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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全文阅读

作者:公子年十七     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txt下载     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洗尘宴(贰)

    在整个大离,他只是皇帝一人的奴才,若他不愿,谁敢强求他殷繁俯首叩拜?

    “长安快起!地上凉!”

    皇帝笑容满面下来迎人的样子实在是太过于刺眼,就连南临王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皇上过于亲近内宦,可不是好兆头。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亲手将那一身蓝衣的阉人送到了男席最上首的位置,竟是只比帝后之位低了半个台阶。要知道,便是尊贵如一国太后,都是在帝后一个台阶之下的。此等恩宠,自然是招了很多人的眼红的。

    看着殷繁落了座,皇帝身后的李涣才将手里的拂尘一甩,喝道。

    “开宴!舞姬入殿!”

    一水儿衣衫裸露、腰细腿长的美人儿叮铃啷当地款款进入大殿。管弦声声,丝竹入耳,痴痴如醉,美人如画。

    元祈看着皇帝对一个阉人笑脸相迎,不由怒从中来,手里的酒杯重重砸在矮桌上,面上满是怒意。

    “父亲消消气,您贵为一国丞相,何必跟一低贱阉人置气。”

    元今鸿坐在他身边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杯清茶,温润的眉眼间尽显书生意气。

    看着小儿子如此乖巧善言,元祈心中的气也顿时消了一大半,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茶,眉眼舒展开,也有了一点慈父的意味。

    “江鸾所言有理。说起来,你的功课怎么样了?明年恩科,须得谨慎小心,莫要再出三年前那样的岔子才好。”

    听到元祈的话,元今鸿心下一紧,但还是笑着应是。

    三年前会考失利,他告诉父亲的是,贡院风大,不小心染了风寒,这才没有取得名次,幸好他当时是真的染了风寒,科考结束后足足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月。

    但到底是因为风寒才没有考好,还是因为点别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但那又怎么样呢?

    隔着舞姬妙曼的身姿,元今鸿看到了另一边舔着一张猥琐的脸往长公主身边凑的元今裴,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阴狠的神色。

    有本事让长公主下嫁如何?得太后娘娘欢心又如何?他元今裴这辈子,都只能是个纨绔!元家,只能是他的!

    另一边,元今裴虚虚点了一下身旁之人的下巴,凉凉地道:“回神了,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瞧她这点出息!

    宁枧岁收回视线,一手肘将他虚虚撑在自己身侧的手臂拐开,淡声道。

    “你瞎了。”

    对面,宁展已经忍不住站起了身,向这边走了过来。

    元今裴自然也看到了,面上换了一副猥琐至极的表情,身子慢慢往宁枧岁那边压过去,厚重的手掌只差一点就能碰到她白皙的面庞,端的是一副流氓泼皮的模样。

    只是那说话的语气却是咬牙切齿地厉害。

    “你、他、妈才瞎!”

    宁枧岁听着他骂人,淡定地喝酒,身子不偏不倚,躲都没躲一下,心下轻轻一笑。

    “大公子这是想干什么?”

    不出意料,元今裴那只伸向宁枧岁的“罪恶”的咸猪手被宁展轻轻松松地截了下来。

    宁展憎恶地看着眼前这个胆敢染指长乐的男人,只恨不得杀而快之。

    他坐在那边看了许久,这人一直在戏弄长乐,他还嫌长乐的名声不够差吗?

    “呦!这不是宁世子吗?怎么,本公子同自己未过门的妻子调笑两句,可是碍着宁世子的眼了?”

    元今裴也不恼,笑嘻嘻地被他抓着一只手,坐得像一滩烂泥一样。

    他混惯了,又有太后在背后撑腰,在这离都一众世家贵族子弟之中,他就是爷!他会怕他宁展?

    “这话大公子都说得出口,怕不是又想去昭狱走一遭了吧?”

    他硬气,宁展比他更硬气,大手死死扣着他的手腕,一张俊美的面庞上写满了狠厉。

    大殿中的舞姬随着琴箫声舞动,一片彩衣翻飞,这边的状况没人看得清。

    乐声入耳的时候,元今裴带着笑意的声音也传入了宁展耳中。

    “来啊!大公子怕你啊!我既然能活着从昭狱走一遭,那就有本事走第二遭。……太后疼你大公子呢,放眼整个离都,你看谁敢真的敢把我怎么样?”

    “你!……”

    “要打出去打,你们挡着本宫看美人了。”

    眼看着这两人马上就要动手了,宁枧岁不咸不淡的说道,眼神似有似无往上边飘。

    听到她的话,宁展脸上的寒意一僵,钳着元今裴的手慢慢地放开,面无表情,吐字清晰。

    “滚。”

    元今裴揉了揉手腕,不屑地轻嗤一声,倒是没有过多纠缠,起身走回自己的位置。

    宁展这狼崽子,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还是个痴情种呢?

    宁枧岁看着坐在身边稳如泰山的人,终究是暗自叹了口气。

    “宁世子,您还是回去吧,睿亲王一会儿该提刀杀过来了。”

    宁展抬头,果然看到他老子瞪着一双鹰眼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胡子都飞起来了。

    嗯……老头这样,还挺好玩的。

    他轻轻笑了一声,端起一杯清酒浅酌,眯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看着大殿中的舞姬。

    “今日是洗尘宴,他不敢。”

    宁枧岁自然是知道睿亲王不敢的,索性便不再理会他了。

    上首,太后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这边,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

    小贱人能耐大啊,竟是将她侄子迷得这般神魂颠倒。

    宴会过半,琴乐暂歇,殿中舞姬如潮水般退下,男女席之间再无阻隔。

    宁枧岁这边甫一抬头,却看到了斜对面的兰时荆向自己遥遥举杯,笑容十分耐人寻味。

    宁枧岁没理,兀自收回了视线。

    上首,皇帝满面红光,眼神炯炯有神,显然是喝了不少。

    “诸位爱卿,朕今日还有一件事要宣布……”

    在众人或诧异,或不解的目光中,他笑着朝下首的宁枧岁招招手,目光柔和,一如往日她对他说过无数遍的一样。

    “阿姊,到朕这儿来!”

    陶甄,到阿姊这儿来!

    曾经的她,是他仰望的神,而今,他的神陨落了,他却因着一些人的利欲暂时谋得了一方权柄。

    他做不了她的神啊,只能利用手里岌岌可危的权柄为她谋一个锦绣前程,只此微不足道而已。

    “殿下……”

    天青在身后低低地叫了一声,很多人在看她们。

    宁枧岁应了一声,道:“推本宫去皇上身边。”

    “是。”

    眉眼温婉的女子身着高领烟色广袖流仙裙,坐在木质的轮椅上的模样甚是舒心。

    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没有一个人出声打断。

    宁沉钧看着她身下的轮椅,重重呼出一口气,笑道。

    “朕的阿姊宁枧岁,在外十年之久,六年前得封大离贞玉长公主,而今阿姊归都,朕特封阿姊为我大离一品嫡长公主,封号长乐!……”

    “赐黄金万两,掌东陵七郡!”

    去他娘的贞玉,去他娘空有噱头的长公主!

    朕就是要让阿姊长长久久,永乐安康朕就是要赐给阿姊滔天富贵,无上荣宠!

    朕倒要看看,谁还敢说阿姊的半分不是!

洗尘宴(叁)

    宁沉钧此言一出,大殿内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到了。

    南临王在下首饮了一杯酒,目光落在皇帝身边那道单薄的身影上,心下暗自叹息,皇上着急了。

    众臣面面相觑,目光纷纷看向依旧面带笑容的太后,竟是谁也不敢出声。

    太后和这长公主素来不和,当年长公主出了离都后落下了残疾,保不齐里面就有太后的手笔,如今皇上不止力排众议接回了长公主,而且还给其如此尊荣,摆明了是跟太后打擂台的意思,他们哪里还敢插手啊!

    “而且,朕特敕工部在宫外建立长公主府,规格按照一品王侯的府邸来建……朕允阿姊婚嫁自由,任何人不得干涉!”

    一直笑着看皇帝无力挣扎的太后听到这一句,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不孝子,原来是在这儿等她呢。

    这声轻笑,宁枧岁自然也是听到了,眼中神色微动,她轻轻挣开男子温暖的大手,然后在他惊慌失措的声音中缓缓从轮椅上起身,跪在了大殿上。她身后的天青也忙跪下。

    “阿姊!你……”

    “皇上圣恩,枧岁感激不尽。只这样的玩笑话,实在是太过于荒唐了,皇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凡事须得三思而后行,若是放在国事上,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阿姊!朕不是在开玩笑!”

    宁沉钧眼都红了,俯下身来就要搀扶宁枧岁,声音里带着无法忽视的慌乱,便是连一旁的皇后都有些于心不忍。

    玩笑话?怎么可能是玩笑话?自从那次被太后逼着应下她与那元今裴的婚事后,他便一宿一宿地睡不着,日夜想着该怎么让她避开这一难,恰好藩王入京兹事体重,他才想到,与其整日与太与其整日与太后虚与委蛇,倒不如干脆给她赐了封号放她出宫。

    他料想今日百官面前,太后不会轻易驳他的面子,这才出此下策,可是,可是……

    “殿下所言在理,皇上……许是喝醉了。”

    终于,最具威严的人出声了。

    殷繁从席间起身,面上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笑,亲自走过来将皇上扶回了龙椅。

    朕没有喝醉!朕没喝醉……

    太后笑看着这一幕,戴着护甲的纤手轻轻叩在矮桌上,丹唇轻启,声音魅惑。

    “皇上要宣布的事可是说完了?”

    她的声音回响在金殿上,像是一把带着倒刺的钩子钩在众人的心上。很多人在心中暗叹,皇帝还是太年轻了。

    元如玉可不管众人心中想什么,她现在的心情简直不要太好了,小贱人就跪在她的脚下,她的儿子居然妄想为了这小贱人反她!真好!真好啊!

    “既然皇上说完了,那么哀家也有两件事要宣布。”

    下首,宁沉翎狠狠皱眉,手里的酒杯被捏的出现了丝丝裂纹。这女人,该不会是想要……

    “非衣,你上前来。”

    太后学着皇帝之前的样子,笑眯眯地对元今裴招手,亲切地叫着他的表字。巴掌像是雨点一样落在了皇帝隐在殷繁身前的脸上,烫的生疼。

    殷繁背朝着群臣,死死地将皇帝按在龙椅上,状似感受不到他的挣扎。

    来了。

    元今裴心下了然,走上前撩起衣摆跪在宁枧岁身边,油腻的圆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元如玉看着纨绔侄子和小贱人跪在一起的模样,心下止不住狂笑,只恨不得让他们现在就拜堂!

    “这位乃是丞相府大公子元今裴,也是哀家的侄儿。非衣年岁不小,尚未娶亲,哀家便想着借今日之契机,做主将枧岁许配给非衣。”

    许配一词既出,那就代表这桩婚事是下嫁,而非尚主。

    她环顾众人,不放过任何人的表情。

    “此乃其一。”

    大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上首跪着的那二人身上,不少人心中猜测,莫非之前落英园之事,并非大公子一厢情愿?

    “宁世子宁展,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而今他年及而立却无正妻,他父王着急,哀家也着急。长平将军府嫡女齐载同宁世子青梅竹马,哀家特封齐载为睿亲王世子妃。”

    言罢,元如玉轻轻叩了叩桌案,笑了。

    “此乃其二。”

    嗯,脸面什么的,总是要自己去挣的。皇帝要是不来这么一出,她也不会将此事做绝。可是怎么办呢?

    “不!太后,我不娶妻!”

    宁展一声急呼唤回了众人的神智,他们看着宁展起身跪在大殿上,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直直看向上首的人。

    “我心中已有意中人,万不敢辜负齐大小姐……”

    “闭嘴!你这逆子!”

    关键时候,睿亲王出声了,目光斥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宁展梗着脖子不看他,一副坚决的模样。

    不愿意又如何?有意中人又如何?元如玉会在乎这个吗?不,她不会的。

    “齐将军,你意下如何?”

    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元如玉直接跳过齐载去问齐南关。

    “全凭太后娘娘做主。”

    齐南关如是道。这就是定下来了。

    元如玉又看向前面跪着的二人,这一次,她倒是亲自询问了宁枧岁的意见,“贞玉,哀家将你许给非衣,你可愿?”

    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这小贱人亲口承认,亲自将自己送进绝地!

    宁枧岁不答,默默地跪在那里,单薄的背影透着几分莫名的无助。

    下首以南临王为首的少数纯臣看着太后手掌大权专权独断,心中一阵阵发寒,元党嚣张至此,真的无人能制吗?

    就在宁沉翎忍不住想要砸杯子的时候,上首竟是传来一声短促的轻笑声。

    正是殷繁。

    只见他已经转身,却没有回到自己的位置,而是站在龙椅前居高临下看着众人。在他的身后,他们的皇帝慢慢整理着自己的情绪。

    “太后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和皇上一样,喝醉了?”

    殷繁嘴角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笑,压低的眼尾一点点释放出危险的气息,一身白衣却像是索命的厉鬼一样。

    “我大离如今莫不是连一个不利于行的公主都将养不起了?容臣放肆,始祖皇帝在位时曾言,我大离公主乃是帝王之女,是我大离的脸面!公主亲事,一不和亲,二不下嫁!太后莫不是要忤逆始祖皇帝的训诫?”

    下首,跪着的宁枧岁指尖微动,轻轻闭了闭眼,无声重复男子的那句话,我是帝王之女。

    殷繁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不同意宁枧岁下嫁,为此甚至把早已羽化成仙的始祖皇帝都搬了出来。

    元如玉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不料,殷繁的话还没说完。

    “太后娘娘若执意如此,臣自然是无法阻止,不过……大公子大婚那日,臣定会亲率西厂八千缇骑为大公子送上一份大礼!”

洗尘宴(肆)

    这算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下首的元祈忍无可忍,一拍桌案站了起来,还未说话就收到了来自南临王的冷眼。

    “丞相大人这是做什么?御前拍案惊起,这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吗?”

    “你……”

    “王叔所言有理,元相失礼了。”

    宁沉庭也淡淡地说道,硬朗的脸上是与薄谨行如出一辙的刻板严厉。

    仿佛他二人真的只是在不满他的失礼,元祈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最后也只能甩袖气冲冲地坐回去。

    元家在大离势力庞大,各地数得上名的世家都和元家有联系,是真正的世家,是故元家在京都可以谁都不怵,但对于殷繁和西厂,却不能不怵。

    这些年来西厂越发得势,朝中出自寒门的官员近一半都依附于阉党,兰天赐就是其中之一。

    殷繁没有管脸色难看的太后,而是走到下面,俯下身去扶跪着的女子。

    见此,一旁的元今裴忙赔着笑往旁边让了让,“千岁请!您请!”

    这副没出息的模样看得众人一阵心塞,太后居然想要将长公主嫁给这样的窝囊废,还他妈的是下嫁?

    殷繁把着女子的手肘,垂眸看她,问道:“殿下能自己起来吗?”

    方才他看她跪的挺利索的,想必自己起来也不成问题吧?

    倒不想女子眨了眨那双清冷的水眸,薄唇轻启道:“貌似不能,疼。”

    “……好,臣扶殿下起来。”

    女子清清凉凉的眸中映着殷繁俊美的面容,他淡淡勾唇,展开臂膀将人揽在怀里,一个起身就带着怀里的站了起来,然后又将人放在了轮椅上。

    被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宁枧岁闻到了男子身上独特的味道,她鼻翼微动,轻轻嗅了嗅,便嗅出了三分欢喜。她喜欢这个味道。

    “多谢厂公。”

    “送你主子回席。”

    殷繁嘱咐天青道。

    宁枧岁回到了自己的席位,和跪在殿中的宁展擦身而过,他似乎是想要同她说话,但有没有开口,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中写满了难过。

    元如玉看着殷繁亲自送那小贱人回去,心下便知道此事今日成不了了,她可以不拿皇帝当回事,但这个西厂厂公,却不可小觑。

    殷繁也坐回了席位,一袭白衣胜雪,苍白的面容上带着三分不及眼底的笑。

    他就那样不闪不避地迎上了太后的目光,丝毫不在乎那里面的锐利。

    “呵!殷千岁,何必将话说的这般难听呢,哀家也是一番好心呐!千岁莫不是想要看着贞玉一人孤独终老?”

    元如玉笑道。

    “太后多虑了,朕会照顾阿姊一辈子,不会让她孤独终老。诚如长安所言,我大离还没有落魄到连一个公主都养不起的地步。”

    皇帝面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初,虽说眼眶还有些微红,但到底是清醒了,大殿中的人神色各异,其中不乏鄙夷嘲笑,但他就像是感受不到一样。

    “嗯,好。皇上所言极是。”

    金色的护甲缓缓划过宽大的衣袖,元如玉垂首看着衣袖上的花纹,忽而抬眸看向对面的人,唇角勾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那……宁世子的婚事?”

    “自然是全凭太后娘娘做主了。”

    两件事,总是要给她留一个的。

    殷繁心中明了,今日之后,阉党和元党便是完全站在了对立面上了。

    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殷繁是皇上的人,而他们之后的路也会走的更加艰难。但是他并不后悔。

    殷繁细细地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唇角带笑,吩咐李涣拟旨。

    元今裴得了太后的话乖巧地归席,被他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得了一句废物。

    李涣宣旨的时候,宁展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心口疼得厉害,像是快要窒息了一样。另一边,齐载也没好到哪里去,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圣旨是睿亲王和长平将军接的,两个年过半百的大老爷们并肩跪在大殿上接赐婚圣旨,那场面怎么看怎么滑稽。

    见此事被解决,薄谨行看着殷繁的目光终于是发生了变化,也许,阉党强势如斯也并非坏事,因为皇上真的是太弱了,太弱了!

    此番变故以睿亲王强势地将儿子拎了回去告终。

    酉时时分,殿外惊雷滚滚,黑暗夹杂着白冽冽的光压向地面,瞬间笼罩在整个离都之上。

    舞姬重新入殿,殿内又是一片其乐融融,君臣把酒言欢,之前的剑拔弩张好似根本不存在,所以,这就是朝堂啊!

    宁枧岁听着殿外的轰鸣声,烈酒入喉灼烧着,隔着重重翻飞的衣袂,她的目光对上了少年有些失焦的眸光。

    帝王之女,一不和亲,二不下嫁……

    耳边好似还回响着少年阴柔却不容置疑的声音,那声音随着下肚的烈酒变成了难以浇灭的心头火,肆意地在心口燃烧,将那深藏在内心深处见不得人的阴暗邪恶全部勾了出来,让它将那仅有的、苦苦伪装的良善一寸寸蚕食殆尽。

    一个眨眼的功夫,那人已经错开了视线,但宁枧岁的目光却犹如实质般一寸寸描摹过少年单薄的身形,眼中是一片望不到底的黑暗。

    真的,好想把他藏起来啊……

    ——

    轰!轰!轰!……

    雷鸣声声,暴雨如期而至。

    坐落在离都郊外的南镇庭此刻正被黑暗覆盖着,演武场中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皆是身穿蓑衣,腰挎长刀的缇骑。

    八千缇骑全在这儿了,天音一身与众人别无二致的黑色缇骑服饰,腰间的长刀不断地往下滴水,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带着三分内力,回荡在整个演武场上方。

    “厂公有令,今夜我等死守离都,任何人不得进出,若有违者,格杀勿论!”

    “是!”

    震天的声音响彻雨夜。

    天音带着西厂缇骑和齐垣守在离都外,殷复则挂着禁军总督的腰牌带着两万禁军在宫中戒严。

    依据西厂得到的情报来看,今夜定不会只有一方人马。

    忽然,殷复拽着陆天音的袖子,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怎么了?”

    天音拿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淡声问道。

    “徐战不见了。”

    殷繁面色阴沉,咬着牙道。方才数人的时候就发现了,他没想到那小子会在这个时候玩失踪。

    这倒真是个大麻烦,但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无碍!他掀不起什么风浪,你带着人先进城,万事小心。”

    “是!”

    得了陆天音的话,殷复放下心来,抬手正了正头上的斗笠,转身离开演武场。

    陆天音这边也开始行动了,她带着八千缇骑离开南镇庭,踏着雨夜来到与南营军队汇合的地方。

    齐垣早就等在了那里,刚毅的面容上满是雨水。在他身后,三千训练有素的南营将士持刀而立,杀气融在雨夜中,骇的人头皮发麻。

    “西厂陆天音见过少将军!”

    “天音大人不必多礼。”

    齐垣回了一礼,眼中是同样的杀意。

    雨水浸透了衣衫,蓑衣和斗笠被扔在草丛里,豺狼蛰伏在黑暗里,与雨夜融为一体,静待猎物而至。

洗尘宴(伍)

    凶猛的雨夜嘶吼着吞噬着天地,雨水溅起沾湿了衣摆,又从衣摆处滴落在地上,绽开了水花。

    雨夜中,地狱之门大开,百鬼夜行。

    殷繁是在宫墙外见到徐战的。

    他一身夜行衣,没有蒙面,手里的长刀滴着雨水,脚下已经是一片血色。见到殷复带着人过来,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好似是专门等在这儿的。

    “你他妈……”

    一道白冽冽的闪电劈过,殷复看到了他的脸,自然也看到了地上的血,顿时怒从中来,一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人摔在墙上,尖利的声音刺耳极了。

    “你杀了谁?你他妈去杀谁了?!”

    徐战顶着他愤怒的目光,青白的嘴唇翕动,声音被淹没在雷电中。

    “杨正朝……”

    没错,他杀了杨正朝,现在他正准备进宫去杀元祈呢!

    “徐战你给咱家听好了,当年厂公留你一命不是让你给他惹乱子的!你若是……”

    “我不会。”

    徐战扯开殷复的手,冷声道。

    “我不会给厂公惹乱子。你身后的人是禁军吧?腰牌给我,人也给我,宫里现在全是元祈的人,你进不去。”

    元祈养了私军,今夜宫中守卫的全都是他的私军,那两万禁军不止没什么用,还有可能是大麻烦。

    “我不能,你就能?”

    殷复抬手抹了一把脸,冷眼看他。

    “我能。”

    徐战道,不然他等在这儿干什么。

    殷复将腰牌扔给他,笑了一声没说话。

    又一道惊雷劈下来的时候,徐战已经带着禁军往宫门去了。

    殷复和另一个缇骑站在原地淋了会儿雨。

    “小复公公,那我们现在……”

    “按厂公的吩咐行事。”

    殷复言罢便就地一跃消失在雨夜中,那个缇骑也紧随其后。

    其实殷复他们本来就没想进宫,先不说能不能进去,带着两万人在皇宫里晃荡,势必会打草惊蛇的。但是这两万人交给徐战就不一样了。

    徐战带着禁军走到宫门口的时候,果然被人拦住了。

    面前的两个守卫穿着蓑衣,面色凶狠,隐在衣物中的颈项上隐隐可见黑色的纹身。

    “干什么的?”

    “禁军巡防,杨大人的意思。”

    徐战将禁军统领的腰牌交给他,那人看了一眼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眼神,又扔回给徐战。

    “你是杨大人什么人?以前怎么没见过?”

    什么人?自然是仇人了。

    徐战放在配刀上的大手紧了紧,舌尖舔过后牙槽,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我是杨大人新收的义子,军爷若是不信,可以去问元相。”

    这么一说就明白了,这位义子显然是元相“送给”杨大人的。

    既然和元相挂上了关系,再盘问下去就要得罪人了。

    那人笑了一声,让开了路。

    徐战带着身后的人走进宫门,脚下的雨水被踩的直响,白光撕裂长夜,映出了男子藏着狠厉的眸子。

    正和殿——

    宴会已经接近尾声,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外面风雨交加,雷声轰鸣,无端令人心底发憷。

    桌上酒壶已空,一旁伺候的宫女忙换上新的,宁沉翎喝得头有些昏,摇头晃脑地往旁边倒,脸上已有了薄红。

    在他旁边坐着的正是煊王宁沉庭,宁沉翎靠在他身上的劲儿不小,冲得他晃了晃。

    放下手中的酒杯,伸手将人扶住,宁沉庭脸上的表情很是严厉。

    “坐没坐相,教人看见了该给皇上递折子了。”

    宁沉翎歪在他身上,闭着眼睛低低地笑,声音有些低沉,“想递就递呗,皇上若真因着这点事把本王怎么着,那也白瞎本王在漠北之地受了这么多年的风沙了。”

    漠北风大雪冷,到底是比不上湘南四季如春的。宁沉庭知道他这弟弟受了苦,可是他也没有办法,皇命难违,皆是身不由己尔。

    “王兄,我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你附耳过来……”

    宁沉翎忽然睁开眼睛,朝着宁沉庭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宁沉庭不疑有他,依言垂首靠近,却听到男子寒意森森的声音。

    “王兄,近两年,本王养了一批雀儿,前几天,本王的雀儿捕获了一只从东夷飞来的鸽子,本王问过了,那只鸽子……是找你的。”

    那一刻,大殿上所有的声音宁沉庭都听不到了,浑身的血一寸寸凉了下来,但他却没有表现出半分异常,顿了顿后便直起了身子,一眼都没有看依旧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男子。

    “信呢?”

    声音是稳的,稳的……宁沉翎想杀人。

    “烧了。”

    宁沉翎笑道,之前的阴冷一扫而空,又戴上了那副虚情假意到极致的温情面具。

    宁沉庭没有说话,他知道那封信没有烧掉,宁沉翎也决不会把那样的东西随随随便便烧掉。

    他得想办法,想办法把那封信拿回来,不然会出大乱子的。

    只是,怎么能让宁沉翎把东西交出来呢……

    宁沉翎感觉自己是真的有些醉了,他靠着身旁之人结实的臂膀,眯着一双染了醉意的凤眸看着舞姬妙曼的身姿,听着她们小巧脚踝上的银铃响动,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那薄薄信纸上的文字。

    ……离都大权,尽归太后一党,……裕王久居漠北之地,爪牙已钝,不足为惧,大离王朝已是日薄西山,君可徐徐图之,……届时兄在东夷临风设宴,为君道贺……

    兄,哈勒希尔敬上……

    哈勒希尔,那是东夷国的国君啊……

    宁沉翎眯着双眼浑浑噩噩地想着,忽然觉得眼前那个漂亮的不行的舞姬的水袖里有白光闪过。

    白光……那他妈是刀!

    美人提到刺过来的时候,宁沉翎的酒也醒了,一手掀了桌案砸过去,堪堪挡住了美人利刀的攻势。

    变故突生,前一秒还妩媚动人的美人们这会儿却都变成了手提长刀的冷血刺客,大殿内顿时就炸开了,女人的惊呼声和上首李涣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恐惧。

    “护驾!护驾!来人……”

    殷繁在舞姬拔刀的时候,第一时间护在了帝后前面,腰间的软剑一出,便挑了一个美人的喉咙,长剑上的血滴落在白色的地毯上,杀意随之弥漫。

    大殿内忽然又闯进来一批黑衣人,身上沾着风雨,手里的弯刀不由分说地砍向殿内原本就慌不择路的众人。

    “啊!……别杀我!别杀我!”

    裕王妃王静宜形容狼狈地被一个手持弯刀的黑衣人逼到了角落里,她害怕极了,柔弱的一张脸上满是泪痕。

    就在这时,面前的人忽然倒了,手里的弯刀也掉落在了地上,那声音吓得王静宜狠狠瑟缩了一下。

    她怯生生地抬头看去,却看到了一张淡漠温婉的面容,正是宁枧岁。

    “殿……殿下,你的腿……”

    宁枧岁擦了擦手上的血,将王静宜从地上拉了起来,嘱咐一边的天青道:“看好她,离远点。”

    言罢,不等王静宜反应过来,她便又转身向乱成一团的大殿中央走去。

洗尘宴(陆)

    这边裕王妃兀自震惊着,那边的裕王殿下的情况却不容乐观。

    一个黑衣人的刀劈在面前,宁沉翎抓住那人的手反手一拧就听到了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藏在袖中的短刀瞬间没入那人的腹部,他眼中寒光乍现,一脚将手里的尸体踹出去。

    就在这时,余光中一个美人手持长剑直直朝着一旁慌乱躲闪的宁沉庭而去,他那平日里严厉刻板的王兄此刻失了全部的沉静镇定,一张硬朗的面容上尽显慌张错乱。

    宁沉庭,不会武功……一点都不会!

    等到宁沉翎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抓住了美人逼到宁沉庭身前的剑,殷红的鲜血顿时顺着指缝滴落,染红了宁沉庭的袍子,也弄乱了他眼中的神色。

    “令羽……”

    宁沉庭的声音带着几分难得的慌乱,但宁沉翎此刻却无暇去稀奇,手中的短刀迅速抹了女人的脖子,扔开长剑,眼中闪着一抹血光。

    “谁敢欺我王兄?”

    那声音冷得很,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维护,宁沉庭听得心头一颤,看着男子滴血的手掌竟是有些移不开目光。令羽……

    不多一会儿,穿着禁军服饰的人如潮水般涌入,几乎是瞬间便将局面控制住了。

    “臣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高大的男子跪在面前请罪,被雨水浸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背脊弯曲的弧度。

    宁沉钧毫发无损地被殷繁护在身后,在他身后的是面色苍白的白湘。

    “起来吧。”

    “谢皇上!”

    徐战起身,目光与殷繁阴冷的眼神撞在一起,指尖颤了颤,终究是硬着头皮移开。

    “禀千岁,贼人已全部抓获,还请千岁定夺!”

    上首,蓝衣男子抚了抚染了血的衣袖,慢条斯理地将软剑缠回腰间,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启唇道。

    “杀!”

    “轰!轰!……”

    城外,刀与剑的较量化作一股又一股鲜血随着瓢泼的雨水流进了护城河之中。不同于战场黄沙的厮杀,雨夜中充满权谋味道的残虐似乎更能激起人性深处的阴暗嗜血。

    今夜共有两方人马造访,一共五千人左右,虽说最后他们赢了,但是,不管是齐垣还是陆天音都能感觉得出来,这一仗打得吃力,太吃力了……

    不管是西厂缇骑还是南营,他们有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雨夜中,陆天音看着手下的人清点尸体,冰冷的雨水沿着侧脸缓缓滑落,眼中含着一抹化不开的冰冷。

    “天音大人。”

    齐垣从远处走了过来,递了一顶斗笠给她,脸上的表情同样不怎么好看。

    “伤亡如何?”

    天音接过来戴在头上,拿刀的那只手已经冷到麻木,只是机械地紧紧握着刀柄,半分都不曾松懈。

    “惨重,……极其惨重。”

    齐垣如是说。

    这一仗,他们出动了近一万的人,而敌方满打满算也就五千人,一场酣战下来,他们却折了近一半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并没有赢。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气氛竟是比方才生死之间还要紧张。

    忽然,一个缇骑跑过来对着二人行了一礼,道。

    “禀天音大人、少将军,宫中传来消息,禁军叛变了。”

    “什么?”

    齐垣大惊,转念一想便又镇静了下来,转头一看身边之人果然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嗯!”

    陆天音应了一声,嘱咐齐垣带着南营的人继续守在城外,将那些留下来的活口看顾好,随后便带着剩下的缇骑进了皇城。

    暴雨依旧在下,夜已深,鬼魅似的身影穿梭在雨夜中,直向皇宫而去。

    禁军叛变是徐战意料中的事,杀杨正朝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杨狗和元狗定下的计,将禁军交给西厂是假,借西厂的手逼宫是真。

    只是当整个大殿再次陷入暴乱的时候,他还是慌了,拿着刀的手微微打着颤,一时间竟是有些不安。

    就在这时,大殿内又冲进来几个禁军装扮的人,他们将身上绣着银色祥云图案的禁军服饰一脱,里面露出来的显然是勾勒着繁琐花纹的缇骑服饰。

    就在这时,一把寒刀逼在了眼前,徐战晃了晃神,没给任何反应,不料一把软剑过来将刀刃挡开,紧接着屁股上就挨了一脚,人也瞬间清醒了过来。

    “犯什么懵?给咱家干活去!”

    殷繁一声厉喝,徐战立马离开原地加入了战局。

    大殿中的人已经分别退至了角落,留下一片空地供缇骑清理门户。

    女席这边,宁枧岁持刀而立,衣裙上沾着鲜血,眼底一片沉静,裕王妃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条染血的鞭子,面上带着无法忽视的兴奋,目光时不时地往她身上瞟。

    “阿姊?”

    沈景卿还是没忍住开口叫了人,早就听说夫君家这位大姑子乃是女中豪杰,今日一见果然又豪又飒,那手剑法真的是少有的漂亮,太美了!

    “你的腿疼吗?若是受不住可坐下歇会儿。”

    沈景卿说这话的时候,身后的王静宜悄悄地搬了个空着的矮桌过来,用袖子擦了擦放在宁枧岁能够得着的地方。

    她的轮椅早就在上一轮混乱中牺牲了。

    “多谢王妃,不……”

    宁枧岁确实有些疼,她现在站在这儿都不敢随意挪步,但让她在旁人面前示弱又有些为难,所以下意识地便想要拒绝,不过当余光中那一身白衣的人向这边走来的时候,那句“不必”竟是生生被掐在了喉咙里。

    “……殿下!阿姊!阿姊您怎么样了!……”

    宁枧岁倒下的突然,简直吓坏了身后的一堆女人,不过好在某人来得及时,没有让她摔个结实。

    从上首走过来的殷繁眼疾手快将无力倒下的人揽进怀里,同时伸脚将一旁的矮桌勾了过,将怀里的人放在上面。

    一旁,沈景卿默默地将手收了回去。

    殷繁半蹲在女子面前,看过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又看那瘦的厉害的双腿,眼里阴沉地厉害,却是唇角带笑,似笑非笑地道。

    “殿下方才提刀大杀四方,臣看着可是英姿飒爽的紧,怎的这会儿看见臣就腿软了呢?依臣看,赶明儿臣给皇上递个折子,您也不用留在离都等着嫁人,直接上阵杀敌多好?”

    宁枧岁被他说得莫名心虚,想给个笑容却愣是露出了满面的脆弱,因为……太他么的疼了!

    她的腿康复的不错,平日里坐个轮椅确实有掩人耳目的心思,但像今日这般“提刀大杀四方”还是有些遭不住啊!

    眼见面前的女子疼得汗都下来了,一双总是红润的唇已经泛起了青白,殷繁也压了压心头的火,歇了说风凉话的心思。

    “徐战!过来!”

    他扬声喊了一声,大殿中已经在清理战局的徐战立马跑了过来,一撩衣摆便行了一个大礼。

    “属下徐战,见过厂公千岁,见过各位主子,敢问厂公有何吩咐。”

    殷繁起身,凉凉地看了他一眼,道。

    “你就在这儿,保护好你各位主子,她们少一根头发丝,咱家都算在你头上。”

    不长记性的玩意,别以为他没看到,手里的刀都快挨到元祈身上了!元祈要是死在这儿,今夜他们谁都活不了!

    闻言,徐战的身子僵了僵,低声应是。

    他真的,好不甘心啊!

卿本云间客,误入凡尘间

    殷繁离开这边后,后边的天青终于挨挨蹭蹭地蹭到了自家主子身边,从怀里拿出手帕给她擦汗,眼里满是心疼。

    宁枧岁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说没事,天青瞬间红了眼眶。

    这时的她似乎又恢复了之前那坚毅无比的模样,无论遇到什么难事都能凭着一把长剑杀出一条血路来,不管站在谁面前,她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现在的她和在殷繁面前完全不一样。

    沈景卿一瞬不瞬的盯着女子温婉却苍白的侧脸,脑中想了很多,不料女子却忽然回头看过来,眉眼温柔至极,声音带着笑意。

    “你便是令羽的王妃吧?你生得可真好看。”

    “……”

    那一刻,说一句心花怒放不为过。

    ——

    这一夜,血腥味和满目的尸体充斥着整个梦境,风雨雷电充耳不绝,但他们知道,危险已经离自己很远了,有的人禁不住睡了过去,但睡得极其不安,眉头一直紧蹙着。

    骤雨初歇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早上了,雨后的阳光分外暖人,一抹橘红从天际缓缓升起,醉了凡尘,暖了世人。

    两万禁军,死了不少人,混在其中的西厂缇骑和及时赶来的陆天音将剩下的人控制起来,人人脸上都是大限将近的灰败之色。

    他们有的刚刚被编入禁军,有的已经在十六司待了很多年了,曾经西厂未得势的时候,他们也曾是金带缠身、走在街上备受人尊崇的皇室禁军,也曾打马神武街,何等意气风流。

    正和殿的大门缓缓从里面打开,在殿外守了许久的天音带着身后的一众缇骑撩袍下跪,声音铿锵有力,震天的响。

    “属下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场面甚是震撼,黑压压地一片一直蔓延到一眼望不到的地方,人人眼中带着狠劲,宛若一柄柄拿血淬出来的弑狼刀。

    尽管刚刚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尽管依旧惊魂未定,但看到这样的阵仗,还是会有人在心里暗自嘀咕。

    没法不多想,西厂缇骑在大离,那是和南营一样的存在。

    太后和丞相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狠厉。

    众人惊心动魄了一夜,这会儿安定了下来终于露出了疲倦之色,皇帝留下大理寺卿议事,让李涣送其他人出宫。出了这样的事,再留下去就更难看了,他给朝臣放了两日假,也算是补偿了。

    阳光漫道中,众人不急不缓地往宫外走去,宁沉翎手伤着了,沈景卿心疼得不得了,却又怕自己手里没个轻重碰疼了他,又想碰又不敢碰,急的眼睛都红了,宁沉翎看着她抿唇笑,眼中是满满的宠溺,抬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便将手交给她让她捧着,二人相携离去。

    远处,宁重华指着宁展的鼻子一通数落,宁展梗着脖子不看他,兀自走兀自走自己的路,父子两人处的就跟冤家似的,看起来颇有喜感;宁沉钧搂着皇贵妃嘘寒问暖,白湘站在一边冷眼看着,手里的帕子皱的不成样子;元今裴脸上有点小擦伤,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在宫道上,步伐有些急,外边有人在等……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恨也好、爱也罢,恩怨情仇、爱恨嗔痴,总归是与这尘世间还有一丝半点的牵连。世人皆世俗,俗尘恋旧人。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宁枧岁扶着墙站在不远处,衣摆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白皙温婉的面庞上,神情淡到近乎冷漠。

    殷繁和陆天音说过话后,一转身便看到了女子仿佛超脱世外的身姿,她就站在那里,却好似已经不在了。

    他微微晃了一下神,忽然就想到初次见面之时,她也就是这样的一副神情。

    她坐在轮椅上,唇角没有笑容,眼中似乎有着佛家的怜悯,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怜悯,而是勘破红尘的麻木,是最最无情的同情。

    月华庵在她身后,却好似消失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整座山,还有整个人世间,她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仿佛他拿手一碰,她也会随时消失。

    但是殷繁是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所以那日他主动跪下行礼,出声打破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格格不入,而现在,同样不例外。

    “殿下。”

    殷繁走了过来,倒是没有跪下行礼,走近后喊了人,手掌贴在女子手肘外侧,掌心收拢,感受到了一片微凉。

    他像是要把这个人抓住,妄想着成为她在这尘世间的羁绊。

    “嗯?”

    宁枧岁眨了眨眼睛,对着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那双黑眸中终于不再写满无情,有了一种名为欢喜的东西。

    “你来送本宫回长乐宫吗?”

    她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看着他便觉着欢喜,身子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靠了靠,低低地喊了一声疼。

    那声音太软了,软的不像她,却是他最熟悉的样子。没法拒绝的。

    殷繁没答话,将她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肩膀,一抄膝弯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然后便大步流星地朝长乐宫的方向走去。

    身后有人在唤他,他只当没听见,那人唤了没两声便被李涣抬手拦住了。

    李涣一甩手里的拂尘,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人,道:“大人有何要事,跟咱家说也是一样的……”

    那人似乎有些不耐,衣袖一甩便负气离开。

    这边,殷繁抱着宁枧岁走在回长乐宫的路上,刚下过雨,宫道上积水不少,他却像是看不到一样,不紧不慢地踩着水走,软底长靴踩在落满阳光的水上,发出好听的声音。

    他穿了长靴倒是不在意,可怜跟在他们身后卑微小宫女天青跟着淌水,鞋子湿了难受的不行,还不敢出声,可是憋屈的厉害。

    宁枧岁被人抱着,手臂搭在人身上,手指微微屈起,指节轻轻抵在他的肩背处,那是一个很体现教养的手势。

    宁枧岁自认为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当年那些规矩什么的也是被逼着学了个七七八八,该会的都会,不过就是想不想去做的问题。

    以前那几年她就是属于那种树叶子过河,全靠一股子浪劲,惦记着什么人不管怎么孟浪都要让人服服帖帖的,但现在却不敢了,总觉得自己稍微越点距,表现出一丁点往日的孟浪,这个人就会转头就跑,衣角都不给她留一片。

    着实是太惦记了,她舍不得。

    阳光照在脸上暖烘烘的,宁枧岁满足地眯起眼睛,面上带着三分笑。

    “厂公御下有方,本宫的侍女对厂公唯命是从、马首是瞻,为了厂公不惜跟本宫扯谎,甚至连本宫的死活都不顾了,……本宫原本还以为天音丫头辞了司正司的职是念着本宫这个旧主,不想……竟是厂公的意思?”

    宁枧岁短促地笑了一声,听不出生没生气。

    “厂公倒是说说,本宫一个残废,有什么价值值得厂公这般费尽心机地往本宫身边放人?”

    听惯了她叫他名字,这会儿听着这一口一个的“厂公”,殷繁竟是生出了几分不适。

    “殿下多虑,陆天音本就是我西厂的人,哪怕是离开了司正司也仍旧听从西厂差遣,不过臣从未向天音打探殿下的情况,往殿下身边放人一说,实是无稽之谈。”

赵氏遗孤

    这是真话,他虽和陆天音有联系,但并不想通过她控制宁枧岁,该是什么分寸就是什么分寸,过了就抹不开面子了。

    闻言,怀里的人没再说话,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到了长乐宫,殷繁将人放在榻上,俯身后撤一步行过一礼,便准备离开,看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了什么龙潭虎穴的呢!

    “殷繁。”

    自认为还是很温顺的宁枧岁自然是不能让他就这样走了的,要是就这么放他走了,那之前自己有意做的一切都是白搭。

    她就是知道,其实这个人冷情的要命,他若是诚心冷着一个人,连一丝火光都不透给那个人。

    “殷繁,这两天你一直在躲我。我是个大夫,在那样的情况下袖手旁观,不像话,你若是心中有气,要打要掐随你,只一点,别不理人。”

    宁枧岁盯着他的眸子说得认真,言辞恳切,态度端正,再诚恳也没有了。

    “你若是因为别的事情躲我,大可不必,是我认错了人,你躲什么?”

    她自嘲地说着,眼角便流露出些许的脆弱,竟是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殿下言重,之前的事合该臣向殿下赔不是,殿下千金之躯,万不可这般妄自菲薄。”

    殷繁避重就轻,如是道,眼帘低低垂着,不辩喜怒。

    他总是这样,让她有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殿下若无他事,臣便告退了。”

    宁枧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脸上的真挚一点一点地消失,龇牙咧嘴地招呼天青去给自己煎药。

    这腿怕是又得养上一两个月了,本来都快好了的,没想到来这么一出。

    殷繁离开长乐宫后便直接出了宫,回到西厂时天音已经等在那里了。

    看到她,他不禁又想起宁枧岁的那几句话,想着想着,便是连叹息都叹不出了。

    那是个浑身长满心眼的人,她若牟足了劲想算计谁,断没有走空的。

    “厂公。”

    天音看到了他,走了过来行了一礼。

    “人都在昭狱中,厂公现在要审吗?”

    闻言,殷繁收敛心神,点了点头,往她身后看了一眼。

    “小复子呢?”

    “去北狱司了。”天音道。

    “咱家先去北狱司,你进宫一趟……和你主子聊会儿。”

    一句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等陆天音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只能看得到一片衣角了。

    天音暗骂一声死太监害我,纠结再三,还是准备进宫了。

    其实今日殿门大开,她从人群中看到主子的时候,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遭,但没想到来的这么快!更没想到的是,居然是殷繁来告诉她主子要见自己,他莫不是……和主子和好了?

    ——

    元今裴跟着元祈回到丞相府后,便立马往自己的小院跑去,丝毫不顾自己老爹在背后气急败坏的大骂声。

    他身子重,跑起来的时候喘得脑仁都疼,但这时候却不容他慢慢地走。

    进了院子,甫一推开门,气都没喘匀,元今裴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扣住手腕压在了门板上,身前压上了一具充满血腥味的身体,他几乎是瞬间就皱起了眉头。

    是飞霄,他一身黑衣染了血,脸上也带了血,一双满是血丝的眸子紧紧盯着被自己压在门板上的人,声音又急又凶。

    “公子……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你先松手。”

    元今裴被来人这一身血腥味冲得头疼,有些无奈地道。

    飞霄只当没听见,抿着唇双眼通红的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昨天他想要跟着元今裴进宫,却被他忽悠去查了一批货,本来心里就不痛快,半夜回来后却发现他没在,索性直接进宫找人,不想宫里已经是一团糟了。

    元今裴又说了两句话,飞霄才肯松手,但仍是拗着一股子劲儿看人,跟个孩子一样,元今裴把人按在凳子上,走去床边拿药箱。

    他就知道这小子得担心,但昨夜事出突然,他也是没想到。

    “你这一身的味,可是哪儿伤着了?”

    元今裴拿了药箱走到飞霄身边,道。

    “没有,这不是属下的血。”

    飞霄摇头,脸上沾了点血迹,元今裴抬手给他擦了。

    “那便好,你可知道同你打斗的是什么人?是禁军吗?昨夜禁军叛变,死了不少人。”

    元今裴道,眼中闪过一抹寒意,禁军叛变,作为禁军总督的杨正朝却连个影儿都没露,他想干什么?或者说,元祈想干什么?

    “不是禁军。”

    飞霄脱了染血的外衫扔在地上,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单衣从药箱里找药,露出来的肌肤泛着冷白。

    元今裴坐在一边,盯着他肩颈处紧绷的曲线瞧了两眼,心想,该给孩子做衣服了。

    “属下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能判断出来他们不是禁军。属下查看过了,那些人身上有刺青,是一只黑色的鸟。”

    具体是什么鸟他也说不上来,只觉着看了不舒服。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罐擦伤药,打开上面的木塞,拿玉匙沾了药便往对面人脸上招呼,元今裴坐着没动,没有拒绝。

    “看来,昨夜之事同东夷人脱不了干系。”

    金掌柜名下产业遍布天下各国,他走南闯北多年,自然知道黑色的鸟代表着什么。如果东夷国真的要插一脚的话,边疆想必很快就会有动静了。

    擦完药后,飞霄便退了出去,走之前还不忘逼着元今裴答应日后出门必须带着他,看得出这次是真怕了。

    元今裴无奈地指天指地,就差跪下发誓了,心中忍不住失笑,哪有他这样当下人的!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惯出来的,能怎么着?继续惯着呗。

    昭狱——

    之前关在东厂的那几个人也被送过来了,再算上后边关进来的,竟是有四方人马,共计九十七人,这还不算叛乱的禁军。昭狱已经很久没有接待过这么多的客人了。

    刑房里,一身玄衣的男子一脚踹在跪在地上的人肩上,那人猝不及防被踹得后仰,头磕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被踹疼了、磕疼了,徐战也不敢说话,只默默的又跪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他不后悔。

    “好一个赵檀,好一个赵二!当年扶阳赵氏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咱家途经扶阳捡了你一条命,你就是这样回报咱家的?”

    扶阳赵氏二公子赵檀,也是前户部尚书赵长云嫡次子。

    扶阳赵氏是赵长云的本家,当年赵长云因贪污赈灾银两被斩,过了没多久赵氏在扶阳的祖宅也被人烧了。

    徐战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这么叫过自己了,现在从殷繁口中听到,竟是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五年了,他从赵家二公子变成了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喽啰,隐姓埋名,活得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夜夜梦中惊醒都能听到父母长辈骂他不孝,昨夜杀杨正朝的时候,他痛快地快要疯了,可是现在跪在这儿,却可笑的发现,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责备

    “属下知罪,还请厂公降罪。”

    他不过多解释,只低着头认罚,殷繁居高临下看着他,忽然冷笑了一声。

    “扪心而问,你真的知罪吗赵二?你不信咱家,咱家当时说过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信,是也不是?”

    那声音中含着难掩的失望,如同潮水般将徐战淹没,他跪在地上低低喘了一声,连胸腔都在泛着疼。

    对,他不信!

    他赵檀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身上背着上百条枉死的冤魂,他能信谁?又敢信谁?

    眼前这个比他都要年轻的男子在五年前才十四岁,哪怕是现在他都连弱冠都不到,他说能够为自己报仇,他怎么敢信!

    “厂公……”

    “小复子,把东西拿给他看,让他看看自己有多蠢!”

    殷复拿着一沓纸走上前蹲在徐战面前,一张一张地给他看上面的内容。那些纸张有的已经泛黄了,看得出来是以前的东西。

    赵长云出身扶阳赵氏嫡系一脉,仁启十年恩科及第,高中探花郎,一直在户部任职,其为人刚正不阿,算是朝堂清流的典型代表。

    然而长宁二年的时候,新帝登基不久,元党得势,他们这些先帝颇为器重的朝中清流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不巧当时西厂内部权力纷争不断,东厂又无力与元党对抗,赵长云成为了当时最大的冤死鬼。

    而当年告发赵长云并且伪造其贪墨证据的人正是杨正朝。

    当时的杨正朝还是户部一个小小的主簿先生,每年拿着八十石的俸禄勉强糊口,赵长云出事后,他便得了元祈的青眼,一路扶摇直上,仕途坦荡。

    那两年里,元党一派借着这种手段排除异己,在朝中建立了庞大的政治势力,将元家的根深深扎在了朝堂里,从那个时候开始,始安元家作为元祈的本家,成为了大离最大的名门望族。

    “赵二,你以为咱家这么些年来都在干什么?若论起冤,幽州乔家不比你冤?你赵家还有你赵二记着这血海深仇、为其忍辱偷生、奔波卖命,乔家呢?一百三十条人命尽葬匪山,谁记着他们的仇?”

    殷繁淡淡地说道,声音很平静。

    饭要一口一口吃,仇要一点一点地报,敌人也不是傻子,就看谁算计得过谁。

    徐战颤抖着双手翻动着那些泛黄的纸张,反复看了很多遍,其中那份他父亲写给灾区地方官员的亲笔书信他一直看,看到流泪,看到疼。

    “……今年霜雪比之往年更甚,百姓苦久,今夜皇上嘱户部下发赈灾银两,吾喜,片刻无敢耽搁,遂手书批文一份,望诸位……”

    除了那封信,还有那笔赈灾银两从户部走账时杨正朝做的假账,和杨正朝同元祈多次联系的书信……

    徐战将那几页薄薄的纸张紧紧贴在胸口,他几乎能想象到皇上拿着这些东西给他赵家翻案时的场景,可是……可是现在杨正朝死在他手里,他是痛快了,可他父亲永远都背着一个贪官的骂名,被世人唾弃,他怎么就,那么蠢呢!

    走出北狱司的时候,殷复在后边问殷繁,赵家的案子还能翻吗?

    殷繁回答道,翻不了。

    杨正朝死的不明不白,假账和书信就成了废证,光有赵长云一份手书根本没什么用。

    所以这一次,是赵二自己把他赵家的一条后路断送了,明明他有那么多正大光明的方式要杨正朝的命,他偏偏选了最不入流的一条——刺杀!

    把人弄进北狱司关着,想怎么折磨不行?就是直接给弄死在里面,他殷千岁都能给他兜得住!所以说赵二这次,蠢大发了!

    “干爹,那赵家的事就这样过去了?”

    殷复不高兴,那也太便宜元家了!

    殷繁眯了眯眼,没有回话。

    怎么可能呢?赵家祖宅的那把火还没查明白呢。

    出了北狱司,殷繁一眼就看到了蹲在石狮子旁的少年,他神色不变,回身对殷复说道。

    “你先回南镇庭。”

    “是。”

    殷复温顺地行了一礼后离开,路过石狮子旁的时候,笑眯眯地在表情呆呆的少年头上揉了一把,直到把那原本服帖的发丝揉的一团糟。

    “……”

    小流儿不懂他的恶趣味,呆呆地瞪着一双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任他动作,直到看见远处的人朝自己招手才站起来,拽了拽衣袖跑了过去。

    “厂公。”

    “嗯。”

    殷繁抬手将他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抚顺,动作是轻柔的。

    “怎么跑这边来了?可是干爹有吩咐?”

    小流儿在他掌心下点头,“爷爷说让你今晚回家住。”

    回家……

    “好。”

    就这样,殷繁就跟着小流儿回到了青衣巷。

    此时已是申时已过,临近傍晚的时候。

    小流儿进了门喊过人后就跑自己屋子里去玩了,留下爷俩大眼瞪小眼。

    一如既往的尴尬,尴尬过后便是长时间的无言以对。

    不过这一次赵辛词没有让这种无言以对延续下去,他转身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后,竟拿着一根三尺见长的棍子走了出来,虎着一张脸甚是吓人。

    殷繁瞬间了然,二话不说,撩起衣摆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正准备施威的赵大人:“……”!

    “你啊你!你要咱家怎么说你好!”

    赵辛词身穿一身粗布麻衣,挽着半截袖子手拿棍子围着跪在地上的人走了一圈又一圈,声音里是满满的恨铁不成钢,但那棍子却始终都没有落在那单薄的身躯上。

    “咱家救你的命,教你权谋,给你权势,不是让你这么糟践的!你知不知道昨夜那般情况之下,但凡出半点差池,你就是整个大离的罪人!”

    赵辛词是真的气啊!这臭小子怎么就这么大胆呢?拿着离都所有贵人的命去钓那些刺客,两波人马轮番在大殿上行刺,时隔不过一刻钟,他怎么就敢啊!

    殷繁感受着来自老人的独特关心,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已经是一片坚决。

    “干爹,打小您就教儿子,没有十分把握的事千万不可做,这话,儿子一直记着,这么多年来,儿子行走于权势的刀尖上,更是片刻不敢忘,……但是,无论什么事,儿子拼上自己的一条命,便只需五成把握就够了。”

    比权谋,他可能还技术一筹,不过比不要命,他还从未输过人。

    昨夜那招自请入翁之计,不止算计了帝后和文武百官的性命,还有他自己的。

    他在拿整个离都做饵,来钓鱼,这是一个非生则死的局,没有第三个选择,他只能赢!

    赵辛词看着眼前这个背脊挺拔的少年人,忽然就失去了生气的由头,满腔怒火被一阵从心底涌上来的悲哀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该知道的,这个孩子拿命不当命,当玩意儿!

    “繁儿,长安……”

    赵辛词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终究还是走得太远了。

    “干爹不必忧心。”

    这时,殷繁却是难得的话密,唇角勾着一个淡淡的笑容,眸光温和,是赵辛词好多年前才熟悉的模样。

    “昨夜所有的活口都关押在昭狱,用不了多久就能查清楚,届时……都会好的……”

    他说都会好的。

    昨夜那般凶险的情况到了他嘴里竟是变成了一句轻飘飘的“都会好的”,就像是被人捅得遍体鳞伤,他还能扒开血淋淋的伤口笑着同他说:干爹,你看啊!我一点都不疼!

    他是真的不知道疼吗?

    不,他只是告诉他,他不疼。

长梦无所苦

    赵辛词咬着舌尖才没让自己红眼眶,扔了手里的棍子俯身去扶人,手把在肩膀上的时候眼眶又是一涩,怎么又瘦了啊!

    “我听李涣那老东西说,这段时间你都在长乐宫吃药,可是真的?”

    闻言,殷繁沉默了,李涣这个碎嘴子,怎么连这都跟干爹说!

    “嗯,殿下医术了得,儿子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

    嗯,完全看不出来。

    知道是那丫头在给他养身体,赵辛词也放心了不少,有那丫头看顾着,他也不怕这小子哪天就把自己给折腾没了,他年纪大了,真有那天,可不一定能遭得住。

    总是要,走在他们前面才像话不是?

    这天晚上,殷繁歇在了青衣巷。

    不知是太过于劳累,还是被赵檀的事刺激到了,这一夜的殷繁睡得极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自己跪在一尊佛像前,四下无人,周围昏暗一片,他看不见光,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繁安!繁安!……”

    他听到有人在呼喊,少年的声音清亮悦耳却又温柔无比,却不是在喊他,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名字。

    “繁安!你的身子怎么还是这么虚弱啊!……你一定要好好养身子,等你好了,大哥带你去离都!”

    繁安,那是谁?

    那个声音又说话了。

    “繁安,大哥带你去看公主好不好?你喜欢漂亮的公主吗?嘿嘿!咱们大离可就一位公主啊!”

    真温柔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声音呢?

    在梦里,他痴痴地听着那温柔的少年一遍遍地呼喊着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名字,一时间竟是忘了身在何处,也忘了去找出路。

    他是谁呢?

    他这样想着,不知怎么回事,忽然猛地一抬头,顿时瞳孔剧烈地收缩,面前供案之上摆放着的哪里是佛像,明明是一只青面獠牙、通体青紫、有着尖利爪子的怪物,而现在,那怪物居然缓缓朝他伸出那狰狞的爪子,一双绿色的眸子里闪着诡异的光芒。

    那一瞬间他的心底竟是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惧,但是他的身子却丝毫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利爪离自己越来越近……

    “繁安!快跑!!!”

    就在他即将被怪物抓在手里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咆哮,正是方才那温柔的少年。

    他一转头,却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站在远处看着自己,那一瞬间,什么怪物、佛堂都消失了,似乎整个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了他和眼前的少年。

    如同以往每次一样,他想靠近少年,想看清他的模样,却总是无法看清。

    在少年完全消散在苍茫之际,殷繁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啊?你我……可曾相识?”

    若不识,为何这十年来你夜夜入我梦来,若曾相识……为何,我连你的姓名都不曾记得,更妄论容貌身份……

    晨光透进玄窗的时候,殷繁醒了,抬手一抹,沾了满手的湿意。

    这个梦,太长了,但却不是噩梦。至少,对于他来说不是。

    男子掀开锦被下床,穿着一身白色的单衣,披散着墨发走到桌案前,拂袖研磨,尚且带着一抹湿痕的双眼中沉不见底。

    墨研好后,他提笔点墨、舔笔、落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铁树银钩的两个字。

    繁安。

    终于是,又近了一步。

    ——

    煊王和裕王歇在了宫里,皇帝让人给他们收拾出了来就是他们没就藩之前的地方。

    两处宫殿虽说很久没人居住,但因着时常有宫人洗扫得到缘故,看起来倒也没多凄冷。

    折腾了一天一夜终于睡了个好觉,宁沉翎睡醒后便精神十足地带着自己的王妃跑去了长乐宫。大早上的就不安宁,跳梁揭瓦地硬生生把院子的主人给吵醒了。

    寝殿内,宁枧岁面无表情地听着外面夫妻二人打闹的声音,任由天青给自己绾发。心下麻木的想,真不愧是两口子,一股子折腾人的劲儿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另一边的宁沉庭却不像宁沉翎一样没心没肺,他昨夜睡得极不安宁,三更天就醒了,之后便在窗前枯坐了一夜,再也没有睡着过。

    他心里装着事便睡不着,很多年的习惯,哪怕是回到熟悉的地方也没法改过来。

    床榻之上的煊王妃一睁眼便看到了自己夫君不在身侧安寝,竟是坐在窗前发呆,即便是睡眼惺忪地,她也起身披了一件外衫,光着脚行至那人身侧,将暖烘烘的手搭在他微凉的肩头,声音软糯好听,带着刚睡醒的娇气。

    “晚舟,怎的坐在这里?坐多长时间了?”

    只有他夫妻二人的时候,王静宜还是喜欢叫他的表字。

    “不久。”

    肩头覆上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宁沉庭脸上的神色顿时柔和的几分,他握住那只手轻轻摩挲了两下,目光依旧看着窗外。

    “娇娇,那夜……令羽为了保护本王受伤了,你说,本王是不是做错了?”

    他的声音有些沉,带着些许迷茫。

    王静宜站在他身后不回话,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需要做的只是聆听。

    “阿姊的腿大概是又伤到了,皇上护不了她,他甚至连自己都护不了,若不是有殷繁在……”

    忽然,他的声音像是被掐在喉咙里一样,眉头紧紧皱起,侧脸的线条绷得极紧,就像是他的身体一样,他在生气,在愤怒,在自责。

    只是,皇上护不了她,他就能护得了吗?他们这三兄弟,谁和谁又是不一样的?到头来还得靠着一阉人,真是可笑至极。

    宁沉庭自嘲地摇摇头,而后起身,回身将自己的王妃搂在怀里,温柔地在她耳边低语道。

    “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本王出宫一趟。若是觉着无聊便去阿姊那儿坐坐,嗯?”

    “……嗯。”

    王静宜在他怀里闷声应道,确实是还没睡醒。

    宁沉庭出宫后,便乘着马车去了南临王府。

    马车是宫里的,马夫自然也是,这一路上小眼神就没断过,宁沉庭稳坐如山,没理他。

    宁沉庭没在王府门口等多久便被人请了进去,小厮轻声告诉他,王爷在书房等着呢。

    这是,知道他要来?

    宁沉庭点点头,没做声。

    小厮一路将他引到书房门口便离开了,他抬手敲门,里面传来了薄谨行的声音。

    “请进。”

    其实,对于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王叔,宁沉庭是非常尊敬的,他自小在宫中备受欺辱,后来有了一个作天作地的弟弟才好了些。

    十二岁的时候,他被正好进京述职的薄谨行带去了南临,在那儿待了两三年。

    说来惭愧,他待在南临,受南临王指教,王爷的武功谋略没学会半点,刻板严厉倒是学了个十成十,为着这个,宁沉翎可没少取笑他。

    这般算下来,南临王于他,却是有半师之恩。

    宁沉庭收敛了心神,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

荆棘路

    书房里,檀香袅袅,两个巨大的檀木书架占据了一整面墙壁,精致的四季屏风隔出来一方休息之处,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武将的书房。

    薄谨行坐在书案后不知在写什么,勾着银线的宽袍随着腕骨的动作舞动,甚是风流肆意。

    “王叔。”

    宁沉庭走到桌案旁拱手行了一礼,眼神往那雪白的宣纸上一瞥,又很快收回,心下沉了沉。

    “来了?”

    薄谨行停手将狼毫搁在笔架上,边同他打招呼边拿起刚刚写的字晾在半空中吹了吹。只见那一尺见长的宣纸上只写了四个大字“国贼必杀”。

    “就知道你得来,坐。”

    宁沉庭敛下心神坐在对面,面上是和对面之人如出一辙的刻板严厉,就连眉心的川字都一模一样。

    “觉得这字怎么样?”

    薄谨行不忙着和他说正事,端起一旁的茶盏慢悠悠地喝着,问话的声音就像是在校考功课。

    “下笔苍劲有力,行笔流畅,笔锋凌厉不失稳重,是副好字。”

    这回答中规中矩,却不是薄谨行想要的。

    他看着眼前之人波澜不惊的面容冷笑一声,手中的茶重重砸在案上,茶水溢了出来,溅在了那副字上,晕开了一片的好墨。

    “本王问的是上面的字,不是字迹!”

    忽而拔高的声线含着无尽的失望,宁沉庭听着,心一点点落到了谷底。

    “宁晚舟!煊王殿下!你可知这四个字原本是写在哪里的吗?当年齐恩侯府通敌叛国,朝中诸臣签的那份万罪书里,打头的就是这四个字!你是想落得和乔家一个下场吗!”

    茶盏都摔了,可见是气狠了的,但是宁沉庭看着对面离奇愤怒的男子,眼中竟是多了几分讥诮。

    “就连王叔也觉得当年齐恩侯府通敌叛国是真的,觉得乔家满门横死是罪有应得,是吗?”

    “本王若真这般想,当年又何必千里迢迢从南临赶到离都领那五十仗!”

    宁沉庭看着他冷笑,“那您何必说我会落得和乔家一个下场?”

    乔家做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他只不过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能有什么下场!

    “晚舟。”

    见到宁沉庭也动了气,薄谨行的语气竟是缓和了许多,脸上也多了几分无奈。

    “王叔没有责罚你的意思,王叔只是怕,怕你走错路,怕你遭奸人陷害。当年之事就是一笔糊涂账,事到如今也不知道该向谁寻个说法,你……”

    “不是糊涂账。”

    宁沉庭出声掐断薄谨行的话,人也站了起来,目光沉沉地看着桌案后面的人,道。

    “王叔,也许在很多人眼里,这是一笔糊涂账,但是在我眼里不是。谁是恩人、谁是仇人、何人该杀、何人该留我心里门儿清,这王朝,是时候该翻个个儿了。”

    薄谨行的手在微微打颤,宁沉庭话里裹藏着的野心他就算不用听的就能知道,他竟是,想颠覆了这大离王朝!!

    荒唐!实在是荒唐!

    昨夜宫中行刺的第一批人是宁沉庭养在府里的死士,他们用的长剑上刻着煊王府的府徽,那样明显的标记,薄谨行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刺客的武器上有你煊王府的府徽,你要怎么向大理寺解释?”

    “这就要看王叔是想晚舟死,还是想晚舟活了。”

    宁沉庭混不在意地道,这自报家门的神来之笔,如今就只差薄谨行的一个点头,正如他说的,他宁沉庭以及整个煊王府的命都被攥在薄谨行手里了。

    宁沉庭离开的时候,南临王妃正好敲门进来,手上端着几盘点心,见他要走,她诧异地问了一句“不留着用午膳吗?”

    宁沉庭笑了笑,说不留了。他怕再留下去薄谨行真的会忍不住给他一剑。

    “王爷,晚舟这孩子怎么还和妾身生分了?”

    张氏半开玩笑地同自己夫君道,她平日里端庄娴熟惯了,难得这般语带笑意地同人说话,薄谨行觉着稀奇,倒也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扫她的兴,只道。

    “那本王现在去把他抓回来陪王妃用膳?”

    张氏笑着摇摇头,道,那倒不必。短暂的玩笑过后,张氏的笑容又恢复了往日的端庄。

    “王爷,玉司年前方及笄,昨夜妾身同她说了会儿话,她似乎对白家的小公子有意。”

    知女莫若母,张氏三两句话就将自家宝贝女儿那点小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女儿长大了,有了意中人,而她这个做母亲的能做的,也只有尽最大的努力让她嫁得称心如意。

    “白家小公子?白洛?”

    在薄谨行心中,自己那个大女儿虽性格强势了些许,但并没有到了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地步,反而事事有自己的主见,比女儿家多了几分果敢,比男儿郎多了几分细腻,他是非常放心的,不然也不会放心她带着妹妹独自在这鱼龙混杂的离都生活。

    薄谨行朝张氏点点头,示意将此事记在心里了。

    “白太傅多年不问朝政,本王也有些年未曾同太傅促膝长谈了,正好借此机会去看看他老人家,你挑个日子,和本王一同去。”

    张氏点头称好。

    御书房——

    年轻的皇帝一身明黄龙袍,端坐在御案后皱着两道俊眉,目光沉沉地看着手里的供词。

    “确定是煊王府的府徽?会不会是弄错了?”

    他放下那几张薄薄的纸,抬手揉了揉眉心,希望从眼前之人口中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回皇上,臣命人多次校验,那标记确实是煊王府上的,皇上若是不信,臣可让人拿一把剑过来给皇上看。”

    殷繁道。

    宁沉钧摆摆手,让人拿剑过来就不像话了,殷繁办事他从来都是信得过的。更何况,他是看过那张拓图的,细长的叶子带着小小的毛刺,看起来凌厉又灵动,上面刻着一个古体的“舟”字。

    是大哥,竟是大哥要杀自己吗?

    见皇帝低头不语,殷繁面色不变,继续说道。

    “除了此事,臣还有一事要回禀皇上,杨总督死在府中,禁军叛变一事无从查起,臣想着,此事是不是该移交大理寺审理?或者,皇上有什么别的打算?”

    闻言,宁沉钧勾着唇角冷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恼的。

    “怎么?不过就是死了一个禁军总督而已,案子就无从查起了?你殷繁办事何时变得这般畏手畏脚?给朕查!往死里查!朕倒要看看,他杨正朝到底在给谁当狗!!”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看着宁沉钧难得流露出来的锋芒之色,殷繁淡淡地勾了勾唇角,手指轻轻的摩挲在一起。

    “臣遵旨。”

    殷繁从御书房出来前,李涣刚刚伺候皇帝睡在隔间里。

    年轻的帝王眉头轻蹙,半张脸陷在柔软的毛毯中,看得出睡得并不安稳。

    李涣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殷繁却神色如常的离开。

    该是他的责任,逃不掉。他们的帝王,也该长大了。

    走到宫道上的时候,殷繁遇到了刚从宫外回来的宁沉庭,他神色自若地拱手行礼,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臣见过煊王殿下千岁。”

    “殷千岁不必多礼。”

    宁沉庭是一个严厉的人,但那份严厉仅仅是浮于表面而已,并不会让人觉得反感或者讨厌。

    殷繁看着这位听说自小在宫中备受欺辱的煊王殿下,笑着道。

    “王爷这是刚从宫外回来?臣看着王爷似乎不大高兴,可是哪个不开眼的惹了王爷的忌讳,王爷只管同臣说,咱们大离的昭狱啊,宽敞着呢。”

长姐如母

    从很久以前宁沉庭就知道,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了不少年岁的少年是个狠角色,是被赵辛词那只老狐狸拿人血一口一口喂出来的狼崽子。

    讲真的,他并不喜欢和这人对上,太难缠。

    “殷千岁说笑了。”

    他这半冷不热的态度不怎么招人待见,但是殷繁却浑不在意,也不急着走,就笑么泱泱的站那儿同他攀谈。

    一会儿说着天下时势,一会儿又说到了湘南风情上,反正话题没个准,两人各自揣着心思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耗着!

    不知怎么回事,聊着聊着忽然就聊到了十年前的齐恩侯身上,宁沉庭眼睑颤了颤,这才第一次抬眼正视面前的人。

    “殷千岁怎么会想到问齐恩侯这种叛贼?国贼必杀,他死的好。”

    毫无感情地说出这句话,宁沉庭便看到眼前的人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虽说微不可查,但他确确实实是看到了。

    “王爷所言有理,不过该说不说,齐恩侯府的少侯爷那可是位世间少有的人物,可惜咱家生得迟,未能一睹少侯爷风采,真真是遗憾呐。”

    殷繁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仿佛是真的在惋惜一样。

    今日已经有两个人在他面前提起过齐恩侯府了,宁沉庭的心情不太好看,但面前这人的态度却令他觉得有趣,便不准备就此打住。

    “任他乔润修再卓彩斐然,而今也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殷千岁又何必为这种人觉得遗憾,我大离优秀儿郎何其多哉,哪个不比他乔润修有才情。”

    “……”

    这几句话说下来可把殷繁郁闷坏了。

    殷繁看着煊王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这居然是个傻子?怪不得派人刺杀会用刻着自家府徽的武器!

    这般想着,脚下的步子一顿,转身向另一条路走去。

    ——长乐宫

    书案后,宁枧岁缓缓展开一个画轴,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平后,让天音挂在墙壁上。

    那画轴三尺见长,上面画着的是一位打马回眸的白衣少年,少年宽肩窄腰,坐在高头打马上回身看过来,笑意满面,一双星眸熠熠生辉,仿佛要看进人的心底似的。

    “你是说,那些刺客中确实有煊王的人,并且武器上还刻着煊王府的府徽?”

    听到宁枧岁这么问,天音挂好画轴后又回到她身边,解释道。

    “确实如此,兵造库多次校验,错不了。可是厂公说事情不可能会那么简单。”

    宁枧岁笑了笑,道:“你们厂公倒是精得很,煊王不是个傻子,这般自报家门,除非是他不想活了。……除了煊王那批人和禁军,其他那些是谁的人?”

    听着主子那句“你们厂公”,天音心里一阵心虚。昨日她回宫向主子请罪,却被主子一句轻飘飘的“困了”挡了回去,到现在她二人都没有好好谈一次,由不得她不虚。

    “这个厂公没有同属下说,只知道,大概同东边有点关系。”

    东边,东夷。这么一说,宁枧岁便猜到了,果然是东夷。

    如果说那夜第一批刺客是煊王的人,那么皇城外便有一方人马也是他的,至于另一方,便就是同东夷有关了。所以,久安街刺杀的那一方,是谁的人?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宁枧岁顿时头疼了起来,吩咐天音,“出去看看又是什么东西被摔碎了,让那二人滚回去用膳!”

    这一上午过的,净听外边那两人闹腾了。

    “是。”

    天音出了正殿,走到院中,正好看到树荫下一男一女两个人坐在石凳上,对着一堆玉色的瓷片面面相觑,完全是一副做错事的姿态。

    那个一个玉瓷茶盏摆件,本来在石桌上摆了好长时间了,今日算是寿终正寝了。

    天音面色不改地清了清嗓子,走了过去。

    “裕王殿下,裕王妃,咱们殿下说快到用膳时间了,二位也该回了。”

    “那正好,本王和景卿就在皇姐这儿用膳了。”

    宁沉翎笑得没脸没皮,一副泼皮无赖的模样,白瞎了那副好皮囊。

    沈景卿笑眯眯地坐在一边看戏,手下轻轻拨弄着那堆瓷片,不过没弄了两下便被身边的人捉住了手塞进了宽袖里。

    天音看着这二人有些无奈,但到底人是主子,她也做不出那种强行赶人的事,只好回正殿征求自家主子的意见。

    “嗯,听到了。”

    宁枧岁点点头,埋首不知在写什么,手中的笔走走停停,却是一直都没搁下过。

    “去备膳吧,吩咐小厨房那边,多加一道松花桂鱼和明朝鸽吞燕,裕王喜欢。”

    “是。”

    天音面上不显,转身离开。恰巧天青走了过来,听到宁枧岁的那话,不禁笑了起来。

    “殿下还是挺喜欢裕王殿下的嘛,怎么那个时候却只带着皇上到处玩,不瞒殿下,天青可不止一次见到裕王用羡慕的眼神看皇上。”

    这么多年了,连他喜欢吃什么菜都记得,这份感情,可不止喜欢两个字能形容的了的。

    宫里的这几位主子,除了身为皇上的三皇子母妃在世,剩下的几位,都是小小年纪便独自在这深宫里摸爬滚打,谁也不比谁命好,但身为长姊的宁枧岁,却独独喜欢圆圆滚滚的宁沉钧,不顾他是自己死对头的儿子,愣是拐着人满皇城跑,整的元如玉更恨她了。

    宁枧岁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就你知道的多。”

    外面,沈景卿扯着自家夫君的衣袖,有些不安地问道。

    “夫君,你说阿姊会留咱们用膳吗?”

    “大概会吧。”

    宁沉翎斜着身子靠在石桌上,眼中的笑意很淡,心中有些自嘲,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假。

    怎么说呢,大概是从小失去母亲的缘故,长姐这个身份,在他的心中就变成了一个神圣的存在,那份敬重,那份不可亵渎,完全不亚于对于母亲的。

    那是个耀眼的人啊!

    在他还为着一块糕点和伺候他的太监大打出手的时候,她就已经是离都一霸,人美身手俊,整日带着宁沉钧爬墙出宫,却没人舍得怪罪。

    那时候的她性情乖张,怼人无数,但他却不止一次看到她温柔地擦去宁沉钧那小胖子脸上的泥,手是软的,声音是温柔的,那就是娘啊。

    可是她不喜欢他,也不喜欢老大,明明,她是他们所有人的长姐啊。

    殷繁走进长乐宫的时候,宁沉翎夫妻二人还没走,就一个石桌一壶茶,两人竟是坐了大半天,也是有够无聊的。

    “臣殷繁见过裕王殿下千岁,见过见裕王妃安。”

    “免。”

    宁沉翎看着眼前的人垂眸站在那儿,心里头总是萦绕着一股奇怪的感觉,倒也算不上是讨厌,但就是不得劲。

    “殷千岁是来找本王皇姐的?可是皇上有什么旨意要传达?”

    殷繁默,这话倒是把他给问住了,他扯着皇帝的大旗来了长乐宫很多次,面对那人的时候没有半点不自在,而今对着裕王,她的弟弟,他却说不出那句“是”来,竟是有些……莫名的心虚。

    宁沉翎见他沉着一张脸不说话,顿时便有些不耐烦,正要拿出裕王殿下的架子唬人,便看到正殿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正是天青。

    天青小跑到殷繁面前,一紧张便想跪下行礼,却被殷繁一手拦住。

    “见过殷千岁安,殿下请您进去。”

    这边殷繁还没说话,宁沉翎就不满地叫唤上了,“那本王和王妃呢?”

    不料天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正殿门开着呢,裕王殿下想进去还用得着请吗?”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清楚了,他是殿下的亲弟弟,自是用不着对外人的那套繁文缛节的,想进就进,用不着请。

用膳

    听着这话,宁沉翎瞬间舒坦了,就连看殷繁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不过天青的没说的是,殷繁作为皇上的贴身近侍,出入长乐宫也是不需要通禀的,至于为什么殿下还着急忙慌地让她出来请人,个中缘由就只有殿下自己知道了。

    殷繁被天青引进了正殿,宁枧岁就在屏风后面写字,他犹豫了片刻,便绕过屏风走了过去。

    “臣见过殿下千岁。”

    呦,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这人难得给自己行一次礼,虽说只是作揖,但也有够宁枧岁稀奇的。

    “免礼。”

    她搁下手里的笔,抬头看过去,眼中有着淡淡的笑意。

    “本宫写了新方子,待会儿用完膳后你试试,若是有效,便按着此药方吃。”

    她不问他来做什么,只如同寻常旧友一般关心他的身体,言辞间无半点疏离。

    殷繁沉默,并没有拒绝。留他用膳,为他调理身体,她是真的不在意那日的事了。

    见着二人又如从前那般相处,一旁的天青不禁又郁闷了,之前不是决裂了吗?这才多长时间就故态复萌了?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大多时候凭的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感觉,两个彼此之间并无恶意的人是不可能真正产生决裂的,更别说其中一方对另一方还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墙上挂着的那副画是殷繁第一次见,他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张扬肆意,但眉宇间却流露着几分温柔之意。

    看着就觉得舒服。

    “画上的便是齐恩侯府的少侯爷乔润修,之前本宫将你错认成他,干了不少蠢事,你莫介怀。”

    宁枧岁抬指点了点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手底摊着一本《伤寒杂病论》,书页已经被翻得起了卷,但却没有任何损伤。

    “臣不敢。”

    殷繁依言坐下,目光落回宁枧岁身上,扫过那白皙的脖颈时,不知看到了什么,忍不住顿了顿。

    那青紫的、像指甲盖一样大小的是……

    “少侯爷是谪仙一般的人物,臣自是比不得的。”

    宁枧岁还不知道因为换了一件交领的衣服,脖子上还没有完全淡下去的痕迹现在扎眼的很,她笑了笑,声线温和。

    “天下人都骂他是国贼,只有你称他是谪仙,这话若是让旁人听着了,怕是又要在御前闹了。”

    不待殷繁再次回话,天音走了进来,说道。

    “殿下,可以用膳了。”

    “嗯,请裕王与裕王妃进来。”

    宁枧岁点头,将手边的药方交给天青,后者心领神会,拿着便出去了。

    殷繁起身,待宁枧岁从书案后出来后,便自觉推着她往大堂走去。坐在轮椅上的宁枧岁慢慢地眨了下眼睛,余光中,天音的表情一言难尽。

    今日的殷厂公,乖顺得有些过分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大堂内,宫人已经摆好了长桌,一水儿的貌美宫女端着美味的菜肴放在上面,光看着那卖相,就令人食指大动。

    宁枧岁大致扫了一眼,松花桂鱼和明潮鸽吞燕就在其中,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皇姐。”

    宁沉翎穿着一身青色窄袖流云长衫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沈景卿。他脸上带着笑,俊俏的面容上流淌着风流。

    “本王同王妃叨扰多时,便不打扰皇姐用膳了,先行告辞。”

    竟是要走?

    宁枧岁微挑眉梢,看向这夫妻二人身后的天青,怎么回事?

    天青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啊,她刚刚出去连话都没来得及说,裕王殿下就说要告辞,她也很迷茫啊!

    “告辞?本宫饭都备下了,你说要走?是耍着本宫玩呢?”

    宁枧岁笑了一下,指了指桌上,上面赫然摆放着四副碗筷。

    宁沉翎神色一怔,看着那四副碗筷有些不知所措,方才天青出去的时候,他以为是来赶他们走的,他想着,和被人赶着离开比起来,主动请辞还是很有尊严的吧……

    “行了,坐下吃饭吧。”

    “……多谢皇姐。”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脸上的那副面具出现了裂痕,倒是有趣得紧。

    解决了这两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呢。

    “殷繁,坐。”

    后者不为所动,“殿下,这不合规矩。”

    宁枧岁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拾起玉箸动了第一筷子。

    “那你便伺候本宫用膳吧。”

    “是。”

    这倒是应得快。宁枧岁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那一筷子鱼肉没尝出什么味道,有点不高兴。

    都是从小黄门一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伺候主子用膳自然是手到擒来的事,殷繁面色不改,撩开衣摆便要往下跪,却是惊得宁枧岁筷子都掉了!

    “不准跪!”

    被她一手拦住,殷繁还保持着后撤的动作,眉头拧着有些犯难,不跪着怎么伺候?

    真的是,半点都让人不省心。

    宁枧岁一手拦着他防止他真给跪下,另一只手扯过他身后的椅子,将人按在上面,面色有些不愉。

    “就这么伺候。”

    对面的宁沉翎和沈景卿面面相觑,这也算伺候?

    “皇姐,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宁沉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带了几分促狭看着对面那有意无意往身边人身上凑的女子,道。

    宁枧岁听了,懒懒地抬眼看他,唇角轻勾起一个弧度,说出的话带着无法忽视的嚣张。

    “规矩?那是什么东西?”

    宁沉翎也笑了,这么一来,他便知道皇姐脖子上的痕迹是怎么来的了,竟是一个太监么?

    殷繁坐在宁枧岁身边,同她挨得极进,衣袖都能碰在一起,他一边为她夹菜,一边在想事情,一心二用,竟是哪样都不耽误。

    不过是昨夜做了个梦,又同煊王在宫道上攀谈了几句,竟是脑子一热跑到了这里,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来了要做什么,明明想好了离她远远地,怎么一到了这个地方,就控制不住了呢。

    松花桂鱼和明潮鸽吞燕就摆在宁枧岁面前,她抬手示意殷繁将那两道菜往宁沉翎那边推了推。

    “尝尝看,可是还和以前的味道一样?”

不欢

    宁沉翎这时才看到桌上的那两道菜,手下的动作不可遏制地顿了顿,眼眶一点点的红了,一旁的沈景卿看到他这模样,忙笑着给他布菜,专挑那两道菜下手。

    “王爷快尝尝,这是阿姊特意为王爷做的呢。”

    沈景卿看得出来,他们这位长姐对王爷,并没有王爷自己说的那般疏离冷漠,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姐弟,明里暗里的还是疼着的。

    这两道菜,宁沉翎长这么大只吃过一次,只那一次,便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大离的冬天还是很冷的,那一天是宁枧岁的生辰。

    彼时的他尚且年幼,八九岁的模样,整日里在一群老太监手里讨吃食,常常被打的浑身疼,就这样,还得看顾一个比他更凄惨的宁沉庭。

    那天他爬了墙,穿着单薄的衣衫溜进了一处宫殿,里面没人,桌子上却放着美味的菜肴,他一下子就馋了,盯着桌子半步都挪不开。

    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看着他的老太监追了出来,抓到了偷吃的他,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他去了半条命,也被屋子的主人抓了个正着。

    “这是哪个宫里的皇子?”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了一个清冷的声音。

    “回……回公主殿下,此乃柳美人宫里的二皇子殿下。”

    “既然知道他是二皇子,你这奴才怎的还敢拿你的脏手碰他?我大离皇室的皇子,再卑微也是主子,容不得尔等欺辱。”

    “殿下饶命!饶命啊!……”

    大概是狗奴才的声音太难听了,宁沉翎疼得浑浑噩噩的时候还不忘捂耳朵。

    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守在床边的宁沉庭,宁沉翎眨了眨眼睛,努力回想着那个清清泠泠的声音,公主殿下……

    “令羽,你饿不饿?”

    看起来比他还要瘦弱宁沉庭摸着他的额头轻声问道,听到他说饿后,便转身提了一个大食盒放在床边。

    食盒被打开,里面的香味飘了出来,勾的宁沉翎眼泪都下来了。

    “大哥,那是谁?”

    宁沉庭知道他问的是谁,黄瘦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是长姐。”

    那是他们的长姐。

    从那以后,他和大哥便有了自己的宫殿,宫人也不敢再对他们随意欺辱,而那日的那两道菜,也成为了他一生荣华富贵的开始。

    而今再次看着这两道菜,宁沉翎的心境却完全不一样了,在那以前,他和宁沉庭这个大哥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可是现在呢?

    呵,长姐这是拿这菜提点他呢!

    良久,他轻笑一声,放下手里的筷子,抬眸看过去。

    “皇姐是有话要问本王吧?这般作为,可是有些刻意了。”

    闻言,宁枧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慌不忙地吃殷繁给她布下的菜。

    “怎么?本宫就不能是单纯地想请你吃一顿饭吗?”

    宁沉翎不答话,只垂着眉眼嗤笑一声,半筷子都不去动那两道菜。

    这一顿饭,到底是吃得主不尽宾不欢,不欢而散。

    宁沉翎夫妻二人走了之后,宁枧岁拧着眉头仔细回想自己哪句话有问题,怎么会让人产生那样的错觉。

    “本宫有那么喜欢算计人吗?”

    这话听起来着实是太委屈了,殷繁站在她身边垂眼看她的发顶,眸色微动。

    “皇宫里最多的便是明里暗里的算计,人人求自保,便是恨不得连自己的至亲都算计在其内,像殿下这般拿真心待人的,倒是罕见。”

    刚喝过药的苦味还无法全部压下去,殷繁悄么声地从旁边的小碟里拈了一颗蜜饯吃了,面上如常,眉头却渐渐地舒展了开来。

    闻言,宁枧岁轻笑了一声,没有答话。真心这东西吧,说实话她还真没有。

    从长乐宫出来,凉丝丝的风吹在脸上,殷繁瞬间清醒了不少,回想起方才的事,忍不住皱了眉头,真的只是想请吃饭吗?

    自那天以后,宁沉翎再也没有来过长乐宫,连同他那性子爽朗的王妃,在宫道上碰到了她,都低着头绕道走。

    天青委屈地向宁枧岁抱怨,后者轻松一笑,只说了一句“小兔崽子心里憋着火呢,过几天就好了。”

    可是再过几天,藩王就又要离京,若想再见就又是三年后了。

    洗尘宴之后,元祈难得消停了一阵子,消停得有些非同寻常。

    这天,宁枧岁得了飞霄传来的信,前去飞燕楼与元今裴见面。

    她到了约见地点的时候,元今裴已经等在那里了,飞霄站在他身后,低眉顺眼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来小时候的嚣张跋扈。

    熊孩子也是会长大的,可她家的孩子,过了这么多年,却还是那般幼稚、天真,教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说大公子,终于是舍得把小飞霄带出来见人了?”

    宁枧岁对着元今裴总是会忍不住暴露本性,那少年时的风流肆意刻在了骨子里,只有面对故人才会时不时显露出来,但元今裴总是看不上眼,一个好么泱泱的大姑娘,整日里跟个老流氓似的,不嫁人了啊!

    “闭嘴吧你!”

    元今裴没好气地瞪她,但是见她推着轮椅走了过来,还是伸脚将挡路的凳子勾到一边。

    玩闹归玩闹,宁枧岁也不是那种不着四六的人,虚虚调戏了一句便正了色。倒是飞霄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心想,这便是传说中的长公主了。

    “大公子看起来气色还行,我以为元相得赏你一顿鞭子呢。”

    宁枧岁笑眯眯地说道。

    切!要不是他跑的快,她以为能少得了?

    元今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你还敢说!那夜咱们殷千岁冒着得罪半个朝堂的风险给你出了头,你是痛快了,知道耽误本公子多少事吗?”

    其实那夜就算是没人出这个头,那事也能解决,元今鸿那臭小子肯定不会让他捡了这个大便宜,他在老头面前说一句比自己说一百句都强,他敢说,只要那小子想,这亲事用不了几句话就能给搅黄了。

    “现在,南边那条线老头子看得比命都紧,别说往里面放人,就是放条狗都难,他是怕了。”

    宫宴刺杀之事,说和老头没关系,那是糊弄鬼呢。

    殷繁的站位现在是明明白白地暴露在了元党人眼皮子底下,他手里握着八千缇骑,老头子和太后没法动他,但是地方那些依附于西厂讨活法的官员就没那么走运了。

    闻言,宁枧岁笑了笑,眼底却是冰凉一片。

    “他是得怕,勾结外族刺杀皇上这样子的一顶帽子压在头上,换谁都得怕。”

    元祈是什么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丝毫不顾礼义廉耻的趋利之人。

    “天音说,皇城外的第二批人和东边有关系,你怎么看?”

    元今裴一下子就听懂了,“你怀疑老头勾结东夷人?他有那胆子吗?”

    宁枧岁眯了眯双眼,有些危险。

    “他是没有,但太后有。”

    闻言,元今裴倒茶的手不可遏制地顿了顿,茶水溢了出来,有些烫手。

    “没有证据,这话不可乱说。”

    勾结外族是死罪,有一个齐恩侯府在前面当活生生的例子,谁也不是傻子。

    心下有些乱,他决定跳过这个话题,是故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宁枧岁。

    “之前你让我查的事查到了,商元当年确实不是难产而死……”

装疯卖傻宁晚舟

    商元,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就是现在听到也无法亲切起来。

    宁枧岁从来不觉得伤心,也没有思念过,在祖母的口中,那个女人拿自己的命换了她的,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但是于宁枧岁来说,那只是一个只活在别人口中的陌生人。

    从月华庵回来后不久,有人给她门口放了一封信,信里说,商元其实没有死,而是以诈死的方式逃离了大离。她的离开就像是她的出现一样,毫无根据可言,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宁枧岁并不是被舐犊之情冲昏了头脑的傻子,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在和元今裴合作之后,她便将那封信交给了他,希望他可以从里面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没想到,还真的查出来了。

    “当年商元临盆之际,正值边关战时吃紧之时,先皇征战在东,先太后身子不爽,陪在她身边的只有稳婆和闺中密友许氏……”

    那夜商元生孩子生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就大出血了,下身流血不止,胎儿差点溺死在腹中,所有人都慌了,稳婆跪在地上直磕头,一声接着一声,听得人难受。

    到最后,商元还是撑着一口气生下了一个女儿,但那口气终究是没能撑到远在边关的丈夫回来。

    商元死了,死在了产房里,先太后拖着病体来到产房,还未踏进去便被里面的血腥味冲得晕了过去。

    她的尸体是连夜入殓的,信派人送到了东边,先皇日夜兼程,一路上累死了三匹马,终究是没能见到妻子的最后一面。

    太子妃薨,举国同哀,三军缟素。

    宁枧岁半撑着脑袋听他说,伸了一根手指冲着对面虚虚点了两下,道。

    “说话注意点儿,再怎么着那也是我亲娘,别一口一个商元叫,那是你能叫的吗?”

    “……”

    现在知道那是亲娘了?当年她自己喝多了撒泼,骂了人多少次,也就是那会儿人已经死了,不然他还真怕她直接去跟人拼命。

    元今裴简直想一巴掌呼死她,“别打岔!”

    “商元死后,那个稳婆便被赐了重金逐出了皇城。”

    “太子妃难产而死,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归是不大吉利的,为保证稳婆不乱说话,赐其重金一封其口,可。”

    宁枧岁点头。

    元今裴喝了一口茶,眸色有些沉,“可是我得到的消息是,那个稳婆在返乡后不到一个月便被人杀了,尸体在老房子里整整放了半个多月才被人发现,都烂透了。”

    死了?那还真是棘手啊!

    稳婆死了,当时伺候的下人也死了,活着的,只有许薇芸。

    宁枧岁眸光闪了闪,忽然勾唇一笑,抬头看向对面的人,道。

    “你说,若商元真的还活着,她会在哪里?”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听不出任何愤怒之意,元今裴却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悲伤在周身弥漫开,压得他喘不过气。

    女子的眸中漆黑一片,一眼看不到底,她把玩着手中小巧的茶盏,漂亮的指骨泛着淡淡的粉,然而下一秒,那青瓷茶盏化作一堆瀣粉簌簌地从指间滑落。

    “我打地狱走一遭,终是又见繁华,所有妄想把我再次送回去的人,都得死!”

    商元,你是我娘,但我从未见过你,你若真死了倒也好,咱娘俩这辈子,算我欠你的,但你若还活着,我便是翻天覆地也要将你找出来,你欠我的二十六年,必须还!

    “行了!少装模作样的,人本公子会帮你找,滚吧!”

    元今裴不耐烦地一巴掌呼在人后脑勺,打破了方才诡异的氛围。

    也亏得某人没见过她这副变态至极的模样,不然,哼!

    ——

    宁枧岁刚回到长乐宫,就有宫人来报,煊王妃求见。

    “阿姊!求你救救夫君……”

    王静宜一进来便是一通哭天抢地,真不知道那小小的身子怎么会具有如此强大的爆发力。

    “快扶王妃起来!”

    宁枧岁被她这一通哭闹得头疼,赶忙让天青将人扶起来。她这也就是出去了半晌,这怎么还哭上了呢!

    娇娇弱弱的煊王妃哭得梨花带雨,发髻都乱了,眨着一双挂着泪珠的美眸看得宁枧岁心都化了半截。

    “阿姊,夫君被西厂的人带走了!”

    “……”

    宁沉庭突然被西厂的人带走了,走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王静宜自然慌得不行,她胆子不大,不敢去找皇上哭诉,只好来了长乐宫。

    宁枧岁想告诉她,她这是病急乱投医,西厂既然敢大张旗鼓的进宫抓人,必定是得了皇上的命令,她不去找皇上撤回旨意,来求自己做什么?

    “煊王妃,西厂办事奉的是皇上的旨意,本宫难不成还能违抗皇命不成?”

    宁枧岁叹了口气,捉着王静宜的手腕柔声安抚道。

    “你莫要过于担心,煊王既是无辜的,皇上自然不会过多为难,到底是亲兄弟呢,嗯?”

    “是,皇姐说的极是。”

    到底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两句话便被安抚住了,哭是不哭了,但小脸上却出现了倦意,宁枧岁让人睡在自己的寝殿中,嘱咐宫人不要打扰。

    宁枧岁推着轮椅走到窗前,目光看着窗外一片残阳如血,神色冷然。

    “怎么回事?天音?”

    天音站在一边,一身玄色的劲装还没换下,显然是刚从西厂过来。

    “回主子,皇上要查煊王,厂公亲自带人抓的人。”

    这是拿那破府徽当真了。

    宁枧岁搭在木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用力,在上面留下了印子。

    “你们厂公怎么说?”

    天音道回道,“一切全凭皇上旨意办。”

    宁枧岁气笑,一抬手边将窗台上放着的黄铜摆件扫落在地上,发出了很大的响声。

    大殿中没人敢说话,皆是战战兢兢地大气都不敢出。

    “你也给你们厂公传本宫一个旨意,半个月后诸位藩王离京就藩,煊王必须走。”

    “是……”

    天音领命。

    暮色晕染了夕阳,黑暗渐渐笼罩了下来,阴魂遍地走,跟着人一起,闹得夜簌簌地响。

    北狱司——

    天音将自家主子的那句话说给坐着的男子听,不想他只是微微皱眉,便再无其他反应。

    殷繁一身单薄的玄色衣衫坐在椅子上,在他的对面就是穿着整齐的宁沉庭,他屈着一双长腿坐在沾着血迹的稻草上,双手放在膝上,神色十分镇定。

    “煊王殿下,臣也是按皇上的旨意办事,如有得罪之处,还请王爷见谅才是。”

    殷繁嗓音阴柔,唇边没了笑意,便令人觉得瘆得慌。他身旁的炭盆烧得通红,里面放着一把同样通红的火钳,炭盆发出滋滋的响声,更衬得这充满血腥味的牢狱阴森可怖。

    宁沉庭丝毫不受影响,道:“殷千岁言重。”

    得了殷繁的示意,天音上前走到宁沉庭面前,从怀里摸出一张拓图,展开给他看。

    “这是刻在刺客武器上的标记,乃是你煊王府的府徽,王爷怎么看?”

    殷繁淡淡的说道。

    宁沉庭看了一眼图纸上那个熟悉的标记,神色没有任何波动,眼帘微抬,对上坐着的人的眸光,沉声道。

    “本王不知。不过就是一个标记罢了,又能说明什么?殷千岁是怀疑那些刺客是本王的人?”

    “是。”

    宁沉庭的眸色又沉了几分,面上隐隐有严厉之色。

    “那殷千岁倒是说说,本王身为藩王,掌管湘南十八城,又何必做出此损人不利己之事?说句不中听的话,便是这刺杀真的成了,那个位置,还轮不到本王来坐,阿姊回来了……谁都没资格。”

    是了,确实是没资格。毕竟当年先皇的遗诏摆在那儿,只是很多人忘了而已。

    同对面之人对视良久,殷繁忽然轻笑了一声,声音轻轻柔柔的,却泛着一股子寒意。

    “王爷说的极是,所以臣也十分好奇,王爷这般大费周章,不惜以身犯险,究竟是想拉何人下水呢?”

    自报家门这种事一般人可干不出来,这是算准了没人敢动他。

    宁沉庭看着他眸底渐升起的怒意,依旧坐的四平八稳,眼都不带眨的。

    “本王不知道厂公在说什么。”

    这是要跟他装傻了。

    殷繁冷笑一声,抬手一挥。

    “来人,上刑。”

    ……

兰氏兄妹

    黑暗中,有人语意眷恋,一腔无法言说的爱意灼烧着骨头,在这冰冷的夜里显得极为珍贵。

    ——

    “皇上将煊王下狱,很多老臣都纷纷上奏为其辩白,尤其是白老太傅,行将木就的身子,居然还撑着上了朝,一通指桑骂槐下来,皇上都差点气哭了,真是……”

    宁沉翎躺在软榻上,心不在焉地扒拉着手里兵书,听着好友在耳边絮叨,心里烦得很。

    “我说令羽,你真不打算管煊王殿下了?”

    张越抱着一碗葡萄吃得开心,许是有了儿女的原因,年少时那么咋呼的一个人,现在看起来儒雅沉稳了不少。

    “管个屁!”

    宁沉翎扔了手里的书,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过去。这小子在旁边一直絮叨,给他烦的。

    “我管得着吗!他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整了这么一出,我怎么管?哎!你快走,我正烦着呢!”

    “别介啊!你看你老是这样……”

    张越抱着怀里的葡萄往旁边躲了躲,生怕他给自己踢飞了。

    “我就觉得吧,煊王殿下肯定是被冤枉的,你去找皇上说说情,别的再谈,先把煊王从昭狱带出来才是正事,那地方是给人待的吗?”

    呵!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无辜的,可是这份无辜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呢?

    大哥啊!你还真是给弟弟出了个大难题啊!连白老太傅都出山了,大哥可真有本事!

    宁沉翎又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坐了起来,起身走去内室换衣服。

    张越抱着个碗亦步亦趋,停在屏风外扬声问道。

    “你做什么?”

    “更衣,去我阿姊那儿!”

    “哦。”

    张越怀里的碗也空了,见到目的达到,他满意地笑了笑,这便准备走了。

    “那我走了啊,回头帮我给长乐带好。”

    “……赶紧滚吧,简直受不了你。”

    张家是书香世家,张越是家里的庶子,上面压着两个哥哥,个顶个的能干,也用不着他考取功名还是干什么。

    张越这一辈子活的挺自在,年轻的时候做一个让哥哥父亲放心的纨绔,等到年纪到了,便娶一个家族看中的女子,生儿育女,这小半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

    他在翰林院领着闲职,俸禄足够糊口,过着和很多庶子一样的生活。

    沈景卿从御膳房偷了一盘上好荔枝回来时,张越已经不在了,自家夫君衣着整齐,看样子是要出门了。

    “夫君,吃荔枝。”

    沈景卿剥了一颗荔枝喂给宁沉翎,后者宠溺地在她头上揉了一把。

    “本王去阿姊那儿,你去吗?”

    沈景卿眼睛顿时亮了。

    “去!”

    裕王夫妇是在御花园遇到兰时君的,彼时她正在和一个男子说话,眼眶有些红,看起来楚楚可怜。

    宁沉翎自然认得她,也认得和她说话的男子,兰家大公子,兰时荆。

    “臣(妾身)见过裕王殿下千岁,裕王妃万安。”

    “免礼。”

    宁沉翎的目光先在兰时荆身上绕了一圈,才看向他身边的兰时君,本着避嫌的原则,他并的目光并没有很放肆,只是从女子捏着锦帕的柔胰上扫过,但就是那么一扫,便令他眼中的笑意一扫而空。

    她手上戴的血玉镯是……

    “皇贵妃娘娘怀有皇嗣,平日里若无他事,还是好生待在碎玉宫中安养为好,毕竟,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可金贵着呢。”

    宁沉翎面上不显,笑得一脸温和,他身边的沈景卿见他对旁的女子笑成这样,顿时醋得不行,脸颊都鼓起来了。

    “多谢裕王殿下关切,本宫自知身子笨重,不宜四处走动,但今日兄长进宫探望,本宫这个做妹妹的不出来相送,实在是不像话,让裕王殿下见笑了。”

    说是身子笨重,其实也不见得,她是个绝对的美人,身形玲珑纤细,面若桃花,即使是怀了身孕也丝毫看不出来任何臃肿,一身水蓝色的云纹绉纱曳地宫装,外罩翠纹织锦羽缎披风,微微隆起的小腹隐在披风下,根本看不出这是个怀孕的人。

    “是吗?那二位慢聊,本王和王妃先走了。”

    宁沉翎将目光从那皓白的腕子上移开,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扫了兰时荆一眼后,便搂着沈景卿的腰越过二人离开,他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上去将那镯子撸下来。

    “恭送裕王殿下,恭送王妃。”

    看着二人相携远去,兰时荆眼中划过一抹暗色,再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子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方才见裕王一直在看你,莫不是看上你了?”

    兰时君自觉屈辱,脸色白了又白,披风下的手掌紧紧攥着。

    “大哥说笑了,裕王与王妃伉俪情深,小妹薄柳之姿,自然是入不得王爷眼的。”

    “呵,倒是还有点自知之明。”

    兰时荆嗤笑一声,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嘲讽。

    “这些年你皇贵妃靠着太后和殷繁在这宫中混得如鱼得水,连帝后都被你们玩弄在股掌之中,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自己还是兰家人了呢。”

    兰时君笑,说不敢。

    “明日小渠进宫,你好好安排一下。”

    兰时荆的目光落在她半遮半掩的腹部,忽然邪气一笑,道。

    “这孩子,你莫非真的想生下来?”

    闻言,女子半抚在小腹上的手微微颤了颤,背脊升上一股寒意,一双水眸毫无感情地看着面前的人。

    “不然呢,大哥。”

    兰时荆只笑不语,但那笑,终是有了点别样的意味,只不过面前的女子看不出来罢了。

    兰时荆走了,他此次进宫不过是替兰家主母传个话,兰时渠明日进宫,让她安排好侍寝之事。

    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

    兰时君在原地站了很久,身边的小宫女才小心翼翼地请示,“娘娘娘,风大了,咱们回吗?”

    “回。”

    最是薄情少年郎,怎忆软语温言旧,不堪想。

    兰时荆出了宫门,那里已有一人在等他,见他出来,立即招手示意。

    “可是见到了?”

    “嗯。”

    “怎么样?怎么样?看起来可还好?”

    来人与他年岁相仿,却是格外活泼,就连那宽大的斗笠都不能阻挡他上蹿下跳,兰时荆无奈,一把薅住脖子将人塞进马车。

    “唉!你干什么……”

    烦人!

    兰时荆让他自己在里面咋呼,半点都不接茬,四平八稳地驾着马车离开。

    ——长乐宫

    殷繁刚用了药离开,宁枧岁还坐在窗前拈着蜜饯吃,甜得眼睛都弯了,隐秘的小嗜好暴露无遗。

    “阿姊。”

    宁沉翎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才走了进来,温和的面具又扣在了脸上,他身边的沈景卿笑眯眯地同宁枧岁招手,乖巧地叫阿姊。

    宁枧岁看到了,笑着冲她点点头,“静宜在内室看书,景卿去陪陪她。”

    “好嘞。”

    自从那日宁沉庭被下狱后,王静宜便歇在了长乐宫,她说自己害怕,不敢一个人睡,宁枧岁也只好纵着她,到底是弟媳,总不能给人赶出去吧。

    “坐。”

    宁枧岁点了点身边的位置,宁沉翎坐下。

    “是为晚舟而来?怎么,不跟你长姐闹别扭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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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介绍:
她是残了双腿,被放逐山野的长公主殿下,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厂厂公。那一年,他带着华丽的仪仗跋山涉水,从月华庵迎回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那之后的两三年里,他堂堂西厂厂公每日最重大的事就是琢磨怎么把这东西嫁出去,生怕砸自己手里,后来……他想,还是自己留着吧,就别放出去祸害苍生了。
一开始,殷繁只觉着宫里那个脾气不好的长公主又老又毒舌,人丑腿残还自我感觉良好,简直是哪哪都看不顺眼。后来当他近乎献祭般将自己的一切奉到她面前,只求她喜乐安康时,他才知道,这人啊,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开始:“殿下还是安分些的好,皇上嘱咐奴才照看您,您若是出了门就得罪人,最后倒霉的还是奴才,若是因着您让奴才受了罚,奴才饶不了您!”
宁枧岁说:“长安,我从天堂跌落到了地狱,在那里浑浑噩噩地待了十年,是你将我拉回了人间……”
女主比男主大六岁,双洁。甜文无虐。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岁请上座之岁岁长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