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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秃秃     五代第一太祖爷txt下载     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四章 矛盾激化

    开封城有内外城之分。

    内城既是汴州城旧址。

    内城西水门南岸角门街,毗邻汴河,这里有一座水牢,乃是当年汴州州府衙门大牢的一部分。

    如今这里划归刑部司刑司管辖,是一处羁押特殊囚犯的地方。

    午后,春光明媚,一架四抬平肩软舆出现在监牢大门。

    这种兜底凹陷,四面用帷幔遮挡的软舆已经基本具备明清轿子的形制。

    四名魁梧大汉卖力地抬着软舆,国舅李业惬意地坐在其间,四周还有六名青袍佩刀的护卫。

    听闻国舅爷到来,监牢属吏急忙大开中门,恭敬地跪倒在一旁迎候。

    软舆落地,打瞌睡的李业惊醒,走出来四处看看,懒洋洋地抻抻懒腰。

    “近来此处可有异样?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出现在附近?”李业唤来狱吏询问。

    狱吏赔着笑脸道:“回国舅爷的话,小人们尽心看守,一切安好。”

    “嗯~”李业点点头,朝随从示意。

    随从取出一锭银铤抛给狱吏:“国舅赏你们的!”

    “哎哟!~小人们谢国舅爷赏!”

    几名狱吏大喜过望,急忙跪倒在地磕头。

    “起来起来~”李业不耐烦地说道,“关押在此处的乃是朝廷的重刑犯,你们切记看守好,也不许向外人泄露分毫消息!”

    “国舅爷的话,小人们不敢忘记!”

    狱吏头子弓腰打着哈哈,想到些什么,试探地问道:“敢问国舅,押在水牢里那人,不知是何方神圣....”

    李业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都说了是朝廷重刑犯,身份机密,也是你们能过问的?想进去给他作伴不成?”

    “哎唷~小人们可不敢!”狱吏头子赔笑,“就是....就是不久前,有刑部主事来过问,询问我们可有别处转押来的犯人....”

    “嗯?”李业立时警觉起来,“是何人?怎么说?”

    “具体不知道是哪位刑部主事,穿绯色官袍,品级不小,听说好像有魏国公家的关系....

    那位主事官亲自来查看的,小人们提前得到风声,把人藏起,他带人转悠一圈,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狱吏头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刑部主事?魏国公家的?”李业眼珠子轮了轮,马上想起来,魏国公符彦卿的三哥符彦图有个女婿,就是在刑部当个四品主事。

    对于李业来说,四品官员想进他家的大门还得考虑考虑,可对于这些不入流的狱吏而言,那可就是能压死人的大官了。

    何况还是刑部的顶头上司,他们可得罪不起。

    李业不动声色,又朝随从使眼色,随从又拿出一块银铤赏给他们。

    “你做的不错,往后若有风声,及时来国舅府禀报!注意把人藏好了,千万不可被发现!”

    李业罕有地朝一名小吏露出和善笑容。

    狱吏头子捧着沉甸甸的银铤却是笑不出来,他虽然身份低贱,但在牢狱干了一辈子,什么腌臜事没见过。

    李业偷偷摸摸塞了个人关进水牢,才过不久,就有魏国公家在刑部做官的女婿亲自带人找上门来,再蠢的人也能猜到这里面有问题。

    一边是当朝国舅爷,如今朝廷上红的发紫的显赫人物,一边是威名赫赫的魏国公符氏家族,两边都是天老爷,放个屁都能崩死他们,哪边也得罪不起。

    “国舅爷开恩,小人们得了您的赏赐,自当尽心办事,只是小人们也怕沾染是非。魏国公家不是小人们能得罪的,要不您老还是尽快把人送走吧....”

    狱吏头子哭丧着脸,捧在手里的两根银铤实在烫手得很。

    李业喝骂道:“有本国舅为你们撑腰,怕个甚?”

    李业不耐烦地甩甩袖袍,往监牢里走,狱吏头子没办法,只得跟上。

    李业有些恼火,他只不过抓了个泾州来的商贩,没想到才过不久,就被符氏的人盯上,满城打听那个叫马庆的下落。

    半年前,李业得了刘承祐的指示,让他好好查查,当初那封讨伐李守贞的传檄文书,究竟是如何出现在开封城的,又是如何闹得满城风雨,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得人尽皆知。

    就因为这封出自彰义军的传檄文书,让开封臣民认为,彰义军和李守贞没有牵连。

    非但没有牵连,彰义军还是忠心耿耿为国戍边的典范,面对残暴叛臣李守贞百般胁迫,彰义军全体军民坚守忠贞之心,不肯与叛逆同流合污。

    一篇洋洋洒洒的檄文,为彰义军赢得好大名声!

    刘承祐本想趁着李守贞动乱的机会,连带着把彰义军也一同列为叛逆的藩镇,让大军进剿,捉拿史匡威和朱秀。

    没想到被一封檄文打乱了计划,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道檄文,认可了彰义军与李守贞叛乱没有瓜葛。

    事后刘承祐很恼火,指派李业明察暗访,终于查出,这道檄文是从一个名叫盛和邸舍的地方流传出的。

    也正是邸舍掌柜马庆,带着檄文去找柴荣求救,为彰义军说情。

    盛和邸舍必定与彰义军有关,李业亲自率兵包围邸舍,杀死反抗的伙计十几人,活捉掌柜马庆,据调查,还有一个叫做陈安的伙计逃走,眼下不知所踪。

    李业还记得两个多月前,剿灭盛和邸舍时的情形。

    本以为只是一处寻常的邸舍,没想到里面的伙计个个勇悍不畏死,战斗进行的异常惨烈,几乎付出成倍的伤亡代价,才算是彻底灭了这伙西北来的蛮汉。

    他先是把马庆关押在大理寺监牢,一边用刑一边审问,那马庆也是个硬骨头,审了半个月愣是一句话不说。

    这件事原本隐秘,可才过不久,就有许多人在打听马庆的下落。

    李业顺着倒查,发现这些人背后都不简单,要么有符氏的背景,要么就是枢密院、三省六部大大小小的官员,这些人都与郭威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李业越查越心惊,看来这盛和邸舍背景不简单,不光牵扯到彰义军,还跟在京的各方势力有牵连。

    李业一边密报刘承祐,一边重新找地方关押马庆。

    刘承祐觉得查到了郭威势力集团的要害处,非常兴奋,要求李业一定要把马庆牢牢掌握在手。

    于是李业决定把马庆关押进西水门角门街的水牢。

    这地方处于半荒废状态,想来应该不会被人轻易找到。

    没想到才过了不到半个月,又有符氏的人查到这里。

    李业心里暗暗骂咧,在这开封城,郭威和符氏的爪牙还真是无孔不入。

    这也让他心生警惕,他们正在密谋的事情,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一旦泄露分毫,只怕就要酿出惊天剧变。

    跨进水牢,光线昏暗,湿寒腥臭的气息涌入鼻腔,李业差点把中午吃的鹿肉都给呕出来,急忙捂住鼻子,好一会才算是适应这股臭气。

    一个四丈见方的大水池,灌满青绿色的水,四边每隔四五尺就有一根立柱,囚犯绑在立柱上,腰下完全没入水中。

    这里处于地下,冬天阴冷,夏天闷热,不需要怎么用刑,关押在这里的牢犯就会发疯似的受不了。

    正中立柱绑着一人,裸露身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腰部以下没入水中。

    他的头发被硬生生拔光,有几块头皮被扯烂流脓,大饼脸满是浮肿发青,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在被投入水牢之前,李业让人在他的腰上割出几条细细的伤口,不致命,只会缓慢流血。

    在这满池脏水里浸泡半个多月,他腰间的伤口化脓透出一股恶臭,甚至还有几条蝇蛆附着在皮肉上吸食脓血。

    李业厌恶地看着,朝狱吏示意了下。

    狱吏挥挥手,有两名狱卒跳入池水,走到马庆身边,解开绳索,把他拖到岸边扔在地上。

    马庆下半截身子已经泡得发白肿胀,双腿还有严重变形。

    “把人弄醒。”随从搬了把椅子,李业坐到一旁。

    狱卒从火盆里取出烧得滚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他的胸口。

    “嗞”一声,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冒出。

    马庆猛地睁开血红双眼,张大嘴想要吼叫,嘶哑的喉咙却只能发出“沙沙”声。

    他浑身抽搐着,大口大口艰难地喘气。

    “马庆,马三爷,再给你一个机会,说说你家主子到底是谁?是不是彰义军的史匡威?还是那个叫朱秀的小子?”

    李业冷笑着走到他身旁。

    马庆颤抖着望去,模糊的视线只能依稀看清眼前的人影。

    他张嘴露出满口血污,黑乎乎的嘴里被撬掉好几颗牙齿。

    李业目光一寒,他看出了这个不成人形的家伙,向他露出讥讽的笑容。

    “剁掉他一根手指头!”李业凶残地怒喝。

    两名狱卒相视一眼,扑上前摁住马庆的手,举起柴刀狠狠剁下。

    一声嘶哑的痛苦低吼,马庆整个身子蜷缩起来,一截断裂的手指滚落水池。

    马庆右手鲜血如柱,死死捂紧,发胀发白的身子在冰冷的地面挣扎蠕动。

    “彰义军安排你藏在开封,究竟有何图谋?快说!”

    李业的耐心快要被耗尽了,愤怒地咆哮着。

    马庆蜷缩在地,怨毒地望着他,黑乎乎的嘴里发出一阵鬼一般的沙哑嚎叫声,像是在嘲笑,像是在咒骂。

    李业深吸口气,铁青着脸急躁地来回踱步。

    “这样,不如咱们做个交易,只要你承认受郭威指使,暗中与彰义军联络,藏身在开封欲图造反的话,我就饶你一条命,还能赏你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李业压住火气,尽量让自己的话音听起来和善一些,亲切一些。

    狱吏头子陡然色变,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竟然牵扯到枢密使郭威,这个被他们折磨得半死的人,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李业杀气腾腾地扫视他一眼,吓得狱吏头子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马庆青黑色的嘴唇颤动着,似乎在说话。

    李业大喜,急忙凑上前,强忍马庆身上散发出的恶臭气,俯身贴近他的嘴,想要听清楚他说的话。

    “....待....待小....小官人驾临开封....之日....你....你马爷爷....一定....一定剥了你的皮....点....点灯笼....”

    马庆断断续续,以极其细微的声音缓缓说着。

    李业眼睛里迸射出吃人般的凶光,嚯地起身,尖叫着厉吼:“给我杀了他!”

    哐啷一声,铁门被人猛地推开,一名狱卒跌跌撞撞地冲进牢房,惊慌道:“国舅爷不好了!有....有官兵包围了水牢!说是....说是搜捕嫌犯!”

    李业暴跳如雷:“放屁!哪来的官军?给我拦住,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话音未落,铁门又被人从外面“哐啷”一脚踹开,两名器宇轩昂的青年武将大踏步走进来。

    李业又惊又怒,瞪大眼看着来人,咬牙吐出两个字:“柴—荣!”

    柴荣目光扫过马庆,眼瞳猛地一缩,抱拳淡淡地道:“原来国舅在此,难怪外面的护卫敢这般狂妄,连枢密院军令也敢藐视!”

    李业恼火道:“什么军令?与本国舅有何干系?”

    柴荣笑道:“与国舅自然没有关系,不过与此人有关!”

    柴荣指了指马庆,一本正经地道:“经查,数月前,小底军鞍辔库发生过一起盗窃案,小底军步军都指挥使曹彬奉命追查此事。经过详细走访勘察,此人就是嫌犯之一,柴某奉枢密院令,协助曹将军抓捕此人,带回小底军审问。”

    柴荣身后一名锦衣华服的佩刀青年跨前一步,拿出一枚令牌在李业眼前晃悠了一下,抱拳笑道:“曹彬拜见李国舅!此人是小底军搜捕的嫌犯,如果国舅无事的话,我们就把他带回去审问。”

    说着,就有两名小底军军士要上前带走马庆。

    李业刚要上前阻拦,柴荣一步拦在他身前,笑道:“听闻是国舅将此人拿住的?多谢多谢~看来此人身上犯案不少,等小底军查清楚盗窃案的缘由后,再把人给国舅送回来。”

    李业涨红着脸,气急败坏地想要喝骂,猛然间见到柴荣眼底泛起寒光,手紧握住腰间长刀,心中一寒,喝骂声卡在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马庆被带出牢房,曹彬感激地朝李业抱拳致谢,扭头离开。

    “国舅留步,告辞!”柴荣皮笑肉不笑地揖礼,扶刀而去。

    铁门又被重重合拢,阴暗的光线下,李业脸色阴沉得可怕。

第二百二十五章 乱局伊始

    柴荣安排亲随带马庆上了一辆宽敞马车,车上早已安排好大夫等候,接到马庆立即在车厢里展开救治。

    柴荣和曹彬跨上马,率领数十名小底军军士扬长而去。

    小底军隶属于禁军序列,地位特殊,由一群勋贵子弟和军中的青少年健卒组成,专门为禁军培养后备人才。

    小底军历来受到皇帝和朝廷的重视,每年都要从藩镇各军和禁军将领子侄里,挑选一批弓马娴熟,身手矫健的年轻人填补军额。

    类似于大唐时代的千牛备身,小底军出身的将校也更容易受到朝廷提拔,充入宫廷作为宿卫,外放军州到藩镇里任职历练。

    现任小底军都指挥使,是先皇幼子、检校太师兼侍中、皇弟刘承勋。

    不过刘承勋自幼多病,常年卧病在床,根本无法理事,小底军大权都由都虞候史宏朗掌握。

    史宏朗便是顾命大臣、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的弟弟。

    曹彬作为小底军步军都指挥使,史宏朗正是他顶头上司。

    凭借史弘肇和郭威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而且还是给国舅李业找麻烦,史宏朗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

    一桩小底军鞍辔库盗窃案便平空出现,柴荣又拿着郭威的手令,到枢密院开具协查公函,便能名正言顺地协助小底军满城搜捕嫌犯。

    曹彬是郭威现任正妻张氏的外甥,他的母亲和张氏是血缘亲近的同族姐妹。

    曹彬父亲曹芸,在成德军节度使麾下担任都知兵马使。

    论职级,十九岁的曹彬已经与父亲不相上下。

    曹彬凭借过硬的武艺通过选拔进入小底军,郭威见他秉性淳厚,端重谨慎,非常喜爱,大力栽培。

    有郭威提携,加上自身能力出众,曹彬两年来屡次升职,当上了小底军步军都指挥使。

    曹彬感恩在心,侍奉郭威如父,与柴荣、李重进、张永德等人亲如兄弟。

    此次受柴荣之托,帮忙营救马庆,曹彬二话不说亲自带人配合,随行军士皆是他的心腹,确保万无一失。

    曹彬原以为是要营救什么重要人物,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个小小的邸舍掌柜,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得罪国舅李业,竟然惨遭酷刑折磨。

    曹彬想到马庆的惨状,心中不由发寒,国舅李业,当真是比蛇蝎还要狠毒。

    曹彬和柴荣骑马并行,见柴荣面色凝重,眉头紧锁仿佛在沉思,几次想要张嘴说话又忍住了。

    柴荣转过头勉强笑道:“国华有话不妨直说。”

    曹彬犹豫了会,说道:“方才见兄长握刀拦于李业身前,神情凶厉,威胁之意甚浓,如此一来,只怕彻底得罪了那厮,今后相见再无转圜余地....”

    柴荣苦笑道:“马庆命悬一线,容不得我软弱退缩。”

    曹彬略带忧虑地道:“李业小人,阴险狠毒,睚眦必报,我担心今后他记恨兄长,在朝中找姨父和兄长的麻烦。”

    “李业乃是官家的第一爪牙,本就与我们势如水火,就算没有今日这一遭,他对咱们也不会宽容半分。”柴荣摇摇头道。

    曹彬回头看了眼马车,犹豫着道:“兄长与此人乃是旧识?交情深厚?”

    柴荣想了想,笑道:“当年在沧州见过几次,算是旧识,交情倒是谈不上。”

    “那为何兄长对于此人的死活如此上心?这马庆究竟是何身份?连符氏也在暗中相助?”曹彬疑惑道。

    柴荣笑了笑,“这马庆虽然身份低微,但他有个好主子,就是朱秀!”

    曹彬惊讶道:“就是那位魏先生口中的王佐之才,连姨父也对他颇为赞赏,兄长对他青睐有加的濠州学子朱秀?而今在彰义军担任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

    “正是!”柴荣哈哈一笑。

    曹彬越发迷惑了,“即便这朱秀与兄长颇有交情,还受到姨父看重,但这马庆不过是个下人,为救他一人,姨父、兄长和符氏多方势力奔走劳碌,是否....嗯....是否有些不值当?”

    柴荣看他一眼,淡笑道:“在你看来,为救这马庆,搅动多方势力有些小题大做,但在我们看来,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倾力而为!”

    曹彬半晌无语,苦笑道:“恕小弟难以理解。”

    柴荣悠悠感慨道:“因为他是朱秀看重的人,既然朱秀为他开口求助于我们,符氏也好,父帅与我也好,都会尽心竭力地帮忙!

    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受朱秀的恩情,难得他开口相求,怎能不尽心?

    若是马庆丢了性命,朱秀一定会很生气,指不定在心里怎么埋怨我们!”

    曹彬两道英气十足的剑眉皱起,“这朱秀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曾是兄长的部下,怎么听兄长这口气,反倒像是怕得罪了他?”

    柴荣笑道:“谈不上得罪不得罪,我与朱秀便如与你、张永德、李重进一般,意气相投、兄弟相交,既然是自家兄弟的事,便如我自己的事一般,当然要亲力亲为!”

    顿了下,柴荣又苦笑道:“况且朱秀这小子,气量也算不上大,这马庆是他的得力下属,如果在开封遭遇毒手,朱秀一定万般恼火,以他的性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报复李业。

    朱秀小子心眼小胆子却大,万一愤怒之下跑到开封捣乱,只怕会被他惹出大乱子。

    这小子要是在心里责怪我们这群做哥哥的没有尽心帮忙,连他一个下属都护不住,将来暗戳戳地使点绊子,也足以让人不好受。

    被这小子惦记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柴荣摇摇头满脸唏嘘,一副吃过大亏的样子。

    曹彬越发惊奇了:“朱秀远在泾州,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个边地藩镇的储帅,听说年纪比我还小些,有什么能耐跑到开封搅弄风雨?”

    柴荣看了他一眼,正色道:“国华切不可因为朱秀年纪小官职低就小看他!天下之大,奇才辈出,这朱秀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等你见到朱秀,与他相识,就能更深刻的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曹彬喃喃道:“听兄长这么一说,我恨不得现在就赶到泾州,去见见这朱秀,究竟有什么三头六臂的能耐。”

    “总之,你把朱秀当作我们自家兄弟来看,都是一家人,出了事难道不应该尽心帮忙?”

    曹彬严肃地道:“自家兄弟有难,纵然刀山火海也万死不辞!”

    柴荣笑道:“正是这个道理!你知道我为何打发李重进先去邺都,就是怕他接到朱秀的书信,冲动之下坏了大事!若是今日换做那黑大王前来救人,李业胆敢阻拦的话,他只怕就敢当场杀人!

    别看李重进整日里嚷嚷,大骂朱秀奸诈滑头,坑了他的钱财,但若是知道朱秀有难,他必然也是第一个赶去搭救!”

    曹彬深知李重进的德性,暴躁冲动易怒,但又极重情义。

    他与李重进之间,不也是平素里打架争吵不休,但若是知道对方有难,必定也是不顾一切地出手相助。

    曹彬默默点头,心里越发迫切地想要见到朱秀。

    在他们这个以郭威为纽带建立起的庞大家族利益群体,不知不觉间,朱秀这个名字已经成了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个势力集团,还有太多人没有亲眼见过朱秀,但集团里却处处有关于他的传说......

    “马庆和陈安是朱秀嘱托,一定要保护好的人,如今马庆被李业盯上,不好得送到司徒府,还是交给你带回去安顿好,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他的命!”柴荣叮嘱道。

    “兄长放心,陈安已经被我藏在曲院街一处老宅,那里是我母亲出嫁时娘家给的嫁妆之一,多年来只安顿了几个老仆,绝对没有外人知晓。

    我把马庆也送过去,让他们暂时住在那里。”曹彬说道。

    “如此甚好!你把人带过去,小心路上有尾巴,我先赶回府向父帅禀报!”

    柴荣扭头看看马车,轻叹道:“马庆也是一条汉子,遭受如此酷刑,愣是半个字不说,单凭这一点,就足以值得我们出手相救!

    也不知朱秀那小子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让追随他的人都能如此死心塌地....”

    柴荣摇摇头,朝曹彬抱拳,驾马朝司徒府先行一步。

    曹彬目送他走远,心里想着刚才柴荣的话。

    如此忠诚的下属,这世道当真已经不多见了。

    曹彬对朱秀好奇又增添了几分。

    四处看看,曹彬唤来手下低声吩咐,先率队返回位于崇明门旁的小底军驻地,然后再想办法把马庆送到城南曲院街安顿。

    ~~~

    柴荣回到司徒府,刚走到前厅,就听到厅室里传来一阵豪阔大笑声,伴随着一阵婴儿啼哭。

    柴荣快步走入厅室,只见一身居家细麻圆领袍衫的郭威,坐在椅子上,怀抱柴荣一岁多的幼子諴哥儿。

    胖墩墩的奶娃娃坐在郭威的腿上哇哇大哭,郭威正拿着一柄汤匙,舀些羊奶试图哄娃娃吃下。

    一个魁梧的中年大汉,轻手轻脚地伺候一个奶娃娃,这副场面着实有趣。

    可惜諴哥儿丝毫不给祖父面子,哭得越发大声,眼泪汪汪,胖乎乎的脸蛋挤作一团,伤心极了。

    郭威虎着脸嘀嘀咕咕一顿训斥,抱起娃娃用颌下髯须轻轻扎了扎奶娃娃两条嫩藕般的腿。

    諴哥儿挣扎大哭,郭威开怀大笑,柴荣一脸无奈地看着。

    忽地,諴哥儿哭声顿止,小胖手攥紧拳头,小短腿悬空蹬了蹬,似乎在酝酿什么。

    郭威刚想说话,只觉托住娃娃屁股的手掌涌出一股暖流,淅淅沥沥地淋在腿上,沾湿了袴子。

    郭威虎目一瞪,大为恼火,抡起厚实的巴掌在娃娃屁股上轻轻拍了拍:“好个臭小子!敢用童子尿招呼老子!”

    諴哥儿踢着小短腿咧嘴咯咯笑,柴荣强忍笑意,忙上前接过儿子,扭头大喊几声:“慧娘!慧娘!”

    一名二十五六岁,五官端正秀美,身穿鹅黄色罗裳衣裙,盘发髻的妇人提着裙幅匆忙入厅,正是柴荣发妻刘娥慧。

    刘娥慧见到幼子尿湿了翁爷的袍衫,忙道:“阿翁快把衣衫换下,儿媳帮您洗净。”

    郭威摆摆手笑道:“不用麻烦,这会儿风大,片刻就能晾干。童子尿可是辟邪之物,这是諴哥儿知道他家翁翁即将出征远行,特意浇在为父身上,保佑为父百毒不侵,旗开得胜!”

    郭威捋须大笑着,颇有些得意。

    柴荣把孩儿交给刘娥慧,笑道:“你先带諴哥儿回房换尿布,我与父亲说说话就来。”

    刘娥慧温柔一笑,怀抱孩儿欠身告退。

    郭威端起剩下的大半碗羊奶闻了闻,一口喝下,咂咂嘴嘟哝:“有些腥味,难怪小娃子不爱喝....”

    柴荣笑道:“可以放些广和商铺售卖的甜**掺杂,不过朱秀说糖食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容易发胖多病,过会我回房嘱咐慧娘,也不能让宜哥儿、诚哥儿多吃。两个小子正是贪嘴的时候,可不能吃坏了身子。”

    郭威笑道:“你说朱秀这小子也真有意思,广和商铺是他的产业,靠卖糖生意兴隆,这小子却让商铺的伙计四处宣扬糖食吃多了对身体不利,也不怕砸了自家招牌。”

    “呵呵,朱秀做事难以揣度,既然他坚称糖食多吃伤身,想必定有其道理。”柴荣笑道。

    郭威点点头,笑骂道:“少吃也好,广和糖虽然美味,种类繁多,但价钱可着实不菲啊!没点家底,可支撑不起这吃糖的开销。朱小子也忒心黑了,这一年来光卖糖就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木秀于林,这小子出风头赚大钱,眼红的人也不少,盛和邸舍就是一个教训。”

    柴荣沉声道:“马庆果然在李业手里,关押在西水门角门子街水牢,若不是符氏报信,我们一时半刻还找不到那里。”

    “人还活着?”郭威问道。

    柴荣点点头:“李业把人折磨得半死,再晚去半步,只怕就没了。我已经让曹彬把人藏匿好。”

    郭威重重哼了声,恼火道:“李业拿盛和邸舍开刀,一是替官家报复朱秀,二是想把罪责栽赃到老子头上!李业小人,先帝在位时便与我水火不容,如今他当上三司使,又是国舅之尊,只怕会处心积虑把我赶出朝堂!贼厮,当真可恶!”

    柴荣目露忧虑,父帅已经再三忍让,可李业一伙人倚仗官家宠信,在朝堂上处处逼迫。

    如果到了忍无可忍,退无可退的境地,又该怎么办....

第二百二十六章 马庆受难

    “罢了,不谈此人,免得坏了今晚吃饭的胃口。”

    郭威摇摇头,满脸嫌恶,朝中奸佞不少,但像李业这般集万毒于一身之人着实少见。

    “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恩,托孤之重,驾崩前拉着我的手,将官家和这汉室江山托付于我,三年来,我扶助新帝登基,弹压各地藩镇,平定李守贞之乱,北据契丹南抵伪唐,自问对得起先帝临终前殷切嘱托....”

    郭威端坐着,魁伟的身躯如山岳般巍峨,威势浓重的面容自带一股凛然肃穆之感,令人心生敬畏。

    “念及先帝和太后当年对我的照拂之情,我对官家处处恭敬,事事依顺,他让我带兵我就带兵,让我交权我就交权,不管镇守藩镇还是在京佐理军务,我郭威遵旨而行,绝无二话!

    哪怕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等奸邪小人,倚仗官家宠信,对我冷嘲热讽轻慢打压,我也可以忍让退步,不与其一般见识!

    但唯有一点....”

    郭威顿了顿,虎目微凝,低沉道:“我郭威退让的底线,便是家族亲朋,如果祸及家眷....”

    郭威没有继续说下去,虎目里已是一片冷厉之色。

    柴荣心中微微震动,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当着自己的面表露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虽然父亲没有把话说完,但他已经听明白了其中深意。

    柴荣起身一撂袍服跪倒在地,抱拳郑重地道:“不管父亲作何决定,孩儿必坚定不移地支持父亲!不论何时,只要父帅一声令下,孩儿必披坚执锐冲锋在前,虽九死其犹未悔!”

    “我儿快快起身!”郭威朗声豪迈大笑,扶住柴荣臂膀稍微用力将他拉起身。

    “我家大郎也是当世英雄!”郭威厚重的巴掌拍在柴荣肩头,“观你近年来成长迅速,就算有一日为父不在,你也能撑起这个家!为父心中甚是欣慰啊~哈哈~”

    柴荣急道:“父亲万万不可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孩儿远不及父亲万一,青哥儿、意哥儿也还是贪玩不懂事的少年,偌大的家族还需要父亲来维系!”

    “呵呵,大郎勿忧,为父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郭威捋须笑着,“李业几个王八蛋想要老子的命,没那么容易!老子还得多活几年,多抱几个孙子,多让孙子们尿湿几次,哈哈~”

    柴荣也笑了,“父亲龙精虎猛,再过两年说不定儿子和孙子一起抱....”

    郭威一怔,脸庞明显呆滞了下,而后纵声大笑,粗莽的嗓门震得房梁好像都颤动了几分。

    柴荣促狭地笑着,嘴上却歉然道:“是孩儿失礼了,在泾州跟朱秀厮混了半个月,学得几分那小子嘴上花花的功夫。”

    郭威指着他笑骂道:“若是朱秀在,肯定要冲你大翻白眼,别把罪责都甩给人家!”

    柴荣笑道:“反正近朱者黑已成了众人公认的共识,朱秀已经带坏了不少人,身上脏水不少,不差这一瓢。”

    “唔~这倒是!最近魏仁浦跑来找我抱怨,说是李重进在天雄军里大搞什么麻将大赛,搞得军将们无心操练,日日围着方桌搓麻将,这什么麻将,肯定也是朱秀捣鼓出来的吧?混蛋小子,净琢磨些使人沉迷玩乐物什,害人害己,当真该打!下次见着,老子非得抽他屁股....”

    父子俩把吐槽的火力转向朱秀,齐齐上阵叱骂着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无辜人。

    不过说到麻将,柴荣面色有些不自然,他自己就是一个重度麻将爱好者。

    柴荣试探地道:“父亲可了解过这麻将的玩法?”

    郭威不屑道:“不就是一种新式博戏?老子当年在邢州尧山老家混迹时,什么博戏没玩过,精通得很!若是想学,三五下就能成为个中高手!”

    柴荣笑道:“今夜无事,吃过晚饭后,孩儿组一局,再把赵匡胤和张永德叫来,陪父亲切磋切磋?”

    “好啊!我倒要看看这麻将有何了不起的,竟然能使人沉迷!”

    郭威一脸不信邪的样子,虎目睥睨,对于麻将这种新式博戏有些不屑一顾。

    柴荣暗暗发笑,父亲这时的样子,就像他当初接触麻将时一样。

    只怕过不了多久,父亲就能明白,为何这种新玩意儿能在天雄军里迅速传播开。

    可以预见的是,麻将界将再添一位重量级爱好者....

    郭威捋须想了想,“赵匡胤就算了,把张永德和魏仁浦叫来。魏酸儒近来也在琢磨此物,刚好叫来一块研究。”

    柴荣听出几分话外之音,皱眉道:“可是父亲觉得赵匡胤....”

    郭威凝目道:“我收到风声,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有可能调任龙武军都指挥使。”

    柴荣愣了愣,疑惑道:“龙武军乃禁军中的上等番号军,兵马有三万之多,拱卫皇城以北,一直由官家亲信吴虔裕担任,怎会突然调赵弘殷....”

    柴荣说话声戛然而止,睁大眼睛,喃喃道:“莫非是官家有意拉拢赵弘殷?”

    郭威冷笑道:“不错!官家让聂文进私底下拜会过赵弘殷,只要赵弘殷点头,就能升任龙武军都指挥使。

    官家手下可靠的亲信大将不多,赵弘殷虽然年迈,但去年入乾州与蜀军作战,依然骁勇如壮年。

    赵弘殷对官家向来恭敬,也从不插足官家和顾命大臣之间的斗争,在官家看来,是一个值得拉拢之人。

    吴虔裕是官家亲信大将,此人曾经随我前往关中平叛,担任我大军行营都监,也算有勇有谋。

    史弘肇传信,说是吴虔裕有可能外调担任郑州节度使,他一走,龙武军需要一个可靠之人统领。”

    柴荣紧锁眉头:“父亲的意思,赵弘殷如果答应升任龙武军都指挥使,就代表着赵家彻底投向官家和李业一伙,不再值得信任?”

    “倒也不至于。”郭威双手叉合,面带淡笑,“赵弘殷老成持重,颇有几分城府,依为父看,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他是不会轻易选边站。

    就算他答应调任龙武军,也不代表他会与我为敌。

    只是如今朝堂派系对立严重,赵家态度不明,赵匡胤暂时不适合出入司徒府,你们之间也要减少往来。”

    柴荣默默点头:“父亲的意思孩儿明白了,孩儿会与赵元朗保持距离,家中事务,也不会透露给他。”

    郭威拍拍他的肩膀:“赵匡胤已经调任内殿直班虞候,成了宫廷禁卫,不再是你的部下。”

    “可是父亲,孩儿相信赵匡胤绝非背信弃义之人!”柴荣正色道,“即便如今他入宫当了官家禁卫,看似与我们越走越远,但兄弟情义尚在,他也绝不会追随李业等人与我们为敌!”

    郭威慈爱地望着他,犹如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一样的雄姿英发,一样的重义信诺。

    “大郎勿急,为父也认为,赵匡胤与李业等奸佞不是同路之人。”郭威斟酌话语,“但时移世易,人心易变,这也是常有之事。”

    “毕竟相比较起来,投靠官家才是一条看似正确的光明之路,这也是李业等人最大的倚仗,也是为何许多人才明知道李业、聂文进、郭允明之辈不过是一群窃据高位的鼠辈,但还是愿意主动投效,为其效力。”

    柴荣沉着脸道:“因为他们得官家宠信,不投靠他们,仕途就难以走得顺畅。而官家需要借助李业等人,与顾命大臣争权。对抗天子非人臣所为,所以他们没得选,只能捏着鼻子认贼作父!”

    郭威抚掌哈哈大笑:“我儿看得透彻!正是这个道理!”

    “可是父亲,李业等人无才无德却把持国家的钱粮吏治司法大权,如今又想插手军务,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如此下去,国将不国!究竟何时才能洗净污秽,还天下臣民一个朗朗青天?”

    柴荣双手握拳满脸愤恨不甘。

    郭威捋须摇头道:“在官家看来,李业等人如何胡作非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家要扫清自己皇权路上的绊脚石,真正做到乾纲独断,所以才会倚重李业等奸人!

    可治国理政,平定天下,绝不是靠玩弄权柄,争权夺利就能做到的。李耳曾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官家想要亲政掌权并无过错,但他不应该操之过急,更不能迫害忠良,否则必将激起大变!博弈之道,绝非打打杀杀这么简单!

    这江山,远非他所见到的那般稳固啊!

    这些道理乃为君之人应该懂得,但可惜咱们的官家并不懂,也没有耐心去学....”

    柴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郭威略带忧愁的神情里觉察到一丝端倪,关切道:“父亲可是听到近来朝中又有什么风声?”

    郭威沉声道:“近来朝中难得的太平,几次上朝议政,李业、聂文进等人,竟然没有跟史弘肇杨邠二公发生争吵,实属难得。

    但为父有预感,这种平静来的不太正常。

    此次龙武军变动,史弘肇也想趁机举荐亲信调任此职务,围绕这件事,恐怕会展开新一轮的争斗。

    还有近来官家接连下旨调换藩镇,各地节度使变动频频,也有些不太正常。

    不过藩镇换防乃是正常军务变动,倒也无人在意。”

    柴荣点点头,笑道:“父亲与孩儿即将赶赴邺都,布置河北防线,倒也能避开这些朝堂纷争,等我们下次回朝,说不定朝局又是另外一番局面。”

    郭威叹口气,“此次临清王高行周卸任,官家将天雄军再度交回我手,李业等人百般看不顺眼,去了邺都也好,远离纷争难得清静。”

    “他们看不顺眼又能奈何?契丹陈兵蓟州,倒是让他们去前线统兵迎敌好了!”柴荣轻蔑冷笑,一帮只会窝里横的奸臣,面对穷凶极恶的契丹人,只怕会被吓得尿裤子。

    “我父子去了邺都自然清静,只是史弘肇和杨邠,还有那王章,三人联合起来与李业等人针锋相对,毫不退让,我担心矛盾激化,惹出大乱子。”郭威忧心忡忡。

    柴荣苦笑道:“父亲还是劝劝史杨二公,犯不着跟小人一般见识,该忍让的还是要忍让,李业等人背后毕竟站着官家。”

    郭威无奈道:“劝过几次,作用不大。史杨二人也有自己的私心,贪恋顾命大臣的权力不肯放手,拿官家当作小孩子一般应付。”

    父子间一时竟然相顾默然,史弘肇和杨邠,与官家李业等人的矛盾,似乎已经尖锐到彻底对立的局面,根本没有化解的余地。

    “罢了,等我们离京之前,再把二人请来,好好叙谈一番。”

    郭威想到些什么,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递给柴荣:“你看看这个。”

    柴荣展开来看,惊讶道:“父亲派人查到了朱秀亲族的下落?”

    郭威笑道:“为父从河中回来后,就派人赶赴宿州、颍州一带察访此事,查到线索以后,又命人乔装打扮入境唐国,在濠州查到了朱秀家族的下落。这消息,是两日前传回的,现在已经能够确定,濠州确有朱氏家族的存在,不是什么官宦勋贵,只是一普通农户,不出意外的话,朱秀就是出自这家人。”

    柴荣一边翻看书信,一边欣喜地道:“太好了!朱秀飘零多年,孤苦伶仃,若是知道自己还有亲人存世,一定会高兴的!”

    郭威笑道:“朱秀帮了我们父子不少大忙,这次也算还他一份人情。”

    “孩儿替朱秀谢过父亲!”柴荣起身揖礼。

    郭威看着他,淡笑道:“如今朱秀的家人极有可能流落到江宁一带,那里可是唐国境内。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朱秀知道自己还有家人存活于世,南下寻亲的话,或许就一辈子不会回来了。

    以他的才能,留在唐国朝廷效力,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柴荣愣住了,捏着书信缓缓坐下,神情略显复杂。

    片刻后,他叹息一声,苦笑道:“家人亲情,乃人生在世难以割舍的血脉联系,不管朱秀作何选择,我都会支持他!作为兄弟和朋友,不论如何,我会把实情告诉他。”

    “我儿宅心仁厚,将来必成大器!”郭威赞赏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派人去叫张永德和魏仁浦,吃过晚饭,摆上麻将,咱们爷几个好好切磋切磋!”

    郭威大笑一声,往厅室外走去。

    柴荣小心收起书信,跟在身后,揶揄笑道:“父亲若输了,可不许赖账!”

    “哈哈哈~郭雀儿从小跟人赌博,何时赖账过?今晚非得让你们见识见识.....”

第二百二十七章 朱秀的事就是兄弟们的事

    四月初八,契丹骑兵越过滹沱河突袭深州,深州刺史史万山出兵迎敌,反中敌军诱敌深入之计,血战突围失败,战死当场。

    深州不过是个军事州,驻扎的兵马不算多,前边还有秦州、定州、赵州等重兵屯驻的节度州,在整个河北防线布置里,深州只能算作二线防御阵地。

    可契丹人偏偏找到河北防线的薄弱漏洞,派遣骑兵偷偷渡过滹沱河,越过汉军防御前线,闪击深州。

    史万山父子战死,深州告急,契丹骑军倚仗机动灵活,在漳水河沿岸大肆破坏,抢掠村庄城镇,截杀商队百姓,把汉军防御前线的后背腹地搅得风声鹤唳。

    同时,大辽皇帝耶律阮调集重兵,进驻与秦州一山之隔的易县,还在滹沱河东岸布下重兵,连营十里,摆出一副要大举渡河强攻定州的架势。

    一时间,大汉国河北防线全面告急,求援奏章雪片般送往开封。

    十九日,汉主刘承祐在紫宸殿紧急召集群臣,商议河北局势。

    大殿之上,黑压压的站满朝臣,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无故者不得缺席。

    这次河北危机,可以说是大汉开国三年多来,面临的最严重的一次外寇入侵。

    契丹人大兵压境,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发动全面进攻,但小的摩擦不断,前线将士的神经已经绷紧,不知什么时候,一场惨烈的抗击契丹人的大战就要爆发。

    三年多前,耶律德光率十万契丹大军南下,席卷河北,威压中原时的情形历历在目,这是所有大汉臣民心中未愈的伤疤,至今想起来仍然后怕不止。

    如今,这道伤疤有可能再度被撕破。

    群臣低声议论着,人人面带忧虑,嗡嗡声在大殿之内回荡。

    正职宰相苏逢吉,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枢密副使、中书侍郎、吏部尚书,加同平章事衔杨邠,枢密使、司徒、天雄军节度使郭威,四大顾命大臣站在皇陛玉阶之下,群臣最前列。

    四大重臣神情各异。

    老狐狸苏逢吉仰面望天,好像大殿藻井上的彩画和花纹雕刻有多么好看一般。

    史弘肇精神奕奕,正在压低声兴奋地同郭威讨论河北战局。

    郭威神情平静,时不时应和几句。

    杨邠一如既往地拉长脸,脸色淡漠,好像在场百官们都欠了他家钱一样。

    柴荣手持笏板,站在武将行列的前排,与几位相熟的老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眼角余光不时瞟向郭威。

    另一头,以国舅李业、兵马押司官聂文进、身兼三职郭允明、新任龙武军副都指挥使后赞为核心,聚拢一帮朝廷大臣,形成一个利益攸关的党派小圈子,也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河北危局。

    皇陛左侧摆放一个绣墩,太师冯道拄着拐杖,老神在在地坐着,微眯着眼,像是在打瞌睡。

    作为朝廷压舱石、吉祥物,虽说老头已经是六十八的高龄,行将就木之躯,但每逢大事,还是不忘将他请来坐镇。

    见到老头儿,众臣心里才觉得安生。

    “陛下驾到!”内宫太监尖利的嗓音响彻大殿,众臣肃然,各归其位,双手捧着笏板,躬身垂目礼迎皇帝。

    刘承祐头戴灿金九龙冠,身穿明黄衮龙袍,神情冷峻焦急地快步走上皇陛,在御座上端坐下来。

    山呼万岁之后,刘承祐扫视群臣,沉声道:“河北告急,想必诸卿都已知晓,今日急召你们前来,就是为商议如何应对。”

    殿内响起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

    站在前排的高品级大臣们全都默契的保持沉默,后排的官员们踮起脚尖朝前望,他们大多没有资格主动开口,但可以依据大佬们的口风来判断当前的局势。

    刘承祐无奈,看向盘金龙立柱下坐着的冯道,挤出一丝笑脸道:“还请老太师先拿个章程出来。”

    凡遇大事先问冯道,甭管老头儿说的对不对,可以为朝政议事起到破局打样的作用。

    冯道耷拉的眼皮耸动了下,花白头颤巍巍地抬起,橘子皮似的苍老面庞笑了笑,说道:“官家无需担忧,依老臣的经验来看,此次契丹人重兵压境,只怕是坟头上耍大刀—吓唬鬼呢!”

    殿内响起一片轻笑声,老太师就是老太师,一句话就让朝堂上紧张的气氛缓和不少。

    刘承祐顾不上笑,急忙问道:“老太师之意,契丹人不过是虚张声势?并非真的想要进犯河北?”

    冯道捋捋银白胡须,笑道:“契丹人的真实意图,尚且不好判断,毕竟深州史万山父子已经战死,漳水河畔还有契丹骑军作祟。

    契丹人未必会大举南侵,但小规模战事恐怕会接连爆发。总之,只要我朝廷之上君臣一心,就不会被契丹人的鬼花招吓到。”

    刘承祐点点头,心中稍安。

    作为苟道之王,朝廷风向标,冯道的话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

    毕竟是熬过三朝八位皇帝的幸运儿,天下大事都是他的亲身经历,随便一句经验之谈,就足够让人回味半生。

    冯道笑眯眯地道:“此等军国大事,官家不应该单听老臣一家之言,郭枢密执掌军机,佐理天下军务,又是我朝第一名帅,官家何不征询他的意见?”

    刘承祐笑得不太自然,目光看向郭威,略带不情愿地道:“不知郭枢密如何看?”

    郭威跨前一步,朝冯道微微颔首致意,又双手握住笏板躬身揖礼:

    “启禀官家,臣赞同老太师之言。

    此次契丹异动,臣以为辽帝耶律阮有两大意图。

    其一,试探我朝河北防线的虚实,为后续是战是和做战略规划。

    其二,辽国上层政权不稳,辽帝耶律阮,与耶律德光第三子耶律天德、同族伯父耶律刘哥、驸马萧翰之间,围绕帝位之争依然矛盾重重,争执不休,双方敌意颇深,难以化解。

    耶律阮陈兵幽蓟,或许是为调集大军防备耶律天德等人做借口,同时也为了转移契丹贵族之间的注意力,缓和内部皇权之争。

    当然,正如老太师之言,不排除耶律阮有挥兵南下的可能,所以朝廷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稳固河北防线,尽快清剿流窜于深州地界的契丹兵,不给敌人任何可趁之机!

    如此一来,我军坚壁清野,坐看契丹人内斗,不管幽蓟局势如何混乱,我军岿然不动,立于不败之地!”

    郭威沉稳的声音响彻在大殿上空,所有朝臣听在耳朵里,犹如吃了一剂定心丸,担惊受怕的心安稳了许多。

    一片赞叹之声响起,无数崇敬的目光投向郭威。

    郭枢密,当真是我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啊!

    郭威说完,谦逊地拱拱手,退回到自己的位子站好,依然垂目肃立。

    史弘肇偷偷朝他竖起大拇指,郭威淡淡地笑了笑。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如果契丹人再度陷入皇权之争的动乱,而汉军一边做好万全准备的话,未尝不可先发制人,一举攻入幽蓟之地,将契丹人逐出蓟县以北。

    要是筹划得当,一战而收复幽云十六州也不是不可能!

    郭威暗暗攥紧拳头,幽云十六州啊,河北和中原百姓刻骨铭心的伤痛!

    可惜如此宏大的计划,必须要得到朝廷的全力支持。

    可官家又怎么会允许他再立下这般宏伟的功业?

    他已是功高震主的处境,深受官家忌惮,非到不得已之时,恐怕官家甚至不想让他出现在朝堂上。

    郭威心中苦笑,还涌出些许酸涩,他终究只是臣子,再有抱负再有能力,许多事情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郭威的话不啻于金石之言,引起群臣广泛议论和附和。

    刘承祐面挂微笑,眼底却有可怕的阴寒。

    在这种军国大事上,郭威的表现总能令人由衷地感到敬佩和信服。

    可越是如此,刘承祐越是忌惮和嫉妒,由妒生恨,也就越发痛恨郭威。

    可是在国家面临存亡危急的时刻,又只有郭威能肩挑重担,稳定朝局人心。

    刘承祐一面对郭威严防死守,一面又不得不倚重他,这种矛盾的心态,让他深感无力又惶惶不安。

    “郭枢密果然是老成谋国之言!”

    国舅李业站出来大声地附和,朝郭威深躬揖礼,情绪似乎显得很激动。

    郭威愣了愣,和史弘肇杨邠相视一眼。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李业这厮竟然也会表态赞同郭威的话?

    这家伙平时怼天怼地,恨不得郭威每说一个字就要回怼一句。

    今日这是怎么了?

    李业郑重其事地拱手道:“河北危局,唯有郭枢密才能应对!臣请官家即刻派郭枢密前往河北主持大局!”

    “郭枢密威名赫赫,往河北一杵,就能吓得契丹人哭爹喊娘地滚回松州老家去!”肉贩子出身的聂文进,说话也是这般粗浅直白。

    “臣附议!”郭允明和后赞也表态支持。

    “臣等附议!”

    一帮依附四人的朝臣们赶紧跟上主子们的步伐。

    立时间,就有近三分之二的官员表态,支持派郭威前往河北主持大局。

    冯道原本拄着拐杖,倚靠立柱打瞌睡,此时却像惊醒般,坐直身子,寿星公般的长白眉皱了皱。

    老头儿敏锐地从“帝党”派的态度里嗅到些什么。

    史弘肇站出来,大咧咧地举着笏板道:“官家,郭枢密已经兼领天雄军节度使之职,去到邺都领军,主持河北大局名正言顺!臣请官家授郭枢密邺都留守之职,全权处置河北兵马,整备前线防务。”

    杨邠想了想,站出来附议。

    苏逢吉眼神闪烁,也跟着表态支持。

    但他心里却充满疑问,河北局势,当真危急到了让李业等人,和史弘肇杨邠罕见的达成一致的地步?

    刘承祐和李业隐晦地交换眼神,笑道:“朕也认为,只有郭枢密前往河北,才能让契丹人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郭威忙施礼道:“若官家命臣赶赴河北,臣必定尽心竭力,不让契丹人越过河北防线一步!”

    “很好!既然群臣商议达成一致,朕现在就宣布,授郭威邺都留守之职,假节钺,总督河北诸州军事,处置河北一应钱粮、兵甲!

    郭枢密,朕将大汉的半壁江山,托付于你了!”

    郭威怔了怔,急忙下拜:“臣领旨谢恩!河北若有失,臣愿领死以谢罪!”

    苏逢吉忽地站出来道:“官家,郭公既然挂帅出征,再担任枢密使职务只怕不妥,不如暂时改换他人,等郭枢密得胜还朝再....”

    话未说完,史弘肇重重哼了声:“苏相公此话不妥!眼下朝廷的军机大事全都在河北发生,郭公身兼枢密使职务,才能更好的处置军机,方便调派各州军将!”

    郭威揖礼道:“臣愿辞去枢密使职务!”

    史弘肇急了,杨邠偷偷在身后拉了他一把。

    刘承祐皱皱眉头,犹豫不决。

    平心而论,他是想趁机拿掉郭威的枢密使职务的。

    冯道咳嗽一声,悠悠道:“万事以稳定河北局面为重,郭公身兼枢密使挂帅,确实能更加方便地处置军务....”

    刘承祐看了眼冯道,微微点头。

    冯道说的不错,不论如何,防备契丹人南下才是第一要务,削弱郭威的权势不急于一时,不能因小失大。

    “众卿不必争论,郭公也无需谦辞,河北防务乃重中之重,郭公就以枢密使之职挂帅出征,一切便宜行事!”

    刘承祐沉声决断道。

    “官家圣明!”大殿内响起山呼声。

    郭威起身,朝皇陛御座望去,刘承祐对他报以微笑。

    郭威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刘承祐难得的对他表现出极大的信任,可这份信任又让他觉得非常不真实,有些虚无缥缈。

    柴荣满眼崇敬地望着父亲高大宽厚的背影,每当社稷危亡之时,只有这个伟岸的身躯才能支撑起这残破的天下。

    群臣还要继续商议各府州协同支援河北的事务,郭威要赶去办理军务交接的紧要事,先行告退。

    从大殿正中走过时,刘承祐突然叫住他,淡淡地说道:“去年十月契丹便在定州作乱,郭公刚从关中回来,又赶赴河北巡边,如今又要再度启程前往邺都,再三劳累,朕于心不安。国家艰难,多亏有郭公四处奔走支撑,朕在此谢过了!”

    郭威忙拜倒:“身为臣子,为君分忧乃分内之事,官家言重了,臣惶恐!”

    刘承祐微笑道:“郭公一路保重!”

    “也请官家郑重龙体!”郭威感激地叩首,抬起头朝御座看去。

    远远的,只见刘承祐狭长淡漠的目光凝视着他,目光里仿佛夹杂许多复杂意味。

    郭威躬身告退,大踏步走出殿门。

第二百二十八章 父子论势

    “郭枢密留步!郭枢密留步!”

    郭威出了紫宸殿,本欲走宫城甬道离开皇城,走到永巷宫门时,身后传来呼喊声,回头一看,一名内宫太监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一边跑一边招手呼喊。

    来人三十岁许,身穿绯色太监服,品级不低,郭威认得他,正是太后身边侍奉的亲信宦官张规。

    “原来是张内官。”郭威驻足,客气地抱拳。

    张规不敢受礼,忙侧身避过,喘着气道:“郭枢密龙行虎步,刚出殿门,咱家眼瞅着就追来,愣是追不上....”

    郭威笑道:“军汉步子大,又忙着去各官署交接公务,倒是叫张内官受累了。”

    张规笑道:“太后知道官家对郭枢密委以重任,郭枢密即将赶赴邺都,特意让咱家来请郭枢密到坤宁殿相见,为郭枢密践行。”

    郭威心中一动,太后召见,想来有什么嘱托,忙抱拳道:“有劳张内官带路。”

    “郭公请!”

    张规带着郭威走宫墙巷道,往后宫而去。

    一路上,郭威和张规有说有笑。

    张规原本只是后晋宫廷里的一个小太监,刘知远升任太原留守时,晋帝石重贵赏赐下一批金银奴婢,张规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河东兵荒马乱,张规侥幸被李三娘所救,从此跟随在李三娘身边侍奉。

    李三娘见他乖巧伶俐,也颇为喜欢信任,张规心怀感恩,对她也是忠贞不二。

    郭威和张规也算旧相识,郭威江湖气性重,待人只看是否合口味,不论身份高低贵贱,张规对先帝太后忠心耿耿,自然得到郭威的敬重。

    张规也感念郭威,没有因为他的阉人身份就轻贱于他。

    这一点上,李业等人待张规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只拿他当作一个低贱的奴人看待。

    坤宁殿里,一身素裳的李太后端坐在绣榻上,不施粉黛的素面显得有些苍白憔悴。

    她怔怔出神,似乎心事重重。

    “臣郭威拜见太后!”

    直到张规带领郭威步入殿中,郭威行礼参拜,李太后才惊醒过来,强自一笑道:“郭枢密免礼。”

    张规搬来绣墩,奉上香茗,伺候郭威安坐殿中,才躬身离殿,轻轻闭拢殿门,大殿内只剩二人。

    “这殿内没有外人,兄长无需拘束。”李太后笑道。

    郭威也笑道:“一月不见,三妹怎地看起来消瘦了些,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李太后苦笑,自从那日刘承祐和李业等人来拜见过,她就一直茶饭不思,夜里时常惊醒,精神衰弱,怎能不憔悴。

    “兄长出征在外,行军艰苦,更要多多保重才是!”李太后轻声道,“小妹在这深宫里,风吹不着,雨淋不湿,日日养尊处优,可比兄长的日子舒服多了。”

    “呵呵,三妹放心,为兄我就算在军营里,也能顿顿食米一升,肉三斤,能挽三石弓,耍六十斤大刀,身子骨硬朗着呢!上了战场杀百十个契丹人不在话下!”

    郭威拍着胸脯一顿吹嘘,得意洋洋的神情颇有几分少年意气。

    李太后扑哧笑出声,“兄长也是当翁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童心未泯。”

    郭威大笑道:“如今咱们身边故人越来越少了,见到三妹,就想起当年咱们在河东一起赛马的日子,那会儿,咱们可都是青春年少,如今都老啦!”

    “是啊,都老了,连先帝也已走了三年....”李太后笑着,眼神哀伤。

    郭威宽慰道:“好在孩儿们也都长大成人,咱们这些老骨头再拼几年,就能回去养老,逗逗孙儿,把这天下扔给他们年轻人折腾去....”

    李太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三妹似乎有心事?不妨直说?”郭威看着她,“跟我还用得着客气?”

    李太后心中叹息一声,笑容很勉强:“想到兄长即将远行,这一去又是一年半载,没有兄长坐镇开封,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生....”

    郭威不以为意,笑道:“契丹人在河北作祟,我到邺都去整备兵马,大仗应该打不起来,最多一年,等契丹人退兵,我也就回来了。开封这里更用不着担心,史弘肇掌管禁军,苏逢吉、杨邠、王章等人署理内政,只要河北安稳,开封就乱不了。”

    李太后缩在宽大袖袍里的手紧紧攥住,笑着点点头,心绪杂乱根本没有听清郭威在说些什么。

    “等我回去嘱咐张氏,让她无事时经常进宫来探望三妹,陪你好好说说话。”郭威笑道。

    “如此甚好。”李太后笑了笑,“兄长放心去,家中自有妹妹帮忙照看。”

    “多谢三妹!”

    叙了会家常,郭威告辞离去,张规送他出了坤宁宫。

    片刻后,张规返回殿内,只见李太后仍旧坐着发呆。

    张规换了一盏新茶,低声道:“太后没把实情告知给郭枢密?”

    李太后无力地长长叹息一声:“官家毕竟是我儿子,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张规忧虑道:“可再让李业等人围着官家进献谗言,蒙蔽了官家,只怕要酿出大祸!”

    李太后两手绞在一起,满脸纠结:“还是....还是先让我再劝劝官家好了。等郭枢密从邺都回来,我再找他商议....”

    张规苦笑一声,希望那时候还来得及吧....

    万一官家真的对史弘肇杨邠等人下手,这开封城只怕顷刻间就要陷入大乱....

    郭威处理完交接事宜,离开宫城宣德门时已是傍晚,柴荣牵马带着亲卫在宫门外等候。

    父子二人刚要跨马回家,又有一人颠颠地跑出宣德门,大声叫喊“郭公稍等!”

    郭威扭头一看,竟然是宣徽北院使王峻。

    “孩儿在御街道口旁等候。”柴荣低声道,厌恶地瞥了眼王峻,率领亲卫先行一步。

    郭威翻身下马,抱拳道:“王院使这是....”

    王峻喘口气,这家伙面白无须,相貌阴柔,若非一身梁冠紫袍,还以为他是内宫里跑出来的大太监。

    王峻躬身揖礼,带着几分谄笑道:“河北行营兵马都监王峻,特来向郭帅报到!”

    郭威愣了愣,大为惊奇:“难不成,官家又指派王院使担任我军监军?之前的监军人选,好像并不是王院使啊?”

    王峻讪讪道:“郭帅有所不知,是下官向官家自荐,随郭帅去邺都的。”

    见郭威眼神古怪地看着他,王峻急忙道:“郭帅千万不要误会!前番郭帅到河北巡边,下官有幸担任监军,与郭帅搭档,深深为郭帅的气度所折服,心中对郭帅钦慕已久!

    这次郭帅北上邺都,下官想跟在郭帅身边,好有机会向郭帅多多讨教....”

    郭威淡淡道:“王院使还是说实话吧,否则我是不会同意你随我北上的。”

    郭威的意思很明显,你王峻之前可是李业团伙成员,也算“帝党”大佬,这次自荐要随军北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李业等人派来的奸细?

    王峻咬牙,跺了跺脚恨恨地道:“今日王某便向郭公交底!上次随郭公巡边回来,原本官家答应授我龙武军副都指挥使之职,没想到后赞那厮突然跑回来。

    郭公应该知道,我与后赞素有仇怨,这厮刚回来就抢了原本属于我的职务,官家厚此薄彼,实在令人寒心!

    与我相比,李业等人肯定更信任后赞,他们联手将我排挤在外....在开封我是混不下去了,只能来投效郭公!”

    王峻说着就要跪倒,郭威一把托住他。

    后赞与王峻的恩怨朝野皆知,当年因为盐利分配之事,二人争得面红耳赤,从此结仇。

    后赞与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的关系,也要比王峻更深些,后赞回来,王峻可就难受了,处处受到压制。

    李业势力团伙他自觉待不下去,官家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王峻有些心寒,决定换个东家。

    能与“帝党”抗衡的,自然只有几位辅政大臣,郭威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以王峻的眼光看来,只有投靠郭威才是最有前途的。

    郭威明白了王峻的心思,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王峻坦然接受,正色道:“郭公日后若发现我有任何不轨之举,大可以将我处死,王某绝无二话!”

    郭威笑了,厚实的巴掌拍在他的肩上:“王都监说的哪里话,你是朝廷大臣,官家任命的监军,往后你我务必配合默契,共同稳固河北防线。”

    王峻只觉肩头像是被熊掌拍中,疼得骨头快要散架,却抑制不住满眼欣喜,听这话,郭威算是同意接纳他了。

    “下官唯郭帅之命是从!”王峻长揖及地。

    “先回去好生安顿家小,三日后到我帐前点卯。”郭威叮嘱道。

    王峻恭敬领命,告辞离去。

    御街道口,柴荣把缰绳递给郭威,看着王峻骑马远去的身影,皱眉道:“父亲当真相信此人?”

    郭威跨上马,笑道:“无所谓信与不信,反正总有监军派下,用王峻总比其他不相熟的人强。至于今后,且看他的表现吧~”

    柴荣点点头,如果王峻真心投效,对于他们也算一大助力。

    “驾~”一阵吆喝声,父子二人率领亲卫往司徒府赶去。

    翌日,郭威早早出府,到枢密院聚众点将,柴荣在家中打点行装。

    自然不用他亲自动手,有夫人和侍婢还有一帮亲卫帮忙。

    柴荣怀抱幼子諴哥儿,在屋里看着妻子刘娥慧为他收拾一些平时的换洗衣物。

    “刚从长安回来,就随翁爷去了河北巡边,这才过了一月多,又要到邺都去....这一走,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着家....”

    饶是刘娥慧贤惠持家,但丈夫总随翁爷在外行军,四处奔波,心里还是觉得难过委屈,忍不住埋怨几句,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柴荣无奈,心疼地看着爱妻,掐了掐諴哥儿肉乎乎的屁股,笑道:“乖儿,你娘抹眼泪了,赶紧给她笑一个,让她莫要生气....”

    小小的奶娃娃咿呀咿呀地叫着,挥舞小胳膊,冲着刘娥慧咯咯直笑。

    刘娥慧擦擦眼角,白了眼丈夫,低声道:“等你下次回来,諴哥儿都不认识你这个当爹的人了....”

    柴荣抱着幼子凑近,轻声嬉笑道:“臭小子不认爹,那咱们就再生一个乖女儿好了!我想要个闺女!”

    刘娥慧脸蛋一红,嗔怪似地瞪了他一眼。

    柴荣笑道:“要是你也随我们到邺都去,下次回开封,说不定就能带着咱们的闺女一起回来。”

    刘娥慧一愣,惊喜道:“翁爷此去,可以带家眷?”

    “不算行军出征,只是到邺都整备兵马,防备契丹人骚扰,如果父帅禀明官家的话,应该能得到允准。”

    柴荣随口笑道:“你先收拾,不要声张,等父帅回来我问问他。”

    刘娥慧轻轻点头,继续收拾衣物,低声道:“若是能一家人都到邺都去就好了....”

    “大哥!大哥!”

    “爹爹!爹爹!”

    一阵咋咋呼呼的吵闹声在院中响起,柴荣扭头从窗户望去,一帮稚气未脱、活力四射的少年和稚童冲进院子。

    柴荣急忙把諴哥儿交给刘娥慧,走出屋门,虎着脸训斥道:“吵嚷什么?小声些!諴哥儿胆子小,要是被你们吓得睡不着觉,看我不收拾你们!”

    少年们嬉笑着簇拥柴荣,显得无比亲密。

    领头的两人与郭威相貌有几分神似,正是郭威与第二任妻子杨氏所生的两个儿子,郭侗和郭信,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

    还有三个刚从尧山老家来到开封的侄儿,年长的郭守筠、郭奉超已有十五六岁,最小的定哥儿与柴荣八岁的长子宜哥儿年岁相仿。

    四岁的诚哥儿被小叔父们拦住,挤不进去,急得一遍遍“爹爹、爹爹”地叫着,快要哭出声来。

    柴荣哈哈大笑,抱起儿子。

    “大哥,何时才能让我们随父亲出征?”郭侗瞪大眼问道。

    柴荣笑道:“等你们再长大些,自然就能随父亲到军中历练。”

    “大哥每次都这么说,也不知要长到何时才算是个头啊?”郭信气呼呼地摇头道。

    “我们要从军!我们要去河北打契丹人!”郭侗带头举着拳头大声嚷嚷。

    郭信、郭守筠、郭奉超、定哥儿、宜哥儿纷纷举手跟着叫嚷,连最小的诚哥儿也有样学样。

    柴荣顿感头疼,急忙道:“别吵别吵!这样,我答应你们,等你们年满十七岁,我就跟父亲说说,允许你们从军!”

    “噢噢~太好啦!”

    一众少年们终于讨得准信儿,欢呼雀跃起来。

    “大哥跟我们到武场去,看看我们的武艺有没有长进!”

    郭侗拽住柴荣一条胳膊,嚷嚷道:“郭老三说他的枪法使得比我好,我不信,请大哥来评评理!”

    郭信不甘示弱,大声道:“敢不敢当着大哥的面再比一场?谁输了谁请客吃广和糖!”

    “比就比!我郭老二岂会怕你郭老三!”郭侗拍着胸脯回呛。

    “大哥走!”

    少年们一拥而上,拽住柴荣往后宅武场跑。

    “行行!慢着点!别把我腰带拽断了....”柴荣无奈,只得跟他们去

    刘娥慧怀抱幼子,走出屋看看,无奈地笑笑。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君臣诀别

    柴荣陪弟弟们在武场玩闹一上午,弄得满身灰尘大汗淋漓,沐浴后吃过午饭,在自家居住的独院里陪伴妻子,享受离京前的短暂宁静。

    下午时,有家仆禀报,说是内殿直班虞候赵匡胤前来拜会,已经请到前厅奉茶等候。

    赵匡胤是司徒府的常客,家仆们都认得他,来了以后都是直接请入府。

    柴荣跟妻子说了声,随家仆赶到前厅。

    “拜见柴帅!”

    赵匡胤心事重重地坐在厅中,听到脚步声急忙起身迎上前。

    “无需多礼,坐。”

    柴荣屏退家仆,与赵匡胤宾主而坐。

    柴荣稍微打量他一眼,笑道:“元朗调任内殿直班虞候,往后便在宫中任职,天子近前侍奉,该高兴才是,怎地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赵匡胤苦笑:“此事事前我并不知情,直到柴帅随郭枢密到河北巡边,家父才突然告知,那时朝廷调令已下,容不得推却....唉~家父也真是的,事先完全没有与我商议....”

    “升官调职是好事,赵老将军也是为你的前途着想。”柴荣笑道。

    赵匡胤叹气道:“我倒宁愿继续跟随柴帅回到天雄军任职,这个劳什子的内殿直班虞候不做也罢!”

    柴荣打趣道:“如今,藩镇将校削尖脑袋想往禁军里钻,你倒好,请你到内殿直任职反倒落个满腹牢骚!”

    “宫里规矩繁多,哪有跟在柴帅身边,与弟兄们待在一块自在爽快!”赵匡胤摊摊手一脸无奈。

    柴荣笑道:“令尊也是为你的前途着想,在内殿直干几年,再外放藩镇历练,用不了几年调回禁军,便是一军都指挥使,令尊早已将你的路子铺好了,这可是别人羡慕不来的康庄大道!”

    赵匡胤摇头道:“当年我便是不愿意照着父亲安排好的路子走,才外出游历数年,而后有幸结识朱秀,在他的举荐下前往沧州,得以拜在柴帅麾下。

    如今兜兜转转,没想到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家父不声不响就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这莫非就是天意使然,叫我注定逃脱不了他的魔爪....”

    赵匡胤仰头叹气,满脸惆怅。

    “哈哈~”柴荣指着他哈哈大笑,“好个赵元朗,别人终其一生也走不到的路子,被你年纪轻轻就轻而易举地踩在脚下,还有什么不知足?

    你这副样子若是被朱秀瞧见,那小子肯定要阴阳怪气地大肆嘲讽一番!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赵匡胤腾地一下脸红了,抱拳悻悻地道:“柴帅莫要取笑,赵某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哈哈~好了,不逗弄你了。”柴荣摆摆手,正色道:“令尊也是为你着想,既然已经领了职事,自当尽忠职守,毋须多做他想。

    虽说今后咱们兄弟不能时时聚在一块,但兄弟相交贵在知心,今后不论相隔万里,不论世事变迁,你我兄弟情义永不褪色!”

    “柴帅~”

    赵匡胤瞬间红了眼眶,哽咽着抱拳,满脸动容。

    柴荣用力握住他的手,四手相握,似有温厚情义在彼此心中流淌。

    说开了此事,赵匡胤脸上愁容顿消。

    原本还担心,因为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仓促调到内殿直任职,柴荣会对他产生看法,兄弟之间产生嫌隙。

    现在看来是他多心了,柴帅为人豁达大度,待人宽厚,绝不会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对他产生意见。

    要是换作朱秀....那小子肯定来个闭门不见,就算见了,也免不了冷嘲热讽一番,百般挖苦嘲笑....

    赵匡胤略作犹豫,诚恳道:“还有一事要向柴帅禀报,家父近来眼疾复发,无法理事,已经向朝廷告假,在家休养一段时日。前些天,官家有意升任家父为龙武军都指挥使,可惜家父碍于眼疾,只能上奏推谢,连护圣军都指挥使的职务,也一并卸下....”

    柴荣关切道:“老将军的伤势如何?”

    赵匡胤叹口气道:“去年家父率军征讨蜀军,不小心被敌军流矢伤中眼部,如今左眼经常隐痛,天光稍暗便看不清,宫中太医看过,只说没有性命之忧,但想要治愈却不可能。”

    “唉~老将军勇猛善战,以五十高龄仍旧杀得蜀军大败而归,真乃我辈武人的楷模!”柴荣赞叹一声。

    说完自家事务,赵匡胤问道:“听闻朱秀有一下属被国舅李业抓获,不知现在如何了?”

    柴荣道:“我同曹彬已经将人救出,现在交由曹彬安顿在城南一处民宅。”

    赵匡胤苦笑道:“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忙于办理军职变动事务,又在家中照料老父,差人打听几日也没有准信,一时间没有顾得上帮忙。幸亏柴帅把人救出,否则将来朱秀知道了,肯定要埋怨我不帮忙....”

    “哈哈~朱秀贪财,下次打麻将你多输些给他就行了!”柴荣大笑。

    “等柴帅从河北归来,也叫朱秀来京中玩耍,到时候咱们弟兄再聚!”赵匡胤也笑道。

    柴荣本请赵匡胤吃完晚饭再走,赵匡胤说还要去太医署为父亲取药,又叙谈了一会便匆匆告辞而去。

    柴荣送他出府,站在府门前微笑着目送他跨马远去。

    柴荣知道,赵匡胤此来,一是为解释为何突然间调任内殿直一事,二是隐晦地表明,赵家并无意接受官家和李业等人的拉拢。

    赵弘殷以眼疾为由婉拒了龙武军都指挥使一职,便是赵家最明显的态度。

    赵匡胤说出此事,当然是希望柴荣转告郭威,向郭威示好。

    柴荣心中感叹,还是父亲目光如炬,一早看清赵家的算盘。

    正如父亲所言,局势没有明朗之前,包括赵家在内的许多勋贵重臣,是不会轻易地选边站队。

    这也是人之常情。

    赵家没有接受官家抛出的橄榄枝,其实已经算作变相的支持“辅政大臣党”。

    许多时候,中立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默许的支持。

    赵匡胤调到禁军任职,柴荣心里没有丝毫责怪他的意思。

    毕竟赵家还是赵弘殷说了算,赵匡胤许多时候也只能接受父亲的安排。

    就算今日赵匡胤不来,柴荣也不会怨他。

    不过赵匡胤能主动前来解释,化解误会,柴荣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这说明赵匡胤心里看重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

    ~~~

    三日后,郭威率军启程,赶赴邺都。

    抽调五千余禁军兵马随行,分别由护圣军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和奉国军右厢都指挥使曹英统领。

    此次郭威的主要职责,是赶到邺都坐镇,统帅天雄军镇守河北,稳固河北防线,并非是要率领禁军大举出征,所以大大减少了征调兵马的时间。

    司徒府内,郭威和柴荣一身戎甲,与家人们辞行。

    郭威温厚的大手一一摸过郭侗、郭信的脑袋,又用力拍拍侄子郭守筠、郭奉超的肩膀,在宜哥儿、诚哥儿、定哥儿几个稚童的脸蛋上捏了捏,殷切叮嘱道:

    “你等在家中,务必刻苦读书,勤奋练武,照顾好母亲和嫂嫂,还有几个年幼的弟弟和侄儿,不可肆意胡闹,惹事生非!等到本帅回来,见你们表现良好的话,每人都有奖赏!”

    郭侗眼睛一亮,兴奋地道:“孩儿想要一匹燕山大马!”

    郭信也嚷嚷道:“孩儿想要一柄渤海冷萃宝刀!”

    年幼的诚哥儿和定哥儿仰着脑袋嘟囔道:“我们要好多好多的广和糖!”

    “哈哈~”郭威大手摸摸两个小家伙的脑袋,“只要你们在家中相安无事,所有条件一并满足!”

    少年们一阵欢腾。

    郭守筠和郭奉超年纪稍长,性子敦厚,抱拳齐声道:“侄儿只求下次有机会随叔父出征!”

    郭威爽朗大笑道:“你们勤奋习武,等我回朝之后考教,如果有所精进的话,我就举荐你们到军中历练。”

    二人相视大喜:“多谢叔父!侄儿必定不让叔父失望!”

    柴荣长子宜哥儿侍立一旁默不吭声,郭威奇怪地笑道:“宜哥儿有何心愿,不妨跟翁翁说说?”

    宜哥儿小大人似的揖礼,一板一眼地说道:“孙儿只盼着翁翁平安归来,我朝河北边疆安宁无事,百姓免受战火灾乱!”

    郭威一怔,捋须大笑,中气十足的笑声里有种老怀安慰之感。

    “不愧是我家长孙,有仁者风范!”郭威满眼欣慰疼爱,又对柴荣道:“大郎教子有方!”

    柴荣忙抱拳道:“有父亲言传身教,宜哥儿耳濡目染之下才能如此懂事。”

    郭威笑着又把宜哥儿夸奖了一通。

    宜哥儿谦虚地聆听翁翁教诲,却偷偷朝柴荣眨眼睛。

    柴荣哭笑不得,这个鬼机灵的臭小子。

    自家儿子自己知道,八岁的宜哥儿才是这帮小子里最调皮的一个,也属他心眼最多。

    平时撺掇小叔叔和兄弟们捣乱,真到了挨骂挨打的时候,他总能想方设法逃过一劫,还总能哄得父帅开心。

    郭威夫人张氏红着眼圈,低声说着些不舍的话,郭威疼惜爱妻,也好言劝慰着。

    刘娥慧把一个红色的小荷包塞进柴荣腰间,轻声道:“昨日我与母亲到大相国寺请来的平安符,切记要贴身收好,不许弄丢了!”

    刚说完,刘娥慧眼睛一红,低头垂泪。

    柴荣急忙抚慰道:“夫人放心,我一定贴身藏好,就算沐浴时扒光衣衫,也得咬在嘴里。”

    刘娥慧扑哧一声笑了,红着脸颊轻轻在丈夫胸甲上捶了一拳,柴荣捉住爱妻的手握在掌中,细细摩挲着,夫妇俩相视而笑,额头相抵。

    两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哇!大哥要和大嫂亲嘴喽!”

    “噫~又亲?昨晚还没亲够吗?”

    “你懂啥!这叫夫妻恩爱,难舍难分!”

    郭侗和郭信两个小子,你一言我一语,抱着手在一旁吭哧偷笑。

    “臭小子!”柴荣大为恼火,追上前飞踢两脚,踢中郭信的屁股,却被郭侗跑掉了。

    “哈哈~两个碎嘴的小兔崽子,该打!”郭威笑骂道。

    张氏掩嘴轻笑,宜哥儿几人也是笑作一团。

    刘娥慧脸颊红似火烧,哧哧地笑着。

    时辰已到,郭威和柴荣拜别家眷,在亲卫的簇拥下跨上马,往东城朝阳门而去。

    张氏和刘娥慧,和一众少年们站在府门口依依惜别。

    柴荣回头招手作别,忍不住低声道:“父帅当真不同意带上家眷?此去邺都,恐怕要一年半载才回....”

    郭威摇头,沉声道:“为父虽然授了天雄军节度使和邺都留守的职务,但还兼领枢密使,不算是彻底外放,携带家眷的话,容易落人口实,反叫李业等人诬陷我有二心。”

    柴荣叹口气,还想再回头看看家人们,郭威低喝道:“男子汉大丈夫,休要多做小儿女之态!你也是沙场宿将,怎地如此婆婆妈妈?”

    柴荣苦笑道:“也不知为何,此次离家百般不舍,满心牵挂无处安放,好像这一去,就有什么东西被彻底舍弃似的....”

    柴荣没有继续说下去,喉咙滑动了下,心里没来由地涌出些许莫名酸楚,有一种伤感的情绪萦绕心头,竟然让他有种想哭的冲动。

    柴荣咬牙深呼吸,压住心底的这份异常情绪。

    好半晌没有听到郭威说话,柴荣轻轻夹了夹马腹,驾马上前几步,竟然发现父亲的眼角已然有一片湿润。

    “父亲....”

    郭威迅速抬起手背擦拭了下,低叹道:“为父何尝不是同样的感觉....征战近三十载,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还是头一遭!唉~想必是人老了,留恋家中温暖吧....”

    郭威苦笑一声,旋即沉声道:“可若是连我父子也表露出一片难舍之情,让家中的妇孺又作何感想?别忘了,我这个当父亲的,你这个当兄长的,可是家中儿郎们的表率!”

    柴荣默默点头,抱拳沉声道:“父亲用心良苦,孩儿明白了!”

    “驾~”“驾~”

    父子二人大声吆喝着,挥打马鞭,驾马直往朝阳门奔去。

    宽阔的朝阳门大街上,郭字帅旗迎风猎猎,百姓们站在道旁驻足观望,目送气势如虹的马队冲出城门。

    PS:郭崇原名郭崇威,后来避讳改称郭崇,这里直接使用史载名字,以后如有类似情况不再说明。

第二百三十章 离京前夕

    朝阳门外,两位跟随郭威赶赴邺都的禁军将领,郭崇和曹英率领兵马先行。

    旌旗招展,兵甲如林,缓缓开出城门,往东北面而去。

    刘承祐派遣李业和聂文进以及一众朝臣为代表,在朝阳门外礼送郭威和大军出征。

    苏逢吉、史弘肇、杨邠三大重臣赫然在列。

    老太师冯道没有亲自前来,托客省使阎晋卿带了几句客套话给郭威。

    柴荣与一众相熟的官员将领道别,而后追上大军先行一步。

    郭威和王峻被众臣围拢话别。

    “郭公此去马到成功,我等在开封静候郭公凯旋而归!”

    史弘肇爽朗大笑着,命人送上践行酒。

    郭威自然不会拂了老伙计们的好意,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引得众人一片喝彩声。

    苏逢吉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预祝出征顺利的话,识趣地退朝一旁,斜着眼睛挂着冷笑,看史弘肇杨邠等人围拢郭威一顿吹捧。

    李业凑上前,假惺惺地道:“本来今日官家要亲自出城为郭帅践行,可一早起身便染了风寒,太医诊治后劝阻官家不要出宫,以免病情加重,不得已才派我等为代表,前来礼送郭帅。”

    聂文进帮腔道:“官家对郭帅的恩荣,当真是无人能及,叫我等好生羡慕啊!”

    “是啊是啊!郭公劳苦功高,官家体恤有加,当真是君贤臣良的典范啊!”

    “我朝也只有郭枢密才能让官家这般厚爱!”

    李业和聂文进开了头,一帮朝臣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郭威淡淡一笑,先朝开封皇宫方向遥遥一拜,而后向众人抱拳道:“请国舅和众位同仁回禀官家,郭威深受两朝恩待,敢不效死命?也请官家务必保重龙体,郭威和三军将士,一定守好河北,不叫契丹人犯我边疆一步!”

    “郭公高义!一路保重!”李业和聂文进率领一帮官员向郭威揖礼。

    自始至终,郭威身后的王峻不发一言,低头垂目,神情冷淡,一副与李业等人无话可讲的漠视态度。

    李业阴冷地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领着聂文进等官员或骑马,或乘车,回城而去。

    场面上的践行仪式结束,郭威与史弘肇、杨邠等关系亲近的重臣自然还有些私话要说,王峻识趣地揖礼道:“下官先行一步,朝前些等候郭公。”

    等到王峻骑马走远,史弘肇冷笑道:“王峻与李业等人始终不是一条心,亏他还自诩官家心腹,没想到也落得今日冷清下场!”

    杨邠捻须淡淡道:“小心是一桩苦肉计,郭公还需提防才是。”

    史弘肇深以为然地点头。

    郭威笑道:“王峻与后赞素有仇怨,后赞回朝,他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王峻与李业、聂文进、后赞等人比起来,官家必然是更信任后者,王峻志气不小,不愿屈居李业等人之下,只能投靠我等。

    二公放心,我心里自然有数,是人是鬼,都能给他看个透彻。”

    “也是!”史弘肇笑道,“郭公何许人也?下至草莽上至庙堂,什么场面没经历过?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

    杨邠也微笑道:“郭公为人谨慎,行事低调,不知情者,常以为史公与我是顾命大臣之首,殊不知郭公才是我等的领袖。”

    “诶~杨相又拿我说笑了!”

    郭威摆摆手,“我三人与苏逢吉一同受先帝托孤之重,共同肩负朝廷重担,不分主次高低。”

    史弘肇撇撇嘴道:“人家苏相公一门心思享受荣华富贵,哪还有什么劝谏君王,辅佐朝臣的心思。”

    杨邠也不屑道:“苏逢吉唯李业等人马首是瞻,枉为辅臣,有负先帝临终嘱托,杨某竟然与这种人同为辅臣,真是耻辱!”

    郭威无奈道:“我知二公不忘先帝恩情,一心想尽辅臣之责,但官家渐渐年长,希望亲掌权力也在情理之中,许多时候,二公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用事事与官家争执。辅臣的存在,于君王而言本就是有利有弊....”

    史弘肇摇头严肃道:“郭公此言恕我不敢苟同!我等身为辅政之臣,一为报先帝恩情,二为治国安民,不负平生抱负!倘若官家贤明,国泰民安,我等自然可以放心归还朝政,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岂不最好?

    可朝廷基业初创,国家动荡未平,四方强邻环伺,我等如何能够放心归还朝政?如果此时放下辅臣职责,岂不是有负先帝嘱托?”

    杨邠沉默片刻,也接话道:“若是官家是一位英明果睿之君,有能力率领群臣安邦立业,我等自然心甘情愿交权。

    可官家年逾二十,登基三年于朝政毫无建树,于国事既不上心也无兴趣,只知道同郭允明、聂文进等奸佞狎玩取乐,如此昏聩,有何能力掌权?”

    史弘肇紧接着道:“最可恨的是,官家宁愿亲信李业聂文进此等小人,也不愿听我等老臣规劝,若是我等放权,李业等人趁势而起,这朝廷可就彻底乱套了。

    有志之士还希望我等辅臣能够拨乱反正,规劝官家言行,学习为君之道。要是连我等都向李业等奸人屈服,这大汉国的天只怕再也晴朗不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郭威无从辩解,只能满脸苦笑。

    “可是如此下去,我等辅臣与官家之间,矛盾越来越尖锐,只怕....”郭威隐忧地摇摇头。

    史弘肇和杨邠相视一眼,上前两步凑近。

    史弘肇压低声道:“郭公担心李业等人对我们下手?嘿嘿~郭公放心,这些奸佞的小伎俩,我二人怎会不提防!”

    杨邠也轻蔑地道:“史公掌握禁军,我主掌吏部,只要我二人小心些,给那群鹰犬小人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拿我二人怎么样!况且还有郭公统领大军在外,足以震慑宵小!”

    郭威皱眉道:“朝堂凶险比疆场更甚之,二位切莫大意!”

    史弘肇瞟眼四周,极其细微地道:“此次时间仓促,来不及与郭公细说,等郭公回朝后我们再细谈。总之,我二人已有计划,如果官家还是这般昏庸,只怕担不起社稷之重....”

    郭威心中一惊,虎目微凝:“史公此话何意?”

    杨邠低笑道:“我三人合力,未尝不可学学霍光,为苍生社稷,另择明主!”

    史弘肇嬉皮笑脸地道:“若是刘家实在找不出一位可堪继承大统之人,不妨由郭公来坐这皇帝位!以郭公之能,若为帝王,当扫平六合一统华夏!”

    “若奉郭公为主,杨邠必定誓死投效!”杨邠拱拱手。

    “你们!~”

    郭威心中震惊,满眼骇然,这二人竟然生出这种心思!

    史弘肇笑道:“郭公勿惊,这些话我们也不过是私底下闲聊时说着玩的,只要官家愿意远离奸邪小人,虚心接受我等劝谏,我们必然不负君臣之义!”

    “希望官家能尽快明白事理,体会到我等的良苦用心。”杨邠也淡淡地道。

    郭威深吸口气,抱拳道:“烦请二公务必要答应我,凡事不可冲动,等郭某从邺都返京,咱们再坐下来好好商议。”

    “郭公放心,我二人有自知之明,没有你挑大梁做主,我二人什么事也干不成。”史弘肇大咧咧地说道。

    “时辰不早了,不耽误郭公行军,一路保重!”杨邠揖礼。

    相互道别后,郭威翻身上马,又看了他们一眼,挥打马鞭带领亲卫追赶大军而去。

    史弘肇和杨邠二人也坐上马车回城。

    官道上,郭威勒马止步,回头望去,只见二人乘坐的马车在兵士的护送下进了朝阳门。

    郭威面色凝重,脑海里还再回想刚才二人说的话。

    虽然两人只是把那些大不敬的话当作戏言一般,但正因为如此,郭威心里才更加担心。

    敢随口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二人心里生出了藐视官家、藐视皇权的心思。

    他们高坐辅臣之位,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已经变得忘乎所以,连刘氏天子和皇帝权威也不放在眼里。

    还敢自比霍光,妄言废立之事?

    就算官家才德平庸,但他们身为臣子,心里毫无敬畏之意,本身就有违人臣之道。

    而且这样傲慢的心态相当危险。

    官家虽然在朝政上庸碌无为,但绝不是愚蠢之人,何况身边还有李业、聂文进等人帮衬。

    这些人凑一块,治国理政自然不行,但要说玩弄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史杨二人未必是对手!

    开封城上空突然间被一片墨黑的云层笼罩,仿佛一场雷霆暴雨转瞬既至。

    初夏时节的天阴晴多变,让人难以揣测。

    郭威双目微凝,心中没来由的沉重起来,好像也有一片浓重阴云遮挡在心头。

    史杨二人说的再好听,也掩饰不住他们专权跋扈,藐视帝王的实情。

    身为辅臣,尝到了大权在握的甜头,又怎么肯轻易放手?

    说到底,还不是私心作祟,希望官家永远当一个任人摆弄的傀儡皇帝。

    郭威深深叹了口气,官家和辅臣之间的矛盾演变至今日不可调和的地步,史杨二人同样罪责不轻。

    不过现在追究孰是孰非已经没有意义,紧迫的是究竟要如何避免局势恶化成一场宫廷流血政变,甚至是天下四分五裂,再度陷入藩镇混战的局面。

    “若事不可违,我又该何去何从....”郭威遥望着雷霆涌动的开封城头,略显迷茫地喃喃自语。

    他突然有些后悔,没有向官家提出携带家眷到邺都的请求。

    如果有家人在身边,任何时候他都能从容应对。

    犹豫了会,郭威摇摇头低叹一声:“罢了,此去邺都如果一切顺利,半年应该就能赶回。开封城里的斗争再激烈,想来也不至于迅速恶化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郭威甩甩头,暂时把纷乱的思绪抛到脑后,深深看了眼巍峨的开封都城,拔转马头率领亲兵追赶大军而去。

    朝阳门城楼之上,李业和聂文进望着远方官道,一阵马蹄溅起的沙尘被风吹散,冷笑连连地拍打墙垛。

    “也不知史弘肇那厮说些什么,笑得那般猖狂....”聂文进嘟囔道。

    李业目透阴狠地道:“管他说什么,郭威一走,史弘肇和杨邠不过是砧板上待宰的肉!你我再忍让些,再让他们狂妄一些,他们越是放松警惕,到时候越是容易成事!”

    聂文进咧嘴露出满口黄牙,笑容阴森:“史杨二人现在笑得越得意,死的时候哭得越凄惨!”

    “不过还是不可大意,毕竟禁军里还有一批人依附二人,我们的计划必须要万无一失!倘若有丝毫消息泄露,都有可能导致事情失败!

    一旦事败,史杨二人必定疯狂反击,到时候开封城陷入混战,我们可不一定能占到便宜!”李业阴冷地道。

    聂文进收敛笑容,严肃地点点头道:“国舅放心,初期谋划只有官家和我们四人知晓,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当中。快则三月,慢则半年,估计就能布置妥当。”

    “现在郭威刚走,史弘肇和杨邠一定会提高防备,吩咐下去,一月之内我们的安排暂时停止,以免让二人察觉。等过段时间,开封城恢复宁静,二人放松警惕,再继续施行计划。”李业道。

    “国舅当真是谨慎啊!”聂文进拱拱手,“有国舅主持大局,官家必定能顺利铲除权臣,收拢大权!今后国舅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唯一辅臣,到时候我等仰仗国舅鼻息,还望国舅多多提拔!”

    李业负手淡淡道:“同为官家效命,聂司官说这话可就见外了。”

    聂文进顺势跪倒,脸挤作一团,谄笑道:“下官既为官家效命,也为国舅尽忠!今后愿听国舅号令行事,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呵呵,聂司官快快请起!”李业的笑容变得亲善了几分,俯身扶起聂文进。

    “可恨王峻那厮,竟然转投郭威,实在该死!”聂文进骂咧道。

    李业冷哼一声,杀气腾腾地道:“王峻不识好歹,既然他选择与我等分道扬镳,那就随他去好了。将来,一定有他后悔的时候....”

    “嘿嘿~王峻在京兆府都管盐铁多年,积累下万贯家财,还有几房美貌动人的小妾,着实叫人心痒啊~”

    聂文进搀扶着李业往城楼下走去,嘴里嘀嘀咕咕,眼神鬼祟,仿佛在试探着什么。

    李业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聂文进满眼淫光大作,大笑起来。

    “咣啷!~”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落下,聂文进吓得直哆嗦,仰头望天,阴沉沉的乌云仿佛压在头顶,令人心悸。

    刚才那道撕裂天穹的霹雳电芒出现的地方,隐约便是在城头聂文进所站的地方。

    “贼老天,该不会真的想劈死我吧....”聂文进心里直犯嘀咕。

第二百三十一章 惜别家小

    赵府位于内城崇明门内大街西侧。

    赵弘殷清早起床,用过些清粥小菜便开始打拳。

    没过一会,天空乌云滚滚,雷霆在云层间摩动,赵弘殷仰头看看黑压压的天穹,皱眉嘀咕了一句“鬼天气”,便从花园转移到了回廊下,继续开始打拳。

    赵弘殷年届五十一岁,两鬓花白,眉须也夹杂几缕白,鼻梁高挺如悬胆,颧骨微高,双颊略显瘦削,唇上两撇八字胡,颌下一绺稀疏的三寸短须。

    赵老爷子中等个头,或许是上了年纪,走路时略微有些驼背,佝偻腰身,平时又喜欢穿一件粗麻圆领袍,咧嘴笑的时候,乍看上去像个乡下村里讲学的西席先生。

    只是一双眼睛神色多变,时而闪过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时而又光华内敛,露出浑浊的泛黄眼珠,像个朴实无华甚至略显憨厚的小老头。

    赵弘殷去年出征孟蜀时被流矢伤中眼眶,万幸的是没有伤到左眼,但也留下了些许后遗症,左眼视力减弱,畏光怕风,天光稍暗就看不清。

    自从眼睛受伤后,赵老头习惯眯着眼看人,多了几分猥琐狡猾的感觉,像只偷腥的老狐狸。

    赵弘殷一套赵家拳打完,褶皱深深的额头渗出不少汗水,脊背也印湿了一大片。

    收拳立身,赵弘殷长舒一口气。

    再仰头看看天色,低沉的雷鸣声盘旋在高空。

    “光打雷不下雨,贼老天就知道虚张声势~”赵弘殷嘟哝一句。

    一名侍女端着托盘上前,托盘里放着毛巾和茶水。

    赵弘殷拿过毛巾擦擦额头、脖颈、双手上的汗渍,端起茶盏咕咚喝完。

    瞥了眼低眉顺眼的侍女,赵弘殷眯着眼笑道:“莲儿,夫人可起身了?”

    “回禀老爷,夫人刚洗漱完,正在用些清淡早饭。”侍女莲儿柔柔地说着,软糯的嗓音听得赵弘殷心情舒畅,捋捋须露出一脸享受的神情。

    “莲儿啊,老夫记得你是淮南人吧?入府有几年了?”赵弘殷今日兴致不错,关心起自家夫人房里侍奉的女婢。

    莲儿低怯地道:“奴婢是颍州蔡县人,幼时随父母逃难到开封,又碰上契丹人围城,父母皆被契丹人所害,奴婢随流民入城逃得性命,后来在龟儿寺外乞讨,遇见夫人车队路过,承蒙夫人心善,收留奴婢入府,迄今已有四年了....”

    “唉,世道多艰,莲儿受苦了!”赵弘殷捋捋须感慨一番,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莲儿那淡绿色裙裳下微微隆起的胸脯,又兀自发出一声叹息:“如此算来,莲儿今年已满十六了!”

    “回老爷的话,莲儿今年已满了十七,虚岁已有十八....”

    莲儿粉脸尽染红霜,似乎觉察到了老爷目光里的意味,抿嘴弱弱地回答,低垂的眼眸里闪烁几分期待。

    赵老头眨眨眼,又捻着须摇头感喟:“原来已是二九年华,当真是大好的青春啊!~”

    赵老头不动声色地扫过莲儿全身,软嫩的粉脸,盈盈可握的纤腰,微微隆起的胸脯和臀,笔直且修长的腿,全身散发着青春活力的气息......

    “当真是一只熟透诱人的蜜桃啊~”赵老头又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莲儿满脸红晕,羞赧地低着头,老爷的眼神越发火热了。

    “呵呵,莲儿年纪也不小了,可想过许一门亲事?”赵弘殷装作随口问道。

    莲儿飞快地抬起眼皮瞟了眼,怯怯地道:“任凭老爷做主....”

    “咳咳~”赵弘殷看着莲儿害羞的模样,心里仿佛有小猫抓一般痒痒。

    “莲儿啊~”赵弘殷语调故作平静,“你入府已有四年,一直在夫人身边侍奉,做事尽心竭力、周到妥当,又乖巧伶俐,我与夫人都很喜欢你....

    若你愿意的话,今夜便到南厢房来,老爷与你好好商量商量嫁娶之事!”

    赵弘扬负手,微微昂头,一副赵府主人的架势,淡然的语气,仿佛在宣布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莲儿怔了怔,畏怯地朝后宅主卧房偷偷看了眼,细声细气地道:“奴婢不敢....若是被夫人知道,定会生气,会把奴婢痛打一顿,赶出府去的....”

    “自然不可让夫人知道!”赵弘殷低笑一声,语气有些宠溺,“今晚夫人要到苏相府邸参加聚会,恐怕要到亥时才会回来,等会你称病告假,夫人会让你留在家里的....”

    赵老头挑动眉头,一副“你懂我意思吧”的神情。

    莲儿捧着托盘后退一步,满脸惶惶不安地低声道:“老爷恕罪,奴婢、奴婢不敢!夫人管教严厉,若是、若是被夫人察觉,会打死奴婢的!”

    赵老头有些急了,近前一步低声道:“怕甚!自有老爷为你做主!大不了老爷为你在外城重新置办一处房宅....”

    莲儿红着眼睛,泫然欲泣,哀怜道:“老爷若抬举奴婢,愿纳奴婢为妾,奴婢感念老爷恩待,必定终身侍奉老爷!但、但老爷须得先征求夫人意见,夫人点头同意,奴婢才敢与老爷亲近!否则....否则打死奴婢,奴婢也不敢触了夫人的眉头!”

    赵老头又气又急又怒,忍不住捶胸顿足:“唉~唉~你们这些丫鬟,一个个只怕夫人,不怕老夫?夫人打得你们,老夫难道打不得?真是气煞我也!”

    赵老头四下里一瞟,心一横脚一跺,跨前一步想捉住莲儿的小手先把玩一番再说。

    莲儿又急又怕,不敢躲闪,端着托盘闭眼瑟瑟发抖。

    “爹!爹!”

    一阵阵粗犷的喊叫声传来,一个沉重的脚步快速往后花园走来。

    赵弘殷吓得一哆嗦,急忙缩回手脚,负手而立,仰面望天,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莲儿偷偷松了口气,嗔怪似的偷瞟一眼赵老头,屈膝行礼道:“奴婢告退。”

    赵匡胤大踏步从廊下走来,莲儿从他身旁匆匆跑过,欠了欠身子,端着托盘一溜烟地跑了。

    “爹,你瞧啥?”

    赵匡胤揖礼,站在赵弘殷身边,也仰头望天,疑惑地问道。

    赵老头淡淡地斜睨他一眼,捋须道:“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儿难道看不出?”

    赵匡胤撇撇嘴,指着身前两步青石阶梯上,刚刚坠下的一坨稀白鸟屎笑道:“孩儿只看出这天马上就要刮大风,下大雨了,再不找地方避一避,雨没淋到,就得先被这鸟粪砸中!”

    赵弘殷哼了哼,转身走到回廊一端的石桌旁坐下。

    赵匡胤笑笑,跟在父亲身后。

    “大清早不去宫里当值,跑到花园里大呼小叫,搅扰为父和你娘的清静,是何道理?”

    赵弘殷对刚才被赵匡胤破坏了好事感到十分气恼。

    赵匡胤无奈道:“爹不是知道孩儿今日休沐,还告知门房,不许我外出,让我一整日都待在府上?”

    赵弘殷干咳一声,拍拍脑门:“哦~是有这事,老了老了,总是不记事~”

    “孩儿正要来询问爹,为何不让我出府?”

    赵弘殷斜瞅着他:“是何缘故,你岂会不知?”

    赵匡胤皱眉道:“爹不许我去朝阳门为郭帅送行?”

    “明知故问!”赵弘殷哼哼。

    赵匡胤不忿道:“爹与郭帅交好,孩儿前番在天雄军麾下,也承蒙郭帅多多照顾,孩儿与柴荣更是袍泽弟兄,如今郭帅父子出征河北在即,孩儿作为旧时部下和兄弟朋友,难道不应该前去送别?爹为何阻拦?”

    赵弘殷摇头道:“交情归交情,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赵家不可再与郭威产生瓜葛,不说彻底划清界限,但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为父不也一样没去送行?你去了,我赵家便说不清了....”

    “我赵家行事坦荡磊落,有何事需要向人说清?”

    赵匡胤愤愤不平,“爹怕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后赞这些蛇鼠之辈寻我赵家的晦气?哼~孩儿不怕!”

    赵弘殷气得吹胡子瞪眼:“老夫一生征战沙场,去年以五十高龄还亲手击毙孟蜀两员先锋大将,李业聂文进等人不过是鹰犬走狗,老夫岂会怕他们?”

    赵匡胤两手一摊:“爹爹一世英雄,李业等奸佞小人根本不配与您老相提并论。既然如此,我赵家与郭帅亲近,又何须畏手畏脚,担心什么流言蜚语?”

    赵弘殷捋须严肃地看着他:“李业等人不足为惧,只是他们背后站着官家,官家与辅臣之间势同水火,此刻我们再与郭威保持亲近,官家会如何看待我赵家?

    前番为父上表推谢了龙武军都指挥使一职,已经惹恼官家,虽然明面上不说,但官家心里必然记恨。

    如此微妙时刻,我赵家若是再显露出半点与郭威亲近之意,必然招致官家和李业等人的迫害。

    朝局不明,赵家唯有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方能置身于这场生死较量当中,最终不管哪方得势,赵家虽然捞不到好处,但也不会损伤分毫。”

    赵匡胤不满地道:“可是孩儿之前是郭帅和柴帅的部下,您老不打招呼就把我调往内殿直,因为此事我已经对不起郭帅父子对我的栽培,也负了兄弟情义....

    眼下郭帅父子为国出征,孩儿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连送别也不去,未免太过不近人情,将来兄弟相见,叫我如何相处?”

    赵弘殷捻须微笑,感叹道:“我儿义气深重,为父看见你,就像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

    赵匡胤撇撇嘴,心里嘀咕,父亲年轻时就精明滑头,自己可比不上他。

    这些话赵匡胤只敢在心里念叨,若是说出来,肯定惹得老父大恼,脱下鞋子搧他。

    赵弘殷话锋一转:“可是这世道,兄弟情义能值几个钱?到最后还不是要靠利益说话?当年李守贞和郭威还不是好得同穿一条袴子,现在呢?官家一声令下,郭威还不是屁颠颠带兵亲自剿了李守贞!

    还有当年的杜重威、安重荣,当年和先帝同为晋室效力,还不是成天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先帝鼎定开封建立基业,还不是先后剿灭不服气的老兄弟们?”

    赵弘殷遥想往事,感慨良多:“年轻时血气方刚,为一口义气可以刀山火海不畏生死,可当你们年长以后,各自成家,有了自身的利益,那时所谓的兄弟情义,不过都是为了维护各自利益。

    利益共融时自然兄弟情深,利益相悖时便毫不犹豫地拔刀相见!

    为父这一辈子见多了反目成仇,不要为所谓情义冲昏头脑,方能安然存活于世。当年与为父同在庄宗皇帝麾下效命之人,活到现在的又有几个?”

    赵匡胤默默地听着,忍不住嘟囔道:“就算父亲说的是人世现实,可孩儿承郭帅父子恩情,又与柴荣等人意气相投,交情深厚,就这么不管不问的话,孩儿这心里始终不是滋味....”

    赵弘殷笑道:“为父推辞了龙武军的职务,又称病告假在家,交出护圣军兵权,本就是对郭威最大的支持!为父的职位虽然不算高,但征战数十年,些许名望还是有的,别的禁军将领看我赵家这般行事,就会知道该怎么做。”

    赵弘殷捻着稀疏杂白的短须,满脸得意之色。

    赵匡胤迟疑道:“可就算大部分禁军将领保持中立,但还是有不少支持李业等人,若是禁军权力倾向官家一边,只怕李业等人就敢铤而走险,痛下杀手!”

    赵弘殷淡淡道:“权力之争本就你死我活,就看哪方抓得住时机,赢得了人心!这也就是为何为父说,现在朝局尚且不明的原因。”

    赵匡胤凑近低声道:“依父亲之见,这场较量谁才能笑到最后?”

    赵弘殷瞥了儿子一眼,摇头道:“不好说,官家有大义名分,手中权力也在一步步增加,辅臣一派有朝臣人心,在禁军、各地藩镇里威望深重,如果再斗下去,必然是兵戎相见的局面,到时候鹿死谁手,有未可知。”

    赵匡胤盯着老父看了会,笑道:“父亲心里已然有赢家?”

    赵弘殷被儿子揶揄的笑声弄得有些恼火,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道:“官家若想赢,只有一个办法,除掉史弘肇和杨邠,同时也要尽力安抚郭威!

    郭威战功赫赫,不管在京还是在外,一旦被激怒,那都是一头噬人的猛虎!

    所以对付郭威急不得,只能用君臣大义来拖住他,熬过几年,一步步削减其手中权势,淡化其对禁军和各地藩镇的影响。

    可万一官家昏了头,对郭威也痛下杀手的话,啧啧~那这天或许真的要变了!”

    赵弘殷老神在在地指指乌云密布的天穹。

    赵匡胤深吸口气,半晌说不出话。

    赵弘殷微微一笑,起身抖抖衣袍,继续悠哉悠哉地打拳。

    赵匡胤心绪有些纷乱,想回自己屋中静一静,起身告退。

    赵弘殷也没有多留,淡淡地嗯了声。

    赵匡胤从廊下走过,走到一半,回头叮嘱道:“爹若想纳妾,还是先征得母亲同意,否则惹怒了母亲,被赶出屋去,孩儿可不敢帮忙求情。”

    赵匡胤说完,抱拳揖礼,大踏步离去。

    赵弘殷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扶着立柱勉强站稳,恼羞成怒似地咬牙:“混小子啊~”

    赵老头又想到这可是在后宅花园,急忙心虚地四处瞧瞧,生怕刚才的话被自家夫人听了去....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君非君,臣非臣

    赵匡胤思考着老父的话,一路回到自己居住的跨院。

    “哥~”

    刚要推开门进屋,背后传来喊声。

    赵匡胤回头,只见院子里,一处茂盛的葡萄架下,从阴暗里走出一人。

    来人是个十一二岁的少郎,穿一身考究的绸缎士子服,头戴方巾,腰间束着黄玉带,左侧还系着一块青玉佩,打扮得文质彬彬。

    再看相貌,与赵匡胤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显秀气些,狭长的双眸潋滟异色,眉宇间略显阴柔,薄薄的唇抿紧,让人一看便觉得是个聪慧明睿的小郎君。

    此人正是赵匡胤的嫡亲兄弟,赵匡义。

    赵弘殷的发妻杜氏一共生育四子二女,长子赵匡济早逝,二子便是赵匡胤,三子赵匡义,还有数年前生下幼子赵匡赞,也是早早夭亡。

    赵弘殷唯一的妾室耿氏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赵廷美,算是赵匡胤和赵匡义的庶出弟弟,如今不过三岁。

    论资排辈算下来,赵弘殷存活于世的三个儿子,老大赵匡胤,老二赵匡义,老三赵廷美。

    耿氏之前是赵匡胤的乳母,端庄秀丽,性情柔顺,不争不妒。

    正妻杜氏知道自己无法再生育,又看在耿氏入府多年,性子温柔的份上,答应赵弘殷纳作妾室。

    赵老头这些年相中的女子不少,但耿氏是唯一一个得到杜氏首肯纳入赵家门的。

    杜氏治家严禁,遵循礼法,赵弘殷父子都很敬重她。

    家中事务,没有杜氏点头,谁也不敢擅自做主。

    赵匡义还在京中国子监读书,自小便表现出非凡的才智,加上性子沉稳,待人处事较为老成,在同龄人里颇有些号召力,算是禁军勋贵子弟里小有名气的人物。

    赵匡义背着手迈着八字步,从阴凉的葡萄架下走来。

    或许是进入青春期,赵二鼻翼有些发红,脸颊上冒出几颗青春痘,这让颇为注重仪表的赵二非常苦恼,找大夫抓药吃了几日,痘痘不见减少,反而有连片发展的趋势。

    赵二生怕别人笑话,索性告假在家。

    他自幼聪慧,学业完成得比同龄学子快不少,国子监的课程早就被他学得七七八八,就算就此辍学也无所谓。

    去国子监混日子,只为了交好各家勋贵子弟,经营自己的小人脉圈子。

    赵弘殷时常出征在外,管教子女的重任便交给杜氏。

    有时赵老头想体验一把当爹教育儿子的快感,没想到却反被两个儿子全方位碾压。

    论武艺,他及不上赵大。

    论学识,他及不上赵二。

    赵老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管教子女的本事远不如老妻杜氏,从此后不再过问子女们的学业。

    所以在儿女们心目中,母亲的形象远比父亲威严,在赵家,杜氏的地位也确实比赵老头高。

    如果赵老头因为纳妾之事和杜氏吵架,赵家无人会帮赵老头说话。

    不过杜氏的确不是一般妇人,自己经常手不释卷不说,还有一颗精明的头脑,在家中从严管教丈夫,在外人面前温柔谦恭,给足丈夫面子,把赵老头拿捏得死死。

    “二弟怎么来了?不进屋坐坐,跑到棚子下躲着作甚?”

    赵匡胤看着兄弟脸上泛红一片的小疙瘩,强忍笑意问道。

    赵匡义觉察到兄长努力憋住的嘲笑,恼火地瞪了他一眼:“身为大哥,自家兄弟染病,不过问也就罢了,还背地里偷笑?大哥难道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过分?很失礼么?”

    赵匡胤忙道:“为兄怎么不关心了?不是为你介绍了太医署的马太医,你尽管去找他便是了!”

    赵匡义忿忿道:“去太医署要路过国子监,被同窗友人瞧见,岂不惹人耻笑?”

    赵匡胤无奈道:“马太医最擅此道,你不去找他诊治,如何能好?为兄在你这个年纪,脸上也经常一片油腻,动辄便起疙瘩,许多人都有这毛病,何必怕什么耻笑?”

    赵匡义哼唧道:“你是武人,放荡不羁已成习惯,我不一样,我是读书人,恪守礼制,当然要更加注意自己的形象。”

    赵匡胤撇撇嘴,摊手道:“那你想如何?”

    赵匡义想了想道:“有劳大哥去把马太医请到家中坐诊。”

    “人家马太医可不是一般的太医,乃是先帝的同乡好友,连太后也敬他三分。我可以去请,但人家愿不愿意来可不敢保证。”赵匡胤苦笑道。

    “大哥有钱,给他一笔丰厚酬劳,不怕他不来。”赵匡义注意多多。

    赵匡胤气笑了,没好气地道:“你小子倒是口气大,尽会打我的主意,你也有私房钱,怎么不拿出来?我在宫里当值,少不了应酬打点,还得给你嫂嫂留些私用,还有你那未出世的侄儿,也得等着用钱!”

    赵匡义理直气壮地道:“小弟与大哥一母同胞所生,你的不就是我的?为你亲弟弟花些钱怎么了?大嫂住在府里,自有母亲照顾,还会短了吃穿不成?大哥的孩儿还未出世,哪用得着花什么钱?何况那可是我赵家的长孙,爹娘自会为你担待些,怕个甚?”

    赵匡胤指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你小子嘴上说得好听!从小到大,凡是我得了新奇玩意儿,最后还不是落你手里?可落到你手里的东西,何时见你还回来过?

    咱们是亲兄弟,我的确实也是你的,可你的还是你的,却不是我的!你小子这精明算盘打得可真够响的!”

    赵匡义嘿嘿笑着,神情颇似赵弘殷,像只偷嘴的小狐狸。

    “我大哥何许人也?当年洛阳城里有名的香孩儿,自小义气沉重,朋友兄弟遍天下,十三四岁便靠着一双拳头成为南市一霸,为人豪气吞四海,胸中藏五岳,岂会与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见识?”

    赵匡义昂着头一顿海夸。

    “呸!你小子少给老子贴金!”赵匡胤愤愤不平,“反正从小到大老子被你坑过不少!现在老子可算学乖了,想让我跑腿去请马太医,可以,但你得出一半的钱,不,你出六成,余下的我帮你垫补!”

    赵匡义捧住心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大哥赵元朗,何时变成了这般小气吝啬之人?你我兄弟,犯得着为些许钱财就斤斤计较?”

    赵匡胤两手一抱,看着他冷笑:“任凭你说破天去,哥哥我也不会上你的当!要论偷奸耍滑,坑蒙拐骗,与另外一个小混蛋比起来,你小子还差了些意思!”

    赵匡义一怔,收敛浮夸的表演,皱眉眉头道:“哥哥说的,莫非是那泾州朱秀?”

    “不错!”赵匡胤笑了,“最初认识朱秀的时候,他比你大不了几岁,那也是一张嘴口若悬河,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晕,最后心甘情愿受他蒙骗,心里还得念着他的好!”

    赵匡义甩甩宽大衣袖,在庭院里坐下,不屑地道:“听哥哥说过此人,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不知跟随哪座荒山的闲人,学得些奇技淫巧,抄得两首好诗,跑到郭威面前,博得个隐士高徒的名声罢了。”

    赵匡胤也在一旁坐下,正色道:“二弟没有见过朱秀,不可轻易下定论!国子监里的纨绔子弟,大多是受李业等人散播的谣言影响,对彰义军、史匡威和朱秀大肆毁谤,二弟也是听了他们的言论,才对朱秀不屑一顾。等你真正与他打过交道,就知道此人厉害之处。”

    赵匡义想了想,好奇道:“大哥如此推崇,不知此人究竟有何才能?”

    赵匡胤略作沉思,说道:“朱秀所学驳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为兄在泾州,亲眼见他传授石盐精炼法,生产可以用来建筑的白灰,冶炼百炼钢,还教授农人间作法,大大提高农田耕种效率!

    就连饲养鸡鸭牛羊猪,他也能说出许多门道。这小子还烧得一手好菜,洛阳城如今有一座酒楼,名叫泰和楼,就是他置办的产业,想来再过不久,开封城里也会有泰和楼挂牌,到时候为兄带你去捧场....

    至于那黑火雷、震天雷更不用多说,此等利器一出,绝对是战场上的大杀器。官家继位三年,便命军器监火器司研制了黑火雷三年,如今也不过勉强掌握火粉配方。

    比黑火雷威力更大的震天雷,全天下却只有彰义军能造出。

    有这些本事,你还敢小看他么?”

    赵匡义惊讶道:“听哥哥这般说来,这朱秀还真是一位绝世奇才!”

    赵匡胤笑道:“朱秀在泾州三年,彰义军局面大变,如今已是兵强马壮,雄踞泾原令人不敢小觑。

    去年的原州大败定难军,还抓了李彝殷的儿子和侄子,李彝殷扬言报复,还上表向朝廷告状,到最后还不是捏着鼻子认栽,乖乖送上赎金。

    如果彰义军没这份实力,李彝殷怎么会轻易罢休?定难军虽强,但面对彰义军,不一定有把握战胜,就算能胜,也一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局面。

    党项人可不傻,彰义军不声不响的成了一颗铁钉子,他们可不会轻易去踩。”

    赵匡义陷入了沉默。

    对于天下形势,赵匡义自问熟知在心。

    如今北方藩镇里,定难军的实力绝对稳居前三甲,只是定难军地处偏僻的银州夏州,辖地内各族混居,矛盾重重,还要面临北方的契丹人威胁,多年来一直忙于内政,对中原朝廷也算保持表面上的恭敬,不显山露水,不参与扩张战争,所以在朝堂上给人一种温和的错觉。

    朝堂上许多臣子对定难军不以为然,觉得党项人听调不听宣没什么大不了的,党项人彪悍有血性,有些脾气也正常。

    可赵匡义不这么看,他知道定难军可不是朝廷养在河套,拴在阴山脚下的看门狗,那可是一群强壮的野狼,弄不好就会回过头狠咬朝廷一口。

    彰义军竟敢对党项人下手,更稀罕的是党项人还不敢还手,这就有意思了。

    说明这个遥远的边地藩镇,已经一声不吭地发展壮大,再也不是以往人们印象里穷困闭塞的边荒之地。

    况且依自家兄长的性子,没点真材实料,又怎会让他真诚相交?

    “大哥这么一说,小弟对这朱秀颇为好奇,希望有机会能够结识一番。”赵匡义道。

    “会的,朱秀不可能在泾州一辈子,他总会来开封的,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

    赵匡胤笑了笑,在认识朱秀之前,他觉得自家二弟是同龄人里的小怪物。

    认识朱秀之后,他觉得朱秀比二弟更怪,简直就是妖孽。

    两个妖孽般的天才人物相遇,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赵匡胤暗暗期待。

    “对了,你来找我有何事?不光是为了让我掏钱去请马太医吧?”赵匡胤问道。

    赵匡义微微一笑,悠悠道:“小弟原本担心兄长去朝阳门为郭威送行,特意起个大早前来寻你,后来知道父亲早有安排,我便放下心。又怕你想不通暗自气恼,特意来为你解惑,不过见你脸色如常,想来是父亲已经把话说透。”

    赵匡胤冷哼道:“事关赵家安危,我有何想不通的?何况你都能想通的事,我怎会想不通?”

    “那可不一定!”赵匡义稚气满满的脸蛋偏偏一副正经样,“小弟与郭威、柴荣可没有交情,对于局势的判断,不会掺杂丝毫个人情感。

    大哥关心则乱,又喜欢讲什么兄弟义气,谁知道你不会脑袋发热,跑去给郭威柴荣送行,坏了咱爹的布置。”

    赵匡胤被说得哑口无言,叹口气道:“你放心好了,爹已经把话讲明,赵家万事以保全自身为主,我不会贸然行事的。”

    “大哥能想明白最好,小弟就不多叨扰了,大哥自去陪嫂嫂,小弟告辞。”

    赵匡义点点头,站起身掸掸袖袍拱手辞别。

    “等等!~”赵匡胤忽地出声叫住他,赵匡义回头疑惑道:“大哥还有事?”

    赵匡胤苦涩一笑道:“你也觉得,我看重的兄弟情义很可笑对不对?在朝廷党派斗争的激烈时刻,所谓的交情不过是意气用事?”

    赵匡义狭长的眼眸微眯,唇角上弧道:“放在平时,兄长与郭威柴荣交好,对我赵家有利,那么你们的兄弟交情便是有价值的!

    可如今,你同郭威父子的交情如果不暂时割舍,对于我赵家而言,便是一大危害!所以就不应该意气用事,以家族利益为重!”

    赵匡胤目光略显复杂地看着他,苦笑道:“假若有一天赵家利益与你我兄弟之情产生冲突,我也该舍下你而维护赵家?”

    赵匡义忽地咧嘴笑容灿烂:“那是自然!凡事以赵家为重,若无家族,何来你我?”

    赵匡胤沉默片刻,装作一副吃味的口吻道:“你这副口气,与父亲如出一辙,难怪他自小最宠你!”

    “呵呵,大哥常年在外奔波,难免沾染些江湖气。但是别忘了,我赵家乃是官宦世家,与那些草莽之辈还是有所区别的。”

    赵匡义笑了笑,拱手揖礼:“大哥别忘了马太医一事,小弟告退。”

    庭院里安静下来,赵匡胤独自坐在院中,仿佛陷入久久的沉思....

第二百三十三章 赵老头教儿子

    开封外城靠南曲院街,一处普通的二进民宅。

    这里便是曹彬用来安顿马庆和陈安的地方。

    当日曹彬把马庆送到,留下大夫和几个侍奉的老仆便离开,每隔半月前来探望一次,一应生活所需都由曹家负责供给。

    天井小院里,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瓦檐如丝线般落下。

    马庆坐在院中,呆呆地仰面望天,直到蒙蒙细雨沾湿面庞才惊醒过来,拄着拐杖起身,吃力地拿起凳子,弓腰驼背,跛着腿一瘸一拐地挪到房檐下坐好,继而又拄着拐杖,痴痴地望着院子里,坑洼石板上汇聚的水洼,被雨点一打,漾起层层涟漪。

    才刚三十出头的汉子,容貌衰老的好像四五十,额头布满细密褶皱,鼻翼斜下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好像刀刻般深沉。

    一颗脑袋布满狰狞的伤疤,只有头顶和两鬓稀稀疏疏地长出几绺华发。

    偶尔咧嘴傻笑,嘴里黑乎乎一片,看不见几颗牙齿。

    一动不动地拄着拐杖坐在那,浑身好像笼罩无尽的黑暗。

    前院灶房的烟囱熄了炊烟,不一会,陈安戴斗笠,提着食盒踮起脚尖往天井小院跑过。

    “这说变就变的鬼天气,刚才还晴空万里呢,做顿饭的工夫就一声不吭地下起雨来。”

    陈安笑着摘下斗笠甩了甩,搬来一张矮桌,摆上饭菜,和马庆相对而坐。

    饭菜倒是不差,有菜有肉,马庆面前的是一碗热腾腾的稀粥,陈安自己则是一大碗白饭,一盘酱瓜,一大碗炖鸡。

    陈安舀了些鸡汤淋在白饭上,拌了拌大口扒拉起来。

    马庆慢条斯理地扒一小口稀粥,夹一块酱瓜放嘴里,细细咀嚼着。

    倒不是他故作斯文,只是嘴里不剩几颗牙了,想大口吃饭费劲,吃口硬的更是艰难。

    老母鸡炖得入口即化,陈安嘴一嗦就能吐出一截骨头。

    马庆用仅剩的几颗牙嚼肉,陈安大半碗饭下肚,他的稀粥才喝了一小半。

    “洛阳的弟兄,快到了吧?”马庆忽地开口说话。

    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古怪,像是嗓子眼里卡了沙子,窸窣沙哑,语调很轻没有力气,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

    陈安扒饭的动作一滞,抬起头抹抹嘴,沉着脸道:“你当真决定,要继续留在开封?”

    马庆咧嘴,明明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我是藏锋营统领,奉小官人之命潜伏开封,主持藏锋营在河南之地的一切行动,如何能够离开?”

    陈安苦笑了下,犹豫道:“可你身受重伤,还....还落下残疾,少使君在信中也说了,让你回泾州调养身体,开封之事由我接管....”

    马庆摇摇头:“我已经回信向小官人禀明,不会离开。我要留下,重新盘活藏锋营在开封的布置,有几条暗线是我亲手埋下的,除了我他们不会信任其他人。”

    陈安略带同情地看着他:“如果当日去拜访符彦图老爷子的是你而不是我,被李业抓住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顿了顿,他苦笑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忍受那些酷刑的折磨,我会选择死战到底....”

    马庆咧嘴笑了,“我没你那杀人的本事,只能乖乖束手就擒。自打跟了小官人,我马三的运气一直不差,这次也不例外,死人堆里打了个滚,黄泉路走了一半又回来了....”

    “三哥倒是看得开....”陈安叹口气,“当日曹彬把你送回来时的情形,我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后怕,什么叫不成人形,我现在可算是知道了。”

    马庆嘿嘿道:“咱马三被小鬼折磨了一通,阎王爷反倒不敢收咱了!往后,我便做这阳间的活阎王,谁敢得罪咱家小官人,也叫他尝尝幽冥地狱里的百般酷刑....”

    一道闪电突兀地划破屋宅上空,白芒照在马庆半边脸上,泛起一层瘆人地惨白。

    那嘿嘿笑着的一张大饼脸,半边惨白半边晦暗,好像黑白无常的脸同时出现,看起来格外可怖。

    陈安深深叹口气,抱拳道:“既然三哥决定了,小弟也无话可说,愿追随三哥继续潜伏在这开封城里,重整我藏锋营旗号!李业等人杀我弟兄,烧我邸舍,他们对三哥所作的一切,一定要百倍奉还!”

    马庆淡淡地道:“不急,凡事以小官人的命令为重,先盘活藏锋营,尽快畅通开封的情报传递工作。至于李业....那日在水牢我说过,会亲手扒掉他的皮点灯笼!”

    陈安看着他半阴半明的脸,心底生出丝丝寒气。

    鬼门关走了一遭,马庆变了许多。

    “老鸦巷是回不去了,咱们必须重新找地方落脚。”

    马庆想了想,“等下次曹彬到来,咱们向他辞行再走。人家好心好意收留,可不能招呼都不打就走。”

    陈安点点头:“这几日我外出打探,找个合适的地方先安顿下来,等洛阳分营的弟兄到来再做下一步打算。这处宅子虽然清静,但始终是别人的地方,咱们留下有诸多不便。”

    五日后,曹彬按时前来探望,马庆和陈安收拾妥当,向他提出辞行。

    “你们要走?”

    曹彬惊讶地看着他们,一脸不解:“可是有照顾不周之处?你二人如今可是开封府、大理寺、刑部联合缉拿的重犯,离开此处,安全可没有保证。”

    马庆连忙揖礼道:“曹将军切莫误会,我二人承蒙曹将军照顾,在此地住了三个多月,如今小人伤势基本痊愈,不敢继续叨扰,也是时候辞别曹将军。”

    曹彬古怪地打量他们,英气的剑眉皱起:“你二人肯定不是普通的商贩吧?那什么盛和邸舍,只是为掩饰你等活动的幌子吧?”

    陈安笑道:“小人们只是奉主人命令,前来开封做些小买卖的,曹将军不必多心。”

    “小买卖?”曹彬哼了哼,满脸不信,“寻常小买卖岂会惊动国舅李业?还派出禁军大肆围剿?我可是听说了,火烧盛和邸舍那日,你们一帮强人持刀反抗,杀死成倍的禁军,最后寡不敌众才被击破。

    你倒是跟我说说,什么样的买卖人有你们这样的本事?”

    马庆和陈安也不回话,只是装傻充愣地傻笑着。

    曹彬暗暗恼火,不愧是经受过李业的酷刑折磨,这两人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实则都是些难啃的硬骨头,想从他们嘴里问出些名堂却是难!

    “罢了罢了,既然你们要走,本将军也不阻拦,收拾好东西只管离去,往后又被捉住,可别怪我没有事前警告。”

    曹彬挥挥手不高兴地道。

    二人抱拳齐声道:“曹将军救命之恩永世不忘!将来必有厚报!”

    曹彬冷哼道:“还是叫你家主子来谢我吧!我倒要看看,朱秀那小子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养出一群忠贞不畏死的勇士!”

    陈安挎着两个背囊,搀扶着马庆,一瘸一拐地走出院门,又回头朝曹彬鞠身作别,这才走上街道,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曹彬站在小院门口,望着二人远去,心中不禁感慨。

    正如柴荣兄长所说,这二人身份低微,却忠勇可嘉,令人钦佩。

    那朱秀何德何能,能让这般勇士尽忠效死?

    曹彬心里越发期待着,将来和朱秀见面的一日。

    ~~~

    进入十一月以来,天象频频有异。

    十一月一日清晨,出现罕见的天狗食日,开封城短暂地陷入一片昏暗之中,北风怒号,刮在身上冷得如刀子般。

    十一月七日,半夜里天色如火烧,到了天明之时,开封城上空压下滚滚黑云,风止云歇,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好似末世快要降临。

    十一月十一日,傍晚之时有彗星坠于皇城方向,开封城里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十一月十三,又陡降漫天大雪,开封城一夜之间银装素裹。

    早上辰正时分,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出现在西华门。

    昨晚官家下旨,今日晌午召集三品以上大臣到广政殿议事。

    自从入冬以来,刘承祐便把早朝的时间推迟到巳时初,约莫上午九点左右,这让不少府邸离得远,腿脚不方便,又畏寒怕冷的朝臣大呼仁政。

    杨邠和王章走下软舆,史弘肇翻身下马朝二人走来。

    “天气严寒,雪花大如鹅毛,史公为何不坐马车软舆,还要骑马顶风冒雪?”王章笑呵呵地拱手道。

    史弘肇拍打满身落雪,大咧咧地道:“史某乃是武人出身,受惯了风霜雨雪,才不像你们这些文臣,一个个的娇贵得很!”

    史弘肇语气里带着些许轻视戏谑之意,杨邠撇撇嘴不以为意,王章笑道:“史公身子骨强健,杨公与下官可比不了!”

    “哈哈~等冬狩时我带你们好好操练操练,老胳膊老腿,也该活动活动了!”史弘肇大笑。

    三人说笑着进了西华门。

    “等等~”

    杨邠捧着暖手炉,走进西华门门洞时,突然止步。

    他发现今日守卫西华门的将领有些脸生,十几个兵士也从来没见过。

    “某记得今日西华门守将乃是郑忠,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杨邠打量那脸生的西华门守将,皱眉一脸疑惑。

    史弘肇和王章也朝他看去。

    “末将侯延卫叩见三位相公!”西华门守将单膝下拜,“回杨相话,末将之前乃是外殿直二班都头,三日前升任宫门将,今日郑将军告病,便由末将接替。”

    “外殿直的人?”杨邠眉头愈紧,此人看着脸生,似乎在宫里也没见过。

    史弘肇不以为然地道:“近日天气严寒,染病者数不胜数,告假替班也是常事,杨相无须在意。”

    杨邠又看看低着头的侯延卫,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与史弘肇王章一同步入西华门,入了宫阙大内。

    待三人走后,侯延卫慢慢站起身子,阴冷地眸子扫过三人背影,抬手低喝:“关闭宫门!未得本将令擅开宫门者,斩!”

    轰轰~

    巨大的两扇宫门缓缓合拢,门洞里一片黑暗。

    “郑忠乃是我们自己人,有他守卫西华门,我等进出宫城也能方便些,今日突然换了人,倒是令我心头有些不安。”

    路上走着,杨邠说道。

    “杨公谨慎过头了!”史弘肇笑道,“这偌大的宫城,有近半的宫门守将里都有你我安排的亲信,真要有什么事,咱们可进可退,无需担心!”

    王章嗤笑道:“这外殿直的人调任宫门将,肯定也是李业等人安排的。李业一伙人与咱们处处争锋相对,宫门将职位虽低,但却十分重要,这伙人肯定也想争一争。”

    史弘肇冷笑道:“这几个月李业等人对咱们客气了许多,我还以为这厮幡然醒悟,原来是谋划着又想跟咱们争夺这宫城守卫的职务。”

    杨邠回头看了眼闭拢的西华门,沉声道:“不知为何,今日心中时常感到不安,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怕个甚!难道那帮奸人还敢在宫城里藏了刀斧手不成?”史弘肇不屑地叫嚷。

    “哎哟~史公可别乱说,怪吓人的!”王章浑身哆嗦了下,转头四顾,只觉今日的宫城格外冷清。

    一座座宫殿楼阁,檐顶上堆满积雪,白皑皑一片,空旷的宫城看不见一个人影。

    史弘肇大笑道:“近半禁军在我掌握之中,李业等鸟人有任何异动,我一声令下,顷刻间就能将他们拿下!”

    王章畏缩地苦笑道:“史公身为禁军统帅,的确大权在握,可是十几万禁军兵马,您老又不能时时带在身边!咱们这里可就只有三个人三颗脑袋....昔日汉末大将军何进统领天下兵马,还不是被几个阉人在宫里割了脑袋....”

    “呃....”史弘肇哑口无言,猛然间浑身泛起冷汗,不自觉地握紧腰间佩刀。

    “你这厮闭上鸟嘴!被你这么一说,连我心里也打鼓!今日这宫城怪冷清的,不正常啊~”史弘肇没好气地低喝骂咧,转头四望,咽咽唾沫有些心虚。

    “....下官不过随口胡说,史公千万不要当真!”

    王章苦笑着作作揖,又见史弘肇不言语,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暗暗嘲笑,还自诩武人出身,还不是被丁点风声吓得够呛。

    杨邠沉着脸不说话,三人皆是沉默,往广政门走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赵大与赵二

    今日在广政殿议事,进了西华门走宫城甬道,再入广政门才能看见广政殿。

    臣子们要在广政门解下佩刀佩剑,才能在宦官的带领下入殿面君。

    史弘肇三人来到广政门,不见其他朝臣,正疑惑间,一名顶盔掼甲的将军大踏步走来,向三人行礼。

    史弘肇打量他,发觉此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广政门守将常思奇何在?”杨邠沉着脸喝问道。

    那将军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抱拳道:“供奉官孟业,拜见三位相公!”

    缩在后边的王章低声道:“这孟业出身龙武军,乃是吴虔裕的部下,吴虔裕外调郑州节度使,把他留下举荐给官家,听闻官家有意让他升任禁军将领,只是暂时没有空缺职位,留在宫里当个供奉官。”

    杨邠和史弘肇相视一眼,难怪看着眼熟,原来是不久前跟在龙武军都指挥使吴虔裕身边的跟班。

    孟业笑道:“三位相公有所不知,今日朝会官家有重大国事宣布,特地传旨加强内宫防卫。

    今日在广政殿议政,群臣皆要通过广政门入宫,官家特意派末将前来疏导秩序,以免耽误上朝的时辰....”

    史弘肇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道:“你把常思奇弄到哪里去了?”

    孟业恭声道:“常将军奉官家旨意,前往广政殿其余四门巡视....”

    “哼~一次例行朝会而已,又是督导又是巡视,多此一举!”

    史弘肇满脸不悦,“官家是觉得本相安排的宫门守将不称职,还是想把本相提拔的所有官员将领一并替换掉?”

    孟业面不改色,抱拳微微躬身道:“史相公不必多心,官家也是为诸位朝官着想。毕竟天气严寒,大雪封路多有不便。”

    史弘肇背着手,斜眼瞅着他,毫不客气地道:“你原来在龙武军不过一个小小的指挥使,有何本事升任将领?别以为你是吴虔裕举荐的,就一定能当上将军!本相执掌侍卫司,一应将领升迁皆有法度凭据,即便官家开了金口,本相也会考察你的功绩过往。”

    孟业又下拜了些,神情似乎愈发恭敬了:“恳请史相公给末将一个机会,让末将能够在史相公麾下聆听教诲。”

    “嗯~看你表现了,本相一定会秉持公正,对你严加考察。”史弘肇觉得此人态度还算恭敬,语气缓和了不少。

    “走吧~”

    史弘肇正要从孟业身旁跨过,进入广政门,杨邠忽地拉住他:“且慢!”

    史弘肇回头一脸不解,孟业低垂的眼睛里划过异色。

    杨邠紧盯孟业看了会,对史弘肇说道:“我们先在这里等候,派人去叫常思奇过来,或者我们往别处宫门去迎他也行。”

    “何必如此麻烦?”史弘肇睁大眼很是疑惑。

    杨邠环顾黑沉沉的门洞,又仰头看看巍峨的城楼,低声道:“总觉得今日这宫里的气氛有些异常。”

    “哪有?”史弘肇一脸不信。

    “哎呀,史公还是听杨公的话吧,咱们走别处宫门,或者叫常思奇带兵前来护卫....一进了西华门,我这眼皮子就跳个不停,好像咱们走的不是皇城路,而是黄泉路啊~”

    王章哭丧着脸,作了作揖。

    史弘肇指着他哭笑不得:“你个老夯货净胡说!成天躲在家里听曲,胆子也越来越小了!”

    杨邠正色道:“史公不可大意,一切小心为妙!别忘了郭公临行前嘱托,让我们万事当心!”

    史弘肇无奈:“好吧,听你们的。”

    转头对孟业吩咐道:“你马上派人把常思奇叫回来。”

    孟业为难道:“常将军这会儿应该在广政殿北门,离此一里多地,一来一去岂不耽误时辰....”

    杨邠拉着史弘肇扭头离去:“不劳孟将军,我们自己去找....”

    孟业眼看三人就要离开广政门,心里一急,一步跨上前拦住,同时从门洞里冲出几名披甲带刀的卫士。

    “大胆!你们想干什么?”杨邠面色一变,厉声呵斥。

    史弘肇也一惊,隐隐觉察几分不对劲,怒不可遏地呵斥道:“你们放肆!还不退下?”

    孟业脸色略显阴沉,侧头示意,卫士们才收刀退下。

    “三位相公见谅,都是些刚从小底军调来的新人,不懂规矩,冲撞了三位相公....”孟业抱拳致歉。

    史弘肇狠狠瞪他一眼,拉上杨邠和王章就要离开。

    “史公留步!杨公留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广政门内侧传来,只见客省使阎晋卿提着朝服下摆从门洞里跑出。

    “阎局使!”三人惊讶,急忙迎上前。

    阎晋卿主掌客省局,职权不高但也是朝中清贵官之一。

    阎晋卿也是先帝的从龙功臣之一,三人相识已久。

    王章虽然加了同平章事衔,但在官阶低于自己的阎晋卿面前,也得自称一声晚辈。

    阎晋卿在外人看来属于中立党,对官家恭恭敬敬,对李业、聂文进等帝党大佬客客气气,与史弘肇、杨邠等老臣也是和睦相处,哪边也不敢得罪。

    三人交情还算不错,相互见礼后,阎晋卿忙道:“三位为何在广政门前驻足?朝臣们都已进了广政殿,就等着三位前去主持大局呢!”

    史弘肇大咧咧地笑道:“难怪我说一路走来,连个鬼影都瞧不见,原来大伙都早到了。”

    杨邠皱眉道:“官家朝会定在巳时初,现在应该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百官为何早到了?”

    阎晋卿干笑两声,说道:“连三位相公都提早到,其他同僚还敢延后不成?自然是早到一步,迎候三位相公。”

    “诶~同殿为臣,何必这般客气!我们可受不起啊!”史弘肇笑道。

    王章插不上话,只能赔着笑脸。

    “三位还是莫要耽误了,快快随我入殿吧!免得耽误了朝会时辰!”

    阎晋卿一左一右拉上史弘肇和杨邠往广政门里走,还回头朝王章示意跟上。

    “阎局使不妨先入殿,我们去见见常思奇就来!”杨邠还想说什么。

    “哎呀~等会下了朝再见不迟!”阎晋卿不由分说,走得很匆忙,紧紧抓住二人的胳膊不放,似乎担心被他们跑了。

    史弘肇无奈道:“既然阎局使亲自来请,我们还是先入殿吧....不过阎局使啊,能不能松开些,你这力气使得也忒大了....”

    四人匆匆穿过门洞进了广政门,往不远处耸立的大殿走去。

    孟业扶刀目送四人远去,嘴角阴森一笑,挥手示意卫士关闭宫门。

    门洞外侧城墙上,开凿一个小房间,用来堆放兵器,突然那两扇木门从里面猛地被人推开,一个衣甲染满鲜血的血人提着刀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走出。

    “啊!鬼!”有几个卫士惊吓出声。

    孟业面色一变,拔出刀冲上前,没等那血人反应过来,挥刀斩下他的脑颅。

    人头落地,尸身噗通倒下。

    “连个死人也怕,一帮废物!”孟业喝骂一声,“还愣着作何,赶快把尸体搬走,清扫干净,若是让反贼的脏血冲撞了皇城之内的祥和之气,小心你们的脑袋!”

    卫士们不敢多言,七手八脚地从器械库房里搬出十几具尸体,有的甚至余温不散,显然是刚死不久。

    那具被孟业一刀砍下头的尸体搬走时,身上掉落一块铁牌,正面刻着官职姓名:宫门将常思奇,侍卫司颁

    孟业俯身捡起,握着那块沾血的腰牌冷笑不止。

    ~~~

    四面宽约百余步的殿前广场一片空寂,只有阎晋卿和史弘肇三人走在其间。

    杨邠回头看着广政门缓缓合拢,心头又莫名沉重了几分。

    大雪簌簌飘落,模糊了视线,四人身后留下的一连串脚印,很快又被雪花覆盖。

    “哎呀!有一份孟蜀送来的通商国书忘拿了,放在客省局官署,我得去取一下,三位还请先行一步!”

    走着走着,阎晋卿突然脚步一顿,一拍脑门懊恼地说道。

    “阎局使还是这般健忘啊!哈哈~~快去快去!”史弘肇不以为意,笑哈哈地拱拱手。

    “阎公慢走!”王章急忙揖礼。

    不等杨邠说话,阎晋卿告罪一声,提着官袍匆匆往西面小跑而去。

    走得匆忙,广场上又覆满积雪,阎晋卿连连滑了好几下,差点摔倒,背影甚是滑稽。

    “慢点跑!可别摔折了骨头!”史弘肇大声嘲笑了一句。

    阎晋卿远远地回头看了眼,看不清脸上神情,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处。

    三人继续往广政殿走。

    杨邠环顾四周,凝重道:“有些不对劲,走了这么久,为何连巡逻禁卫都看不见?”

    史弘肇指着殿前台阶上,突然涌下来的一群甲士笑道:“杨公看,那不正是!”

    王章回头看了眼,又有一队甲士从他们身后快步走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

    “咦?不对!怎么好像都是龙武军的人?”史弘肇笑容渐渐收敛,停下脚步。

    “那边有人,那边也有....”王章指了指左右,四面八方好像围拢不少甲士。

    杨邠骤然惊骇大吼:“不好!快跑!”

    话音刚落,从广政殿下冲来的甲士纷纷拔出刀兵,怒吼着冲上前。

    “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纠集党羽,意图谋反!特此奉旨诛杀!”

    猛然间响起的喊杀声响彻在殿前广场上空,惊得三人肝胆俱裂!

    史弘肇下意识往腰间佩刀摸去,却摸个空,他的佩刀在广政门被拿走了。

    “我等冤枉!求见官家!”杨邠嘶声竭力地大吼。

    可惜的是,他的话音被淹没在一片潮水般的冲杀声里,无数刀枪砍杀来,杨邠和王章惨叫着倒在血泊中,被一拥而上的甲士砍成肉泥。

    史弘肇奋起反抗,赤手空拳打翻两人,抢夺刀兵双手握住,披头散发、浑身浴血,被密密麻麻的甲士围拢。

    “刘氏小儿,你今日诛灭我等,他日必将不得好死!~”

    史弘肇眼见杨邠王章惨死,自知活命无望,悲愤怒吼着,被无数长枪捅穿胸腹,当场毙命。

    甲士们又是挥刀将尸体砍得四分五裂。

    残肢、鲜血、碎肉洒落在雪地里,三颗人头整齐地码放一排,片刻后,埋没在纷落的大雪之下。

    远处宫墙拐角,阎晋卿亲眼目睹惨剧发生,吓得双腿发软,双膝一曲跪倒在雪地,浑身更是寒凉不已。

    “非、非是阎某有意陷害,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呜呜~”

    阎晋卿结结巴巴地哭诉着,抹着眼泪,“李业等人抓了阎某家眷,如果不听命的话,全家满门不保啊!冤有头、债有主,三位日后千万不要来找我....每年四时供奉,阎某一定准时送到....”

    阎晋卿不顾泥雪冰凉,跪在雪地里连连磕头。

    ~~~

    殿门紧闭的广政殿内,上百名朝臣黑压压地蜷缩在一块,数百个如狼似虎的卫士把守殿门四处,恶狠狠地监视群臣,有任何胆敢异动着,当场格杀。

    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后赞四人,个个身穿华丽的朱漆山纹甲,头戴盔帽,披大红袍,腰间佩刀,威风凛凛。

    四人站在皇陛之下,群臣最前排,那是原本属于四位顾命大臣的位置。

    大殿正中,躺倒十几具带着余温的尸体,还散落十几颗满是血污的脑袋。

    浓烈的血腥气充斥着大殿,昏黄的火光之下,好像阴森的阎罗殿。

    尸体是在场官员的,因为反对杀害史杨王三人,被李业等人揪出来当场毙命。

    人头是史弘肇和杨邠的几大重要亲朋,有史弘肇兄弟,小底军都虞候史宏朗,侄儿右领卫将军王旻、女婿户部员外郎张贻肃。

    杨邠儿子,员外郎杨廷侃、右卫将军杨廷伟、右善赞大夫杨廷倚。

    还有枢密院副承宣郭颙、控鹤都虞候高进、侍卫都承局荆南金、三司都勾官柴训、如京使甄彦奇、内常侍辛从审等人。

    史弘肇和杨邠在开封的亲朋好友,几乎被同日之内一网打尽。

    正职宰相苏逢吉垂头丧气地跌坐在皇陛下,目光痴呆,口中喃喃不停:“官家怎可如此....怎可如此....完了....这天下要完了....”

    李业大摇大摆柴走上前,俯身笑眯眯地道:“苏相公不必惊慌,诛灭了三大逆臣,往后您就是唯一的相公!我等定会全力支持苏相公,辅佐官家理政。”

    苏逢吉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摇摇头苦笑连连。

    虽说他和史弘肇杨邠不和,但从未想过要用如此狠毒的手段除掉他们。

    苏逢吉为人老道,深知朝廷之上,有不同政见乃是常事,但如果发展到刀兵相见的一步,那就代表着朝局失控,会引发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

    特别在眼下情形,杀人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引爆矛盾,双方再无转圜余地。

    看着李业四人肆无忌惮地得意说笑,苏逢吉一颗心沉到谷底。

    几乎可以预见,一场剧烈的风暴,将从开封皇城传出,最终波及天下,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第二百三十五章 做阳间的活阎王

    “陛下驾到!”

    兵马押司官聂文进尖细的嗓音突然响彻大殿。

    百官急忙各归其位肃然而立,眼角余光不约而同地瞟向一侧,只见刘承祐穿戴一身簇新冠冕龙袍,稚气未消的面庞故意装得很严肃,眼睛里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昂首阔步地走上玉阶。

    聂文进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亏得他打扮的像个将军,此刻却干了内宫太监的活,忙前忙后侍奉周到的模样,似乎干得颇有心得。

    刘承祐正襟危坐,百官肃立,苏逢吉也苦笑一声站起来,看了眼李业等四人占据正中第一排辅政大臣的位置,犹豫了会,默默站到左边文臣序列首位。

    没有山呼万岁,大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君臣之间,堆得是死尸人头,鲜血淋漓。

    刘承祐微微颔首,聂文进跨前一步,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制书,清清嗓大声诵读:“杨邠、史宏肇、王章等同谋叛逆,欲危宗社,并斩之,朕与卿等同庆!”

    百官面面相觑,这就完了?

    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就给两大辅臣定下谋逆大罪,一连诛杀了几十位在职官员军将?

    刘承祐把百官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恼火,不过是诛灭了一帮权臣而已,就惹得百官噤若寒蝉。

    许多时候,沉默何尝不是一种反对?

    刘承祐暗暗攥紧拳头,他的威望还是不够,如果今日没有调派龙武军入宫弹压,只怕这些朝臣里,还有许多会跳出来阻拦。

    刘承祐倏冷的阴寒眸子扫过百官,从许多人的脸上,他看到了畏惧。

    很好,看来杀人的确能解决许多问题。

    如果解决不了,那就杀更多的人,杀到所有人都害怕为之。

    今日之后,天下方知谁才是真正的大汉之主!

    刘承祐微微昂起头,坐上帝位三年,直到今日,他似乎才觉得自己终于像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刘承祐低沉着嗓音,故作威严地缓缓开口道:“史弘肇、杨邠等逆臣,背弃先帝遗命,欺朕年幼,专权擅政,使得朕和众卿常常忧思恐惧。今日朕诛灭权臣,扫清逆党,才算是真正成为这汉室江山的君王!众卿今后可以免除忧虑,一心一意侍奉朝廷,再也不必担心权臣为祸....”

    李业激动地跪拜叩首,大声道:“陛下今日扫灭逆臣,使得朝堂为之一净,乾坤为之一清,必能保得江山永固,国祚绵长!”

    聂文进、郭允明、后赞三人赶紧跟着歌功颂德一番。

    依附四人的官员们接二连三表态支持,渐渐的,所有在场臣子都拜倒在地,稀稀拉拉地唱诵着“陛下英明”、“官家圣明”之类干巴巴的声音。

    放眼望去,大殿内群臣拜服,无任何人有异议。

    这场突如其来的流血事变,乍看上去得到了众臣支持。

    刘承祐暗暗松口气,朝李业投去一个赞许眼神。

    他最担心的就是群臣反应激烈,局势弹压不住,惹得群臣愤慨人人自危。

    虽说杀人可以解决问题,但总不能杀光所有反对的臣子。

    否则朝廷靠谁来运转?这天下还不得乱了套。

    刘承祐余光瞥见默默不语的苏逢吉,淡淡地道:“苏相公为何神情憔悴?莫非对史弘肇等人的谋逆罪名有异议?”

    苏逢吉暗叹一声,拱手道:“官家英明果决,臣并无异议!”

    刘承祐微微一笑,饶有深意地道:“朕拜苏相公为司空、中书令,权知枢密院事,总览朝政,为朕分忧。”

    苏逢吉忙拜倒:“臣叩谢陛下!”

    苏逢吉脸色转变得很快,从满脸愁苦到感激涕零无缝切换。

    但他心里却冷静异常,因为他知道,这场风暴远没有结束。

    官家给他加司空和中书令衔,还暂代枢密使掌管枢密院,一下子坐到了人臣顶峰的位置,看似军政大权在握,成为表面光鲜的当朝第一人。

    可苏逢吉心里清楚,这些都不过是官家用来安稳人心的招数罢了,史弘肇等人一死,朝中从龙元老自然以他为首。

    皇帝加恩于他,也是做给朝臣们看的,好叫臣子们把心放回肚子里,此次风波只涉及史弘肇等逆党,不会牵扯旁人。

    成了当朝第一人又如何,往后还不是要看李业等人脸色行事。

    等到朝局稳定,也就是他告老还乡的时候。

    苏逢吉在心里苦叹一声,希望自己还能有平安致仕回乡的机会。

    以前与史弘肇杨邠不和,常常吵得面红耳赤。

    可现在老对头们死了,苏逢吉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反而在心里多了些悲凉感。

    刘承祐挥挥手,聂文进继续颁布一连串的人事任命。

    李业任侍卫亲军司马步军都指挥使,成为禁军统帅。

    聂文进担任枢密副使见枢密承旨。

    郭允明继任三司使,同时其他兼领职务,飞龙使、茶酒使、鞍辔库使不变,成了身兼四职的千古奇臣。

    后赞升任侍卫亲军司都虞候,成了禁军三把手。

    其余百官皆有升赏,群臣拜谢。

    “今日众卿就留在这广政殿内,朕会命内侍提供坐席锦衾,茶饭果点,除了不能离开大殿,卿等可以随意走动说话,如果要如厕,需要提前禀报,由卫士护送。”

    刘承祐一脸淡笑,停顿了会,语调阴冷地道:“若是谁擅自迈出殿门一步,或者胆敢以任何方法向外界通风报信的话,视同与逆党同罪,株连满门!”

    给完甜枣,刘承祐突然又抛出一记大棒,砸得群臣晕头转向,一片哗然,不知道这官家还想干什么。

    “敢问官家,为何如此?”苏逢吉忍不住问道。

    李业杀气腾腾地冷笑道:“逆党党羽众多,现在杀的这些,只不过是其中的关键少数,开封城里还有逆党的亲族、家眷,理应一并剪除!”

    聂文进和后赞迫不及待地道:“启禀官家,臣愿意亲自带兵搜城,定叫逆党无所遁形!”

    刘承祐笑道:“甚好!你二人给带一军,大索全城,不要放跑任何与逆党有关联之人!”

    “臣等领旨!”二人大声领命,退出殿去,大殿门开启又嘭地合拢,短暂的光线透进大殿,群臣回头望去,看见了殿外站满甲士。

    苏逢吉满面惊骇:“官家要诛灭史杨王三人全族?”

    刘承祐漠然地道:“三人所犯谋反大罪,难道不应该灭族?”

    李业怪声怪气地道:“苏相公可不能妇人之仁!逆党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当然要斩草除根!未免消息泄露,所以只能委屈百官们暂时留在殿内,等剿灭逆党,官家自会礼送众位出宫。”

    苏逢吉浑身泛起彻骨寒意,急忙道:“官家剪除逆臣,将其党羽贬黜徒边即可,大可不必不分青红皂白一应处死!除却史杨王,这大殿内还有数十首级,若是株连太过,一日之内开封城就要处死上千人啊!官家此举太过,有伤天和!臣请官家开恩!~”

    苏逢吉跪倒在地,许多朝臣跟着他跪下求情。

    刘承祐脸色倏变,阴冷地看他一眼,起身头也不回地从大殿侧门离开。

    “官家!”苏逢吉追赶上前,被甲士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承祐的身影消失在殿外。

    “苏相公可真是仁慈心肠啊~”李业似笑非笑,“不过我劝苏相公还是莫要把善心用错了地方,为逆党求情,容易败坏苏相公的名声,别人还以为苏相公与逆党有瓜葛....”

    李业语气威胁之意浓厚,苏逢吉面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几名朝臣急忙搀扶着他在一旁的软席坐下。

    “官家杀了史弘肇三人也就罢了,还要在开封城大开杀戒,此举荒唐!”

    “史公....呃....史弘肇平素里的确霸道了些,官家杀了他勉强说得过去,但如果诛灭全族,少说得死一两百人,百姓们反倒会同情他们....”

    “李国舅等人杀性太重,官家受他们影响,性子难免变得残忍暴虐....”

    “滥杀无辜于治国理政毫无帮助!史杨王三人一死,朝堂清静不了,反而会愈发混乱....”

    众官员围拢苏逢吉,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起来。

    李业命人搬了把椅子放在皇陛一侧,大马金刀地坐着,冷眼环顾群臣,让人不敢与其直视。

    众臣看在眼里,愤愤不平。

    “公然囚禁我等上百位朝臣,自古来闻所未闻,真是骇人听闻啊!”

    “让我等不顾尊卑礼仪,吃饭睡觉皆在这大殿之上,成何体统?”

    “更过分的是,连出恭也有人跟着,拿我等朝官当作囚徒一般对待!”

    “礼崩乐坏,国将不国啊!~”

    “嘘!噤声!小心被李业那厮听见,害了我等性命!”

    苏逢吉颓然地从众人间走出,独自走到一根盘龙金柱之下席地而坐,仰头呆呆地望着大殿藻井,布满皱纹的眼角忽地有泪水滑落。

    “悔不该为了一己私利,帮助李业等奸佞打压辅臣,以至于酿成今日之惨剧!

    苏某愧对先帝,若今日之祸使得社稷沦丧,苏某只有一死以谢先帝知遇之恩....”

    李业余光扫过,见苏逢吉黯然神伤,轻蔑地冷哼一声,闭上眼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外的天色暗了又亮,百官们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像一群行尸走肉,在殿内无所事事地游荡着,三五成群地席地而坐,有气无力地交谈几句。

    苏逢吉蓬头垢面,不吃不喝,容貌像是衰老了十岁不止。

    殿门缓缓打开,天光透亮,百官们迷茫地望去,下意识地抬起手遮挡刺眼的光线。

    精神抖擞的刘承祐身穿明黄圆领袍,负手站在大殿之外,聂文进和后赞一左一右站在身后。

    两人满脸疲倦,双目赤红,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神情里带着病态的癫狂凶戾。

    “逆党党羽已经被诛灭干净,卿等可以放心出宫了。”

    刘承祐和颜悦色,关切道:“卿等回到家中,好好抚慰家眷,歇息三日后,朕在万岁殿召开大朝会,而后赐宴三日,为卿等压惊。”

    百官面面相觑,稀稀拉拉地拱手应诺,相互搀扶着缓慢走出大殿。

    如同一群刑满释放的囚徒,终于得见天日。

    刘承祐淡漠地看着他们,很清晰地感受到,百官对他畏惧又加深了几分。

    刘承祐满心得意,认为这就是掌握生杀予夺的帝王权威。

    苏逢吉最后一个走出广政殿,腿脚僵硬,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叟。

    郭允明上前搀扶,被他轻轻挣脱开。

    “苏相公慢走。”刘承祐笑眯眯地道。

    苏逢吉颤颤巍巍地揖礼,扶着栏杆往台阶下走去。

    “陛下!”

    殿前广场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喊声,带着浓浓的惊慌。

    是老太师冯道!

    很难想象冯老爷子以年近七十的高龄,在积雪满地的湿滑广场上拄着拐杖健步如飞,身后两名年轻的宦官反而追不上他。

    刘承祐李业等人皆是一脸愕然。

    “不是说老太师病了?下不了床?”刘承祐皱眉看向李业。

    李业忙道:“臣让聂文进派人去打听的。”

    聂文进委屈地解释道:“臣亲自去太师府探望过,那会儿老头还脸色蜡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家子围着啜泣不止。”

    刘承祐恼火咬牙,好个冯道,果然演得一手好戏,能瞒过所有人!

    诛杀史弘肇等人那天,本来冯道也应该被请进广政殿小住几日,没想到聂文进去探望过后,回来禀报说老爷子命不久矣。

    刘承祐想想也就罢了,让冯道留在府上安心养病。

    今日一见,呵呵,莫不是吃了起死回生药?

    冯道一路小跑,跑到广政殿台阶下有些佝偻喘气,歇息了一会,拄着拐杖登上阶梯。

    苏逢吉急忙走下搀扶:“老太师怎么来了?慢些慢些,小心脚下湿滑....”

    冯道急得火烧火燎,愤怒之下脱口而出:“唉~唉~老夫再不来,这天下只怕要亡啦!生灵涂炭,大乱将起,天大的祸事已在眼前!”

    “什么!”苏逢吉浑身一震,呆住了。

    冯道没有理会他,唉声叹气地继续吃力地走上台阶。

    苏逢吉愣了愣,急忙跟上,小心搀扶着老爷子。

    老爷子身体金贵,可不能有意外。

    朝野已经风声鹤唳,如果冯老爷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人心就彻底乱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广政殿事变

    今日在广政殿议事,进了西华门走宫城甬道,再入广政门才能看见广政殿。

    臣子们要在广政门解下佩刀佩剑,才能在宦官的带领下入殿面君。

    史弘肇三人来到广政门,不见其他朝臣,正疑惑间,一名顶盔掼甲的将军大踏步走来,向三人行礼。

    史弘肇打量他,发觉此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广政门守将常思奇何在?”杨邠沉着脸喝问道。

    那将军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抱拳道:“供奉官孟业,拜见三位相公!”

    缩在后边的王章低声道:“这孟业出身龙武军,乃是吴虔裕的部下,吴虔裕外调郑州节度使,把他留下举荐给官家,听闻官家有意让他升任禁军将领,只是暂时没有空缺职位,留在宫里当个供奉官。”

    杨邠和史弘肇相视一眼,难怪看着眼熟,原来是不久前跟在龙武军都指挥使吴虔裕身边的跟班。

    孟业笑道:“三位相公有所不知,今日朝会官家有重大国事宣布,特地传旨加强内宫防卫。

    今日在广政殿议政,群臣皆要通过广政门入宫,官家特意派末将前来疏导秩序,以免耽误上朝的时辰....”

    史弘肇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道:“你把常思奇弄到哪里去了?”

    孟业恭声道:“常将军奉官家旨意,前往广政殿其余四门巡视....”

    “哼~一次例行朝会而已,又是督导又是巡视,多此一举!”

    史弘肇满脸不悦,“官家是觉得本相安排的宫门守将不称职,还是想把本相提拔的所有官员将领一并替换掉?”

    孟业面不改色,抱拳微微躬身道:“史相公不必多心,官家也是为诸位朝官着想。毕竟天气严寒,大雪封路多有不便。”

    饭团探书

    史弘肇背着手,斜眼瞅着他,毫不客气地道:“你原来在龙武军不过一个小小的指挥使,有何本事升任将领?别以为你是吴虔裕举荐的,就一定能当上将军!本相执掌侍卫司,一应将领升迁皆有法度凭据,即便官家开了金口,本相也会考察你的功绩过往。”

    孟业又下拜了些,神情似乎愈发恭敬了:“恳请史相公给末将一个机会,让末将能够在史相公麾下聆听教诲。”

    “嗯~看你表现了,本相一定会秉持公正,对你严加考察。”史弘肇觉得此人态度还算恭敬,语气缓和了不少。

    “走吧~”

    史弘肇正要从孟业身旁跨过,进入广政门,杨邠忽地拉住他:“且慢!”

    史弘肇回头一脸不解,孟业低垂的眼睛里划过异色。

    杨邠紧盯孟业看了会,对史弘肇说道:“我们先在这里等候,派人去叫常思奇过来,或者我们往别处宫门去迎他也行。”

    “何必如此麻烦?”史弘肇睁大眼很是疑惑。

    杨邠环顾黑沉沉的门洞,又仰头看看巍峨的城楼,低声道:“总觉得今日这宫里的气氛有些异常。”

    “哪有?”史弘肇一脸不信。

    “哎呀,史公还是听杨公的话吧,咱们走别处宫门,或者叫常思奇带兵前来护卫....一进了西华门,我这眼皮子就跳个不停,好像咱们走的不是皇城路,而是黄泉路啊~”

    王章哭丧着脸,作了作揖。

    史弘肇指着他哭笑不得:“你个老夯货净胡说!成天躲在家里听曲,胆子也越来越小了!”

    杨邠正色道:“史公不可大意,一切小心为妙!别忘了郭公临行前嘱托,让我们万事当心!”

    史弘肇无奈:“好吧,听你们的。”

    转头对孟业吩咐道:“你马上派人把常思奇叫回来。”

    孟业为难道:“常将军这会儿应该在广政殿北门,离此一里多地,一来一去岂不耽误时辰....”

    杨邠拉着史弘肇扭头离去:“不劳孟将军,我们自己去找....”

    孟业眼看三人就要离开广政门,心里一急,一步跨上前拦住,同时从门洞里冲出几名披甲带刀的卫士。

    “大胆!你们想干什么?”杨邠面色一变,厉声呵斥。

    史弘肇也一惊,隐隐觉察几分不对劲,怒不可遏地呵斥道:“你们放肆!还不退下?”

    孟业脸色略显阴沉,侧头示意,卫士们才收刀退下。

    “三位相公见谅,都是些刚从小底军调来的新人,不懂规矩,冲撞了三位相公....”孟业抱拳致歉。

    史弘肇狠狠瞪他一眼,拉上杨邠和王章就要离开。

    “史公留步!杨公留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广政门内侧传来,只见客省使阎晋卿提着朝服下摆从门洞里跑出。

    “阎局使!”三人惊讶,急忙迎上前。

    阎晋卿主掌客省局,职权不高但也是朝中清贵官之一。

    阎晋卿也是先帝的从龙功臣之一,三人相识已久。

    王章虽然加了同平章事衔,但在官阶低于自己的阎晋卿面前,也得自称一声晚辈。

    阎晋卿在外人看来属于中立党,对官家恭恭敬敬,对李业、聂文进等帝党大佬客客气气,与史弘肇、杨邠等老臣也是和睦相处,哪边也不敢得罪。

    三人交情还算不错,相互见礼后,阎晋卿忙道:“三位为何在广政门前驻足?朝臣们都已进了广政殿,就等着三位前去主持大局呢!”

    史弘肇大咧咧地笑道:“难怪我说一路走来,连个鬼影都瞧不见,原来大伙都早到了。”

    杨邠皱眉道:“官家朝会定在巳时初,现在应该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百官为何早到了?”

    阎晋卿干笑两声,说道:“连三位相公都提早到,其他同僚还敢延后不成?自然是早到一步,迎候三位相公。”

    “诶~同殿为臣,何必这般客气!我们可受不起啊!”史弘肇笑道。

    王章插不上话,只能赔着笑脸。

    “三位还是莫要耽误了,快快随我入殿吧!免得耽误了朝会时辰!”

    阎晋卿一左一右拉上史弘肇和杨邠往广政门里走,还回头朝王章示意跟上。

    “阎局使不妨先入殿,我们去见见常思奇就来!”杨邠还想说什么。

    “哎呀~等会下了朝再见不迟!”阎晋卿不由分说,走得很匆忙,紧紧抓住二人的胳膊不放,似乎担心被他们跑了。

    史弘肇无奈道:“既然阎局使亲自来请,我们还是先入殿吧....不过阎局使啊,能不能松开些,你这力气使得也忒大了....”

    四人匆匆穿过门洞进了广政门,往不远处耸立的大殿走去。

    孟业扶刀目送四人远去,嘴角阴森一笑,挥手示意卫士关闭宫门。

    门洞外侧城墙上,开凿一个小房间,用来堆放兵器,突然那两扇木门从里面猛地被人推开,一个衣甲染满鲜血的血人提着刀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走出。

    “啊!鬼!”有几个卫士惊吓出声。

    孟业面色一变,拔出刀冲上前,没等那血人反应过来,挥刀斩下他的脑颅。

    人头落地,尸身噗通倒下。

    “连个死人也怕,一帮废物!”孟业喝骂一声,“还愣着作何,赶快把尸体搬走,清扫干净,若是让反贼的脏血冲撞了皇城之内的祥和之气,小心你们的脑袋!”

    卫士们不敢多言,七手八脚地从器械库房里搬出十几具尸体,有的甚至余温不散,显然是刚死不久。

    那具被孟业一刀砍下头的尸体搬走时,身上掉落一块铁牌,正面刻着官职姓名:宫门将常思奇,侍卫司颁

    孟业俯身捡起,握着那块沾血的腰牌冷笑不止。

    ~~~

    四面宽约百余步的殿前广场一片空寂,只有阎晋卿和史弘肇三人走在其间。

    杨邠回头看着广政门缓缓合拢,心头又莫名沉重了几分。

    大雪簌簌飘落,模糊了视线,四人身后留下的一连串脚印,很快又被雪花覆盖。

    “哎呀!有一份孟蜀送来的通商国书忘拿了,放在客省局官署,我得去取一下,三位还请先行一步!”

    走着走着,阎晋卿突然脚步一顿,一拍脑门懊恼地说道。

    “阎局使还是这般健忘啊!哈哈~~快去快去!”史弘肇不以为意,笑哈哈地拱拱手。

    “阎公慢走!”王章急忙揖礼。

    不等杨邠说话,阎晋卿告罪一声,提着官袍匆匆往西面小跑而去。

    走得匆忙,广场上又覆满积雪,阎晋卿连连滑了好几下,差点摔倒,背影甚是滑稽。

    “慢点跑!可别摔折了骨头!”史弘肇大声嘲笑了一句。

    阎晋卿远远地回头看了眼,看不清脸上神情,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处。

    三人继续往广政殿走。

    杨邠环顾四周,凝重道:“有些不对劲,走了这么久,为何连巡逻禁卫都看不见?”

    史弘肇指着殿前台阶上,突然涌下来的一群甲士笑道:“杨公看,那不正是!”

    王章回头看了眼,又有一队甲士从他们身后快步走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

    “咦?不对!怎么好像都是龙武军的人?”史弘肇笑容渐渐收敛,停下脚步。

    “那边有人,那边也有....”王章指了指左右,四面八方好像围拢不少甲士。

    杨邠骤然惊骇大吼:“不好!快跑!”

    话音刚落,从广政殿下冲来的甲士纷纷拔出刀兵,怒吼着冲上前。

    “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纠集党羽,意图谋反!特此奉旨诛杀!”

    猛然间响起的喊杀声响彻在殿前广场上空,惊得三人肝胆俱裂!

    史弘肇下意识往腰间佩刀摸去,却摸个空,他的佩刀在广政门被拿走了。

    “我等冤枉!求见官家!”杨邠嘶声竭力地大吼。

    可惜的是,他的话音被淹没在一片潮水般的冲杀声里,无数刀枪砍杀来,杨邠和王章惨叫着倒在血泊中,被一拥而上的甲士砍成肉泥。

    史弘肇奋起反抗,赤手空拳打翻两人,抢夺刀兵双手握住,披头散发、浑身浴血,被密密麻麻的甲士围拢。

    “刘氏小儿,你今日诛灭我等,他日必将不得好死!~”

    史弘肇眼见杨邠王章惨死,自知活命无望,悲愤怒吼着,被无数长枪捅穿胸腹,当场毙命。

    甲士们又是挥刀将尸体砍得四分五裂。

    残肢、鲜血、碎肉洒落在雪地里,三颗人头整齐地码放一排,片刻后,埋没在纷落的大雪之下。

    远处宫墙拐角,阎晋卿亲眼目睹惨剧发生,吓得双腿发软,双膝一曲跪倒在雪地,浑身更是寒凉不已。

    “非、非是阎某有意陷害,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呜呜~”

    阎晋卿结结巴巴地哭诉着,抹着眼泪,“李业等人抓了阎某家眷,如果不听命的话,全家满门不保啊!冤有头、债有主,三位日后千万不要来找我....每年四时供奉,阎某一定准时送到....”

    阎晋卿不顾泥雪冰凉,跪在雪地里连连磕头。

    ~~~

    殿门紧闭的广政殿内,上百名朝臣黑压压地蜷缩在一块,数百个如狼似虎的卫士把守殿门四处,恶狠狠地监视群臣,有任何胆敢异动着,当场格杀。

    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后赞四人,个个身穿华丽的朱漆山纹甲,头戴盔帽,披大红袍,腰间佩刀,威风凛凛。

    四人站在皇陛之下,群臣最前排,那是原本属于四位顾命大臣的位置。

    大殿正中,躺倒十几具带着余温的尸体,还散落十几颗满是血污的脑袋。

    浓烈的血腥气充斥着大殿,昏黄的火光之下,好像阴森的阎罗殿。

    尸体是在场官员的,因为反对杀害史杨王三人,被李业等人揪出来当场毙命。

    人头是史弘肇和杨邠的几大重要亲朋,有史弘肇兄弟,小底军都虞候史宏朗,侄儿右领卫将军王旻、女婿户部员外郎张贻肃。

    杨邠儿子,员外郎杨廷侃、右卫将军杨廷伟、右善赞大夫杨廷倚。

    还有枢密院副承宣郭颙、控鹤都虞候高进、侍卫都承局荆南金、三司都勾官柴训、如京使甄彦奇、内常侍辛从审等人。

    史弘肇和杨邠在开封的亲朋好友,几乎被同日之内一网打尽。

    正职宰相苏逢吉垂头丧气地跌坐在皇陛下,目光痴呆,口中喃喃不停:“官家怎可如此....怎可如此....完了....这天下要完了....”

    李业大摇大摆柴走上前,俯身笑眯眯地道:“苏相公不必惊慌,诛灭了三大逆臣,往后您就是唯一的相公!我等定会全力支持苏相公,辅佐官家理政。”

    苏逢吉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摇摇头苦笑连连。

    虽说他和史弘肇杨邠不和,但从未想过要用如此狠毒的手段除掉他们。

    苏逢吉为人老道,深知朝廷之上,有不同政见乃是常事,但如果发展到刀兵相见的一步,那就代表着朝局失控,会引发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

    特别在眼下情形,杀人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引爆矛盾,双方再无转圜余地。

    看着李业四人肆无忌惮地得意说笑,苏逢吉一颗心沉到谷底。

    几乎可以预见,一场剧烈的风暴,将从开封皇城传出,最终波及天下,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第二百三十七章 群魔乱舞

    “陛下驾到!”

    兵马押司官聂文进尖细的嗓音突然响彻大殿。

    百官急忙各归其位肃然而立,眼角余光不约而同地瞟向一侧,只见刘承祐穿戴一身簇新冠冕龙袍,稚气未消的面庞故意装得很严肃,眼睛里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昂首阔步地走上玉阶。

    聂文进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亏得他打扮的像个将军,此刻却干了内宫太监的活,忙前忙后侍奉周到的模样,似乎干得颇有心得。

    刘承祐正襟危坐,百官肃立,苏逢吉也苦笑一声站起来,看了眼李业等四人占据正中第一排辅政大臣的位置,犹豫了会,默默站到左边文臣序列首位。

    没有山呼万岁,大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君臣之间,堆得是死尸人头,鲜血淋漓。

    刘承祐微微颔首,聂文进跨前一步,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制书,清清嗓大声诵读:“杨邠、史宏肇、王章等同谋叛逆,欲危宗社,并斩之,朕与卿等同庆!”

    百官面面相觑,这就完了?

    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就给两大辅臣定下谋逆大罪,一连诛杀了几十位在职官员军将?

    刘承祐把百官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恼火,不过是诛灭了一帮权臣而已,就惹得百官噤若寒蝉。

    许多时候,沉默何尝不是一种反对?

    刘承祐暗暗攥紧拳头,他的威望还是不够,如果今日没有调派龙武军入宫弹压,只怕这些朝臣里,还有许多会跳出来阻拦。

    刘承祐倏冷的阴寒眸子扫过百官,从许多人的脸上,他看到了畏惧。

    很好,看来杀人的确能解决许多问题。

    如果解决不了,那就杀更多的人,杀到所有人都害怕为之。

    今日之后,天下方知谁才是真正的大汉之主!

    刘承祐微微昂起头,坐上帝位三年,直到今日,他似乎才觉得自己终于像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刘承祐低沉着嗓音,故作威严地缓缓开口道:“史弘肇、杨邠等逆臣,背弃先帝遗命,欺朕年幼,专权擅政,使得朕和众卿常常忧思恐惧。今日朕诛灭权臣,扫清逆党,才算是真正成为这汉室江山的君王!众卿今后可以免除忧虑,一心一意侍奉朝廷,再也不必担心权臣为祸....”

    李业激动地跪拜叩首,大声道:“陛下今日扫灭逆臣,使得朝堂为之一净,乾坤为之一清,必能保得江山永固,国祚绵长!”

    聂文进、郭允明、后赞三人赶紧跟着歌功颂德一番。

    依附四人的官员们接二连三表态支持,渐渐的,所有在场臣子都拜倒在地,稀稀拉拉地唱诵着“陛下英明”、“官家圣明”之类干巴巴的声音。

    放眼望去,大殿内群臣拜服,无任何人有异议。

    这场突如其来的流血事变,乍看上去得到了众臣支持。

    刘承祐暗暗松口气,朝李业投去一个赞许眼神。

    他最担心的就是群臣反应激烈,局势弹压不住,惹得群臣愤慨人人自危。

    虽说杀人可以解决问题,但总不能杀光所有反对的臣子。

    否则朝廷靠谁来运转?这天下还不得乱了套。

    刘承祐余光瞥见默默不语的苏逢吉,淡淡地道:“苏相公为何神情憔悴?莫非对史弘肇等人的谋逆罪名有异议?”

    苏逢吉暗叹一声,拱手道:“官家英明果决,臣并无异议!”

    刘承祐微微一笑,饶有深意地道:“朕拜苏相公为司空、中书令,权知枢密院事,总览朝政,为朕分忧。”

    苏逢吉忙拜倒:“臣叩谢陛下!”

    苏逢吉脸色转变得很快,从满脸愁苦到感激涕零无缝切换。

    但他心里却冷静异常,因为他知道,这场风暴远没有结束。

    官家给他加司空和中书令衔,还暂代枢密使掌管枢密院,一下子坐到了人臣顶峰的位置,看似军政大权在握,成为表面光鲜的当朝第一人。

    可苏逢吉心里清楚,这些都不过是官家用来安稳人心的招数罢了,史弘肇等人一死,朝中从龙元老自然以他为首。

    皇帝加恩于他,也是做给朝臣们看的,好叫臣子们把心放回肚子里,此次风波只涉及史弘肇等逆党,不会牵扯旁人。

    成了当朝第一人又如何,往后还不是要看李业等人脸色行事。

    等到朝局稳定,也就是他告老还乡的时候。

    苏逢吉在心里苦叹一声,希望自己还能有平安致仕回乡的机会。

    以前与史弘肇杨邠不和,常常吵得面红耳赤。

    可现在老对头们死了,苏逢吉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反而在心里多了些悲凉感。

    刘承祐挥挥手,聂文进继续颁布一连串的人事任命。

    李业任侍卫亲军司马步军都指挥使,成为禁军统帅。

    聂文进担任枢密副使见枢密承旨。

    郭允明继任三司使,同时其他兼领职务,飞龙使、茶酒使、鞍辔库使不变,成了身兼四职的千古奇臣。

    后赞升任侍卫亲军司都虞候,成了禁军三把手。

    其余百官皆有升赏,群臣拜谢。

    “今日众卿就留在这广政殿内,朕会命内侍提供坐席锦衾,茶饭果点,除了不能离开大殿,卿等可以随意走动说话,如果要如厕,需要提前禀报,由卫士护送。”

    刘承祐一脸淡笑,停顿了会,语调阴冷地道:“若是谁擅自迈出殿门一步,或者胆敢以任何方法向外界通风报信的话,视同与逆党同罪,株连满门!”

    给完甜枣,刘承祐突然又抛出一记大棒,砸得群臣晕头转向,一片哗然,不知道这官家还想干什么。

    “敢问官家,为何如此?”苏逢吉忍不住问道。

    李业杀气腾腾地冷笑道:“逆党党羽众多,现在杀的这些,只不过是其中的关键少数,开封城里还有逆党的亲族、家眷,理应一并剪除!”

    聂文进和后赞迫不及待地道:“启禀官家,臣愿意亲自带兵搜城,定叫逆党无所遁形!”

    刘承祐笑道:“甚好!你二人给带一军,大索全城,不要放跑任何与逆党有关联之人!”

    “臣等领旨!”二人大声领命,退出殿去,大殿门开启又嘭地合拢,短暂的光线透进大殿,群臣回头望去,看见了殿外站满甲士。

    苏逢吉满面惊骇:“官家要诛灭史杨王三人全族?”

    刘承祐漠然地道:“三人所犯谋反大罪,难道不应该灭族?”

    李业怪声怪气地道:“苏相公可不能妇人之仁!逆党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当然要斩草除根!未免消息泄露,所以只能委屈百官们暂时留在殿内,等剿灭逆党,官家自会礼送众位出宫。”

    苏逢吉浑身泛起彻骨寒意,急忙道:“官家剪除逆臣,将其党羽贬黜徒边即可,大可不必不分青红皂白一应处死!除却史杨王,这大殿内还有数十首级,若是株连太过,一日之内开封城就要处死上千人啊!官家此举太过,有伤天和!臣请官家开恩!~”

    苏逢吉跪倒在地,许多朝臣跟着他跪下求情。

    刘承祐脸色倏变,阴冷地看他一眼,起身头也不回地从大殿侧门离开。

    “官家!”苏逢吉追赶上前,被甲士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承祐的身影消失在殿外。

    “苏相公可真是仁慈心肠啊~”李业似笑非笑,“不过我劝苏相公还是莫要把善心用错了地方,为逆党求情,容易败坏苏相公的名声,别人还以为苏相公与逆党有瓜葛....”

    李业语气威胁之意浓厚,苏逢吉面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几名朝臣急忙搀扶着他在一旁的软席坐下。

    “官家杀了史弘肇三人也就罢了,还要在开封城大开杀戒,此举荒唐!”

    “史公....呃....史弘肇平素里的确霸道了些,官家杀了他勉强说得过去,但如果诛灭全族,少说得死一两百人,百姓们反倒会同情他们....”

    “李国舅等人杀性太重,官家受他们影响,性子难免变得残忍暴虐....”

    “滥杀无辜于治国理政毫无帮助!史杨王三人一死,朝堂清静不了,反而会愈发混乱....”

    众官员围拢苏逢吉,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起来。

    李业命人搬了把椅子放在皇陛一侧,大马金刀地坐着,冷眼环顾群臣,让人不敢与其直视。

    众臣看在眼里,愤愤不平。

    “公然囚禁我等上百位朝臣,自古来闻所未闻,真是骇人听闻啊!”

    “让我等不顾尊卑礼仪,吃饭睡觉皆在这大殿之上,成何体统?”

    “更过分的是,连出恭也有人跟着,拿我等朝官当作囚徒一般对待!”

    “礼崩乐坏,国将不国啊!~”

    “嘘!噤声!小心被李业那厮听见,害了我等性命!”

    苏逢吉颓然地从众人间走出,独自走到一根盘龙金柱之下席地而坐,仰头呆呆地望着大殿藻井,布满皱纹的眼角忽地有泪水滑落。

    “悔不该为了一己私利,帮助李业等奸佞打压辅臣,以至于酿成今日之惨剧!

    苏某愧对先帝,若今日之祸使得社稷沦丧,苏某只有一死以谢先帝知遇之恩....”

    李业余光扫过,见苏逢吉黯然神伤,轻蔑地冷哼一声,闭上眼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外的天色暗了又亮,百官们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像一群行尸走肉,在殿内无所事事地游荡着,三五成群地席地而坐,有气无力地交谈几句。

    苏逢吉蓬头垢面,不吃不喝,容貌像是衰老了十岁不止。

    殿门缓缓打开,天光透亮,百官们迷茫地望去,下意识地抬起手遮挡刺眼的光线。

    精神抖擞的刘承祐身穿明黄圆领袍,负手站在大殿之外,聂文进和后赞一左一右站在身后。

    两人满脸疲倦,双目赤红,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神情里带着病态的癫狂凶戾。

    “逆党党羽已经被诛灭干净,卿等可以放心出宫了。”

    刘承祐和颜悦色,关切道:“卿等回到家中,好好抚慰家眷,歇息三日后,朕在万岁殿召开大朝会,而后赐宴三日,为卿等压惊。”

    百官面面相觑,稀稀拉拉地拱手应诺,相互搀扶着缓慢走出大殿。

    如同一群刑满释放的囚徒,终于得见天日。

    刘承祐淡漠地看着他们,很清晰地感受到,百官对他畏惧又加深了几分。

    刘承祐满心得意,认为这就是掌握生杀予夺的帝王权威。

    苏逢吉最后一个走出广政殿,腿脚僵硬,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叟。

    郭允明上前搀扶,被他轻轻挣脱开。

    “苏相公慢走。”刘承祐笑眯眯地道。

    苏逢吉颤颤巍巍地揖礼,扶着栏杆往台阶下走去。

    “陛下!”

    殿前广场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喊声,带着浓浓的惊慌。

    是老太师冯道!

    很难想象冯老爷子以年近七十的高龄,在积雪满地的湿滑广场上拄着拐杖健步如飞,身后两名年轻的宦官反而追不上他。

    刘承祐李业等人皆是一脸愕然。

    “不是说老太师病了?下不了床?”刘承祐皱眉看向李业。

    李业忙道:“臣让聂文进派人去打听的。”

    聂文进委屈地解释道:“臣亲自去太师府探望过,那会儿老头还脸色蜡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家子围着啜泣不止。”

    刘承祐恼火咬牙,好个冯道,果然演得一手好戏,能瞒过所有人!

    诛杀史弘肇等人那天,本来冯道也应该被请进广政殿小住几日,没想到聂文进去探望过后,回来禀报说老爷子命不久矣。

    刘承祐想想也就罢了,让冯道留在府上安心养病。

    今日一见,呵呵,莫不是吃了起死回生药?

    冯道一路小跑,跑到广政殿台阶下有些佝偻喘气,歇息了一会,拄着拐杖登上阶梯。

    苏逢吉急忙走下搀扶:“老太师怎么来了?慢些慢些,小心脚下湿滑....”

    冯道急得火烧火燎,愤怒之下脱口而出:“唉~唉~老夫再不来,这天下只怕要亡啦!生灵涂炭,大乱将起,天大的祸事已在眼前!”

    “什么!”苏逢吉浑身一震,呆住了。

    冯道没有理会他,唉声叹气地继续吃力地走上台阶。

    苏逢吉愣了愣,急忙跟上,小心搀扶着老爷子。

    老爷子身体金贵,可不能有意外。

    朝野已经风声鹤唳,如果冯老爷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人心就彻底乱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乱将至

    广政殿前的台阶上,刘承祐和李业等人冷冷地看着冯道,老头儿在苏逢吉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吃力地一步步登上阶梯。

    李业听到了刚才冯道的话,冷哼一声假惺惺地关切道:“老太师不在府中养病,怎地匆忙进宫?万一拐杖滑脱手,从这大殿台阶上摔下去,谁能担待得起?”

    聂文进紧跟着戏谑道:“老太师要有个三长两短,下官等必定禀明陛下,为老太师辍朝几日,好好祭奠....”

    郭允明、后赞几人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刘承祐也不制止,负手冷冷地看着。

    冯道爬上台阶,拄着拐杖弯下腰大口喘气,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苏逢吉听不下去,忍不住想要跟李业几人争辩几句,冯道摆摆手示意他作罢。

    “老太师病体沉疴,还是留在府里安养,朕自会派太医前去探视。”刘承祐语气冷淡。

    冯道颤巍巍地佝偻腰身行礼,苍老的脸庞再也掩饰不住惶恐:“眼下国家危在旦夕,老臣但有一口气在,也不能坐视苍生离乱,社稷沦丧....”

    李业冷笑打断:“老太师病糊涂了吧?如今国泰民安,乾坤涤净,正是我等群臣为官家、为大汉江山建功立业之际,如何能说是国家有危?

    莫不是老太师心存怨念,诅咒官家和汉室江山?”

    冯道唉声叹气,提起拐杖“咚咚”拄地,愤怒地狠狠扫视李业几人,若非这几个乱臣贼子,国家也不至于走到今日之局面。

    “老臣敢问官家,可是派兵诛杀了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全族?”冯道满脸焦急。

    刘承祐冷淡地道:“三人阴谋造反,幸亏国舅李业、兵马押司官聂文进等忠臣及时察觉,两日前在这广政殿前,已经将三个叛臣当场处死。

    谋逆大罪,罪在不赦,自当夷灭九族!”

    聂文进阴恻恻地道:“老太师未到之前,下官和后赞将军已经把依附于三个叛贼的逆党一网打尽,一共逮捕一千一百余人,当场斩杀逆犯六百余人,剩下的全数羁押在开封府大牢,等审问过后再依律处置!老太师如果想去帮忙审问逆犯,下官可以为您老带路~”

    后赞杀气腾腾地冷笑道:“逆党尸首皆暴于南北市,老太师若有兴趣,不妨前去一观!”

    “哈哈哈~”

    李业几人肆无忌惮地哄笑起来,刘承祐嘴角上扬,满眼睥睨之态,只觉史弘肇和杨邠一死,压在他心头的大山终于挪开,有种风清气朗的爽快感。

    冯道强压怒火,急切道:“老臣再问官家,诛灭史弘肇杨邠逆党后,可是又派兵包围了郭威府邸?”

    “什么!”一直站在冯道身后,脸色晦暗默不吭声的苏逢吉浑身一震,忍不住惊恐出声。

    刘承祐皱皱眉头,不悦地瞥他一眼,淡淡道:“郭威与史弘肇杨邠等人交往密切,关系亲厚,为以防万一,朕特意派内殿直禁军前去保护....”

    刘承祐说得轻描淡写,但冯道怎会相信,派遣重兵包围司徒府,只是为了保护郭威家眷?

    老头儿已经提早派人打探过,如今司徒府被围得水泄不通,那些杀气逼人的内殿禁军,明明是得了官家授意,前去杀人的!

    冯道急得提起拐杖“咚咚”敲地:“官家糊涂啊!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把持朝政,罪大恶极理当剪除,官家杀了他们也就罢了,怎么还牵连到郭威?

    郭威郭枢密,当朝司徒,兼领天雄军,留守邺都,河北兵马大权在握,为我朝北方屏障!官家若不分青红皂白祸及郭威家眷,他怎会善罢甘休?

    郭威声名卓著,功业斐然,倘若在河北振臂一呼,大军南下,谁能抵挡?”

    “这....”刘承祐眉头紧皱,被冯道说得心中一突。

    苏逢吉这下终于知道,冯道为何会急急忙忙进宫,还惊慌失措地说什么天下将乱、国家将亡,原来在众多朝臣被关押在广政殿的两日里,官家不仅诛灭了史杨王三人家族亲朋,还派重兵包围了郭威府邸。

    看这样子,难不成也想血洗司徒府?

    苏逢吉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骤然间惨若白纸,双膝一屈噗通跪倒,满面惶惶:“官家万万不可如此!郭威可不比史弘肇杨邠等人,绝对不能这般草率处置!

    郭威领兵在外,在没有确凿罪名的情况下,贸然杀害其留在京中的家眷,于理不合,于情不符,有违君臣道义,天下臣民又会如何看待官家和朝廷?

    激怒郭威,邺都兵马南下问罪,谁来抵挡?到时候天下人不会认为郭威造反,反而会同情他!

    官家和朝廷失掉公理人心,国家危矣啊!~”

    苏逢吉一颗花白头重重磕在冷硬地砖上,憔悴的面容满是恳切,熬红的眼睛里充斥血丝。

    刘承祐露出些犹豫之色,李业急忙道:“老太师和苏相公危言耸听了吧?郭威名望再高也是臣子,官家的恩也好罚也好,他都得乖乖受着,要是因此兴兵造反,岂不说明他心里早有反意?”

    聂文进也帮腔道:“郭威与史弘肇杨邠交好,史杨王三人阴谋造反,郭威就是外援,一帮人合伙图谋,妄图里应外合攻占开封城!下官等抄家时已经在司徒府里,发现大批甲胄军械,还有郭威与史弘肇杨邠暗通的密信,这些就是郭威造反的证据!”

    聂文进朝后赞递眼色,后赞会意,忙道:“不错!郭威造反证据确凿,只是官家看在过往情面上,还没有对司徒府采取行动!”

    四人围着刘承祐,七嘴八舌信誓旦旦地说着,瞧那样子,好像真的找到了郭威谋反的证据。

    冯道急得跳脚,忍不住厉声痛斥:“放屁!你们这帮不学无术的奸佞,撺掇官家杀害功臣,陷官家于不义,你们才是罪大恶极,杀一百次头也不为过!”

    李业、聂文进等人顿时间鸦雀无声,一个个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怒不可遏的冯道,没想到老头儿竟然当着官家的面痛骂他们。

    火烧眉毛之际,冯道也顾不上君前失仪,银白的须发颤抖着,白眉倒竖,怒眼圆睁,继续唾沫横飞、口吐芬芳:“你们这些奸邪小人,这些年来为祸一方,败坏官家和朝廷名声,依靠官家宠幸坐上高位,不思为君分忧、为国尽忠,成日里挖空心思的搬弄是非,索要贿赂,大肆揽权,搞得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你们才是最该杀的一批狗奴!国家走到今日,已是危如累卵之局面,全是受你们祸害所致!”

    李业气急败坏,浑身发颤,指着冯道大骂:“老不死的,不要以为我们当真怕了你....”

    没说完,冯道抡起拐杖朝他的手砸去,吓得李业急忙缩回。

    冯道正义凛然地大声怒斥道:“老夫当年在晋室高祖皇帝御前为官时,先帝曾经执弟子礼仪求教于老夫,尊称老夫一声恩师!老夫身为先皇帝师,便是先帝和太后御前也无须拜礼,出入宫禁无碍,你这竖子辱骂老夫,便是侮辱先帝和太后,犯大不敬之罪,该当凌迟处死!”

    李业被骂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憋得涨红,满眼怨毒。

    聂文进、郭允明、后赞三人本来还想帮腔,没想到老头儿把先帝和太后都搬出来了,不敢再多嘴,缩缩脖子不吭声。

    “老太师息怒,国舅言语无状,朕待会自会斥责他。”刘承祐皱眉沉声道。

    李业甩甩袖袍,退回到刘承祐身后,还不忘凶狠地怒视冯道。

    冯道却不怕他,轻蔑地呸了一口。

    冯老爷子为官多年,再黑暗的朝堂也待过,再凶恶的酷吏也见过,还真不会被这点小阵仗吓住。

    刘承祐冷淡地道:“老太师和苏相公先回府歇息,此事容朕再思量思量。”

    苏逢吉忙拱手道:“还请官家尽快下令撤回包围司徒府的兵马,一旦有差错,国家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啊~”

    刘承祐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道:“朕说过,自会认真考虑,不会贸然行事,苏相公无需多言,请回吧!”

    苏逢吉怔了怔,叹口气,支撑着膝盖费劲地站起身。

    在湿冷的地砖上跪了一会,起身时头有些眩晕,冯道急忙搀扶他一把。

    二人相视一眼,苦涩地笑笑。

    冯道沧桑的眼眸仰望着刘承祐,语重心长地叹道:“忠言逆耳,恳请官家一定要明白,有些事是绝对不能做的,有些事不能急于一时,走错一步,悔恨终身,再无转圜余地....”

    刘承祐面无表情地听着,漠然道:“朕已经年满二十,不是任人摆布的幼童,老太师说的话,朕一定会酌情考量。”

    冯道惨淡一笑,佝偻着腰揖礼:“老臣今日失礼了,还请官家恕罪。老臣告退~”

    苏逢吉躬身揖礼:“臣告退~”

    两大国朝重臣,相互搀扶着,缓步走下台阶,在空荡荡白茫茫的殿前广场上走着,身影显得那般渺小、凄凉......

    刘承祐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二人背影消失在宫墙远处,仿佛陷入沉思。

    李业觉察到皇帝侄儿心中的犹豫,赶紧朝聂文进几人使眼色。

    聂文进低声谄笑道:“官家,司徒府那边....何时动手?”

    刘承祐默然片刻,蹙眉道:“冯道和苏逢吉所言不无道理,郭威虽然位高权重,但在朕面前一向谦恭,不曾失了君臣礼仪,对待郭威,不能像对待史杨王三人一般....”

    李业急忙道:“官家切不可听冯道和苏逢吉胡言乱语!两人皆是老臣,年事已高,为了保证自家的荣华富贵,当然不愿见到朝局动荡。

    为了自家的利益,他们宁可让官家一直受制于辅臣。他们才不会关心官家这江山坐得安不安稳,皇帝大权究竟谁来掌控,说到底,不过是私心作祟,从不曾把官家放在心上过。”

    聂文进也添油加醋地道:“辅臣若在,官家为了与辅臣对抗,势必倚重冯道和苏逢吉。若除掉辅臣,官家收拢大权,冯道和苏逢吉的权势也将大大缩减,以后唯君命是从,利弊于他们而言如此明显,二人自然不赞同除掉辅臣。”

    刘承祐迟疑道:“可是郭威战功赫赫,手握河北兵马,他怎会坐以待毙?若是他在邺都造反,挥兵南下,开封岂不危险?”

    后赞大咧咧地道:“官家勿忧,这些年来禁军兵马多在官家掌控下,只需官家一道旨意,开封城顷刻间就能聚拢十几万雄兵。

    郭威如果敢反,臣愿率领龙武军打头阵,一举荡平逆贼!”

    “臣也愿率飞龙军出战!”郭允明不甘落后,急忙表忠心,“臣追随先帝征战多年,也曾披甲上阵冲锋过,郭威再厉害也没有三头六臂,臣岂会怕他!”

    “两位卿家的忠心朕自然是知晓的,有你们在,朕才能放手一搏,与辅臣逆党决战。”刘承祐笑着把他们夸奖一番。

    李业眼神阴诡,低笑道:“臣有一计,可助官家兵不血刃除掉郭威,还能确保河北安稳!”

    “哦?快快说来听听!”刘承祐忙道。

    李业阴险地笑着:“此次随郭威赴任邺都的几名副将里,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奉国右厢都指挥使曹英二人,因为受郭威冷落,多年来得不到提拔,一直心存怨念。

    半年多前臣私底下与他们接触,发现他们早有意向投效官家,臣让他们稍安勿躁,继续留在郭威麾下效力,这次还安排他们随郭威出征河北....

    官家不妨许以重利,拉拢二将,暗中派人赶赴邺都,授意二人在军中找机会除掉郭威,然后再宣布旨意,命澶州节度使李洪义接任邺都留守,兼领天雄军,等朝局稳定后再作其他考虑....”

    聂文进赶紧附和道:“国舅好计策啊!只要除掉郭威,群龙无首,郭威麾下将领不足为惧,谁敢说情便以附逆罪论处!”

    郭允明也插嘴道:“如今契丹在蓟县偃旗息鼓,想来辽帝耶律阮见河北防务严密,不敢南侵,河北安稳,正是除掉郭威的好机会!”

    刘承祐还是迟疑不决:“郭威深得人心,就怕郭崇和曹英二人并非诚心投效朕,不敢动手....”

    李业笑道:“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留守澶州,负责为河北供应钱粮兵甲,此人与郭威交好,官家可以先派人赶到澶州,让李洪义除掉王殷,收拢澶州兵权,暗中切断河北粮道,扼守关隘,找个借口出兵邺都,与郭崇、曹英里应外合,一举除掉郭威。”

    “国舅妙计,定能万无一失!”后赞竖起大拇指拍马屁。

    刘承祐沉吟半晌,眼里闪烁不明,许久,才低沉地道:“谁能担此重任?赶赴澶州传旨?”

    李业当即道:“供奉官孟业有勇有谋,可堪当重任!率兵包围司徒府的也正是此人!”

    “官家一举除掉史弘肇和杨邠等逆党,大振君威,正是收拢人心之际,只要除掉郭威,官家今后再无掣肘!”聂文进怂恿道。

    郭允明也赶忙劝道:“官家不把握机会,郭威回朝知道史弘肇等人被杀,必定提高警惕,再想动手可就难了!”

    “官家不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剪除权臣,成为真正的江山之主,就在今朝啊!”后赞也跪倒拜礼。

    “请官家速速决断!”

    李业四人一排地跪倒在刘承祐面前。

    刘承祐猛地攥紧拳头,眼眸闪烁阴狠之色,咬牙道:“密令孟业,不可走脱郭府一人!传召侯益、慕容彦超、焦继勋火速进京,调防禁军以备不测,严密探查河北动向!”

    李业四人大喜,齐声拜倒:“官家英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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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第一太祖爷介绍:
图书管理员朱秀穿越到五代十国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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