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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全文阅读

作者:公子年十七     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txt下载     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贵妃有喜

    赏花会时,长公主殿下与丞相府大公子在后院私会被各大世家子弟目睹之事不消一日便在离都的大街小巷中传遍,很多茶馆的说书人都将此编成了书来博客,以致那本就以貌丑无盐闻名的长公主完全沦为了笑柄。

    此时长乐宫内,侧颜温婉的女子半倚在软榻上,听着旁边的侍女讲外面传了好久的事。

    世人皆笑长公主,无人再识宁长乐。

    慈宁宫那位想看到的便是如此吧,看她名声尽毁,看她沦为天下人的笑柄,看她被厌恶、被抛弃,失去所有的庇护,可怜得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

    如果是这样,那她做到了。

    “殿下,您就跟皇上说说吧!眼看着这都深秋了,再有一月就该入冬了,咱们这儿的份例却还是上半年的,别的宫早就换了下半年的了!他们如此怠慢咱们宫,分明是没有将殿下放在眼里!”

    天青委屈地说道。

    殿下畏寒,哪怕是在庵里的时候,这会儿房间里也得放一个炭盆,可回宫后反倒是受了这样的苛待!

    “傻丫头,别的宫同咱们宫能一样吗?”

    宁枧岁慵懒地眯着双眼,任由暖暖的阳光洒在侧脸上。

    “宫里的妃子无论受宠不受宠,那都是皇上的女人,进了这朱墙红院,这一辈子,都是宫里人。本宫和她们不一样,本宫是大离的公主,兹要是选了驸马,便要在宫外另设公主府,无召不得入宫,便也算不得宫里人了。那些人是要靠主子们活命的,又怎会选本宫一个外人来巴结呢。”

    她们是宫里人,她是宫外人,她们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个地方,而她却随时可以离开,这就是她和她们最大的区别。

    远处走来一个人,竟然是天音。

    她走到宁枧岁面前跪下便拜,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为何换成了普通宫女的样式。

    “天音,你这是……”

    宁枧岁大惊,忙叫天青扶她起来。这孩子怎么总是动不动就跪,就像某个对着她从来没有好脸色的臭小子一样。

    天音穿着桃色的宫女服饰,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婢子天音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她是从西厂过来的。

    之前殷千岁问她要不要回长乐宫伺候,她拒绝了,而这一次,是她主动找他求了恩赐。

    她不要做官,不要出人头地,她只想保护她的殿下。

    “殿下,您需要我。”

    天音只说了一句,宁枧岁就懂了。那日落英园的事传的沸沸扬扬,想必是这丫头听到了才会想要回来吧。

    看着眼前沉着一张小脸的少女,宁枧岁故作为难地逗她。

    “可是你回来了,今年冬天,咱们长乐宫便难过了。本来本宫想着,我们家小天音在司正司做掌司,怎么着也不能让本宫这个旧主冻死吧,没想到……”

    闻言,天音沉默了。

    天青在后面憋笑憋的难受,也心疼的难受。殿下怎么能这么好啊。

    “殿下,对不起……”

    见少女脸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宁枧岁忍不住笑了,抬手轻轻模了摸她的小脑瓜子,目光温和。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你这般想着本宫,本宫感动都来不及呢。”

    回来也好,有她在,她总归会安心些。

    晚上是最后一次行针,天青早早备下了银针和麻沸散等物,不料,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却被人打乱了计划。

    最先来的是兰时君,她身上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那种味道很是奇特,像是檀香又有所不同,就连宁枧岁都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味道。

    “妾身见过阿姊。”

    阿姊?别介了吧,她怕折寿。

    宁枧岁淡淡地笑了笑,命人看茶看座。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小腹,微微顿了一下,又装作不经意看向别处。

    “兰贵妃是有什么事找本宫吗?”

    听到她这么说,兰时君的娇颜立即染上了几分羞涩,那面含春水的模样看得宁枧岁起了一身寒毛。

    “妹妹听说阿姊是回仙阁传人,医术了得,此番叨扰便是想让阿姊为妹妹探一次脉……”

    探脉……

    太医院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找上她呢?

    “却之不恭。”

    宁枧岁眉眼温和,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天青拿了个腕枕过来放在桌上。

    三指按在那白皙纤细的手腕上时,她明显感觉到手下的人微微打着颤。

    害怕?怕什么呢?

    喜脉无疑。

    宁枧岁轻勾起唇角,看着美人的水眸笑着道:“恭喜贵妃娘娘,是喜脉。”

    “真……真的吗?阿姊你不是在骗我吧?”

    “自然不会,本宫虽说医术不精,但这喜脉却还是不会探错的,两个月的胎儿,乖巧的很。”

    眼看着行针的时间就要到了,宁枧岁却没有一点着急的模样,倚在床榻上笑吟吟地看着美人喜极而泣。

    她可不会傻到以为这娇弱的美人大老远地跑一趟就是为了让她探个喜脉。

    这时殿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

    “兰贵妃既然有了身孕,就不必到处跑了,身怀皇嗣可是天降的殊荣,万一出点差错,谁能担当得起?”

    皇后白湘穿着一身艳丽的正红色宫装,头上戴着只有皇后才能佩戴的九尾凤凰金冠。

    在宫里的时候,她从来不穿别的颜色的衣服,每一次出现在人前都是以最尊贵的姿态,最精致的妆容。而这,乃是她这个六宫之主仅剩的尊严。

    “湘儿来了?快来本宫这儿。”

    状似没听出白湘言辞间明晃晃的针对,宁枧岁抬手笑着招呼白湘过来。

    那是她亲手送到幼弟身边的小姑娘,也是她没能好好保护的小姑娘。

    白湘款款上前,径直坐在宁枧岁身边,直到双手被女子轻轻握住,脸上的冰冷这才一点点消融。

    她近日得了块好玉,便想着给阿姊送过来,没想到却在这儿看到了自己此生最讨厌的人。

    兰时君,这个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女人,在她看来,只觉着面目可憎。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安!”

    兰时君唇角带着淡淡的笑容,行礼的动作丝毫没有差错。

    “有劳娘娘关心,臣妾这两日身子有些不适,这才想着来阿姊这儿看看,不想竟是怀了皇嗣,倒真是意外之喜。娘娘放心,毕竟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皇上也是日日盼着呢,妾身定当万分小心,不会让人伤他分毫。”

    第一个孩子?

    是啊!第一个孩子!

    白湘的目光薄凉的厉害,看着兰时君那副有意挑衅的嘴脸也只是讽刺地扯了扯唇角,没有说什么。

    习惯了,便也不想说什么了。

    宁枧岁直觉这二人之间有事,但现在这情况却也不好过问,只轻轻皱了皱眉,声音淡淡地对兰时君说道。

    “怀了皇嗣是大事,待会儿本宫便派人去御书房知会皇上,届时兰贵妃便能够卸下身上的重担,安心在碎玉宫养胎。贵妃放心,宫中无人会想要暗害皇嗣,也没人有那个胆子!”

    白湘听着这话,心里头莫名涌上一阵酸楚。阿姊以前那么喜欢皇上,现在也一定会很喜欢他的孩子吧?如果那个时候阿姊在,如果……

    兰时君闻言眼中神色微动,只笑着称是。

    这是,要她交权的意思啊!

    “行了,本宫还要行针疗伤,不能招待贵妃,贵妃请便吧。”

    宁枧岁有些敷衍地摆了摆手,直言要疗伤不能招待,让兰时君自便,却没对白湘下逐客令,其中亲疏远近立即显现了出来。

    没想到兰时君这个时候却是个脸皮厚的,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景仰,声音温温柔柔地道。

    “不碍事的,阿姊只管自忙自己的事便好,妾身自己待着也无妨。话说起来,妾身还没见过旁人行针疗伤呢,权当是长见识了。”

    没见过行针疗伤?

    听到她这么说,宁枧岁本来赶人的心思忽然歇了,眼中划过一抹兴味,舌尖抵着口中的软肉轻轻舔舐了两次,低笑出声。

    “是吗?那贵妃娘娘……可得看好了。”

    现在不愿意走没关系,只怕到时候,你想走了,本宫却不愿意放你走了。

    人嘛,总归是要讲信用的不是?

可是看清楚了?

    宁枧岁命天色去偏殿取银针等物,天青在一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什么。

    天青伺候宁枧岁脱下外衫,穿着单衣靠在榻上,下身穿着白色的亵裤,露出一截苍白的小腿。

    天色拿着药箱走过来,另一个宫女低着头端着一盆滚烫的热水。

    “我来。”

    天青还是放心不下,不肯让天色沾手这些重要的东西。她亲自拿了银针仔仔细细地烫洗干净,摆放在床边,又倒了水化开麻沸散递给宁枧岁。

    “今日最后一次行针,便不喝这个了。”

    宁枧岁笑着推开天青的手,从床头拈起一根银针,在一旁的烛台上晃了一下,然后刺入腿上的穴位之中。

    是真疼啊!

    冷汗几乎是一瞬间就下来了。

    这几次的行针就是为了刺激痛觉,而让腿部慢慢恢复知觉,这个过程虽说没有行针解穴那么痛苦,但也不遑多让,用麻沸散的话至少能减轻一半以上的痛楚,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喝。

    “银针刺穴,医者大善。古书记载:‘宗气营卫,有生之常,针灸之外,汤药至齐’。回仙阁之所以闻名天下,正是因为第一代阁主一手出神入化银针刺穴之术,后来,那一整套针灸之术也成为了每一代回仙阁关门弟子的必习科目。”

    宁枧岁一边行针,一边不缓不慢地说话。头上冷汗如雨,声音却清越好听,没有半点颤抖。

    白湘在一边看得有心疼又担心,却又不敢冒然打断她,只得干着急。

    她的声音有些沉,很容易就让人听进了心里。

    “这套针法本宫学的七七八八,不甚精通,因此师父不止一次拿鞭子抽过本宫。记得本宫第一次为人施针,是在一个夏天……”

    又一根银针刺下去,宁枧岁借着身后天音给自己擦汗的空档,不动声色地往大殿中央看了一眼,眼中划过一丝冷然。

    “那是一个将死的妇人,她求师父救她,师父答应了,但是却让我来行针,后来……她死了。”

    没人看到大殿中央的兰时君的目光死死盯着女子那只行针的手,袖中的双手从一开始就紧紧绞在了一起。

    宁枧岁落下最后一根针,长呼出一口气,烛火映着她满是冷汗的面容,在眼底打下了暗色的阴影。

    “那殿下这么多年来,可有梦到她回来找你?”

    兰时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闻言,宁枧岁轻笑了一声,目光落在女子依旧笑着的绝美面容上,薄唇轻启。

    “没有。”

    她确实从来都没有梦到过那个女人,不过,那之后的很多年,她都没有再行过针。

    “如何?兰贵妃刚刚可是看清楚了?可需要本宫为你走一次针?”

    “不必了!殿下医术了得,能够活死人肉白骨,妾身福薄,不敢劳烦殿下,便先行告退了。”

    兰时君说着,人已经从座上站了起来,微微福了一礼后便向殿门走去。

    不料身后的人却不打算就这样放她离开。当本宫这儿是什么地方?玩呢?

    “站住!”

    宁枧岁歪了歪身子靠在白湘身上,目光冷冷地落在兰时君微微颤抖的身影上。

    “兰贵妃这就走了?没觉得落下了什么东西吗?”

    此言一出,榻前侍立着的天色和另一个宫女不禁抖了抖身子。

    “殿下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兰时君心下沉了沉,手指攥紧手里的帕子。

    她什么意思?

    “贵妃娘娘身上的香不错,只是本宫久居佛前不喜闻这味儿,还烦请娘娘下次来长乐宫做客时,换一种。……另外,有劳娘娘记挂,这二人娘娘还是带回去吧,本宫福薄,不敢劳烦她二人伺候。”

    “殿下……”

    天色和另一人已经抖得不成样子,脸上写满了恐惧。

    白湘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垂眸去询问怀里仿佛没有骨头的人,后者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之前一直觉着兰时君身上的香奇怪,但一直没想起来那是什么味道,直到方才天青端了麻沸散过来,她才明白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麻沸散是疗伤时最常用的麻醉药,其主要成分是曼陀罗花,而曼陀罗花最大的作用是致人昏迷。

    兰时君身上的香并不是什么香料的味道,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草本植物,荻绒草。这种草本身没什么毒,但它与曼陀罗花配在一起,便是无解的慢性剧毒。

    倘若她方才真的喝下了那杯麻沸散,再闻了兰时君身上的香,保准不出一月,便会浑身溃烂,毒发身亡。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把所有的脸皮都撕开了,她兰时君喜欢演,但她不想跟她搭戏,她嫌恶心。

    “妾身……谨遵殿下命。”

    兰时君没有回头,言罢便很快走出了大殿。她怕再待下去,她会忍不住,忍不住杀了那个虚伪狠毒到极致的女人!

    “殿下……”

    天色匍匐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宁枧岁看着她二人,勾起一边唇角,冷冷地说了一个字。

    “滚!”

    还殿下?殿下个屁!老娘消受不起!

    天青将二人赶了出去。

    白湘心疼的轻抚着女子的肩头,眼神中尽显怜惜。

    “阿姊,你为何从来都不同我说?兰时君那贱人居然敢往你身边放人!我……”

    “知道了又能怎样?”

    宁枧岁靠在她怀里轻轻闭上双眼,声音淡淡的。

    “你如今的处境不比我好多少,若教皇上知晓了,少不了又是一场鸡飞狗跳,说不准还要惊动了慈宁宫那位呢。这种事,我自己就能解决,你不必操心。”

    她虽不知道为何皇上不待见小湘儿,但这是她自己选的弟媳,她就要护一辈子。总有一天,她会将属于小湘儿的东西加倍地还给她,皇帝的宠爱、凤印、国母的尊严,一个都不能少。

    白湘又何尝不知道她是在为自己着想,但是她早已看淡了红尘,不想再做任何挣扎了。

    ——

    白湘送给宁枧岁一块血玉,半个巴掌的大小,对着亮光看的时候仿佛有血液在里面流动。白湘说那玉对她的身子有好处,她欣然接受。

    那天之后,兰时君再也没在宁枧岁眼前晃悠过,她怀有皇嗣的事也被报给了皇上,皇上大喜,当夜便加封她为皇贵妃,地位几乎与皇后齐平。

    那一夜,坤宁宫的灯火亮了一夜。

    不过令人不解的是,皇上收回了兰时君的凤印,将其交给了皇后,说是让她安心养胎,万事以皇嗣为重。

    宁枧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杯子,心下难掩失望,她这个幼弟,究竟是怎么了?

    不过她现在也无暇顾及别人,她得先站起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

    行针结束后,便是日复一日的训练,像小儿学路一样,重新站起来。

    长乐宫中,宁枧岁扶着墙缓缓挪动,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很大的气力。

    她坚持自己走,不要人扶,天青只能在旁边看着干心疼。

    一步又一步,现在她已经能走到殿门口了,虽然很慢,很难,但比第一次刚站起来便摔了的情况,不知好了多少。

    每日一个时辰,她一遍一遍地重复最枯燥无味的动作,丝毫不觉着疲惫。

    殷繁到达长乐宫时,看到的就是女子满头大汗地扶着桌子站着,眉眼娴美,身形窈窕,细看之下才能看出那双腿竟是微微打着颤。

    “殿下这是?”

    殷繁边抬步走过去,边皱眉道。

    闻声,宁枧岁抬袖擦了擦头上的汗,回头看了他一眼,刚想说话,不料腿下一软,竟是毫无预兆地往地上摔去。

    ……这真的是,太尴尬了!

    “殿下,第二次了。”

    被少年拦腰抱在怀里的时候,宁枧岁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苍天为证,这次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殷繁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自己坐在一边的凳子上。

    天青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被男子的眼神轻轻扫过后,身子狠狠地抖了一下。

    “殿下这儿的宫女似乎不是很中用,眼睁睁地看着主子摔倒眼都不带眨的,这要是放在别的宫里,早就被杖毙了。”

    天青默默地跪在脚踏边为宁枧岁按摩腿,心下已是泪流成河。

    天地良心,不是奴婢不中用,实在是殷千岁您动作太快了!别说奴婢没反应过来,就连殿下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啊!

    宁枧岁轻咳一声,自知这个时候不好搭话,只吩咐天音看茶。

    不料,殷繁凉凉地看了默默奉茶的天音一眼,上下两片薄唇一碰,便是一声声让人无从适应的冷嘲热讽。

    “这不是天音掌司吗?辞了掌司的职只为当一名小小的宫女。怎么?是我西厂的庙太小,供不起掌司这尊大佛?”

    天音俯首叩拜,只言不敢。

    宁枧岁看不下去了,这人一来,二话不说就把她的贴身丫头挨个敲打了个遍,怎么个意思?她这当主子的还在这坐着呢!能不能有点作客的自觉?

    “是本宫让天音回来的。本宫手边能用的人不多,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这儿了。天音一身功夫,有她在,本宫也安心些。毕竟……像前几日那样的事,一辈子遇见一次就够了。”

    宁枧岁说的风轻云淡,仿佛已经对那件事释怀了。但那种事,哪个女子能够不在意呢?

    殷繁罕见地沉默了,眼底沉了沉。

    宁枧岁挥手让一直在按腿的天青退下,目光看向一身玄衣沉默不语的男子,淡声道。

    “行了,本宫知道你不是来喝茶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皇上让你替他传什么话?”

    这话不假,毕竟他们每次见面都和皇上有关。

    殷繁勾了勾唇,眼中又有了笑意,苍白的指尖轻轻点在瓷白的茶盏上,触到了一片温热。

    “殿下这话倒是过于绝对了。”

    宁枧岁翻了个白眼。

    “那皇上究竟有没有旨意?”

    “有。”

    “……”

    那还说什么废话!

    宁枧岁只觉着心累,她果然是老了。现在的小孩子都什么清奇的思路?

    “皇上嘱咐奴才转告殿下,如今皇贵妃身怀皇嗣,六宫事务暂时移交皇后娘娘掌管,皇上体念娘娘身子虚弱,不宜过度操劳,故希望殿下在闲暇之余能够帮衬着娘娘些许。”

    殷繁说完便垂下眼帘,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丝毫没有刚刚的活气劲。

    宁枧岁倚在床头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说了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不是说过,不必在本宫面前自称奴才吗?”

    她像是真的在疑惑,不解他为何没有记住她的话。

    殷繁抬眸看了过去,不期然撞进一双澄澈的黑眸中。

    “殿下……”

    “行了!本宫知道了,无事的时候本宫会常去坤宁宫坐坐。你还有别的事吗?”

    要是没有就快滚吧!是这个意思对吗?

    殷繁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眉头皱了起来,不是很能理解这位长公主殿下说话的风格。

    就在殷繁想着该说点什么来应付宁枧岁的时候,殿外有人来报,睿亲王世子求见。

    “请进来。”

    宁枧岁轻挑眉梢,有些意外。外男似乎是不能随意出入后宫的吧?

    “听说太后宁娘娘传了世子殿下进宫。”

    殷繁好心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啊!

    宁枧岁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想必是为了他的亲事吧。”

    元如玉对宁重华从来没什么好脸,但对宁展却是出奇的好,着实是有些耐人寻味。不过宁展一定不会是她的儿子就是了。

    这时宁展被天青引着进来。

    “宁展见过长公主金安,见过殷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倒是没想到一向日理万机的殷厂公会在长乐宫喝茶,刚进来的那一瞬间有些意外,不过也没耽搁行礼。

    他老子一向和西厂不对付,但他并不觉着那些人有多罪大恶极,他不瞎,长了眼睛自己会看。

    他向殷繁行礼没什么心理负担,因为这个人是赵辛词一手调教出来的。

    “世子不必多礼。”

    殷繁抬手虚扶了宁展一把,床上的宁枧岁却是看着他点地的右膝陷入了沉思。

    她忽然想起来,今日殷繁没有向她行礼。

    是忘了吗?可是那样一个把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吗?

    知道宁展来这儿是为了私事,殷繁自知不好多留,便起身准备告辞。

    不料宁枧岁却叫住了他。

    “天青,把本宫那块血玉找出来让厂公带回去。”

    天青依言去屏风后边的书架上取来了一个精致的檀木锦盒,里面装的正是几日前皇后送的那块血玉。

    殷繁接过来看了一眼,顿时心里就有数了。

    “殿下是想打首饰还是……”

    她话里的意思很模糊,但他知道,那不可能是赏给他的。

    宁枧岁在心里感叹,这人的心思还真是细到令人发指啊!

    “不打首饰,随便打个玉佩吧。便有劳厂公了。”

    但凡他没问后边那句,她就直接送他了。到底是她自作多情了啊。

    殷繁收起锦盒,躬身拱手,恭恭敬敬地道:“臣之本分。”

    “还有,那两个教养嬷嬷……”

    “日后不会再来。”

    “好说!厂公慢行,本宫便不送了。”

    女子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开心,殷繁看在眼里,心下嗤笑,笑得真蠢。

    “臣告退。”

落花有意随流水

    宁展看着殷繁离开,眉头微微皱起。他什么时候和长乐这般相熟了?

    “殿下,殷繁此人年少得势,心计深沉,殿下切勿与此人从往过密才是。”

    殷繁虽说是赵辛词一手带出来的,但论手段、论心计、论无情,赵辛词都不及他。他年少得势,踩着赵辛词这个干爹的脊梁骨爬上了那个位置,不可谓不狠毒。

    宁展虽对这个人没什么恶意,但还是不希望宁枧岁和他走的太近,这个人是真的危险。

    “不过就是多说了两句话,倒也谈不上从往过密。他是为皇上办事的,本宫总不能把人赶出去吧?”

    宁枧岁抬眼看了宁展一眼,神色淡淡的。

    “倒是世子你,太后娘娘召世子进宫,世子怎么转悠到本宫这儿来了?这要是让太后娘娘知道了,可就不是一句从往过密能解决得了的了。”

    宁展笑了笑没说话。

    太后想让他娶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几乎每年都会把他叫进宫一通开导,只是他一直都在拒绝。

    但是这一次,如果太后想让他娶的人是她,他一定会同意的。

    宁枧岁自然不知道宁展居然会想着元如玉要他娶的人是自己,如果她知道了,就会告诉他,元如玉哪怕是自己嫁给你,也不会让你娶我的。

    世子爷,您真的是想太多了。

    “今日上朝,齐将军跟我提起了齐载的事……”

    宁展斟酌着开口,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长乐,齐载已经在昭狱待了好几天日了,再大的罪过,也该赎完了。”

    昭狱那是什么地方?是地狱。

    “所以?你想让本宫放她出来?”

    宁枧岁嗤笑一声。

    宁展也知道齐载做错了事,他不知道宁枧岁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来惩罚她。明明关系那么好的他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长乐,守玉不在了,可我们还在一起,你、齐载还有我,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

    “不!”

    宁枧岁笑着打断他,眼底一片薄凉。

    “不是我们,是你们。长乐已经和乔小侯爷一起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是贞玉长公主。世子爷,你又叫错了。”

    以前他们什么样,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她现在活得没有一点人样。

    宁展无言,一双含情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的女子,仿佛想要看出她真正的模样。

    从前,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那时候谁也没有想过,一个人不在了,他们这些人就都回不去了。

    良久,宁枧岁的声音才传来,若有似无。

    “带她出来吧,以后……就不要见面了。我从来不听解释。”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不管有没有苦衷,这件事,从这一刻开始,在她这儿完全翻篇了。

    或许,她知道齐载想要什么,那么,她成全她。

    宁展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锦盒,里面装的正是之前那方印。

    他说,“殿下,东西就是给你的,你不收,我留着也没甚么用。现在我将它放在你这儿,想怎么处置都随你。”

    看似送出去的是一方印,其实是他的整颗心。

    他一生顺遂,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只有她,是他一生的求而不得,他不想放弃,也从未想过放弃。

    宁展走后,天青手捧着那方锦盒,满面愁容。

    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宁枧岁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声,收起来吧。

    来日方长,总会用到的。

    ——

    宁展从宫中出来的时候,看到西厂的马车居然还停在宫门口,不由有些疑惑。

    这时,坐在马车上的一个小太监打起车帘,露出殷繁那张苍白的俊脸。

    “殷千岁。”

    “世子万安。”

    殷繁看得出来眼前男子心情极差,但这并不关他的事。

    “之前长公主殿下派人拦住咱家,说让咱家在宫外等着世子,然后带您去昭狱。”

    宁展神情恍惚地点头,然后上了马车。

    昭狱,齐载……

    他现在不禁有些怀疑,她是不是什么都算到了?

    在慈宁宫中太后说的话还在脑海里回旋。

    “展儿,你觉得齐大小姐如何?这些年哀家看你也没什么特别上心的女子,只有齐大小姐同你关系还不错,你二人又是旧识,从小一起长大……”

    他说他不喜欢齐载,他有意中人的。

    太后听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之后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便让他走了。

    但他知道,这件事不可能这么简单地结束。

    为什么会是齐载呢?就算不是长公主,随便谁都好,为什么偏偏是齐载呢?

    他和齐载?真是太滑稽了!

    到了北狱司的时候,宁展也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折扇一打,唇角一勾,就是一位翩翩公子。

    小太监将殷繁扶下马车,头上的太监帽歪了歪,殷繁伸手为他戴正。

    “你就待在这儿,不必进去了。”

    “哦。”

    小太监点点头,扯了扯身上过于宽大的太监服,抬头朝殷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张小脸白的过分,明亮的眼睛像紫葡萄一样好看。

    正是小流儿,殷复不在,殷繁身边又不能缺人,赵辛词便让身边的小孩跟着他。

    殷繁带着宁展走进北狱司大门。

    车夫去后院停车,小流儿自己找了个墙角蹲着等人,乖巧地很。

    和元祈一样,殷繁没有带宁展去昭狱,而是让人等在大堂里。

    宁展也没表示出不满。昭狱那种地方,他自己也不想进去。

    从大堂到昭狱的路上,殷繁一直在想着宁世子这个人。

    王侯贵族,门当户对,可。

    年龄相仿,风骨极佳,可。

    虽花名在外,却对长公主一往情深,可。

    喜穿白衣,性情温和,是她喜欢的样子,可。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老子是睿亲王。

    殷繁越想觉得宁展简直是长公主驸马的不二人选,同时心中对睿亲王的怨念也越来越重。

    话说,他要不要让睿亲王来个暴毙离世?好像不太行,要是那样的话,宁世子就要守丧三年。

    三年啊……他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活三年,到时候万一发生变数怎么办?

    昭狱最不缺的就是半死不活的人,那些人不管上不上刑都会发出凄厉的叫声。

    殷繁来到一间牢房前,里面一位女子背对着他而坐,看得出没受过什么罪,但仅仅是四周的哀嚎声也够她喝上一壶了。

    有的时候,精神上的伤害远比身体上的伤口更痛苦。

    “齐大小姐。”

    殷繁叫了一声,里面的人回过头来看他容色十分憔悴,她轻声问道。

    “是她来接我回去了吗?”

    殷繁看着她眼中微弱的希冀,怎么能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但众所周知,殷千岁从来不干阳间的事。

    “是的,他来接你了。”

    闻言,齐载消瘦了不少的面容上浮现出类似于愧疚的神色,眼中也有了泪水。

    殷繁看见了,心里冷笑不已。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年少的人总是无惧无畏,凭着一腔热血,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齐载想,如果她现在十二岁,那么她一定不会伤害那人一分一毫,她会将所有试图伤害她的人视作敌人,拿命护她周全。

    但是现在,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十年的时间,她学会了害怕,习惯了顺从,惧怕了流言。

    她终究还是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风雨如晦

    当齐载在大堂看到宁展的时候,整个人都怔住了,一切的期盼与希冀都化为乌有,有的只是窘迫与无地自容。

    为何会是他?殿下呢?

    “世子,殿下她……”

    齐载发髻凌乱,神色十分憔悴,身上的衣衫皱的不成样子。

    宁展现在看到齐载有些闹心,但看她如今的模样,也不忍说什么。

    “殿下让本世子送齐小姐回将军府。殿下说了,此事已过,她不予追究,只是……”

    “只是日后不必再见对吗?”

    齐载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

    宁展不言,算是默认了。

    看吧,她多了解那个人啊!

    “世子爷还是先送齐大小姐回将军府吧,想必长平将军也该等着急了。”

    殷繁勾着一边唇角,走上前对二人说道。

    叙旧悔过什么的,他都不介意,只要不在他的地盘上整,怎么着都行。

    宁展躬身告辞,带着齐载离开北狱司。

    殷繁好心给他们找了一辆马车,毕竟齐载现在的模样确实不好见人。

    殷繁走出北狱司,一眼就看到了石狮子旁玩石头的小流儿,他朝他招了招手,小孩就巴巴地跑了过来。

    “厂公。”

    “嗯,回西厂吧。”

    小孩摇摇头,目光澄澈,道:“爷爷说今日让厂公回青衣巷。”

    殷繁默,身侧的手下意识地颤了颤,然后点了点头。

    他从来不会拒绝赵辛词的任何要求,深宫白骨森森,那是对他最好的人。

    将齐载送回长平将军府后便离开了。

    齐载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眼底压抑着无人能懂的深情。

    这么多年了,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一直心悦那人,只是情之一字,向来是半点不由人的。

    “别看了,影都没了。”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齐载敛下眉眼,并没有回头。

    男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硬朗的面容上仿佛从来都不会笑,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短打,手里的大刀还没有放下,看得出来是刚从演武场过来的。

    “大哥。”

    齐载低低叫了一声。

    “嗯。”

    齐垣烦躁地应着,拎了大刀回身走进府中。

    “别在门口站着,让人看见了影响不好。去祠堂,咱爹在那儿等你。”

    闻言,跟在身后的女子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身子,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几乎是瞬间显露了出来。

    “我知道了。”

    声音怯懦,姿态卑微,仿佛不管到什么时候她都会默默地站在角落里,可谁又能想到,她竟是做出了这样胆大的事。

    齐载知道今日逃不掉了,便也没想过反抗,索性,她早就不会反抗了。

    ——

    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场秋雨,惨白的闪电带着凄厉的嘶吼狠狠地将黑夜撕裂,冰冷的雨水倾盆而下。

    “轰!”

    “……”

    黑暗中有人惊坐而起,双目欲裂,张着嘴大口大口的急喘,一身薄薄的单衣已经被汗水浸湿。

    紧关着的窗户被风雨吹打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床上的男子听着那声音,久久无法回神。

    这时,房门发出响声,男子反射性地将手伸进枕底,目光紧紧盯着门口。

    “长安。”

    房门响了两声后被人从外面推开,赵辛词披着一件长袍走了进来,轻车熟路地走到桌边将灯点亮。

    借着摇摆的烛光,赵辛词能够很清楚地看清床上少年的神色,心下不由微微一叹。

    “又做噩梦了?”

    赵辛词问完,床上的人好半晌才点了点头,然后慢慢躺回锦被中,锦被下的手紧紧按着腹部,被黑发半掩的面容苍白如纸。

    “干爹,您怎么过来了,小流儿……”

    赵辛词走上前拂开他故意遮住面容的黑发,果然看到了一张不亚于鬼脸的面容,不由怒从中来。

    他一巴掌甩在他的手臂上,没好气的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两颗药丸塞进人嘴里。

    “操心你自己吧!小流儿睡得好着呢!”

    小流儿又不怕打雷!

    殷繁咽下药丸,腹部的绞痛这才好了些许,但脸色依旧苍白。

    屋外惊雷声声、风雨如晦,屋内却是少有的和睦。

    “睡吧,今夜咱家守着你。”

    老人阴柔的声线盖过了风雨凄厉的声音,少年在老人的安抚下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噩梦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只是,少年却没舍得再次惊扰老人。

    与此同时,长乐宫中。

    “天青,再点一盏灯。”

    “是。”一身单衣,长发披散的宁枧岁拿着一本医书坐在床头,听着外头一声又一声的电闪雷鸣,眼底闪过一抹烦躁。

    天青奉了一杯茶给宁枧岁,而后安安静静地坐在脚踏边拿着一本书看。

    主子半夜惊醒,她们这些伺候的人自然也不能继续睡了。

    宁枧岁看了她一眼,无奈地一笑,道。

    “丫头,本宫是睡不着,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天青也睡不着啊!”

    天青睁眼说瞎话,脸都不带红的,反正不能让主子一个人待着就是了。

    知道她也是好心,宁枧岁笑了笑,只说若是困了就去睡。

    伴随着轰鸣的雷声,女子的倩影忽明忽暗,平白多了几分寂寥之色。

    好多年了,凡是雨夜她都会失眠,常常一直枯坐到天亮。

    在月华庵的时候就这样,没想到回了宫一点都没改善。

    有些记忆刻在了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折磨人。她不敢睡,只怕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故人的脸。

    她怕他们会怪她没用。

    ——

    等到破晓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到最后,天青还是撑不住趴在床边上睡着了,宁枧岁将医书放在一边,拿了一件长袍盖在她身上,眼底有着淡淡的青影。

    天音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神色微微一怔。

    宁枧岁招手让她上前,低声问道。

    “事情怎么样?”

    天音同样压低声音回答她,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衬出她玲珑的身形。

    “回殿下话,大公子说一切顺利。”

    宁枧岁点点头,抬手按了按眉心,淡声道。

    “顺利便好。”

    天音又道。

    “殿下,大公子还让天音转告您,兰家主母这两天恐怕会进宫探望皇贵妃,他希望殿下能够妥善处理。”

    兰家主母?

    这还真是一个好消息啊!

    宁枧岁轻眯着一双凤眸,细白的手指轻轻叩在书卷上,唇角勾起一个兴味的笑容。

    “知道了,本宫会的。”

    兰家嫡女兰时君,貌美如花,才艺双绝,被誉为大离第一美人。她自小享尽恩宠,八岁时在宫宴上弹奏一曲《无衣赋》惊艳天下,十四岁选秀进宫,得封贵妃,几年来恩宠不绝,连皇后都被其压一头,不知道煞羡了多少人。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兰时君并不是兰家主母所出,她原本的身份,只是一个外室之女。

    宁枧岁第一次行针的病人就是兰时君的生身母亲,一个身份卑微,却貌美不凡的女子。

    也就是那一天,她第一次看到了一个人怀了死志能够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这世上从来没有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医者,只有拼尽全力想要活下来的病人。

    一个人要是铁了心不想活,任凭是神仙下凡都不可能将他救活。

兰家主母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雨后的清晨微冷,宫道上还有些积水,过往的宫人小心翼翼地避开,唯恐沾湿一身衣衫。

    殷繁路过宫门口看到了刻有兰家标记的马车,马车上的人这时也准备下车了,小丫鬟打起车帘,一位端庄华贵的妇人踩着人凳的背脊走了下来。

    “兰夫人。”

    殷繁挑着嘴角看着妇人,声音略有些沙哑。

    “殷千岁万安。”

    兰夫人出自书香门第,对这些身子残缺的人一向是厌恶得紧的,本不欲同这太监头子多言,但一想到自己夫君如今事事须得仰仗此人鼻息,她也只能笑脸迎人。

    “兰夫人是进宫探望皇贵妃娘娘的吧?”

    殷繁眼尾压得极低,半撩起眼皮看着面前的妇人,唇角的笑容莫名让人觉着脊背发寒。

    兰夫人被他那么看着,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下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回了一声是。

    殷繁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倾身微微靠近她,声音阴柔,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既是探望,便好好探望,至于旁的便不要想了。容咱家提醒夫人一句,如今皇贵妃身上怀着的,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众所周知,皇后娘娘至今一无所出,所以,这孩子若为皇子,日后便是继承大统都是有可能的。”

    此言一出,兰夫人的眼神立马变了,恐惧中夹杂着些许愤怒。

    “你……”

    “别问咱家是怎么知道的,西厂本身就是天下最大的情报组织,负责监察百官,放眼整个大离,还没有什么事是西厂不知道的。”

    殷繁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宫门,只留下兰夫人在原地兀自惊恐。

    是那小贱人,一定是那小贱人让这阉人来恐吓她的!

    贱人!养不熟的白眼狼!

    兰夫人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直到面上恢复了端庄贤淑,这才被丫鬟扶着走进宫门。

    碎玉宫内,兰时君刚从太后那里回来,还未来得及用早膳,便有人进来通报兰家主母求见。

    “快请!”

    兰时君下意识地身子一震,双手也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目光直直望着殿门口的方向。

    不一会儿,宫人引着兰夫人走了进来,兰时君立即站起身迎了上去,边叫母亲边扑进妇人怀里,兰夫人也满目慈祥地拥住她,声音激动地叫着“娇娇”。

    宫人们看到这一幕不由在心中羡慕,皇贵妃娘娘竟是有这样一位皇贵妃娘娘竟是有这样一位好母亲。

    “都下去吧!本宫要同母亲说一会儿体己话。”

    兰时君眼角湿润,吩咐众人。

    “是。”

    宫人们俯身告退,不一会儿整个大殿便只剩下兰时君与兰夫人二人。

    此时的兰夫人早已换上了一副冷漠至极的神色,看着面前女子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

    在兰夫人的眼神下,兰时君慢慢地、慢慢地弯了膝,最后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以额触地,姿态尽显卑微恭敬。

    “请主母上座。”

    是主母,不是母亲。

    在兰夫人眼里,她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之女没有资格叫她母亲。

    兰夫人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而后缓缓踱步到上首,在那把椅子上落了座。

    兰时君麻木地转了方向,未敢起身。

    “皇贵妃娘娘?好大的风头啊!还得本夫人专程来见你,怎么?进了宫做了主子,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了?”

    兰时君头垂得极低,敛下了眼神中的一片屈辱。

    “时君不敢忘,时君能有今日,完全是主母的恩典,主母的大恩大德,时君时刻铭记在心。”

    “你记着便好!”

    兰夫人冷笑一声,道。

    “本夫人记得你说过,殷千岁曾经受过你的恩?”

    “是的,早年他只是一个秉笔太监,是时君将他带到了皇上面前的。”

    这些年来不论她有什么事,都会以此为借口要求殷繁替她去做,那人倒是知恩的很,只要她开口,他都会给她办的漂漂亮亮的。

    果然是她!这小贱人!

    兰夫人的脸色越来越沉,看着底下跪着的那张脸,是怎么看怎么来气。但她并不想现在就和这小贱人算账,不是怀有皇嗣吗?不是想一飞冲天吗?她偏偏不让她得逞。

    心下有了计量,兰夫人放松身体靠在椅背里,语气缓和了不少。

    “殷千岁如今如日中天,你多攀着他一点也是好的。对了,时渠前几日刚刚及笄,老爷想让她入宫伴君,到时候,你该知道如何做吧?”

    如何做?

    兰时君愣了神,目光看向上首华贵的妇人,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母的意思,是要我让出皇贵妃的位子吗?”

    兰夫人看着她,眸光锐利。

    “怎么?不愿?”

    “……”兰时君垂眸不语,那是一个无声反抗的姿态。

    兰夫人见了,轻嗤一声,起身从上面走下来,裙摆扫过地面来到女子面前。

    “兰时君,在本夫人面前,你没有资格说不愿。”

    她微微俯身,清冷的声音拂在兰时君耳边。

    “当初送你入宫的时候,本夫人就说过,你的存在就是为了给时渠铺路,如今路铺好了,你也没什么用了。怎么?是本夫人当初说的不够清楚,还是你已经不在乎你那婊子娘了?”

    那三个字狠狠地在兰时君心上扎出了血淋淋的伤口,她微微抬头,面无表情地道。

    “我母亲不是婊子。”

    闻言,兰夫人眼中一寒,抬手便一巴掌甩上女子的脸,兰时君左脸几乎是顷刻间肿了起来。

    “有你说话的份?”

    任她在旁人面前如何高高在上,任她已经成为了尊贵的皇贵妃,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她永远都是伏低做小的那个,只因她有致命的把柄被她抓在手里。

    她真的好恨呐!

    兰夫人低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娘俩生了同一张狐媚子的脸,看着就令人恶心。

    “过段时间,时渠进宫,你最好给本夫人将你这副要死不活的嘴脸收敛好,不然……”

    “是。”

    还是,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啊。

    直到兰夫人走出殿外,兰时君才扶着酸痛的腿站了起来,那张芙蓉面上一片死寂。

    ——

    兰夫人一路从碎玉宫走到御花园,面上的怒意才渐渐消散,身后的小丫鬟一直兢兢战战地跟着,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忽然,兰夫人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坐着轮椅的女子身上。

    那正是宁枧岁,她一早就等在这儿了,没想到还真让她给蹲着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绯色的宫装,发间插着两支金步摇,眉眼温润的模样竟是让对面的兰夫人失了神。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三年足够了

    宁枧岁细细一看便知道兰夫人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眼中的笑意不由又深了些许。

    “兰夫人,别来无恙。”

    兰天赐的夫人,本名许薇芸,乃是当朝许大儒的独女,当年在离都中那也是排的上名的才女,不想最后竟是下嫁给了一个寂寂无名的五品小官。

    那时候很多人都在嘲笑说,堂堂才女竟是看走了眼,嫁了这样一个庸才。

    不过这些年来兰天赐不断升官,如今更是仗着殷千岁的势官拜右丞,在皇上面前得了重用,许薇芸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到了这会儿,竟是不知道究竟是谁看走了眼。

    “臣妇见过长公主殿下千岁。”

    像又怎样,那个人已经死了。

    许薇芸行了礼,声音温和,目光扫过女子的腿,心下直叹可惜。

    “兰夫人不必多礼。”

    宁枧岁倒是很意外许薇芸居然是这般温和的性子,不愧是前朝大儒的女儿,举手投足间就能看出其家风教养来。

    “听说兰大人前几日擢升右丞,本宫在这儿先恭喜兰夫人了。”

    宁枧岁目光柔柔地落在妇人身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多谢长公主殿下,能为皇上分忧,是夫君的福分。”

    许薇芸淡笑着道,看着面前眉眼恬静的女子,就好像透过这张脸看到了那个人。

    她们曾经亲密无间,如今却阴阳两隔。

    就是这个眼神啊!

    宁枧岁心思一动,眼神暗了暗,良久勾起唇角,微微颔首。

    许薇芸曾是商元的闺中密友,当年商元病逝的时候,留在她身边的只有她。

    商元走的早,宁枧岁对她没什么印象,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相信先太后告诉她的那个说法。只是就在前几日,她听到了一些不一样说法。

    那个说法,非常荒诞,但是由不得她不信。

    宁枧岁注视着妇人离去的背影,眸光一点点暗了下去,眸底闪烁着妖冶的光芒。

    许薇芸,为什么你会对我有愧?

    “去找人打听一下兰家主母在碎玉宫做了什么。”

    “是。”

    身后的天青应声,而后推着轮椅往回走。

    ——御书房内

    一身明黄色的年轻帝王坐在御案后,手里拿着一本折子,桌上也摞着高高的奏折。

    “长安啊,不是说了批完直接入库吗?”

    为什么非得让他再费心再看一遍?

    宁沉钧一脸的生无可恋,看了快一个时辰了,他眼睛都疼了,不知道这人每天面对这么多折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皇上信任臣是臣的福分,只是规矩到底还是要守的。”

    殷繁站在一边淡声道。

    “规矩?呵!”

    宁沉钧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丢开了那本写地密密麻麻的折子,身子后仰进椅子,双腿交叠着搭在御案上。

    “打小阿姊就告诉朕,人世间一切的规矩都是用来满足自己的私心的,朕的私心就是吃喝玩乐,而能够满足朕私心的,才是规矩。”

    殷繁默,一时间竟是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来反驳年轻帝王的话。

    一旁的李涣听了皇帝的话,心下直翻白眼。懒就说懒,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好家伙,居然给咱们殷千岁给整不会了!

    想了想,殷繁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禀皇上,曹瑜招了。供词臣已经派人呈给了大理寺,随时都可以问罪。另外,曹瑜想让妻儿活下来。”

    “准了。”

    曹瑜的事办妥了,也算是帮他解决了一大心患,宁沉钧愉悦地眯起双眼,探手从笔海里拿了一个金色的令牌扔给李涣。

    “后边的事就交给你们东厂了,和大理寺配合办事,该斩的斩,该抓的抓。李涣,不是朕说,你这个厂公也上点心吧,日后这种活自己领着做,每次都要朕亲自同你说,东厂都快开不下去了知不知道!”

    天爷,趁早撤了吧!他这个老东西还能过两天清闲日子。

    “奴才谨遵圣命。”

    李涣周正的面庞上肉眼可见一片无语,只是某皇帝就像是瞎了一样,居然还满意地点了点头。

    殷繁在一旁默默抽嘴角,这是真的缺心眼啊。

    殷繁又禀报了一些别的事,忽然有宫人来报,太后娘娘请皇上前往慈宁宫一叙。

    宁沉钧的脸色几乎是瞬间沉了下来,眼中满是抗拒。

    “朕不去。”

    那女人不知道又憋什么坏呢。

    “不可不去。太后娘娘是皇上的母亲,母有命,不敢辞,皇上不去便是不孝,会落人话柄的。”

    殷繁淡淡地说道。

    “臣陪皇上去。”

    闻言,一边的李涣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下腹的位置扫了一眼,又移到他苍白的面容上,眉头不可查觉地皱了皱。

    “皇上,还是奴才陪您去吧,殷千岁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便让他回西厂歇息吧。”

    被李涣这么一说,宁沉钧这才注意到这人的脸色一直都是惨白餐白的。他还以为他涂粉了呢!

    “长安,你可是身体不适?”

    这是真的担忧,宁沉钧还是很依赖殷繁的。

    不想殷繁却是勾唇笑了笑,毫不在意地说:“有劳皇上关心,臣无事,不过是昨夜没睡好罢了,不碍事的。”

    不碍事,不碍事!当自己是神吗?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自己的身体自己不心疼,还准备让谁心疼?真不知道赵辛词那么爱惜羽毛的一个人怎么会教出这么一个不要命的干儿来!

    李涣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唇角扬起一个凉薄的笑容,手中拂尘一甩,不欲再说话。

    得!又不是他儿子,他操的哪门子的闲心!别说是死不了,就算是死了,还有赵辛词那老狐狸埋呢。

    最后,殷繁还是跟着宁沉钧去了慈宁宫。

    李涣回东厂处理曹瑜的案子,临走之前还是没忍住将人叫到一边。

    “殷千岁,不是老奴咒您,您知道自己的身子有多糟吗?老奴说句难听的话,您要是再这么糟践自个儿,不出三年就能去阎王殿前报道了。”

    他敢保证,再这么下去,赵辛词那老狐狸一定有机会亲自送他走!

    不想对面的人听了,竟是微微一笑,说:“三年够了,再多的,咱家也不知道该怎么活。”

    三年啊,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呢。

    “……”

    赵辛词,这儿子你是怎么教的!

    李涣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年轻的男子,也就是不敢,这要是他干儿,他直接一巴掌糊他丫脸上,说的什么鬼话!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殷千岁,皇贵妃有孕了。”

    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换了个话题,殷繁轻挑眉梢,点点头。

    “此事整个皇城都知晓了,咱家自然是知道的。”

    “没问你知不知道!”

    李涣气结,恨不得一拂尘抽他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

    “我想问的是……为何皇贵妃会怀孕?”

    很稀疏平常的一件事在李涣这儿却变得极其离奇,他的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以及对殷繁的怀疑。

    殷繁看着他的眼睛,唇角渐渐压了下去,眸光锐利,薄唇轻启。

    “这种问题,大人问咱家,不觉着有些不合适吗?”

    不!再合适不过了!

    只不过,李涣最后还是没有问下去。

晕倒

    ——

    元如玉叫皇帝过来,其实是想要同他说元今裴的婚事,之前落英园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是时候有个结果了。

    极其敷衍地寒暄过两句后,上首的元如玉便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皇上,今裴和贞玉那孩子的婚事,你看什么时候办合适?今裴同哀家说过了,贞玉与他心意相通,日后必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宁沉钧听了,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阿姊那么好的人,怎么能够嫁给元今裴那样的货色!

    “太后,朕说过,此事不必再提。”

    “不必再提?皇上是看不上哀家这个侄儿,还是觉得哀家会诚心害贞玉?”

    贞玉,贞玉……

    他阿姊不叫贞玉!

    宁沉钧寒着一张俊脸看着上首的女人,放在膝上的大手将贵重的龙袍抓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印子。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能够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阿姊成了今天的样子,不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吗?

    眼见年轻帝王的火就快压不住了,殷繁从后面走上前,一撩衣摆跪在大殿上,眉眼垂得极低。

    那二位见此,都不禁愣了愣。

    “太后娘娘宅心仁厚,自是不可能对长公主殿下不利。娘娘有心让殿下同大公子结亲,乃是亲上加亲的好事,皇上也不过是舍不得长姐,并非对娘娘和大公子有成见,还请娘娘体恤。”

    随着殷繁阴柔的声音传进了耳朵,宁沉钧心头的火一点点地化为乌有。

    是了,元家现在还不能得罪,他,还没有那个能力同太后叫板。

    这一刻,宁沉钧觉得自己特别的可悲。

    上首的元如玉闻言,原本满是怒意的脸上竟是缓和了不少。她自然知道皇帝心里的想法,但是,那重要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永远有用。

    没人看到,大殿上男子的面容上已是泛着死气的惨白。

    “皇上觉得,殷厂公此言说的可对?”

    元如玉勾着唇角看向面色如常的年轻帝王,目光中带了几分轻蔑。那轻蔑就如同实质般射在了宁沉钧身上,屈辱感顿时油然而生。

    他松开紧握的双手,抬头朝上首的女子露出一个淡若清风的笑容。

    “回太后,长安说的正是朕的意思。尚主之事不是小事,需得请钦天监算好吉日,三媒六娉走过才能定夺。阿姊到底是父皇唯一的公主,若是就这般草率地选了驸马,想必父皇在九泉之下知晓了,也会责怪朕的。”

    有了殷繁在前面递了台阶,这些话说起来也就没那么难了。

    太后铁了心想做什么事,他这个权力被完全架空的皇帝,怎么可能阻止的了呢?

    不只是他,就连被称为殷千岁的殷繁都没有立刻解决的办法。

    不想上首的元如玉听到这话,竟是轻笑出声。

    “皇上,哀家什么时候说过今裴要尚主了?”

    带笑的声音含着丝丝魅惑,那张完全看不出年纪的面容像是最美的罂粟。

    她想要的,不是尚主……而是,下嫁。

    ……

    宁沉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也不记得自己后来说了什么,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和殷繁已经离开慈宁宫很远了。

    “长安,你听到了吗?她居然想要阿姊下嫁……”

    男子的声音在颤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

    殷繁在一旁皱眉,“皇上,您冷静点……”

    “你要朕如何冷静!!”

    宁沉钧完全崩溃,红着一双眼睛朝殷繁大吼。

    “这些年朕一直忍着她,她想做什么朕都管不了!没资格管!可是这一次是阿姊!她想毁的人是朕最亲的阿姊!!你还要朕如何冷静!!”

    为什么啊?他都答应将阿姊嫁给元今裴了,她为何还要逼他!

    眼前的帝王已经崩溃了。在他自己被亲生母亲当做傀儡利用时他没哭,在心爱之人被人陷害时他也没哭,但是在最在意的亲人被折辱时,他哭得就像是一个孩子一样,完全失去了帝王的尊严。

    殷繁看着这样的一个宁沉钧,眼神暗了暗。身为帝王,竟是这般无力。

    “皇上……”

    殷繁回过神来后伸出手去抓宁沉钧的手臂,却没想到此时他正在发狂,一时不察竟是被推了个正着。

    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再听到的就是宁沉钧慌张的惊呼声。

    “长安!长安你怎么了?你别吓朕!”

    “长安!……”

    好疼,好困!

    皇上别喊了,就让臣歇会儿吧。

    等臣醒了,就有办法解决殿下的婚事了,您劳累,就等等臣吧。

    李涣说的没错,殷繁今天一直在硬撑,上朝的时候就感觉腹如刀绞,冷汗一阵一阵地往出冒,背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

    这会儿终于撑不住了,竟是整整睡了一天。

    ——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窗外挂着一轮圆月,清冷高贵,却独显寂寥。

    “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倒是踏实,皇上可都快吓哭了。”

    女子悦耳的声音传来,殷繁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哪里。

    长乐宫,长公主的宫殿。

    身上只穿了雪白的中衣,墨发披散下来,殷繁撑着身体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如今的模样有多无助,顿时眉头就皱起来了。

    “殿下能否告知臣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明明记得自己和皇上在宫道上起了争执,现在又怎么会睡在长乐宫?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真不好受。

    宁枧岁坐在轮椅上慢慢地走过来,面色说不上好看,听到他这么问,不由轻嗤一声。

    “这得问殷千岁你自己了,皇上将你送到本宫这儿的时候,千岁都是只进气不出气了。也就是长乐宫离那条宫道不远,但凡再耽搁上一刻钟,千岁现在就该是向阎王爷问这个问题了。”

    这话说的夸张了些许,只进气不出气倒是算不上,但宁枧岁从来都没有见过身子这么糟糕的人,她给他探完脉后都震惊了。这哪里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明明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好吗?

    似是看懂了女子眼中的不悦,殷繁竟是罕见地没有反驳回去,只低低地说了一声多谢。

    他自己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过,李涣说的三年,着实是抬举了。

    宁枧岁见不得他这幅模样,探手将一旁桌子上了药端给他,语气淡然。

    “千岁为我大离殚精竭虑,都累的倒下了,本宫感激千岁还来不及呢,哪敢受你的谢啊!”

    殷繁听了这话,直觉不太对劲,但又揣摩不出这位长公主殿下的意思。

    人人都说殷千岁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揣度人心的本事令人不寒而栗,但他好像一直都无法准确看出这位长公主的心思。

又被拒绝了

    殷繁接过药碗,盯着那黑乎乎颜色看了一会儿,然后仰头一饮而尽。他不喜欢喝药,但是对于能救命的药,还是不会拒绝的。

    看他喝药宁枧岁自己都觉着苦,这方子里配了不少黄连,天青那丫头熬药的时候都被苦哭了。

    “殿下,蜜饯拿来了。”

    这时天青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只银碟。

    “嗯,放那吧。”

    宁枧岁神色淡淡地抬了抬下巴,心下无语片刻。她就多余吩咐。

    殷繁完全没注意到某公主殿下的尴尬瞬间,他现在只一门心思想着离开。

    “今日多谢殿下,西厂琐事繁多,臣便不多叨扰了。”

    他说着便掀开锦被下床,宁枧岁见了也没阻止,只默默地看着他走到屏风前一件一件地将衣服穿上。

    玄衣加身,墨发高束,一身脆弱的骨肉隐藏在冰冷的外壳之下,便又是那个状似百毒不侵的殷千岁。

    “天青,将这些蜜饯装起来让厂公带走。”

    她兀自驱了轮椅走到屏风后的桌案前,将放在上面的两张药方拿起来看了又看。

    天青不情不愿地找了个木匣来装蜜饯,心里暗戳戳地骂殷繁不知好歹。

    当她们看不出他只是想离开吗?殿下好心救他性命,他倒好,将殿下当作洪水猛兽来对待,有他这样吗!

    此时的殷繁脑子里一团糟,一直在想着今日他留在长乐宫的事有多少人会知道。皇上,长乐宫的宫女,还有那条宫道上来往的宫人……

    宁沉钧那蠢货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他不是最在乎长公主的吗?怎么会做出把一个太监往她宫里塞这种事来?此时若是被有心人宣扬出去,太后岂不是更有理由要挟她下嫁?

    越想越糟心,男子的脸色也越来越沉,看起来便有些阴鸷的意味。

    宁枧岁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他盯着面前的屏风,一副恨不得啖其肉引其血的模样,不由一愣。

    怎么?她这四季屏风是对他做了什么罪无可赦的事吗?干嘛这种眼神?

    “殷繁?”

    听到女子带着询问的声音,殷繁这才回过神来,瞬间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抬眸淡淡地看了过去。

    “臣在。”

    臣在个屁!

    本宫是瞎了?看不到你在?

    宁枧岁满心无语无力吐槽,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药方递给他。

    “行了,你也少跟本宫在这打官腔。这两张方子吃半个月,然后再来长乐宫换新的。”

    雪白的宣纸上还有未干的墨迹,殷繁沉默半晌,终究是后撤半步,躬身行了一礼,淡声道。

    “臣卑贱之身,不敢劳烦殿下费心。这药方贵重,臣不便收,还请殿下收回去吧,臣告辞。”

    男子离去的背影又潇洒又决绝,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宁枧岁瞪大双眼看着他大步流星地离开,捏着药方的手都在发抖。

    乔润修你个王八蛋!老子有病才想要救你!

    花了大半天写的方子被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宁枧岁一手砸在轮椅扶手上,木质的扶手立马凹下去了一块。

    “殿下,殷千岁怎么可以这么过分?您又不是要害他,他犯得着这样吗?”

    天青拿着装了蜜饯的小匣子走过来,一脸的义愤填膺,顿时连对殷繁的恐惧都消失了。

    宁枧岁从她手里拿过蜜饯,打开盖子拈起两颗扔进嘴里,泄愤似的狠嚼着,冷笑着道。

    “本宫怎么知道?你殷千岁不待见本宫这个又老又残的公主,本宫能怎么办!”

    宁枧岁显然是被气狠了,天青看着都心疼,任谁一番好心被这般践踏都会忍不住发怒吧。

    被殷繁这一出闹得,宁枧岁是什么心思都歇了,吩咐天青在偏殿备下水,沐浴过后,便睡下了。

    不过睡到半夜的时候,醒了一次,嘱咐天青将扔在屏风旁的那两张药方捡起来放回桌案后,这才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

    从长乐宫出来后,殷繁直接回了西厂。在他房中睡觉的小流儿看到进来的是他,惊讶地睁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小孩身子还在锦被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脸上还有被压出来红印子。

    “厂公怎么回来了?皇上不是派人来传话说,您今晚歇在宫里吗?”

    殷繁一脸黑线,心下对某皇帝的缺心眼程度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歇在宫里?他心咋那么大呢!

    “没有,皇上传错话了。”

    殷繁边脱衣服边淡声道,丝毫不顾及皇帝陛下的尊严。

    “哦。”

    小孩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床上爬了下来,光着脚丫蹬蹬瞪地跑到书架边,拿了一个盒子走到男子面前。

    殷繁脱下外袍挂在床边,看了小孩一眼,问道。

    “什么东西?”

    “不知道,今日有一个缇骑送过来的。”

    小孩声音清脆,眸光澄澈。

    殷繁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是之前宁枧岁的那支簪子。

    碧色的玉簪断成了两截,断口处极其不完整,很明显是用力砸摔而致。

    没想到还真的找到了。

    “是簪子啊!真漂亮。”

    里面的东西小孩也看到了,不由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殷繁闻言,一手将盒子收在袖中,一手在小孩头上撸了一把,说了一句早点睡,便重新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

    自那天后,朝中便传出了长公主将要下嫁给丞相府大公子的流言,有人说皇上已经写下了圣旨,只待钦天监算好日子便昭告天下,有人说长公主在赏花会之前就已经同大公子暗通款曲,二人乃是两厢情悦,天作之合。

    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之前落英园的事在这么多天的发酵下,已经淡了很多,但经过这么一来,长公主便又成为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是没人知道,他们口中放浪形骸的长公主殿下,此时正在飞燕楼地字号一号房内等人。

    天音给宁枧岁奉了一杯茶,又端了几盘点心来给她垫肚子。

    宁枧岁拈起一块芙蓉糕送进嘴里,甜味弥漫在口腔里,眉头也渐渐舒展开。

    “天音,去看看人来了没有。”

    “是。”

    天音领了命走出房间,再回来的时候身边便多了一个人。

    那人戴着一顶黑色的斗笠,看不清面容,但依身形来看定是位男子。

金掌柜万安

    男子走到宁枧岁面前,忽然抬手摘下斗笠,狠狠地扔在桌上,恶骂一声。

    “长乐你这个混蛋,你坑死老子了知不知道!”

    那张带着怒意的面庞有些油腻,但少了平日里的猥琐刁钻,看起来倒也没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宁枧岁看着他这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来人正是元今裴,丞相府的大公子。

    “怎么了,不就是让你帮忙查一些事吗?至于生气成这样。”

    宁枧岁好整以暇地抬手为他斟了一杯茶,面上看不出一丝不悦。

    元今裴冷冷地哼了一声,坐在她对面,没好气的喝下那杯茶。他是脑子有病才会答应和这女人合作。

    “你是不至于,差点被敲断腿的人又不是你。”

    元今裴没好气地说道。

    “怎么回事?”

    听了这话,宁枧岁才正色道,目光在他的腿上停顿了片刻。

    “还能是怎么回事,皇上和西厂那位不想他们的长公主下嫁给我这个窝囊废,所以派人来给我制造个断腿断胳膊什么的,自然,能直接意外死亡最好不过了。”

    说这话的时候元今裴脸上带着几分自嘲,真要是就那么死在西厂人的手里,倒也一了百了,但老天爷偏偏让他活下来了。

    宁枧岁皱眉,想必皇上也是被太后逼急了才会出此下策,毕竟这是阻止她下嫁的最有效的方法。怪她,竟是忽视了这一点。

    “抱歉,此时我会处理妥当。下不为例。”

    道歉的话张口就来,神色姿态半点不作伪,这样的一个长乐对元今裴来说太陌生了。

    十年前的长乐哪里会向人道歉?她那样的人又怎么会给别人向她索取道歉的机会?

    她变了太多,往日的锋利掩藏在温和的皮囊之下,整日端着一副笑脸迎人,无端令人看着窒息。

    元今裴不由想起来了落英园那天的事。

    当日落英园的后院里,他其实没对她做什么。

    宁枧岁和天青被齐载的随身侍女带到房间里后,那侍女便寻了理由将天青支走了,过了没多久,元今裴便进来了。

    刚开始元今裴还是一副色欲熏心的模样,上来就伸手要摸她的脸,一边邪笑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不想宁枧岁眉头一皱,一巴掌甩过去直接给人扇得直退几步,差点没站稳。

    “臭娘们!你敢……”

    “元大公子,想好再说。”

    宁枧岁淡淡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模样无惧无畏,仿佛完全不担心待会儿会发生的事。

    “大公子这是装牲口装上瘾了?”

    元今裴听了,脸上的表情不变,眼中的淫邪之色却是淡了许多。

    “长公主此话怎讲,本公子听不明白。”

    宁枧岁半仰着头看他,唇角轻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纤细的玉指轻轻拂过腰间的玉佩。

    “听不明白?或许本宫该叫大公子一声金大掌柜?”

    金掌柜,大离最神秘的富商,年龄不详,姓名不详,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样子。

    听到她叫出口的那个称呼,元今裴的脸上的神色一点点地卸了下来,最后化作一抹冷峻。

    “这么直接说出来,就不怕我杀了你灭口?”

    他没想到她会知道,那个身份是他最大,也是最致命的秘密。

    宁枧岁闻言,勾起一边唇角淡笑道:“本宫没什么好怕的,左右孑然一身,死了倒也省心。”

    她倒是看得开,旁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定西到了她这儿倒成了上天的恩赐。

    这真的是,太不像长乐了。

    元今裴看着她温婉的面容,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记忆中那个满身棱角、肆意张扬的女子,她变得太多,总是让人无从适应。

    “你想要什么?”

    “这得看金掌柜你了。”

    宁枧岁笑笑,抬手从头上拔下一支发簪拿在手里细细地把玩,声音不缓不急。

    “本宫记得没错的话,二公子可是快及冠了?来年恩科,若是名落孙山还好,若是有幸登科及第,那大公子您在丞相府了,便真的连一席之地都没有了。”

    元祈是个宠妾灭妻的主,先元夫人在的时候他就一房接一房地往府里抬人,对她从来没有好脸色,她一个正室,被小妾们打压得只能住在后院最简陋的院子里,连带的元今裴幼时也是吃尽了苦头。

    宁枧岁的话勾起了元今裴不好的回忆,正是因为知道只一点,他才会舔着脸往太后身边凑,只有让太后站在他这边,他才有机会翻盘。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有些不耐烦。

    宁枧岁收敛了嘴角的笑意,神色是少有的认真。

    “本宫想让你帮我,今日之局,只有你能破。”

    元今裴冷笑,“凭什么?”

    凭什么?其实她也很想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来这儿空手套白狼。

    得知元今裴的身份是个意外,她知道这样威胁不到他,顶多惹得他给她一刀子。但是那天晚上她还是将金掌柜的所有信息发反复复地看了不下百次,妄想着从那些庞大的数字中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元今裴。

    宁枧岁歪头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就凭……那年你被元祈打得半死,本宫好心给你送了一罐药?”

    元今裴气笑,“闭嘴!”

    她还有脸说,大老远给他送了一罐伤药,结果撬开窗户扔了药就走,她是觉得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能自己爬起来上药?而且还没给他关窗户,害得他吹风吹到半夜,差点直接交代了。

    宁枧岁也笑,她知道,这头白狼,她套到了。

    之后的事自然就顺理成章地进行下来了,宁枧岁给了他一个另外的荷包,自己吃了魂香、摔了簪子,全程都没让元今裴动手,这时他才知道,这人一早就计划好了,感情他才是那个被算计的人啊!

    她毫不犹豫地将齐载了送进了昭狱是元今裴没有想到的,他原本以为她会多少顾念着往日的情分。

    可是事实证明,在生死面前,所谓的情分,一文不值。

    走远的思绪被生生拉了回来,元今裴饮尽手边的茶,站起来抚了抚衣袖上的褶皱。

    “那件事我还在查,不日便会有结果。有什么事叫你那小侍女找我,近日离都内可能会有大动乱,就不必再见面了。”

    至于是什么动乱他没有细说,想来也无非就是刺驾一类的事。

    元今裴将斗笠戴在头上,遮住了面容,想了想还是多嘱咐了两句。

    “那位殷千岁可不是什么善茬,能远就远着点,别一昏头就什么都不顾了,犯病也得分人!”

    “……谁犯病?”

    宁枧岁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什么叫犯病?

    元今裴轻嗤一声,语气再轻蔑也没有了。

    “你什么德行还用得着我说?见了美人就不挪窝了,没出息的很!你敢说自己没有觊觎殷繁的美色?”

    想当初要不是这厮被花满楼老板迷得神魂颠倒,一门心思地想要将人带回家,乔润修那黑心肝的玩意怎么可能坑得他花那么多钱往一个男妓身上砸!

    没错,花满楼老板是个男的!男的!但凡他是个女的,他也不可能被他爹打得命都没了半条。

    后来他再去花满楼的时候,那个老板已经不在了。这事不能想,越想越觉着憋屈。

    “……”

    宁枧岁瞪大眼睛看着某人离开,满心无语无处发泄。

    她到底是给了他们什么样的错觉啊!一个两个的都觉得她对殷繁心怀不轨,那家伙是乔润修,她对乔润修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可是,如果他不是乔润修呢?如果不是……

    宁枧岁晃了晃脑袋,将脑海里一闪而过的荒唐想法甩了出去,自嘲的笑了笑。他怎么可能不是乔润修呢?明明他们那么像,那么像……

俩小孩

    ——

    宁枧岁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没有想到,此时的长乐宫中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皇后白湘,李涣,殷繁都在,三个人坐在一块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气氛尴尬到诡异。

    宁枧岁进去的时候还小小地吃惊了一下,吃惊过后便想笑,这几人还真是会挑时间,看样子等了有一会儿了吧?

    “皇后娘娘先来的,殷千岁他们迟了一会儿,都等一个多时辰了,茶添了三次,谁也没有走的意思。”

    天青在宁枧岁耳边小声絮叨,言辞间满是不满的抱怨。

    也不是说不让人待着,都是主子,她一小宫女也不敢不是?只是几位主子你们能不能说句话?一个多时辰除了喝茶就是各干各的事,为难的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好不好?

    “湘儿。”

    宁枧岁没理那边跟木头桩子似的两人,径直走到白湘身边,笑着笑着牵起她的手,轻声询问近况。

    只一眼她就能看出来那边是个什么情况,瞧殷繁那张不情不愿的脸,一看就是被逼着过来的。

    想必是那天回去后身子依旧不见好,皇上发现后不高兴,便又让他来这儿了,而且似乎是担心他再来一出阳奉阴违,竟是让李涣跟着一起过来了。

    “奴才见过长公主殿下千岁。”

    李涣一甩手里的拂尘,满脸堆笑地行了一礼,一旁的殷繁却没什么动作,目光清冷地看着手边的茶盏,竟是连个眼神都不给宁枧岁。

    “……”

    “啧!”

    宁枧岁见了,不由轻嗤一声。

    李涣连忙伸手去拽殷繁的衣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小子犯什么病!

    感受到了李涣的怨念,殷繁眼皮撩了撩,身子一动,似乎是想要起身,但还没等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女子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算了。厂公免礼吧。”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是真的连礼都不想行了,真的就这么讨厌她吗?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此事她不介意,自然有人会替她介意。

    白湘冷冷地看着对面男子那张过分白皙俊美的脸,眼中满是讥讽。

    “见了主子不行礼,殷千岁就是这么当奴才的?”

    太监是低贱到骨子里的腌臜东西,连条狗都不如,他殷繁又怎么敢在阿姊面前这般无礼!

    闻言,最先皱眉的是宁枧岁,但心下知道湘儿是为她出头,倒是没有说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湘儿这段时间,似乎格外敏感,说话常常带着刺,见谁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皇后娘娘如今重掌凤印,想必定是日理万机,臣这点小事,便不劳娘娘费心了。”

    打嘴仗这种事,殷繁从来不在怕的,在太后那儿他都能讨得三分好,又怎么会怕她一个空有名头的皇后?

    殷繁嘴角挑了个淡淡的笑容,目光毫不畏惧地迎上白湘冒火的眼神,那眼神机具压迫性,殷千岁的威严当即便释放了出来。

    宁枧岁盯着那个笑容看了好几眼,最后因着白湘陆然收紧的手掌,只能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唔……挺好看的,怎么就不见他对她笑一笑呢?

    “哼!本宫自是管不了殷千岁的事,毕竟碎玉宫那位,在殷千岁这儿比皇上还要重要呢。”

    白湘冷笑连连,握着宁枧岁的手隐隐可见发白的指骨。她气狠了便有些口不择言。

    李涣听着这话脸上满是惊恐,皇后娘娘怎么……这么会说出这种话?

    这话过头了,也犯了忌讳,宁枧岁轻轻回握女子的手,试图将自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心下不由疑惑,她真的不太对劲,明明之前提起殷繁的时候还没这么大反应。

    殷繁是从碎玉宫出来,这事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却很少有人会将他想作是那种爬绣床的人,就算是有,也没人敢说出来,她皇后是第一个!

    殷繁嘴角的笑意不变,眼底渐渐染上了寒冰,他动了动有些发麻的手,陆然起身给白湘行了个结结实实的大礼,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响得很。

    “娘娘此言臣万万不敢当!臣对皇上一片忠心,绝不敢作出任何有损朝纲之事,臣惶恐,还请娘娘明鉴!”

    其实说出那话后,白湘就后悔了,但碍于面子硬是撑着身子坐在那里不肯开口。

    只是殷繁此人向来睚眦必报,心眼比针眼大不了多少,今儿个被押着来长乐宫本来就气不顺,不想这皇后竟是好死不死地触到了他的逆鳞,他不给她点教训都对不起他自己!

    “倒是娘娘,容臣多言,娘娘身为国母,自当宽容温厚、母仪天下,万万不能够学那些粗鄙妇人善妒多舌那一套的。臣知道皇贵妃有孕挡了娘娘的道,娘娘心有不快,但那毕竟是皇上的子嗣,臣不过是为皇上分忧而已,娘娘这般拿臣撒气,臣可是不依的。”

    善妒多舌?粗鄙妇人?

    这词宁枧岁听着都觉得扎耳朵,更别说白湘了,当时就满面怒容地站了起来,那力道大到让一边的宁枧岁都跟着歪了歪身子。

    “你……放肆!”

    殷繁却是不理的,兀自不慌不忙地坐回位子,那模样悠闲地不像话,再看看另一边白湘的愤怒,高低立下立马就出来了。

    宁枧岁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一个两个的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多大的人了,还做这种打嘴仗的事,丢人!

    殷千岁的那张嘴说得了甜言蜜语,哄得人心花怒放,也能毒舌得让人恨不得从来没长过耳朵,白湘自然从他那里讨不了什么好,只能气呼呼地离开了。

    走的时候还不忘来的目的,给宁枧岁手里塞了个盒子。不用想,又是玉。

    白湘走后,殷繁又恢复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起来非常欠揍。

    李涣从头到尾都在擦汗,可怜他李大公公一把年纪了还得跟着这些年轻人一起玩刺激,真的是……

    一个后宫之主,一个朝堂权臣,一个十八,一个十九,二人斗法堪比小孩子斗嘴,宁枧岁也是没脸说。

被压制的殷千岁

    宁枧岁将盒子放在桌子上,这才开口问道。

    “皇后娘娘都走了,您二位呢?要留下用晚膳吗?”

    “不敢!”

    李涣笑了笑,神色恭敬非常。

    “皇上嘱咐奴才陪殷千岁过来,是想请殿下为千岁调理身体,您也知道,千岁是我大离的肱股之臣,朝中大事都须费心,若是……”

    “行!本宫知道了!”

    宁枧岁头疼地打断了李涣的话,早就知道这位老公公是个嘴碎子,今儿个算是领教了。

    天青拿来腕枕,宁枧岁挽了挽袖子,目光看向对面依旧岿然不动的人,轻挑眉梢。怎么还得她求他过来?

    殷繁看到了,抿了抿唇,而后起身走了过来。

    见这人一副上刑的模样,宁枧岁不禁有些迷茫,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人对她竟是如避蛇蝎,明明最开始的时候是他先靠过来的……

    “殷繁?”

    宁枧岁一边把脉,一边叫他的名字。

    殷繁抬头看了她一眼,应了一声。

    旁人很少会叫他的名字,只有她,每次叫他都连名带姓的,仿佛在叫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腹痛多久一次?一次持续多久?”

    “半月……”

    “说实话。”

    殷繁被她瞪了一眼,默了默,又道:“三四日一次,一般会疼上一个时辰左右,有时会久一点。”

    他不喜欢看大夫,也不喜欢喝药,更不喜欢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旁人面前。这般苟且地活着,已经是他对自己最大的宽容。

    “下雨天呢?”

    “彻夜难眠。”

    他垂着眸看她握笔的手,神色如常。

    她确实是位好大夫,三两句话便将他的身体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小解时,会难受吗?”

    宁枧岁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味药,想了想,还是轻声问了出来。

    她知道把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剖开给人看有多难堪,但她必须了解他的全部。

    殷繁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眼神沉沉地望着对面的女子,直到宁枧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开口了。

    “会。”

    “好,本宫知道了。”

    宁枧岁似乎是长舒了一口气,将药方交给天青,让她去抓药煎药。

    长乐宫里设有独立的小厨房,煎药做饭什么的都很方便。

    她刚刚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一旁的李涣汗都下来了,就怕殷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但结果倒是令他挺意外的。

    一向凶神恶煞的殷千岁,在长公主这里,貌似格外的脾气好。

    “小复子呢?怎么没跟着?”

    “派他出去办点事。”

    怪不得,要是殷复在,就凭那孩子紧张他的那股劲,押着来看病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宁枧岁心下叹气,大概能想到殷复去干什么了。

    说到底那个罪魁祸首还是她呢。不过有个机会历练不是坏事,殷千岁的干儿不能是无用之辈。

    夕阳如血,红霞漫天,明日又是一个好天气。

    一个时辰后,天青端着药回来了,黑乎乎的药汤泛着苦味,看着就令人头疼,殷繁却像是没有嗅觉一样,端起来便一饮而尽,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李涣见他喝了药,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转身对着宁枧岁行了一个礼。

    “今日便有劳殿下了。皇上说了,千岁琐事缠身,无暇照理身体,是故还得有劳殿下多多费心。自今日起,无论是喝药还是行针,都在殿下这儿解决,直到千岁身体大好为止。”

    好家伙,这是拿她当私人御医了?

    宁枧岁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圣有命,不敢辞。本宫倒是无所谓,就怕有些人看不惯本宫这个又老又残的公主,不肯见到本宫罢了。”

    “有些人”撩起眼皮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宁枧岁自动忽视。

    “那自然不能!殿下万万不可妄自菲薄,您可是咱们大离唯一的公主,是皇上的长姐,谁敢对您不敬……”

    李涣和她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不到两句话就把某千岁近一个月的行程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殷繁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从始至终没发表过任何意见,仿佛他们说的不是自己一样。

    因为他知道,他的意见丝毫起不了任何作用。

    皇上到底还是皇上,说的话就是圣命,他们这些人只有执行的份,不过但凡皇上把这份硬气用在和太后作对上,也不至于被元家欺压这么多年。

    等他们说的差不多了,他才起身告辞,那人却塞了个盒子给他,正是皇后送给她的那个。

    “簪子。”

    宁枧岁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姣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不悦。他以为她会生气,为着之前的事。

    “是。”

    他收好盒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才走向外面。

    之前那块血玉还没打好,看来今晚要睡得晚些了。

    李涣也跟着出去了。

    天青将宁枧岁手里的书收了起来,半真半假地小声抱怨着。

    “殿下,您干吗揽下这事啊,太医院那么多人,皇上偏偏让您给他治,还直接来咱们这里,他可是一个太监啊!那……那样影响多不好啊!”

    一个是未曾婚配的公主,一个是权压众臣的宦官,本来就够惹人非议的了,再来这么一出,那她们殿下还怎么嫁人啊!

    “那你去同皇上说,本宫不想给一个太监治病,因为本宫觉得他会败坏本宫的名声?”

    宁枧岁慵懒地靠在软榻上,吃着又没用上的那碟蜜饯,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天青听了,委屈地垂下头,“殿下说笑了,天青哪敢呐。”

    她胆子再大也只敢在殿下面前放肆,那种话是万万不敢在皇上面前说的。

    “不敢?你有理,缘何不敢?”

    宁枧岁轻轻眯了眯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天青,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觉得皇上会因为一个太监对你发怒?那你知道为何皇上会发怒吗?”

    天青摇头。

    “那是因为啊,咱们的皇上是位仁德的君王,因为太监也是人。仁德的君王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便随随便便草菅人命。君王尚且如此,本宫身为医者,难道会袖手旁观?”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世人总是对天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寄予了过多的厚望,但他们也试图抗争,不然也就不会有他们这种职业的存在了。

    不可否认,她想要救殷繁有着自己的私心,但更多的是对于生命的敬畏。

    她和他不一样。他一门心思地往下走,而她却是拼尽全力将他往上拉。因为下面是地狱,是无尽的深渊,一旦坠下去,便是万劫不复。

金掌柜的飞霄小护卫

    另一边,元今裴从飞燕楼出来后便去了花满楼。

    众所周知,元大公子是纨绔中的纨绔,自然也是花满楼这种风月场所的常客,这并不稀奇。稀奇的事,大公子在和长公主有婚约的情况下,居然还敢来这儿,当真是大离第一人。

    几日前他的腿差点被敲断就是因为这个。

    宁沉钧对他的那位长姐,真的没话说。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秦楼楚馆,勾栏情场,人人都是多情人,人人都是无情客。

    他在里面待到天黑就走了,老鸨告诉他,那个人没有回来过。

    他觉得自己有点发疯。

    从花满楼出来,走了两条街后一个人撞到了他的身上,可能是那人身子骨太弱,这竟是被这一下撞得弹出去很远,然后……然后不动了。

    “……”

    元今裴冷眼看着地上生死不明的人,莫名有些无语。

    元今裴如果生活在二十一世纪,那么就会知道这种行为有一个专称叫“碰瓷”,但很不幸,他生活在古代。

    过了一会儿,那人似乎是醒了,竟是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往前走,没走了两两步,怀里掉下来一件东西,他弯腰捡起来继续慢慢地挪步。

    借着月光,元今裴看见那是一本策论。

    男子的背脊有些弯曲,瘦骨嶙峋的模样看起来像个穷困潦倒的乞丐。

    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摔倒的,垂着首一手扶墙,兀自慢慢地从元今裴身边走过。

    就在他将要越过身边时,元今裴忽然往脚下扔了个东西,而后大步离开。

    那是一个坚硬的东西,不轻不重地砸在男子的脚上,不疼,但却成功地让他停下来低头看过去。

    是一块碎银,看起来有三四两的样子。

    元今裴的身影隐在拐角处的阴影里,无声看着男子颤抖着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弯下那本就有些佝偻的背脊,将那块碎银捡了起来。

    对,捡起来,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考取功名,才对得起你的努力。

    来年恩科,愿金榜题名。

    看着男子消失在夜色中,元今裴也离开了。

    他身上穿的是平常的衣服,因着在花满楼待了半天的缘故,身上带着一股劣质胭脂水粉的味道,衣领上还有未干的酒渍,再配上那张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脸,所以一回来就被元相狠狠地批了一顿。

    “逆子!你又去那种地方了?你看看你哪里比得上你二弟!本以为进了一次昭狱你会收敛点,早知道你这逆子这般不知长进,老夫就该让你死在里边!”

    牛皮的鞭子打在身上非常疼,但元今裴却依旧嬉皮笑脸地看着盛怒的男人。

    “爹您这么说我就冤枉了,儿子是不如二弟,但儿子能让长公主下嫁,他能吗?”

    闻言,元祈顿了鞭子,看了这大儿子一眼后,冷笑道:“谁跟你说的?人家堂堂长公主凭什么下嫁与你这样的窝囊废?”

    元今裴面上满是鄙夷之色,声音嚣张至极,“不过是一个残了的老女人罢了,儿子肯娶她那是抬举她,她还不愿意?真当自己是什么好玩意了!”

    要不说元今裴会说话呢,这两句话简直是说到元祈心坎上了。

    这段时间兰天赐擢升右丞,耽误了他不少事,湘南那边布的棋子又被人连根拔起,虽说最后查不到他这儿,但总归是一笔不小的损失,简直是诸事不顺,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长乐那小贱人!

    要不是殷繁把那煞星从外边接回来,会发生这么多事吗?

    眼见着元祈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归于平静,元今裴心下不由有些遗憾。他还挺爱看老头变脸的,看起来特别好笑特别蠢。

    打是打不下去了,元祈将鞭子交给下人,负手而立,看着元今裴的目光没有任何感情。

    对这个大儿子,他从来没有期待过,真纨绔也好,装的也罢,他能养他小三十年,自然也能将他这条贱命拿回来,若他不能与自己这个当老子的一条心,那他不介意丧子。

    “今夜跪在这儿好好反省,禁足一月,那种地方日后不准再去。”

    元今裴笑笑,不置可否。

    元祈转身离开,只剩下元今裴一人跪在大堂里。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大哥这是又被父亲罚了?”

    元今裴没理。

    元今鸿倒是不介意,弯腰蹲在他身边,青色的衣衫衬得那张温润的面容越发如玉。

    “大哥该多听父亲的话,你整日这般游手好闲,日后就算是尚了主,也是会被公主殿下看不起的。”

    闻言,元今裴冷冷地笑了,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道:“二弟可能是搞错了,长公主同我的婚事,不是尚主,而是下嫁。更何况,我若是被人看得起,你可怎么办啊?”

    元今鸿脸上假到不行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撑在膝盖上的手下意撑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地握紧。元今裴看在眼里,心下冷笑不已。

    “二弟有时间还是多复习功课吧,来年恩科,要是再像三年前那样,便是让人看笑话了。”

    说实话,在读书这件事上,他这二弟还真的不是特别有天赋,三年前科考的时候,整个丞相府都激动地不行,等到放榜的时候看到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差点气得死过去。

    元今裴站起身,略带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然后便抬步走出大堂。

    “父亲让你跪一夜!”

    元今鸿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不予理会,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什么时候听过老头的话?

    一身青衣书生模样的少年缓缓站起身,目光阴沉地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唇角渐渐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是游手好闲吗?不是纨绔吗?我倒要看看,大哥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回到房间后,元今裴从怀里拿出一本账本放在桌上,他的随身小厮看到了,忙从床下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玉算盘和账本放在一起。

    小厮名叫飞霄,二十左右的年纪,从小就跟在元今裴身边,人伶俐又忠心,还有便是长得好。

    飞霄身手好,平日里除了照顾元今裴起居外,有时还会跟在他身边保护他,也算是半个护卫。

    “公子,现在沐浴吗?”

    飞霄恭恭敬敬地问道。

    元今裴换下衣服,只穿了一身单衣坐在桌前,对着他摆摆手示意不必,然后便专心看账本。

    飞霄领了命,却不着急走,从珠宝箱里拿了一颗夜明珠过来,嵌进桌角镂空的暗格里,让元今裴能看得更清楚一点,然后又为他添了一杯热茶放在手边。

    做完这些,他才福了一礼退至门外,顺手将门带上。

    不一会儿,里面便传来清脆的珠玉碰撞的声音。

    夜色中,飞霄抱着手臂坐在回檐下,狭长的凤眸轻轻眯起,听着屋里传出的声音,心中一片宁静。

藩王进京倒计时

    约莫到了半夜的时候,那算盘的响声这才停止,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人来过,他们这个小院子早就被人遗忘了。

    “飞霄!”

    元今裴出声唤外面的人进来,将一封信交给他。

    “告诉那边的人,手里的动作先停停,近段时间各大藩王会陆续进京,各方势力都会有所变动,若真出了什么事,也好早做打算。”

    “是。”

    “对了,她让办的事抓点紧,那糟心玩意等急了可是会咬人的。”

    说这话的时候,元今裴笑得有些无奈,眼里有着笑意,可见并未真的生气。

    “是。”

    飞霄应道,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面前这个完全不同于平常的人,心下忍不住想,那位长公主殿下到底是何许人也?

    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原本在检查账本的人抬头望了过来,油腻的脸上露出一个算不得多好看的笑容。

    “看什么?”

    他如今这副尊容,还有什么好看的?

    飞霄笑着摇摇头,抬手将他手里的账本合上收进怀里,嘱咐了一声后便转身离开。

    “时辰不早了,公子早点歇息吧。飞霄告退。”

    元今裴看着少年隽秀挺拔的身影隐在门后,方才拿账本的手指慢慢摩挲,眼中有着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轻嗤一声,起身走向床榻边。

    想个屁!睡觉!

    ——

    都说王侯将相,士农工商,在大离,王的地位还是很受人尊敬的,各大藩王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封地,并且有权利组建一支一千人以下的护卫队,而封地的税收只需上交一成给中央,剩下的便都由藩王自己支配。

    总的来说,皇帝对自己的同胞兄弟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

    而像南临王那样以军功封王的异姓王爷,掌管着南临二十四郡,如果他想,完全可以凭借着自身的实力与朝廷对抗,正因如此,他的一双女儿才会作为人质进京,由皇室代为抚养。

    每三年各大藩王都会凭召进京觐见,这也就相当于把天下所有的势力都集中于离都,自然有人会心生歹念,或有意拉拢,或进行行刺,往年的这个时间,总是最容易出事的时候。

    大离一共有三位藩王,两位皇室亲王以及一位异姓王。那位唯一的异姓王便是南临王。

    这几日宫里一直在筹备宫宴,上到帝后,下到宫女太监,都忙得都忙得焦头烂额。藩王进京是大事,一个花瓶一道菜都代表着皇室的脸面,比之年宴都要重要。

    “三套蚕丝软甲三千两白银,给三位王妃的三套鎏金头面共一万二千两白银……还有宫宴时给各宫的礼盒,预计在五千两以上,到时候太后、皇后、皇贵妃以及长公主殿下都会出席,新做的宫装已经在赶制中,一共两万两白银……”

    宁沉钧听着李涣在耳边细声细语地念着折子,有些昏昏欲睡。

    这种事为什么一定要告诉朕?银子又不是归朕管!

    眼看某人已经快睡着了,殷繁从李涣手里接过那份厚厚的折子,扫了一眼最后写的那一行数字,抬眼看向御案后的皇帝,道。

    “此次藩王进京所需费用共计十万七千五百两,还请皇上批示。”

    一听到殷繁的声音,宁沉钧就清醒了,迷迷瞪瞪的接过折子扫了一眼,大致在心里合计了一下,拿着朱笔在右下角批了一个小小的准字,又递了回去。

    “拿了印自己去盖。”

    殷繁无奈地接过,转头在李涣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无语。

    他们这皇帝,心大的不成样。

    “另外,今儿个早上,南临郡主早上托臣给皇上带个话,她想问问皇上,此次南临王回来后,可否回郡主府小住?”

    “小住?那是她亲爹,长住朕都没意见,怎么?朕还能不让她见亲爹?”

    宁沉钧伸了个拦腰,懒懒地说道。

    殷繁笑了笑,“并非皇上不让,而是往年都是太后娘娘安排三位藩王的住所,今年不同罢了。”

    是了,今年所有事都是他来决定,包括藩王进京后住哪。

    杨瑜那枚死棋供出了一条线,西厂顺着这条线抓出了不少人。但很可惜的是,并没有抓到直接跟元祈有关的人。不过,就算是能查到元祈头上,现在也不能下手,元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如同一棵参天大树一般,不可随意撼动,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就是让它从里面腐烂,一点一点地土崩瓦解,轰然倒塌。

    元祈现在被这事闹的烦的厉害,太后也没有心思再管其他的事,所以藩王进京的筹备权便落回了皇帝手里。

    “李涣,皇贵妃那边的安胎药一直吃着吗?”

    宁沉钧忽然问道。

    “回皇上,一直吃着呢。”

    太医院每日都会给碎玉宫送安胎药,头三个月孩子闹腾的厉害,必须用安胎药调理。

    宁沉钧点点头,笑着道:“吃着就好。”

    说起吃药了,宁沉钧又想起身体不好的某些人来了。

    这段时间殷繁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看样子阿姊的药是有用的。

    “长安,今早你去过长乐宫了吗?”

    “去过了。”

    殷繁淡定地道,不想一旁的李涣毫却不留情地拆穿他。

    “皇上,殷千岁说谎,他今早不是从长乐宫过来的。”

    他在宫门前看到他了,这人根本就没去长公主那儿。

    “……”

    殷千岁凉凉的斜了他一眼,浑身都在散发着一个信息: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李涣只当做没看见。为你好呢,看什么看!

    听到这话,宁沉钧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隐隐有责怪的意思。

    “李涣,今日中午你陪他一起去。”

    “奴才遵命。”

    李涣巴不得呢,连忙应下。

    “皇上,殿下终究是女子,臣日日出入她的宫殿,不免会引人诟病,怕是于殿下的名声不利,臣想,还是不必了。”

    殷繁道。

    宁沉钧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眼中满是细碎的笑意,衬得那眸光如水般澄澈,似乎能看透任何人的内心。

    他说,长安,你之前三番五次扯着朕的大旗帮阿姊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于她的名声不利呢?

    现在才想这些,晚了。

    那是殷繁第一次在宁沉钧这个“傀儡”皇帝面前感到危机感,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扒光了站在人前,所有的心思都无处隐藏,只能任人窥探、嘲弄。

    殷繁敛下眸中的神色,拱手告退,李涣见了忙跟了上去。

    “殷千岁,长乐宫这边走。”

    李涣笑眯眯地看着生生折回来的某人,心下忍不住想笑。有那么为难么?怕吃药怕成这样?

    别以为他不知道,担心长公主的名声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怕苦怕吃药吧!

    “多谢。”

    殷繁连个眼神都不想给他,绷着身体走向通往长乐宫的那条宫道,浑身都在拒绝,满脸的生无可恋。

    李涣在后边忍不住偷笑。

    ——

    长乐宫现在已经烧上炭盆了。没办法,在这宫里,冷着谁都不能冷着咱们殷千岁不是?

    殷繁和李涣到了的时候,宁展在里面。

    “奴才见过长公主殿下千岁,见过世子爷万安。”

    李涣虚虚行了一礼,面上的笑容淡淡的。

    宁展同样回礼,见礼。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软云袍,头上戴着白玉冠,一双桃花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将近而立之年的人。

    “世子爷不必多礼。”

    看到宁展,殷繁心中的郁气顿时一扫而空,面容带笑着扶了他一把,甚至就近同他坐在一起询问近况。

    宁展:“……???”

    别说宁展一脸懵,就连李涣和宁枧岁都没搞清楚状况,殷千岁什么时候和宁世子关系这么好了?难道西厂的势力已经要准备蚕食睿亲王府了?

殷姓月老上线

    看着宁展局促不安地被一身玄衣的殷繁逮住热情地询问,宁枧岁看着竟是生出了些许不满来。

    乔润修你什么情况啊,跟宁展都能这么熟络,就不能正眼看看老子这个前未婚妻吗?

    “殷千岁,本宫这么个大活人坐这儿,您是看不见噻?”

    闻言,殷繁轻挑眉梢,这才给了她自进来后的第一个正眼,紧接着一撩衣摆,竟是要下跪。

    “奴才叩见长公主殿下……”

    “行了,行了!免礼!”

    宁枧岁哪能真让他跪实了,连忙一叠声地说免礼,愣是给活生生地气笑了。

    殷繁就坡下驴,本来也没想真跪,这会儿一拂衣摆,又坐了回去,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多谢殿下”。

    李涣忍着笑看了这个又看那个,终于知道为什么皇上一定要将这二人往一起凑了,真的是……太有意思了!

    其实皇上还是在努力讨好殿下吧,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臣子送到她面前,只为讨她欢心,自己则默默地为她解决一切的流言蜚语。

    这段时间,宫里多了不少新面孔,皇上和这位,一半的一半吧。

    不过一会儿,天青端了药过来,浓郁的中药味老远就能闻到了。

    宁枧岁半趴在桌子上看着对面的人接过去慢慢地喝,白皙的脖颈间细小的喉结缓缓滑动,偶尔有药渍从嘴角溢出,滑过线条优美的颈项,最后没入那紧掩的衣襟中。

    不过看了两眼后她就收回了目光,身子直了起来,捏着一块千层糕放进嘴里。

    嗯,总算是不再用灌的了,不过现在这速度,也不是喝药的正常速度啊。不是不怕苦吗?喝那么快做什么?

    见他喝完,宁枧岁好心拈了一块蜜饯递过去,“吃吗?”

    殷繁摇摇头,忍住皱眉的冲动,将那股苦味压下。

    宁枧岁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收回手自己给吃了。甜味充斥整个味蕾的那一刻,她决定了,下一副药多加二钱黄连,败火!

    她那小心思殷繁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递到她面前,抿了抿唇,道。

    “之前殿下托臣打的玉佩打好了,殿下看看宜心可否?”

    这么快?

    宁枧岁的眸子亮了亮,不过还是故作镇定地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

    “尚可。”

    平平无奇的两个字却是让殷繁的心奇异般地安定了下来,尚可便好。

    宁展看着这两人相处,心下忽然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但他现在一直在想之前的事,一时没有抓住那丝怪异,以至于他错过了一个最重要的机会。

    “殿下,之前我说的游湖之事,你看……”

    他似乎很担心她会拒绝,语气有一些紧张。

    “抱歉,明日本宫有要事要办,不能赴约,还请世子谅解。”

    她一闲到不能再闲的废人哪里来的要事呢?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找一个推托之词罢了。

    她不想和元家扯上关系,自然只能和他保持距离,而且,越远越好。

    宁展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心生失望,面上便流露出些许的难过。

    一旁的殷繁看在眼里,眸中微微一动,心中便有了计量。

    出了长乐宫后,李涣回御书房复命,殷繁和宁展一起出宫。

    一路上宁展都有些心惊胆战。其实他和这位殷千岁的交集不多,他老子和西厂不对付,大多时候都是和其对着干的,所以他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同这些人交好。所以今日这位突如其来的热情确实是吓到他了。

    “若是咱家没记错的话,世子今年已是而立之年了吧?”

    殷繁声音温和地询问。

    “回千岁话,是的。”

    “而立之年,当成家立业。世子在吏部的表现可圈可点,皇上也多次夸赞,想必用不了多久就可擢升,但成亲乃是人生大事,世子当早做打算才是。”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宁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是……想要为自己说亲?

    宁展震惊,堂堂殷千岁,居然来做这媒婆月老的活,真的是很让人匪夷所思!

    殷繁只说了那么一句话,但也足够让宁展反复琢磨好久了。

    长乐宫内,宁枧岁把玩着手中温暖的血玉,眼中满是喜欢。

    那样明晃晃的欢喜,哪里是一句“尚可”可以满足的。

    血色的玉佩雕琢成龙凤呈祥的样式,黑色的绦子坠在下面,看起来高贵而又艳丽。

    天音正好端了茶过来,看到那玉佩,不知想到了什么,不由多看了几眼。这种雕刻的手法,貌似不是宫中雕刻师的手笔。

    “殿下,天音若是没看错的话,此玉乃是殷千岁的手笔。”

    殷千岁会雕玉这件事,宫中很少有人知道,也很少有人得到过他的刻品,她也是偶然才得知的。

    “殷繁?他会雕玉?”

    这还真是个不得了的消息!

    宁枧岁握紧手里的玉佩,眉头轻轻皱了起来,脑海中努力回想着以前的事,乔润修会雕刻吗?他那双漂亮的手充其量只是一个好看的摆设,熬个粥都能把厨房给炸了,能做来这细致活?

    “是的,之前赵大人还在宫里的时候,身上时常佩戴着一方玉佩,他说那是殷千岁亲手刻的。”

    天音又看了几眼,肯定地点点头,而且还伸手指了一处给她看。

    “殿下您看,这一处有一个小小的刻痕,赵大人那块也有,赵大人说殷千岁每次雕玉都在夜里,一做起来就不会轻易停下,时间久了手自然就会发麻,刻刀一顿就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宁枧岁凝神一看,果然那块地方有一个细小的刻痕,不怎么起眼的痕迹,难怪她发现不了。

    看着那个小小的痕迹,她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她没想到他会亲手帮她雕这个,也没想到他居然会雕玉。也许,她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行了,收起来吧。”

    “殿下,不佩戴在身上吗?”

    宁枧岁摇摇头,先不了吧。哪天有时间去赵辛词那边坐坐,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

    晚上的时候,小流儿来到了长乐宫,带着一个紫檀木的锦盒。

    “见过长公主殿下千岁。厂公想托您明日带点东西给宁世子。”

    小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太监服,帽子戴的有些歪,板着一张精致清秀的小脸一字一句地将殷繁告诉他的话告给面前的女子。

    “带给宁世子?”

    宁枧岁狐疑地接过锦盒,出于教养没有打开看里面的东西,心下忍不住嘀咕,这两人背着她搞什么名堂?还私相授受?不会是毒药吧?

    “厂公说了,晚秋萧瑟,惟落砂湖美景无双,殿下若是无他事要忙,可以前去游玩,定是不会教殿下失望的。”

    呵!这么一说就明白了,想撮合她和宁展就直说嘛,还带东西,带个屁!

    “行!本宫知道了,回去告诉你们厂公,本宫谢他老人家大恩!”

    宁枧岁冷冷一笑,将那盒子重重摔在桌子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

    小孩抬眼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为何忽然这么生气,不过,她生气的样子也好看,像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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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介绍:
她是残了双腿,被放逐山野的长公主殿下,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厂厂公。那一年,他带着华丽的仪仗跋山涉水,从月华庵迎回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那之后的两三年里,他堂堂西厂厂公每日最重大的事就是琢磨怎么把这东西嫁出去,生怕砸自己手里,后来……他想,还是自己留着吧,就别放出去祸害苍生了。
一开始,殷繁只觉着宫里那个脾气不好的长公主又老又毒舌,人丑腿残还自我感觉良好,简直是哪哪都看不顺眼。后来当他近乎献祭般将自己的一切奉到她面前,只求她喜乐安康时,他才知道,这人啊,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开始:“殿下还是安分些的好,皇上嘱咐奴才照看您,您若是出了门就得罪人,最后倒霉的还是奴才,若是因着您让奴才受了罚,奴才饶不了您!”
宁枧岁说:“长安,我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在那里浑浑噩噩地待了十年,是你将我拉回了人间……”
女主比男主大六岁,双洁。甜文无虐。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