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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秃秃     五代第一太祖爷txt下载     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九章 徐铉的考公之路(下)

    朱秀发急信召回潘美和陶文举。

    潘美在折墌城整顿兵马,离得近些,两个时辰之内就能赶回。

    陶文举在盐厂,离得稍远,回来有些麻烦,估计得到晚上。

    原本想让李重进出演二大爷一角,裴缙出演彰义军内部关系人士。

    可是转念一想,李重进年岁虽长,却是个心性不定的大龄儿童,长相也不如潘美老成。

    潘美长髯飘飘,面相上显得更为庄重些,为人处世也比较沉稳,让他饰演二大爷更为合适。

    裴缙虽然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但没演过戏,心理素质只怕不过关。

    而且裴缙这厮缺乏一股油滑感,性格上也稍显懦弱了些。

    这出戏码,需要他大量的装腔作势,以裴缙的性格,只怕难以驾驭角色精髓。

    徐茂才虽说有几分迂腐之气,但头脑可一点不傻,稍有不慎只怕露馅。

    陶文举是天生的演员,十多年侍奉薛氏的经历,更是让他的演技得到极大的磨炼。

    在装孙子与装大爷之间,切换自如。

    为了保证完美演出,必须要启用彰义军最拿得出手的两位演员。

    朱秀在节度府里等候,潘美接到急令匆匆赶回,直接入府见他。

    “你十万火急叫我回来,就为了干这事?”

    办公官房里,朱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讲述一遍。

    潘美铜铃眼瞪大,还以为出了什么火烧眉毛的紧急事件,害得他一路纵马疾驰,不敢有半分迟缓,一路颠簸,屁股大腿被马鞍子磨得火辣辣疼,走路都有些叉腿。

    朱秀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切莫掉以轻心!”

    潘美翻着白眼,不爽道:“我正在折墌城整编魏虎留下的兵马,你心急火燎叫我回来,就为了陪你演戏?”

    朱秀忙道:“那支兵马跑不掉,也无处可去,迟早回归彰义军序列,不用急。

    这徐茂才和李嘉却是两块现成的肥肉,挂在嘴边,现在不咬一口,若是跑了后悔莫及。”

    潘美捋捋髯须,好奇道:“有多肥?”

    朱秀嘿嘿笑着伸出一根手指。

    潘美撇嘴:“十万贯?”

    朱秀摇头,眉飞色舞:“再大胆些。”

    潘美铜铃眼渐渐睁大,惊骇不已:“难不成是一百万贯?”

    朱秀打了个响指:“正确。”

    潘美哂笑道:“你小子穷疯了?就为了一个石盐制取法门,要从人家身上敲下一百万贯?

    且不说你那法子到底值不值这么多钱,那两个倒霉落你手里的傻子,怎会拿得出这么多钱?”

    朱秀笑道:“精炼石盐的法子当然不值这么多钱,往多了估算,卖三十万贯顶了天。

    真正值钱的,是那两个大活人。

    两条富贵小命捏在咱们手里,让他们花七十万贯买命钱,不算过分吧?”

    潘美惊讶道:“何人脑袋这般金贵?朝廷开出悬赏毕镇海首级的赏金也不过十万贯。”

    朱秀嘿嘿奸笑,朝潘美勾勾手指头:“附耳过来。”

    潘美凑近,朱秀在他耳边一阵嘀咕。

    “什么?!他们竟然是....”

    潘美破锣嗓门震惊得叫嚷起来,吓得朱秀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声点!走漏了消息,肥肉可就飞走了!”

    潘美连忙点头。

    朱秀松开手,嫌弃地在他身上擦擦手掌。

    潘美瞪大眼小声道:“你确定没弄错?可是南边的显贵人物,怎会跑到泾州来?”

    朱秀笑道:“李嘉的身份大概率是确定了,只是那徐茂才,我还有些拿不准。吴大签在岐州,正配合藏锋营收集消息,等南边的确切消息传回,就可以完全证实这二人的来历。”

    潘美琢磨道:“如此说来,俩人加一块,要七十万贯好像也不多....”

    朱秀哼哼道:“做人不能太贪心,差不多就行了。当初石敬瑭每年孝敬给契丹爹的岁币,也不过三十万贯,还能用绸绢代替。”

    “也是。”潘美搓搓手,满脸兴奋,“什么时候动手....噢不,这场戏什么时候开演?”

    朱秀道:“过一会,咱们先去见徐茂才,商量妥当之后,晚上等陶文举回来,再由你带领去见他。陶文举那里,我已经写信让严平亲自送去,回城的路上,他就能熟悉剧本,晚上直接入戏....”

    潘美嘿嘿道:“赚来的钱,你打算分我多少?”

    朱秀翻着白眼道:“这笔钱不可能一次入账,但最少要首付三十万贯。将来这笔钱会作为彰义军的发展储备金,往后两年天下或许会陷入动荡,有这笔钱作为压舱石,彰义军就算没了盐运收入,发展速度也不会受影响。”

    潘美怒道:“说了半天,你半文都不给?”

    朱秀鄙夷道:“你衣食住行都靠彰义军供应,还拿着俸禄,已经算是优待了,还想怎样?”

    潘美理直气壮地道:“将来我要在开封买宅子,娶媳妇,生娃子,花钱的地方多了去,当然要多攒些!”

    朱秀撇嘴道:“瞧你那点出息....放心好了,将来你买宅子、娶媳妇、生娃子的钱,我出!”

    潘美巴掌拍在朱秀肩头,欣喜大笑:“就等你小子这句话哩!哈哈~~”

    朱秀冷笑道:“你的人生大事都交给我操心,难道不觉得有些奇怪?”

    潘美得意道:“有啥奇怪的?有人花钱帮我娶媳妇,难道不是美事?”

    朱秀悠悠道:“自古以来,都是老子帮儿子花钱娶媳妇,往后别人知道了,不知情的,肯定以为我是你爹!

    可咱俩又不同姓,人家就会想,这姓潘的儿子肯定不是亲生的....”

    潘美笑容僵住。

    朱秀嘿嘿道:“我名下多一个儿子,自然无所谓。你就不怕头上多一个爹?”

    潘美面皮狠狠颤了颤,满脸涨红,瞪大的牛眼里满是恼火。

    朱秀嘚瑟地挑眉头,这世上能占他便宜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

    潘美恼火又苦恼,原本以为敲了朱小子一笔竹杠,往后在开封买宅子娶媳妇的事就用不着担心了。

    可没想,这件事最后吃亏的好像还是他。

    开封人多,繁华热闹,什么妖言惑众的流言蜚语都有人信。

    三人成虎之下,别说朱秀是他老子,就是谣传成他祖宗也有人信。

    二人出门,往泰和楼而去,徐铉邀约他们在泰和楼相见。

    马车里,潘美一脸恹恹,不愿多说半个字,还在为刚才的事纠结懊恼。

    “折墌城的整编工作,进行的还算顺利吧?”

    朱秀随口问道。

    潘美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旋即想到什么,坐直身子道:“庞广胜在狱中撞墙自尽了。”

    朱秀一愣,摇头道:“他倒是忠字当头,初心不改。”

    潘美叹道:“庞广胜是条汉子,死得可惜了。根据审问得知,自从魏虎表露反心以来,庞广胜一直在苦劝他回头,魏虎谋划陷害史节帅的几场阴谋,庞广胜也牵涉不深,原本他是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唉~”

    朱秀淡淡道:“风风光光把他葬了吧,借此机会,安抚魏虎旧部。”

    潘美点点头,见朱秀神情淡然,似乎一转头就把这件事忘却了,不由心里叹息一声。

    经历多了阴谋诡计,生死杀伐,朱小子的心肠,当真是变硬了许多。

    “后赞那厮率领飞龙军去到了邠州宜禄县,第一件事就是派兵把守乞活道....”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一路来到泰和楼。

    泰和楼三楼雅间内,徐铉早已等候多时。

    朱秀和潘美前后脚进入雅间,徐铉急忙起身相迎。

    “徐先生,这位便是邸舍掌柜,晚生的二大爷,褚美。

    这位便是侄儿时常提起的徐先生。”

    朱秀笑着介绍道。

    潘美瞥了眼朱秀,这名字起得可真够难听的,褚美褚美,听着像是要触霉头,不吉利。

    “徐镇长,久仰久仰!”潘美大笑着拱手,“我家这傻侄儿对徐镇长仰慕已久啊!”

    潘美亲热地揽着朱秀肩膀,暗暗用力捏了捏。

    朱秀强忍肩头痛感,恼火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家伙分明是借机报复。

    “哪里哪里!徐某在邸舍,还多多承蒙褚掌柜和褚少郎照顾。”

    徐铉客气地揖礼,热情地邀他们落座。

    叫来堂倌吩咐上菜,徐铉又亲自起身为潘美倒茶。

    徐铉暗中观察,发觉这褚美虽然满脸胡茬,髯须垂胸,但实际年岁似乎并不大。

    泰和楼的雅间都是圆桌摆设,潘美毫不客气地坐上正对门的主位,粗声笑道:“之前徐镇长在泾州生活小报发表文章时,某就注意过你,没想到时隔不久,徐先生就当上了镇长,当真是可喜可贺呀!

    今日来得匆忙,未曾备下贺礼,待来日,徐镇长走马上任之际,某再派人送去礼物!”

    徐铉惭愧地道:“褚掌柜好意,徐某心领了,只是这镇长一职,实在受之有愧,但愿能不负温县令重托,不负农垦区近千户百姓期望,兢兢业业履职,配合节度府统筹大计,按时按量完成粮食生产重任!”

    潘美一拍桌子,徐铉吓一跳,只见潘美粗鲁嗓门嚷嚷道:“徐镇长说得好!我泾州就需要徐镇长这般,一心为民,能干实干的人才!”

    朱秀勉强笑道:“徐先生莫怪,晚生这位长辈,一向不拘小节,说话嗓门大了些,若有冒犯之处,先生无需放在心上。”

    朱秀伸腿在桌子下踢了潘美一脚,提醒这厮千万不要用力过猛,演得太过浮夸了些。

    潘美却是演上头,恍若未觉,瞪大眼将徐铉打量个遍,忽地道:“徐镇长只怕不是第一次做官吧?听说你是南边来的,之前在何处高就啊?”

    徐铉有些尴尬,没想到这位褚掌柜说话如此直接。

    潘美和朱秀将徐铉的反应看在眼里,相视一眼,心中有数。

    潘美大咧咧地道:“我这人向来直截了当,徐镇长不要见怪。若是不方便说也不要紧,谁还没点隐私过往。如今徐镇长来到泾州,又做了我彰义军的官,也算咱们自己人。往后有事,徐镇长只管招呼。

    我褚....褚美别的能耐没有,但祖上也是为彰义军流过血拼过命的,不管是节度府还是军中,都有不少熟人,找门路打点关系,徐镇长找我便是!”

    徐铉感激地道:“那就多谢褚掌柜照顾了。”

    朱秀暗暗发笑,潘美这厮倒是把一个政治掮客的角色演出几分精髓。

    “之前徐某请求的事,不知褚掌柜可听褚少郎提到过....”徐铉试探道。

    潘美笑道:“知道知道,徐先生有族人关押在改造场,想托我找人,探探门路,把人给弄出来,是这意思吧?”

    徐铉忙拱手道:“正是此事!”

    潘美拍着胸脯道:“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徐铉大喜:“若褚掌柜能助在下办成此事,在下感激不尽,一定重重厚报!”

    潘美带着几分张狂道:“徐先生有所不知,这改造场地位特殊,县衙管不着,盐厂那边也无权过问,算是自成一派,有事直接上禀节度府。

    徐先生就算当了镇长,见了改造场管事浑和尚,那鸟人也不会多搭理你半分!

    就算你去求县令温仲平,那也是爱莫能助。彰义军规矩森严,军政互不统属,改造场直属节度府管辖,没几个人能插手其间。”

    潘美大拇指怼了怼自己:“放眼泾州,除了褚某人,只怕无人敢接下这份差事!”

    徐铉似乎被唬住了,连连作揖道:“恳请褚掌柜为在下想想办法。那几位族人本没有犯大过,按理应该可以得到宽释,族人含冤落难,徐某却无能为力,深感自责悔恨....”

    潘美假意思索片刻,又是嘭地拍桌子:“我想到一人,或许能解徐镇长之忧!此人手眼通天,在彰义军中地位不低,深受史节帅和少使君重用!

    若得此人帮忙,徐镇长的事必定能办成!”

    徐铉忙道:“敢问是何人?”

    潘美神秘兮兮地笑道:“彰义军行军参谋,代任盐厂厂长,陶文举!”

    徐铉仔细想想,恍然:“此人名字我倒也听说过。”

    潘美咂嘴道:“只不过陶文举此人尖酸刻薄,喜欢刁难人,徐镇长若是找他,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徐铉深吸口气,叹息道:“为了营救族人脱困,纵使千难万难,徐某也只能迎难而上!”

    几名堂倌送上菜肴美酒,徐铉热情起身招呼:“来来!褚掌柜、褚少郎,吃菜吃菜....”

第一百八十章 又有敲竹杠的机会

    离开泰和楼,酒足饭饱的潘美打着饱嗝,骑上马哼着小曲,悠然自得地走在大街上。

    朱秀和徐铉同坐一辆马车,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已是入夜,戌正时分,街道上冷冷清清,偶有行人匆匆赶路回家,路过潘美身边,闻到浓烈的酒气,急忙避开些,生怕这骑高头大马的醉鬼撒酒疯。

    徐铉透过车窗看了看走朝前的潘美,苦笑着低声道:“褚掌柜倒是与某想象的不太一样....”

    在徐铉的想象中,褚珣褚少郎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颇为老成,待人接物也十分得体,有子如此,褚家的家风一定非常严谨才对。

    偌大个盛和邸舍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手下堂倌头子胡广岳也是个颇有见识之人。

    经营这般庞大的产业,家中又有褚珣这般如璞玉的晚辈,在徐铉的想象中,褚掌柜应该是一位气度沉稳,豪迈却不失精明的西北豪客。

    可亲眼所见之下的褚掌柜,年纪似乎并不大,面相倒是不俗,孔武有力,颇有几分泾原武人的风采。

    只是这性情,有些大大咧咧、咋咋呼呼,太过热情奔放了些....

    徐铉想到刚才酒桌上,褚掌柜揽着他的肩头称兄道弟,一坛子上好葡萄酒被他一个人喝下大半,睁着一双泛红醉眼,嘴里喷吐浓烈酒气,拍胸脯大声嚷嚷着,三天之内保证帮他把族人从改造场救出....

    若能尽快见到徐彪等人,徐铉心里当然高兴。

    可褚掌柜喝醉酒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一想到褚掌柜那奔雷似的嗓门,叫嚷得整座酒楼都听得见,拍胸脯大包大揽的样子,徐铉就觉得此人不太靠谱。

    朱秀看了看徐铉,立时明白他心中所想,笑道:“徐先生可是不相信我家二大爷,能助你救族人脱困?”

    徐铉苦笑了下,犹犹豫豫地道:“褚掌柜答应帮徐某托人找门路,徐某自然是感激不尽。只是此事极为不易,连温县令也不敢轻易表态,褚掌柜方才喝醉酒,拍胸脯说的话....”

    徐铉没有继续往下说,话语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觉得褚美在喝醉酒时说的话不可信,从改造场捞人难如登天,褚美却答应的异常痛快,反而让他产生疑虑。

    朱秀面带微笑,心里却是痛骂潘美。

    早就提醒这厮演戏不要用力过猛,奈何这厮演得太过投入,一门心思想诱骗徐铉上当,反而引起对方的怀疑。

    “徐先生不必担心,晚生这位二大爷,平时不苟言笑、沉稳严肃,安定县凡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但凡他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办妥当,绝对不会信口开河。”朱秀宽慰道。

    “....为何今日观之,褚掌柜热情好客,话语颇多,极其健谈,与褚少郎形容的全然不像?”徐铉满脸怀疑。

    朱秀面不改色,继续忽悠道:“不怕徐先生笑话,我褚家虽是武人起家,但我这位二大爷却颇好文事,敬重真正的博学之士。二大爷自问有几分文采,自视甚高,安定县城里,能让他高看一等的文士少之又少。

    今日遇见徐先生,二大爷心中欢喜,嘴上虽然不说,但晚生知道他心里带着几分求教的态度,想与徐先生结为友人,将来作更进一步的交流。

    唉~~二大爷好面子,在泾州也算个人物,明面上需要端正严肃些,保持威严,私下里却是平易近人的性子,徐先生无需多想....”

    徐铉讶然失笑:“如此说来,今夜酒桌之上,才是褚掌柜真实的性情表现?”

    “不错!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若是看不顺眼话不投机,我家二大爷只怕不会多说半个字。”朱秀煞有介事地说道。

    徐铉点点头,一颗心放肚子里。

    他就怕褚掌柜是个满嘴大话连篇,到头来正事却办不成,浪费了时间和钱财。

    夜里,街上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一行人来到牙城。

    潘美翻身下马,有牙城城门守卫上前查验,潘美与率队的小队长低语几句,牙城城门打开,一行人顺利入城。

    徐铉看在眼里,不再怀疑这位褚掌柜的身份和能量。

    牙城是城中之城,驻扎彰义军牙兵,更是节度府所在和麾下重要僚属居住地。

    白日里,想进牙城也得经过层层检查,夜里城门落锁,除非有军令在身,又或是彰义军内部实权人士,否则想叫开城门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褚掌柜三言两语就让守城的牙兵放行,背后的能量当真不可小觑。

    入了牙城,潘美骑马朝前引路,朱秀和徐铉乘车跟在后,一路七拐八拐,在一座小宅子前停下。

    宅门狭开一条缝,一名提灯笼的仆人探出头瞧瞧。

    潘美下马,抱拳道:“有劳禀报陶参谋,就说褚美造访。”

    那仆人正是陶文举身边的随从邱守财,早就得到陶文举的指示,专程在此等候。

    邱守财知道潘美的真实身份,却不知朱秀,瞟了瞟几人,故意用鼻孔哼了声:“原来是褚掌柜,稍待。”

    说着,邱守财“嘭”地关闭宅门,将几人挡在门外。

    徐铉暗暗惊讶,常言道宰相门房三品官,这陶文举身为彰义军行军参谋,兼任盐厂厂长,家中奴仆架子倒也大得很。

    潘美压低声道:“徐先生不必见怪,这陶文举本就是小人得志,身边伺候的奴仆,自然也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徐铉苦笑了下,已经有预感,想求这位陶参谋办事只怕不会容易。

    片刻后,宅门打开,邱守财打着灯笼邀请道:“我家老爷请诸位进屋说话。”

    宅子不大,与普通民宅并无区别,堂屋亮着灯,依稀可见一位绯色袍服之人高坐正中。

    徐铉低下头快步跟在潘美之后,心里不免感慨:“乱世之中,礼崩乐坏,连区区藩镇官吏也敢公然将五品朝服穿在身上。”

    陶文举四平八稳地高坐太师椅,捧着一本春秋似模似样的翻阅着,眼角朝屋外瞟去。

    见到朱秀像个跟班小厮尾随最后,陶文举下意识想起身迎接,朱秀隐蔽地打手势,示意他不要穿帮。

    陶文举干咳一声,不自然地扭动身子,屁股仿佛被针扎了几下。

    “老爷,他们来了。”邱守财把人带到,陶文举挥挥手让他下去泡茶。

    潘美抱拳笑呵呵地道:“拜见陶参谋。”

    陶文举放下书本,打着官腔道:“潘....咳咳~~褚兄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潘美忙介绍道:“这位褚珣是某的侄儿,上次泾州学堂之事,全靠陶参谋相助,某这次专程带他来感谢陶参谋。”

    朱秀识趣地长揖及地,朗声道:“褚珣拜谢陶参谋!”

    陶文举吓一跳,屁股下像是装了弹簧,差点要弹起,被朱秀以狠厉的眼神逼得他老老实实坐下。

    陶文举如坐针毡,心中苦笑,少使君的大礼他如何受得起啊!

    “褚少郎乃良才美玉,彰义军简拔人才,就需要像褚少郎这般优秀的年轻人作为后备人才储备,将来好为彰义军效力。”陶文举深吸几口气,努力扮演好一名彰义军内部实权人士的角色。

    “晚生一定时刻谨记陶参谋教诲,在泾州学堂刻苦学习,将来为我彰义军大业贡献力量。”朱秀大声说着,又一丝不苟地长揖行礼。

    潘美又道:“这位徐茂才徐先生,乃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名人,想必陶参谋也听过他的名字。”

    陶文举趾高气昂地斜眼瞟了瞟,笑容有几分阴诡:“原来你就是徐茂才。”

    徐铉急忙揖礼道:“见过陶参谋。”

    陶文举站起身,抖抖官袍下摆,迈着八字步走到堂中,绕着徐铉走了一圈,慢悠悠地道:

    “徐茂才,近来在泾州生活小报头版发表署名文章最多之人。又通过层层遴选,得到温县令亲自授予农垦区镇长一职,即将启程赴任。

    今日一见,当真是一表人才呀!”

    徐铉连连躬身揖礼:“在下愧领镇长职务,只希望不辜负温县令一番重托。”

    陶文举嘿嘿怪笑几声,伸手指了指椅子:“诸位请坐。”

    陶文举回到主位坐好,邱守财送上热茶,装模作样地品茗一番后,悠然道:“虽说往后我与徐先生同为彰义军效力,但实际上互不统属,我更非徐先生的上司,不知徐先生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潘美把徐铉的来意简单讲述一遍。

    陶文举听罢点点头,端起茶盏装作沉吟,偷偷朝坐在堂屋一侧末尾的朱秀望去。

    可惜朱秀依旧保持一个晚辈恭恭敬敬的姿态,低眉顺眼,也没有任何眼神授意的意思。

    陶文举苦笑,少使君这是让他们自由发挥演技啊。

    清清嗓,陶文举故作为难道:“此事可不好办啊....”

    徐铉忙揖礼道:“陶参谋在彰义军深受重用,人脉广泛,恳请陶参谋帮在下想想办法。”

    陶文举盯着他看了会,诡异一笑:“徐先生误会了,我所说的难办,并非是指从改造场将你的族人救出,而是....”

    陶文举话说一半又停下,给了徐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徐先生是南边来的人,千里迢迢跑到泾州,想必不只是为了看风景这么简单吧?”

    朱秀和潘美一个劲地朝徐铉使眼色,徐铉恍然明悟,忙道:“实不相瞒,徐某和族人此来,是想同彰义军做一笔生意,徐氏愿出资购买彰义军掌握的石盐制取法。”

    陶文举摸摸下颌蓄起不久的短须,笑道:“不知徐先生愿意出多少钱?”

    徐铉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道:“此事重大,陶参谋是否需要禀报史节帅?”

    陶文举摆摆手道:“不需要,盐厂事务一向由少使君主掌,陶某身为厂长,直接向少使君汇报,徐先生与陶某议定之后,禀报少使君批准便好。”

    徐铉还是有些不放心,说道:“徐某可否有幸拜见少使君?亲自与他商谈此事....”

    陶文举当即变了脸色,鼻孔里怒哼一声:“徐先生是觉得陶某官职低微,做不了主?既然如此,又何必深夜登门?哼~来人,送客!”

    邱守财屁颠颠跑进堂屋,伸手一邀,戏谑道:“三位,请!”

    潘美急忙解释道:“陶参谋息怒,徐先生是个谨慎性子,并无其他意思!”

    潘美佯装训斥徐铉,偷偷朝他挤眼睛:“徐先生放心,陶参谋乃是少使君心腹,打理盐厂大小事务,这些事用不着劳动少使君,只需与陶参谋商量便好。

    再说,少使君事务繁忙,哪里有闲暇管这些鸡毛蒜皮之事?

    别说你,偌大个牙城,一月里也没几人能见到少使君一回。”

    徐铉自知失言,拱手道:“方才是徐某言语不妥,冒犯了陶参谋,请见谅!”

    陶文举哼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徐先生放心,彰义军法令严密森严,特别是盐厂,地位特殊,无人敢轻动分毫。陶某与徐先生做出的任何交易,都要经过少使君批准才能生效。”

    徐铉想了想,苦笑道:“生意上的事务,在下向来不插手,陶参谋问我愿意出多少钱,在下一时半刻当真拿不准。”

    陶文举道:“徐先生的意思,想让我先帮你把族人救出来,然后再商量生意的事?”

    徐铉忙拱手道:“陶参谋见谅,并非在下讲条件,只是家族生意一向由那几位族人负责,在下不了解实情。”

    陶文举摩挲下巴装作考虑,偷偷瞟眼朝朱秀望去。

    朱秀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陶文举心中有了计较,慢悠悠地道:“先救你的族人脱困,也并非不可以,我手书一封连夜派人送往改造场,最快明日下午你就能见到他们。”

    徐铉喜道:“多谢陶参谋出手相助....”

    陶文举摆摆手:“先别忙着谢,徐先生还是先想想,除了出资购买石盐制取法,你们此行北上泾州,还有何没有交代清楚的事情。”

    陶文举话语里意有所指,徐铉自然听得明白,心中一惊,勉强笑了笑:“陶参谋所言,在下不是很明白。”

    陶文举阴恻恻地笑了,幽幽道:“譬如说,徐先生和你那外侄李嘉,究竟是何身份....”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出双簧

    陶文举本就是个尖酸刻薄的长相,加之有意在朱秀面前卖力表现,更是将一名奸猾小人的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

    徐铉心里咯噔一声,强装镇定,勉强挤出一丝笑:“陶参谋之意,在下不是很明白。”

    陶文举拿着一把小锉刀磨指甲,瞥了他一眼,笑容玩味:“你们一行从南边而来,当真以为能把身份隐瞒得天衣无缝?”

    徐铉猛地攥紧拳头,两鬓渗出些许汗渍,面上努力保持平静,心中却是掀起浪涌。

    自从翻越秦岭进入关中,他们一改在蜀地的高调张扬,秉持低调不显眼的行事原则,夹着尾巴做人,自认为没有任何暴露身份的举动。

    陶文举说这番话,难道当真掌握了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证据?

    徐铉心生疑惑,不应该啊,他们从未与此人打过交道,为何会对他们的身份产生怀疑?

    徐铉万分想不通。

    拱拱手,徐铉镇定道:“陶参谋说笑了,徐某一行人来泾州的目的,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

    吴郡徐氏经营私盐生意,坐拥大片盐矿,却碍于石盐精制技艺粗浅,所产石盐不够精细,以至生意一直不见起色。

    听闻泾州白盐以石盐为主,享誉关中,徐氏便想造访彰义军,求购彰义军所掌握的石盐制取法。

    主办此事的是徐氏族中族孙徐彪,在下不过是携带外侄李嘉,跟随徐彪顺道来看看泾原风光。”

    徐铉话说的有条不紊,条理分明,听上去似乎毫无破绽。

    观其神情面色,也是从容淡定,不显慌乱。

    徐铉说的也的确是实情,徐彪等人奉徐氏家族之令前来泾州,确实是想从彰义军手中学得石盐精制法。

    只是恰逢徐铉和李从嘉也想北上泾州,便与徐彪等人同路。

    徐铉说的话半真半假,虚实结合,若是不知情者听了,一定难辨真假。

    只是陶文举早早得到朱秀提点,对徐铉和李从嘉的真实身份心中有数,不会被他轻易糊弄。

    陶文举嘿嘿道:“徐先生不愿意说实话也不要紧,生意嘛,咱们慢慢谈便是了。我这就派人带信去改造场,明日下午,徐先生就可以见到族人。

    到那时,我们再慢慢商谈。”

    陶文举站起身,淡淡道:“寒舍狭敝,不便留宿,就不招待诸位了,请自便吧!”

    陶文举朝潘美拱拱手,又隐蔽地朝朱秀抛去眼色,转身进了堂屋后的卧房。

    邱守财哈欠连天,懒洋洋地道:“夜已深了,诸位尽快回去歇息吧。”

    三人离开,宅门嘭一声紧闭。

    潘美佯装责怪道:“徐先生若有难言之隐不便相告,也该提早说一声,现在可好,惹恼了陶文举,被他扫地出门....此人气量狭小,若是因此遭他记恨,往后连带我也得跟着遭殃。”

    徐铉愧疚地揖礼道:“是徐某考虑不周,害褚掌柜受牵连,万望恕罪!”

    朱秀插嘴道:“敢问徐先生,陶文举方才说的话究竟是何意?先生与李嘉贤弟,除了吴郡徐氏的关系,到底还有什么身份?”

    “这....”徐铉吞吞吐吐,苦笑道:“褚少郎见谅,有些私人事务,实在不方便透露。但徐某可以保证,我们此行泾州,绝对没有任何不轨图谋,不会对彰义军造成任何危害,更不会牵连你们。”

    朱秀暗自撇嘴,笑道:“徐先生言重了,晚生倒不是怀疑先生一行来到泾州有何图谋,只是方才陶文举言语中意有所指,晚生担心他误会了先生。”

    潘美也帮腔道:“徐先生是我们的朋友,朋友相助义不容辞。不过陶文举这厮不好对付,最好不要轻易得罪,万一先生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可就麻烦了....”

    徐铉笑容不太自然:“在下随族人初次到访泾州,怎会有什么把柄落下....”

    “没有自然最好!”潘美抻抻懒腰,“时辰不早了,我让车夫送先生回邸舍,我们明日午后再见。”

    目送徐铉坐上马车离去,潘美忽地感慨道:“此人倒是位饱学之士,就是脑子似乎不太灵光,刚才的把戏漏洞百出,他愣是看不出来。”

    朱秀笑道:“读书人嘛,除了博古通今,倒也没有其他长处,也不知道世道险恶。”

    潘美鄙夷地斜瞅他:“欺骗老实人,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朱秀想想笑道:“一百万贯,遭雷劈我也认了。”

    潘美躲开些,嘀咕道:“你是主谋,我顶多算是从犯,万一老天要用雷劈你,可不能连累到我。”

    朱秀笑道:“你长的高大,雷劈下来肯定先击中你。”

    “不妨把史大郎、李重进全都叫来,他们个头高,雷公挨个往下劈,可就落不到我身上....”

    俩人一路拌嘴,牵着马回节度府歇息。

    翌日正午,一队兵士押着徐彪一行十人进入安定县城。

    关押在改造场挖了几个月石头,徐彪等人晒得皮肤黝黑,一个个蓬头垢面,上身穿破破烂烂的无袖短褂,下身穿灰麻胫衣,典型的劳改犯装束。

    改造场施行人性化管理,可一旦触碰禁令,就会被剥夺大部分人身权利,吃喝拉撒睡都会受到严密管控。

    这也变相的阻吓了囚犯们想要动歪脑筋的冲动。

    徐彪十人抢夺看守兵器,意图强行越狱,按照改造场管理条例,够得上当场杀头的程度。

    浑和尚自从受伤残疾退出战兵序列,当上改造场管事,刀子上就再没沾过血。

    本想着拿徐彪等人的脑袋祭刀,又接到朱秀传令,让他找个借口免除徐彪等人的死罪,继续关押在改造场,从重、从严看押、劳动。

    少使君既然有令,浑和尚不敢不遵从。

    徐彪等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浑和尚亲自督促干活,没少给徐彪小鞋穿,将这南边来的十人反复折磨,精神和肉体都受到极大摧残。

    县城街道上,兵士押着徐彪十人走过,百姓们避之不及,纷纷流露出嫌弃厌恶的神情。

    披头散发的徐彪低着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满脸火辣辣涨红。

    活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游街示众。

    徐彪的身份在江宁虽然上不得台面,但实际上不论官府绿林,听到他的名字都得卖几分面子。

    没曾想来到泾州,吴郡徐氏的招牌不管用,还被莫名其妙抓去挖了几个月石头,磨得一双手满是老茧,脚上长满血泡,带着手铐脚链游街示众,丢尽了徐氏的颜面。

    徐彪通红眼眶,死死咬牙,满心的冤屈怨怒,越想越憋屈,汹涌的泪水好似要夺眶而出。

    进了牙城,徐彪被两名兵士单独押往陶文举家中,其余徐氏族人被押往牙军驻地附近的一处监牢。

    眼看要与族人分别,徐彪大急,挣扎怒吼:“你们要带我去何处?”

    来时徐彪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大清早就被押送离开改造场前往县城。

    按照徐彪跑江湖的经验,把他单独押往某处,通常没有好下场。

    两名牙兵拔出刀架在他肩头,厉喝:“老实些!再敢吵闹,叫你原地头颈分离!”

    徐彪咬牙,不敢再吭声。

    彰义军的兵士都是些一根筋的愣头青,惹恼了当真拔刀砍头,冤死的还不是他自己。

    兵士押着徐彪一路来到宅门前,邱守财早已等候在此。

    “两位兄弟辛苦了,这是我家老爷的签押,还有一点小钱,请弟兄们吃口茶。”

    邱守财把陶文举签好的文书交给兵士,又塞给他们一把散钱,三四十文左右。

    “多谢陶参谋打赏!”兵士检查签押无误,收下赏钱道谢离去。

    名义上,是陶文举动用私人关系救徐彪等人离开改造场。

    是谁提的人,该有的手续一样不能少。

    这些戏份同样是做给徐铉和徐彪看的。

    邱守财斜了徐彪一眼,挥挥手傲慢道:“你跟我来!”

    徐彪本想问问这究竟怎么回事,见邱守财自顾自往前走,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只得咬咬牙跟上。

    跨进宅门,徐彪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院中负手踱步,愣了下,眼泪水涌出眼眶,带着哭腔惊喜大吼:“三爷爷!”

    徐铉大喜,连忙快步迎上前。

    徐彪三步并作两步,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哭呛:“三爷爷!您老若有三长两短,徐彪无脸再回徐家!徐彪冲动惹事,连累三爷爷受苦,该死啊~”

    徐彪失声痛哭,哀嚎不止,鼻涕眼泪糊一脸,抬手“啪”地狠狠一巴掌扇自己耳光。

    徐铉急忙制止,红着眼睛低声道:“无事便好,无需自责!你跟余下族人都还好吧?”

    徐彪抹抹眼泪,用力点头:“都好!改造场那光头瞎眼瘸腿的贼厮虽然可恶,但也不敢短缺弟兄们的伙食。弟兄们都能吃饱喝足,就是劳役繁重,不少都伤了筋骨。”

    徐铉用力握住他的手,只觉得那只手掌无比粗糙,茧子厚得能硌人。

    徐铉心中疼惜,愈发用力握紧:“你们放心,三爷爷一定带你们回家!”

    爷孙俩四目相对,皆是饱含热泪。

    堂室里,潘美嘀咕:“这徐茂才在徐氏的辈分倒是高的很,有个比他还年长几岁的侄孙子....”

    陶文举小声道:“少使君下次不妨也让潘都头出演侄孙,潘都头也唤少使君一声三爷爷....”

    潘美冷笑道:“这装孙子的机会还是留给陶参谋好了!”

    陶文举没脸皮地嬉笑道:“这有何妨,别说三爷爷,就是亲爷爷陶某也叫的出口!”

    两个家伙横眉冷对斗起嘴来,朱秀不悦地低喝道:“闭嘴!他们来了!”

    徐铉拉着徐彪进到堂室,朝陶文举揖礼:“陶参谋搭救之恩,徐氏必定不敢忘怀!”

    徐彪方才听了徐铉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此番能够离开改造场,全凭面前这位彰义军的行军参谋出面。

    此人还掌管盐厂,徐氏想要的石盐制取法,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徐彪重重抱拳道:“陶参谋救命之恩,徐彪没齿不忘!等回到江南,一定奉上重谢!”

    陶文举客套道:“一场误会,希望你们不要放在心上。我彰义军总体来说,还是热情好客的,只是四面树敌太多,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徐铉和徐彪相视一眼,彰义军的热情好客,他们算是领教了。

    潘美适时站起身,笑道:“你们有要事商谈,事关彰义军机密,我们不便旁听,先行告退。稍候我在泰和楼订了雅间,请陶参谋和徐先生一定光临。”

    朱秀也跟随离开,堂室里只剩陶文举和徐铉徐彪三人。

    宾主而坐,陶文举笑道:“购买石盐制取法一事,二位可商量好了?”

    徐铉示意徐彪说话,徐彪抱拳道:“徐氏愿意出资二十万贯求购石盐精制的全套技法。另外,再赠送陶参谋三万贯钱作为感谢。”

    陶文举一阵恍神,三万贯,着实不少了,这吴郡徐氏可真是大手笔,富得流油。

    三万贯虽好,可若是他真的拿了,只怕到最后拿不到钱不说,连彰义军也待不下去。

    陶文举摇头笑道:“全套石盐精制法,作价三十万贯,不讲价,包教包会!少于这个数,陶某无法跟老帅和少使君交代。至于徐氏的感谢费,还是免了吧~”

    徐彪皱皱眉头,陶文举开的价钱,虽说也在徐氏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但的确偏高了些。

    陶文举端起茶盏悠然品茗,一点不心急。

    徐彪和徐铉低语几句,抱拳道:“就依陶参谋,徐氏出资三十万贯,购买彰义军石盐精制法!但请陶参谋派遣匠人,随某回到江宁传授技艺。”

    陶文举欣然大笑:“好说好说!此法门分为几个步骤,我可以派人教会你们头先几步,等你们把钱送到,再教会余下的。”

    徐彪稍加考量,说道:“一言为定!”

    徐铉心中松口气,议定此事,家族交给他的重任算是完成了。

    徐铉已经打定主意,让徐彪带李从嘉先回江宁,他留在泾州,等徐家的钱款送到,他再随族人返回。

    一来一去,少说要半年时间,他刚好有时间参与到彰义军的改革大潮中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老戏骨陶文举

    徐彪和徐铉站起身,准备告辞离去。

    这场生意谈判虽说小有波折,但总体还算顺利。

    陶文举陶参谋,也不像褚掌柜形容的那般难打交道。

    徐铉鞠身揖礼,露出笑容,花三十万贯得到彰义军掌握的石盐精制法,对于吴郡徐氏而言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等徐氏经营的盐作坊学会这种精制石盐的技法,就能将徐家拥有的大片盐矿变作一座座金山,为徐氏提供巨额财富,同时也有助于平稳江南盐价。

    于公于私,徐氏此行北上泾州,算是来对了。

    “陶参谋留步,我等告辞!半年之内,徐氏必定遣人将钱款解送至泾州....”徐铉揖礼作别。

    陶文举笑眯眯地道:“徐先生和外侄又作何打算?”

    徐铉道:“有劳陶参谋过问,外侄李嘉随族人先行返回江南,徐某暂且留下,等钱款两清之后再走。

    徐某既承温县令重托,愿为泾州发展大业贡献绵薄之力。”

    陶文举鼓鼓掌,笑道:“徐先生当真是信义君子。不过还有一事,方才是我没说清楚,徐先生留下我们固然欢迎,另外,你那外侄李嘉,也暂时走不了,他也得跟徐先生一块留下。

    三十万贯只是购买石盐精制法的钱,按照我们少使君的话来说,这叫做....技术转让费!

    除此之外,徐先生还要再缴纳七十万贯的人身安全保障费。

    鉴于这笔钱数目不小,不用一次性付清,可以分作三次,头两次每次二十五万贯,第三次三十万贯,一年内付清,每四个月为一个付款周期,逾期按照每日三厘的利息收取违约金....”

    陶文举摇头晃脑说了一大堆,徐铉和徐彪既没听懂,又没听清,震惊地无以复加。

    二人相视一眼,还以为自己的听觉出现问题。

    徐铉急忙道:“陶参谋的意思,请恕在下没有听懂....”

    陶文举悠然道:“也就是说,我派匠人跟随徐先生的族人返回江宁,先传授你们全套技法的前期步骤,等三十万贯钱款送到泾州,再将全套技法传授。

    在此期间,徐先生和令侄儿李嘉,继续留在我彰义军做客,彰义军会负责徐先生和李嘉的安全。

    但是,徐先生还得缴纳一笔七十万贯的人身安全保障费用,这笔款子可以在一年内分三次付清....

    这么说,徐先生可听懂了?”

    徐铉震惊得张大嘴巴,陶文举的话他听明白了。

    他和李嘉不能走,必须留下,彰义军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但必须额外支付一笔高达七十万贯的人身安全保障费用。

    “....荒谬!简直是毫无道理!”

    徐铉气得脸色涨红,强压怒气,忿忿道:“陶参谋为何要强留在下与外侄李嘉?还要以此为由,收取什么....人身安全保障费?简直荒唐!”

    徐彪是跑江湖的,见识过不少江洋大盗、绿林悍匪的黑道手段,当即明白过来,这人身安全保障费,分明就是交给彰义军的肉票钱!

    徐彪大怒,抄起椅子当作护身兵器,大声怒骂道:“三爷爷!咱们上当啦!这厮想把您和李郎君扣下当作人质,骗咱们交钱赎人!”

    徐铉面色有些苍白,呼吸有些急促,强装镇定,挤出一丝笑:“陶参谋若是怕徐氏耍诈赖账,可以等钱款送到以后,再派匠人前往江南。”

    陶文举阴恻恻地道:“区区三十万贯,可买不了两条值钱的人命!徐先生也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我皆知,你跟李嘉的命,可比三十万贯值钱多了!

    特别是李嘉,他的身份想必不用我多说,那可是位极尊贵的主儿!花再多的钱保他平安也是值得的。

    不过我家史节帅一向仁善,也想跟南边交个朋友,只跟你们要几十万贯,完全是友情价、成本价,算起来,你们一点不亏!”

    徐铉的面色再度白了几分,满眼惊骇。

    听陶文举话中之意,分明已经掌握了李嘉的真实身份!

    不可能啊!

    他们在成都招摇过市之时,也无人对他们的身份产生怀疑。

    来到泾州虽有诸多波折,但他们行事一向低调,徐彪等人更是一直被关押在改造场,怎会有人注意到他们?还猜到李嘉和他的身份?

    “三爷爷,我杀了这厮?”徐彪举起椅子压低声,恶狠狠地紧盯陶文举。

    只等徐铉一声令下,他就将椅子砸过去。

    陶文举见徐彪眼露凶光,心里有几分慌张,“啪”地拍桌而起,色厉内荏:“大胆!这里是彰义军牙城,不是尔等老家江宁!胆敢造次,伤了本官,你们一辈子也别想回去!”

    徐彪被唬住了,牙齿咬得咯咯响,高高举起的椅子放也不是,砸也不是,就这么僵持住。

    徐铉低声道:“莫冲动!先放下!”

    徐彪依言放下椅子,一只手掌仍紧紧抓住,准备随时当作抛掷武器。

    陶文举心中镇定了许多,摆足了架势,厉声道:“本官希望你们明白,今日你我在此好言商谈,不是我们彰义军怕了你们江宁朝廷,而是我家史节帅敬重你家唐主,敬佩徐先生乃当世文坛巨擘!

    彰义军为保护你二人周全,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只跟你们讨要七十万贯,已经算是卖你家唐主几分面子!

    若是不识好歹,本官这就上禀史节帅,一根麻绳将你二人捆去开封,看看开封那伙人又会如何对待你们!”

    陶文举阴狠的目光落在徐铉身上,冷笑道:“去了开封,你们再想回江宁可就难了!究竟留在泾州还是去开封,希望你们自己想清楚!徐铉徐先生,您是聪明人,想必一定能审时度势!”

    徐铉身子一晃,眼前有三分眩晕。

    徐彪急忙伸手扶住,急切大喝:“三爷爷!您没事吧?”

    徐铉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稳住身形,苦笑一声,长揖道:“吴郡徐铉,见过陶参谋!敢问陶参谋,在下与李嘉的身份,陶参谋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陶文举得意道:“去岁五月,唐主秘密派遣大批人手出江宁,一路北上楚州过淮水,一路西行逆江而上,过江州至鄂州,一路南下过杭州入吴越之地。

    唐主如此兴师动众,自然引得多方窥探。我彰义军在南边也有一些耳目,将消息禀报回来,我家史节帅便遣人多方打探,终于探听到,原来是徐铉徐先生,与唐主的六皇子私自离开江宁。

    徐先生一行自从进入泾州,一切行动皆在彰义军掌握之中。

    彰义军为保护徐先生与安定郡王的安危,可谓煞费苦心,劳心劳力。

    江宁朝廷和徐氏,难道不应该支付一些报酬?”

    徐铉和徐彪相视一眼,喟然长叹。

    陶文举已经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原来他们的身份行踪,早就在彰义军的监控之下。

    亏得徐铉还自认为他们的身份隐藏得严严实实,无人能够察觉。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让徐某出任农垦区镇长?”徐铉问道。

    陶文举笑道:“方才说了,我家史节帅豪爽大气,不拘小节,欣赏徐先生这样的清正耿介之士。

    把农垦区镇长这样的重任交给徐先生,史节帅完全能够放心。”

    徐铉苦叹道:“如此说来,陶参谋与在下见面,昨晚和今日商谈的所有事情,都是由史节帅授意?”

    陶文举正色道:“那是自然!没有节帅之令,本官怎敢私自与你们接触!”

    “那褚掌柜和褚少郎是否知晓我等真实身份?”徐铉又问道。

    陶文举摇摇头:“他二人一片好心,只想着引荐本官与你见面,求本官助你救出族人,其他的一概不知。”

    徐铉叹口气,惭愧道:“恳请陶参谋莫要透露实情。褚掌柜与褚少郎真诚待我,是在下对他们有所欺瞒,心中愧疚。”

    陶文举想了想,点头道:“本官答应你就是了。”

    徐铉跟徐彪低语商议片刻,说道:“以徐氏的财力,仓促之间也拿不出七十万贯,此事只能如实密奏皇帝,请求吾皇做主!请陶参谋禀报史节帅,有关安定郡王的一切消息,都不可外泄分毫。”

    陶文举笑道:“徐先生放心,往后你与安定郡王照常生活便可,无人会去搅扰。徐先生放心前往农垦区赴任,安定郡王殿下就以李嘉为化名,进入泾州学堂学习。

    我们彰义军,一定会保护二位周全。”

    徐铉苦笑,李从嘉名义上进了泾州学堂,实际则处于彰义军的严密监控之中。

    安全问题想来不用操心,但也失去了人身自由。

    能不能再回江宁,成了未知之数。

    “所有钱款到位后,请贵军即刻派人护送殿下与徐某回乡!”

    徐铉揖礼,沉声道。

    陶文举笑道:“徐先生尽管放心!我家史节帅想跟江宁做朋友,而不是成为死敌。”

    徐铉颔首,深深看了眼陶文举,转身拂袖而去。

    他要把这个奸猾小人的嘴脸记在心里。

    还有那素未蒙面的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

    陶文举宅子门外,朱秀和潘美关切地迎上前,询问徐铉商谈得如何。

    徐铉笑容勉强,拱手道:“事情大致已经谈妥,多谢褚掌柜和褚少郎仗义相助!”

    朱秀松口气抚了抚胸口:“谈妥了便好。”

    潘美拍胸脯,大咧咧地道:“我褚某人介绍的关系,一定错不了!徐先生往后还有什么麻烦,只管来找我!”

    “多谢!”

    徐铉心里生出几分温暖,哽咽了下,感激地揖礼。

    徐彪也跟着深深鞠躬。

    刚刚经历了陶文举的阴险算计,徐铉只觉得彰义军水太深,太过冰冷无情。

    褚掌柜和褚少郎却让他感觉到几分温暖。

    人世间,还是有真情义存在啊!

    偌大个泾州,也不全是如陶文举一般的奸诈之徒。

    褚掌柜和褚少郎,就是难得一见的好人呐!

    徐铉眼角湿润了,有褚掌柜和褚少郎相助,让他重新燃起留在泾州生活的信心。

    “族人即将南下回乡,徐某还有些要事交代,先行告辞,还望见谅!”徐铉揖礼道。

    朱秀忙道:“徐先生自去忙碌,不用管我们。”

    潘美道:“某准备请陶文举去泰和楼吃席,再送他些孝敬钱。此人是我们交好彰义军的关键,关系可不能断了。”

    徐铉点点头,心里明白褚掌柜是要为他的事情,再感谢陶文举一次。

    “恕在下无法作陪了。褚掌柜为在下的事忙前忙后数日,大恩无以为报,请受在下一拜!”

    徐铉朝潘美长揖及地,潘美假意将他托住,客套道:“徐先生客气啦!快快请起!”

    “二位留步,在下告辞!”徐铉又感谢一番,携徐彪告辞而去。

    直到二人身影走出牙城城门,朱秀和潘美才算是松口气。

    “乖乖,总算是演完了!累死我啦!”潘美拍打脖颈,“咋样?我老潘演的还不错吧?没露馅吧?”

    朱秀跨进陶宅大门,瞥他一眼:“马马虎虎,除了昨晚酒席上表现略显浮夸,其他的勉强及格。”

    “嘿嘿~第一次嘛,难免紧张,往后就好多了....”潘美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

    陶文举提着袍衫小跑迎接,谄笑着将朱秀迎上堂室主位。

    “启禀少使君,卑职不辱使命,已经与徐铉谈妥,一百万贯,分毫不差!”

    陶文举眉飞色舞,得意邀功。

    朱秀笑道:“很好,表现不错,不枉我特意将你从盐厂找来!我麾下诸人,除了你,只怕无人能胜任这次的任务。”

    “为少使君效力,肝脑涂地,万死不辞!”陶文举大声唱颂,高举双手拜倒。

    潘美撇撇嘴满脸不屑。

    朱秀详细询问对话过程,满意点头。

    陶文举威逼利诱敲来一百万贯竹杠,最关键的是没有暴露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陶文举眼珠轱辘转了转,小声道:“卑职有一事不解,可否请教少使君?”

    “说。”

    “既然少使君已经命藏锋营打探得知徐铉和李从嘉二人的真实身份,为何不直接出面将其扣押,然后放徐彪等人回江宁,威胁他们拿钱赎人?”

    陶文举想不通,直截了当的事,少使君为何要兜圈子,还始终不肯露面,也不肯暴露他的身份。

    朱秀微微一笑,淡淡道:“徐铉和李从嘉为人不错,我还想跟他们保持朋友关系,这些勾当,自然不能由我出面来做。”

    陶文举张大嘴巴,有些无语。

    少使君指使他来敲竹杠,自己却躲在背后扮好人,还把一切的恶名推到史节帅头上。

    可怜不明就里的史节帅,连徐铉和李从嘉是谁都不知道,就白白替他背了黑锅。

    最奸诈最阴险最无赖卑鄙的,当属少使君是也!

    陶文举在心里直呼佩服。

    朱秀嘿嘿笑了笑,除此之外,自然还有别的原因。

    他要跟徐铉和李从嘉保持良好的关系,万一将来去到南边,还要靠他们关照。

    老史对南边一向不感兴趣,这辈子大概率是不会跨过长江的,别说敲了徐铉和李从嘉一顿竹杠,就算将二人暴揍一顿也没所谓。

    再说,以徐铉和李从嘉的身份,交七十万贯的保护费真的不算多。

    “唉~可惜了,要是再过十年,李从嘉这小子的身价可就不只这么点了....”

    朱秀摩挲下巴,深感遗憾。

第一百八十三章 红脸与白脸

    翌日,徐彪率领徐氏族人,离开安定县城,准备先行往东进入关中,过长安走商洛,经由武关南返。

    又过一日,徐铉独自乘坐马车,在两名县府差役的护送下,前往农垦区上任。

    李从嘉留在盛和邸舍,再过些时日,泾州学堂开学,他就要去报到,往返于学堂和邸舍之间,开始走读生涯。

    徐铉离开,李从嘉要学会独自生活,对他而言又是一个全新的挑战。

    送别徐铉马车出城那日,李从嘉哭得很伤心,朱秀陪在一旁,不停的好言劝慰。

    望着李从嘉肉乎乎的脸蛋布满泪痕,朱秀也是唏嘘不已,内心甚至生出一丝丝负罪感,好像强行拆散了一对至亲骨肉。

    按照徐铉的嘱咐,李从嘉往后一边留在邸舍后灶房帮杂,一边到泾州学堂念书,也算是勤工俭学,为自己挣些生活费。

    徐铉做了镇长,有了薪俸收入,也会托人捎钱回来贴补。

    平日就麻烦褚掌柜和褚少郎多多帮衬照顾。

    朱秀自然是满口答应。

    褚少郎作为盛和邸舍半个少东家,又是泾州学堂的同窗,为人处世又比较老成稳重,生活中有他帮衬些,即便让李从嘉一个人留在县城,徐铉也能放心不少。

    送走了徐铉,朱秀又把李从嘉送回邸舍,耐心宽慰了他好半天,约定好学堂开学以后,两人再聚首。

    朱秀告辞离去,李从嘉依依不舍地送别。

    没了徐先生,李从嘉把褚珣视作异乡唯一的亲朋。

    朱秀倒是想趁李从嘉内心孤独无助之际,破开他的心防,趁热打铁将两人的关系往深里推进,可惜他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不得不暂时作别。

    严平传来消息,符氏二娘子,符金环的车驾,不日即将抵达安定县城。

    朱秀辞别李从嘉,又嘱托胡广岳照看好他,匆匆赶回节度府准备。

    ~~~

    正值入秋换季,史匡威近来沾染风寒,鼻塞脑胀,整日里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特别最近两日,史匡威觉得喷嚏渐多,一不小心打个喷嚏,鼻子下就挂了两条鼻涕虫,狼狈的模样像是农垦区里,那些光腚戏水着凉以后的野小子。

    风寒大半个月不见好转,史匡威甚至认为一定是背后有人诅咒臭骂自己,换大夫换药方,还想请些师婆来作法施符。

    好在被朱秀及时制止。

    史匡威嘴上不服气,争辩了几句,倒也没坚持,老老实实遵从医嘱,防寒保暖,针灸吃药。

    还未入冬,他已经把一件羊皮袄子裹在身上,再戴一顶羊毛雷峰帽,整日里无所事事地两手拢袖闲逛,像极了饭后遛弯的东北老大爷。

    圆顶雷峰帽是朱秀找裁缝设计的,经过史匡威身体力行的宣传,已经风靡安定县城。

    因为造型别致,又被人叫作大耳帽,层出不穷的仿制品、改制品多不胜数。

    最近两日,朱秀时常往符金盏居住的跨院跑,引起史匡威的警觉,借口饭后遛弯的工夫,溜达到跨院附近查探情况。

    符大娘子是个识大体的贤惠女子,朱秀可就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坏胚,不得不防着些。

    史匡威在跨院门口探头探脑,见朱秀和符金盏站在院中说笑,有几名仆妇正在打扫庭院,搬挪家具。

    “咳咳~”

    史匡威咳嗽两声,背剪着手施施然地跨步进了院子。

    朱秀见他愣了愣,撇撇嘴扭过头去。

    史匡威也装作没有看见他,冷哼一声径直走向符金盏。

    符金盏将二人的神情看在眼里,莞尔一笑。

    自从折墌城魏虎死后,两人就闹了别扭,时常针锋相对地拌嘴,谁也不服气谁。

    不明就里之人还以为史节帅因为魏虎之死,心里还在怨恨朱秀。

    不过符金盏却知道,史匡威心里的怨气早已消散,只是魏虎之死毕竟在他心里留下些许刺痕,与朱秀之间还存在些不冷不热的较劲。

    越是亲近之人发生矛盾,矛盾化解之后,越是有一段时间的破冰期。

    在此期间,俩人就只能像这样别扭的相处着。

    “符娘子在打扫院舍啊?”史匡威笑眯眯地关切道,“人手可够使?可要再找些来?”

    符金盏敛衽行礼,笑道:“多谢史节帅关心,我只是将屋中摆设重新布置一番,稍加清扫,人手足够用。”

    “呵呵,够用就好。”史匡威朝屋子里瞟了眼,装作随口问道:“符娘子可是觉得先前的摆设不妥当,为何要重新布置?”

    符金盏笑道:“我家二妹这一两日内,就会抵达安定县城,我姐妹二人已有两年多未见,想着趁此机会好好亲近。

    到时候二妹来了,与我同住,我想把屋中摆设布置成兖州符氏老宅的样子,让二妹不至于怯生。”

    “符氏二娘子要来?”史匡威一愣,下意识瞅了瞅朱秀。

    朱秀仰头望天,一副别看我,我不知情的样子。

    符金盏忍住笑意,歉然道:“二妹来的突然,还未曾禀报史节帅,敬请见谅,希望不会打扰到您。”

    “不会不会,符二娘子驾到,我彰义军节度府蓬荜生辉,理当欢迎!

    节度府这么大,有的是屋子院子,符二娘子来了,随意住就是。”

    史匡威爽朗笑道。

    “多谢史节帅盛情招待!”符金盏道谢。

    史匡威瞥了眼朱秀,收敛笑容,背着手拿出节帅架势,冷着脸吩咐道:“朱司马,你身为彰义军储帅,等符氏二娘子到来后,就由你代替本帅迎接符二娘子,一定要优礼有加,不可失了彰义军的礼数。”

    朱秀拱拱手,拖长尾音哼哼:“下官谨记节帅之令!”

    二人相互瞪一眼,又不约而同扭过头去,各自鼻孔里哼了声。

    符金盏笑盈盈地望着二人,觉得十分有意思。

    史匡威又没话找话地客套几句,背剪着手溜达离开。

    符金盏看着朱秀抿嘴笑道:“看得出,你与史节帅之间更像是赌气,并无真正的过节。

    你二人啊,就像闹别扭的父子,哪里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只是各自置气罢了。

    看见你们,让我想起父亲和兄长在老家时的情形。”

    朱秀哼唧道:“史黑炭可生不出我这般优秀的儿子。”

    符金盏笑道:“魏虎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找个机会主动服软,给个台阶,这事儿也就彻底翻篇了。”

    朱秀朝庭院外瞟了瞟,压低声道:“大娘子有所不知,史黑炭之所以与我怄气,一方面是因为魏虎之死,另一方面,是那厮觉得在彰义军中的地位被我比下去,他身为节帅不能压我一头,自觉丢了颜面。”

    符金盏怔了怔,美目白了他一眼:“胡说!史节帅岂是这般气量狭小之人?”

    朱秀撇嘴道:“大娘子这就不懂了,这就叫做老干部退休前的心态失衡。眼看自己的作用越来越小,后起之秀逐渐压过自己,不愿彻底放下手中权力,可又主导不了大局,各种焦虑、不甘、烦躁的情绪交织,导致心态失衡。

    大娘子放心,不用理会,等过段时间,史黑炭彻底接受现实,平稳心态就好了。”

    符金盏听得一愣一愣,没有完全听懂,但也领悟到了朱秀想表达的意思。

    “史节帅当真是这样想的?”符金盏有些怀疑。

    “绝不会错!我太了解他了!”朱秀点头肯定地道。

    “算了,你二人的事,我不便多问。不过史节帅待你恩情深重,不论如何,你都不可辜负他。”符金盏认真叮嘱道。

    朱秀笑道:“大娘子放心,我跟老史之间的情义是不会变的。”

    符金盏看了看院外,眉头蹙起,有些忧虑地轻声道:“二妹到来之事,你该如何向史节帅解释?我担心引起他的误会。”

    朱秀搔搔头,有些头疼,这件事的确不好解释。

    “依我看,还是实话实说,我不想因为此事,让史节帅误会我符氏以势压人。

    史节帅把彰义军交到你手,视你如子,现在彰义军上下,谁都知道你会是史节帅的女婿。

    不如跟史节帅讲明情由,相信他会理解的。”

    朱秀犹豫了下,摇头道:“此事急不得,暂且拖延些时日再说。魏虎的事刚过去没多久,万一这黑厮恼怒起来失了智,听不进人劝可就麻烦了。等以后有机会,我再找机会与他谈谈。”

    符金盏苦笑道:“便由你做主吧。好在郭枢密与家父议亲的事,没有泄露出去,史节帅还不知晓二妹来泾州是与你相亲的....”

    听到相亲二字朱秀就有些头疼,有种拔腿就溜的冲动。

    “大娘子放心,令妹一定不会相中我的,我也一定不会让她相中!大娘子且留下继续收拾院舍,我先告辞了。”

    朱秀拱拱手,一溜烟地小跑出跨院。

    符金盏目送他离开,苦笑着摇摇头。

    刚跨出院门,一只黑毛大手突然从旁伸出,扭住朱秀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到一旁。

    朱秀一惊,刚要大叫,却猛地对上史匡威一双冷幽幽的眼珠子,咽咽唾沫把嘴边的救命声咽下肚。

    “你要作甚?”朱秀挣脱开,抚平被拽得起皱的衣袍,恼火瞪着他。

    史匡威恶狠狠地道:“方才你与符娘子嘀嘀咕咕说甚?你们两个有何奸情?”

    朱秀涨红脸,后撤一步恼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狠狠剜他一眼,朱秀扭头要走,又被史匡威紧紧拽住。

    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开,朱秀气得直跺脚:“史黑炭!你别太过分!”

    史匡威哼了哼,瞪大一双牛眼,逼问道:“符二娘子为何来泾州?”

    朱秀有些心虚,故作镇定道:“我怎么知道!符大娘子在此,符昭信也在岐州,人家来跟姐姐兄长团聚,有何不可?”

    “当真如此?”史匡威满眼狐疑。

    “符家的事,我如何会知道!”朱秀没好气地甩脱他的手,“要是你不愿招待,不想让符家姐妹住在节度府,我可以去跟符娘子说,让她们搬出府居住,我在牙城为她们另寻住所。”

    史匡威哼哼道:“来都来了,当然是住在节度府。万一将来碰见符彦卿,说我身为地主却对他两个女儿不闻不问,我岂不是理亏,无法交代?”

    朱秀揶揄道:“怎么,你也怕符第四?”

    史匡威眼一瞪,颇有些色厉胆薄地嚷嚷道:“笑话!老子岂会怕他!符第四是泰宁军节度使,老子是彰义军节度使,半斤八两而已!”

    朱秀嘲笑道:“泰宁军乃关东强藩,带甲之士逾五万之众,兖州符氏根深蒂固,上至朝堂下至州县,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符彦卿更是堂堂侍中、魏国公。

    你跟人家一比,啧啧~就是个穷酸乡巴佬!”

    史匡威怒道:“老子也是太子少保,正二品大员!”

    朱秀讥诮道:“大汉疆域之内,哪方节度使头上不挂二品、三品职衔?一砖头能砸死一大片,有何稀罕的!”

    史匡威气得牙痒痒,可恶的朱小子,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戳他的痛处。

    朱秀倒也不是故意气他,只是事实如此而已。

    彰义军发展的确不错,奈何底子薄弱,在朝中存在感不强,暂时跟符家的泰宁军不具有可比性。

    史匡威哼道:“老子近来害了风寒,不便见客,等符二娘子到来,你替我好好迎接,招待得热情些,不要让人家觉得我彰义军小家子气。”

    朱秀笑道:“放心,一定让符二娘子感觉到宾至如归。”

    史匡威斜瞅着他,又道:“不论你做什么,把雁儿带上,有雁儿盯着你,我也能放心些,免得你小子起坏心眼....”

    朱秀撇撇嘴:“知道了。”

    “对了,农垦区首任镇长好像是个在报纸上写文章的,叫做徐....徐啥来着?这事你可知道?”史匡威问道。

    “叫徐茂才。此人有真才实学,经由温仲平举荐,我考察过后已经批准他担任镇长一职。”朱秀笑道。

    “唔....既然你已经见过真人了,我也就不再多问。”

    史匡威悻悻地哼了哼。

    农垦区事关重大,首任镇长担负着彰义军行政改革的重任,既然朱秀已安排好人选,他也就放心了。

    在正事大事上,史匡威绝对相信朱秀的判断。

    “赶紧把雁儿带走,这丫头整日搅我清静....”史匡威瞪了他一眼,两手拢袖,佝偻着腰,慢吞吞沿着石径小道离开。

    朱秀看着他,在他帽檐下,两鬓间看见一层银白霜华。

    “老史,你一定要保重好身子!将来咱们挺进开封,还要你披挂上阵,领军出征!你才是我们彰义军的大帅!”朱秀突然大声喊了一句。

    史匡威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也没吭声,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只是佝偻的脊背似乎挺直了几分....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你们应该交保护费

    通往安定县城的官道上,一支颇具规模的队伍驶来。

    百余官兵队伍中,一辆宽敞的双驾马车格外显眼。

    官兵打出的旗牌是“奉令洛阳留守”,想来这支兵马隶属洛阳留守麾下。

    往来官道的百姓无不避让,有身穿皂衣配裹铁短棍的城管队员匆匆赶来。

    车厢里,符金环有些恹恹地撑着头,倚靠着厢板,不时掩嘴打个哈欠。

    抵达西都洛阳时,洛阳留守王守恩派遣兵马护送她们进入关中。

    过境长安时,她们只停留了一日便匆忙启程。

    离开长安往西走,西北的荒凉越发凸显,人烟稀少,草木也逐渐萎黄,空旷的天际下,大片裸露的褐色山岩给人一种苍凉粗犷的美感。

    入秋的气温有些多变,早晚寒凉,午后又时常猛热一头,空气也变得干燥,让初来乍到的符金环不太适应。

    离开宜禄县踏入泾州地界后,一路上都没有可以留宿的驿亭邸舍,符金环和侍女墨香只能在马车上歇息。

    三个昼夜下来,符金环感觉无比疲倦,浑身都乏力得很,加上夜里睡不踏实,更是加重了旅途的辛劳。

    侍女墨香的体质要更好些,适应能力也更强,除了感觉空气干燥,鼻子有时会发痒,其他的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二娘子,吃颗糖。”

    墨香从纸兜里拿出一颗酸枣糖,剥开了喂入符金环口中。

    “呀~好酸!”符金环含着糖块,细细的娥眉蹙起。

    墨香安慰道:“吃些酸的提振精神,一会儿就甜了。”

    符金环继续恹恹地撑着脑袋,身子随车厢晃动轻微摇晃着。

    “墨香,人家想回兖州。”符金环嘟嘟嘴,有些委屈地嘀咕。

    墨香哭笑不得,劝慰道:“前面就到泾州治所,安定县城了,二娘子再忍忍,很快就可以见到大娘子了。”

    符金环气鼓鼓地道:“要不是大姐在这里,我才不要来呢!这一路走得好辛苦呀~”

    墨香忍住笑,打趣道:“二娘子别忘了,老爷夫人送你来泾州,可是来相亲的!说不定,走的时候就能带一位姑爷回去。”

    符金环伸手打了墨香一下,佯怒道:“你家小姐病入膏肓,你这死妮子不关心人家,还敢取笑?讨打!”

    墨香假意躲闪着,嬉笑道:“二娘子饶命!要怪只能怪郭枢密介绍的郎君住的太远,害得我家二娘子千里迢迢来寻夫!要是他住在开封、洛阳那该多好!不过不要紧,等你们成婚,请老爷找找路子,把姑爷也调到兖州去,这样将来吵架回娘家也方便....”

    符金环两颊绯红,一双因为疲倦劳累显得含羞带怯的双眸泛起水红湿润,气呼呼地朝墨香腋下掐去:“死妮子还敢胡说!”

    车厢里传出一阵少女银铃嬉笑声。

    打闹一会儿,符金环倚靠厢板,双唇微启喘气,墨香拿一条软绒披帛给她盖上,噘着嘴道:“我看二娘子怕是染了风寒,可不能着凉。万一让新姑爷见了,只怕要责怪婢子路上没有照顾好二娘子....

    听说这些在边军当将军的都凶得很,要是新姑爷怪罪下来,要打婢子的板子,二娘子可得护着我些....”

    符金环白她一眼,佯怒:“再敢取笑我,待会见了大姐,我让她赶你走,不许你留下!你随外边的洛阳官兵一道回去!”

    墨香吐吐舌头,可怜兮兮地求饶:“婢子不敢了,求二娘子不要赶我走!婢子若是走了,二娘子独自留下,要是被新姑爷欺负,连个作见证报信的人都没有!”

    符金环不轻不重的在她腰间捏了捏,笑骂道:“我看分明是你这死妮子动了春心,想早早嫁人,与夫君过快活日子。”

    墨香带着些婴儿肥的脸蛋泛起红润,像熟透的大苹果,噘嘴道:“才不是哩!我才不要嫁人!”

    符金环嬉笑道:“由不得你做主!娘早就说过,你是我的陪嫁丫鬟,将来是要与我一块嫁人的。你整日里新姑爷新姑爷的叫着,难道忘了,那个叫朱秀的,将来也有可能是你的姑爷。”

    墨香闹了个大红脸,气势立马弱了下去,攥紧衣角忸怩嘟囔:“才....才不是哩!我才不要嫁给凶巴巴的军汉....”

    符金环笑道:“如今是武夫当国的天下,嫁给军汉没什么不好,最起码能保护家宅安宁。不过那朱秀可不是军汉,他虽是彰义军行军司马,又兼任泾州长史,但听说只是一个文弱少年郎。”

    墨香眨巴眼睛,满心憧憬好奇,却不好意思多问,含含糊糊地道:“那....那岂不是还不如军汉哩!上不得战场,不能杀敌立功,这官儿只怕做到头了。”

    符金环纤细的手指戳了戳她的脑门:“真是个傻妮子!谁说只有杀敌才能立功?自古平天下者,麾下莫不是文武并重,所谓武将死战,文臣死谏!

    远的有当年太宗皇帝身边的十八学士,近的有前梁太祖亲口所赞的‘天降奇人’敬翔,晋王李克用幼弟李克宁,还有郭枢密身边的黑衣神算魏仁浦,哪一位不是惊才绝艳的天纵之才!

    他们运筹帷幄,布局天下,辅佐帝王成就霸业,功劳一点不比摧城拔寨的猛将少。”

    墨香捂住脑门,噘嘴道:“二娘子说是那就是呗!二娘子自小聪慧,又跟大郎君一块念书,老爷还时常带着二娘子出入王公贵戚之家,宫廷大内之处,见识多,懂得也多!哪像我一个小丫鬟,整日只会伺候人....”

    符金环娇笑道:“却不想到头来,你这个没见识的小丫鬟,竟然会跟本小姐嫁给同一位郎君!”

    墨香歪着脑袋想了想,她与二娘子的身份天差地别,到头来却要嫁给同一人,对于她来说或许也是一番造化。

    符金环掀开车窗帘子,朝外望去,嘀咕道:“可别让人偷听了去,成天议论嫁不嫁的,羞死人~”

    墨香笑嘻嘻地道:“二娘子不知羞,明明只是来相亲的,连人都还不曾见过,就想着要出嫁!”

    “哼~还不是怪你!死妮子嘴上没个把门的,害得本小姐也跟着胡说一通....”

    此刻正值下午,通往安定县城的笔直阔道上,往来商旅行人有所减少,但依旧呈现出繁华热闹的景象。

    沿街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吸引了符金环的注意,好奇地望过去,小摊小贩的摊位接连摆在道旁,一眼望不到头,吃的喝的用的,各色小玩意小物件都有,琳琅满目让人瞧花了眼。

    符金环亮晶晶的眼眸好奇地四处打量。

    入了潼关进入关中,可以明显的感觉到,如今的关中已经不比大唐时期,人口明显锐减,田地荒芜不少,连渭河、永通渠这些关中重要的水路之上,曾经船帆蔽日的盛景也不复存在。

    以洛阳为界,关中与关东、淮南、江南甚至荆楚之地,无论在人口、农牧、商业各方面,都呈现出衰落迹象。

    进入关中以来,符金环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这片兴盛了一千多年,古老的天府龙兴之地,已经呈现大面积的萧条景象。

    只有在路过京兆府长安城时,才能依稀看到几分当年万邦来朝时的大唐恢弘气象的残影。

    本以为更加偏远的泾州,会比关中更加凋敝,邠州宜禄县十室九空的景象犹在眼前,没想到这安定县城外的官道,宽阔笔直如洛阳天街一般,热闹的景象更是令人大开眼界。

    “二娘子快看,那是卖糖葫芦的!”

    墨香惊喜地指着一名沿街叫卖糖葫芦的小贩,然后她四处看看,发现同样的小贩不下十几个。

    “哇,好多卖糖葫芦的!”

    “二娘子快瞧,那里还有卖甜酪浆、乳饼的!”

    “还有那里,有卖雪花糖水、冰镇糖水、酸梅糖水....好多种糖水啊!泾州吃糖都不要钱吗?”

    墨香震惊了,满街有糖字招牌的商贩数不胜数,还有用麻袋装白糖论斤卖的小贩。

    要知道在兖州甚至开封,这种雪霜白糖只有广和商铺有,都是按两卖,一两的价钱能在这里买好几斤。

    在洛阳、开封、兖州,购买广和白糖的大多是达官显贵,富裕商贾。

    在安定县城外,却是百姓们排队购买,实惠的价钱,充足的货量,人人都可以买几斤带回家。

    也有几十里地外的乡农特意来县城赶集的,买上三两半斤回去给儿孙们尝尝鲜。

    总之,在这条城外的商业大道兼市集上,糖类特别是白糖类的商品,算得上是大众商品之一。

    符金环和墨香相视一眼,震惊不已。

    墨香眼尖,瞧见一处小摊位前摆放一架货柜,旁边还挂着广和商铺的条幅。

    “二娘子快看!广和商铺竟然也出街摆摊!”

    墨香满脸不可思议。

    开封、兖州的广和商铺,无一不是开在繁华热闹的地段,装潢雅致风格独特,还有专门迎来送往的女侍。

    传闻广和商铺正是从泾州、岐州一带起家发源,怎么回到老巢,反而成了在大街上摆摊的小贩了?

    符金环顺着望去,睁大明眸仔细瞧瞧,笑了起来:“看错了,不是广和,是‘厂和’!看那边,还有‘广口’、‘广禾’、‘厂口’、‘厂禾’....真是五花八门,以假乱真!”

    墨香揉揉眼睛仔细看,果然都是些玩弄字眼耍噱头的冒牌货。

    “哎呀,这些奸诈的商贩,分明就是借着广和商铺的名头招揽生意!要我是广和商铺的东主,一定气死了!”

    墨香抱打不平地忿忿道。

    符金环有些嘴馋,她瞧见有几处摊贩在售卖太妃糖:“墨香,你下车去街边买些回来,尝尝口味如何。”

    墨香摇头道:“都是些假冒货,万一不干净,吃了闹肚子可就糟了!”

    符金环远眺依稀可见的县城,兴奋道:“县城里的太妃糖一定卖的很便宜,等我们走的时候多买些回去。”

    墨香探出脑袋张望,嘀咕道:“大娘子是不是忘了咱们今日来到,怎么不见有人前来迎接?”

    正说着,官道前方有些许拥堵,人群朝两边避让,有些骚乱迹象。

    走在前的洛阳官兵也不得不停下,墨香伸长脖子望去,只见大片羊群涌上官道,从大道正中走来,咩咩的羊叫声成片响起,空气中立时飘来一股浓烈的羊膻气。

    行人众多,羊群有些慌乱,走的有些急,一个外罩羊皮短褂,敞开胸膛,下身穿一条破烂半截短袴的年轻羊倌,手持长鞭杆,一边吆喝着,一边驱赶羊群朝马车走来。

    “好多羊啊!怕是有两三百只!”墨香啧啧称奇。

    符金环没去过牧场,甚少见过羊群出动时的景象,趴在车窗边兴致勃勃地看着。

    她惊讶的发现,那赶羊的羊倌驱赶羊群朝她走来,远远地露出灿烂笑容。

    年轻的羊倌长相还不错,只是脸上黑一道灰一道,脏兮兮的,两条晶莹的鼻涕虫悬空,在鼻孔下伸缩,瞧着有些恶心。

    羊倌儿瞧见符金环,笑容愈发灿烂,抬手一抹鼻涕,随手擦在羊皮褂子上。

    符金环心里生出些同情,想来这是一名替主家放羊的少年,瞧他的羊皮褂子上缀满补丁,袴子满是破洞,两截小腿往下全是泥巴,一双布鞋也破了几个大洞,大脚趾还从鞋子头拱出。

    他的家境一定很贫寒,符金环心里想着。

    年轻羊倌儿扛着鞭杆朝马车走来,符金环转头道:“墨香,拿些钱施给他。”

    类似的场面符金环出门时见多了,有许多贫苦的乞丐、流民见到富贵人家的车驾出门,就会围拢上前乞讨。

    有善心的人家都会施舍一些钱或者食物,也有凶恶的人家直接命家仆护院粗暴驱赶,甚至拳脚相交。

    墨香应了声,翻出半缗钱递出车窗,朝那羊倌儿笑道:“来,拿着吧!”

    符金环笑着冲羊倌儿点点头,示意他把钱接过去。

    羊倌儿瞥了那半缗钱一眼,没有接,盯着符金环看看,又打量墨香,操着一口不太地道的泾州方言嘿嘿道:“你们两个,谁叫做符金环?”

    二女惊讶,符金环怔怔道:“我便是,你是....”

    羊倌儿眼睛一亮,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好俊俏的小娘子!不枉老子赶了一群羊来接亲!哈哈~~”

    墨香生气道:“大胆!你个放羊的,竟敢口出不敬之言?你来接谁的亲?”

    羊倌儿斜跨腿,一边抖腿一边吹口哨,还用手指挖着鼻孔,活脱脱一副不入流的乡村小流氓架势。

    “这小娘们就是老子的婆娘!”羊倌儿指着符金环,又指了指羊群,“瞧见没,这些就是老子带来的聘礼!”

    羊倌儿撩开脏腻的羊皮短褂,拍拍精赤的胸膛,大声嚷嚷:“忘了自我介绍,老子就是朱秀!”

第一百八十五章 父子间没有隔夜仇

    符金环震惊得小嘴微张,眸子里满是不可思议。

    墨香更是吃惊得用手捂住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使劲瞪大。

    “二....二娘子,他....他就是....”

    墨香结结巴巴,话说不出口,那个一路都在谈论的名字,此刻仿佛说不出口。

    “不可能呀!他....他明明是个放羊的!”

    墨香似乎比符金环更着急,声音都带着几分哭腔。

    符金环双颊逐渐攀上羞恼似的红晕,眸子里划过些许凌厉,眼前之人的形象,与她想象中的相差甚远,这一瞬间让她有种受到欺骗般的恼怒。

    朱秀扛着长鞭杆,一手叉腰,一条腿斜跨着抖个不停,肆无忌惮地紧盯符金环,毫不遮掩对少女美貌的贪婪之色。

    吹嘘着轻佻的口哨,朱秀嚷嚷道:“老子当真是朱秀!如假包换!”

    墨香气得浑身发抖,涨红脸蛋,满心委屈似的怒斥:“胡说!我家老爷说了,朱少郎是当朝郭枢密介绍的,乃是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年轻有为,一表人才,怎会是你这副德行?

    你个放羊的好大胆子,竟敢冒充?等见到史节帅,一定请他老人家派兵把你捉起来,扔进大牢里!”

    朱秀不高兴地拍拍胸脯:“谁说当官的就不能放羊?放羊的就不能当官?

    在咱们泾州,当官的一样要种地、放羊、喂马、收割庄稼,遇上大工程,还要亲自带头干活。

    我现在放羊,等回了节度府,换身衣衫,往官房里一坐,不就变成当官的?”

    朱秀挖挖鼻孔,往羊皮褂子上抹了抹,嘿嘿道:“当官多没意思,还是放羊好玩!瞧瞧这些羊,可都是我的,值不少钱,娶个婆娘一点不成问题!

    娘子,等咱们成婚以后,这些羊也都是你的,到时候也给你弄两件羊皮褂子穿,再给你配一根赶羊的鞭杆,跟我一块放羊去!”

    朱秀觍着脸凑到马车旁,伸手扒拉着脑袋往车窗里挤,吓得符金环和墨香急忙往后缩进车厢。

    羊群围拢马车,咩咩叫着,好像在为朱秀加油鼓劲。

    有几个符氏派出的随行护卫大声呵斥着,挤过羊群朝朱秀靠近,伸手要把他从车窗边拽下来。

    朱秀两手扒拉车窗,飞蹬腿反抗,嚣张地骂咧:“瞎了你的狗眼!老子是你家老爷介绍的姑爷,将来和二娘子成了婚,也算作你们的主子!谁敢碰我一根寒毛,剥了他的皮!”

    几个符氏护卫面面相觑,还真被唬住了,当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符金环怒不可遏,酥胸急剧起伏,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心里对这登徒子的厌恶直达顶点!

    朱秀撅着屁股往车窗里钻,想要爬进车厢,脏兮兮的脸上笑容无比猥琐:“嘿嘿娘子,你别躲呀,过来让我好好看看!还真别说,你长得可真好看,符老爷子生女儿的本事不得了,闺女一个比一个漂亮,难怪郭枢密要把你介绍给我,咱俩果然挺般配....”

    符金环死死咬紧嘴唇,水红的双眸充满愤怒,随手抓起小几案上放着的一只梨子,狠狠砸到朱秀脑门上。

    “哎唷!脾气还不小!”朱秀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摸摸脑门上留下的红印子,伸长胳膊朝她抓去,“在泾州还没人敢砸老子!小娘皮胆子不小!过来,让老子亲一口解解火!”

    符金环骇然地望着一双指缝里满是泥垢的黑手朝自己伸来,蜷缩在车厢一角,嘴唇咬得泛白。

    墨香拦在她身前,抓起一个靠枕拼命挥打,尖叫:“大胆登徒子!来人啊!救命啊~”

    大道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符金盏率人赶到,见到一群羊围拢马车,把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众多百姓沿途围观,指指点点。

    更让她惊讶的是,竟然有一个男子正往车窗里爬,两条腿伸在窗外。

    突然听到车厢里传出尖叫声,符金盏大惊,急忙翻身落马,挤过羊群赶到马车旁,抓住那人的两条腿,用力拽出,惊怒厉喝:“大胆狂徒,你....”

    “哎呀”一声,朱秀被拽落地,摔了个屁股墩,揉搓着屁股。

    “....朱....朱秀?!”

    符金盏杏眼睁大,吃惊不已,哭笑不得地把他拉起身:“怎会是你?我四处寻不见你,还以为你不在城中,怎会跑到这来?还作这身打扮?”

    朱秀也不答话,搔搔头嘿嘿笑着,黑灰脸蛋,鼻孔下挂着半截鼻涕,配合羊皮褂子破短袴,整个人显得傻里傻气,流里流气。

    “大姐!”

    一声惊喜中夹带委屈的呜咽声响起,符金环跳下马车,直扑进符金盏怀里。

    墨香跟在一旁,抽抽搭搭地抹眼泪,边哭边笑。

    “你们这是怎么了?”

    符金盏轻抚妹妹发髻,满眼疼惜。

    符金环委屈地抽噎道:“大姐,这登徒子刚才拦我车驾,言语轻薄调戏,还....还妄图闯进车厢,动手动脚....你快将他拿下,扭送官府治罪!”

    墨香也气呼呼地道:“大娘子,这无耻之徒竟敢冒充朱少郎,言语粗鄙无礼,手脚不干净!他带着这一大群羊来,说是要下聘,迎娶二娘子....”

    朱秀撇撇嘴,两个小妮子告状的嘴倒是挺快的。

    符金盏哭笑不得,有些糊涂了,一时间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

    “朱秀,你怎可如此胡闹?堂堂一军储帅,也不怕失了身份?”

    符金盏没好气地狠狠白他一眼,低声训斥。

    符金环和墨香难以置信地相视一眼,听这口气,面前这个轻佻的羊倌,还真是她们此行泾州要见的那位朱少郎?

    “大姐!”符金环又气又急,直跺脚,满心委屈,都快哭出声来,双眸闪烁泪花。

    墨香脸蛋惨白,仿佛遭遇雷劈一般,浑身瘫软无力,两眼无神,呢喃道:“完了....完了....”

    朱秀将两个妮子的反应瞧在眼里,暗暗窃喜。

    咧咧嘴,朱秀扭扭捏捏地讪笑道:“二娘子要来,我整日里茶饭不思,坐卧不宁,本想给二娘子一份惊喜,可惜准备不足....二娘子容貌甚美,一见过后心花怒放,激动之下情难自禁,失了分寸,敬请见谅!”

    朱秀扔掉长鞭杆,施施然地朝符金环揖礼致歉。

    符金环听他当众盛赞自己的美貌,羞红脸颊,狠狠剜他一眼,紧紧拉着符金盏的手,依偎在身边,满眼厌恶警惕地瞪着他。

    朱秀又朝墨香道歉,笑着打哈哈:“对不住!”

    墨香嫌弃地退开几步,抱紧手里的靠枕,气嘟嘟地怒视着他。

    符金盏看看四周乱糟糟的场面,苦笑着摇摇头,仿佛猜到几分朱秀的用意,无语地给了他一记风情万种的白眼。

    “大庭广众之下,休得胡闹!有什么事,回府以后再说!”

    符金盏低声呵斥一句,搀扶符金环登上马车。

    朱秀打量一眼墨香,笑眯眯地道:“小美人,车厢里太挤坐不下,可要跟我一同骑驴?”

    墨香吓得手忙脚乱爬上马车,放下帘子遮挡好。

    朱秀撇撇嘴,朝躲在远处的严平招招手。

    严平牵着灰驴子急忙跑来,强忍住笑抱拳道:“少使君。”

    “把羊儿们带回去,挑一只肥些的,今晚宰杀了招待符二娘子。”

    “属下遵令!”

    朱秀接过缰绳,爬上驴子坐稳,后脚跟轻磕驴子肚皮,灰驴子懒洋洋地叫唤一声,跟在队伍后慢吞吞地往县城而去。

    从符金环的反应来看,初次见面应该给她留下相当深刻的第一印象。

    想来今后她都不会再对自己抱有希望。

    不过嘛,原本也就没指望符金环能瞧上自己。

    万一那妮子不长眼,当真相中自己,那才叫麻烦。

    索性及早扼杀一切可能性,不留后患。

    朱秀暗暗松口气,在他眼里,符金环可不是一桩送上门的美事,而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毕竟老符家关系太过复杂,跟郭威、柴荣关系匪浅,将来还有可能牵扯到赵大两兄弟。

    如今局势尚且不明朗,为了避免日后麻烦,能躲则躲。

    郭大爷的美意,只能是心领了。

    只要让符金环瞧不上他,想来郭大爷也无话可说,更不会怪罪自己。

    就算郭大爷恨铁不成钢,怪自己没能拿下符家二千金,也不至于就此冷落了自己。

    实在不行,把目光放长远些,还有柴荣和符大娘子的粗腿可以抱。

    朱秀跨骑着驴子,神情有些得意。

    不管怎么说,未来抱大腿的路子算是铺成了,在可以预见的二三十年内,当世最主要的风云人物他都能攀上几分交情。

    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焦虑感,他可以从容应对未知的将来。

    回到节度府,朱秀殷勤地把符金环送到她们姐妹居住的跨院。

    符金环厌恶不已,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侍女墨香也始终冷着一张俏脸,只觉得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倒胃口。

    朱秀毫不在意,忙前忙后跟着瞎张罗,俨然一副以地主自居的架势。

    “环儿,你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了,歇息几日养养精神,我带你好好瞧瞧这泾州风光。快中秋了,天气早晚寒凉,千万注意防寒保暖,要小心不要染风寒....”

    朱秀自来熟似的一顿殷切叮嘱。

    符金环气不打一处来,脸蛋攀上粉红怒愠:“你个无耻登徒子!不许这么叫我!”

    “好的环儿。”朱秀嬉笑着,浑不在意。

    符金环满脸羞恼红晕,拉着符金盏的手瘪嘴哭诉:“大姐快赶他走!”

    符金盏满脸无奈,有些头疼,这俩人刚见面就闹腾,往后一段时间内只怕难得清静了。

    “朱秀你先去忙吧,环儿这里我会照顾好的。”符金盏苦笑道。

    “谨遵大娘子吩咐。”朱秀揖礼作别,“环儿好好歇息,今晚我专门宰羊为你接风!我烤的羊肉串那叫一绝,不信你问大娘子....”

    符金环不想听他聒噪,跺脚扭头娇哼一声,拉着符金盏进到里屋。

    朱秀话没说完,意犹未尽地朝墨香凑过去:“你叫墨香对吧?名字可真好听,跟随你家小姐多少年头了....”

    墨香狠狠瞪他一眼,发辫一甩紧跟着跑进屋。

    “啧啧~”

    朱秀咂嘴,摸摸光赤的胸膛,想来他这副羊倌打扮,的确是人憎狗厌。

    “羊倌咋啦,好歹也算农牧场主,真是没见识....”

    朱秀嘀咕一声,大摇大摆地离开跨院。

    里屋,符金环警惕地透过窗户缝隙,亲眼看着朱秀走出院门,才抚抚胸脯松口气。

    “大姐,那个放羊的果真是朱秀吗?”符金环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符金盏笑道:“自然错不了。入府时,你没听旁人尊称他为少使君。”

    符金环睁大眼,不解道:“哪有当官的还管放羊的事?他是彰义军行军司马,又兼任泾州长史,也算主掌一州文武事,为何还要去放羊?一身羊倌打扮,邋里邋遢,臭烘烘的,也不嫌丢人。”

    墨香生气地道:“瞧他那副德行,哪有半分官人的样!脏兮兮的,头上的帻巾沾满油污,一脸黑灰,鼻涕擦了往羊皮褂子上抹....还有还有,他还挖鼻孔,脏东西搓捻成一坨随手扔,可别黏在二娘子身上....”

    符金环花容失色,急忙站起身低头检查:“墨香快帮我看看....哎呀~恶心死了!大姐快让人烧水,我要沐浴换身衣裳....”

    符金盏又好笑又无奈,两个傻丫头被朱秀戏弄了也不知。

    “灶房已经备好热水,等会带你去浴房换洗。”

    符金环越想越生气,恼怒道:“大姐,我这趟来,原本只是因为思念你,想尽早与你团聚,并非专门为见朱秀而来。

    可毕竟是郭枢密介绍的人,爹爹嘱咐了,让我就算瞧不上,也不可失了礼数,拂了郭枢密的面子。

    可你瞧瞧,郭枢密介绍的都是些什么人?他是不是以为咱们符家好欺负?还是觉得我符金环嫁不出去?

    弄个放羊的粗鄙闲汉来糊弄咱们符家?

    我要写信回去告诉爹爹,让他到开封问问郭枢密,为何要这般轻贱我符金环!”

    符金盏猜到几分朱秀的用意,但也不好得直接说破,只能苦笑着劝说道:“泾州的官吏有些特殊,坐堂办公的时间,远不如在乡下,田间地头的时间多,有时候政务就在田地间商量议定。

    朱秀今日确实突兀了些,平时他可不是这个样子,更不会如此失礼....”

    符金环气恼道:“大姐与他是旧识,但也不能为他辩解。反正我连与他说话的兴趣也没有,大姐改日找机会告诉他,让他不要有任何念头,趁早死心!”

    符金盏无奈,苦笑道:“放心好了,或许他对这桩亲事也不感兴趣....”

    “啊?大姐你说什么?”

    符金环忙着让墨香收拾换洗衣物,一时没有听清。

    符金盏摇摇头:“没什么,我先带你去洗浴净身。”

    “嘻嘻~大姐你跟我一块洗,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符金盏笑笑,宠溺地抚摸妹妹的脸蛋。

    “对了,过会姐姐带我去拜见史节帅,爹爹挑选了一把镶宝石的犀角短刀,让我专程送给他....”

第一百八十六章 娘子,我来接你回家

    晚饭地点放在节度府后花园,在池塘边燃起篝火,摆放烤架,由朱秀亲自操刀,烤全羊和羊肉串一起上阵。

    秋日的落霞洒进花园时,炙烤成金黄色的羊肉也散发出诱人喷香。

    羊油滋滋往下淋,落入柴火堆,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火焰蹭蹭往上窜,喷吐着火星。

    朱秀卖力地翻烤着,脸被火光烘得发红,冒出满脸油汗。

    为了给符金环接风洗尘,他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不过符二娘子似乎并不领情,挽着符金盏的胳膊从面前走过时,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只是嗅到烤羊肉的香气,用力吸吸挺翘的鼻头,用眼角余光瞥过朱秀和他身边的火堆烤羊,娇哼一声拽着姐姐加快脚步离开。

    对此,符金盏也只能报以苦笑。

    朱秀一边卖力地扇风助涨火势,一边朝符二娘子露出舔狗般的谄笑。

    越是如此,符金环越是鄙夷,打心眼里认定朱秀对自己一定有所企图,否则为何要如此讨好?

    见符金环懒得理会自己,朱秀面上一副难掩失望之态,实则心里乐开花。

    看得出来,符金环已经对他相当厌恶,只要自己再殷勤些,拿出十足的舔狗劲头百般献媚讨好,相信再过不久,符金环就会彻底受不了,厌烦之下立马启程回兖州。

    等她回到家中,向符彦卿一顿吐槽抱怨,这桩八字还没一撇的亲事自然顺利告吹。

    自家女儿瞧不上,想来符彦卿也不会多加干预,遂了爱女心意便好。

    相亲不成,符彦卿自然会委婉地回绝郭威。

    朱秀心里乐呵呵,如此一来,郭大爷也就怪不到自己头上,反正该做的咱也做了,是人家符二娘子眼光高,瞧不上他。

    俗语有云,舔狗舔狗一无所有,跪舔大法反向运用,也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朱秀心里不胜唏嘘,这也算是前世无数血淋淋的经验总结。

    唯一让他心里有些许遗憾的是,符金环这小妮子长得确实漂亮,不如符大娘子英气,柔媚之态却更胜之。

    城外初见之时,朱秀知道自己的小心脏不争气地加剧扑通跳动了几下。

    当然,作为一名生在乱世,志在苟活到最后的有志青年,美人与小命比起来,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天知道若是他与符金环成亲,将来会发生什么。

    平白没了小符皇后,后周朝局会走向何方?

    掌握历史车轮的轨迹,是朱秀生存于世的最大依仗,若是一不小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历史的车辙拐了一个大弯,一下子拐到马里亚纳海沟去,从此以后两眼一抹黑,那可就真的悲剧了。

    就凭在泾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蹦跶两年的成果,朱秀完全不觉得自己有纵横天下的底气。

    若是中原再乱十年,再给他十年经营时间,说不定还真有可能一统河西,进军关中,东出潼关争霸中原,这可是当年西秦霸王薛举都没做到的壮举。

    可惜啊,如今早已不是五代乱世的开局之年,天下一统的大势已经越来越明显,人心思安,百姓期盼治世降临,搞分裂搞割据乃是逆大势而行,不得人心。

    当今之世,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瞧得出来,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契丹人,已经变成了压在汉人头上的一座大山。

    南北割裂,中原纷乱,只有尽早建立起一个强有力的朝廷政权,整合汉人力量,才有可能抵挡住契丹人南侵的脚步。

    否则,河南河北、中原腹地乃至江南,终究会沦为契丹人取之不竭的宝库。

    现在已是乾祐二年,明年的这个时候,天下局势会再度发生惊天剧变。

    朱秀在泾州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所以,为了不影响历史进程,也为了更有把握的保住小命,朱秀需要自己能够清晰地掌握历史脉络,依照大势而行。

    朱秀也憧憬着,或许有朝一日,当他有足够强大的能力时,也能站上历史的潮头,做一回弄潮儿....

    纷乱的思绪被池塘边,史匡威那破锣般的大笑声打断,朱秀斜瞟一眼,只见符金盏带着符金环上前拜见,符金环将一柄名贵的犀角宝刀送出。

    符金环嘴甜甜的说着些吉利话,代父亲问候史匡威,乐得老史直夸符二娘子乖巧懂事家教好,人也出落得漂亮。

    朱秀撇撇嘴,这黑厮昨日还嚷嚷着染了风寒不见客,不想今日就喜笑颜开的收了符家送来的礼物。

    史灵雁蹦蹦跳跳跑来,史向文慢吞吞跟在后,像座小山似的,一摇一晃走来。

    符金环见到他,吃惊地掩住小嘴,还从未见过身躯如此魁雄之人。

    李重进泡在棋牌室搓麻将不愿回来,按照他的话说,符二娘子在开封没少见,熟络得很,过两日再回来打招呼。

    史灵雁完全不知道符金环来泾州所为何事,知道她是符金盏的亲妹妹,便天然地增加了几分亲切感。

    俩人叙过长幼,史灵雁刚好比符金环年长一岁,便环儿妹妹、雁儿姐姐的亲热叫起来。

    史灵雁顿时有了当大姐头的感觉,带着符金环风风火火跑进跑出,少女欢笑声充斥整座后花园。

    符金盏和墨香坐在亭子里,轻声叙谈着,说些兖州老家的琐事趣事。

    “开吃啦!”朱秀一声吆喝,撤下火堆,只留余烬让烤羊保持温热。

    朱秀拿起刀叉,把烤架上的羊肉切割装盘,人手一份,肥瘦皆有,还有羊骨头可以啃。

    史灵雁欢呼着,第一个跑来,朱秀直接剔下满满一盘子羊腿肉给她。

    “环儿妹妹,朱秀烤的羊肉号称泾州一绝,你一定要多尝尝....唔唔~”

    话没说完,史灵雁的嘴巴已经塞满,只能含糊其辞。

    符金盏优雅且矜持地接过一大盘子肉,朱秀拍拍脑门又给她添了两块焦香羊油:“差点忘了大娘子喜欢吃肥腻一些的....”

    符金盏略带羞涩地笑了笑,用鼓励的眼神对符金环笑道:“二妹,朱秀的手艺没得说,保管你从未尝过。”

    符金环见史灵雁吃得满嘴油光,暗暗吞了吞口水,嘴硬道:“不就是烤羊,我跟爹爹在贝州时也常吃!开封皇宫的珍馐,在咱们家的饭桌上也时常能见到....”

    “你尝过后便知,朱秀秘制的佐料滋味完全不一样!”

    符金盏夹起一块肥瘦相交,金黄炙香的羊肉送入檀口,轻轻咀嚼着,神情显得很陶醉。

    符金环咕嘟咕嘟吞口水。

    朱秀殷勤献上一大盘子烤肉,还贴心的放了些洗净的矮莴苣叶:

    “环儿妹妹,我的手艺保管你吃过后终身难忘!不知道妹妹口味,是喜欢精瘦些还是肥腻些?若是觉得油腻,不妨把肉卷入菜叶,这样吃起来就会清爽些....”

    符金环狠狠白他一眼,碍于人多眼杂,不好得太过失礼,接过盘子冷着脸飞速道了句“有劳”,将盘子往墨香手里一塞,气鼓鼓地走朝一旁。

    朱秀拦住墨香又问道:“这一盘不够你们二人吃,我再给你们弄些。”

    墨香警惕地后撤一步,低声道:“多谢朱少郎君,二娘子食量小,这些足够了。”

    “那你呢?口味上可有喜好要求?”朱秀关心道。

    墨香脸蛋一红,小声道:“婢子伺候二娘子就好....”

    朱秀大咧咧地道:“在咱们这没那么多规矩,人人都有得吃,你想吃什么、怎么吃尽管说!”

    墨香意外似的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婢子和二娘子同食一份便好....”

    说着,墨香绕过朱秀,逃也似地追着符金环而去。

    朱秀笑笑,继续操刀分肉。

    史向文自然分走了余下的大部分,朱秀和史匡威分食两扇肋排和头尾皮多肉少有嚼劲的一些。

    史匡威端着盘子鬼鬼祟祟凑近,压低声道:“宝贝哪去了?”

    朱秀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一个倒扣的大碗里夹出两块软厚,表皮金黄,散发浓浓腥膻气的东西放到史匡威的盘子里。

    老史眨巴眼,伸长脖子往大碗里瞧,嘀咕道:“还有两瓣....”

    朱秀急忙夺过大碗藏在身后,瞪眼低喝道:“老规矩,一人一个!”

    老史撇嘴,哼哼道:“你小子还没成婚,吃这玩意作甚?”

    朱秀大翻白眼,不服气道:“要你管!”

    老史哼了哼,嗞溜一口就把盘子里的两坨宝贝吃进嘴里,囫囵着嚼了嚼吞下肚。

    “爽快!够味!”老史嗦嗦油腻的指头,一脸满足。

    史向文三两口嚼完盘子里的肉,开始烤肉串。

    如今他烤肉串的手艺仅次于朱秀,史匡威嘴馋时,使唤不动朱秀,就唆使史向文烤肉给他吃,爷俩经常大半夜的都还在宵夜。

    朱秀和史匡威走到池塘边坐下,史匡威朝亭子方向瞅了瞅,只见符氏姐妹好史灵雁,还有侍女墨香,坐在亭子里有说有笑。

    史匡威紧盯朱秀,目光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都到了这时候,你小子还不跟老子说实话?”

    朱秀嘴里嚼着带皮肉,含糊道:“说什么?”

    “哼!符金环千里迢迢跑到泾州,究竟为何?”

    朱秀抹抹嘴,说道:“之前就与你说过,符二娘子此来是为了探望姐姐与兄长,等岐州稳定,符昭信回开封时,她们就会随大军一同返回。”

    史匡威恼火道:“臭小子还不说实话!分明是郭枢密要撮合你与符氏联姻,符二娘子专程来与你相亲!”

    “咳咳~”朱秀一惊,一坨肉卡住嗓子眼,一顿猛咳嗽,憋得脸色涨红。

    史匡威冷笑道:“怎么?心虚了?要不是老子多长了几个心眼,还不知道要被你小子瞒到什么时候!”

    朱秀抚平胸口,理顺气息,羞恼道:“又是谁乱嚼舌头?严平?我饶不了他!”

    史匡威冷嘲热讽道:“你小子当真长能耐了,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被你灌迷魂汤,嘴巴死硬,老子想套出点东西还真挺费劲!

    严平那小兔崽子,翅膀也硬了,老子再三逼问才撬开他的嘴巴....”

    史匡威骂骂咧咧,将严平一通臭骂。

    朱秀斜他一眼,撇撇嘴不吭声。

    他怎会不知,老史这是变着法的帮严平开脱,以免事后追究严平一个泄露军机的罪名。

    “郭威的算盘,别以为老子猜不透!

    他想用联姻之法笼络符氏,可惜族中没有合适人选。

    你小子长的人模狗样,一张臭嘴能说会道,还在天雄军麾下谋过差事,扔给符氏做个上门女婿正好不错!

    哼!他郭枢密究竟几个意思?你是我彰义军的储帅,他怎么能擅自做主,为你婚配?”

    史匡威越说越来气,唾沫星子乱飞,嗓门渐高,坐在亭子里的几个姑娘纷纷转头看来,只见朱秀耷拉脑袋坐着不动,史节帅站在一旁大声嚷嚷,想来是朱秀挨了训斥。

    符金环幸灾乐祸地嘲笑几声,符金盏眉头轻蹙,若有所思。

    史灵雁浑然不在意,爹爹和朱秀经常吵架,不差这一次。

    墨香攥紧拳头,暗暗在心里为史节帅加油鼓劲,希望史节帅好好收拾那个登徒子。

    朱秀摊摊手,反驳道:“郭枢密之意,是让我与符氏联姻,可没说要让我当上门女婿!你可别歪曲理解....”

    史匡威怒眼圆睁,砂钵大的拳头已经在朱秀眼前晃动,咬牙低吼:“你小子还当真想做符氏的姑爷?”

    朱秀缩缩脖子,讪笑道:“说说而已,你可别当真!你想啊,若是我想娶符氏娘子,当初在蒲州城,郭枢密提及此事时,我就可以直接去兖州拜见魏国公,哪里还需要让符二娘子大老远跑来泾州。”

    史匡威狠狠瞪着他,恼火归恼火,但也没失去理智,朱秀的话确实有道理。

    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如果朱秀当真有意,恐怕他就不会回泾州,而是直接去了兖州。

    “你到底作何打算?”史匡威沉着脸问道。

    朱秀正色道:“你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同意,何况你也看到了,符二娘子也瞧不上我。”

    史匡威忿忿道:“那你小子还像只苍蝇,围着人家转悠?犯贱!”

    朱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我越是如此,符金环心里越是厌恶,等她回到兖州,见了魏国公,把我里外贬损一通,符氏自然不会再同意嫁女,这桩亲事也就告吹。

    郭枢密那里也能有所交代,反正是符氏驳了他的面子,而不是咱们!”

    史匡威黑粗的浓眉拧在一起:“如此做,当真行得通?”

    朱秀拍胸脯保证道:“我做事,难道你还不放心?”

    史匡威沉吟好半晌,点点头稍微放宽心些。

    “话又说回来,符氏那可是天下数得着的豪门之一,你小子当真不动心?”史匡威盯着他冷笑。

    朱秀义正辞严:“我岂是那种朝三暮四之人?何况大丈夫功名当自取,倚傍妻族势力成事,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你小子足够无耻,还怕别人笑话?”

    史匡威嘴上不饶人地嘲笑一句,心里却是踏实了许多。

第一百八十七章 第一印象很重要

    此后三日,朱秀以各种借口往符家姐妹居住的跨院跑,逮住机会就在符金环面前极力卖弄自己,惹得她厌恶不已。

    一顿美味的烤羊肉,也没能让符金环对他有所改观。

    朱秀倒是乐此不疲,没别的想法,就为了惹恼符二娘子,欣赏一幅活灵活现的美人嗔怒图。

    史匡威自那日谈话以后,再没过问符家的事,任由朱秀折腾。

    毕竟朱小子虽说无耻了些,但对他们史家没得说。

    史匡威把朱秀掳到泾州,是想用他的才能助其铲除薛家,整顿彰义军。

    而后又把彰义军大权交到朱秀手里,一是利益使然,朱秀与史家已是休戚与共的关系。

    二便是相信朱秀的人品,不会干出过河拆桥的小人行径。

    朱秀借彰义军成势,彰义军在朱秀的带领下壮大强盛,彼此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史家作为历任彰义军之主,彰义军之强盛,便是史家之强盛,史匡威自然乐见其成。

    其实老史心里很通透,他所追求的并非是让史家永远承袭彰义军节度使的位子,做一个世袭罔替的藩镇。

    他只求一双儿女能够在乱世里找到依靠,这样即便哪一日没了他,史向文和史灵雁也不至于在这世道活不下去。

    史匡威曾经一度认为,魏虎是守护史家的最好人选,直到他在沧州遇见朱秀。

    朱小子虽然行事无耻了些,但人品还是有保证的,彰义军和儿女们托付给他,老史能够放心。

    当然,如果朱秀能与史灵雁成婚,与史家彻底融为一体,不分彼此,那自然最好不过。

    郭威突然冒出来,要替朱秀撮合符氏的亲事,史匡威乍一听很恼火,有种煮熟的鸭子飞了的感觉。

    你郭枢密不好好在开封替官家掌管军机要务,操心朱小子娶媳妇算怎么回事?

    人在开封,却要撮合泾州和兖州相距两三千里之遥的婚事,你郭枢密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吧?

    史匡威心里憋着一股火,朱小子是他先相中的,郭枢密再怎么权势煊赫,也得讲求个先来后到,抢人女婿的勾当实在太不地道。

    好在朱秀及时澄清,表明心迹,史匡威心里稍微安慰些。

    符氏门庭显赫,想攀高枝却不太容易。

    朱秀与符金环一比,家世差距何止千里万里,若结成姻亲,妻族势大,难免受符氏摆布,日子过得或许不会太痛快。

    宁做鸡头,不为凤尾的道理,想来朱小子是明白的。

    老史自认为看穿了朱秀拒绝符氏的真实心思。

    符金环到来引起的些许风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这日节度府里,朱秀起个大早,准备赶到符家姐妹居住的跨院问一声早安,照常在符金环面前打卡签到,晃悠一圈,直到把小妮子气到爆发的临界点,再识趣地溜走。

    这项活动,已经是朱秀近日以来的日常任务。

    洗漱过后,朱秀背剪着手,哼着轻快小调,沿着回廊往跨院而去。

    严平等候在廊下,躬身抱拳道:“启禀少使君,吴大签从岐州雍县赶回,求见少使君,现在官房恭候。”

    “吴大签回来了?”朱秀愣了愣,旋即拍拍脑门,想到了半月之前,捎信到雍县,让吴大签抽空回一趟安定的事。

    正事要紧,朱秀点点头调转方向,往官房而去,严平亦步亦趋跟在后。

    朱秀扭头斜瞟一眼,冷哼道:“近前些来,我有话问你。离这么远,还怕我打你不成?”

    严平干笑,哭丧着脸道:“就算挨板子,卑职都心甘情愿受着。可少使君一连几日不曾骂过我一句,卑职这心里反倒没底....”

    朱秀笑道:“你倒是知道自己犯了错。”

    严平单膝跪地,抱拳道:“那日史节帅将我堵在马厩,逼问我符二娘子来泾州的真正目的,卑职迫不得已,只能如实禀告....少使君之前叮嘱过,不可透露此事,卑职泄露机密,触犯禁令,请少使君责罚!”

    朱秀淡淡道:“此事的确算你违令,罚没薪俸两月,等过些时日,再到改造场挖一月石头。”

    严平等候一会,发现没了下文,抬头飞速瞟过一眼,见朱秀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又急忙低下头。

    “少使君但有责罚,请一并相告!”

    朱秀摇摇头:“没了,就这些。”

    严平惊讶不已,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

    违反禁令的处罚相当严厉,与之比起来,朱秀这扣钱服役的处置根本不值一提。

    如此一来,严平反而心慌了,不知道朱秀究竟会怎么处置自己。

    严平双膝跪地,叩首道:“卑职违反禁令,不论少使君如何处置,卑职都不敢有怨言!只求少使君处罚过后,继续让卑职留在身边听用,不要赶走卑职....”

    朱秀笑了笑,弯腰搀住他的胳膊。

    严平一愣,迟疑着站起身。

    “从纪律条例来说,你的确违反保密禁令。但从事情本身来说,你并没有做错。相反,如果你丝毫不讲情面,连老帅的账都不买,只怕我也不敢继续留你在身边。”

    “少使君....”严平满脸动容。

    朱秀沉声道:“你和陈安都是彰义军的遗孤,自幼承史家恩情才活下命来。

    虽说如今你们跟了我,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把老帅和史家的恩情牢记在心,更不要忘了,不论是史节帅还是我,老帅还是储帅,我们都是彰义军的一份子!

    彰义军中,绝对没有老帅和储帅的派系之分!任何人也不要有选边站队的想法,更不要以为我朱秀会取史家而代之!”

    严平怔了怔,明白了朱秀的意思,急忙抱拳道:“多谢少使君宽宏!请少使君放心,在卑职心里,老帅与少使君本就是一体,不分彼此!”

    “你明白就好!”朱秀颔首,“魏虎死后,牙军里传出不少流言蜚语,惹得军心浮动,私议纷纷。你好好查查,揪出几个散布谣言的典型例子,好好惩治,以儆效尤!”

    “卑职遵令!”严平躬身领命。

    魏虎死后,不知从何时起,牙军开始有传言,说朱秀已经把老帅架空,想取代史家做彰义军之主。

    还有流言宣称,彰义军目前一分为二,以史节帅为首的老旧派,和以少使君朱秀为首的少壮派。

    两派矛盾尖锐,泾渭分明,若是一不小心选错边站错队,只怕将来免不了遭到清洗。

    这些流言起自牙军军营,逐渐传遍牙城,最后扩散至整个县城。

    朱秀知道后很恼火,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想人为制造出彰义军内部矛盾重重,节帅与储帅之间水火不容的局面。

    这是想从内部攻破堡垒呀!

    散播谣言的人居心极其险恶。

    而且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全都发生在魏虎身死折墌城之后。

    许多消息真假掺半,更叫人难以分辨虚实。

    这背后的推手倒也精明,让谣言出现的时间恰好在魏虎死之后,彰义军人心最为浮动的期间。

    谣言所指矛头也相当精确,直接把朱秀和史匡威划分成对立面,闹得人心惶惶,制造彰义军分裂的危机。

    对于这位幕后推手,朱秀心里已有考量。

    除了灰溜溜跑去邠州的后赞,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如此迫切地希望彰义军内部产生裂痕。

    借此机会,让严平好好查查,也算是对这场流言风波作出正式回应,以此震慑宵小,平息舆情。

    ~~~

    办公官房内,吴大签等候多时。

    朱秀推门而入,朗声笑道:“咱们的泾州炮王、毛皮大王、糖王来了!”

    吴大签急忙起身快步走到堂中,深鞠揖礼:“拜见少使君!”

    朱秀坐下,笑道:“吴采办免礼,请坐。”

    吴大签道谢,在一旁坐下,低眉顺眼神情显得很恭顺。

    吴大签是广和商汇明面上的大掌柜,在彰义军内部,只要极少数人才知道,他是彰义军扶持的官商,总采办。

    彰义军需要的大量硝石、硫磺、生铁等货物,都由吴大签负责供应。

    泾州所产的粮食和桑麻,也交给他负责售卖到外州。

    甚至一部分泾州白盐,也由吴大签运到岐州,以官盐名义进行贩售。

    青石岭水泥灰作坊和平凉冶炼作坊、崆峒山火器作坊,因为开山炸石,经常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

    又因为广和商汇负责运送配制火药的原料,朱秀便取笑吴大签为炮王。

    起初这个诨号只有彰义军内寥寥几人知道,后来不知怎地,越传越广,成了吴大签的公开标签之一。

    街巷流传的小道消息也称,青石岭等地的作坊也有吴大官人的份子在里面,那惊天动地的放炮炸山的声响,也有吴大官人一份功劳,炮王之称名副其实。

    吴家之前便是做皮毛生意,成立广和商汇后,皮毛生意借助东风趁势而起,也被吴大签经营得有声有色,成了广和商汇的特色之一。

    广和商汇最负盛名的,自然还是旗下最受欢迎的广和糖系列产品。

    当初朱秀把黄泥水淋糖法传授给吴大签,让他寻找心腹可靠之人,拆分工艺步骤,分别教授几人,作为广和商汇的初期技术班底。

    吴大签倒也不负重望,短短时间内,将广和商汇的摊子迅速铺开,广和糖在岐州雍县打响名头,继而在长安、洛阳、开封、邺城开办分号,隆重推出广和糖高端糖果点心系列产品。

    得益于藏锋营相助,广和商汇顺利在几座重要大城开设分号,吴大签也是不久前才从洛阳赶回。

    “这是各地分号,半年汇总的账簿明细,请少使君过目。”

    吴大签恭恭敬敬呈上一本厚厚的账册。

    朱秀接过随手翻了翻,放到一旁,笑道:“等会交给裴缙去算吧。”

    所有的大宗交易收支记录,度支官裴缙那里都有备案,只要两相核对基本无误,就说明广和商汇的经营运转正常。

    当然,在手写笔算的时代,不可能将所有收支项记录全,一些零散小额的支出也不用去计较,只要大体上不出错便可。

    朱秀呷一口茶,说道:“岐州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吴大签回道:“西南面行营招讨使、凤翔军节度使赵晖赵老爷子,镇守散关,在宝鸡山大败蜀军。

    卑职走之前,听闻蜀主孟昶已经派遣使者主动联络赵节帅,愿意休兵讲和。

    总体来说,岐州危机已经解除。”

    “赵老爷子老当益壮,厉害啊!”朱秀笑着夸赞。

    后蜀孟昶本来想趁着李守贞闹腾之际,出兵骚扰岐州,看看有没有油水可以捞。

    现在关中叛乱已经平息,蜀军又在宝鸡山吃了败仗,一定会趁此机会撤兵,不会想跟凤翔军死磕到底。

    朱秀又详细询问了广和商汇的经营状况,主要是岐州和长安等地的消息,至于开封那边,有马庆通过盛和邸舍的渠道传来密报。

    吴大签一一应答,对答如流,广和商汇事无巨细,全都印在他脑子里。

    朱秀对他相当满意,这家伙的确有一颗精明的头脑。

    之前调查徐铉和李从嘉的身份,也是委托他派人南下打探的。

    岐州是连通关中与汉中的重要商道,南来北往的商旅极多,藏锋营的力量暂时触及不到江宁,只能依靠这些走南闯北的商贩探听消息。

    “这次召你回来,一是大半年未见,看看你可还安好。

    二是有重要的事要交代。”朱秀笑道。

    吴大签诚惶诚恐地道:“多谢少使君关心,卑职一切安好。吴家有少使君照料,卑职亦无后顾之忧。

    少使君有何吩咐,卑职一定尽全力完成。”

    朱秀手指轻叩桌子,沉声道:“即日起,泾州的外售粮食生意全部停止,你与温仲平、宋参、裴缙几人合计合计,要保证官仓充盈,军粮储备不低于三十万石!”

    吴大签一惊,迅速在心头默算,根据他的了解,目前彰义军的军粮储备,距离少使君给出的数差距不小,最少还有十万石缺口。

    吴大签稍作思索,拱手道:“少使君之意,是让广和商汇扩大粮食收购量?”

    朱秀道:“大宗粮食流动太过敏感,恐怕会引来诸多猜疑,这件事你切记谨慎些。泾州今年的收成不及去年,汛期时泾河涨水,几处移民安置区受灾,耗费不少粮食赈济。

    不过与往年比起来,仍然算是一个丰收年。等秋收过后,各县收成上报,我粗略估计过,能保证各处官仓充盈,还能划拨两三万石作为军粮。

    你要想办法,在明年春种之前,再凑出十万石粮食,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收购。”

    吴大签点点头应下:“卑职遵令。”

    朱秀又道:“粮食的事你可以暂时放放,时间还充裕,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加大生铁囤积量,我会增派一支队伍进驻百里城,负责押运铁料。”

    吴大签惊讶道:“敢问少使君,具体要多少?”

    朱秀摇摇头:“有多少要多少,越多越好。”

    吴大签更是吃惊,囤粮囤铁,这是要加大兵器甲具的打造力度,准备打仗了吗?

    岐州、泾州流通的铁料,大多来源于汉中、邛州、巴州等川蜀之地。

    等到蜀国与开封朝廷修好,开放商路恢复贸易往来,吴大签倒也有法子增大铁料采购量。

    只是朱秀又是囤粮又是囤铁,一副开足马力准备打仗的架势,让吴大签心里惴惴不安。

    见朱秀神情淡然,拨弄盖碗品茶,没有要跟他解释缘由的打算,吴大签只得在心里苦笑一声,鞠身揖礼道:“卑职谨遵少使君之令!”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严平送吴大签出府,朱秀在官房坐了会,看完最近两期生活小报,又批阅了几份盐厂和裴缙送来的公文,看看漏刻还未到正午,起身抻抻懒腰,准备按原计划到符家姐妹居住的跨院溜达一圈。

    如今彰义军各方面治理工作运转良好,除了军务一手抓,其他多数时候不需要朱秀过问。

    宋参、裴缙、温仲平、陶文举是他麾下内政治理四大得力干将,宋参主抓农事,裴缙打理财务,温仲平掌管安定县城,负责和地方各县联络,陶文举管理盐厂,负责与镇海营对接。

    四人皆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以四人为核心,又形成一套相对独立的政务运转体系。

    朱秀居中协调,只需把握好四人工作大方向不出问题便好。

    还有调任鹑觚县令,受到朱秀大力栽培的沈学敏,也是未来彰义军的后备人才。

    军务方面,关铁石取代魏虎成为牙内都指挥使,潘美担任都知兵马使,统领外镇兵和折墌城兵马。

    严平公开的职务是彰义军节度巡官,负责治下官吏的纠察和牙城日常警备。

    严平更重要的职务是藏锋营副统领,负责情报汇总与整理,与远在开封的马庆联络。

    盛和邸舍便是藏锋营暗中经营的主要产业之一,筹措经费,也便于安插人手。

    以安定县城为例,藏锋营的布置可谓无孔不入,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传到严平耳朵里。

    有此便利,朱秀便让他担任节度巡官,负责彰义军官员军将的监察之事。

    踏山、镇海、藏锋、虓虎四营都是独立编制,与节度府僚属体系互不统属,财务上由裴缙单独拨款,具体金额只有朱秀和史匡威知道。

    像镇海、藏锋二营又较为特殊,镇海营专卖私盐,获取的利润如今依然是彰义军重要财政收入之一。

    所以镇海营通常不需要直接拨给款项,由陶文举结算后汇总裴缙备案便可。

    藏锋营开销最大,各地开办盛和邸舍的收入大多用作贴补,另外还需要大量钱款支撑。

    每次裴缙汇报工作时,都得跟朱秀抱怨一通,这些钱他觉得花的十分冤枉,花在哪里用在哪里,明面上很难看得见。

    朱秀也知道这里面漏洞不少,不过情报网的建立本身就是一件特别烧钱的事,从泾州到开封路途遥远,几经周转下来,花费更是不老少。

    朱秀也只能安慰裴缙,一切都是为了彰义军的兴盛做努力。

    别的地方可以先缓缓,但开封的情报网必须尽快建成,且能够稳定高效的发挥作用。

    马庆和陈安远在开封,朱秀能给到的帮助极其有限。

    他也知道依照马庆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跟泾州老家索要钱款,毕竟光是一路关卡和派遣人手押送的费用就不少。

    马庆既然传信求助,想来一定在开封遇到困难,别的支持给不到,但要钱的话,就算人背马驮也要给他送去。

    不过等着急用的救命钱从泾州送去不太现实,朱秀想来想去,只能求助于符氏。

    符氏家大业大,在开封产业不少,以生意合作为由头与马庆接触,想来也不会惹人怀疑。

    朱秀准备去找符金盏商量。

    走到跨院门口,听到里面传出少女嬉笑声,如百鸟竞相展示歌喉,听得人身心愉悦,遍体舒爽。

    朱秀正正头上帻巾,拉拉领口,掸掸一身月白色圆领袍,把悬挂在腰带上的一件佩饰玉石整理到右侧,清清嗓施施然地迈着八字步进到跨院。

    院中,几株低矮的桂花早早凋谢枯萎,馨香之气荡然无存,飘落的褐黄色花叶被秋风一扫,落得满地。

    符金盏和史灵雁各持一柄木剑,在院中试练武艺。

    符金环在一旁鼓掌叫好,侍女墨香忙着递送毛巾茶水。

    符金盏身姿高挑,出手间干净利落,英气十足。

    史灵雁身材更显纤细些,木剑在手,出招更具灵动轻盈,手腕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十分悦耳。

    符金盏擅长刀剑,史灵雁擅长短刀与鞭法,二女便相互请教,取长补短,一个学鞭,一个习剑。

    符金环不喜欢练武,但喜欢观看欣赏,负责喝彩便好。

    两把木剑如灵蛇舞动,交织如飞练横空,满地的桂花随着她们呼来喝去间卷带起的风势飘落。

    对于一名在武学领域一窍不通的小白,朱秀能欣赏的只有曼妙的身姿和出众的美貌。

    “啪啪啪~”朱秀鼓掌,毫不吝啬地献上叫好声。

    符金盏收剑而立,美目流转莞尔一笑。

    符金环却一脸嫌恶,好像美食当前却突然飞来一群苍蝇。

    墨香端着茶水刚跨出屋一步,见到不请自来的朱秀,犹豫了下,缩回腿躲入屋里,探头探脑地观望。

    史灵雁娇笑着跑上前,兴奋道:“朱秀你来的正好,快说说我的剑法练得如何?”

    朱秀比划大拇指赞道:“雁儿乃是武学奇才,大娘子更是有宗师风范,如此名师高徒,雁儿的剑法自然是一日千里,进展神速!”

    史灵雁开心得咯咯直笑,手腕翻转舞了一式剑花:“这一招你可还记得?刚从农垦区回来时,我练过一遍不算熟练,还差点打到你。”

    朱秀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小心避过木剑,虽然是木头做的,打在身上一样生疼,因为史灵雁的力气着实不小。

    “当然记得,这招叫做....叫做夺命连环剑?”朱秀哪里会记得,干笑两声,绞尽脑汁想出个叫法。

    史灵雁一怔,气恼地跺脚:“才不是哩!明明叫老君降鹤!你根本不记得!”

    朱秀讪讪道:“主要是咱们雁儿精通十八般武艺,所学太过庞杂浩瀚,实在难以全都记住....”

    史灵雁得意洋洋地娇哼一声:“本姑娘天赋异禀,任何一件兵器一过手就能学会。”

    “那是!雁儿是女中豪杰,要是闯荡江湖,只怕早就做了武林盟主....”

    朱秀嬉皮笑脸地一顿胡吹海夸,哄得史灵雁喜笑颜开。

    符金环看在眼里,更是对朱秀鄙夷到了极点,觉得他果真就是一个只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谄媚小人。

    符金盏注意到她的神情,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接过朱秀递来的木剑,笑道:“这套剑法脱胎于上清天心正法,乃阁皂山天师陈象真早间年传于家父,一招一式皆有相应道经作为依据,怎会叫什么‘夺命连环剑’?实在粗俗,一听就是剪径蟊贼打家劫舍时唬人的噱头!”

    朱秀讪笑着拱拱手:“还是大娘子见多识广,见笑了。”

    符金盏哼了声道:“分明是你随口胡诌,敷衍雁儿。”

    朱秀咧咧嘴,赶紧作揖讨饶,幸亏史灵雁进屋喝水,要是被她听见,少不了又要闹腾一番。

    符金盏摇摇头叹口气:“罢了,雁儿这脑瓜,再长十个也不顶用,活该被你骗。”

    史灵雁蹦跳着跑出屋,听到她的话,奇怪道:“为何要长十个脑袋?砍头的时候岂不是很麻烦,要砍十次?”

    说着,连她自己也被逗得咯咯娇笑不停,符金环听了也觉得好笑,两个妮子嬉笑成一团。

    躲在屋门背后的墨香也掩嘴吭哧偷笑。

    符金盏恨铁不成钢地苦笑道:“你们两个....唉~”

    朱秀笑道:“雁儿奇思妙想着实有趣,大娘子不必见怪。”

    符金盏摇摇头,懒得理会俩傻妮子,对朱秀道:“瞧你神情,似乎有事要说?”

    朱秀拱手道:“确有一事相求。”

    符金盏点点头,转身进屋:“来屋里坐下慢慢说。”

    到堂室里坐下,墨香奉上热茶,朱秀刚想说声谢谢,她却放下茶盏忙不迭地逃走,弄得朱秀一脸懵。

    “说吧,何事。”

    朱秀言简意赅地道:“一年前,我派遣人手到开封置办了些产业,一直以来经营得还算不错。

    不过几个月前,他们传信回来,说是遇上些麻烦,急需一笔钱作为周转。

    开封路途遥远,从泾州派人送去只怕耽误正事,开封有符氏不少生意,我想请大娘子托人传信到开封打个招呼,我再让开封的下属跟符氏接触,请符氏出借他们需要的钱款。”

    符金盏点点头,爽快道:“此事好办,开封产业由我三伯符彦图打理,我写一封信,你派人一并送去,让你的下属拿我的信去录事巷道侍中府,找我三伯父便可。”

    朱秀站起身揖礼:“多谢大娘子施以援手。”

    符金盏笑笑,叮嘱道:“开封不比边地节镇,遍地都是勋贵武官,朝堂要员,让你的人行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惹祸上身。”

    朱秀感激道:“多谢大娘子告诫。”

    符金盏没有问朱秀在开封置办的产业是什么,又为何要着急千里迢迢跑到开封去做生意。

    她很聪慧,猜到这些事情可能涉及到彰义军的内部机密,或许不方便透露。

    对此她倒是不觉得奇怪。

    毕竟开封才是天下中心,任何一位节度使都会想方设法安插人手,方便第一时间探听朝廷动向。

    半盏茶喝完,符金盏看了眼屋外,轻声道:“你打算如何与我家二妹相处?”

    朱秀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叹口气道:“这几日下来,相信大娘子也看见了,符二娘子根本瞧不上我,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唉~”

    朱秀长吁短叹,一副伤感样。

    符金盏气笑了,压低声呵斥道:“分明是你故意扮丑,行自污之计,想让环儿厌恶你。你不想与符氏结亲,又不敢去跟郭枢密推脱,就把责任推到符氏头上,让符氏主动回绝郭枢密!”

    朱秀抵死不认,辩解道:“二娘子美若天仙,若能得其垂青,我自然求之不得!只可惜任凭我百般讨好,二娘子始终不拿正眼瞧我,如之奈何?”

    符金盏又气又好笑:“你这几日举止轻浮,言语轻佻,一脸谄笑奸猾小人相,像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环儿进城那日,你竟然还扮作羊倌半路劫道。你这副样子,任凭谁也瞧不上。

    若是你能正常些,把环儿当作朋友一样相处,再带她看看你为泾州做的事,相信她会对你加深了解,留下不错的印象。”

    朱秀长叹一声:“大娘子当真是高看我了,其实朱秀本就是一个不学无术、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的三不之徒。”

    符金盏气恼不已,咬牙道:“罢了,我不管了,看你愿意装到什么时候。环儿可不傻,相处久了,她自然能分辨出真假。”

    朱秀眨巴眼,小声道:“听说岐州已经彻底安稳,想必再过不久,符大公子也要随军回京,到时候我派人护送大娘子姐妹,去岐州跟兄长汇合。”

    符金盏冷笑道:“怎么,现在就想赶我们走?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我们姐妹偏偏要在你这泾州住下,过完年再走也不迟。”

    朱秀搓搓手悻悻道:“那多不好,魏国公思女心切,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

    符金盏杏眼一瞪,作势欲打,朱秀赶紧假意扇嘴,嬉笑道:“口误口误!魏国公龙精虎猛,怎会生病?说不定等大娘子一行回到兖州,底下又多了几个弟弟妹妹....”

    不等符金盏一记手刀落下,朱秀嬉笑着飞奔逃出堂室,一溜烟地跑出跨院。

    “臭小子!”符金盏恨恨地啐了口,粉脸染上一层红霜,旋即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符氏除了军功赫赫,威名远播,还有一件事为世人所称道。

    那就是符氏儿郎能生、会生,打仗勇猛,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也很猛。

    符存审膝下有名有姓的儿子至少有九个,都是符彦卿的平辈兄弟,女儿少说也有五六个。

    符彦卿不好女色,原配夫人病逝后,侧室杨氏扶正当了正妻,另有一名侍妾。

    在许多贪欢好色的勋贵公卿里,符彦卿绝对算是一股清流。

    即便如此,符彦卿膝下也有三子四女。

    许多泡在脂粉堆里的勋贵想多生个儿子,却始终求而不得。

    曾经有谣传,说是符家有生孩子的秘方,不少公卿大臣登门求教,搞得符家人哭笑不得。

    符氏发迹不过两代,族人数量却十分可观,且家教大多不错,习武读书者皆有。

    所谓人多势众,符氏便是最好的例子。

    朱秀显然是知道民间关于符氏的谣传,这才出言调笑。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囤粮囤铁

    符金环进屋,见到姐姐面颊绯红,大惊失色:“大姐,那登徒子可是对你不敬?我找他去!”

    符金环恼怒地就要提着裙摆追出屋,符金盏忙拦住,把刚才朱秀调笑符氏的话说了一遍。

    “你也知道,此事已经成了咱们符氏的笑话,朝堂民间,不少人常以此说笑。唉,罢了,笑便笑吧,反正与符氏无损,就当作咱家为民间茶余饭后添了些谈资。只是没想到,咱们符氏最为天下人所熟知的,竟然是这种事....”

    符金盏苦笑一声,心态倒是放得很平稳,更不会为此动怒。

    俗话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连皇家的趣事在民间也经常传得沸沸扬扬,符氏被天下人笑话几句也无伤大雅。

    符金环嗔怒地跺跺脚,脸颊也攀上几缕红润,恼火道:“话虽如此,朱秀小贼当着姐姐的面取消我符家,实在可恶,该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符金盏笑道:“就他那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哪里受得住五十大板,只怕十板子就要被打晕过去。”

    “哼~没了小命更好,看那碎嘴的小贼还敢不敢取笑咱家!”符金环愤愤道。

    符金盏笑了笑,感慨道:“大哥成婚五年已有三个儿子,还全都是大嫂所出,也难怪旁人会拿这种事笑话咱家。符氏的叔伯兄弟,也从来不会为子嗣之事烦忧....”

    符金环不服气地道:“那是别人羡慕咱家子嗣绵延,家族兴旺。别家为开枝散叶所发愁,咱家愁的是子孙太多,祖产不够分!”

    符金环抱打不平的气愤模样着实有趣,姐妹俩说笑一阵,符金环笑道:“大姐还不知道,我走之前,咱家大嫂刚刚瞧过大夫,又怀上啦!这次说不定要生个小侄女!大哥这次回去,应该能在家里常住一段时间,直到嫂嫂生完孩子再走。”

    符金盏一愣,欣喜道:“太好了!可有送喜讯到岐州给大哥?”

    “一早就送去了,大夫前脚诊出喜脉,娘亲后脚就派人带信到岐州。”

    符金盏笑道:“等见到大哥,可要好好恭喜他。希望这次生个小侄女,让咱爹也能抱上孙女。”

    姐妹俩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孩子身上,探讨着未来有可能见到的小侄女,是像大嫂多一些,还是像大哥多一些,她们两位姑姑,又该为孩子准备什么礼物。

    符金环犹豫了下,拉着姐姐的手轻声道:“大姐,你和李崇训成婚这些年,当真是受苦了。万幸的是,李家作孽没有牵连到你,如今李氏父子已亡,你跟李家再无瓜葛,恢复了自由身。”

    符金盏自嘲道:“虽说寡妇的名声不好听,但总归没了约束,换得自由,的确应该庆幸。”

    符金环心疼不已,嗔怪道:“大姐,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什么寡妇,难听死了!我知道,你和那李崇训只有夫妻名分而已,你更没生养过,和云英未嫁的大家闺秀毫无区别!”

    符金盏双眸稍显黯然,幽幽道:“哪也不过是别人口中的老姑娘而已....”

    符金环紧紧拥着姐姐,恶狠狠地道:“谁敢诋毁姐姐,我撕烂他的嘴!”

    符金盏轻抚妹妹细嫩光滑的面颊,释然笑道:“放心好了,过去之事我不会放在心上。我符金盏又不为别人而活,更不会受流言蜚语所累!”

    符金环笑道:“这才是我敬佩的大姐!从此后,符金盏便只是符金盏,你该为自己而活!”

    二女相视而笑,眼眸之内皆有泪花闪耀。

    符金盏突然在妹妹额头轻轻拍了下,佯装严肃道:“这些话究竟是谁教你说的?是不是父亲?”

    符金环捂住脑门,委屈地噘嘴:“才不是哩!是人家自己心里所想,都是真心话....”

    符金盏强忍笑意,看出妹妹眼里闪烁之色。

    符金环绷不住了,跺跺脚羞恼道:“好啦!就知道瞒不过你!是我临走之前,爹爹特意嘱咐的。其实爹爹心里一直觉得,当年让你嫁给李崇训是委屈你了,他自觉对不起你,这些年一直心有愧疚....

    这次李家父子造反,还用你来要挟爹爹,你不知道,爹爹接到李守贞的信有多恼火,大骂李守贞忘恩负义,卑鄙无耻!

    爹爹最担心你,怕你受李家父子牵连,也怕你事后受到朝廷诘责。

    爹爹甚至想,如果朝廷当真要为此事刁难符氏,那咱家就....就....”

    符金环叽叽喳喳地说着,忽然间戛然而止,扑闪着大眼睛,不敢继续往下说。

    符金盏一惊,急忙拉着她走到屋子内里,凝重道:“父亲莫不是想追随李守贞举旗造反?”

    符金环吐吐舌头,小声道:“爹说,要是刘家皇帝小儿当真逼急了,咱们符氏就举泰宁军兵马,响应李守贞,东西呼应夹击开封!要是兵败,就往青州撤退,割据胶东称王....”

    符金盏倒吸一口凉气,但是仔细想想,以她对符彦卿的了解,依照自家父亲的性格,的确有可能兵行险招。

    符第四虽然老了,但虎威犹在,眼看朝廷的刀要砍下来,他不可能不做出应对。

    况且平卢节度使罗彦瑰与符氏关系匪浅,当年刘知远攻入开封,自立称帝,罗彦瑰得符彦卿举荐,才从禁军中发迹,受到刘知远重用,罗彦瑰对此心怀感恩,向来以符氏门生自居,如果符氏在兖州起事,青州平卢军一定会响应。

    有此底气,符彦卿才敢放手一搏。

    符金盏紧张道:“这些机密事,你从何处听来?”

    符金环小声道:“爹和蒋先生在内书房说话时,被我不小心听到....”

    符金环眼神躲闪,符金盏哪里会不知道,分明是这妮子故意偷听。

    “你好大胆子!这些消息流露分毫,我符家便有灭顶之灾!爹平素宠溺你,但也绝不会放任你胡乱任性,若是让爹发现,一定饶不了你!切记决不可再有下次!”符金盏严厉训斥道。

    符金环瘪着嘴,可怜兮兮地道:“好姐姐,人家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符金环调皮任性,连符彦卿的虎须都敢撩拨,唯独怕符金盏这位亦母亦姐的大姐。

    她们的生母早早病故,杨氏对她们再好,也始终有些隔阂。

    在符金环心里,大姐才是她最亲近的人。

    符金盏对她也有些头疼,叹口气,苦笑道:“那后来又是谁劝住了父亲?”

    符金环歪着脑袋想了想:“后来,好像郭威派人来拜见爹爹,爹爹与那人商议了大半日,之后就再没听爹爹和蒋先生商议过起兵的事。郭威派来的人是个清瘦文士,穿一身黑袍,蓄山羊胡,被我迎面撞见过....那人还冲我笑,眼睛贼亮贼亮,乍一看和朱秀恶贼一副德行,不像好人....”

    符金盏哭笑不得,训斥道:“不可无礼!那位应该是郭枢密身边的黑衣神算魏仁浦魏先生,连父亲见了也得敬称一声魏先生。还有,郭枢密是长辈,你怎可直呼其名?”

    符金环噘嘴道:“谁让他乱出主意,帮朱秀小贼向爹爹提亲,分明是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姓郭的年纪比咱爹小,官架子倒是越来越大了,他以为当了枢密使,就能欺负我符氏,胡乱指婚,什么歪瓜裂枣都往符氏推....哼~他以为自己是皇帝不成....”

    符金盏听这妮子喋喋不休地抱怨,越说越离谱,不轻不重地在她臀儿上打了下:“死妮子!闭嘴!越说越没边儿!”

    符金环“呀”地一声,脸蛋赧红,嗔怪道:“大姐你好讨厌!不行,我也要打回来!”

    二女嘻嘻哈哈打闹一阵,双双倒在锦榻上。

    符金盏笑道:“你少胡闹,也不可在背后说郭枢密的坏话。郭枢密想撮合你与朱秀的亲事,本意是好的,若是真成了,对各方都有利....只是,罢了,朱秀不似常人,他的想法难以捉摸,或许也是你们有缘无分。”

    符金环酥胸起伏着喘气,学着朱秀的语气吃惊道:“大姐你脑袋被驴踢啦?朱秀小贼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郭枢密扔给咱家,咱家就非得接着?”

    符金环说完,自己都被逗得笑作一团。

    符金盏也气笑了,佯怒道:“我不管你们了,朱秀的确是当世罕有的俊杰之士,等你看清楚他的真面目,有你后悔的时候!”

    “哈哈~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便站在五凤楼皇阙之上,对开封满城百姓宣布,非他朱秀不嫁!”符金环毫不在意地嘲笑着。

    符金盏也哧哧笑了起来:“那好,姐姐我便等着看你笑话了!”

    符金环嗔怒道:“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大姐?怎地一直帮朱秀小贼说话?哼哼~我算是看清楚了,你们都被朱秀小贼收买,想把我推进火坑!我偏不遂你们的意,我符金环与朱秀小贼势不两立!”

    符金环躺在榻上,高举两只嫩藕般的胳膊,攥紧小拳头用力挥了挥。

    符金盏美目翻白,对于自家妹妹所谓的誓言与底线,自小她便领教过,到底有多么不可相信。

    符金环侧身抱着姐姐,把脑袋往她肩窝里拱,嬉笑道:“郭枢密这么喜欢替人说媒,不如请他帮姐姐重新选一位如意郎君!听爹爹说,他有个外侄叫柴荣,自小收为养子带在身边,高大英武,武艺也不错,打仗也厉害,听上去与姐姐甚是般配,不妨撮合给姐姐如何?”

    符金盏羞恼不已,伸手去捂她的嘴:“死妮子!柴荣早有家室,亏你想得出来!”

    符金环挣扎着,大声娇笑道:“听姐姐口气,好像有些遗憾呀!那就选那李重进,他是郭枢密的外甥,五大三粗,爹爹说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呜呜~”

    符金盏捂住她的嘴,恼火怒斥:“好个碎嘴的臭丫头!”

    “呜呜~大姐再拿朱秀小贼取笑我,我就回去告诉爹爹,说你相中那黑大王李重进,要嫁给他做压寨夫人!哈哈~~”

    姐妹俩倒在榻上闹作一团,床榻发出不堪重负似的咯吱声,剧烈摇晃着。

    墨香跑进里屋一看,哭笑不得,生怕床榻突然间坍塌。

    ~~~

    朱秀一溜小跑离开跨院,哼着从李重进处学来的某莺苑不知名下流小调,打算吃完饭后去午睡一小会。

    “少使君!”廊下,严平匆匆走来,拱手道:“老帅在前厅用饭,请少使君过去。”

    朱秀嫌弃地撇撇嘴,最近老史不知怎地,顿顿要吃荤,口味变得异常油腻,不太情愿与他同案用饭。

    “帅爷可说有何事?”

    严平笑道:“好像是要跟少使君商量迎接柴节帅之事。”

    朱秀忍不住嘲笑两声。

    昨日驿亭来报,柴荣一行已经过境邠州,离开新平县,不日即将踏入泾州地界。

    原本史匡威对柴荣的到来不太感兴趣,毕竟刚刚得知了符金环来泾州的真实目的。

    史匡威心里埋怨郭威,怨他不打招呼,就把注意打到朱小子的头上。

    现在朱秀好歹还是彰义军的储帅,郭威想撮合他与符金环的亲事,一旦事成,朱秀在彰义军只怕待不长久,不是去开封,就是去兖州投靠符氏。

    史匡威对此心生警惕。

    史匡威没少在朱秀面前抱怨郭威,连带着也对柴荣产生意见。

    可是在朱秀把天下形胜图挂在老史面前,为他讲解未来有可能发生的天下形势变化之后,老史心中对郭威和柴荣的埋怨消失的无影无踪。

    史匡威迫切地想要知道,柴荣到来的确切时间,甚至还想让朱秀想办法,邀请郭威亲自来泾州看看。

    对此,朱秀表示无能为力。

    郭大爷目前在开封的处境并不好过,只怕还有天大的麻烦等着他。

    朱秀并未向老史透露太多将来局势走向的秘密,毕竟连他也把握不准,史书上的某些事情好会不会发生。

    他能做的,只能根据目前的形势,做出最有利判断。

    “走吧。”朱秀带着严平往前厅而去,打算去好好嘲笑一番老史。

    “对了,下午你过来一趟,找符大娘子拿手书,然后发急报到开封。马庆哪里情势急迫,只怕要等着救命。”朱秀沉声吩咐。

    严平眼里也流露几分凝重,低声道:“属下知道了。开封那边,少使君也无需太过忧虑,马庆能力出众,见多了阴诡险恶,不论何种局面,想必都能应付。”

    “唉,但愿如此吧。”

第一百九十章 三不之徒

    秋阳高悬,天空明净如碧。

    一阵阵秋风沿着山麓袭来,褪去了夏日的灼热,带来几分凉爽。

    山岭间铺满褐黄的地衣,入眼尽是凋零的草木,越往西走,萧瑟之气愈浓。

    蜿蜒的山脚下,一支五十余骑的队伍在河边一块空敞的干草地休整,埋锅造饭,打水喂马。

    四周几处地势较高的山丘之上,还有哨兵瞭望。

    沿河往东,有一处五六丈高的断崖,河水在此落下,形成一处小型瀑布。

    水流冲击在山下岩石,发出哗哗声响。

    崖边生长几株沙棘,根茎深深扎进破碎的土岩,干枯的深褐色枝条长满坚硬的棘刺。

    秋日的沙棘不光有尖利棘刺,还缀满丰收的桔红色果实。

    伴随一阵革靴踩压碎石发出的嚓嚓声传来,一名着绯色锦袍、腰扎玉带、悬佩刀,头戴丝质直角幞头,身姿伟岸的英武男子走到崖边,伸手从沙棘枝条上摘了一枚果实,捻在两指间稍稍搓捻,塞入口中。

    沙棘果酸味浓重,男子刚直的剑眉皱了皱,细细咀嚼,很快舒展眉头,反而从酸涩中尝出几分回味,又摘了几枚搓去灰尘,送入口中。

    另有两名穿青褐军袍的大汉扶刀走近,一人白面大耳,一人英挺俊朗,正是赵匡胤与张永德。

    两人也从沙棘枝条上摘取果实尝尝,都被酸得脸色发苦。

    “噗噗~”赵匡胤吐掉嘴里的碎末,笑道:“如此酸涩,怎能入口,留之无用,不如拔刀砍尽。”

    张永德选择默默吞咽下,仔细看看沙棘枝条和果实,把这种植物的外形样貌记在心里,以后野外行军再遇上,就知道是什么滋味,非到不得已之时,不会再碰。

    赵匡胤拔刀要斩尽沙棘枝条,张永德摇摇头道:“此灌丛独自生长在此,远离水源浇灌,只靠天地滋养,已不知熬过多少春秋,还是不要轻易断其生机为好。”

    赵匡胤握刀的手松开,笑道:“抱一兄倒是有一颗怜悯之心。”

    张永德不苟言笑的脸上罕有的浮现几丝微笑,指着棘条上缀满的果实道:“这些果实人吃了觉得酸涩难以吞咽,但保不准有其他的鸟雀便以此为食物。你若是将其斩尽,毁坏的不光是这几株灌丛,也在无形之中断绝了其他生灵的活路。”

    赵匡胤哈哈一笑道:“听抱一兄这么一说,某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造下许多罪孽,心中惭愧啊!”

    张永德低头看着脚下破碎的岩土,又道:“此地植被稀少,水土涵养不易,若是没了植株的根茎扎入岩土中,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破碎风化,这处山崖就会垮塌大半。这便是植株根茎对于土壤的固着作用。”

    赵匡胤仔细琢磨张永德的话,倒是领悟到其中道理,讶然道:“抱一兄见识广博呀!这些微妙道理,又是从哪本书上看来?也介绍某去瞧瞧。”

    张永德眺望西北群山方向,幽幽道:“并非书中看来,而是听朱秀说起过。”

    赵匡胤恍然,笑道:“原来如此,难怪许多词汇听上去颇为新奇,这说话的口气也有些耳熟。”

    站在崖边,临风扶刀而立的柴荣一直沉默不言,深邃的双眸远眺极远处起伏的山脊线。

    赵匡胤和张永德相视一眼,皆是面露苦笑。

    柴荣因为郭威在开封受到官家诘难之事闷闷不乐,心情欠佳,这种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说。

    俩人心里不约而同的想到朱秀,要是那小子在的话,一定会有办法规劝一二。

    “离安定县还有多远?”柴荣突然出声问道。

    张永德恭声道:“此地已经进入泾州境内,从行军图看,应该还有四百余里地,按照之前的速度,再走四五日也就到了。”

    赵匡胤笑道:“朱秀派人传信,说是要出城相迎,想来应该能在距离安定县最近的驿亭见到他。”

    柴荣嘴角闪过几分笑意,颔首道:“走吧,继续赶路。”

    用过简单的饭食,军士们填平火坑,浇灭余烬,将干草地基本恢复原貌,把行军留下的痕迹尽量抹除干净。

    这是柴荣领军的基本要求,哪怕只是一次非军事目的的行军,也要求麾下军士按照战时标准执行。

    骑队沿着崎岖的山路奔驰起来,翻过这道山梁,有一截平缓而后下坡的路段,可以纵马奔跑,加快行军速度。

    两个多时辰后,骑队来到一处山坳口。

    此地靠近一条不知名泾河支流,河滩边的滩涂湿地,泥泞难行,不得不放缓速度,骑马通过。

    张永德翻出行军地图,展开查看,看看最近的驿亭距离还有多远,今日傍晚之前能不能赶到。

    若是不能,就要准备露宿野外。

    忽地,前方二里处传来一声鸣镝,尖锐的警啸声刺破山谷的寂静。

    那是朝前探路的斥候发出的警报。

    “警戒!”

    赵匡胤“哐啷一声拔出刀,厉声大吼。

    一半军士立即翻身下马,涌上前护住左右两翼。

    张永德从身旁驮马背上的钩子取下一杆亮银枪,大踏步走到最前头,铁枪“嘭”一声杵地,沉脸凝目望向山谷前方。

    另一半军士张弓搭箭,警惕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敌情。

    轰隆隆~

    地面传来隆隆响动,满地水洼震荡出波纹,有大队骑兵正快速从前方逼近。

    柴荣骑在马背上,一手拎着缰绳,一手按刀,神情淡漠,双目古井不波。

    “啾!啾啾~~”

    光线暗沉的山谷前方,又传来一短两长的三声哨音,那是斥候在传讯,意思是警戒解除,来者是友军。

    张永德皱皱眉头,抬手示意军士们不可放松警惕。

    赵匡胤奇怪道:“莫不是朱秀来了?此处距离安定县还远,他不会跑到这里来迎接吧....”

    柴荣按刀的手放下,神情依旧淡然平静。

    一阵阵吼叫吆喝的声音远远传来,隆隆的马蹄声踏着地面,出现在视线尽头处。

    一杆绣着彰义军字样的黑红色大旗率先被柴荣等人看见,而后便紧跟着一杆稍小些,绣着“朱”字的将旗出现。

    “还真是那小子?”赵匡胤暗暗咕哝一声。

    张永德运极目力望去,果然在迎面奔来的骑兵最前头,隐约瞧见一个伸长脖子张望的鬼祟之人。

    张永德嘴角浮现些许笑意,但又很快消失不见,恢复一脸冷淡严肃,挥手下令解除警戒。

    柴荣目瞳里闪过几分光彩,脸上露出微笑。

    “吁~吁~”

    一阵阵勒马止蹄的吆喝声响起,而后队伍中便传出李重进那狂躁的大笑声:“哈哈~好表弟,我们来接你啦!”

    朱秀从李重进背后探出脑袋望了望,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

    李重进拽着朱秀下马,朱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没好气地在他后背捶了下。

    柴荣和赵匡胤也下马大踏步迎上前。

    “张抱一,许久不见,你咋还是一张死人脸,见了老子连表兄也不叫,小心老子回到开封,找四表妹告状,说你小子在长安寻花问柳,调戏良家妇女!”

    李重进嬉笑着逗弄张永德,像只大马猴似的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张永德嘴角抽搐了下,扭过头懒得理会。

    “哼!~你这家伙当真无趣得很,也不知道我四妹相中你哪一点!对了,老子近来功夫大有长进,等回到安定,咱俩来比划比划!”

    李重进嚣张地挥舞拳头,大摇大摆地从他身前走过。

    朱秀紧跟在后,赔着笑脸揖礼道:“张大哥,一向不见,可还安好?”

    张永德微微颔首,抱拳道:“尚好。”

    朱秀指指李重进,又指指自己的脑袋,小声道:“张大哥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你也知道,这黑厮脑子有问题。”

    张永德嘴角抽抽,似乎想笑,点点头忍住了,目光移向别处。

    朱秀揖礼告罪一声,往前快步走去。

    李重进和赵匡胤目光交错,各自冷哼一声相互懒得搭理。

    “哈哈~表弟,数月不见,你可想我?”李重进上前便是一个熊抱,用力在柴荣后背拍拍。

    柴荣也大笑起来,一路走来,眉宇间集聚的阴雾也被冲散不少。

    朱秀拱手笑道:“赵大哥,别来无恙?”

    赵匡胤爽朗笑道:“多谢贤弟挂念,愚兄一切安好,不知贤弟近况可好?”

    “呵呵,小弟也好着呢!得知柴帅和两位大哥到来,更是喜不自胜,特地出城相迎!”

    赵匡胤打趣道:“贤弟出城迎接,跑得可真够远的,此处离安定县城,只怕还有好几百里地吧?”

    朱秀正色道:“迎接柴帅和赵大哥张大哥,小弟怎敢怠慢?当然要跑远一些,方能体现小弟的诚意,以及我彰义军热情好客。”

    两人相视一眼,大笑起来。

    “赵大哥稍候,小弟先去拜见柴帅。”

    “贤弟请!”赵匡胤笑了笑,侧身把路让开,笑眯眯地看着他快步朝柴荣走去。

    “彰义军行军司马、泾州长史朱秀,拜见柴帅!”朱秀郑重其事地长揖及地。

    柴荣快步上前,先将朱秀扶起,再抱拳笑道:“你如今已脱离天雄军,而我也不再是天雄军牙帅,你我并无从属关系,无需以职下之礼相见,平辈相交便好。”

    朱秀正色道:“一日为柴帅部下,终身为柴帅部下!不管朱秀身在何处居于何职,柴帅但有所遣,即便相隔刀山火海,朱秀也必定踏平来见!”

    柴荣一怔,旋即露出几分无奈又感动的笑容。

    这说话的口气神情,弥漫着熟悉的无耻气味。

    李重进撇撇嘴,暗自嘟囔,他和柴荣是表兄表弟,怎地朱秀对表弟柴荣恭敬有加,随口便是表忠心的话,对他却时常呼来喝去,惹急了甚至让史向文揍他一顿解气。

    他自问和朱秀也是兄弟交情,怎地待遇差距这么大?

    张永德浑身打了个寒颤,似乎是山谷里的湿气到了下午越来越浓厚,也似乎是因为被朱秀的话恶心到了。

    赵匡胤站在一旁微笑不改,炯炯有神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思量。

    迄今为止,柴荣似乎是朱秀唯一主动讨好之人,他想不通为什么。

    柴荣温厚的手掌用力在朱秀肩头拍拍,温和地笑道:“你我在沧州也算过命的交情,都是自家兄弟,往后用不着这些虚礼。兄弟相交,贵在知心。郭枢密是因为功劳才向朝廷举荐你,绝非是因为我的缘故,你要谢的话,等见了郭枢密,亲自向他道谢便好。”

    朱秀眨眨眼,想来柴荣误以为自己心怀感恩表忠心,是因为郭威向朝廷举荐自己的缘故。

    朱秀眼珠轱辘转了转,说道:“郭枢密掌管朝廷军机要务,我彰义军自然也受郭枢密统辖。即便不论恩情,彰义军和朱秀也同样算作郭枢密的部下。柴帅乃人中龙凤,又是郭枢密长子,将来必定登上高位,掌控中枢,朱秀和彰义军依旧归于柴帅麾下....”

    柴荣听得一愣一愣,无奈地笑笑,也不知朱秀为何要生搬硬套,强行论证他们之间的从属关系。

    朱秀转身朝那五百彰义军精锐骑军挥挥手,传令兵见了,取出一红一绿两支令旗挥舞。

    五百军士下马,看得出经过无数次训练,虽然局部小有散乱,但整体看还是整齐划一,颇为壮观。

    “咣啷啷~”五百军士齐齐拔刀,雪亮簇新的雁翎刀组成的刀阵泛起一层炫目白光。

    “热烈欢迎柴帅莅临泾州视察!”

    五百军士齐声大吼,重复三遍,声音响彻山谷,震得谷外鸟雀惊飞。

    柴荣又是一愣,指指朱秀哭笑不得。

    这小子净会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朱秀嘿嘿笑着拱拱手,眉飞色舞颇为得意。

    李重进大为嫉妒,打定主意下次也要让朱秀为自己摆这么一个大排场,搞个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

    张永德叹口气,柴荣身边终究免不了混入一些搞花活阿谀奉承之徒。

    只是朱秀这小子与别的奸猾之人不一样,不光嘴上能说会道,解决问题麻烦的能力也是一流。

    赵匡胤满面含笑,他所思考的着重点,却是在朱秀那句“登高位、掌中枢”的话上。

    看似只是不经意的奉承之言,但似乎意有所指。

    “朱秀特意出城迎接柴帅到来!此去由我彰义军牙军马军第一指挥开道,柴帅,请!”

    朱秀再度长揖,庄重地大声说道,侧身避过,伸手邀请柴荣跨马先行。

    柴荣无奈,只得翻身上马,举起马鞭大喝:“全军听令,出发!”

    五百彰义牙军上马往前疾驰而去,五十余骑亲卫骑军紧随柴荣在后。

    朱秀小跑跟上李重进,和他同乘一骑紧追上前。

第一百九十一章 姐妹之间

    傍晚时分,行军至东乡驿亭,朱秀提议在此地留宿,明日一早再赶路不迟,柴荣欣然应允。

    过了东乡驿亭,再往西北走便是折墌城,而后便能抵达安定县城。

    数月前,朱秀专门拨下一笔款子,用作修缮泾州境内驿亭,补充驿马,改善驿长和驿夫的生活待遇,泾州境内的驿路重新畅通。

    大唐时期,地方驿站归属所在州县管辖,挑选当地富户担任驿长,免除赋役,分配田地,接受官府管辖,承担国家通信往来的重任。

    通常一经选用,职务终身不变,世代相传。

    盛唐时期,凡三十里置一驿,天下凡一千六百三十有九所。二百六十所水驿,一千二百九十七所陆驿,八十六所水陆相兼。

    大唐末期至五代乱世初年,天下战乱不息,百姓流离失所,曾经盛极一时的邮驿系统全面崩溃。

    虽然自朱梁开国以来,历代朝廷都明发旨意,要求各地藩镇节度,州县官府重建驿站,通畅驿路,但大多收效甚微,难以恢复大唐时期,遍及全国的邮驿制度。

    修建驿站、整修道路是一笔不小花费,而且短时间内难以见到回报。

    维持各地邮驿正常运转也需要一笔开销,藩镇州县通常不太重视,一拖再拖。

    为了缩减开销,大多地方主官在官府之内,专门聘请几名驿夫,配置马匹,用来传递当地的公文和军事急报。

    只是如此一来,各地邮驿不通,朝廷下达的旨意要经过漫长的周转才能到达地方,遇上紧急军情,也难以第一时间送达朝廷。

    泾州当地,史匡威以前也是采取类似做法。

    朱秀拨专款修建驿亭,对邮驿制度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史匡威先前很不理解,觉得花销太大有些浪费。

    朱秀没有理会他,明发公文至五县县府,把邮驿建设纳入政绩考核,把驿长职务改为聘用制,再招募当地良家子为驿夫,由当地县府和州府共同拨给经费。

    每处驿亭还配有三五十亩公田,可以租给佃农耕种,补贴驿亭花费。

    驿长正式成为上等吏员,拥有一定权力,干满一定年限后,考评优良者,还可以参加节度府组织的晋升考试,有机会获得正式官身。

    就连驿夫也有了编制身份,可以晋升为驿长,又或是转为当地县乡的下等吏。

    如此一来,驿亭人员的身份地位得到极大提升,工作积极性也大大增强,泾州邮驿系统重新焕发活力。

    泾州辖下的驿亭除了为官府传递公文,也具有一定的商业用途。

    民间百姓有需要,可以交纳一定费用,通过驿亭传递书信,安全可靠又及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泾州百姓的生活便捷性。

    此后不久,泾州各县就出现了商贩经营的驿店,一些车马行也把邮驿生意纳入业务范围。

    柴荣一行来到东乡驿亭,见到统一着装的驿长驿夫,修葺一新的馆舍房宅、马厩廊院,无不啧啧称奇。

    小小驿亭占地虽然不大,却五脏六腑俱全,人人各尽其职,运转有序。

    柴荣站在驿亭堂室内,仰头看着高挂墙上的工作条例,三十余条条文,涵盖了驿亭工作的方方面面,装裱起来分发各处驿亭,规范指导工作。

    朱秀在一旁轻声讲解着,介绍泾州邮驿的改革和目前的成效。

    “柴帅,茶。”张永德奉上一碗热腾腾的茶水。

    原本朱秀安排驿亭伙夫烧火做饭,让驿长侍奉茶水。

    不过张永德一来就带领几名亲卫接管了灶房,说是要亲自负责柴荣的饭食。

    连端茶倒水的活,张永德也要过问,不让驿亭的人插手。

    张永德也倒了一碗给朱秀,平静地道:“并非信不过你,只是柴帅出门,但凡我在身边,都由我来负责打点起居,你不要多想。”

    朱秀道了声谢,笑道:“张大哥做事细心,理当如此。”

    张永德嘴角笑了笑。

    李重进从他手里夺过茶壶,解开盖子抱着一顿牛饮,抹抹嘴大笑道:“张抱一这心思,比大姑娘还细腻,只可惜身子长成男人,否则本大王定要娶你当婆娘。”

    张永德立时黑了脸,狠狠怒视他一眼,强忍把茶碗摔他黑脸上的冲动。

    朱秀掩嘴“库库”偷笑,倒是对李重进的话深有同感。

    当年在沧州,张永德只照顾了他一晚,朱秀就生出同样的感觉。

    “我去看看饭食做好没有。”张永德不愿跟李重进继续纠缠,转身出屋。

    李重进搁下茶壶,朝朱秀挤眼睛,又冲着柴荣背影努努嘴,追着张永德跑出屋。

    朱秀知道这厮的意思。

    一路上,朱秀发现柴荣心绪不宁,心情欠佳,偷偷问过赵匡胤和张永德,才知道是因为天雄军节度使一职被刘承祐从郭威手中拿走,交给了高行周的缘故。

    赵匡胤和张永德也让他找机会劝解柴荣。

    这件事朱秀也有所耳闻,后来因为马庆在开封遇上麻烦,藏锋营在开封的活动几乎停滞,再无可靠的朝堂消息来源,此事后续如何朱秀就不得而知了。

    柴荣看完三十余条驿亭工作条例,赞叹道:“小小一处驿亭,也能有如此详尽的制度规定,彰义军两年多来的变化,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我越来越期待这趟泾州之行了。”

    朱秀请他坐上主位,谦虚地笑道:“驿传工作看似微不足道,但对于朝廷政令的传达,中央对于地方情况的掌握至关重要。

    驿亭能否正常运转,也能体现出国家政权的稳定和运作是否良好。驿路通畅,则政令通达,各地近况皆在掌握之中。”

    柴荣放下茶碗,笑道:“的确如此。试想当年大唐天下三百六十州,设置一千六百多处驿站,若是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朝廷,如何能编织掌握如此庞大的驿路?

    只可惜时至今日,天下分崩离析,各藩镇节度、州县官府只能自建邮驿,往往出了辖境,驿路便阻塞迟滞,难以恢复当年大唐驿站通达四方的盛况。”

    朱秀接过亲卫重新灌满送来的茶壶,倒满茶水,笑道:“所以我才花大价钱重新设置泾州境内的驿亭,畅通驿路,如今倒也颇见成效。”

    柴荣摇头道:“可惜天下没有几人能如你一般,认识到驿路对于国家的重要性。”

    顿了顿,柴荣又微笑道:“也没有几处藩镇,能如你一般财大气粗,能花重金在这些细枝末节但又十分重要的事务上。看来彰义军这两年卖盐的确赚了不少钱。”

    朱秀赧然一笑,拱拱手道:“让柴帅见笑了。”

    柴荣哈哈大笑道:“怎么,你现在不否认彰义军私自卖盐,大赚盐利之事了?”

    朱秀嘿嘿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柴帅洞若观火,在下这点微末伎俩,又如何瞒得过您。”

    柴荣指着他笑骂道:“好个胆大包天的私盐贩子!你可知,王峻和王守恩状告你私自卖盐的扎子,摞起来都快比你高了!”

    朱秀缩缩脖子,讪笑道:“王峻和王守恩狼狈为奸,串通起来在泾原之地倒卖官盐,本就是京兆盐监最大的硕鼠。

    他们无法再从泾州获取盐利,自然对我们怀恨在心,恶人先告状着实可恨。

    况且即便朝廷要清算彰义军贩卖私盐的罪过,最大的盐贩子也该是史节帅,我顶多算个从犯....”

    柴荣笑道:“无甚区别,朝廷真要算账,你和史节帅都得落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朱秀撇撇嘴有些不屑一顾。

    若放在两年前,彰义军内忧外患之下,朝廷要出手整治,恐怕当真不好应对。

    但如今,彰义军内政治理得井井有条,牙军上下拧成一股绳,左邻右里之间,静难军一盘散沙,老邻居凤翔军经过一年多的战乱,元气大损不复当年,何况凤翔节帅赵晖赵老爷子跟他也有几分交情,真要闹腾起来,如今的泾原地区,除了北边的定难军,彰义军还真不怕谁。

    除非朝廷调集永兴军、河中军、保大军这些实力强劲的藩镇军来攻,又或者直接派遣禁军,深入关中,否则经历两年多改革强军的彰义军,完全有实力在泾原之地横着走。

    柴荣瞧他这副张狂德性,讶然失笑道:“怎么,你该不会以为朝廷当真奈何不了你们?”

    朱秀笑道:“开封朝廷虽然鼎立没几年,但毕竟是天下共主,有一定的威权存在。又经过蒲州平灭李守贞之战,朝廷权威得到极大增强,倘若刘官家铁了心要拿彰义军开刀,我们的日子一定好过不了。

    刘官家派飞龙使后赞出任彰义军节度副使,本就存心给我们添麻烦,如此看来,彰义军必定上了朝廷的整饬名单。”

    柴荣奇怪道:“你既然知道彰义军在朝廷里挂了名,为何不见丝毫慌张迹象,还有心思拿此事来与我说笑趣谈?”

    朱秀笑道:“因为彰义军虽然被官家嫉恨,但对朝廷来说,却算不上目前最紧迫的威胁。

    在刘官家心里,还有远比彰义军更重要、更致命的几处威胁要处理。”

    柴荣剑眉微挑,目光灼灼:“愿闻其详。”

    朱秀神情凝重,依次伸出几根手指,沉声道:“其一,便是四大顾命重臣。

    宰相苏逢吉、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杨邠外加郭枢密,四人受先帝托孤之重,乃国朝分量最重的四位重臣。

    官家想要亲政掌权,四人便是必须要跨越的大山,矛盾天然存在,难以避免。”

    朱秀看着柴荣,正色道:“这便是官家百般借口,也要从郭枢密手中,拿走天雄军兵权的原因。郭枢密执掌中枢机要军务,如果再掌兵权,一来不符合国家法度,二来权势过重,官家难以心安。”

    柴荣攥拳,目瞳里闪过几分恼意,低喝道:“话虽如此,但父帅刚刚平定李守贞之乱,回朝便被官家用一出明升暗降的戏码夺了手中兵权,对父亲处处提防,如此不信任,令人心寒。

    父帅若有异心,当初在蒲州剿灭李守贞后,携大胜之威,号令关中十余万兵马,就算不愿回开封,官家也无可奈何。

    父帅一片赤诚忠心,坦荡无愧,却要遭受朝堂之上一帮小人的构陷污蔑,我身为人子,实在为父亲感到不值!”

    朱秀笑道:“柴帅放心,朗朗青天终将不会为污秽所染,是非黑白,天下臣民都会看在眼里。

    郭枢密交出天雄军兵权,可以缓和与官家的矛盾,让污蔑小人的谎言不攻自破,乃是以退为进之策。”

    “可是天雄军乃父帅心血,也是父帅手中最可靠的一支兵马,一旦有失,凭何立足朝廷?只怕将来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柴荣“嘭”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朱秀笑道:“柴帅别忘了,接任天雄军节度使的,乃是临清王、太尉,高行周高老将军。这或许便是郭枢密与官家之间达成的默契。”

    柴荣一怔:“你的意思是....”

    “高行周战功卓著,在军中有莫大名望,其人生性笃厚谨慎,与郭枢密交情匪浅,又一直对朝廷表现恭顺,所以把天雄军交给他,郭枢密和官家都能放心。

    高行周年迈多病,如今高家多由其子高怀德做主。高怀德其人性情如何,想必柴帅不陌生。

    可以这么说,天雄军交给高氏执掌,只是一时权宜之计,郭枢密、官家、高氏对此心知肚明。

    郭枢密愿意交出天雄军,表明他并非贪恋权位,愿意让权,支持官家亲政,掌控朝局。

    高家接掌天雄军,也不会生出趁机将天雄军兵权收入囊中的想法。

    依我推测,等到时机成熟,郭枢密会主动请辞枢密使职务,官家也会让他外放藩镇,带兵坐镇河北之地,为开封屏障。

    所以说,这次郭枢密丢掉天雄军兵权,看似是因为功高震主,引起官家猜疑,实则是明哲保身之计。

    此后四大顾命重臣里,郭枢密再也不是官家的首要眼中钉了,反而能在开封更加自在些。”

    朱秀侃侃而谈,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柴荣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还一直担心官家夺去父帅手中兵权,是想为下一步,彻底除掉父帅做准备。

    听你这番分析,倒是叫我心中困厄解消,落个心安。”

    柴荣嚯地起身,朗声大笑数声,舒展胸中郁结之气:

    “罢罢罢!既然开封容不下我们父子,不如回到邺城领军,此后为一藩镇,为国守边,专心对付契丹人,也不枉一世大丈夫七尺之躯!”

    朱秀笑笑,心中却叹了口气。

    郭威失去天雄军,对刘承祐的威胁大大降低。

    刘承祐的火力打击着重点,也会从他身上转移到史弘肇、杨邠等人身上。

    可同为顾命大臣,兔死狐悲,一旦史弘肇、杨邠等人有失,郭威又如何能够幸免?

    从史载来看,其实刘承祐最想弄死的根本不是郭威,而是史弘肇和杨邠。

    郭威后来的遭遇,严格来说算是受到二人牵连。

    也正因为如此,改变了整个天下的命运......

第一百九十二章 出城相迎

    两日后,朱秀一行抵达折墌城。

    潘美早早率领三千牙军进驻,等柴荣到来后,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会操演武。

    与传统军演不同,彰义军所操办的会操演习项目五花八门,像是大型体育竞赛和军事演练的综合体。

    整场会操军演分为个人赛和团体赛,个人赛旨在选拔出单兵素质优秀的兵士予以公开嘉奖,团体赛注重增强各指挥、各都兵士之间的团结力和默契配合程度。

    最后还有攻城战、守城战、野外伏击战等等演习科目,针对性极强,实战化程度相当高。

    一连十日,看得柴荣大呼过瘾,甚至还兴致勃勃地亲自下场参与一场野外攻防战。

    柴荣和张永德,朱秀和李重进,分别扮演敌我双方,各自率领二百步军,携带一日半的干粮,围绕一处地势复杂的小型山坳展开争夺。

    除了兵器换成木刀木枪,箭矢没有箭簇,其他的都和真实战场一样。

    或许是得益于对地形的熟悉,最终扮演攻方的柴荣和张永德,没能攻占坳口拔旗。

    因为要计算俘虏敌军数,少不了拳脚对抗,一场高强度的演练下来,双方兵士大多鼻青脸肿。

    李重进脸上挨了柴荣一拳,腮帮子高高肿起,柴荣则被李重进的木刀砸中眉骨,裂开一道小口子,流了些血。

    朱秀屁股上挨了张永德狠狠一记侧踢,差点从山坡滚下。

    张永德则因为追击朱秀中了埋伏,成了俘虏,被一张网兜高高吊在树上。

    朱秀被人搀扶着站在大树下,揉搓腰杆屁股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得意地嘎嘎大笑,气得一向沉稳淡定的张永德大骂他无耻卑鄙,竟然跟他玩了一出诱敌深入的诡计。

    又被朱秀用茱萸籽和胡椒加上少量白灰制成的“瞎眼粉”迷了他的眼睛,害得张永德失去抵抗,惨叫倒地,被几名河西大汉用网兜捆住。

    赵匡胤作为裁判和观战者,看得心头火热,硬拉着潘美要和柴荣再比一场。

    柴荣也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双方歇息一日后再来比过。

    柴荣搭档李重进,对阵赵匡胤和潘美,朱秀做裁判。

    哪知夜里的时候,李重进这黑厮不讲武德,先是装病谎称拉肚子,骗朱秀急忙率领军医进入坳口,然后又扮作朱秀的亲卫,中立方军士,想以此避开攻防眼线,混入赵匡胤和潘美的军中。

    朱秀以违反演习规则为由严词拒绝,哪想李重进竟然一记手刀将他打晕,诈称朱秀突发疾病晕倒,要送回城中休养。

    赵匡胤和潘美不疑有他,放他们出山坳,李重进却率人趁机夺营,大闹攻方营地,柴荣也第一时间率军杀出坳口,双方爆发夜战。

    混乱之下,攻方防备不慎,自然落了下风,连赵匡胤和潘美也成了俘虏。

    赵匡胤和潘美自然不服气,对李重进破口大骂。

    朱秀清早醒来,后脖颈感觉快要折断一般,疼痛难耐,怒气冲冲地要找李重进算账,被柴荣笑着劝阻了。

    双方人马精疲力竭,返回折墌城。

    一日后,留下少量兵马驻守,其余大部队返回安定县城。

    史匡威和符氏姐妹,随潘美一同到折墌城迎候柴荣一行,会操演习开始两天后,他们又先行回县城。

    路上,赵匡胤和李重进,还在为谁胜谁负争执不休。

    “说好攻防双方各凭实力,不牵涉第三方兵马,你拿朱秀做幌子引我们上当,违规在先,当然不作数!”赵匡胤愤怒地握拳怒斥。

    李重进不服气地冷笑道:“真到了战场上,谁跟你讲规矩?得胜者喝酒吃肉抱美人,败者掉脑袋留个碗口大的疤,就这么简单!”

    “这是演习,并非实战!演习的目的是训练军士的作战能力,增进配合的默契程度!”赵匡胤义愤填膺。

    李重进狡辩道:“不是实战,胜似实战!彰义军的操练口号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只有吃过亏上过当,战场之上才不怕敌人的各种阴谋诡计。总之这次演习,我方完胜!”

    “放屁!”赵匡胤咬牙切齿,俩人并驾齐驱,四目相碰激起火星。

    双目有些红肿的张永德忽地出声问道:“挟持朱秀混淆视听的计策,柴帅事先可曾知道?”

    柴荣神情闪过些尴尬,故作镇定似的道:“重进与我商量过,考虑到此计策不符合演习规定,我便没有同意。只是后来重进先下手为强,绑了朱秀,我也只能听之任之,与他一起行动....此战的确是我们违规在先,你们无须再争执。”

    李重进瞪大一双牛眼,急道:“赵大耳,咱们可是事先说好,谁要是做了俘虏,就得输给对方两百贯钱,你可不能耍赖!”

    赵匡胤冷哼道:“钱可以给你,但我绝不认输!”

    李重进嬉笑道:“不妨事,只要肯给钱就行!”

    “出门在外身上没有太多现钱,等回到开封一并奉还。”

    “好说好说!不过按照咱们彰义军的规矩,欠债可是要收利息的,一种是九出十三归,一种是分期还款,你自己选一样吧....”

    “....”

    李重进大咧咧地学着当初朱秀的口气说话,气得赵匡胤暗暗咬牙,腮帮子一阵阵发紧,狠狠剜了他一眼。

    俩人为收利息喋喋不休地争执着,听得朱秀和柴荣哈哈大笑。

    张永德双目被“瞎眼粉”蛰得又红又痛,用清油洗净后倒是好转许多,也不会损伤眼睛,只是泛红微微肿胀,迎风时会流泪。

    好端端一位白面俊郎君,成了兔子眼,还时常留下两行清泪,不知情的还以为他遭受了多大的委屈。

    朱秀满心歉疚,讪笑道:“张大哥放心,那些瞎眼粉只是有些刺激作用,不会损伤眼睛,这几日不要直视阳光,也不要看光线刺眼处,遇风刮时用手遮挡,过几日也就痊愈了....

    往后若是不小心被白灰迷了眼睛,切忌不可用水清洗,要先用清油将白灰除尽,否则白灰遇水变热,会灼伤眼睛....”

    张永德嘴角抽搐了下,默默点头,瞥了眼朱秀,眼角划过一行泪水,模样甚是可怜。

    朱秀歉疚之意愈浓,拱拱手低下头不忍直视。

    柴荣饶有深意地笑道:“你安排兵马操演,并非刻意为之吧?是不是彰义军近来遇上麻烦?”

    朱秀嘿嘿一笑,顺手送上一记马屁:“柴帅果然目光如炬!此时演习,一为迎接柴帅到来,二嘛,也的确是为战前做准备。”

    柴荣想想,说道:“吐蕃人近来没有异动,后蜀孟昶刚刚与我朝修好,你所说的战事,莫非是在北边?原州?”

    朱秀正色道:“就在柴帅到来之前,原州传来急报,定难军二度南下,袭扰平高县,抢走县外牧场牛羊数千。党项人一年多前,悍然出兵侵占我原州马场,此次又再度找借口南下袭击县城,欺人太甚,我与史节帅商量后,决定率军北上,讨还公道。”

    柴荣皱眉,彰义军和定难军的恩怨,他也是知道的,朱秀把来龙去脉都跟他说过。

    定难军之前威胁史匡威交出朱秀,否则就要侵占原州马场。

    史匡威没有理会,定难军果然南下霸占马场。

    一年多来,彰义军一边加强在平高县的防备,驻军木峡关,重新修缮汉代萧关故址,一边不断向朝廷申诉。

    过了这么久,指望朝廷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是不可能了。

    定难军实力强悍,朱秀和史匡威也不想与之为敌。

    原州平高县以北被定难军占据的实事,原本也不打算理会。

    平凉牧场发展迅速,原州马场能否夺回,也就无足轻重。

    没想到党项人得寸进尺,当真以为彰义军怕了他,一再出兵袭扰。

    朱秀和史匡威一合计,决定不再忍让,硬碰硬用拳头说话,给党项人长长记性。

    柴荣道:“定难军在河套之地一向横行霸道,听闻李彝殷私下里自称夏王,封其子李光睿为王太子,拓跋党项一族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党项人固然可恨,奈何李氏盘踞河套多年,实力强劲,党项兵马英勇善战,中原朝廷对其一直恩待笼络,绝不轻易与其交恶。

    彰义军近两年发展迅速,但要凭一己之力与定难军抗衡,恐怕难以应对。”

    朱秀笑道:“柴帅分析得有道理,只是此次并非要跟定难军全面开战,只是把他们赶出原州境内,夺回马场,给他们个教训,让李家父子知道,别人怕他们党项人,我彰义军可不怕!”

    骑马在前的李重进扭过头嚷嚷道:“党项蛮子实在嚣张,抢到咱们弟兄头上,非得给他放放血不可!先说好,这次去原州,让本大王当先锋打头阵!”

    朱秀还没吭声,赵匡胤嘲笑道:“李彝殷乃一代猛将,纵横河套、云中罕有敌手。其子李光睿武艺超凡,名震关内。李彝殷还有一侄儿,名叫李光俨,传闻力大无穷,有万夫不当之勇,号称神威太保!

    你黑大王碰上他们,多半要折进去,到时候还要劳累我们想法子救你。”

    李重进大怒,骂咧道:“放屁!李彝殷年过四十,不过是头老迈孤狼!再说,就算他年轻勇健之时,老子也不怕!李光睿李光俨又是什么东西?要敢来,我黑大王有一个擒一个,来一双就擒一双!断了拓跋党项家的根!”

    柴荣沉声道:“元朗说的不错,党项李氏决不可轻视!他们这一支能发迹至今,霸占夏、银、绥、宥、静五州之地,靠的就是阖族上下团结一心,人才辈出。

    李彝殷正值壮年,李光睿李光俨乃这一代党项李氏里最出众的人才,年纪轻轻便勇冠三军,决不可等闲视之!

    连父帅也常言,党项李氏在华夏之乱时异军突起,久后必为中原之大患!父帅尚且如此重视党项李氏,你又怎敢藐视轻慢?”

    柴荣说话不怒自威,颇有郭威几分风范,李重进缩缩脖子,悻悻道:“我嘴上说归说,心里自然不敢小觑了党项人....”

    朱秀笑道:“党项人在河套嚣张也就罢了,想跑到原州打秋风占便宜,我彰义军身为地主,怎能不好好招待一番?重进兄当先锋我看可行,党项李氏小儿不知兄长威名,定要叫他们栽个大跟头!”

    李重进眼睛一亮,兴奋大笑:“那就说定了,这次我黑大王就随你出征,北上原州教训党项蛮子!”

    朱秀道:“你得与我约法三章,听军令调遣,绝不可擅自行事!”

    李重进胸脯拍得梆梆响:“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胡来!”

    柴荣无奈地对朱秀道:“父帅都不敢轻易委派他参与军务,你倒好,还主动让他参战。”

    朱秀看看眼巴巴望着的李重进,笑道:“柴帅放心,黑大王性子再浑,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一名军人。上了战场,他便是一员优秀勇武的战将。”

    “哈哈~知我者,朱秀也!”李重进眉开眼笑,恨不得抱住朱秀狠狠嘬两口。

    柴荣稍作思索,笑道:“既如此,我们也随你走一趟原州,顺便见识见识威名赫赫的定难军,究竟有多厉害。”

    朱秀眨巴眼道:“柴帅是贵客,又远道而来,还是留在安定静候佳音便好。况且以柴帅的身份,若是为我彰义军出头的话,党项人恐怕会误以为是受郭枢密指派....”

    柴荣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你能率军不远千里赶到蒲州,助我父子剿灭李守贞,我又如何不能为你会一会那定难李氏?李彝殷与我父子没有半分交情,你无需顾忌。

    定难李氏狼子野心,李守贞叛乱时,双方也曾暗通款曲,李彝殷率军进驻延州之北,静观局势变化。

    后来见蒲州城破,才悄无声息撤走。党项人的小动作别人不知,父帅与我一清二楚。

    早日探探定难军的虚实也好,为日后谋划做准备。如果彰义军兵马不足,我可以秘调永兴军相助。”

    朱秀感激地揖礼道:“柴帅恩义,朱秀铭感五内!彰义军两年改革颇具成效,兵精粮足,正是拿党项小儿练练手的好时机。”

    柴荣豪气地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一同北上原州,与那党项李氏的王太子、神威太保一较高低!”

    赵匡胤瞥了眼李重进,笑道:“那我可要与重进兄再比比,谁杀的党项人更多!”

    “比就比!怕你不成!”李重进浓眉倒竖,活脱脱一尊怒目金刚。

    张永德目瞳里也透出几分火热,许久没有好好的厮杀过,在长安练兵大半年,早就憋得躁动不已。

    原州,沙漠与草原,正是大丈夫策马疆场之地。

    李重进突然想到,去了原州,只怕几个月内没机会打麻将,脸色极度变幻。

    “不行,得抓紧时间好好赌几把,过足瘾再说....”李重进暗自嘟囔一声,急吼吼地道:“我有急事,先走一步!”

    话没说完,李重进便大声吆喝着,纵马朝前狂奔而去。

    “他这是....”柴荣怔了怔,想不通李重进能有什么急事。

    朱秀撇撇嘴,不用说,这厮除了搓牌打麻将,再无别的事能让他这么积极。

第一百九十三章 开导柴荣

    柴荣、赵匡胤和张永德住进节度府,朱秀居住的独院西面还有一处跨院,朱秀让人把隔墙掏空,改建成一道拱门,两处院子连通,形成一座环境清幽的大套院。

    这也是近十年来,彰义节度府最热闹的一段时间,算上符金环随行带来的仆人马夫,和柴荣的几名亲卫,府里房间入住率超过七成。

    朱秀花大力气用闲置房间改建的浴房、厕所也派上大用场。

    特别是厕所,朱秀精心设计,排污通水都有大讲究,化粪池里的肥料还能用在后花园里,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多达十个坑位的厕所建成后才发现有些浪费,平时多数时候就朱秀一个人用,自然是固定在首席坑位,其他大多闲置。

    尿槽里的尿还没流进化粪池就干了,一年下来,化粪池空荡得连苍蝇都懒得去。

    倒是建在正厅与后宅连接处的一间公厕收获颇丰,府里的人经常光顾。

    老史有时来了兴致,也会大清早地跑来朱秀院里,拉着他一块蹲坑,边蹲边聊。

    不过这厮大多时候懒得跑,就在屋里用恭桶解决。

    顶多跑出后宅去公厕,说是图个人多有气氛。

    让他多跑两步,去朱秀院里上茅房,他却是不愿意。

    自从柴荣等人入住后,厕所的使用率大大提升,清早起来跑进去一看,永远有比自己去得早的人。

    不管睡得多晚,柴荣和赵匡胤几乎每日卯正之前都会起,大概凌晨六点左右,就能见到他们在敞院里活动。

    张永德平时行军要照料柴荣的生活起居,也没有贪睡的习惯。

    入住彰义节度府后,伙食上的事不用他操心,但还是习惯性地会去后灶房看看。

    客人们起得早,朱秀这个地主自然也不好睡懒觉,加上存心想在柴荣面前表现得勤奋一些,就只能强行调整生物钟,与他们保持步调一致。

    有时起得早了,天边的鱼肚白还没翻起,心急火燎跑进茅厕一看,柴荣和赵匡胤早已久蹲多时。

    三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朱秀解开裤带往中间一蹲,柴荣居右赵匡胤居左,各自掩上口鼻边蹲边闲聊,倒也轻松惬意。

    来到安定县四五日,柴荣和赵匡胤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

    进城那日,笔直宽阔,熙熙攘攘的官道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后来又去徒步走了走白盐大道,更是惊叹不已,有种去到了洛阳朱雀大道、开封天街的感觉。

    一样的人头攒动,一样的川流不息。

    戴红袖标的卫生大婶和穿皂衣佩带裹铁短棍的城管队,让柴荣见识到了泾州的基层治理。

    赵匡胤买了些栗子,剥下的外皮随手扔掉,打算一边逛街一边吃,没走两步就被卫生队的大婶拦住。

    起初赵匡胤不知所措,被大婶教训得面红耳赤,幸亏朱秀及时赶到,向大婶们认错道歉,又把一路抛洒的灰物清扫干净,这才得以脱身。

    此事被李重进嘲笑了许久,赵匡胤一张白脸被气得发黑,却也无可辩驳。

    朱秀少使君之名在泾州人所共知,但真正见过他,能认得他相貌的人并不多。

    卫生队和城管队都知道他们背后有少使君撑腰,干起活来格外卖力,但真人到了面前却认不出。

    赵匡胤之前在泾州时,白盐大道和卫生队城管队还未成立,所以这些新规矩一概不知。

    没想到时隔半年故地重游,安定县又有了新变化。

    县城兴盛的商贸往来,也让柴荣和张永德一改对西北边城的冷清印象,关中的泾阳、武功、万年等以商业发达著称的县城,论市场的繁荣度,还及不上安定的一半。

    柴荣对此很奇怪,照理说关中几个县商业基础更坚实,地理位置更加优越,官府对于商旅也持鼓励态度,为何发展多年还不如安定这短短一两年的变化。

    这个问题涉及到商业的基本规律,和当权者对于商业的认知和态度,比较复杂,朱秀只是简单解释了几句。

    大体就是,改善营商环境,提高官府衙门公差对商旅的友好度,制定严格的城关税收政策,杜绝商旅出关入关,守关兵将吃拿卡要的现象,从实际着手,提高商人地位,用法理制度保障商人的合法利益。

    纯粹的商贩地位不高,但因为经常走南闯北,与各阶层打交道,见识广博,对社会环境的变化更加敏感。

    什么地方有利于经商,做什么生意能够赚钱,有头脑的商贩一眼就能瞧出来。

    李守贞举旗造反之前,长安商贩大批量往外运粮,被李守贞派兵制止,抓了一批杀了一批,又以永兴军换防为由封城,才算是避免长安商旅恐慌哄逃的局面发生。

    在泾州各县,特别在安定,平时街上基本看不到有兵士成群出动,维护治安有巡城差役和城管队。

    公差遇上小商小贩也不会威胁索要好处,商旅进出城关办理税单快速明确,完全没有吃回扣的现象发生。

    用不了几个月,安定县城治安好营商环境优良的名声就能传开,往来商旅自然放心。

    要做到这一步不容易,花大力气下狠手惩治了一些习惯从普通百姓身上索要好处的兵差,又依靠严平派遣藏锋营深入调查,处置了一批不作为官吏,才慢慢看到成效。

    这些都是施政过程中的细致活、耐心活,短时间内难以奏效,而且还容易得罪人,没有当权者的重视和强力贯彻执行,不可能行得通。

    朱秀对于商业的认知,自然是要高过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的,所以对于营商环境的改善极其重视。

    柴荣听完他的解释,懂了一些,但更多的疑问却是产生了。

    譬如朱秀对于商人阶层的重视,就让他难以理解。

    就像他无法理解,当初在沧州,朱秀向他解释佛教有对国家政权有利的一面一样。

    柴荣有此想法一点不奇怪。

    传统农业社会,生产效率低下,经济自给自足,国家政权稳定的根基是土地,是粮食,而商业活动的过度发展会破坏社会关系的基础-土地,所以封建时代的商业活动往往受到统治阶层的抑制....

    站在柴荣的角度,他能看到商人带来土地制度的破坏、商人囤积居奇、商业利益诱导更多的百姓放弃农耕等等破坏政权稳定的一面。

    而商业兴盛带来的税收、商品流通、提升城镇百姓和官府收入的一面,他的认识却不够充分,或者相比政权稳定来说,这些益处不值一提。

    如何管控商业活动,把商业发展放在一个相对平衡的层面,对于柴荣来说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朱秀口干舌燥解释半天,越说越深刻,柴荣的问题也越多。

    这已经不是几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东西,这是体系认知上的差异。

    如果想让柴荣完全理解他的想法,除了换脑袋,朱秀想不出别的办法。

    有关商业和经济的问题,成了朱秀和柴荣几日来的主要讨论话题,赵匡胤也经常参与其中,更多的扮演一个聆听者的角色。

    明日便是中秋,过完节,彰义军便要启程赶赴原州。

    这一趟北上不会公开行军消息,三千牙军已于两日前秘密启程,还有五千民夫押送辎重在后,朱秀一行过完中秋再走,率两千骑赶赴原州。

    经过一年多非常规移民发展,泾州的人口有了巨幅提升,平时粗略算下来人口不算少,但真正到了战时,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盐厂和各县水利设施修建就占据用工大头,五千民夫已经是泾州能抽调出的极限,为此盐厂的产能还得缩减三成,几条引水主渠的工期也要往后延。

    民夫进入原州,就要撤回来两千人,由原州派兵接手。

    好在此去原州平高县不算远,正常行军最多半月也就到了,沿途也有粮草补给,不用担心军粮短缺问题。

    牙军出动之前,史匡威修书一封送往平高县,带去给南下的定难军,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一通,表现出愤怒又无奈的样子,还威胁说要出兵还讨公道。

    史匡威知道党项人的性子,他越是放狠话,党项人越是不会相信,彰义军会真的敢出兵。

    朱秀没跟党项人打过交道,如果能够出其不意,给定难军迎头痛击自然最好,如果被党项人发现也不要紧,大不了各自摆出阵仗,打一场野外对攻战。

    反正此去,目的就是为彰义军打出威名,声势闹得越大越好。

    还有柴荣和赵匡胤、张永德做外援,就算李彝殷亲至,朱秀也敢伸长脖子面对面地臭骂几句。

    一早,结束茅厕之内讨论商业与经济的话题后,朱秀便去了牙军营地,检查军资器械的准备情况。

    柴荣回到敞院,打了一套拳法,活动筋骨,天色已经大亮,秋阳高悬,却不见赵匡胤和张永德的身影。

    张永德应该是去灶房帮忙准备早饭,赵匡胤却不知去了何处。

    柴荣有些奇怪,去到赵匡胤居住的屋子一看,还是不见人影。

    张永德端着几份粥和小菜回来,在敞院石桌摆开,二人坐下吃早饭。

    节度府熬制的皮蛋瘦肉粥滋味美妙,撒上一把葱花,鲜美异常,配合几样酱菜和面饼,让人食欲大增。

    柴荣平时没有早饭的习惯,在府里住了几日,现在每日清早起来,不吃上一顿反倒有些不习惯。

    主要还是因为府里的美食种类繁多,难抵口腹之欲的诱惑。

    柴荣咬了一口肉饼,看着手里金黄薄脆的肉饼,想不通朱秀的脑瓜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东西,连各式庖厨技艺也颇为精通。

    张永德吃饭向来斯文,即便面对府里的美食诱惑,也能勉强保住他冷面郎君的体面,不过今日他吃得很快,一碗肉粥稀里哗啦没几口就见底。

    两张香脆肉饼,也被他三两口吞下肚。

    柴荣看在眼里,奇怪道:“你今日可是有事要做?”

    张永德不好意思地笑笑,端起茶水咕咚灌下肚,一抱拳头,咬牙切齿地道:“柴帅见谅,恕某今日不能相陪。昨日某与李重进打麻将,输了他五十余贯钱,今日定要去把本钱扳回来!”

    柴荣半张饼拿在手里,愣住了,疑惑道:“你向来不喜欢博戏,怎么也学李重进玩起麻将来?”

    之前听朱秀简单介绍过,参观县城时,也看见过许多民间经营的棋馆和棋牌室,还有专门的麻将室。

    柴荣认为那就是一种新式的博戏而已,不足为奇。

    他对博戏不感兴趣,觉得那是玩物丧志的东西。

    张永德也从来不玩博戏,什么叶子戏、骰子之类的,他更是嗤之以鼻。

    怎么如今却学那不成器的李重进,玩起了麻将?

    柴荣觉得匪夷所思。

    张永德脸一红,羞愧道:“柴帅有所不知,这麻将与其他博戏完全不一样,让人....让人甚是着迷!昨日李重进欺我技艺不精,赢了我五十余贯钱,更可恶的这厮满嘴嘲讽,小人得志的嘴脸实在可恶!

    今日我定要与那贼厮再战百圈,挽回颜面,把钱赢回来!”

    “对了,赵匡胤一早便去找李重进厮杀去了,他昨日也输了百余贯钱,比我还惨....”

    张永德话说完,起身抱拳揖礼,大踏步离开庭院。

    柴荣目瞪口呆,难怪一大早茅房里不见赵匡胤的人影,原来也是寻李重进打麻将去了。

    柴荣苦笑一声,摇摇头,端起碗喝完粥,收拾餐具。

    又见赵匡胤风风火火地冲进拱门,见到柴荣一愣,抱拳勉强挤出一丝笑:“柴帅早!”

    柴荣点点头,说道:“你可吃早饭了?灶房里还有粥和面饼....”

    赵匡胤摇头道:“多谢柴帅,某在街上买了些馍馍吃过了。”

    柴荣打量一眼,奇怪道:“那你这是....”

    赵匡胤满脸恼火地道:“某跟李重进打麻将,不到一个时辰又输了十余贯,那厮怕我赖账,非得让我拿私印签押字据....我回来拿印章,而后再去跟他厮杀....”

    说着,赵匡胤冲进屋子一顿翻找,很快又跑出,告罪一声道:“柴帅告辞!某去也!”

    望着赵匡胤怒气冲冲地狂奔而去,柴荣彻底呆愣住,旋即感慨似地摇头喃喃道:“玩物丧志,害人不浅,还是莫要沾染为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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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7408/ 第一时间欣赏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作者:贼秃秃所写的《五代第一太祖爷》为转载作品,五代第一太祖爷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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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第一太祖爷介绍:
图书管理员朱秀穿越到五代十国末期。
彼时,刘知远刚刚建立后汉,郭威刚当上新朝廷的枢密使,柴荣弃商从戎逐渐崭露头角,官N代赵匡胤正游历四方,苦苦探寻人生的意义和方向......
武力值为负数的朱秀,当不了乱世草头王,只能低调求活。
好在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所有大腿,郭威、柴荣、赵大......他决定跟随时代大流,一根根挨个儿抱紧,最大的梦想是混一个开国功臣。
可最后,朱秀渐渐发现,最粗大腿竟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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