入关之前便以督师之尊降虏。本官一直很好奇,是什么促使你不顾身后骂名,故也曾四下打听过,倒也听了一些传闻,所以想要向洪督师求证一下。”

    求证?

    闻言,洪承畴只是冷笑了一声。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是唾面自干了:“阁下既要羞辱老夫,那就请便吧。”

    “羞辱?不,本官只是想给后世读史者留下一个答案罢了。”

    陈凯言之凿凿,原本的笑意也荡然全无。恍惚间,就连洪承畴也一度怀疑了其人的用心。尤其是刚刚听了那对殉国的天子如此大逆不道的评价,甚至让他怀疑眼前这个家伙似乎比他更像是大明王朝的敌人。然而,待听清陈凯的下一句话,饶是他身怀在积年的唾骂声中早已修炼得臻入化境的养气功夫,也险些将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本官风闻,虏朝皇太后美艳绝伦,昔年更有满蒙第一美人之称。洪督师当年降虏,就是因为她陪了阁下一晚,可有此事?”

    “你!”

    如风中的枯枝般的食指和中指颤抖着指向眼前的后辈文官,洪承畴只觉得血气上涌,直冲天灵盖,就连眼前也为之一黑。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另一只手死死抓着缰绳,良久,他才稍稍缓过来一些。待视线重新聚焦,看到的仍是那张不见半分戏谑的面容,清冷的目光似乎真的只有求知二字而已。

    依旧是羞辱,洪承畴可以笃定,陈凯依旧是在羞辱他,就像当年的夏完淳们一样。只不过,陈凯比夏完淳们羞辱他人的言辞更为恶毒,哪怕是如他这般早有心理准备,也难免会为此失态。

    “绝无此事!”

    已然是吼了出来,顾不得会否有那隔墙之耳。洪承畴一早就知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的道理,可他却不得不来。

    他身后的大清,不似大明那般皇帝被俘了都可以直接废掉了事。满洲八旗本就人丁有限,南昌驻防八旗的那几个牛录的满军旗又都是来自于两黄旗那等皇帝心尖尖儿上的宝贝儿。他区区一个汉军镶黄旗的奴才,又怎么敢只想着自家安危便不顾主子家眷的生死。

    依旧要忍耐,继续忍耐,毕竟主动权在对方的手上。他若是一时激愤,引得此人不快,受了这么半天的羞辱,岂不是白白生受了。

    暗暗的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的誓言刻在心中,口中却还是在询问陈凯是否还有别的问题了。

    “没了。不过,有道是孤证不立,你一人的证词不足以构成可信的证词集。等本官抓到了鞑子皇太后,最好是抓到了她陪嫁的那个叫,嘶,叫什么来着,哦,苏麻喇姑的那个鞑子侍女,听听她们怎么说,尤其是后者的证词可信度应该更高些。”

    说罢,陈凯便调转马头,作势欲走。岂料胯下良驹刚刚扭了半个身子,便听得洪承畴焦急中饱含着愤怒的追问道:“阁下不准备兑现承诺了吗?”

    闻听此言,陈凯稍稍扭过头来,侧目看向这个急怒交加的清廷高官:“汉奸,真不是人干的。今日亲眼看过了洪督师,方知道我当年的选择是多么的正确。”话音方落,便驭马而走,只是将一句“放心吧,本官犯不上为一条老狗毁了自家信誉”的话,唾在了渐起的东风之中。

    洪承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分宜县城,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化解张大元近乎于审问的怀疑。他只知道,陈凯给他下了一个套儿,一个随时可以勒死他的套儿。唯独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套儿他虽然未必能够解开,但只要西南的灭国之战能够完成,他就可以保证这个套儿不会收紧到足以勒死他的地步。

    “老经略,有加紧军情到了。”

    分宜县城西门的方向,一匹快马穿门而过,马蹄铁与石板路间呯呯作响,显得轻快而急促。那是中国大西南的方向,是满清正在进行的灭国之战的方向。待到那快马及近,洪承畴从那骑士的身形动作上也立刻便认出了是右虾营王辅臣的亲信。

    “章佳大人,看来,云贵大势已定啊!”

第一百零二章 崩塌(十三)

    永历十二年七月,也就是清军在江西战场全线崩盘的半年前,永历朝廷总算是在蜀王刘文秀去世的三个月后猛地想起来卧榻之侧的贵州已然为清军所有的事实。于是乎,永历拜晋王李定国钦命专征、节制郡勋文武、提调官义兵马招讨大元帅、假黄钺、尚方剑便宜行事,命其展开对贵州的收复行动。

    按照李定国的计划,由他亲率本部大军坐镇关岭,以冯双礼、白文选的军队集中于安顺一带,前锋祁三升、李如碧带领兵马三十余营进抵平坝。同时,他还以永历朝廷的名义加封罗大顺为龙平伯,派他领兵再攻新添;另派使者联络原驻四川酉陽宣慰司的宁国侯王友进、荆川侯王光兴领兵由思南府攻湄潭,借以多方牵制清军。

    李定国的第一步战略目标便是收复贵州省会贵阳,借由收复贵阳从而在贵州重新站稳脚跟,再行将由北南下的吴三桂、由东向西而来的八旗军逐步赶出贵州省。

    然而,七月份,于清军在贵州那段摧枯拉朽般的攻势已然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换句话说,也就是明廷丢了贵州已经长达半年之久了!

    这半年的时间,清军在拿下贵阳后,逐步解除了四川和贵州两省的潜在威胁,尤其是夔东明军针对吴三桂后路的那一次又一次的攻势。随后,在解除了这些威胁后,三路清军纷纷向贵阳实现了战略集结。而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李定国除了气死了刘文秀以外,好像什么也没干成……

    一方准备充分,而另一方则仓促应战,结局可想而知。当李定国完成了他的战略部署,准备大踏步的向贵阳发起进攻之际,才突然发现他已经贻误了收复失地的战机。反倒是清军,在贵州站稳脚跟后,率先向云南发起了进攻。

    原本的战略进攻迅速蜕变为了被动防御。李定国只得命冯双礼领兵扼守关岭,祁三升部驻于鸡公背,互相呼应,凭险阻击清多尼部主力;命李成爵部驻于凉水井,张先璧部驻于黄草坝,阻击赵布泰部清军;命白文选领兵驻守毕节的战略要地七星关,阻击吴三桂部清军。另派窦名望率部增援刘镇国,加强安庄卫的防御力量;给罗大顺提供粮饷,让他由水西騷扰清军后方,而他自己则亲自统率部分军队驻于北盘江西面的双河口,统筹全局。

    李定国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奈何清军养精蓄锐,早已不复初入贵州时的那般劳师千里的疲惫之师!

    十一月,正当郑成功和陈凯在东南战场上与清军大打出手之际,信郡王多尼率清军主力攻安庄卫,守将刘镇国阵亡。随后,多尼乘胜进攻关岭,冯双礼见清军势大,不得不移镇鸡公背与祁三升合营,奈何却困于粮草,被迫弃险不守。

    与此同时,吴三桂率部进抵七星关,见其易守难攻,便设法由小路绕过险要,直插天生桥,迫使白文选放弃七星关天险。

    而此时,赵布泰所统领的清军也已偷渡罗炎渡口,与李定国本部三万大军会战于遮炎河。初时,明军占据优势,斩参领尼堪、前锋侍卫索丹、护军校色勒、护军校简泰等大量八旗军。后北风忽起,炮火点燃茅草,野火烟尘扑面,清军趁势强攻,明军大败,李定国养子李远、部将钏世德、王康福、萧翊赞、龙鸣凤、李世助、刘建元、聂玉顺、丘子馨、倪凯、包有爵、王琏、阎天锡等三十余人战死,兵马损失不可胜数。随后,赵布泰再败李成爵部万余人于凉水井,明军凉水井大营陷落,晋王世子李溥兴被俘,不屈,死。

    三路守御皆破,李定国只得彻底放弃贵州,统领大军撤回云南。但是清军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在发现李定国烧毁了北盘江的铁索桥后,清军立刻组织人力砍伐竹木,编成排筏渡江,并迅速地击溃了负责垫后的冯双礼部。

    至十二月下旬,郑成功即将展开对衢州清军的决战之际,吴三桂却由乌撒府渡河进入云南,经益州、交水抵罗平,与多尼、赵布泰所统领的那两路清军汇合。随后,这支三合一的清军主力便大踏步的向着永历朝廷所在的昆明推进。

    十二月初九,已然意识到大事不妙的李定国便派出了使者返回昆明告急,建议明廷暂避锋芒。对此,明廷自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这不仅仅在于他们对李定国给予的厚望,更重要的是,自沙定洲之乱而今,云南承平已逾十载。在孙可望的治理下,本地百姓安居乐业,市面百业兴旺,堪称这残明末世独一无二的乱世净土。如今孙可望那个乱臣贼子刚刚败逃不过一载而已,这云南便要守不住了,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震惊之余,朝廷的重臣们也不得不考虑李定国所建议的移跸之事。此刻,清军从东北方向而来,明廷能够移跸的方向无非是向北进入四川,向西退往楚雄、永昌,亦或是奔着东南方向绕道澂江府、广西府、广南府而入两广,与坐镇广西的督师大学士郭之奇和以广东为根据地的粤赣总督陈凯汇合。

    朝臣们众说纷纭,永历皇帝却是在沉默了许久后突然表示要听听北上和西向这两拨人的看法,显然是在心中已经否定了退往两广的计划。

    “皇上这……”

    朝臣中,如今已是首辅之尊的文安侯马吉翔轻咳了一声,便立刻止住了他的女婿礼部侍郎杨在于他身后的窃窃私语。

    也就是这回儿功夫,主张北上的代表人物——翰林院讲官刘菃率先抢占了有利身位:“臣闻,方今蜀中全胜,勋镇如云,而巩昌王全师遵义,若幸蜀图兴,万全之策也!”

    刘菃一开口便引起了永历皇帝的注意,接下来,他就着前面的话侃侃而谈。用他的话说,云南一省,向西、向南亦或是向西北方向,不是藩国就是土司,如今清军从东北方向而来,若是移跸藩国,文武军吏必无一人跟从,就算是能逃出生天,没了这些文武军吏,朝廷也难免“坐毙瘴乡”。而相较之下,云南北部的建昌府经营有年,连年丰收,粮草堆积如山。若是假道象岭、嘉定,进逼嘉阳,顷刻间便可一举而得数千船只。以此顺流而下,过重庆,抵夔东,夔东众将闻圣驾抵达,必欢欣鼓舞,夹江上迎。

    “乘此威灵,下捣荆襄之虚,如唾手尔!”

    不愧是翰林院讲官,短短几句话便将打不过跑路重新定义为绕道湖广去抄清军的后路,说到最后,更仿佛是只要如此行事,大明就又双叒叕中兴有望了。

    当然,从理性上讲,刘菃所言虽不乏夸张的成分,但北上四川也确实是一条很不错的方案——有道是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刘文秀早前经营建昌府多时,本就是用来再度入川的前进基地。朝廷的行在到了建昌府,可以利用那里的粮草为下一步的行动提供物质基础,更可以利用金沙江和长江的水道。尤其是后者,明天可以顺江而下,直抵夔东。到了那里,一旦与夔东明军汇合,这支逃离云南的明军从整体实力上必然会得到一个质的提升。届时,无论是如其所言般去湖广掏清军主力的大后方,与那洪承畴换家,还是遵照刘文秀的遗言,北上攻入陕西,与吴三桂换家,对明廷而言都算是一条可以去尝试的道路。最起码,总比困死在云南要强得多。

    刘菃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果不其然的影响到了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永历皇帝,听到此处,这位耳根子素来就极软的天子干脆也懒得再听其他的方案,正儿八经的与入蜀派商讨起了个中细节。

    这期间,作为首辅大臣的马吉翔却一个字儿也没说,沉默得就如同是不存在一般。直到良久之后,他的女婿杨在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才幽幽的道了一句:“莫看他们现在叫得欢,皇上肯定还是要听晋王殿下的”的话来。

    果不其然,朝议结束,永历皇帝第一时间便派了一个亲信的锦衣卫赶去征求李定国的意见。而李定国对此也很是赞成,等到他腊月十三赶回昆明召对时,更是指出了“此时移跸建昌,必经武定。但武定荒凉,必走宾州一路,庶几粮草为便”,由此干脆连入川的路线都直接给定了下来。(注)

    天子与晋王将事情敲定了,当即便传旨户部尚书龚彝和工部尚书王应龙筹备粮草,并派遣平阳侯靳统武护驾。他们计划将启程日期定在两天后,也就是腊月十五,总要赶在清军逼近昆明前出发。

    移跸一事事关生死,永历朝廷以着前所未有的效率开启了准备工作。与此同时,坐观了数日风色的马吉翔于家中招来了他的弟弟马雄飞和女婿杨在。

    “皇上听信了那些川耗子的胡言乱语,坚持要移跸四川。若是朝廷真的去了那里,旁的不说,文安之那个老匹夫一定会来迎驾。那老匹夫可是庶吉士出身,出镇川鄂前便是首辅,绝非扶纲、雷跃龙那等货色可比的。就算是没有那些以其马首是瞻的闯逆,老夫也难免要退避让贤。若是老夫让贤,这首辅的位置日后就断难再传与贤婿了。”

    诚如马吉翔所言,文安之是天启二年的庶吉士,在天启、崇祯两朝皆有贤名。后来虽然多次未有受召,可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却还是毅然决然的接受了永历朝廷的任命,并且亲身前往最为艰苦的夔东地区联络那些为世人所畏惧的闯贼。

    当年,文安之甫一入朝便直接入阁。按照明廷的规矩,先入者要比后入者的地位要高,排名更要靠前。那时候,首辅是严起恒,次辅是王化澄和朱天麟。此三人皆是永历朝的老臣,并且多有建树。可一旦文安之入阁,他们立刻退位让贤,说什么也要让文安之来做首辅大臣。那些进士出身的阁老们尚且如此,马吉翔一个锦衣卫,出身上连文官都不是。届时,这么个无非是仗着李定国撑腰才窃取了首辅之位的货色,哪怕是稍有些许犹豫都会遭到天下人的鄙夷,都会遭到各地实力派的攻讦,首辅的宝座立刻就会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炉,端是他脸皮再厚,不介意天下人的唾弃,难道天子和群臣还能容他继续占着茅坑不拉屎?

    叛来叛去多次,才总算是捞到了这么个首辅大臣的位置,这权位在手的滋味,马吉翔是万万不远轻易脱手的。此间他说得真切,马雄飞与杨在也同样是听得连连点头,尤其是后者,听着老丈人还惦着日后把首辅大臣的位置传给他,感激之余更是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况且,一旦入蜀,程源他们那群川耗子肯定是占据朝堂上要紧位置的。到了那时候,金侍郎他们为蜀人掣肘,晋王为闯贼制衡,你我兄弟、翁婿必陷孤立无援的绝境。而那群川耗子也肯定会再将当年我等依附孙可望的旧事翻出来,没了晋王的庇护,只怕满门上下也未必有一个能落得好下场的!”

    马吉翔口中的那个程源官拜礼部尚书,乃是永历朝廷内部川省籍官员们的龙头,早前为北上入蜀摇旗呐喊的那个翰林院讲官刘菃很可能就是秉承了他的心意。

    其实,当年秦王府大权独揽之时,此人与马吉翔一般,皆是依附于孙可望。但是待到永历皇帝在李定国的扶持下重获自由,此人便开始了在暗中离间孙可望麾下文武,也是靠着这份功劳才能继续做着尚书的高位。

    然而,虽然有着相似的经历,可程源却上书揭发马吉翔的诸般大罪。这里面,并不是什么私人恩怨那么简单,其中不乏有正统科举出身的文官对马吉翔这种幸进之徒的排挤,也不乏有晋藩、蜀藩填补孙可望败逃后权利真空期间的擦枪走火,更不缺川省籍官僚与马吉翔背后的那些云贵籍官僚之间的地域之争。

    至于这事情的结果,却是马吉翔凭借着抱住了李定国的粗腿,不光是没有因此获罪,更是在朝堂上反咬一口,将程源这个刚刚功过相抵的高官重新划入了孙可望篡国集团余孽的集合之中,气得程源干脆闭门谢客。

    二人之间早已势同水火,言及此处,马吉翔已是声泪俱下。对此,杨在默然无语,而马雄飞则是拍案而起:“事关我等全家性命前途,断不能再有半点儿迟疑。今夜我等就去找金维新,只有他才能说动晋王殿下,而皇上也只听晋王殿下的!”

    说走就走,三人漏夜启程赶去求见已经升任吏部左侍郎的金维新。只是没等他们说出来意,金维新却率先向马吉翔问道:“马兄,你说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可以去两广,那里郭督师和陈制军经营多年,缘何在朝堂上只听了一句便直接给否了?”

    注:此处引用的乃是刘菃的《狩缅纪事》,所谓宾州实为宾川州,位于大理府境内,是为史料传抄时漏掉了一字。

    另:遮炎河之战中明军斩杀的前锋侍卫索丹,其身份是噶布什贤超哈,也就是满清王牌部队前锋营的军官。前锋侍卫是四品,整个前锋营只有八人,并不是某个满清贵族的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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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崩塌(十四)

    这,与马吉翔他们的来意完全没有半文钱的关系。奈何,若是不做解答,他们的话也不好说出口来。

    “贤弟可还记得安龙?”

    安龙?这个地名金维新自是不可能不记得的,当初就是李定国从那座孙可望的囚牢中将永历皇帝解救了出来。他不光是随行人员,能够从区区幕僚一跃而成为吏部左侍郎,便是乘着这股东风。

    只是,此间马吉翔突然言及,他一时间却未能理解其背后深意,面上自是写满了疑惑二字:“安龙确是在广西不假,可今时不同往日是其一,若是去两广,也是奔着柳州、南宁,甚至是广州……”话说到此处,金维新却猛的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甚至就连面颊也不自主的抽动了一二:“难不成,皇上是怕陈制军会学那逆贼孙可望?”

    说起来,当年在广东,他与陈凯是有过交集的,其人秉性他或多或少也是有所了解。话虽是说出了口,可他却断不会相信陈凯真的会如此,连忙与马吉翔言道:“陈制军我是知道的,虽说是有几分孤傲,可绝对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知进退的人物,断不至此啊!”

    早就听说当初在广东时陈凯与金维新颇为合得来,此刻其人如此,马吉翔亦是早有预料,干脆便跟着他的感官就坡下驴:“贤弟看人的眼光,愚兄是万分信得过的。可皇上,哎,毕竟被孙可望软禁了那么久,多少是会有些心结的。再者说了,陈制军是陈制军,闽王是闽王。这世道,如晋王殿下般忠心不二的臣子实在是少之又少。万一那闽王心生邪念,要做那孙可望第二,陈制军是其幕僚出身,又是其妹夫,只怕也是两难啊。”

    亲眼看着马吉翔重重的叹了口气,仿佛正在为陈凯将要面临的那等忠义不能两全的困境而扼腕,金维新也不由得眉关深锁:“是啊,那位闽王殿下的国姓可是唐藩所赐,而非今上,天知道他会不会存着什么别的心思。”

    “不瞒马兄,殿下出征前曾有所暗示,若是形势恶化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会考虑退入广西,与闽王殿下和陈制军携手抗虏。如今,皇上却……”

    得到了答案,金维新为此前的问题做出了解释。这本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李定国与郑成功是儿女亲家、与陈凯曾联手消灭了满清的平南靖南两藩,一同收复了广东,一旦云南不保,返回两广也是应有之义。

    从其人问出这话时,马吉翔就已经猜到了个七七八八。只是相较北上入川,东进两广他也同样是一万个不愿意的——陈凯的功勋和能力可是比文安之的威望更要让他畏惧三分,再加上陈凯与金维新、龚铭这些李定国的亲信文官们都是有旧交的,等到了两广,他便不再是这些晋藩文臣们的唯一选项,重要性直线下降,天知道这些家伙又会不会将他弃之如敝履!

    这本也是他早就有所顾虑的,现在倒好,永历皇帝的担忧替他把问题解决了。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忘再补上一句:“说来,鞑子是从贵州杀来的,就在昆明的东北方向,去广西便是要一路向东,风险太大了,也难怪皇上会不认同。”

    把这道门彻底锁死了,马吉翔见得金维新亦是微微颔首,心中大定,便直接道明了来意:“这几日,朝中都在商讨移跸之事。皇上似乎更加属意入川,晋王殿下也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只是愚兄深思数日,总觉得有些不安。”

    “哦?”自李定国安龙救驾而今,马吉翔素来是以晋王府马首是瞻,与他们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此刻,其人却对皇帝与晋王已然敲定的移跸之事表示了异议,这让金维新也不由得生出了些许顾虑的情绪:“这里没有外人,马兄但请直言。”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晋王殿下的考量深合兵家之道。只是皇上被川省官员蒙蔽,光听得入川的好处。殊不知如今朝中军中多是云贵子弟,祖坟、亲眷皆在本地,一旦入川,短时间内怕是很难回返家乡,忧心会客死他乡,必将大批脱离朝廷,朝廷到了四川也将面临无人可用的境地。”

    此言即出,金维新当即便陷入到深思之中,他本人便是如马吉翔口中那般的云南人,将祖宗庐墓抛弃与鞑子,是万万不愿的。

    见得一击得手,马吉翔连忙乘胜追击:“就算没有愚兄方才所言的假想,朝廷一路完整无缺的入了川,到夔东与之汇合的可不是旁人,正是那些祸乱天下,将烈皇逼死的闯贼,天知道那些家伙是否贼性不改。届时,忠良如晋王殿下,也难免要分心防备着他们,于社稷又有什么好处?况且,就算夔东众将真的改邪归正了,他们在那里盘踞多年,早已是地头蛇了,皇上初到,必然要有所倚重,加官晋爵是少不了的。到时候,如刘体纯、袁宗第、郝摇旗那等货色,也能与晋王殿下并列称王,岂不荒唐!”

    出身晋藩的文官们多是如金维新这般亲眼见证着李定国建立那些丰功伟业的,对于李定国的军事能力,他们有着远超旁人的迷信,可以称之为是一种信念,甚至是信仰。

    在他们眼里,莫说是孙可望、刘文秀这两个曾与李定国并列大西四大王子的藩王,就算是如今风头正劲的郑成功也不过如此。用金维新私底下的话说:“赐姓不过是运气好,招揽到了尚在微末时的陈制军,仗着陈制军的神机妙算才有了今日成就。想当初陈制军配合殿下收复广东,就连尚可喜那样的老狐狸都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若是陈制军始终为殿下出谋划策,辅以我等从旁协助,今时今日,朝廷搞不好已然收复两京了,怎可能还在那东南一隅磨磨蹭蹭?”

    多年来,金维新始终是坚定的“凯吹”。不仅仅是广州城下的交情,更重要的是陈凯走通了一条从幕僚逐步升迁到封疆大吏的道路,并且凭着那些辉煌的战绩让世人对此无话可说。这让同等身份处境的他们在仕途上可以走得更顺,可以减少很多来自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们的白眼和阻碍。

    吹陈凯,就是变相的吹他们自己,这便是他们吹捧陈凯、贬低郑成功的底层逻辑。但说得多了,便更认定了是郑成功因人成事。话说回来,就连郑成功都难免被他们歧视,更别说是刘体纯、袁宗第了。今时今日,若是皇帝真的给夔东众将封王,他们心中不快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这里面事关晋王府在朝中的利益,金维新自是不敢轻忽。

    “他们也配?!”

    “配不配的不是咱们说得算的,天子独断,咱们还能当着那些闯贼的面儿让给事中和内阁封驳回去,那不是逼着他们造反吗?到时候,就算是皇上也难免要对殿下有所看法啊。”

    火上浇油了一番,马吉翔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反倒是话锋一转:“而且,愚兄见得,那些川人要走建昌,搞不好也是对殿下有所不利!”

    “为何?”

    “贤弟,建昌确实如他们所言,经营多时。可主持经营建昌的却是蜀王,而非晋王殿下,那里多是蜀藩旧将。蜀王气量狭小,自己把自己气死了,可愚兄却听说蜀藩之中很有一些家伙硬说是晋王殿下害死了蜀王,若是到了建昌,他们还不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最后的那八个字,马吉翔刻意加重了语气。果不其然,听得这话,金维新仿佛是被针扎了一般,脸色陡然一变。

    “马兄,皇上和殿下刚刚敲定入川,当下实不便劝说。待行在路上,我再设法劝说殿下,定不让那些川人得逞!”

    详谈了一番,马吉翔便带着马雄飞和杨在二人告辞而去。一路无话,回到家中,马雄飞仍旧是心中忐忑:“兄长,那金维新真能卖力说动晋王殿下?”

    “放心吧,他是绝对不会去建昌的。”

    “为什么?”

    “这背后的事情,还是早前贤婿告诉我的呢。”

    马雄飞疑惑地转向杨在,后者听闻此言,将金维新和建昌那个地方的关联稍作回忆,便当即捧腹大笑了起来。

    原来,现下的建昌总兵王偏头王有德早前花重金买了两个美妾,哪知道还没来得及享用,便被王自奇夺了去。那王自奇乃是孙可望的亲信大将,仗着孙可望的宠信胡作非为,那时候又是孙可望当权之时,王有德便只得忍下了这口气。等到王自奇被杀、孙可望败亡,翻身做主人的王有德便想把那两个美妾讨要回来,哪知道却被金维新先下手为强。

    为此,王有德一度跑去找李定国哭诉,起初李定国没有应允,后来查明了情况才不得不让金维新将那两个美妾还给王有德。可是,自家花了大把银子买的美妾被别人享用了那么久,心中难免愤恨,如今王自奇已死,这份愤恨便自然而然的转嫁到了金维新的身上。先前,王有德便放下话要让金维新好看,金维新一直以来仗着李定国的宠信倒也不惧,可若是进了人家的地头儿,那人家还不是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的?

    这已经不是裤裆里的那点事儿那么简单的了,事关颜面,一面搞不好便是个你死我亡。对于金维新,马吉翔已经是放一百个心了,舒服的倚坐在太师椅上,从头到脚无不散发着自得之色:“程尚书呀程尚书,这回又是老夫棋高一着,哈哈哈哈。”

第一百零四章 崩塌(十五)

    击败了假想中的敌人,马吉翔再度进入“隐身”模式,规规矩矩的依照着圣旨为移跸做着准备工作,待到两日后,永历皇帝及朝臣在平阳侯靳统武的护卫下率先出发,留李定国率部垫后。

    永历十二年腊月二十,澂江府新兴州城南大营,此间乃是直属于晋藩的一个游击的营寨。不过,那游击将军却并非是老西营出身,而是李定国收复广东期间的一个清军降将,叫做王大拿。当初李定国和陈凯联手收复广东,他率部向李定国投降,后来李定国迎驾入滇,他也是率部跟从,再后来孙可望内衅,他也曾参战,与秦藩大军交锋,几年下来,虽远不如那些老西营亲厚,也能算得上是晋藩内部的外围武将。

    此刻已是下午,淅淅沥沥的小雨下着,给本就湿冷的天气平添几分寒意。操练已经停了,王大拿一如既往的坐帐理事,不过今天却注定了与往昔不同,手下的几个守备、千总尽皆聚于帐中,你一言我一语,争个不休,却无不是压低了声音,唯恐隔墙有耳似的。

    “今天都腊月二十了,朝廷七天前就决定移跸了,五天前就出发了,现在就连垫后的晋王殿下马上也要启程了。可是直到了今天,还是平日里与大帅交好的吴将军私底下派人来知会的,晋王府分明就是没把咱们当自家人看!”

    “妈的,那么多天,要是远也就罢了,这澂江府紧挨着云南府,就在昆明眼么前儿尚且如此,人家真正的亲信肯定早早的就得了消息,我看咱们就算厚着脸皮跟去了,也未必落得了好。”

    “那怎么办,落草为寇,还是降了鞑子,你可别忘了,咱们本就是降军,再降回去就能落得了好了?”

    “又如何,这一年来孙可望的信使四下活动,云贵各地的文武都跑了个遍了,又不是没来找过咱们大帅。现在是人家来邀请咱们,不是咱们上赶着回去。想那孙可望,被晋王殿下打得就剩下几十个鸟人了,大清照样册封其为亲王,咱们大帅好歹也有几百兵马,最差也能照坐这游击将军,更进一级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

    诚如其所言,这澂江府毗邻昆明所在的云南府,新兴州更是与昆明只有百多里地罢了。快马也就一个时辰的路程,因躲避清军兵锋而进行的移跸,这么大的事情,昆明方面竟然都没有通知他们,实在是不合常理得紧。

    几个部下在大帐里争论不休,王大拿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平心而论,他从在广东降了明军,便是一心一意的追随李定国,这几年下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什么也不愿意相信自家会沦为弃子。奈何,直到了今天,他还没有接到正式的通知,这种被人遗落在外的感觉,又怎生让人不往那些不好的方向去联想呢。

    大帐内的争吵愈加激烈,不过即便如此,这些家伙还不敢放开了嗓门吵架——李定国可还没走呢,万一晋王这时候派人来通知了,让信使听到些不该听的,他们的脑袋还要是不要了。

    满脸阴沉的看着部下们的争吵,越听下去便越没新意,核心思想来回来去的无非就是“晋王不要我们了”、“我们该怎么办啊”之类的废话,活脱脱的一群被老公抛弃的怨妇,哪还有半点儿武人气概。

    越听下去就越是烦躁,是时候终结这一次的讨论的念头在王大拿的脑海里愈加清晰了起来。正待他准备拍桌子停止下面的正常的时候,一个亲兵却推门而入,报告说是在城南驿附近抓到个细作,已经押到了帐外。

    “细作?”

    当下,正是清军入境的档口,有细作活动也是应有之义。不疑有他,王大拿正是一肚子火气没出撒的时候,见得细作已然在帐外了,便直接让亲兵将其押进来。

    大门打开,一队兵士与一个劲装汉子鱼贯而入。可是细看去,那队兵士一个个的鼻青脸肿,身上的兵刃不见一把,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走进来,见得王大拿更是犹如孤儿见了亲爹娘一般,恨不得当即便扑到怀中好生痛哭一番。而那劲装汉子,身上却没有半点儿破损,怕是连汗毛都不曾掉下一根,扛着一把五尺长的苗刀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了这中军大帐……

    “这他妈到底是谁押解谁过来的?!”

    见得此情,王大拿气得差点儿没背过去,麾下的几个军官也当即看出了问题来,纷纷拔刀在手,对着那汉子大声呼喝起来。

    “好叫将军知晓,某奉了陈制军的军令,特特的从广东赶来给晋王殿下送信。你麾下这些儿郎却硬说某是细作,好不讲理。”

    劲装汉子昂首怒斥,王大拿听罢,转头看向那队兵士,却一个个畏畏缩缩的不敢出声。直到他点了为首的那队长的名字,才总算是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队兵士当时正在城南驿附近巡逻,见得一个操着河南口音的汉子到驿站要驿马,却被那驿丞以换乘可以索要不可的说法拒绝。双方正在争论着,那队兵士便过了去,结果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他们本以为可以轻松拿下,哪知道一队十多个全副武装的兵士,却被一个人打得满地找牙,更夸张的是,那人竟然连刀都没出鞘,毫不费力的便将他们制服了。

    “谁叫他鬼鬼……”

    队长说到一半,下意识的瞥了眼那劲装汉子,便连忙收了后话,一脸期寄的望向王大拿,盼着将主能为他们做主,好生出了这口恶气。

    “一群废物!”

    一声怒斥过后,王大拿却并没有替他们出头,反倒是眉头一皱,略带怀疑的看向了那劲装汉子:“你这汉子方才提及的那位陈制军,可是现任粤赣总督兼广东巡抚,加兵部尚书兼督察院左都御史衔的陈凯陈老大人?”

    “正是陈老大人。”

    “阁下可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事?”

    听到此处,那劲装汉子也不犹豫,直接从怀中掏出了一份通关文牒来,便递给了一个亲兵。后者将其送到了王大拿的案前,直接其人拿起通关文牒,细细看去,又叫来了师爷认真比对。那师爷比对了好一会儿,用袖子飞快的擦了下额头的汗水,便对王大拿低声言道:“东家,是真的。”

    听得这话,王大拿叹了口气:“误会了,误会了,都是为了朝廷办事儿,请壮士莫要介怀。”随手便挥退了那一众兵士,他继而言道:“说来,本将当年在广东也曾有幸见到过陈老大人的风采,弹指间,数万虏师便灰飞烟灭了,真让人记忆犹新啊。敢问陈老大人如今可还好?”

    这一席话听来,劲装汉子脸色微变,却仍旧把着手中苗刀,不敢有丝毫大意:“原来将军是陈老大人的旧识,那便是误会了。”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了几锭银子,说是要给那队兵士看郎中用,却被王大拿婉拒了回去。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余佑汉。几个月前,他奉命往昆明送信,起初还算顺利,但是过了柳州,带路的向导却染了重病。当时正在荒郊野外,他好容易寻了个土郎中把向导的病情稳定了下来,但是再想上路却要等上好久。他是身负使命的,哪敢耽搁,便独自启程,然而却在广西西部的山区里迷了路,花费了好几天,干粮都吃没了才重新找到了官道。接下来自是一路疾驰,哪知道到了澂江府以东的广西府换乘驿马时,又被驿丞摆了一道,换了匹病马出来。他当时急着赶路,便没有注意,果不其然,路上那病马便倒毙于途,气得他那叫一个火冒三丈。

    接下来,便是只能靠脚下的两条腿了,他又是第一次来云南,难免走了些冤枉路,好容易到了新兴州,打听到了驿站的所在,结果不光是没有讨要到驿马,更被一群明军误会成了细作,也是一肚子的气,全发在了这些家伙的身上。

    “既然壮士还有重任在肩,本将便不留壮士用饭了。来人,给壮士准备一匹快马,耽误了晋王殿下和陈老大人的事情,小心尔等的脑袋!”

    确认了余佑汉的身份,一众军官也纷纷偃旗息鼓。待到王大拿送走了余佑汉,他们本打算继续刚才的讨论,却被他们的将主伸手拦了下来。

    “不必再讨论了,岸不就船,船总要就岸。晋王殿下没想起来通知我等,可我等也要追随晋王殿下。就算是事有不待,也不能再叛降去鞑子那边,那让我等死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更何况,晋王殿下武勇盖世,天下无敌,就算是稍受小挫,也定能击败鞑子。现下局势正对朝廷不利,我等若能誓死追随,晋王殿下也定会知道我等情真意切。再者说了,就算晋王殿下一时奈何不了鞑子,还有陈老大人的神机妙算,鞑子的日子长久不了!”

第一百零五章 崩塌(十六)

    没读过书,本想用“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来形容他们的行为,结果话到嘴边却突然想不起来了,最后来了句“情真意切”。所幸,他的部下的文化水平基本上也跟他没太大区别,意思都能听明白了,众人便连忙开始了撤离的准备工作。

    只不过,他们方才的那番争论,说起来却是冤枉了好人——不是晋王府不拿他们当自己人,而是根本就顾不上了。

    从腊月初九李定国意识到暂时无法击退清军对云南的进攻,于是奏请“上当移跸以避清人之锋”,到腊月十三他从前线赶回昆明与永历皇帝最后敲定移跸的方向和目的地,再到腊月十五正式启程出发。只有短短的六天而已,一个星期都不到。而抗战时期国府迁都重庆,从决定到第一批人员启程也花了三周的时间,这还不算此前商讨迁都目的地的时间。在这个没有汽车、没有轮船、没有飞机的年代,一个封建王朝竟然只用了三分之一时间就启程出发了。真不知道该说永历朝廷在移跸一事上经验格外丰富,已然熟能生巧了,还是国府哪怕已经被日寇的刺刀顶到了后背上却仍旧如此“低效”。

    但是无论如何,短短六天的时间,确切的说是从最后敲定到启程的那仅仅两天的时间,明廷哪怕再高效也只能完成对昆明本地的人员调度工作,甚至就连孙可望十余年积攒下来的仓储,那些数量已然难以计数的粮草、武备都顾不上,最多带了些路上的用度便连忙上路了。

    这般仓促,明廷根本没能有效的组织起分散驻扎在各地的部队,如汉阳王马进忠、广国公贺九义、叙国公马惟兴那样手握重兵的实权派勋镇也多有流落在外的,至于侯、伯、挂印、总兵、副将之流可谓是比比皆是,更别说是他们这支只有区区三百来人的小部队了。

    王大拿所部还在为动身启程做着必要的准备工作,余佑汉那边儿则已经飞马而去,并且在当天夜里就赶到了昆明城下。

    昆明城大军云集,他单人孤骑险些被当做是清军的探子。不过,身上的通关文牒再度起了作用,本来对其还剑拔弩张的明军一旦确认了他是陈凯的信使,登时便换了副嘴脸,恨不得直接来个大变活人,将他变到李定国的面前。

    “竟成……哎。”

    很快,余佑汉便被送到了昆明城内的晋王府。此刻,李定国刚刚休息,但听闻是陈凯的使者抵达,便又重新穿好了衣裳。

    只是,此刻坐在余佑汉面前的这位蟒袍玉带的中年王爷,与他一路上想象的却大有不同——不怒自威的气场确如其所想,甚至还要更甚一重,哪怕是他这般可以凭一把刀便万里独行、以寡凌众之辈,仍难免心生敬畏。然而,在李定国的身上,他却看不到半分的意气风发,与他所知的那位杀过的鞑子藩王都够一桌麻将了的绝世名将该有的状态差距良多。甚至,还隐隐的透着一丝疲惫和颓然,让他不免怀疑是不是自家看错了。

    “这就是竟成当年在新会用过的手榴弹?”

    “是的。陈总舵主说了,殿下天纵之才,此物当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陈凯的书信明言是密信,所以李定国便屏退了左右。信中内容,其一是联络感情;其二是通报军情;其三是建议若清军势大李定国可以护卫着朝廷向广西转移,他会做好迎驾的相关工作;而其四就是附带的一张国姓瓶的制造图纸。

    这物什是陈凯当年摧坚破阵的神器,李定国颇有些羡慕,只是出于封建道德而并未好意思开口索求。后来他前往安龙救驾,陈凯曾赠予他十数门大口径的红夷炮,还把广东红夷炮队的操法写了份条陈与他,但这东西却并没有给,久而久之他自家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哪知道此番,陈凯竟专门派了人将其送到军前,着实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

    “看来竟成也不看好当下朝廷在云贵的处境啊。”

    李定国感动之余,却也难免在心中叹息一二。不过,他的性子之坚韧本就世所罕有,绝非是会轻言放弃之人。这一点上,他的长子李溥兴简直就是他年轻时的翻版。

    两家是亲戚关系,所以陈凯还特意让余佑汉带了些广东的特产,都在马背上的包袱里装着。只是这一次,那个每次都会一板一眼的谢过来自郑成功、陈凯以及郑家其他亲戚的礼物,随后便开开心心的拿去后宅,默默安抚妻子的思乡之情的孩子,已经不在了。就连郑成功的侄女、他的长媳在得知了丈夫殉国的消息后也选择了殉夫……

    想到此处,李定国的神色难免又黯淡了几分,但是很快的,他便恢复了过来,并让侍卫连夜找来了他的亲信部将管火器营的都督高恩,就是那个曾在新会之战中奉陈凯之命指挥两支明军炮队的那个高级军官。

    “鞑子已经逼近交水了,我军明日就得启程出发。抓紧时间搞清楚这手榴弹的制法,把火器工匠和需要的材料全带上。”

    “末将遵命!”

    高恩走后,李定国又与余佑汉聊了一会儿。他知道陈凯对此人还另有安排,首先便要去面见天子,目的也是送上请朝廷移跸两广的奏疏。接下来,便要留在他的军中。至于返程的时间,却是以李定国击败清军为准。

    “这一点,竟成好像又对我很有信心的样子了。”

    李定国回忆起当年与陈凯的交往,印象中那个家伙似乎确有几分高深莫测,说句白话,就是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们谁也猜不出来。不过,陈凯每次猜测的事情,却总是能够一语中的。此番,也但愿能如其所言。

    觐见天子的事情,李定国让余佑汉明日再行出发。因为昨天金维新突然来找他,将其与马吉翔商讨的意见进行了汇报。他已经改变了北上入川的初衷,而是打算先行西进,再于滇西的山区找机会伏击清军,让多尼、吴三桂他们享受一把尼堪的待遇。为此,行营兵部侍郎龚应祯已经出发去追永历帝的行在了,他就更不便让余佑汉连夜赶去与龚应祯打擂台了。

    “奇怪,皇上为何会如此提防大木和竟成呢。”

    这事情,李定国想不明白,也没时间去想。第二天一早,大军便启程离开了昆明,比他们更早的便是余佑汉,这一次有晋王府的侍卫作为向导,倒也不用再担心迷路了。而且,据那侍卫说,永历帝带着后宫和文武百官以及文武百官的家眷在平阳侯靳统武的护送下乃是在腊月十五离开昆明的,这才过去五六天功夫,他们快马加鞭搞不好两三日就可以追上。

第一百零六章 崩塌(十七)

    天子的车驾,追,余佑汉确实是追上了,但又好像不能说是追上的。确切的说,是车驾抵达了永历帝与李定国约定的汇合地,已经停了下来,并且还是两天后他才赶到的。

    此间已经是大理府的赵州,距离洱海只有二十里不到,但是距离昆明却足足有六百里开外。侍卫与靳统武部的一个熟识随便聊了两句,便搞清楚原来永历帝的行在在腊月十五出发,当天就走了六十余里地,赶到了昆明府城西南方向的安宁州。接下来的九天,平均下来每天都是这个速度,到腊月二十四就已经抵达了此地。(注)

    日行六十里,这个时代很多军队都做不到的事情,永历帝带着一众太后、皇后、皇子、太监、宫女,以及文武百官和他们的家眷,竟然做得到,而且还是一连十天,天天如此,实在是匪夷所思。

    余佑汉不敢对汉家天子心生不敬,但若是换了陈凯,总免不得要吐槽一下“这位大明皇族第一长跑健将果真是宝刀不老,如此神速,只怕就连大金皇九妹完颜构都要甘拜下风”。

    事实上,跑路这档子事儿,永历帝的行动力向来是极强的。与李定国最终敲定路线和目的地只过去两天他就出发了,随后日行六十里,只用了十天就抵达了预备的汇合点。相较之下,认了金人做祖宗的我大清这边儿,由多尼、吴三桂、赵布泰统领的清军主力则是在明廷启程半个多月后才磨蹭到了昆明城,随军的绿营兵们连正月初二的捞面都没能在昆明城里吃上,如果以他们完成会师开始计算的话,每天也只跑了四十里地而已。

    清初的八旗子弟跑不过拖家带口的大明皇帝,这就好比是大规模骑兵野战辽军打不过宋军一个道理——听上去就是无稽之谈,但却无不是事实。

    向通政司交了奏疏,由于陈凯如今的分量,第二天早朝时余佑汉便被带上了“大殿”,也就是赵州的州衙,临时充作行宫使用。

    “草民余佑汉,恭请吾皇圣安。”

    一介草民,按理说送了奏疏就可以在驿馆等着了,等到朝廷批复了,再带着圣旨回去。当然,一般情况下也没有封疆大吏会派一个普通老百姓来送奏疏的,更重要的是写这份奏疏的是陈凯,当今大明绝对意义上的地方实权派文官,皇帝说什么也是要给一个面子的。

    “平身。”

    谢过了天子,余佑汉眼观心、心观口的立在大殿上,就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了几分。刚刚进入大殿时的那一撇,皇帝的尊容他是亲眼所见,确颇具人君之像,让人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敬意。况且,他还是第一次上殿,心里更是紧张得不行,几乎是完全机械性的按照此前礼部的官员教的礼节去做。

    礼部尚书程源因马吉翔的缘故已在家闭门谢客多时,此番移跸,他才不得不重新出来视事。眼见的这个劲装汉子,以及此人背后的陈凯之所以会派这么个布衣百姓前来,经过了昨夜的思索,大概也已经想明白了——天地会、咨议局、河南义士,将这三点串到一起,分明就是陈凯在向明廷炫耀工作成果。他相信,他能想明白了,朝中的其他人也能想明白,就连那位大明天子也肯定已经想明白了。只不过,这对于当下的永历朝廷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陈爱卿的奏疏,朕已经看过了。陈爱卿之忠忱,朕亦知晓。但朝廷已经决定向西,且虏师已逼近昆明,转道向东是万万不可。”

    “陛下,这时候改道两广确实不合时宜。但滇西,荒蛮之地也,朝廷何以自足,大军何以自足?”

    这时候已经不是他们启程前了,现在日行六十里奔赴广西,十天后正好撞上刚到昆明的清军,确实是不太合适。

    但是,他们仍在赵州,此前在昆明力陈北上四川之策的翰林院讲官刘菃便再度表示了他对朝廷朝令夕改的否定态度,这已经是前日随军参赞军机的兵部右侍郎龚铭赶来表达李定国意见后的第二次了。紧接着,那一众支持北上入川的官员应声而起,哗啦啦的跪了一大片,大有不说得永历皇帝回心转意便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

    “诸位爱卿无须再劝,朕意已决,明日便摆驾永昌府。”

    已经吵了三天了,便是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气,何况他还是堂堂正正的大明天子。落下了这句话,他便自顾自的退朝回宫。这时候,方显出了马吉翔作为内阁首辅大臣的机敏,当即便是一句“臣等恭送皇上”,带着一众云贵系官员把礼数做了个无可挑剔。

    今天的早朝,原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给陈凯以及陈凯背后的郑成功一个面子,但这群反对派一闹,却把余佑汉给撂在了一旁。不过,永历朝廷现在也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内阁拟了份对陈凯的回书,皇帝给了份赏赐,再让礼部的官员给余佑汉和他的那个向导安排了返程的马匹,此事便告一段落。

    只是回到了州衙的后院,永历将那些反对西进派的官员们的喋喋不休丢在一旁,重新看过了陈凯的奏疏,却想到了更多的东西。

    “传都察院右都御史张孝起。”

    “臣张孝起恭请吾皇圣安。”

    “张爱卿平身。”

    赵州只是永历朝廷移跸的一站,确切的说是十字路口,因为自此向北经宾川州便可以进入四川建昌府地界,实现入川计划的初步目标,而转道西南便是永昌府。皇帝和后宫入驻州衙,群臣也基本上都住在州衙左近,更有甚者干脆直接住在车上。

    张孝起匆匆赶来,对于所为何事仍旧是一无所知。若以当下朝廷最重要的事情而论,他确实既不属于程源为首的川系文官,也不属于马吉翔那帮子云贵籍官员,立场相对中立。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此番天子召见,却与此事没有哪怕半点儿关系。

    “朕记得爱卿初入朝时曾言及,粤赣总督陈凯置咨议局于靖南王府,可有此事?”

    “回禀陛下,确有此事。”

    “爱卿看一下这个。”

    接过了陈凯的奏疏,张孝起逐字逐句的看过,随后合上奏疏,躬身向永历言道:“陛下,昔年,臣曾言赐姓及陈凯心怀叵测,朝廷不可不防。此,便又是一大力证!”

    关于陈凯,永历的印象一直很模糊——万里南下投奔王师的士子、智勇双全的谋臣、治才无双的能吏、扶弱除暴的义士、嚣张跋扈的外僚、擅改祖制的奸邪……皇帝作久了,对于旁人如何评价,便并不会太过放在心上,时间长了就知道了,每个臣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带有各自的目的性的,关键是要看一个人怎么做的。而这一点上,郑成功置六官、陈凯设咨议局便让他惴惴不安。

    前者,孙可望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便轻易架空了他和朝廷。虽说,如此做来确实可以提高行政效率,但站在皇权的角度自然是不能允许臣子僭越的。而后者更为可气,他清楚地记得,陈凯当年请设咨议局的奏疏与请加封天妃妈祖娘娘为天后的奏疏是写在一起的,末了还有一大群的文武高官联名附议,摆明了就是逼着朝廷认下。

    咨议局是个什么东西,他难道不明白吗?表面上说是为官府治政查漏补缺,实际上不过是对地方士绅、豪强在基层做大的现实在制度上进行承认。陈凯以此来拉拢地方有力人士,现阶段的目的自然是抗清,与满清争夺支持者。但后果呢,朝廷的政令必然会受到地方上更多的掣肘,哪怕只说抗清也分明是饮鸩止渴之法。如陈凯这般才智,岂会看不出来。可他还是选择这么做了,并且逼着朝廷承认,若说他没有私心,只怕是就连三岁童子都不信吧。

    至于拉拢人心的效果,对满清那边儿他不甚清楚,但是奏请一出,他亲自任命的督师大学士郭之奇就把粤西的那几个府县送给了陈凯,还逼着他面前的这位前高廉雷琼四府巡抚回朝任职。据如今在广州任职的前海北道周腾凤报告,郭家在广东的省咨议局和潮州的府咨议局都有族人任职,那位籍贯潮州府揭阳县的两广督师虽说没有旗帜鲜明的站队郑成功和陈凯,但现在也已经长期驻节南宁,对广东的事情一概放手,这一手墙角挖在朝廷的身上,其效果确实是显而易见。

    如今,这位封疆大吏又提出了如果云贵守不住朝廷可以移跸广东,就连他的行宫也准备好了,就是以前尚可喜的那个平南王府……

    是的,天子以平南王府作为行宫、咨议局在靖南王府办公,将堂堂大明天子与他搞出来的那个咨议局摆在同等地位上,这不是乱臣贼子又是什么?

    虽说,尚可喜、耿继茂骄奢淫逸,当年收复广东时,包括当时的李定国、郭之奇、连城璧、陈凯都有上疏提及,他们各自从两王的收藏中挑出来进献皇家的也无不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由此可见一斑。可郑成功和陈凯既然存在着做孙可望第二的可能性,那么即便王府比起安龙千户所肯定要豪华得多,于他而言也很可能不过是个更舒服些的囚笼罢了,让他如何敢移跸两广!

    从登基以来,威逼、胁迫、蒙骗、甚至是软禁,于他而言都是家常便饭了,但却不代表他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以咨议局之事的做法来看,永历觉得他面前的这个都察院右都御史应该是个忠臣,而且此人是南直隶苏州府吴江县人士,在大半为云贵川籍,少数为两广、湖广人士的朝臣之中属于绝对的稀有存在。从前的关系如郭之奇决裂、连城璧殉国,回朝后与马吉翔之流、与程源等人也都没有过多的交集,还算是一个孤臣。不过,移跸方向的选择题他已经没兴趣再咨询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晋王忠耿,当不会害朕。”

    注:赵州,系古称,即是今大理市凤仪镇。明时,赵州属大理府,领一县:云南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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