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长街
“是,夫君。多谢阿姊。”
沈景卿开心地向宁枧岁道谢。
宁枧岁看着坐在对面沉着一张俊脸的人,笑了下,问道。
“你没什么想要问我吗?”
问什么?不是什么都清楚吗?还有什么好问的。
宁沉翎的眼睛有些发红,放在膝头的手不自觉的收紧,将手下的布料攥出褶皱。
“这话该我问阿姊的,难道阿姊就不想知道当初大哥是怎么同我说的?”
宁沉庭举兵北上之时,他在漠北一宿一宿地睡不着,书房里的灯火一亮就是一整夜,没过了几天就收到了从从离都送来的信,让他带兵去解东陵之危。
前前后后几近半个月,他有一万次前去阻止宁沉庭的机会,可是他没有去。
因为宁沉庭不让他去,他得听大哥的话。
“大哥对我说,离都一战实是为除元党逼不得已,此乃权宜之计,虽说冒险些,但也不至于失去性命。所交手之人皆是故人,难不成还会吝啬到连他的一条性命都不留吗?”
宁沉翎仿佛自嘲般冷笑着,那冰冷的视线就像是刀子一样剜在宁枧岁的心口上,鲜血淋漓。
所以她当初抢了乔守玉的战马跑出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我吝啬。”
宁枧岁淡淡地笑了,眼中却毫无波澜。
坐在她身边的沈景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气都不敢出。
“若我说,那日我并未对晚舟下死手,你信吗?”
早就想到的,他向他们所有人都透露出他能活命的信息,自己却已抱了死志。
什么“所交手之人皆是故人”,他等的是故人吗?他等的是乔守玉!
他率领的七万大军在离都前退退进进,那么多天都只正儿八经地打了一仗,直到她和乔守玉带着五万南营精兵到来。
那以后,她也曾问过乔润修,若是当日他二人真的交上手,他会杀了宁沉庭吗?
乔润修当时的回答是,会。
宁枧岁问出那句话后便一直观察着宁沉翎的表情,想要从那张已经不会再假笑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
信吗?
呵,换做她,她也不会信吧。
宁沉翎久久未言,只是拧着眉头转开脸看向窗外。
见状,宁枧岁点点头,“懂了。”
“停车!”
“吁!”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阿姊……”
马车停稳之后,宁枧岁便起身准备下车,一旁的沈景卿着急地去拽她的衣袖,却被对面宁沉翎的一个眼神制止了。
下了马车之后,宁枧岁走到队伍的最前头,站在殷繁座下的骏马旁边,微仰着脸去看他。
殷繁听到后面叫停的声音时候就知道这是谈崩了,他看着阳光落在女子微仰的脸上,落进那双墨眸里的晶莹之中。
男子逆着阳光,高坐在骏马之上,苍白俊美的面庞一半沐浴在阳光之下,一半隐在暗处,如同神袛一般,令人不自觉的想要臣服。
这一刻,宁枧岁迎着刺眼的阳光仰头看着男子,忘记了眨眼。
她想,她喜欢的人,生的真好看啊。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了有些刺痛的眼睛,黑暗袭来,眼泪瞬间浸湿掌心。
“阳光刺眼,殿下须得当心些。”
“……好。”
宁枧岁笑了,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
片刻后,她抬手握住那只挡在眼前的手,习惯性地捏了捏,道。
“长安,能带我一起骑马吗?坐马车太累。”
这显然是借口,但是殷繁却犹豫了。
他自然知道就这么当而皇之地和她共乘一骑入京会被旁人说成什么样,但是她看起来似乎很难过,若是自己拒绝了,或许会更难过。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宁枧岁忽然从怀里拿出一个狐狸面具来,抬手扣在脸上,调皮地对着马上的男子眨眨眼睛,依旧笑着问道。
“这样总可以了吧?”
这是,早就备好的吧?是一开始就知道会谈崩吗?
殷繁看着那张笑颜灿烂的狐狸面具,忽然有些心疼,握紧女子的手,一个用力就把人拎到了身前,稳稳地扣在了怀里。
“啧!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抱着骑马。”
宁枧岁感觉到横在腰上的那条有力的手臂,不由笑弯了眉眼。
“是不适应吗?要不臣下去,殿下自己骑……”
殷繁是怕她掉下去才搂着她,闻言,还以为她不习惯与人同乘一骑,皱了皱眉头便松开了手臂,想要下马。
“没有的事,就是觉着新鲜。”
听她这么说,殷繁这才放下心来,不过却没有继续揽着她的腰,而是双手握着缰绳,缓缓驱马前行。
后面的天音看着自家殿下成功坐上了殷千岁的马,心下不禁叹了口气,她直觉,殿下不会这么轻易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的。
车队进入了城门,走在繁华的久安街上。
沈景卿想到刚才宁枧岁离开是的神情,就觉着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堵。
“夫君,我觉得阿姊没有撒谎,我信她的。”
对面的男子看了她一眼,眼里有着凉薄的笑意,他向她伸出手,掌心朝上,她便乖巧地握住他的手,起身坐到了他的身边。
温香软玉入怀,甚是心安。
沈景卿闷闷不乐地靠在男子宽阔的胸膛上,听他沉稳的心跳,试图去分担他心中的哀伤。
“我也信。只是信不信的,已经不重要了。”
宁沉翎轻抚着怀里女子柔顺的墨发,目光落在窗外繁华的街道上,声音微沉。
“大哥是为了大离千万黎民百姓而死,并非因为阿姊一人,我亦没有理由去恨她,她也知道我不恨她,我们恨的……只有自己罢了。”
恨世道不公,恨人心不古,恨自己无能。
“长安,我想跑马。”
宁枧岁脸上戴着狐狸面具,转头去问身后的人。
“不许。”
“许吧……我都十多年没有跑过马了。”
宁枧岁软着声音道,像是撒娇一样,粘乎的厉害,身后的人果真沉默了。
殷繁看着她含笑的眼眸,不禁想到了她伤了腿的那十年,脑海浮现出月华庵前那道与山林格格不入的身影,便再难说出拒绝的话。
罢了,便纵她这一回又何妨。
他一言不发地将缰绳交到她的手里,双臂落在她的身侧,而后转身看了天音一眼,后者会意地点点头。
宁枧岁惊喜地转头去看他,却被扣着脸轻轻的转了回来,只听到了男子近乎纵容的声音。
“跑吧。”
“……好!”
真的是,太喜欢这个人了!
扬鞭策马,蹄声阵阵,戴着狐狸面具的素衣女子手挽缰绳高扬马鞭,一声声高亢的驱马声换来的,是最极致的享受。
整条街的人都在看着他们,从久安街到神武街,一张张或惊讶,或艳羡的陌生面孔在余光中闪过,有人惊呼,有人议论,最后都化成了风的声音传入了耳中。
风扬起了他们的衣袂与墨发,让他们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
素衣与玄衣,柔软与坚硬,温暖与冰冷,在此刻都抛开了一切的世俗礼法,融为了一体。
殷繁紧紧环着女子的纤腰,温热地呼吸落在她的耳后,目光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热烈。
“宁枧岁,宁枧岁,岁岁……”
调军玉珏
他一声声地低唤,每一个字都深深烙在了心口,带着滚烫的情意。
情到深处,一切的语言都显得极其匮乏,汹涌的情意无法用苍白的语言来表达,那便只能将其寄托在了肢体上。
感觉到腰上的手臂搂得更紧了,宁枧岁面具下的嘴角不可遏制地上扬,低低地笑了出来。
“乔繁安!我心悦你!”
“乔繁安!你是我的!”
“乔繁安!……”
她笑着喊道,声音传到了身后,又被声声马蹄淹没,消散在了风中。
没关系的,我的意中人,你不善表达,便由我来说,这万丈红尘与我三千愁苦,唯有你是我的救赎。
世俗不容我们相守,世人不知我们相爱,可风宽容地让我们在一起,阳光看得到你我的欢喜。
而这,与我来说,足矣。
长街御行,归去来兮。
“吁!!”
女子勒紧缰绳,骏马稳稳地停在宫门口。
殷繁率先翻身下马,站在下面向女子伸出手,目光仍旧炽热。
女子轻笑一声,借着他的手掌下了马,抬手掀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大汗淋漓的绝美面庞。
“两条街跑不痛快,若是有机会,定要带你去看看东陵的马场,千里平原一眼望不到边,想跑多久跑多久,想跑多远跑多远……”
她的眼睛中折射着漂亮的颜色,眼底干干净净地映着他的模样。
殷繁拿了一块软帕,一手轻扣着她的下颔,另一只手为她擦拭满脸的汗水,目光前所未有的温柔。
想到方才在马背上时,心中涌起的那阵几乎能够溺死人的澎湃情意,殷繁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人,真的是一个比自己年长六岁的女子。
她成熟理智,会玩好玩,对风月场的那些事了如指掌,也知道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刺激到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一场跑马,让他苦苦坚守的防线破了近一半,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宁枧岁抬手捋了一把汗湿的碎发,将其拢在而后,笑容狡黠地去看他。
“殷千岁,若是本宫没听错的话,方才你可是了直呼本宫的姓名,你可知罪?”
殷繁将手帕收回怀里,目光不闪不避地看着笑得如同小狐狸一般的女子,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个浅浅的笑痕。
“臣知罪。臣情难自已,无意冒犯了殿下,不知殿下能否饶过臣这次?”
情难自已……
这可太惊喜了。
宁枧岁没想到自己心血来潮跑个马居然还有意外收获。
不过咱们公主殿下最擅长的就是顺杆子往上爬,唇角一勾,眼一横,那公主架子就上来了。
“不饶!若是就这么轻易地饶过你,本宫还要不要面子了?”
这傲娇又狡黠的小模样,可真像狐狸,殷繁感觉自己都能看到她身后的尾巴快要翘上天了。
“那殿下欲待如何?”
“这个嘛……还未想好,等本宫想到了再告诉你。”
宁枧岁装模作样地跟他说了几句,自己先撑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咳了两声。
“唉!我都快被自己给矫情死了!”
“好了,天音他们也快到了,我先回长乐宫,你忙完了再过来。”
“好。”
殷繁点头,看着她哼着小曲走进宫门,眼中的灼热久久未散。
晚些的时候,皇上在正和殿设宴,为两位亲王接风洗尘,并且借着宴会颁布了军队改制的诏令。
大离南营十万精兵易名为银狐骑,由裕王掌管,镇守鸿雁关;裕王原先掌管的两万兵马编入南临王手中的南临军中,易名赤焰军,镇守南临;而北营新招募的八万新兵则易名威远军,由护国将军齐垣掌管,镇守天佑关。
而这次的诏令也对地方军的组建提出了明确的规定。
每城每郡连同衙役在内的在编地方军,不得超过五百人,并且朝廷对这些地方军有着绝对的控制权。
另外,皇上还命人锻造三对刻有祥云龙纹样的玉珏,一半交付三军掌管者,一半拿在皇帝手中。
见玉珏如见圣驾,圣驾至,方可调兵遣将,否则不可擅自出兵。
——
入夜,长乐宫。
“云胡,你为何要向皇上提议用玉珏来控制三军将领?也不知道王叔他们会怎么想。”
云胡接过宁枧岁递来的茶,一口气灌了大半杯,这才感觉自己又活了。
参加宴会什么的,真的不是人干的事。
“不管他们怎么想,将兵权收归朝廷是必须的。我们那儿有一句话叫做‘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这其中的‘要’,指的就是国家大权,包括财权、行政权、军权等一切关乎国家命脉的权力,只有将这些权力收归朝廷所有,国家才能稳定。”
云胡耐心地解释道。
他吃完糕点后又喝了一盏温茶,这才感觉肚子里没那么空,舒坦了许多。
宁枧岁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但是大离一千多年来都不曾对将领有什么约束,不也没出什么事吗?
云胡能感觉到她的不解,他忽然笑了,伸直手臂抻了抻腰,道。
“其实我也不确定这些规则对大离是否适用,毕竟你们这个世界,挺神奇的。”
闻言,宁枧岁挑了挑眉稍,又给他倒了一杯茶。
“唉!不喝了,苦的我嘴都麻了。”
云胡摆摆手,他就是个俗人,还是喝不惯这些高雅的东西。
“在我们那儿,像大离这样的封建王朝,没有一个活过三百年,而大离竟然有着一千多年的历史,着实令我惊叹。”
说起这个,宁枧岁也不禁笑了,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
“所以说,大离是不同的,她既然能活一千多年,就能活更久。千年前我宁家先祖和乔家先祖带着族人东征西战,打下了这万里河山。
我们这些后人没有先祖开疆破土的魄力,能做的,也只是尽力去守护这河山罢了。”
云胡能够体会到她心中的那种自豪,因为他的国家也能给他这样的感觉,生于盛世,自当如此。
“行,我就先走了,待会儿下钥就走不了了。”
云胡起身告辞,顺走了两块糕点,显然是没吃饱呢。
这一晚上,宁枧岁睡得很踏实,没有梦到元如玉,也没有梦到宁沉庭带血的脸。
殷繁那边一回到西厂,就看到殷复和南狄守在房门口。
“南神医,可是有何要事?”
南狄是救过他命的人,所以殷繁对他还是很尊敬的,但是只要一想到上次的那本避火图,他的心情就有些一言难尽。
南狄拍了拍腰侧的药箱,淡笑着道:“奉师姐之命,前来为千岁医治失魂症。”
失魂症?
殷繁微微皱眉,目光看向一边的殷复,他什么时候得了这么奇怪的病。
殷复一见他这样就知道他没听懂,于是忙解释道:“干爹,就是失忆症,您不是记不得入宫以前的事吗?南神医有办法让您想起来。”
他这么一解释,殷繁就明白了。
说实话,对于以前的事,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无论是乔家也好,别的人也好,忘了就忘了,他没有想起来的欲望,也不觉得想起来有什么用处。
不过既然是她的意思,他便不会拒绝。
“既然如此,便有劳南神医了。”
南狄的慌乱
打今儿晚上起,南狄便又得歇在西厂了。咱殷千岁大忙人,白天根本没有空闲时间,就是拿出半个时辰来行针,都得在晚上。
南狄为他施完针之后,便回了客房,刚沐浴完准备睡觉,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南神医,歇下了吗?”
是殷复的声音,尖细的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南狄听着这声儿觉得耳朵痒,抬手摸了摸,紧接着便勾着唇角笑了,。
“没呢,请进。”
少年刚沐浴完,发梢还滴着水珠,洇湿了背上的衣料,一身白色的单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衣襟松散,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胸膛。
殷复走了进去,打眼往床上一看就红着脸移开了目光,没敢再抬头。
心下暗骂自己多事,后悔自己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跑了过来,耽误了南神医歇息。
他不知道的是,南狄就是故意穿成这样给他看的。
“这么晚了,有事?”
南狄装作不经意地拢了拢衣襟,遮住那一片令人遐想的白皙,对面的人这才敢抬头看过来。
殷复心里不坦荡,对着这人就不可能自在,他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身体一直紧紧地绷着,面上却强装着镇定。
“是这样的,我想请问南神医,我干爹的失魂症何时才能好?”
虽然说殷繁一点都不在意这算不得毛病的毛病,但是殷复在意的不得了。
殷复认殷繁做干爹,这些年来真的就是拿他当自己亲爹一样伺候着。
但凡殷繁有个什么小病小灾,殷繁还没吭声,他就先着急上了,找大夫开药,煎药,盯着人吃药,事无巨细,照顾的无微不至。
说句实话,就是照顾亲爹都不带这么用心的。
“这种病不常见,病因不同,恢复的时间也不同,因人而异。我父亲的手札上有记载相关的病例,我之医术虽比不得他老人家,但是依着法子治,还是会的。”
南狄也知道这小子宝贝他那干爹,倒也没勾着他逗着玩,而是给了一个准话。
得了他这么一句话,殷复这才放下心来,小心地舒了一口气。
两人又说了几句,殷复这才起身告辞,言辞间尽是愧疚歉意。
“这么晚打扰南神医实在是不应该,干爹的病,还得麻烦神医多费心,殷复感激不尽。”
“分内之事。”
南狄面上一派和善,用近乎慈祥的目光目送着小太监出了门。
门一关上,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了,眼神有些发狠,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显然是气极了的。
他光着一只脚踩在床沿上,一只手撑在支起的那条腿上,另一只手刷地将单衣完全散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这姿势再大爷也没有了。
南大爷肚子里的酸水咕噜咕噜地冒的欢,连喘出来粗气都带着一股子的酸意。
个心偏到嗓子眼的小太监,一天到晚就知道干爹长干爹短,不过就是差了四五岁,认的哪门子的干爹啊!
小太监是个棒槌,往日除了干爹吩咐,或者和干爹有关,根本不会主动去同仁堂找他,枉他见天地惦记着,人家心里压根没拿他当回事!
真想把着傻头傻脑的小太监关起来,然后……
然后怎么着?
想到这儿,南狄忽然愣住了,心底莫名有些发慌,之前的火气都被这股慌意压了下去。
关起来……
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
这一夜,南大神医成功把自己给弄了个一夜无眠,第二天起来回同仁堂的时候,眼底竟是出现了一片重重的青影。
“南神医,你……这是没睡好?”
现在才卯时,殷复穿着一身玄色的劲装,手里端着盛满温水的铜盆,盆沿儿上搭着一块细软的白布,显然是正准备去主屋伺候殷繁洗漱。
看着小太监脸上毫不掩饰的惊讶与关切,南狄第一次没有嘴欠地出口调戏,而是拧着眉头,面无表情地用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逗着玩了一年多的少年。
少年年纪与自己相仿,细算起来比自己要小上两岁,只是这身量却比自己要高上不少,面容俊朗,宽肩窄腰的,乍一看挺招眼的,没人会怀疑这是个没了根的太监。
只是南狄一直都知道,从那夜师姐中了黄泉引,这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扯着他的衣领,叫嚣着要砸了他的招牌,声音又尖又细,圆眼一瞪,是个好玩的小太监。
一开始就觉得这小孩好玩,逗两句就脸红,自己露个后脖颈都不敢看,就这么逗了一年,除了这些也没有旁的心思。
可是现在南狄不敢说自己没有旁的心思,他好像……玩过火了。
“无事。”
南狄闷声答了一声便闷头走了,挎着一个大药箱健步如飞,一溜烟就出了西厂的大门。
这,怎么了这是?
殷复端着铜盆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
“小复子!”
“唉!”
殷复连忙捧着铜盆走进主屋。
——
长乐宫卯时不到就开了殿门,沈景卿一身艳丽的红装风风火火地一路闯进了内室,一声“阿姊”直把床上的人吓得打了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
扰人清梦,无异于谋财害命!
公主殿下自然是有起床气的,而且还不小,这一点伺候过她的人都知道。
所以天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裕王妃的英勇壮举,默默在心里抹了一把同情泪。
一大清早被人吵醒,宁枧岁这一整天都有些发蔫儿。
沈景卿在长乐宫玩了一上午,用过午膳便回去了,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两道菜。
明朝鸽吞燕和松花桂鱼。
沈景卿调皮地朝宁枧岁眨眨眼说,这是夫君点名要的。
宁枧岁笑了笑没说话。
天青去送沈景卿,回来的时候竟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嘴唇撅得都快能挂油壶了。
宁枧岁见她虽然憋着火,但是一句话也不说,倒也不着急,闲闲地靠在软塌上看书,岿然不动。
到最后还是天青自己憋不住了,挨挨蹭蹭地蹲在了软塌边,撅着红唇气哼哼地开了口。
“殿下,我都气成这样了,您怎么都不理我啊!”
“理你干嘛!”
宁枧岁淡定地将手中的医书翻了一页,道。
“你这不都准备说了么?”
天青挫败地耷拉着脑袋,知道今儿个殿下气不顺,倒也没继续矫情,竹笋倒豆子一样将方才听到的话告给宁枧岁听。
“他们说昨日殷千岁与一戴着面具的女子打马长街,千岁与那女子共乘一骑,举止亲密,说八成啊,那女子就是千岁藏在府中的对食。”
闻言,宁枧岁翻书的动作顿了顿,轻挑眉梢看向天青,静静地等她继续说。
天青没感觉到自家殿下过分期盼的视线,继续义愤填膺地说道。
“殿下您不知道外面说的有多过分,现在整个离都都传开了,说殷千岁枉顾人伦,祸害良家女子,说那女子恬不知耻,竟然委身于一阉人,合该抓了浸猪笼才是……”
天青越说越气,宁枧岁的眼神也渐渐冷了下来。
浸猪笼?倒是浸一个给老子看看!
谣言
世人对阉人的恶意竟是如此之深,不过是举止亲昵了些,就被传成了这样,若他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妻,还不知道会被骂成什么样!
宁枧岁一想到这些就心疼得不得了,自己捧在心尖上的人,凭什么要被不相干的人欺辱!
殷千岁与一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打马久安街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离都的大街小巷,宁沉钧身边跟着一个李涣,自然也知道了。
年轻的帝王靠在椅子里,惬意地喝着皇后娘娘亲手炖的银耳莲子汤,听着李涣跟他说外面的事。
他不用猜也知道那女子定是他那越发暴露本性的阿姊,只有她能惹得一贯冷静自持的殷千岁这么疯。
“好事,也该让阿姊看看,她心心念念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她想要朕赐婚简单,但她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李涣知道他的意思,公主殿下既然打定主意要了殷繁这个人,就该知道日后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宁沉钧不是缺心眼,他不可能明明知道殷繁是个阉人,还傻了吧唧地把自己在意的阿姊往人房里塞,但是宁枧岁就是稀罕那个人,他便不能去阻止。
两个人的事,外人掺和进去不像话,宁沉钧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态度,不撮合也不捣乱,端看着他们自己摸爬滚打。
李涣伺候在一边,将皇上喝得一干二净的汤盅端到一边,又说道。
“还有一件事,裕王方才托奴才给皇上递个话儿,王爷说他想尽快回漠北去。”
提到裕王,宁沉钧脸上的神色立马黯淡了下来,隐隐有着些许愧色。
宁沉庭的死就是把刀,横在他们姐弟三人的心口上,碰一下就是一片鲜血淋漓,疼得厉害。
其实此次军队改制用不着召亲王如京,直接写两道圣旨送去漠北和南临,这事也能办,但是宁沉钧还是把人给召回来了,就是为了姐弟三人能见一面。
可是他这个二哥,好像真的不打算原谅他们了。
“小涣子,你说朕是不是不该听云相的,用什么劳什子调军玉珏,二哥都生气了。”
给兵马就给兵马,还不能随意调遣,他们宁家几代人都没人这么干过,偏偏他就这么干了,总觉着对不住自家兄弟。
“皇上您说的哪里话,裕王爷宅心仁厚,云相这建议是为了大离着想,王爷哪儿能搁这儿生气呢!”
李涣和他都知道裕王要走不是因为这个,但是宁沉钧不乐意承认真正的原因,便只能将罪责推在某倒霉催的丞相头上了。
反正他是皇帝,皇帝有这个权利!
“朕不管,就是因为他,要不是他撺掇朕弄这些,二哥哪里会走……等二哥走了,朕要罚他俸禄,让他滚去陆川治水患!”
御书房里,某皇帝硬着嘴嘟嘟囔囔地一顿编排,丞相府这边的丞相大人却是后脊骨猛地一凉,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丞相府。
云胡摸了摸有些发酸的鼻头,心下不住嘲弄,这又是哪位大神在背后惦记你云大爷呢!
对面坐着的工部侍郎金财看他打喷嚏,立即有些紧张地问道。
“云兄,这段时间天气转凉,还得多注意些身体才是。”
金财在工部任职,每月拿着八十石粮食外加二十两银子的俸禄,供养着老母,整天都是乐呵呵的。
“多谢金兄关心。”
云胡抽了抽鼻头,把那股痒痒劲儿压了下去,正色看向金财。
“眼看着马上就要中秋了,湘南还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们工部又有的忙了。”
“可不是么!”
一提起这事,金财就苦了脸,谁说不是呢。
马上就要中秋了,湘南却遭了水患,陆江决堤,淹了大半个陆川郡,皇上当晚就指了工部几个人连夜赶去陆川,户部的赈灾银两也早早备齐了,前两天让江凤羽带着去了陆川。
金财表情凝重,沉声道。
“昨夜江大人从陆川送来的折子,我看了,那边的情况非常糟糕。”
灾民暴乱,暴雨肆虐,工部的人带着地方军冒着洪水抢修堤坝,死了不少人。
云胡紧紧皱起眉头,灾民暴乱可不是小事。
“金兄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金财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这位云兄并非常人,他们尚书大人现在急的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手里扣着江凤羽的那份折子左右为难。
不呈吧,怕出大乱子,呈上去又怕挨训,最后只能支使这金财来云相这儿求个招儿。
云胡一眼就看穿了工部尚书这一手把戏,冷笑着哼了两声,道。
“不过金兄,话我可说在前头了,这办法我想,但是梧桐的那折子必须尽快呈到御前,你们尚书该挨的训,也免不了。”
金财笑着应下。
“那是一定的。”
其实金财这人也就是看着和善好欺负,正经不是什么好拿捏的主儿,今儿个肯来也实在是担心陆川的那些人,提前在云胡这里得个准话,安心罢了。
至于工部尚书,谁管他!
次日的早朝因为江凤羽的这一份奏折,朝堂上瞬间炸了锅。
年轻的帝王勃然大怒,一奏折劈在工部尚书的脸上,大骂其办事不利,三日前的折子居然拖到了现在才呈了上来,是想害死陆川上千的百姓吗!
工部尚书顶着一脑门的汗,躬着腰站在底下听骂,连个声都不敢吱,被骂的跟孙子似的。
天杀的金财,居然敢踹老子!
他今日本来是打算装死的,那份奏折就压在袖底,等这事过去以后再拿出来,反正事情已经解决了,他不上奏也是不想引起恐慌,皇上就算要秋后算账,还能直接掀了他的乌纱帽不成?
没想到金财这小子竟然悄悄地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将他踹出了百官行列,袖底的奏折也掉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启奏了。
金财在后面看着他发抖的身体,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什么玩意儿!
云胡眼见着工部尚书被皇帝训得抬不起头来,差点连官帽都不保了,这才轻咳一声,手持玉笏站了出来,朗声道。
“启禀皇上,臣有治患之法……”
“说!”
宁沉钧一甩明黄色的衣袖,沉着一张脸端坐在上方,目光落在云胡那张俊朗的面容上。
“……”
听完云相的治患之策,年轻的帝王大喜过望,直接大手一挥,也不用指派旁人了,就云相你去吧!
云胡瞬间石化,整个人裂了一地!
——
乔润修心事重重地回了齐恩侯府,就看到乔铮笑眯眯地拿着一封信,见他进来,忙抬手招呼。
“守玉,你二叔送信回来了。”
闻言,乔润修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些许,走过去坐下,双手接过乔铮手里的信。
婚书
乔茫在信里说,他已经在安城附近找到了上官策和明罗,约莫着再有一个月左右就能回离都了。
“二叔要回来了,是好事。”
乔润修道,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
“爹,今日早朝,皇上派我去湘南治患,大概过两日就走。”
闻言,乔铮皱起了眉头。
“湘南水患常年如此,也没个根治的办法,实在是令人揪心。”
根治的办法,现在有是有了,只是自大离开国以来没人敢这么干过。
乔润修看着乔铮紧皱的眉头,道。
“爹,云相今日在早朝之时提了一个很奇怪的治患方法,儿子觉着不是很稳妥,他说要解陆川水患,须得在陆江的另一侧开凿分洪渠……”
长乐宫。
“分洪渠?”
“是,就是分洪渠。”
云胡半伏着身子,拿着一支炭笔在桌案上的舆图上写写画画。
“你看,陆江乃是自北向南的河流,陆川郡位于陆江中下游的西岸,再西就是苍龙山,陆川郡就是个洼地,天然水库,不淹他淹谁?”
陆川郡地处侵蚀岸,堤坝年年修,年年坏,修的都赶不上坏的,也不知道这个郡里的百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现在只有在陆江东岸沿着地形挖一条分洪渠,将洪水引入旁边安城,才能解陆川郡之围。我算过了,从这儿开始挖,五百人同时开工,不出七天就能挖好。”
云胡在舆图上点了一个点,严肃地说道。
宁枧岁看着他的那个点,一手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这么听来,倒也没那么不靠谱。
见她这样,云胡就知道妥了,于是扔了笔去端一边的茶,喝了一口便愣住了,这……是蜂蜜水?
“我听说皇上让你去陆川郡治患?”
宁枧岁笑着说道,将那一壶特地备下的蜂蜜水往他那边推了推。
“是啊,皇上真是信任我,我去了能做什么?救人不行,还得人家照看我呢!”
云胡有些欲哭无泪,不知道皇上这是唱的哪出。
这时,宁枧岁忽然凑近,神秘兮兮地戳了戳他的手臂,道:“你带着长安一起去,他道儿熟。”
云胡啧了一声,撑着下巴认真地想这个事。
“话说,离中秋节也没几天了吧?”
“嗯哼。”
宁枧岁勾着唇角,眼中有着算计。
两人心照不宣,不约而同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两个字:奸诈!
由于某两人的非常规操作,殷繁当晚就收到了南下治患的命令。
皇上将圣旨放在他手里的时候,面上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长安啊长安,这可是阿姊的意思,朕也救不了你了。你呀,就别操心什么大婚之事了,乖乖去治患吧。
入夜,长乐宫。
殷繁袖子里揣着刚刚接到的圣旨,走进了正殿。
天青见他进来,忙福了一礼,带着宫人退了下去。
屏风后,昏暗的烛火将女子温婉的侧脸映衬得异常温柔,似乎是福至心灵,就在他绕过屏风时,女子也从桌案上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长安,来。”
殷繁就像是被蛊惑了一样,走过去站在女子身旁,任由她牵住自己的手。
“长安,给你看个东西。”
宁枧岁将手边的东西推到男子面前,而后双手垫在下巴处,半趴在桌案上看他。
那是一张边角有些破损的红纸,看着有些年头,上面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不过哪怕是模糊了,殷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写在最右边上的那“婚书”二字,心中莫名有些刺痛。
这是一份婚书,请婚人那一列写的是夫:乔润修,妻:宁枧岁。
殷繁紧抿着唇角,看着那一列字的目光莫名发狠,心中压着一股邪火。
“殿下给臣看这个做什么?”
宁枧岁见他仍旧一派风轻云淡,不由失望的撇撇嘴,伸出一只手拿起那份婚书抖了抖,道。
“自然是给你看看,你那大哥有多混蛋!”
言罢,她便直起身体,探手拿过角落里的烛台,两手把着那红纸在烛台上方慢慢地晃悠,唇角勾着一抹笑容。
“乔守玉当年压根就没想娶我,他喜欢的是我身边的贴身侍女天星。我二人第一次见面就打了一架……根本不是赵大人说的什么抱上去就啃。”
红纸再次放在桌上的时候,上面的请婚人竟然变成了夫:乔润修,妻:陆天星。
“天星是天音的亲姐姐,当年齐恩侯府出事的时候,她跟着一起走了,最后死在了苍龙山下。”
殷繁和宁枧岁一起看着这改头换面的婚书出神,这婚书,是乔润修写给陆天星的。
宁枧岁轻笑了一声,捏着红纸的一角,凑近烛台,将其化成了灰烬。
“乔润修这混蛋,我养了十几年的丫头,被他一纸婚书就给骗走了。
以前觉得那丫头傻透了,那混蛋就是说了一句这婚书其实写给她的,就巴巴地跟着走了,现在我倒不这么想了……”
宁枧岁收回手,转头看着眼神微沉的男子,笑着凑近,拿鼻尖蹭了蹭他的侧脸,轻声道。
“你若肯为我写一份婚书,命都给你。”
因着这一句话,殷繁脖颈间细白的喉结狠命地滑动了几下,呼吸瞬间变得沉重,他垂眸看着靠在肩上的人,禁不住浑身发抖,眼眶涩到疼。
“臣不要殿下的命,臣要殿下好好的。”
许久,宁枧岁才听到他开口,声音是哑的,呼吸沉的要命。
她忽然就心疼了,双手紧紧环上了他的腰间,像个猫儿一样在他颈间蹭了蹭。
“我知道,我知道……”
“殿下知道婚书的意义吗?”
殷繁顿时红了眼眶,单手拢着她纤细的脖颈,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宁枧岁勾着唇角与他对视,丝毫不惧怕掐着自己命门的那只大手。
“我自然知道,写了婚书,你就是我的了。乔繁安,我没你那么善良,我要你的命。”
我要你的命……
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狠厉的话,让殷繁溃不成军,内心处软的一塌糊涂。
“给你,都给你……”
他微不可闻地低喃着,薄唇轻轻动了动,眼睛红的厉害,一瞬不瞬地盯着怀里的女子,汹涌的情意无法宣泄,压得他心口疼得厉害。
声音几近无,但是宁枧岁却从那双通红的眼睛中看懂了他的情意,此刻,他想抱她,想吻她,想把她揉进骨血中,只是他无法说出口,他还差那么一点勇气。
宁枧岁笑了笑,抬手勾上人的肩头,吻上了那双微启的薄唇,手掌压在后颈上,另一手绕到后背,狠狠将人压进怀里。
繁安,本宫再纵你这最后一次,下一次必须是你先抱我。
这天晚上,殷繁还是出了宫,薄唇微肿,红痕从耳后一直蔓延到前胸,南狄给他施针的时候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
他这师姐还真是“君子”,上衣都给扒了,居然还舍得给人放回来?
两日后,裕王离京,殷繁和云胡出发南下,宁枧岁站在离都的城门上目送他们离开。
山河道远,望君珍重,珍重。
退洪
从离都一直往南走,越走天色越沉,眼看着黑沉沉的乌云一点点压在了头顶,众人的心也越来越沉。
约莫十日后,殷繁等人和乔润修分别,一路赶往陆川郡,一路奔赴安城。
狂风怒吼,飞沙走石,明明是一个地处南边的地方,愣是给人一种大漠戈壁的感觉。
云胡坐在马车里捂着耳朵,紧贴着车壁探出一只眼睛去看外面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忍不住骂了一声娘。
什么破地儿,整一个山穷水恶的匪窝!
别说,他还真猜着了,这地方在十多年前,还真就是一个匪窝。
再往里走就进入了雨区,暴雨如注,路上的积水几乎漫过了半个马腿。
马车是万万不能坐了,殷繁神色一洌,拿了一件蓑衣给人呼到身上,一把就把人拎到马上。
“唉!你这人……”
“驾!!”
雨中纵行,近一百多人骑着马一路朝着陆川郡府的方向而去。
宁枧岁说殷繁道儿熟,这话没错,殷繁自从掌权以来,几乎年年这个时候都要进一次陆川,但是从来没有哪一次这么艰难过。
官道几乎全被淹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洪水里,只能依稀看得到几个黑色的屋顶,那里,曾经有百姓住过。
这样的大雨,前所未有。
陆川郡府,入夜。
暴雨肆虐了好几日,直到一个时辰前才稍微小了些,整座府邸被淹了大半,现在所有人都挤在二楼的一个小阁楼里。
昏暗的烛台放在桌上,周围围坐的几人皆是神情凝重。
江凤羽一身藏青色的长衫,束起的墨发有些乱,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山上那些人还在闹吗?”
“没闹了。只是大人,这两天又病死了不少人,大夫和药都不够……”
听到府君的这话,江凤羽不禁皱紧了眉头。
何止是大夫和药,他们的带来的粮食在进陆川的时候有一半泡在了洪水里,只有一半勉强能食用,若是离都再不派人来,他们可能会被活活饿死在这儿。
在座的四位中有两位是工部的大人,他们奉命前来修缮堤坝,没想到现在却连门都出不了。
江凤羽有些憋闷,站起身走到窗户前,拧着眉头看着外面的雨夜。
忽然,一阵哒哒声混杂在洪水声里传入在座的每一个人耳中。
“这……这是马蹄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府君杨集,他那双小眼睛中闪着激动。
似乎是被他的兴奋感染了,其他人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是马蹄声!离都来人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江凤羽紧皱的眉头也一点点舒展,这马蹄声,太有西厂缇骑的风格了。
马匹被拴在院子外面,上百缇骑搬着封得严严实实的箱子上了楼。
杨集大喜过望,连忙打开密道,引着他们搬着东西从密道向后山走去。
郡府背山而建,后面就是高大的苍龙山,几年前殷繁第一次来陆川郡,查看了陆川的地形地势后,就命人在郡府设密道,一路通到苍龙山的一个巨大的天然山洞中。
小小的阁楼里挤满了人,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
江凤羽看着浑身湿透的殷繁和云胡,发自真心地笑了。
“殷千岁和云相简直是救了梧桐的命啊!”
“江大人言重,路上略有耽搁,晚了些。”
殷繁重新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黑衣,这才坐在桌前与江凤羽说话。
随后进门的云胡听到了他的说辞,没好气地白了一眼,真是个闷葫芦性子,什么事都往自个儿身上揽。
他一屁股坐在江凤羽身边,笑着拿手肘撞他,后者也笑了,嘴角浮现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梧桐你别听他的,我们在路上可半点都不敢耽搁,恨不得直接飞过来呢!是工部尚书私自扣下了你的折子,这才迟了些。”
闻言,殷繁冷眼,江凤羽瞪目。
“那老头有病吧?我是户部的人,他扣我的折子做什么?”
这震惊是半点都不掺水分,云胡笑趴。
这天晚上云胡从江凤羽口中大概了解了现在的情况。
灾民大部分都被转移到了后山,但由于前期暴雨来的突然,后期药物粮食不充足,死了不少人,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修缮堤坝,以及稳定灾民。
累了好几天,云胡给被磨破的大腿内侧上完药之后就睡了。
江凤羽和他住在一起,见此,他为云胡理好被角,随后便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阁楼里,殷繁和两位工部的大人围坐在一起,神情凝重地看着一张羊皮纸,那上面画的是陆川郡的地形图。
见到江凤羽进来,殷繁撩了撩眼皮问道。
“睡下了?”
“嗯,上了药刚睡下,许是累极了。”
同样奔波数日的殷千岁冷冷一笑,废物点心!
几人在小阁楼里通宵达旦,直到耗尽了最后一滴灯油,他们才收起羊皮卷,定下了最后的计策。
“那便就这样办,少侯爷那边一结束,我们这边就开始修堤坝。到时候还得两位大人多多费心。”
闻言,工部的两位大人连连拱手说不敢,然后目送着殷繁离开。
“哎呦!吓死本官了!和殷千岁说话简直要了老命!”
“可不是么!这位殷千岁……怎么说呢,可惜了!”
听着两人开着玩笑“编排”殷繁,江凤羽抿着唇角笑了笑,随后也起身出去了。
——
半月后,长乐宫。
天青一溜烟地从外面跑回来,还没进门就高兴地喊道。
“殿下!好消息!陆川的洪水退了!”
此时,宁枧岁正坐在榻前看书,闻言,眼中闪过惊喜。
“退了?什么时候的事?”
“两日前!今儿早朝的时候户部尚书呈了江大人送来的折子,折子上说少侯爷带人挖的那条分洪渠起了大作用,一挖通,没一个时辰洪水就退了。”
天青跑进来跪坐在软塌边,笑得两只眼睛都是亮的。
“殿下您不知道,皇上都高兴坏了,说此次定要好好封赏云相!”
这治患之策是云胡出的,自然是该好好封赏他的。
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宁枧岁这些天一直提着的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眼中含着清浅的笑意。
“陆川水患彻底解决,长安也快回来了。”
天青顶着星星眼点头说是。
离都这边一片喜气洋洋,陆川那边却是另一番景象。
两个时辰前,一个缇骑闯进了郡府,面对着一屋子的大人,连行礼都忘了,激动地说道。
“洪水退了!主子!洪水退了!”
“好!太好了!”
说话的人是府君杨集,五大三粗的老爷们,竟是激动得开始抹眼角。
杨集高兴,其他人自然也高兴,云胡和江凤羽还在后山,等他们回来之后,就可以商量修缮堤坝之事了。
上百缇骑和灾民中那些青年都被派去修缮堤坝,殷繁亲自去陆江边监工,众人穿着蓑衣,在雨中干的热火朝天。
两日后雨停了,紧接着就是能热死人的大太阳。
洪水退去的陆川郡,到处都是被冲毁的房屋,以及动物以及人的尸体。
云胡顶着大太阳带着人走在陆川郡的每一个角落,让人把那些尸体抬走,眉头一直紧紧皱在一起。
天花!!!
五天后,堤坝修缮完毕,灾民们也从后山撤了下来,一波一波地涌入劫后的郡城,灾难过后,他们又得重建家园了。
远在离都的宁枧岁给元今裴送了信,让他出财出力,一车又一车的衣物粮食拉进陆川郡,给他们带来了温暖。
一切都好似在好转,然而云胡却一直没有放下过提着的心。
“快,把这具尸体抬走!”
又在一个低洼的地方看到了一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云胡立马皱着眉头让人抬走。
这些尸体都是要火化的,若是任其腐烂,怕是会引起一场瘟疫。
每一次的自然灾害之后都伴随着人为灾害,洪水、地震等大型灾害后,若是这些尸体处理不当,势必会引起疫病。
更严重的是,哪怕是及时处理,也不一定就能避免。
焚化尸体的地方,一个满脸脏污的女童抱着一具早已死去的女尸,撕心裂肺地叫娘,侧脸靠近下巴的地方有些红色的痕迹。
殷繁一身玄衣站在旁边,目光冷冷地看着她,他身后举着火把的缇骑们看着他。
女童的哭声过于凄惨,令在场所有人都不禁为之动容,有的缇骑不落忍,忍不住上前在殷繁耳边说道。
“厂公,要不咱们还是讲这些尸体就地掩埋吧?就这么烧,就剩一堆灰了。”
集中焚化是云胡提出来的,而且他专门强调过,千万不准掩埋,必须焚烧。
“不可。”
殷繁淡声道,一边的缇骑垂头退下。
他缓缓走上前,蹲下身体,一手握住那女童的手臂,缓缓将她拽了起来。
“不!不要!我要我娘!……”
被强行拉走,女童的哭得更加厉害了,她蹬着两条小短腿踹拎着自己的男子,甚至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殷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咬,眼中闪过一抹不耐烦,正想一把甩开,身后就传来了一声惊恐的呼声。
“你在干什么!快放开她!”
紧接着,殷繁就狠狠甩手,将女童甩在一边,女童疼着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云胡快步走过来,往女童脸上看了一眼,视线定格几秒,忽然抓住了殷繁出了血的那只手,目光惊恐。
“她咬的?”
殷繁点头。
“我,我他么就……”
“还愣着干什么,烧啊!拿着个火把干什么呢!”
“谁身上没有伤,把你们厂公送回去,还有这孩子……”
“不对!这孩子别动,我自己来!让大夫立马过来!”
一连串带着怒意的命令把所有人都砸晕了,殷繁看着手腕上那个带血的牙印,这才后知后觉地皱眉,出事了!
确实出事了,那女童竟是染了天花!
所有人都戴上了面巾,所有的尸体以最快的速度焚化,云胡将那女童安置在一间空置的房间里,除了大夫以外谁也不准进去。
殷繁也一样,他被个女童咬伤了,虽然现在并没有出现和女童一样的症状,但是他被传染的可能很大,非常大!
陆川郡爆发疫病的事很快就传到了离都,皇帝大惊,立即派遣了三分之二的太医前去陆川。
大批药材,大批大夫进入陆川,只为帮助陆川百姓度过这一难关。
宁枧岁站在离都的城楼上望着陆川的方向,眉头久久未曾舒展。
长安,你可一定要平安归来。
南狄在疫病的消息传到离都的那天,就启程南下,并且以回仙阁少阁主的身份给陆川附近的大部分药堂发了紧急诏令,命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援助陆川。
陆川郡在疫病爆发的第一刻就封了城,只准进不准出。
第一个感染天花的那个女童已经死了,浑身长满了疱疹,令人毛骨悚然。
殷繁还好些,除了身上起了一些红疹以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症状。
他手上的伤被云胡拿酒精和热水洗了一遍又一遍,只是他还是被感染了。
云胡快忙疯了,如今灾民中有一半的人被感染了疫病,将近五百人,全部被隔离了起来,整个陆川郡现在一眼望去,全是临时搭建的隔离棚。
郡府中,一群白胡子的老头围坐在一起,讨论着治疫之法,个个愁眉苦脸。
云胡沉着脸坐在一边听着,越听越头大。
“听诸位大夫之言,是想焚城?”
其中一个老大夫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云相,这也是逼不得已啊!咱们现在的药根本无法根治这疫病,昨儿个又有二十人被隔离了起来,再拖下去,怕是连我等都得葬送在这陆川中。”
说起来,还是怕死!
在天灾人祸面前,人性的劣根被无情地暴露出来。
云胡冷笑两声,怕死嘛!人之常情,他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去生气,但是他也绝对不会退缩。
“所以,诸位是打算把殷千岁一起烧了吗?”
闻言,所有人都不吭声了,他们都是从皇宫里出来的,他们敢烧死殷繁吗?他们不敢!
云胡打眼一看就知道这群老头在想什么,他冷笑一声,从椅子上起身,方才说话的那老头时,顿了顿步子,看着他道。
“院正大人,本相还是劝你别想那些歪门邪道的,专心研制解药,殷千岁若是出了事,你我都没有好下场。”
那老院正闻言,簌簌地抖着身体称是。
云胡戴着面巾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一个缇骑引着一个同样戴着面巾的白衣少年走了进来。
“南狄?”
“好久不见,云相!”
来人正是南狄,他一双狭长的桃花眼中含着笑意,身上挎着一只大药箱。
云胡接过他的药箱,挥手让那缇骑下去,然后引着南狄去了他的房间。
南狄是先去看过那些隔离棚的人才过来的,一进屋先用热水净了手,脱下外袍挂在屏风上,这才走过去坐下。
“我看过那些人了,虽说感染的人有点多,但是因为一开始就将其隔离了起来,感染的速度非常慢,你做的很好。”
南狄的眼中有着赞赏。
他知道云胡并不通岐黄之道,然而他却能在瘟疫爆发的第一时间选择焚烧死去的感染源,隔离感染体,已经非常不错了。
云胡笑了笑,没敢接下这夸赞,觉着受之有愧。
南狄从他带来的大药箱中拿出一本羊皮手札,展开放在桌上,和云胡一起看。
“这是我父亲的手札,有关大离以往所有重大疫病的。”
大离以前也爆发过疫病,两次鼠疫,三次天花。这五次疫病的爆发,每一次都以焚城结束。
没有任何药能够根治天花,在百姓的心中,这种瘟疫就是绝症,但是在大夫的心中,没有什么病是绝症,做不出解药是大夫的能力不够,绝症不背这个锅。
“回仙阁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天花鼠疫等瘟疫的研究,虽说效果甚微,但是总归不是一无所获。”
南狄将那羊皮手札合上,另外拿出纸笔,笑着看向身旁的男子,道。
“云胡,现在我想请你,把你所知道的所有关于天花的信息,全部告诉我,半分不得隐瞒。”
闻言,云胡诧异地一愣,随即便笑了,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好,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晚上的时候,云胡去隔壁房间看望殷繁。
暴乱
男子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墨发披散,靠在床头看书,锦被盖到小腹处,露出来的手腕和脖颈上都有着红疹。
南狄是戴着面巾进来的,殷繁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转身放下书戴上放在枕边的面巾,才开口叫人。
“南神医。”
“千岁。”
打招呼是必须的,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南狄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手上戴着绢布做的白色手套,执起殷繁的手,挽起袖子,细细查看上面的红疹,看完以后又给他探脉。
在这段时间里,殷繁的神情一直非常平静,眼中没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
云胡说过,不能和感染体待过长时间,南狄探完脉之后,便出去了,殷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眼神依旧平静。
夜晚,月朗风清。
南狄爬上郡府的房顶,居高临下看着这个满目疮痍的地方。
风是冷的,吹得胳膊有点凉,南狄低头拢了拢宽大的衣袖,就看到后边吭哧吭哧往上爬的人,顿时就笑了。
“你们缇骑上个房顶都用爬的?”
“没,省事。”
殷复的脸上戴着面巾,上来之后便坐在男子的旁边。
多日不见,再面对南狄的时候,他竟是有些局促不安。
面巾遮住了男子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狭长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笑着的时候勾人的很。
殷复没见过他这样,于是抱着膝盖看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这是中了什么邪。
“南神医,我干爹染上了疫病,你可有办法救他?”
哼!我就知道!
“有。”
“真的吗?可是他们都说……”
殷复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这些天在隔离棚忙,忙里偷闲的功夫才能去给干爹送个饭,云相看得紧,多一会儿的功夫都不能多待。
那些御医都说这疫病没法治,除了焚城别无他法,他都快急疯了。
“我说有就有,少阁主从来不骗人。”
看着小孩红了眼眶,南狄心下一软,伸手便在人头上揉了一把,带着安抚的意味。
“小太监,过来。”
“什么?”
殷复不解,但还是听话的往他那边挪了挪,不料下一刻就被人扣着腰结结实实地搂在了怀里,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南神医,你……”
“嘘!别动,就抱一会儿。”
少年的身体算不得瘦弱,挺瓷实的,抱在怀里让人有种充实感,踏实。
两人在屋顶上待了一会儿就下去了,晚上的风大,刮得人受不了。
两日后,南狄配出了第一副解药,暂时将疫病压制住了,没有人再感染,但也仅限于压制,并不能完全根治。
七日后,殷繁忽然发了高热,整个人烧得全身发红,不省人事。
殷复一双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南狄等人也忙得团团转。
而就在这时,灾民暴乱了。
多日的封城与疫病的肆虐早已经将这些可怜的人逼疯了,他们拿起所有能作为武器的东西,冲向了郡府,想要逼那些大人们放他们出城。
“开城门!我们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们不想死!把城门打开!”
“开城门!开城门!……”
西厂缇骑死死地守在门口,不让那些疯了一样的灾民闯进去,明明佩刀就挂在腰间,他们却用血肉之躯去承受那些灾民的愤怒与恐惧,哪怕是被伤着了,都没有将刀抽出来过。
小阁楼里,云胡眼底乌黑一片,双手扒着窗柩死死地盯着下面,面容憔悴不堪。
在他身后,杨集等人也是一脸的焦急,形容一个不如一个。
“南狄呢?”
“还在房里,送进去的吃食一口没动。”
杨集皱着眉头回道。
又是一夜未眠。
江凤羽看到已经有灾民用手里的农具砸破了一个缇骑的头,忍不住紧皱起眉头。
“云相,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
灾民暴乱,怎么办?
“我去看看。”
云胡面无表情地起身,越过众人飞快地下了楼,杨集见他神色不对想上前拦着,却被江凤羽拦住了。
“让他去,憋着火呢。”
云胡确实憋着火,这几天殷繁昏迷不醒,解药的事一直都没有进展,他比谁都急,可这些百姓不好好待着,居然还来捣乱!
“开门!”
“是。”
守在门口的两个缇骑见他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连忙将门大开。
门一开,那些谩骂的声音更加清晰了,视野中也出现了许多张面目狰狞的面孔。
云胡戴着面巾,面无表情地踏出大门,走的时候随手拿走了其中一个缇骑的佩剑。
抬脚,踹!抬手,挥!
云胡一脚踹在冲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的腹部,将他踹得踉跄了好几步,然后又一剑鞘呼在一个拿着木棍砸向缇骑的男人的脸上,为那个缇骑挡下这致命的一击。
“都他么干什么呢?!啊?!”
这一声怒吼含着的愤怒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男子一双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得出来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了。
灾民愣住了,那些缇骑也愣住了。
所有人都在想,这是还是他们的云相吗?
“刚才谁说要开城门?站出来本相看看!”
云胡拿着一把剑站在门口,眼神冷的吓人。
灾民里没人动,所有人都只是拿着手里的东西站在原地,丝毫没有了原本的嚣张疯狂。
“怎么?敢闹事不敢承认?本相再问一遍,谁说要开城门?是个爷们就站出来!”
这一次,灾民中响起了细微的动静,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拿着一把生了锈的斧头站了出来,黝黑的脸上凶相尽显。
“是俺说的!再不开城门俺们都会死在这里!你们这些当官的心都是黑的,根本不管俺们的死活……”
话音未落,脸上就被呼了一剑鞘,紧接着腹部也挨了一脚,看着虎背熊腰的男人,竟是就这么被撂倒了。
“你凭什么打俺!”
四周的灾民一见官爷竟然打人了,顿时又开始蠢蠢欲动,喧哗声也大了起来。
“我看谁他么的敢动!!”
不过云胡剑鞘一指,那些声音就又消失了,只能听得见地上男人愤怒的谩骂声。
“当官的心都是黑的!你们这些……”
“谁心黑?”
云胡声音寒得能掉冰渣子,他走上前一剑鞘打掉男人手里的斧头,然后薅住他的后衣领,剑鞘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去看郡府内那高高的阁楼。
“你给本相睁大眼睛看好了,你口中心黑的那些人都在那里,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他们在想办法救你们的命!!”
“你以为只有你想活命吗?你委屈,你怕死!本相是傻子?他们是傻子?你该知道,解决瘟疫最快的办法是什么。”
是什么?当然是焚城了。
解药
可是他们这些当官的从来都没有说过要焚城,而是和他们一起待在这座瘟城里。
“我……”
所有人都哑口无言,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他们都是最平凡的平头百姓,哪怕大字不识一个,但总不至于不识好歹。
一场灾民暴乱就这样被云胡的一通乱拳解决了。
江凤羽等人看着那些灾民逐渐散去,不禁相视一笑。
“这个云相,还真有两下子……”
确实不是一般人,就没见过这么压制暴乱的。
这天晚上,陆川来了一位贵客。
青色的长衫,墨发以玉冠束起,面巾遮着下半张脸,露出来的一双墨眸清澈如许。
正是宁枧岁。
“祖宗!你来干嘛……”
云胡一见来人就忍不住掩面长叹,这一个两个的,当这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宁枧岁他说完陆川的大致情况,又询问了殷繁如今的状况,不禁深深皱眉。
确实不容乐观。
她先去看了昏迷不醒的殷繁。面容苍白的人躺在床上,眉头不安地紧蹙,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
宁枧岁心疼地碰了碰他的额头,摸到了一片温凉,幸好,高热已经退去了,只是人还在昏迷。
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入夜,南狄房中。
宁枧岁把着那份羊皮手札看了许久,眉头一直都没有松开过。
“南狄,你有没有想过,以毒攻毒?”
“师姐,咱不说笑。”
南狄整个人趴在桌子上,眼底乌青一片,已经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了。
“啧!谁跟你说笑!”
宁枧岁笑着抬手赏了他一个脑嘣,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勾着唇角道。
“小南狄,方才我去看过长安,并为他探了脉,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闻言,南狄心中一动,抬眼去看她,示意她继续说。
“我发现,他身上的红疹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
“其实这个,我也发现了。但是红疹消退并不代表天花就解了,日后会不会反复还不一定呢。”
在殷繁发高热的那天晚上,南狄去给他医治的时候就发现,那些原本密密麻麻的红疹变得稀疏了不少,当时他就记在了心里。
可是云胡说过,天花的症状本来就包括高热,呕吐等,现在红疹是消退了,可这不能保证他醒来后不会变得更严重。
“所以这就要看你的了。”
宁枧岁笑着说道,将那羊皮手札放在桌上,葱白的指尖点在一处朱笔标出来的地方。
“医者以百草入药,以顺其气,以正其症,得之,善哉,不得,则逆其道而行……”
“小南狄,敢不敢搏一把?”
敢不敢?
“呵。”
南狄看着父亲手札上那一行显眼的红字,轻轻勾起半边唇角,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
“出去。”
“好。”
宁枧岁笑着起身离开。
古往今来,哪一个救命的药方不是祖宗一步一个泥印搏出来的?现在轮到了他南狄,他又有什么不敢的?
南狄第二幅解药配出来的时候,殷繁刚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结果一剂药喝下去,又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这一觉睡得可太结实了。
一日后,所有人守在殷繁的屋子里,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坐在床边的南狄,用一根银针将殷繁的手指扎破,挤出了黑色的血,一直挤到血变为正常颜色才放了手。
南狄仔细地反复检查了殷繁的身体,确认无误之后,才勾起了唇角,看向一众“虎视眈眈”人,笑道。
“成功了!”
“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陆川有救了!”
是啊,陆川有救了!
众人欣喜若狂,脸上的激动掩都掩不住。
欣喜过后便又开始各忙各的了,只有宁枧岁留了下来。
宁枧岁摘了面巾,露出一张温婉的面庞,她坐在床边微微俯身,拿自己的侧脸去蹭男子微凉的脸颊,最后埋首在他颈项中深吸一口气。
快点醒来吧,长安。
殷繁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但他又感觉这不是梦。
国安寺教给他雕刻的小师傅,总爱将他举在头顶的大伯以及常常说要带他去看漂亮公主的大哥,那都是他早已忘记了的亲人。
“繁安,大哥对不住你,你要好好的,你听到了没有?”
大哥泣不成声的声音渐渐远去,换成了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
“你叫……润泽是吗?朕对不住你们乔家,你想要什么尽管跟朕提,想去国子监读书,还是想待在宫里做个侍卫?”
殷繁记得那个自称是“朕”的男子在马车上问他的话,以及他自己的回答。
“读书。”
“好,朕让你进国子监,让你读书,你以后给朕考一个状元,朕点你做丞相,好不好?”
男子似乎是笑了,眼角浮现出淡淡的笑纹。
他答道:“好。”
只是他们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谁也没有想到,回宫后的第一夜,男子就性情大变,当晚就把他扔进了净房。
掌刀师傅一刀下去,国子监失去了一个学生,大离却多了一个小太监。
那夜之后他就发了高热,昏迷不醒,所以完全不知道那个好不容易扛过傀儡蛊的男子在两日后不顾九五之尊的尊严,疯了一样冲进了净房,看着他染了血的下身崩溃地怒吼一声,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梦到这里,殷繁就醒了,手上有些发紧,他轻轻挣了挣,却惊醒了趴在床边的人。
“长安,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女子温柔的声音传进耳中的时候,殷繁的眼神还有些失焦,似乎还沉浸在那逼真的梦境之中。
直到女子揽着他的肩膀,将温热的茶水喂到他的嘴边时,他在反应过来,她真的来了。
“殿下……”
昏睡了好几天,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哑的厉害。
“乖,先喝点水。知道你今日会醒,我让人备了点清粥。”
殷繁依言,不再说话。
宁枧岁伺候着他喝完一杯茶,又喝了半碗清粥,这才抬手摸了摸他仍旧苍白的面庞,坐在床边笑着看他。
“想说什么?”
“殿下怎么会来?”
他牵起她的手合在掌心中,目光落在她眼底的青影上,有些心疼。
“你都病了,我在离都待的也不安心。”
宁枧岁笑着道。
“南狄配出了解药,如今瘟疫已经完全控制住了。等那些病人痊愈,我们就回离都。”
他听着她含笑的语气,轻轻地点了点头,说甚好。
只是殷繁现在却无心去想这些,他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殿下,臣现在,是痊愈了吗?”
“是,完全痊愈了。”
“那殿下可否靠过来一点?”
“嗯?什么?”
宁枧岁依言靠过去,紧接着下一秒,天旋地转。
“唉!天爷,好晕……”
似曾相识的场景,只是床上那二人的位置却完全颠倒了过来。
温热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微沉的呼吸交缠在了一起,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燎原之势。
宁枧岁被男子压在身下,轻勾着嫣红的唇角,手掌落在男子的后颈上,任由他在自己颈间啮咬亲吻,一双湿润的眸子中满是纵容。
“怎么了这是?……嘶!慢点……”
云相要辞官
这人第一次这般主动地与自己亲热,宁枧岁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领教了这人的吻技。
怎么说呢,着急忙慌的,而且还爱咬人。
啧!跟她一个德行,她喜欢。
宁枧岁眯着一双眼睛,知道自己脖颈上定是多了不少印子,只是压在她身上的人还埋首在她颈间,低低地喘着气,一句话也不说。
“繁安,怎么了?是梦到了什么吗?”
“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殷繁一手撑着床,翻身躺在另一侧,下一刻女子温热的身子就揽了上来,手上一点都不老实,顺着衣襟往里探。
“想起来了?那可真是太好了。乔叔他们要是知道了,估计都要乐疯了。”
当年狠心将殷繁送出去,导致他失去了记忆,还受了那么多的苦,一直是乔家人心头的结,他们想补偿他,却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殷繁自然是不用不找他们补偿的,不过他能恢复记忆,乔家人心里想必也能轻松些。
“嗯。”
他还是一样的寡言少语,只是眉宇间一贯的阴郁散了不少,看起来竟有些眉清目朗的感觉。
乔润泽……
殷繁将这三个字放在心里细细咀嚼,第一次感觉到了归属感,真正的属于他的名字。
乔家二少爷,乔润泽,这样的身份配当朝长公主,也算勉强能配得上的。
殷繁净身十多年,第一次有了一种若他还是个平常男子,还是乔家的二少爷,那他就用不着这般左右为难了。
他这个人一贯不爱去琢磨那些没影儿的事,打他有记忆开始,自己就是个太监,这十多年来汲汲营营地往上爬,从来没想过往后看,哪怕是一开始为着那一块锦帕的事弄伤了自己,但也不曾后悔过。
而现在,他竟是有些后悔了。
想着想着就走了神,忽然他浑身一颤,耳根微红地按住那只在怀里作乱的手,低声道。
“不要了……”
宁枧岁倒也不挣,任由他按着,坏笑着去吻他红透了的耳根,道。
“怎么?不给碰?”
这话问的属实不要脸,她都碰了多少回了,现在才问?
殷繁满心无奈,起身下床穿衣。
宁枧岁也不继续闹他,只贴心地伺候他整理衣物。
一刻钟后,殷繁和宁枧岁去了隔离棚,亲自看了那些喝过解药的患者,大概了解了情况。
殷繁醒来,云胡等人可是高兴坏了,南狄得意地跟小太监炫耀自己的医术,自然得到了小太监崇拜的星星眼,以及溢于言表的赞美,顿时尾巴就翘上天了。
两日后,所有的天花感染者都痊愈了,除了有些严重的,脸上身脸上身上留下了疱疹褪去的痕迹。
瘟疫这一大心腹大患解决了,后续的事情就直接交给杨集这个府君来解决。
早在几天前,金大掌柜就派人送来了好多东西,一马车一马车地拉进陆川,看得杨集眼睛都笑没了。
回程在即,云胡却有了另外的打算,他寻思了好久,还是在启程的前一天晚上溜进了殷繁的屋子。
宁枧岁不在,殷繁正在写回去后要上奏的折子,只穿着一身中衣坐在书案后,眉目沉静。
云胡几乎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同,眼神清朗,周身的气场收敛了不少,不再是一眼望过去就是阴沉沉的感觉。
话说得个天花还有这种好处?煞神变大可爱?
不过老虎不作恶,余威还在,云胡虽然没有那么怕他,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行了一个礼才坐下。
“那个,殷千岁……咱们谈谈。”
殷繁现在看到这人有些发堵,虽然说这堵是他自个儿找的,但还是对云胡没什么好脸。
“谈什么?”
“谈在下和公主殿下的婚事。”
云胡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趁着今晚把这糟心事给解决了。
“这婚事我是万万不会同意的,你就算是强行让我二人成亲,她以后也是不会幸福的。别说她同一个不中意的人成亲心里得不得劲,我肯定是不得劲的,我不得劲,自然不会对她好,哪天抬个小妾什么的进门,她不得气坏了啊!”
“你敢!”
殷繁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吓得云胡缩了缩脖子,只是依旧是一脸的倔样。
他又没说错。
殷繁寒着一张苍白的脸盯着对面的人,若是现在手里有把刀,他能直接砍了这口出妄言的玩意儿!
他现在确实是不想把殿下嫁给旁人了,但是殿下不想嫁,和旁人不想娶是两码事!
殿下多尊贵的人,这小子居然说不中意,他凭什么不中意?还敢抬小妾?给他脸了是不是!
“云胡,咱家劝你别不识好歹,殿下乃是帝王之女,配你绰绰有余,这门亲事乃是你云胡高攀,你还敢不乐意?”
他生气,云胡也生气,火气蹭一下就上来了,压都压不住。
“帝王之女怎么了?帝王之女不是人啊?你喜欢那是你的事,难不成你还要天下人都喜欢她啊?”
殷繁看着他冷笑,心下则想着,那又有何不可?
“再说了,你既然那么喜欢她干嘛还要推给别人?自己搁在心上的人,托付给谁都不如压在自己手里安心……”
云胡还在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极力去说服寒着一张脸的男子,不料对面的人似乎是听的不耐烦了,薄唇轻启。
“滚出去。”
“???”
云胡瞪大了眼睛,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不会赶明儿又压着他让写婚书吧?
“那,那大婚的事……”
“作废了!赶紧滚!”
殷繁不耐烦地说道,拿起一本空白的奏折就砸了过去,恨不得一奏折砸死这糟心的玩意儿!
不识抬举的玩意儿!咱家把自个儿心尖上的人嫁给你,你还不乐意?不乐意拉倒!咱家不会疼人吗?咱家自己的人自己宠,用得着你?
得了这句话,云胡立即高兴地滚了,但是刚滚到门口就刹住了步子,硬着头皮又回去了。
“那个……我还有一事要同你谈,现在还不能滚……”
“我要辞官,以后就不做丞相了,劳烦殷千岁同皇上说一声。”
“……”
说完,他就像是被火撩着屁股一样,一溜烟地便滚了。
殷繁拎着一本奏折站在原地,看着云胡没来得及闭上的房门,微微眯了眯眼。
那玩意说什么来着?辞官?
话说云胡一出门就看到了倚在门口光明正大偷听的某公主殿下,顿时吓得心脏病都犯了!
“祖宗!你要吓死我啊!”
“小点声,借一步说话。”
宁枧岁压着声音说完,就先走了。
云胡能怎么办?只能捂着过度惊吓的小心脏跟了上去。
听墙角的云大人
这一步一借都借到了屋顶上,秋风呼呼的吹在脸上,吹得云胡的心拔凉拔凉。
宁枧岁袖子里揣了两壶酒,是她专门找杨集讨要的。
陆川好山好水好地方,酿出来的酒醉山君也是一绝,只是年年水患百姓遭殃,这酒业也跟着遭罪。
她递给了云胡一壶,启了塞子猛灌一口,瞬间酒香四溢,在这烈酒中品出了几分往日的肆意。
爽!
“想好了?学而优则仕,这是所有天下读书人的准则,你辞了官,离了朝堂,想好要去哪儿吗?”
云胡接了那酒,却没有喝,他酒量不行,酒品更次,喝了怕被某人弄死。
“想好了。我想去民间走走,看看百姓,看看那些书院。明日我就不跟你们回离都了,非衣他们就在安城,我直接去那儿找他们。”
走一走这大好河山,看一看民间疾苦,才好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
经历了陆川这一遭,看到了那些灾民的愚与智、善与恶,云胡顿时有种醍醐灌顶感觉。
他不能一直待在朝堂里,对于这个国家乃至这个世界来说,他就是一个变数。
他来自二十一世纪,了解华夏泱泱大国的上下五千年,也知道后世的繁华盛世。
所以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能一定程度上给予帮助,但是他总有一天是会不在的,无论是忽然回到原来的世界,还是普通的生老病死,都是会消失的。
他要是不在了,大离该怎么办?
封建王朝的转型需要时间,也需要契机,他不确定自己有生之年能不等等到那个契机,能不等熬到那个时间,所以他得自己创造契机。
他得在自己离开之前,让大离的转型步入正轨。
这一顿酒喝的,宁枧岁成功受了风寒,第二天启程的时候,坐在马车里直打喷嚏。
殷繁骑着马走在前面,脸色阴寒,浑身都散发着煞气。也就是云胡那玩意儿跑得快,不然……
——
当天晚上知道公主殿下因为和自己在房顶上喝了一顿酒后就感冒了之后,云胡第二天天不亮就跑路了。
没办法,怂的。
云胡骑着马,一路问着道儿慢悠悠地晃悠到了安城,赶路期间看到了新挖开的那条分洪渠。
弯弯曲曲的水渠自陆江引出,一路漫过安城平坦的田地,通向最南边的阿甘尔河。
依着手里的地址,云胡很快就找到了安城最大的酒楼——云溪阁。
看着云溪阁中盈满的客人,以及忙得满头大汗的跑堂伙计,云胡忍不住咂舌,金大掌柜的店,果真生意兴隆。
他走到柜台前,与掌柜的说明来意,就有伙计殷切地引着自己上楼。
而就在他走上楼梯后,一位身形高挑,面容冷峻的女子走了进来,拿着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面无表情地道。
“劳烦掌柜,还是老样子。”
“好嘞!还是那几道菜是吧?阿瑶姑娘稍等片刻,小人这就让人去后厨取。”
掌柜的笑眯眯地将银子收了起来,又吩咐了伙计去后厨,这才殷切地招呼被他称作阿瑶的女子喝茶。
他倒是不介意女子总是冷着一张脸,每次人来都是笑脸相迎的。
没办法,他们做的就是开门迎客的生意,只要人家赏脸来,就是他们的客,断没有挑人家刺儿的道理。
更何况这位阿瑶姑娘,看着冷了些,身子骨也不像一般小女儿那般娇弱,但正经儿是个心肠不错的人。
不一会儿,伙计拎了个大食盒过来,恰好阿瑶的一盏茶也喝完了,便拎着食盒走了。
云胡被伙计引着上了二楼,还没走到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门前,就听到了一些十分奇怪的动静,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只是那伙计却没发现,仍旧一个劲地给他这位东家的朋友介绍他们酒楼,从菜品说到布局,从客源说到地段,眉飞色舞的,热情得不得了。
“那个,辛苦伙计为在下引路,你先去忙吧。”
云胡神色怪异地塞了银子把人赶走,看着他不解地下了楼,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面对着走廊尽头那紧闭的房门,云胡咬了咬牙还是走了过去,人贴在门缝听了一耳朵,就生无可恋地走开了。
狗粮这种东西,还真是单身狗走到哪里都避不开的东西。
不对,老子不是单身狗!老子有女朋友!
内室帷帐中,飞霄慢慢松开怀里睡意沉沉的人,眼神温柔地在男子微湿的鬓角吻了一下,这才披上单衣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白色的单衣遮住了男子精瘦的躯体,上面那些暧昧的血痕也掩在层层叠叠的衣服下。
飞霄神清气爽地打开房门去为自家公子准备吃食,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蹲在地上,一脸生无可恋的男子,顿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云……云相?
云胡被迫听了半个多时辰的墙角,蹲的腿都麻了,这儿见终于有人出来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缓缓扶着木栏站了起来。
“飞霄护卫,好久不见啊!呵呵!”
飞霄看着他一边拿脚踢地,一边倒抽着冷气,知道这是蹲久了腿麻了。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很扯淡的想法……
“云相,来了多久了?”
虽然很扯淡,他还是不抱什么希望地问出来了。
“没多久,也就……半个时辰左右吧!”
云胡边抽着气,边朝一脸便秘的男子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
敢给你云大爷找不自在?都别活!
云胡见到元今裴那已经是下午的事了,两人在内室谈事,飞霄则被赶到了外间,一下午都摆着一张冷脸,看谁都不顺眼。
“云兄想和我们一起跑商?没问题啊!”
元今裴一听云胡的来意,想也没想就痛快地答应了。
“正好我们约莫半个月后就要启程去珑城了,趁着这段时间,云兄可以去那些书院看看。”
元今裴是生意人,哪里有生意他就去哪,云胡跟着他自然可以跑很多地方。
“那就有劳非衣关照了。”
“云兄客气了。”
元今裴笑着说不必谢,笑意直达眼底。
三十出头的老男人,看起来却像是二十岁左右的风流少年,眉眼间微波流转,便是无限的风情万种。
便是云胡这个钢铁直男看着也觉着晃眼睛,心道,这样好的皮相,再配上这般厉害的经商手段,喜欢男人也不为过。
——
安城城南一座二进的宅院里,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正在给怀里牙牙学语的婴孩喂羊奶。
婴孩大概一岁多的样子,乖巧的倚在女子怀里,任由她一勺一勺地将温热的羊奶喂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吃得香甜。
“阿瑶,阿君醒了,你去看看她,孩子给我来喂。”
“好。”
阿瑶面无表情地将怀里柔软的小东西交给从主屋出来的男子,然后越过他们走了进去。
“爹……”
怀里的小东西握着男子的一根手指,咧着沾了羊奶的小嘴巴叫人,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小奶音,可把男子给乐坏了。
“唉!唉!乖鹤儿,爹在呢!”
男子一叠声地应道,笑着坐在石凳上,接着给自己的宝贝儿子喂奶。
“来!咱们接着喝……”
外面那爷俩相处极其融洽,里面的两人却如同水火,一句话也没有。
阿瑶扶着床上的人靠坐在床头,端了旁边的鸡丝粥喂给她吃,只是床上的人似乎并不领情,偏头躲开了。
阿瑶本来就不是个多热情的人,见她这样,顿时搁下碗不伺候了。
“你想怎样?”
命牌
靠在床头的女子面容苍白,左额角处还有一处明显的烫疤,生生让原本绝美的一张面容大打折扣。
兰时君捂着胸口咳了好几声,咳得胸口闷疼,喉头微甜。
“我不想怎么。呵!你莫不是……还当我是皇宫里的娘娘呢……”
“我如今这副鬼样子,又能拿你怎样?”
声音是沙哑的,一说话就扯得嗓子疼。
当年拿一把大火烧毁她的一把金玉似的嗓子,却没有烧死她这个人。
老天待她兰时君不薄,让她捡了一条命,还生下了一个麟儿。
只是她自己造的孽,凭什么要让旁人一起遭罪呢?
“阿瑶,你走吧,别管我们了。”
闻言,阿瑶冷笑地看着她,毫不留情地说道。
“我走了,你和九刀两个病秧子能养活得了小千鹤?”
“能。”
能个屁的能!
“兰时君,我再说最后一遍,你的命是我救的,我得看着你活到头。你现在若是活蹦乱跳地站在我面前,用不着你三番五次地赶,我自己会离开。”
言罢,她便又端起那碗鸡丝粥开始投喂,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是这一次,兰时君却没有再躲了。
一年前阿瑶从被大火中救出怀胎数月的兰时君,带着她一路逃出离都,辗转数城避难。
一开始只是可惜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便一时心软将人救了下来,并且劳心劳神请大夫,寻找孩子亲爹的下落,没想到这闲事一管就管了一年多。
阿瑶伺候着兰时君吃了一碗粥,又陪着她看了一会儿书,就出去了。
正好九刀也喂完了千鹤,刚把孩子哄睡着抱回了屋。
九刀这一年清减了不少,当初除那毒的时候废了他的一身武功,也去了半条命,现在能好么泱泱的地站在这里,还得多亏了阿瑶。
“阿瑶,我们谈谈。”
九刀招呼着阿瑶坐在石桌旁,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
阿瑶接过茶喝了一口,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如果是赶我走的话,就不用说了。”
“呵!不赶你走。”
九刀失笑,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丝毫不介意女子的冷脸。
有什么好介意的,他们一家三口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两个手不能提的病秧子,这一年来全靠着她一个人照拂,她是他们一家人的恩人啊。
“阿瑶,我听阿君说,你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有一个相好的侍卫。你不准备去找他吗?”
“没什么好找的。”
阿瑶面无表情地说道。
她这个人一贯冷情,做什么事都随心,女子该有的温柔,奴才该有的温顺,属下该有的忠诚,在她这儿都没有什么概念。
可是唯独林飞,是她唯一的软肋。但是自从他心甘情愿为元如玉卖命开始,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
元如玉那个女人,她不喜欢。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这一句话,少了几分冷漠,多了几分迷茫。
她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心里还有自己。
“行了,先走了。”
九刀看着她起身走出院子,想到某人之前的嘱咐,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慢喝了起来。
林兄啊,在下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
离都。
宁沉钧知道云胡就那样不声不响地辞官后,气得差点昏过去,最后还是皇后亲自出马才将人安抚了下来。
“云胡那小子怎么回事?年纪轻轻的辞的哪门子的官!不行!朕要让人把混球抓回来!”
白湘无奈地按住暴躁的皇帝,一手拂在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无奈地道。
“皇上把人抓回来又能怎样?人家不乐意做官,难不成皇上还能逼他不成?”
逼自然是不可能的,宁沉钧也不可能去做那种事。他就是有些不明白,怎么就不想当官了?
宁沉钧冷静了下来,伸手把白湘搂在怀里,大手覆在女子的手上,眼神渐渐变得柔和。
在两只手掌下,那是他们的孩子。
“朕其实,挺喜欢云胡的,他这个人有能力,想法奇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朕本来想着,等这次的事情结束以后,就封他个太子太傅,帝师什么的,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或许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的,随时都有人来,也随时都有人离开。
白湘捏了捏他的掌心没有说话,知道这个时候,他不需要任何的安慰。
孤家寡人,想必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云胡辞官之后,被点为丞相的是白文清,他之前在礼部供职,现在做了丞相,也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只是尽职尽责做好自己的事情。
长乐宫。
宁枧岁坐在桌前,夹了一大筷子的糖醋鱼吃,酸甜的味道混合着鱼肉的鲜嫩在口腔中弥漫开,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之前的时候风寒还没有好,吃什么都不得劲,口淡的很。
用过晚膳,宁枧岁穿着单衣坐在软塌上看书,只是看了好半天,书页都没有翻过一页,很明显是心不在焉。
殷繁回齐恩侯府也有两天了,也不知道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乔润修从安城回来之后就得知了殷繁恢复记忆的事,当即就高兴地把人抓回去祭拜先祖了。
以前没恢复记忆的时候,殷繁肯定不会答应的,但现在既然想起来了,祭拜先祖,上家谱这些事就不能再拒绝了。
而且,殷繁也想要那个身份,光明,踏实。
“天青,你跑一趟青衣巷,帮本宫跟赵大人拿点东西。”
宁枧岁算着今儿个晚上殷繁怎么着也忙完了,便开始算计另一件事了。
“好,我现在就去。”
天青应了一声就出去了,也没问是什么东西。到了青衣巷把殿下的原话说给赵大人,东西一样能拿到。
齐恩侯府。
众人从祠堂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乔铮等人留殷繁用过晚膳之后才放他离开,乔润修送他出门,脸上一直带着笑。
西厂的马车停在门前,殷繁回身请他留步,淡声叫了一声“大哥。”
这一声久违的大哥令乔润修直接红了眼眶,他抬手拍了拍男子的肩膀,袖口落下来些许,露出了手腕上磨损地非常厉害的红绳。
殷繁看了那红绳一眼,想起来这是以前还在国安寺的时候,自己送给他的。
送出去的时候,红绳是一对的,只不过戴着另一条红绳的人已经不在了。
乔润修从袖中拿了一块小小的木牌递给殷繁,笑了笑道。
“这是我们乔家男儿每个人都有的命牌,……本来之前就打算给你的,但是那会儿你对乔家很排斥,大哥就没去讨你的嫌,现在终于有机会给出去了。”
木牌只有两指宽,一指长,上面刻着名字和生辰八字,殷繁拿在手里反复看着,心头情绪涌动。
“多谢大哥。”
他上了马车,把那命牌放在胸口,内心处的波动久久不能平复。乔润泽,你回家了。
这个认识让他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个人分享此刻的喜悦。
“进宫。”
“是!”
交付
马车缓缓驶进夜色,驶向皇宫的方向。
殷繁走进长乐宫的时候,坐在窗边软塌上的女子已经快睡着了。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身体斜歪在一边,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颈项。
手里的医书早就滑落在了地上,窗户打开,夜风呼呼地往里灌。
真的是太不让人省心了。风寒刚痊愈就在这儿吹风,万一再吹出个好歹怎么办?
殷繁皱着眉头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医书放在一边,将窗户关上之后才俯身去抱睡熟的人。
触手一片凉意,殷繁皱着眉头把人拦腰抱了起来,下一刻,怀里的人动了动,然后就睁开眼睛笑着看了过来,眼中一片清明,哪里有半点睡意。
“晚秋夜凉,殿下以后别开着窗户睡觉。”
“没睡着。”
宁枧岁被他一路抱进内室,放在了床榻上,她展臂抻了抻腰,慵懒地说道。
“等你呢,就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
她又不是缺心眼,生病多难受啊。
殷繁坐在床边细心地将她微凉的手脚焐热,才把锦被盖在她的身上。
女子墨发披散,拥着锦被坐在床上,含着笑看了他一会儿后,便伸手与他交握,温声道。
“是有话与我说吗?”
她总能在第一时间猜出他心中所想,这样的感觉令他踏实。
殷繁握着她的手,抬眼去看她,那双深邃的墨眸中似乎盛满了星辰,宁枧岁瞬间就看痴了。
床顶角落里镶嵌的夜明珠映着二人的面庞,任由那暧昧在四周弥漫。
“殿下,……这个给你。”
殷繁犹豫再三,还是从怀里摸出那块捂得温热的命牌,将其交付到女子的手里。
命牌?
宁枧岁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竟是乔家人的命牌?
乔家的子弟都有,他以前不止一次在乔润修身上看到过,只是那小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看都不让看。
记得就为这,他们还打了一架。
打完后那小子用拽到不行的语气对她说,死疯子你懂什么!这命牌就相当于长命锁一样,能佑我乔家儿郎一生平安顺遂,连妻儿都不能给,你……你谁啊你,还想拿我的命牌?
当然,某人拽完之后又挨了一顿胖揍,只是那命牌她到底是没能碰一下。
宁枧岁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特制的木牌反复看着,看上面的那些字,看上面雕刻的特殊花纹,越看越欢喜,简直爱不释手。
当然,这份欢喜与命牌本身无关,单单是因为这命牌的主人竟然肯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她保管。
“交……交给我吗?这么重要的东西……”
女子似乎有些紧张,还有些激动,捧着命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眼中的欢喜一览无遗。
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她,褪去了所有的镇定成熟,完全像一个忐忑不安的怀春少女一样。殷繁觉得新鲜,更觉得心头颤的厉害。
“嗯,给你。”
都给你,命牌给你,命也给你,都是你的。
“我孑然一身,除了这个东西,也没什么能交付给你,还望殿下……莫要嫌弃才是。”
他倾身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轻地抵在柔软的发顶,声音中含着些许笑意。
“才不会嫌弃!”
宁枧岁攥紧手里的命牌,高兴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挣开了温暖的怀抱下了床,在整个正殿里四处寻找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来放手里这重要的东西。
女子的雀跃地在殿中忙碌,殷繁能看得到她的所有情绪,兴奋,喜悦,那是无法掩饰的雀跃。
他微勾着唇角坐在床榻上看着她忙,心底软的一塌糊涂。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人呢?
不过就是一个命牌,就高兴成这样?
而就在宁枧岁放好命牌的时候,出去的天青也回来了。
“殿下,东西取回来了。”
正往床榻边走的宁枧岁闻言眼睛一亮,先是扬声应了一声,而后便狡黠地冲床边的人笑了一下。
殷繁瞬间会意,纵容地笑了笑,抬手招她坐下,将人塞回锦被后才起身走出内室。
天青知道今晚殷千岁会回来,所以识趣地没有进去,而是站在殿外等人出来。
不过知道归知道,真正看到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男子时,小心脏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惊吓。
“千,千……千岁!”
“嗯,给我吧。”
直到面前的门又重新合上,天青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方才殷千岁的自称是,我?
天爷!殷千岁变这么亲民了吗?
不大不小的黑色匣子极有分量,殷繁一手拿着掂了掂,里面顿时传出一些清脆的声音。
他微微挑眉,这动静,是玉?
床上坐着的女子看着他一路用探究又忌惮的目光看着手里拿个小匣子,止不住拥着锦被笑趴在床上。
天爷,太可爱了!她都不忍心下手了怎么办?
“别笑了。”
殷繁将匣子放在床上,无奈地伸手把笑得直打滚的人从锦被中解救了出来,又把她乱了的墨发理顺,眼神温柔。
“这匣子里是什么东西?我好似听到了玉器碰撞的声音。”
玉器吗?确实有,只是此玉器有点……
宁枧岁被他按着发顶,抱着锦被坐在床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坏笑道。
“你猜猜。”
“嗯……不好猜,从哪里得来的?”
殷繁喜欢看她这样,亮着眼睛坏笑,像只被宠坏了的小狐狸。
女子拿过那个匣子放在两人中间,勾着一边唇角轻笑,眼神十分耐人寻味。
“青衣巷赵大人那儿。”
干爹?
倒是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殷繁微微挑眉看着那个黑漆漆的匣子,落在女子发顶上的大手无意识地轻轻摩挲。
干爹给的,会是什么东西呢?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着那个匣子,福至心灵地低低笑了,道:“若是从干爹那儿得来的,那臣便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咦?赵老头这么为老不尊的吗?
宁枧岁还兀自诧异着,殷繁却已经神色如常地打开了那个匣子,里面的东西一览无遗。
怎么说呢,匣子看着不大,东西正经是挺全乎的,红绳啊铃铛啊,各种瓶瓶罐罐的,应有尽有,哦!当然还有玉器。
都是秦楼楚馆常备的东西,宁枧岁早十来年就看腻味了,现在再看就跟看着南狄的药箱一样,愣是脸都没有红一下。
不过令她诧异的是,殷繁也没什么反应,眼神非常平静,根本不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的样子。
“啧!”
宁枧岁眯了眯眼,忽然伸出手臂环上男子的脖颈,温热的红唇凑上去轻轻地吻他的侧颈,笑声闷在喉咙里,道。
“乔繁安……我是不是小瞧你了?嗯?”
上次不过是看了一眼房中术就慌成那样,她还以为自己招惹的是个多单纯的人呢,没想到,啧啧!
殷繁没答话,只勾着唇角去翻弄那匣子里的东西,温热的手掌抚在她的后腰上,让她亲的方便一点。
在这深宫红墙里待久了,什么东西见不着,什么事不明白?他能从小黄门一步步爬到今天,怎么可能不懂这些东西呢?
宁枧岁亲了一回儿就放开了他,一偏头便看到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正在像把玩什么玉器一样翻弄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禁不住老脸一红,伸手把那只手抓了回来。
其实殷繁只是想看看那里面的那些伤药,对其他东西倒是没什么兴趣,没想到这一贯厚脸皮的人却是先红了脸。
“殿下想好了,要我用这些东西?”
他难得揶揄她一句,嗓音故意压得低沉,额头抵着她的,一双墨眸中带着三分邪气,那是不属于西厂厂公殷繁的东西。
抚在腰间的手掌有些发烫,热意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一直烫到了肌肤,直达心口,烫得宁枧岁整个人都开始发热了。
乔润泽的邪气,乔润泽的控制欲……
有了乔润泽记忆的殷繁,比之前更让她痴迷,简直是……欲罢不能!
“不要……”
女子的眼神几乎是一瞬间就暗了下来,狠狠吻上去的同时一脚将那满满当当的匣子踹下床。
“不要那些东西,要你……”
心虚
宁枧岁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即将溺亡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浮萍。
天旋地转间,她紧紧攀住那属于自己的救赎,从中贪婪地汲取令人沉醉的温柔。
床下叮了咣啷地响成一片,被踹飞的匣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而后被覆盖在凌乱的衣物之下。
“殿下,你现在还有后悔的机会……”
“闭嘴!老子从不后悔……”
“……”
床幔缓缓垂落,掩下了里面的脉脉温语。
月华庵门前惊鸿一瞥,便已经输了心,失了情,她哪儿还有后悔的机会?
她从天堂跌落地狱,在那里浑浑噩噩地待了十年,是他亲手将她拉回人间。
宁枧岁无比清楚,从那时候开始,她和他就已经纠缠不清了。
情丝缠绕三千匝,远胜浮世万千。
灯火再起,传水入殿。
简单的沐浴过后,累极了的女子被男子从屏风后抱回床榻,轻柔地塞进锦被中。
殷繁散着墨发,身上只披了一件随便从地上捡的单衣,连衣带都没有系,就那样半跪在榻前,有些紧张地看着床上的女子。
“殿下,可还有哪里觉得难受?”
他知道,女子初经人事,总是极疼的。
“嗯?”
宁枧岁还在闭目回味着方才那难言的滋味,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由诧异地睁眼看过去,果真看到男子抚着她的脸颊,一脸忐忑的模样。
她蓦然一笑,抬臂搂住男子的脖颈,轻轻吻在他唇角,湿润的眸子中映着男子清晰的面容。
“不难受,舒服。”
她勾着唇角喟叹一声,眯着眼睛像猫儿一样往他怀里蹭,殷繁耳根微红,轻轻扯了锦被遮住她肩头显眼的痕迹。
她姿态亲密地偎在他怀里,慵懒地眯着眼睛,道:“只要给你碰,怎么样都舒服。”
这话听着太烫耳朵了,殷繁红着耳根在她肩头拍了拍,假意斥责道:“不知羞。”
“嗯哼!”
这就不知羞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睡会儿吧,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好。”
殷繁依言上床,紧接着就被人控制住了,手脚并用锁了个结实。
宁枧岁闭着眼睛抬手一挥,殿内便又陷入了黑暗,只听得到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这一觉,竟是直接睡到了次日中午,殷繁下朝后还来看过一次,看到的就是人抱着锦被睡得天昏地暗,没有半分不适之意,这才这才放心回了西厂。
在床上悠悠转醒之后,宁枧岁看着一身青青紫紫的痕迹,先是瞪大了眼睛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笑着吩咐天青更衣沐浴更衣。
洗漱过后,宁枧岁便让天青备了马车去了齐恩侯府。
马车停在齐恩侯府门前,宁枧岁带着天青走进府中。
记得她刚回宫的时候还来过,只不过还没进门就被一个老人家劝退了,到底没敢进来看上一眼。
“殿下这边请。”
下人带着宁枧岁朝乔铮居住的清和院走去,期间遇到了正准备出府的乔茫。
“乔二叔。”
宁枧岁恭恭敬敬地叫人,乔茫倒也不在意什么尊卑,笑着应下了。
站在乔茫身边的男子就是上官策,他穿着一身劲装,极其普通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与乔茫寒暄的时候,宁枧岁的目光不止一次落在了那怎么看怎么普通的男子身上,正打量着,不经意却对上了一双冷冽到极致的凤眸,顿时心神一震,几乎是瞬间猜到了男子的身份。
乔家二爷光天化日之下带着敌国的元后在离都纵行可还行?
宁枧岁虽心下忧愁,却也未曾表露半分。
直到她离去后,上官策才皱着眉头对乔茫说道:“她认出我了。”
大离的长乐公主宁枧岁,果真是个聪慧至极的女子。
闻言,乔茫轻笑了一声,道。
“不稀奇,迟早的事。”
定是非衣将东夷的事告知了那丫头,不过既然她方才没有说什么,那就出不了事。
清和院内,乔铮得了下人的通禀,早就大开中门,等候在外堂了。
宁枧岁一踏进清和院,就看到了端坐在主屋,虚左以待的老人,不禁笑了。
“侯爷这般郑重以待,可是叫长乐受宠若惊啊!”
“你这丫头,惯会阴阳怪气。”
乔铮懒得跟她打官腔,笑着将人迎了进来,并且拎起茶壶,亲自为她看茶,宁枧岁见状,连忙笑着接过茶壶,说什么也不让。
哪有长辈给晚辈看茶的道理,折煞她了。
“丫头,你和繁安的事,我都知道了。”
乔铮仍旧是笑着的,只是那双写满沧桑的眼睛中多了几分感伤,他知道她今日来的目的。
女子拎着茶壶慢慢地倒茶,眉眼温婉至极,端的是一副碧玉之姿。但是乔铮知道,这只是她的表象。
细算起来,他们乔家欠这孩子的良多,十年时间一双残腿,都是无法偿还的罪业。
宁枧岁双手端了茶放在乔铮手边,这才拂袖落座。
“那您怎么想?”
“呵,我怎么想对你来说重要吗?”
乔铮笑着说道,端起手边的茶轻抿一口,惬意万分。
宁枧岁闻言,也忍不住笑了。别说,还真不重要。
说到底他们两人彼此心意相通,别人再反对也没用,她此番前来也仅仅是为了寻个安心,并非来征求意见的。
“我知道了。”
乔铮抬手覆上女子的发顶,目光慈爱,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就是了。”
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十里红妆,唯一有的便是两个人的真心。
这样的一对有情人,谁又忍心去阻止呢?
别说,还真有。
刚从工部回来的乔润修一眼就看到了停在府门前的马车,随即就看到一身素衣的女子走了出来,当时就暗自咬了咬牙。
“长乐!”
要糟!怎么这么巧!
昨晚才干了坏事,宁枧岁现在看到乔润修就头皮一紧,莫名有些心虚。
“守玉,好久不见。”
纯属没话找话。乔润修微微眯了眯眼,冷笑一声,道。
“说吧,心虚成这样,又干什么缺德事了?”
咳咳!
宁枧岁无语地摸了摸鼻梁,兀自翻了一个大白眼。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什么叫缺德事?本宫长这么大干过这种事?
“乔润修你说话注意点儿,小心我抽你!”
乔润修哪会怕这个,这种威胁早十多年前他就习惯了。
“那你到底干什么了?”
“哦!也没什么,就是……昨晚长安宿在长乐宫了。”
宁枧岁说完,不等他回话便飞快地上了马车,并且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火速逃离。
“驾!……”
“……”
尘土飞扬,马车已经扬长而去,只留下乔润修一人在风中凌乱。
宿在长乐宫……
又不是第一次了,早在一年前的时候他就见过二人同床共枕,这有什么好心虚的?
当然有!!
要真是普通的同床共枕,好用得着专门跟他说一句?心虚成那样,八成是那个意思……
“长乐!你这个混蛋玩意!”
乔润修不消片刻就想明白了,俊美的面容上红一阵青一阵,咬牙切齿地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恨不得现在追上去抓住那混球揍一顿。
方大人的老父心
马车内,宁枧岁长舒一口气,想到方才乔润修好似被雷劈了的表情,忍不住在心里暗爽。
活该!让你丫天天在繁安面前给我上眼药,气不死你!
她自然知道乔润修有多不希望她和殷繁在一起,即使她一万个不想承认,他也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他们青梅竹马,他见过她恣意风流的一面,也亲眼的见她刻在骨子里的冷血。
冷漠偏执,随心所欲到不遵伦常法纪,他对她所有的评价都是中肯的。
有时候宁枧岁也会想,若是她的妹妹喜欢上了这样的人,她定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这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但是现在那个人换到了她自己,她便是不择手段也要将想的压在手里,这就是她的偏执。
“去西厂!”
“是!”
西厂,书房。
兵部尚书方延慈一脸凝重地站在书案前,书案后的男子也紧皱着眉头,手边放着一本摊开的奏折。
“厂公,去年的时候东夷那位就火了,咱们装死没理会,这一年东陵大战不犯,小战不断,就没个消停。
前段时间东陵那边军队调整调动,不慎被人钻了空子,损了不少人,守城的熊将军都快气死了。”
去年东夷那事在方延慈这些经手那份名单的熟人里不是什么秘密。
乔二爷威武,在东夷潜伏了十年,不仅完美完成了任务,临走的时候救走了一大帮商人,还拐走了人家的元后,这……这算什么事啊!
当初乔茫回京之后第一件事进宫跟皇帝说了这件事,宁沉钧听后,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哆嗦着嘱咐殷繁一定要把这件事压下来,不能让东夷抓着小辫子折腾。
后来东夷送求和表的时候还附带着一封信,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请大离皇帝归还他们的元后,以往恩怨一笔勾销。
那时候宁沉庭刚死,堂堂一个亲王连个像样的丧事都没办,宁沉钧食不下咽,天天上火,嘴角撩出了好大一个泡,一张嘴就疼,看到那信顿时就火大了,一蹦三尺高喊着,说什么也不能让东夷蛮子得逞。
那封信后来还是殷繁亲自处理的,处理办法就是——装死。
不回应不搭腔,边关严防死守,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地告儿哈勒希尔,有本事再打一仗!
其实装死也是有原因的,那时谁也不知道上官策在哪儿,乔茫整天跟丢了魂儿一样,在离都没待几天就走了。
所以哈勒希尔问他们要元后,根本是找错人了。
殷繁看着手下的这份奏折,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心下暗自思量。
上官策一个敌国元后放在离都确实说不过去,但他有实实在在救了不少大离人,而且还和乔茫是那种关系。
“行,此事咱家知道了,辛苦方大人跑一趟。”
“不敢不敢!”
方延慈哪敢厚着脸皮承下这声辛苦,自然是连声道不敢。
他离开书房的时候,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坐在桌案后的人一眼,后者正皱着眉头看那份奏折,苍白俊美的面容让他看起来像一个病公子。
总感觉,现在的厂公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轻轻带上房门,径直出了西厂大门。
一辆马车停在门前,正好挡住了方延慈离开,他顿了顿脚步,随即便看到了撩起车帘准备下车的女子,忙俯身行礼。
“臣方延慈见过长公主殿下千岁!”
心下不禁疑惑,殿下为何会来此地?
“方大人不必多礼。”
宁枧岁也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方延慈,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兀自尴尬着,方延慈也没好到哪里去,笑着同她随便说了两句,就急急地离开了。
方延慈三十多的人,家中有着妻儿老小,年轻那会儿也听说过这位长乐公主的英勇事迹。
不能说惊世骇俗吧,也正经儿是个敢玩好玩的,当年花满楼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离都八城都传遍了。
他站在街对面的拐角处看着女子带着侍女走进西厂,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而今长乐公主早已过了适婚年龄,要挑个合心合意的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个云胡,前段时间还辞了官,亲事自然也告吹了,实在是糟心。
方延慈想到他们殷千岁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以及那细的简直不像是个男人的腰,就忍不住更加糟心。
这向来男女不忌的公主殿下不会是看上他们厂公了吧?
要真是那样可怎么办啊?
直到很多年后,他已经年近迟暮,酒后无意与好友说起当年的那个近乎杞人忧天的想法,本是感慨一下当年那个敏锐的自己,不料竟是遭到了好友无情的嘲笑。
哈哈哈……心檀你怎么这么可爱啊!多大点事啊,你居然记了这么多年!
……你啊!还是心大,这事我们早就知道了,你居然那会儿才看出来,当时吓坏了吧?
那时候云相已经故去了,坐在酒桌上的都是曾经一起走过来的几个同僚,听到他们一个个笑得不能自已,他也忍不住笑了,慢慢伏在桌上,闭上眼睛享受醉酒之后的眩晕感。
那一刻,什么都明白了。
那是后话了,现在的方大人刚看出了那么一点苗头,愁的跟什么似的,当天晚上就失眠了。
再说宁枧岁却没把门口的那点小插曲当回事,走进去之后轻车熟路地摸着书房就过去了,连通禀都省了。
蹲在屋檐下的老杨被身边的人拐了一胳膊肘,顿时不悦地瞪着一双虎目看过去,后者笑得一脸猥琐,示意他看已经走到房廊下的女子。
“看,殿下又来了!”
“有你什么事!又想挨罚了?”
被他这么一瞪,张喜后怕地缩了缩脖子,没敢再说话。
书房内,殷繁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天音,便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进”。
“繁安。”
因着这一声,殷繁手下的笔一抖,一份奏折就废了。
“殿下怎么来了?”
宁枧岁径直走到书案后,也不顾自己穿着一身素衣,就那么大大咧咧地贴着殷繁的腿坐在地上,然后勾着一边唇角仰着头看他。
“来看你啊!”
这还要问啊。
殷繁无奈地看着她,道:“地上脏,快起来。”
“脏就脏点,不碍事!”
宁枧岁靠着他的腿舒服着呢,懒得再费事去搬把椅子,于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这些折子我可以看吗?”
她从桌上拿了一本奏折,仰着脸询问,那模样乖巧地有些过分了。
呵,这废话问的,好像他说一句不可以她就不看了似的。
殷繁凉凉地斜了她一眼,没被她这模样给欺骗了,转身拣了一本空白折子写奏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