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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秃秃     五代第一太祖爷txt下载     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三十九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十一月十三日以来,开封的天气诡异得厉害。

    明明风雪止歇,天空晴朗无云,可是都城上空却弥漫着一层灰雾,阳光无法透射,抬头望去,太阳雾蒙蒙一片,看久了令人觉得头昏脑胀。

    夜里阴风怒号,犹如鬼啸,平素里昼夜喧嚣的南北两市,这几日却冷冷清清,天色刚擦黑,不少店铺、商贩便忙着收摊回家,不敢多作逗留。

    南北两市的街心广场上,上百具身穿官服的尸体已经被拉走,却留下大片乌黑的血迹难以清除。

    血腥气夹杂腐臭气弥漫在空气中,多日以来不曾消散。

    那些品级有高有低的京官们,平时都是开封百姓难以接触的人物,前两日却被板车拉着,像倾倒垃圾一般扔在市场街心广场中央。

    这是对待罪大恶极的犯人的一种惩罚,将其尸体暴于城内最繁华的地段,然后拉到城外扔在荒野里,不准任何人收殓。

    生前枭首,死后暴尸,无法安葬,魂魄不得安宁,这是对一个人生前生后最极致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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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赫的权贵们一夜之间满门被屠,暴尸在南北两市的只是少部分,绝大部分处死之后直接运到城外草草掩埋。

    开封城上一次同时死掉这么多人,还是在三年前契丹人攻城时。

    而这一次,却是朝廷内部动荡。

    即便开封府已经满城张贴安民告示,把史弘肇、杨邠、王章三大逆犯的罪行公之于众,但在百姓间还是引起不小的非议。

    首先对于三大重臣逆犯的罪名,就有许多不同的声音。

    毕竟三人从未有过什么明显的谋逆举动,朝廷下旨一次性处死这么多人,抄家灭族,弄得满城人心惶惶,那些妇孺哭嚎声听得人毛骨悚然,天象又是如此诡异,难免令人浮想联翩。

    那些弥漫在城池上空的灰色雾霾,难道正是冤魂凝聚所致?

    史弘肇平时出行阵仗不小,开封城几处权贵汇集的街市馆舍,都有他嚣张跋扈的传闻。

    都城百姓们知道他是个权势熏天的大人物,脾气有些硬臭,自诩武将轻视文人。

    但也仅限于此,毕竟史弘肇没有干过欺压良善、鱼肉百姓的恶事。

    相反,史弘肇与出身寒微的发妻严氏的深厚感情,还被伶官和一帮梨园子弟编成歌谣,传唱颇广。

    开封百姓朴实地认为,一个能够在飞黄腾达之后,与发妻恩爱有加,不离不弃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

    突然被朝廷钦定为逆犯,满门老小,一干亲朋友人,几百口人,说杀就杀,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实在有些荒唐。

    知情不知情的,都在私底下为三人叫屈。

    只不过连日来禁军四处出动,抓捕了许多为三人喊冤的官员,满城百姓看在眼里,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多话。

    可今日,一件更加耸人听闻的事情迅速在开封城里流传开。

    位于右掖门西南面,横街大道北侧,启圣院隔壁的司徒府,被禁军突然间猛攻,喊杀声传遍大半条街道。

    大批禁军封锁街道,不许任何人接近。

    这座司徒府在开封可谓人尽皆知,稍加打听就知道具体位置所在。

    一来,这座府邸原来是梁太祖朱温的旧邸,因为占地面积太大,还有许多逾制建筑,朱梁灭亡后被分为几部分,被历代皇帝赏赐给元老重臣。

    二来,如今这座宅邸的主人可是大名鼎鼎的枢密使、检校司徒郭威。

    满城百姓都知道,郭威父子领兵坐镇邺都,防备契丹人南侵,可是他在京中的府邸却被禁军围攻,这又是何道理?

    可惜无人敢过问,敢过问的人大多被打成逆党处死,尸体扔在城外野地。

    随着偌大的司徒府传出妇孺的哭喊声,开封城上空的阴霾更添几分浓重....

    内城崇明门西侧的赵府,府门紧闭,内里却不时传出争吵声。

    赵匡胤身穿黑袍,腰悬朴刀,手提一杆白蜡枪,纠集了一帮城外赵家田庄的庄丁,想要出府赶到司徒府救人,被赵匡义死死拦住。

    “你给我让开!”赵匡胤一手提枪,一手握刀,厉声怒喝。

    赵匡义张开双臂,硬挺着脖子拦在他身前,大声道:“今日大哥若想出府,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混账小子!当我奈何不了你?!”

    赵匡胤大怒,白蜡枪扔给一名庄丁,大手一抓揪住赵匡义的衣领,稍一用力就将他整个人提在半空。

    赵匡义脚尖垫地,奋力挣扎扭脱不开,涨红着脸,鼻翼两侧的雀斑和青春痘格外显眼。

    “父亲三日没有归家,昨夜托人带信,嘱咐我们紧闭府门,不管发生任何事,不许踏出家门半步,大哥难道要违抗父命不成?”

    赵匡义凛然不惧,大声争辩。

    赵匡胤气得咬牙:“等父亲回来,我自会辩解,用不着你管!司徒府被禁军围攻,危在旦夕,郭枢密和柴帅一家老小皆在府上,去晚了只怕有性命危险!你赶紧给我滚开!”

    赵匡胤用力推开他,赵匡义吃不住力,身子朝后仰倒,眼看就要后脑勺砸地,赵匡胤又急忙跨前一步拉住。

    赵匡义顺势紧紧抱住他的胳膊,急得直跺脚:“大哥好糊涂!史弘肇杨邠等人满门被杀,明摆着皇帝要宁杀错不放过,郭威一家在劫难逃,你去又有何用?

    皇帝三日前在广政殿召集群臣,又把禁军将领全都叫到酸枣门瓮城之内,就是怕消息走漏激起兵变!

    等到史弘肇几人被杀,京官们才被放出宫,但扣押在瓮城之内的大批禁军将领却还是不能离开,明摆着就是要等诛灭郭威一家后才能离开!

    大哥如果这个时候露面,插手司徒府的事,一旦被人察觉,父亲只怕就回不来了!我赵家也会落得个满门斩首的下场!”

    赵匡胤道:“我蒙住头脸,闯入司徒府救人,能救几个算几个,谁能认出我来?郭帅柴帅一家危在旦夕,我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赵匡义使出吃奶的力气抱住兄长的胳膊,两条腿死死夹住他的腿,像只八爪鱼缠在他身上。

    赵匡胤挣脱不了,甩又甩不脱,也不敢太粗暴,气得忍不住骂咧起来。

    “只要大哥答应我留在府里,不要去掺和司徒府的事,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多难听我都受着!”

    赵匡义嬉笑着,颇有几分无赖样。

    府上的老管事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十几个作武士装扮的庄丁站在一旁面面相觑。

    “再耽误下去,司徒府内只怕没有活口了!”

    赵匡胤急得满头大汗,语气竟然带着几分恳求:“二弟快快松手,我去去便回,绝对不让人发现!”

    赵匡义也折腾出一身臭汗,咬牙强撑着,苦笑道:“今日若是让大哥踏出府门一步,便是我这个做弟弟的该死了!大哥千万不可让赵家踏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赵匡胤愤怒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连赵家!今日你若拦我,便是陷我于不义!叫我将来如何面对郭帅柴帅?”

    赵匡胤用力扭开赵匡义的手臂,赵匡义被弄得疼了,也恼火大喝道:“李业等人爪牙众多,后赞更是风闻奏事的酷吏出身,你就算蒙住头脸,用不了三五日,他们就能查到赵家头上!为了顾全你的兄弟情义,就要置家族老小于不顾,非是大丈夫所为!”

    “混小子!”赵匡胤发了狠,冲几个庄丁使眼色,让他们拿绳索来捆住赵匡义。

    这些赵家庄丁身材壮硕,定期参加训练,名义上是庄丁,其实就是赵家的私兵,纠合起来,战斗力不弱于藩镇兵。

    两名庄丁拿着绳索七手八脚地捆住赵匡义,赵匡义又气又急,脱口而出:“郭威家小被诛,对我赵家而言大有裨益!大哥万不可犯糊涂,使我赵家错失良机!”

    赵匡胤闻言愣住,急忙令庄丁到一旁等候,拉着赵匡义走到庭院无人处,沉声道:“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赵匡义上身绑缚麻绳,气愤地道:“你先帮我解开绳索。”

    “少啰嗦!快说!”赵匡胤没好气地在他后脑勺上搧了下。

    赵匡义愤怒地瞪着他,压低声道:“郭威爱惜名声,宁愿对李业等人百般忍让避退,也不愿背上权臣的恶名。但人终究有底线,一旦官家和李业等人对他的家眷下手,郭威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奋起反击!

    眼下郭威坐镇邺都,手握河北雄兵,等到京中事变的消息传到邺都,郭威必定尽起河北兵马南下问罪!

    到时候开封城将会有一场血雨腥风,这城头大旗说不定就要变了!

    李业、聂文进等小人弄权,如果让他们顺利铲除辅臣,掌控朝政大权,忠臣志士将再无出头之日!我赵家世代将门,如果投靠在这些小人门下,岂不令家门蒙羞?

    可如果不表示臣服,必将被李业等人视作眼中钉,除之而后快!

    只有让李业等人激怒郭威,逼反天雄军,这乌烟瘴气的朝廷才有改天换日的机会!以我赵家的本事,到了新朝廷,一定能更上一层楼,而不是屈居在一群尸位素餐的奸佞之下!”

    赵匡义双眸放光,眼底有些许疯狂之色:“这是我赵家的机会,更是天下人的机会!刘承祐区区一个顽劣竖子,怎配坐拥天下?乱世远未结束,这大好河山,需要一位真正的英主!”

    赵匡胤呆呆地看着他,眼前这个脸貌稚气未脱的少年郎,那张和他有七分相似的脸上尽是狂热之意!

    可是不知为何,赵匡胤突然间觉得浑身泛起一股寒意。

    “这些话....都是父亲的意思?”赵匡胤喃喃道。

    赵匡义冷静地看着他:“不错,父亲早就料到过,刘承祐不会轻易放过郭威!可也没想到,他竟然做得如此果决,如此狠辣!他杀了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家族亲朋一千余口人,还不罢休,举起的屠刀终究还是落到郭威头上。

    他以为凭借开封十几万禁军和焦继勋、侯益、慕容彦超这些老将,就能挡住郭威的河北雄兵?嘿嘿~天真!

    世人的眼睛可不瞎,谁更具有人主气象,人人皆是心知肚明!郭威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如山海倾覆,摧枯拉朽!”

    赵匡义沉声道:“父亲与我早就私底下商量过,如今的局面也在我们的预判之中。之所以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意气用事。如今司徒府被灭,郭威必反,我赵家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耐心等候邺都兵马抵达开封之日!”

    赵匡胤久久沉默不语,内心里挣扎不已。

    赵匡义轻声道:“两月前,大哥因为误了值守宫禁的时辰,就被逐出内殿直,此后一直赋闲在家。父亲卸掉了护圣军的职务,也在家养伤,禁军中的一切与我赵家无关,刘承祐和李业等人指挥禁军在开封城里做的一切事情,我赵家也半点不知情....”

    赵匡胤猛然一惊,低喝道:“我犯小过被逐出内殿直一事,是父亲安排的?”

    赵匡义微微一笑:“只有如此,才能让我赵家置身于这场动荡之外。如果天命当真在邺都,等到郭威入主开封之后,也不会责怪我赵家没有出手相助....”

    赵匡胤看着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在家仆婢女的簇拥下走到前院,正是赵匡胤兄弟的母亲杜氏。

    “大郎,随我回后宅,我有话同你说。”杜氏平静地说道。

    她的声音略显低沉,听上去颇为威严,配合端庄的相貌出众的气质,在这赵府里绝对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母亲,孩儿我....”赵匡胤还想说什么,杜氏沉声道:“不必多言,且随我来。”

    说罢,杜氏深深地看他一眼,裙幅一扫,转身往回廊下走,身后的家仆婢女急忙跟上。

    妾室耿氏怀抱年幼的赵廷美,快步走到赵匡胤身边,柔柔地轻声道:“大郎快些去吧,莫要惹你母亲不高兴。”

    赵匡胤仰面长叹一声,解下佩刀扔在地上,朝耿氏揖礼,跟着杜氏回后宅去了。

    赵匡义松了口气,刚走了两步,发觉自己身上还绑缚绳索,气恼地朝几个庄丁喝骂:“没点眼力的,还不快些帮我松开?刚才你们那几个绑我的,自己去找管家领十板子!”

    两名庄丁委屈地道:“是大郎君吩咐的,小人们不敢不从....”

    赵匡义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还敢顶嘴,多加十板子!谁敢去找我兄长告状,小心我把他一家逐出庄去!哼~”

    赵匡义揉揉手腕,一溜小跑回后宅去了。

第二百四十章 大乱进行时

    冯道和苏逢吉同坐一辆马车出宫,刘承祐让飞龙使郭允明率领一队禁军护送。

    两人的府邸都在朱雀天街旁的信陵坊内,靠近大相国寺,乃是开封城一等一的繁华地段,大量权贵煊赫人物居住在附近。

    车厢里愁云惨淡,两人相顾无言。

    突然间,苏逢吉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了眼,发觉马车在相国寺桥往西边拐弯,往崇明门内大街驶去。

    “此路不是回信陵坊,郭司使究竟要带我们去何处?”苏逢吉沉声喝问道。

    冯道睁开疲乏的眼眸望去。

    骑马走在马车旁的郭允明转头看他一眼,诡笑道:“苏相公和老太师稍安勿躁,你们不是关心郭威的府邸如何了,下官这就带你们去瞧瞧。”

    冯道和苏逢吉狐疑地相视一眼,心中顿觉不妙。

    郭允明不再理会二人,驾马上前示意车队继续前进。

    车队刚驶过御史台衙门,冯道和苏逢吉就听到前方传来激烈的喊杀声,隐约可见一座占地颇广的宅邸之内火光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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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司徒府!”苏逢吉大惊失色。

    冯道苍老的面庞瞬间变得铁青,紧握拐杖的干枯双手微微发颤,深深地叹息一声。

    郭允明森然狞笑,下令车队停在司徒府大门前,让苏逢吉和冯道透过车窗,就能清楚地看到这座森严大宅内发生的一切。

    金漆匾额插满箭矢,半边已经被砸毁,朱漆大门被硬生生砸烂,如狼似虎的禁军踩踏着门扇冲进府邸。

    有影壁遮挡视线,无法看清府内惨况,但从宅邸上空冒出的滚滚黑烟,还有内里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妇孺哭嚎声可以断定,一场凶残的灭门屠杀正在进行。

    郭允明高坐马背,眯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

    冯道和苏逢吉看得心惊胆战,通体发寒。

    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被抬出,有女人,有孩童。

    还有几名禁军将领提着滴血的人头,踏着血脚印,猖狂大笑着走出府门,仿佛战场上得胜归来一般。

    “那几颗脑袋,应该就是郭威的儿子和侄儿,年轻些的是郭侗和郭信,年长些的是郭守筠和郭奉超....

    以前下官倒是有幸见过,郭家儿郎一个个生龙活虎,如果长大成人,想来也是战场上厮杀的悍将,可惜啊....没那机会喽~”

    郭允明幸灾乐祸地说笑着,和几个手下兴致勃勃地议论着那几颗随意扔在地上的头颅。

    苏逢吉赤红双眼,愤怒低吼:“走!马上走!离开此地!”

    冯道摇头叹息,疲惫地倚靠着车厢,神情仿佛衰老了许多。

    郭允明瞥了苏逢吉一眼,懒洋洋地挥挥手:“走,送苏相公和老太师回府。”

    车队缓缓前行,绕过崇明门往信陵坊而去。

    “完了~完了~大祸将至....”

    苏逢吉瘫坐在车厢里,只觉浑身发软,口中呓语不停。

    冯道用极其细微地声音叹道:“自取灭亡尚且不自知,可恨、可悲啊~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苏相公还是振作精神,提早准备好退路吧~”

    苏逢吉脸色苍白,惨淡一笑:“我与郭威本就政见不合,辅臣里,又是我第一个主动投效官家,为了与史弘肇等人对抗,不惜仰仗李业等人鼻息,在郭威眼里,我早已与李业聂文进等人为一党,老太师还有退路可走,而我....”

    苏逢吉自嘲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不久之后自己一家的下场。

    冯道犹豫了会,劝慰道:“毕竟这次的事,苏相公从头到尾都没有主动参与过,若是将来郭公问罪,老夫可以为你作证!”

    苏逢吉拱手苦笑道:“多谢老太师一番好意,可大乱将起,一旦邺都兵马杀进开封,老太师当真以为,郭威还会有耐心听我解释?”

    “这....”冯道哑口无言,无奈叹气。

    “罢了,事已至此,苏某别无他想,官家若是还用我,我自当尽忠竭力,等将来事不可违,苏逢吉宁愿自尽,也不愿存活于世,受人侮辱....”

    苏逢吉勉强打起几分精神,朝冯道郑重揖礼:“老太师珍重,你我就此别过!苏某告辞!”

    冯道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发觉说不出口,只能苦笑着道:“苏相公保重!”

    苏逢吉神情黯淡地点点头,走下马车,在两名禁军将士的护送下回到相府。

    马车又缓缓转动起来,再往前走一个街口,才是冯道的府邸。

    冯道目送苏逢吉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府门里,沉重地叹息一声。

    老头儿原本混浊的昏黄老眼,一点点变得清明透亮,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世事与人心。

    车厢里,只听老头儿喃喃地自语声细微响起:“自作孽,不可活啊~陈抟那臭牛鼻子果然没说错,天命不在刘汉....难道天命当真在邺都?唉~才安稳了三年,这天下又该变了,难为我老人家年届七十还不得消停....

    罢了罢了,还是先找机会躲出开封去吧,等时局稳定再回来....”

    ~~~

    皇城后宫,福宁殿。

    一袭素色裙裳的李太后神色匆匆赶来,心腹宦官张规紧跟在旁。

    李太后容颜憔悴,眉宇间夹杂挥散不去的阴郁忧惶。

    福宁殿西暖阁前,聂文进带着几个内宫禁卫和太监把李太后拦下。

    “太后恕罪,官家正在同重臣们商议军国大事,官家说了,请太后先回宫,晚些时候,官家自会去探视....”聂文进谄笑着躬身道。

    李太后凤目倏冷,厉声呵斥:“让开!哀家现在就要见皇帝!”

    聂文进弯腰驼背,一脸为难:“官家严旨,命下官在此恭候太后,无关人等一律不得入内,若是下官失职,官家怪罪下来,下官只怕会挨罚,求太后宽宏,莫要为难下官....”

    李太后哪里还有心思听他啰嗦,怒喝道:“张规护送哀家入殿!”

    张规赶紧跨前一步拦在李太后身前,率领几个坤宁殿伺候的太监将李太后团团围住,想要越过聂文进冲进暖阁。

    聂文进急忙道:“拦下他们!”

    几个衣甲鲜亮的禁卫和两个肥头大耳的太监站成一排,拦住李太后的去路。

    张规扑上前用力推搡,尖细嗓音大叫起来:“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对太后动粗?”

    可惜张规身板瘦弱力气小,任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推不动那些禁卫和胖太监分毫。

    僵持间,刘承祐不紧不慢出现在暖阁前,沉声道:“放肆!怎可对太后无礼?还不给朕退下!”

    聂文进急忙打手势驱散禁卫和太监,一溜小跑到主子身边,小声控诉了几句。

    刘承祐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儿臣见过母后....”

    没等刘承祐见礼,李太后急得快步走上前,惊慌道:“你可是派兵闯进司徒府?”

    刘承祐冷冷瞥了一眼张规,宫里宫外的事,只有这个不知死活的太监敢透露给太后。

    张规低下头,装出一副惶恐神情,只是眼里却十分平静。

    他很清楚,他在宫里唯一的依仗是太后,而不是皇帝和他身边的李业、聂文进等人。

    只要太后在,无论发生什么事,太后都会保他一命。

    究竟该为谁尽忠效死,张规心里很清醒。

    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刘承祐爽快道:“此事原本儿臣打算晚膳时告诉母后,既然母后已经知道,儿臣也就不多说了。”

    李太后急切不已地道:“皇儿好糊涂啊!你既然除掉史弘肇杨邠等逆犯,又为何还要牵连郭威?郭威与先帝相交莫逆,对你忠心耿耿,你为何要抓他的家小?何况郭威眼下在坐镇邺都,统率河北兵马,为国家抵御契丹人,你怎可在他背后捅刀子,做出如此不仁不义之举?

    倘若郭威家眷有失,他如何会善罢甘休?河北强兵云集,一旦南下,开封危矣,国家危矣!”

    刘承祐不耐烦地道:“母后无需惊慌,儿臣早有万全的应对之策!如果郭威胆敢举兵南下,那么就坐实了他与史弘肇、杨邠等逆犯同为逆党的实事!

    区区一介反臣,如何能号令河北兵马?就算郭威当真领兵造反作乱,儿臣还有焦继勋、王守恩、吴虔裕、慕容彦超、侯益等一干忠臣良将可用,难道还怕他郭威不成?

    何况郭威全家老小已经没了,母后现在说这话毫无意义....”

    李太后双眸猛地睁大,满脸惊骇,浑身颤了颤:“此....此话何意?”

    刘承祐冷哼一声,扭过头不言语。

    一直缩在殿门旁的李业冒出头讪笑道:“半个时辰前,司徒府已经被攻破,府里男女老幼一干叛党全数被杀个干净!在南北市暴尸三日后,拉到城外掩埋....”

    “什么!?”

    李太后如遭雷劈,身躯一软就要摔倒在地,张规眼疾手快搀扶住她!

    “母后!”“太后!”

    刘承祐和李业等人吓一跳,一窝蜂涌上前。

    李太后紧紧抓住张规的胳膊,勉力支撑才不至于瘫软在地,颤抖着手指着刘承祐,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一双通红的眼眸里尽是失望、震惊、悔恨....诸多情绪交织。

    刘承祐想要伸手搀扶,李太后愤怒地推开他,在张规的搀扶下,坐上肩舆回坤宁宫去。

    刘承祐目送太后车驾远去,脸色有些难看。

    李业小声劝谏道:“太后受郭威蒙蔽多年,一时间想不通也是常事,官家无需介怀。等官家剿灭逆党,向天下人宣布郭威的罪行,过一段时日,太后气消了,官家再去觐见不迟。官家与太后乃是母子,母子情深,没什么心结是化解不开的。”

    刘承祐点点头,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舒服了不少。

    “孟业和岩脱到哪里了?”刘承祐沉声问道。

    聂文进忙道:“孟业已经赶赴澶州,现在应该过了五丈河。岩脱持密旨赶赴邺都,如今已到卫州....”

    刘承祐狭长的眼眸远眺着正南方万岁殿璀璨的金色琉璃瓦檐顶,低沉地道:“从今日起,开封戒严,宫禁卫士增添一倍,由你四日轮换值守,不可出任何差错!”

    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后赞四人齐齐下拜领旨。

    ~~~

    澶州节度使李洪义最近眼皮子跳得厉害,时常夜不能寐,精神不济总是一副很疲倦的样子。

    李洪义性子怯弱,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之所以能当上节度使,完全是因为他和李太后是堂姐弟,沾了皇亲国戚的缘故。

    李洪义对目前的生活很满足,安然享乐,在权势官职地位上没什么更进一步的想法,只想留在澶州安稳养老。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来到澶州,与李洪义搭档都管钱粮转运,负责为河北大军供应军需。

    按规矩,李洪义为主王殷为副。

    可是李洪义却坦然地把一切事物和兵马钱粮大权交给王殷来处置,他躲在一旁乐得清闲。

    李洪义不想管也管不来,兵马钱粮又关系到河北大军的安危,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得罪郭威和邺都的一干大将。

    堂兄弟李业和郭威势同水火,李洪义却觉得郭威为人不错,战功赫赫德高望重,对他相当敬重。

    这日,李洪义起个大早,吃过早饭听了会曲子,觉得有些无聊,打算去后军行营驻地溜达一圈,也算是视察钱粮储备工作进行得如何。

    家中老仆突然跑来禀报,说是有朝廷使者赶到,要立即见他。

    李洪义吓一跳,急忙赶到前厅迎接。

    一个寻常武士装扮,面相有些凶狠的男子起身道:“供奉官孟业见过使君!”

    李洪义忙扶起他,打量一眼,他知道此人,回开封在堂弟李业府上见过几面,知道他是李业新提拔的心腹。

    “孟供奉突然驾到,恕我招待不周!”李洪义笑道,客客气气地请他入座。

    “不知孟供奉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李洪义满脸关切,“是朝中有事,还是国舅有什么吩咐?”

    孟业看看李洪义身旁的老仆,抱拳道:“事关机密,还请使君屏退左右。”

    李洪义笑着点头,示意老仆离开。

    “孟供奉有事但说无妨。”

    孟业解下身上的包袱,取出一个锦盒,又从锦盒里取出一份黄绸密旨。

    “官家密诏,请使君接旨!”

第二百四十一章 乌合之众,难成气候

    李洪义呆了呆,急忙起身下拜。

    孟业低笑道:“官家口谕,让使君领旨自观便可,切记不可声张!”

    李洪义心中一突,有种不祥的预感,两手捧着旨意迟疑不决。

    “使君有何顾虑?”孟业紧盯着他。

    李洪义不自然地干笑道:“突然间接到官家旨意,着实令人意外,孟供奉勿怪。”

    孟业笑了笑,示意他展开旨意自己看。

    李洪义高捧黄绸密诏往开封方向拜了拜,稍稍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地展开,逐字逐句地默默念诵。

    “这!!”

    才看到一半,李洪义已经惊出一身冷汗,昨夜睡得迟,今早起得晚,浑身留下的疲倦感顿时一扫而空。

    孟业笑道:“使君勿惊,还请看完密旨。”

    “...好....好~”

    李洪义擦擦额头和鼻尖的冷汗,强压心中惊骇,瞪大眼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了起来。

    的确是官家的笔迹,还加盖了天子宝玺,绝不会有错。

    可是每一个字看在眼睛里,都像是针扎一般令人难受。

    官家竟然密诏他除掉王殷,收拢澶州兵权,暗中切断河北的兵马钱粮转运,派兵扼守黄河道口,严防邺都兵马。

    河北方向有任何动静,都要第一时间火速禀报开封。

    李洪义一字不落地看完几遍,浑身无力似的跌坐下,满面苍色,大口喘着粗气。

    安逸日子过得久了,突然间让他干这么刺激的事,着实有些反应不过来,心脏也承受不了。

    “官家的意思,使君可看明白了?”孟业轻笑道。

    李洪义痴痴点头:“看明白了。”

    “那不知使君打算何时动手?如何动手?可需要孟某配合?”

    李洪义陡然惊醒,忙问道:“还请孟供奉如实相告,开封城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孟业把十一月十三日以来,广政殿杀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的事情经过,以及开封城几日的封城屠杀事件,轻描淡写地讲述了一遍。

    李洪义听得寒毛倒竖,不停地吞咽口水,冷汗涔涔,后背心湿透。

    “开....开封....竟....竟发生这般....这般耸人听闻的剧变....”

    李洪义说话都有些结巴。

    孟业轻蔑地看着他,此人果然如传言中一样,是个懦弱无能之辈。

    同样是太后的弟弟,和心狠手辣的国舅李业比起来,他们兄弟差距也太大了些。

    “官家另派密使赶赴邺都,只要除掉郭威,河北便乱不起来,到时候使君奉诏持节前往邺都主持大局,成为我朝河北大军的新任统帅....

    来时国舅特意嘱咐了,将来使君在外领兵,国舅在内主持朝政,你们兄弟双剑合璧,成为我大汉江山的顶梁支柱。有国舅作保,使君定能稳坐帅位,执掌兵权!”

    孟业语气充满诱惑,听得李洪义心中打鼓,眼珠子乱转,时而呼吸急促,时而心肝扑通跳。

    “敢问孟供奉,郭威麾下猛将如云,威名盖天,官家如何能不着痕迹地除掉他?”

    李洪义咽咽唾沫,小声问道。

    孟业淡淡道:“此乃绝密,请恕下官无可奉告!使君只要知道,郭威身边有官家和国舅安排的人便可。”

    “....噢噢~原来如此!”李洪义恍然大悟,原来郭威身边已经埋下刀斧手,就等着听从号令行事。

    孟业见李洪义迟迟不肯表态,有些不耐烦地道:“还请使君尽快除掉王殷,安抚澶州局势,配合官家布局河北!”

    李洪义讪讪道:“既然官家有密诏,臣李洪义自当遵从。只是....只是近来王殷吃住都在后军行营之内,还有百余亲兵不离身,实在找不到机会下手。

    不如这样,请孟供奉留在府上安心等候,我即刻前往后军行营,过几日找到机会,再动手不迟!”

    孟业皱眉思索,没有注意到李洪义眼神略带闪烁之色。

    “好吧,还请使君尽快拿主意,邺都那边可不能延误太久,迟则生变!”

    孟业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只能听李洪义的。

    “事不宜迟,某这就启程赶到北岸大营。”

    李洪义起身,朝厅外喊了声,唤来老仆叮嘱道:“安排一处清静的厢房,请孟供奉入住,每日茶饭酒水伺候周到,由你亲自安排,不可走漏消息,让外人察觉孟供奉住在府上。”

    老仆急忙应下。

    “这是跟随我多年的奴仆,忠心谨慎,孟供奉有任何需要只管跟他说便是。”

    李洪义笑吟吟地道。

    孟业道了声谢,跟随老仆走出厅室。

    李洪义目送他离开,笑脸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迟疑。

    捏着密诏一阵踱步,李洪义还在反复思量究竟该如何取舍。

    “李业气量狭小,如果让他除掉郭威掌握大权,又怎会甘心把兵马大权交给我?如此一来,我岂不成了第二个郭威,被他视作眼中钉?”

    “李业只会弄权,要论行军打仗,郭威胜他千倍万倍!”

    “河北雄兵不下十万,倘若事情败露,郭威举兵南下,我澶州首当其冲,第一个死的就是我李洪义!”

    “郭威宦海沉浮多年,又怎会被李业等人轻易地安插细作在身边?此事只怕有诈....”

    李洪义脑海里天人交战。

    从情感血缘来说,他是太后的堂弟,有外戚身份,荣华富贵是跑不了的。

    但事实和直觉告诉他,官家和李业的算盘打得精细,却未必能奏效。

    更重要的是,李洪义根本没有信心和胆量除掉王殷!

    王殷也是战将出身,受郭威赏识担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李洪义知道自己的斤两,只怕杀不了王殷,反倒会被王殷剁成肉泥!

    “李业空有野心,能力却不足,迟早害人害己!我决不能跟随他们往火坑里跳~!”

    许久,李洪义终于下定决心,攥紧手里的密诏,脸色忽明忽暗,咬牙阵阵发狠!

    ~~~

    当天夜里,李洪义渡河赶到黄河北岸的后军行营,直奔王殷所在的帅帐而去。

    王殷忙碌一日,倍感疲倦,正要脱下衣袍歇息,帐外亲兵禀报说李洪义求见,只得起身相迎。

    “李节帅怎么有兴致来大营瞧瞧?”王殷迎他入帐,打趣着笑道。

    李洪义解下披风扔朝一旁,等亲卫送上热茶退下后,双膝一弯重重跪倒在地,嘴一瘪大哭起来:“王将军救我!”

    王殷大惊失色,忙俯身搀扶:“李节帅这是作何?快快请起!”

    李洪义哭得抽抽噎噎,鼻涕眼泪糊一脸:“小弟大祸临头,恳请王将军看在往日情面上,救小弟一命!”

    王殷哭笑不得:“李节帅有事但说无妨。”

    李洪义哽咽着抹抹泪,从怀里摸出密诏:“此物请王将军过目....”

    王殷狐疑地接过,一目十行地迅速阅览一遍,猛地抬头吃惊地看看李洪义,又赶紧低头重新仔细看过。

    “此物从何而来?”王殷满面冷凝,心头火气抑制不住地窜起。

    李洪义咽咽唾沫,把孟业持密诏前来一事和盘托出。

    王殷怒不可遏,将密诏死死攥紧,捏成皱巴巴的一团,咬牙低吼:“昏君!竟然听信小人之言,欲图诛灭功臣!史公、杨公死得冤枉啊!可怜郭枢密一家竟然也....”

    王殷冷沉的目光里透出几分杀气,盯紧李洪义突然闭嘴不言。

    李洪义吓一跳,急忙道:“王将军切莫误会!小弟和李业等奸佞不同,绝对没有加害将军和郭枢密的心思!否则小弟今夜也不会来见将军!”

    王殷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火和震惊:“那孟业何在?”

    “就在小弟府上!”李洪义急忙回答。

    王殷负手踱步,李洪义眼巴巴地看着他,哭丧着脸:“小弟只想当个安逸享乐的富贵闲人,哪里有胆量害人,请王将军拿个主意,你我眼下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王殷沉默片刻,猛地睁开眼低沉道:“昏君和李业等奸佞要杀我,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为今之计,只有派副使陈光穗赶到邺都禀明郭枢密,表明我等投效之意,一切听从郭枢密安排!”

    王殷大手用力拍拍李洪义的肩膀:“你将昏君的阴谋透露于我,开封是回不去了,不如与我一同投效郭枢密吧!你我二人合力守备澶州,等候邺都大军南下!往后,你我二人便是生死弟兄!今日救命之恩,王殷没齿难忘!”

    李洪义没有多做犹豫,抱拳道:“小弟愿随王将军投效郭枢密!”

    王殷看看手中密诏,恨恨地道:“此物和孟业的人头,就是你我二人的投名状!”

    王殷和李洪义连夜赶回澶州城,第二日清早,正在熟睡中的孟业突然被闯进屋的甲士惊醒,没等他惊恐反抗,就被乱刀砍死,割下首级连同那道密诏,交给节度副使陈光穗带到邺都。

    ~~~

    邺都。

    自从郭威抵达邺都后,施行坚壁清野的策略,整顿军纪,严肃处置了一批玩忽职守,不严格执行边防任务的将校,使得河北士气为之一振,定州沿线的防务愈发严密,叫契丹人没有任何可趁之机。

    两月前,柴荣亲自统兵剿灭了游窜在深州地界的契丹骑军。

    一月前,郭威从边防最前线的秦州回到邺都,举贤不避亲,当着众将士面将柴荣大肆表扬一番,命他全权都管镇州、深州、赵州三镇兵马。

    契丹人见河北防守严密,探听后知道是郭威亲自坐镇邺都,找不到可以浑水摸鱼的地方,只得收缩兵马,退守至涿县。

    原本因为契丹人大兵压境,风声鹤唳的河北地界,在郭威抵达邺都后,短短三四个月内便恢复平静。

    这日邺都城内,一名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男子出现在偏街一处食肆内。

    他唤来堂倌要了些饭菜大吃一顿,本来还想喝酒,可转念想想自己还有重任在身,压下酒瘾扔下一把钱币走了。

    此人名叫岩脱,还不到三十岁,沙陀人,乃是从小跟随刘承祐长大的童仆出身。

    刘承祐登基后,岩脱随之得到重用,一直在各州各军担任采访使,暗中探查各地的风土人情,监察当地官员和民间。

    此次岩脱领受密旨,潜入邺都与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奉国右厢都指挥使曹英联络。

    郭崇和曹英都是跟随郭威出征河北的禁军大将,跟随郭威多年,战功也不少,可是在郭威的势力集团里地位却不算高。

    岩脱花了半日工夫打探到二人目前所在,又通过李业埋藏在邺都禁军里的几个小校,顺利与郭崇曹英取得联络。

    翌日一早,邺城西门旁一处小摊,郭崇和曹英如约前来与岩脱会面。

    小摊售卖些蒸馍和炊饼,还有稀粥酱菜,岩脱每样买了些,坐在桌边大快朵颐。

    郭崇与曹英亲如弟兄,两人都是四十余岁,出身寒微,都是从一个小军卒做起,依靠勇武立下战功,又几乎同时追随郭威,一步步做到如今禁军将领的位置。

    岩脱不论年纪还是资历,在二人面前都算是晚辈,可他却俨然一副天子使臣的姿态,二人来到以后也不起身迎接,示意二人坐下后也不说话,只顾埋头吃喝。

    等了一会,郭崇假装沉不住气,抱拳道:“尊使急召我二人前来相见,不知有何要事?”

    岩脱瞥他一眼,把最后一半热腾腾的馍馍塞嘴里,嚼完咽下肚,才慢悠悠地道:“国舅让我来问问两位,半年多前两位答应国舅的话,可还作数?”

    郭崇和曹英相视一眼,齐齐回道:“当然作数!”

    郭崇忙道:“只要国舅用得上我们,我二人必定全力效死!”

    曹英抱拳沉声道:“我二人愿为官家效力,万死不辞!只请国舅帮我们在官家面前多多美言!”

    岩脱似笑非笑:“只要二位尽忠办事,官家和国舅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听尊使的意思,官家有旨意给我们?”郭崇急忙问道。

    岩脱嘿嘿一笑,机警地四处看看,从怀里摸出一份封存在锦囊里的帛书递给二人。

    “拆开来看,切莫声张!”

    曹英接过,和郭崇坐在一块,小心翼翼地拆开锦囊取出帛书阅览。

    看罢,二人皆是震惊地看了对方一眼。

    岩脱时刻紧盯二人神色,低声道:“怎么样,这件事,两位将军可敢做?”

    郭崇眼神闪烁,咬牙道:“我二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怨气,有何不敢的?”

    曹英脸色凝重,低声道:“事后我二人有何好处?”

    岩脱笑道:“官家金口许诺,事成之后,侍卫司都虞候职位和开封附近的节度使职位,随两位将军挑选!”

    两人相视大喜,齐齐抱拳道:“臣等愿为官家分忧!请尊使静候佳音!”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外患暂息

    邺都行营官署内,郭威起个大早,用过些清淡饭食便在庭院里练武。

    郭威只穿一件褐麻粗袍,头发随意地用巾子箍住,手握一把雁翎刀,怒睁虎目,神情凛然,舞动长刀步走游龙,脚下生风,搅得周身散碎的雪花簌簌飘扬。

    这口雁翎刀是柴荣从泾州带回来的,刀身挺直,刀尖有弧度,形似雁翎,钢制精良,极其锋利,乃是难得一见的宝刀,郭威一见便爱不释手。

    只是刀把和刀鞘通体鎏金包裹,金灿灿地显得有几分俗气,平时随身佩带太过惹人瞩目,郭威不是很喜欢,打算找匠人重新制作刀把和刀鞘。

    刚练没一会,柴荣也提着一口包银刀把的雁翎刀兴冲冲跑来,父子俩一见皆是愣住。

    “父帅早!”柴荣揖礼笑道。

    郭威收刀而立,笑道:“大郎刚从深州回来,何不好好歇息几日?还是为父练刀的动静吵醒了你?”

    柴荣忙道:“儿子昨日歇息了一整日,精力已经恢复。邺都看似太平,但河北之地隐藏的大战风险还未解除,契丹人屯兵蓟县虎视眈眈,儿子不敢有懈怠之心!”

    柴荣扬了扬手中刀,又笑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许久不练刀,孩儿担心武艺退步,反倒连父帅也不如!”

    郭威捋须一脸赞赏,刚想表扬几句,忽地觉察到柴荣话中意味,虎目一瞪笑骂道:“好小子!你是说为父的武艺比不上你?”

    柴荣笑道:“拳怕少壮,如果是二十年前,父帅在孩儿这般年纪时,孩儿自然不敢与父帅相比!现在嘛....呵呵~”

    柴荣摇摇头,意思很明显,老虎再凶也有衰老的一天。

    郭威大笑,声若奔雷:“大郎狂妄!今日为父便好好教训你!”

    话音刚落,郭威脚尖一铲,把地上积雪铲飞砸向柴荣。

    柴荣哐啷一声拔刀出鞘,后撤一步挥刀劈砍,将那几块迎面飞来的雪块砍碎。

    “哈哈~父亲这是不宣而战,想打儿子一个出其不意,不过伎俩着实阴险了些!”

    “战场之上只有胜负生死,手段伎俩不分阴险卑鄙与否,管用就好!大郎当心,吃我一刀!”

    父子二人当即挥刀呯呯咣咣打在一块,从庭院这头打到那头,打得满院刀光凛冽,泥雪四溅,一片狼藉。

    “停!~”

    一刻钟后,郭威突然叫停,拄着长刀弯腰大口喘气,嘴里呵出浓浓白气,头上也冒着热汗。

    柴荣同样汗流浃背,仗着年轻,越打越是精神奕奕,挽着刀花意犹未尽地笑道:“孩儿这几手刀法如何,还请父亲指正!”

    郭威只觉喉咙发干,摆摆手没好气地道:“老了老了,这般激烈的拼杀支撑片刻就感到体力不支。”

    柴荣收刀走过去搀扶着他:“父亲武艺不减当年,孩儿不过是仗着年轻力壮,方能小胜一头。”

    郭威把刀递给他,回到廊下一屁股坐在阶梯上,捶打腰背唏嘘道:“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想当年在尧山,老子一人独斗十几个青皮恶霸,从村头撵到村尾,漫山遍野地瞎跑,两三个时辰不带喘气的....”

    柴荣也在一旁坐下,笑道:“那会父亲不过十六七岁,和守筠、奉超的年纪差不多,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哪里会知道累。”

    “是啊~”郭威沧桑的眼眸里涌起一片怀念之色,眼底蕴藏着浓浓温柔。

    “青哥儿、意哥儿长大了,守筠、奉超更是壮得如同小牛犊,就连定哥儿、宜哥儿、诚哥儿几个娃娃,眼瞅着也快跟咱们一般高!不服老不行啊~”

    柴荣笑道:“临出家门前,守筠和奉超缠着让我跟父亲说说,让他们也有机会随军出征,我答应等他们年满十七,就允许他们从军,上阵杀敌。”

    郭威莞尔一笑:“你我父子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踏上疆场的。守筠和奉超明年就满十七,到时候你把他们带在身边做个亲卫,好好教教他们。”

    柴荣怔了怔,“守筠和奉超是父亲的亲侄儿,郭家子弟,父亲难道不亲自带在身边教导?从亲卫做起,会不会太委屈他们了?”

    郭威摆摆手,严肃道:“为父当年从军时,一开始也不过是在潞州节度使李继韬麾下做个牙兵。十年前你从军时,为父也让你隐姓埋名,从天雄军一个小小镇兵做起。

    而今守筠和奉超比起咱们父子当年,日子好过了不知多少倍,更加有必要严格管束,决不能养成骄懒怠惰的性子!”

    柴荣点点头:“父亲教诲,儿子记住了。”

    郭威看着他,笑道:“还有一事你要记住,不论任何时候,你都是我家长子,将来这份家业还是要交到你手里,守筠和奉超是我郭家子弟,更是你的弟弟,你们手足之间相互支撑帮扶,才能把这个家照看好!”

    柴荣能从他的话语里感受到浓浓的父子情义,双眸微微泛红,抱拳低声道:“孩儿必定不负父亲重望!”

    郭威粗糙温厚的大手拍拍他的肩膀,大笑道:“扶我起来!歇息了一会,咱爷俩再斗百八十个回合不成问题!”

    柴荣大笑:“父帅有命,孩儿敢不奉陪!”

    父子二人刚要摆开架势再比拼一会刀法,监军王峻带着两个仆人赶来。

    “郭帅练武辛苦,快请喝杯热茶解解乏!”王峻殷勤地亲手奉上茶水,“这是下官特地从邺都城里找到的去岁窖藏冬芽,清香袭人,可口无比!”

    郭威接过茶水品了品,觉得滋味不错,一饮而尽:“果然好茶!王监军有心了!”

    王峻一张脸笑如老菊,又谄笑着奉茶给柴荣:“柴将军也请喝一杯!”

    柴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咣啷一声回刀入鞘,冷淡地道:“多谢王监军,柴荣一介武人,粗俗惯了,只怕享用不来王监军四处搜刮来的珍品!”

    王峻急忙解释道:“柴将军冤枉下官了!这些可都是那茶庄东主赠送给下官的,说是托下官转赠郭帅,就当做孝敬郭帅的一点心意!”

    柴荣淡淡地道:“王监军在邺都城里的所作所为,末将还是有些耳闻的,请王监军好自为之,切莫败坏了我天雄军的名声!否则....哼~”

    柴荣重重哼了声,警告之意浓重,向郭威揖礼后大踏步走出庭院。

    “唉~柴将军对下官误会颇深啊!~”

    王峻眼底划过恼意,脸上却一副愁苦样,唉声叹气。

    郭威笑着宽慰道:“王监军无需介怀,本帅说过,之前的一切过节既往不咎,我家大郎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不会因为旧日矛盾记恨你,等过段时间,本帅再找机会化解你二人间的隔阂。”

    “多谢郭帅体谅!下官感激不尽!”王峻急忙拜谢。

    “王监军来找我,可是有什么紧急军务?”郭威问道。

    王峻取出一份公函道:“这是刚刚从镇州送来的军报,史彦超将军收到细作禀报,说是辽国中京大定府(内蒙古赤峰一带)爆发叛乱,公主阿不里和驸马萧翰,伙同东丹国主耶律安端密谋造反,事情败露,辽帝耶律阮大怒,调集重兵围剿,双方在城中混战,死伤惨重!”

    郭威大喜,急忙接过军报仔细看。

    “哈哈哈~!契丹再度陷入内乱,当真是天佑我大汉!”

    郭威仰头畅笑,心情刹那间变得无比爽快,犹如三伏天里一碗冰镇酸梅汤下肚,通体凉爽。

    王峻恭维道:“出征河北之前,郭帅在官家御前就判定契丹人此次南下不过是虚张声势,如今看来,郭帅早有先见之明,契丹乱局不出郭帅之所料!

    郭帅洞察先机,运筹帷幄,不愧是我朝栋梁支柱!”

    “王监军客气了,你这番褒奖郭某可不敢领受!郭某所作所为不过是为国尽忠,为君分忧而已!”

    郭威心情大好,也不呵责王峻的马屁吹捧得太过头了些。

    王峻觍着一张老菊脸奉承道:“郭帅乃国之柱石,得老天爷眷顾,郭帅一到河北,契丹人偃旗息鼓,皇族之间厮杀不断,如此一来契丹人哪还有心思南下。

    郭帅未动一兵一卒,就能保得河北地界数年平安!河北百姓必定感念郭帅功绩,为郭帅歌功颂德!”

    郭威摇摇头,正色道:“大定府这一乱,能保得河北几年平安还不知道,王监军可不要高兴得太早!

    依本帅看,耶律阮其人颇有手段,加之战功赫赫,在契丹贵族里威名深重。

    萧翰、耶律安端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恐怕难以撼动耶律阮的皇帝宝座。

    不出半年,契丹上层就能再度平稳,到时候耶律阮还会不会组织兵马南下,谁也说不准。

    所以河北的防务半点也松懈不得!”

    王峻假装认真聆听教诲,拱拱手道:“郭公训诫得对,下官一定把郭公的话牢记在心。”

    郭威扬了扬那份军报,笑道:“不过契丹这一乱,着实帮了咱们大忙,三五个月之内,河北应该能安然无恙。我军的兵马钱粮,可以从容调动,老百姓的负担也能减轻些。”

    郭威见王峻手里还捏着一封信函,问道:“除了军报,前线可还有要事禀报?”

    王峻笑道:“这是史彦超将军的私信,请下官帮忙向郭公求情,允许他回邺都暂住一段时间....”

    郭威狐疑地接过那封私信,展开一看,气得吹胡子瞪眼:“这夯货!着实该打!”

    史彦超在私信里说,他在镇州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得了重病,希望郭威能开恩允许他暂时回邺都休养。

    “这夯货必定是在镇州胡乱吃喝坏了肚子,现在得知契丹人内乱,暂时无力南下,便想偷懒耍滑回邺都过好日子!混账东西!”

    郭威气恼得破口大骂。

    史彦超跟随他多年,什么德行什么心思,他一猜便中。

    史彦超武艺超凡,作战勇猛悍不畏死,乃是他麾下第一猛将,倚重为心腹。

    这厮的缺点和优点同样明显,贪嘴好吃,嗜酒如命,喜好美色,性情粗暴鲁莽,有时候还喜欢耍耍小心机,偷懒享乐。

    史彦超担任龙捷军都指挥使,奉命镇守镇州,在军中有禁令他不敢违反,现在知道契丹人内讧无力南下,便起了回邺都享乐的心思。

    镇州乃是军事重地,没有好酒好肉,更没有美人,史彦超寻不到乐子,又没有仗打,心里肯定痒痒。

    看着那封字迹歪七扭八的书信,郭威想笑又想骂娘。

    隔着近千里远,他就能看穿史彦超心里的小九九。

    什么重病在身都是借口,不敢直接开口说想回邺都,就托王峻帮忙说情。

    这鸟厮,倒是越来越会耍心眼了。

    郭威恼火地把信纸揉成一团随手扔掉,狠狠骂咧了几句。

    王峻笑道:“郭公息怒,镇州副将韩通也禀报说,史将军确实染病在身,韩通将军为人谨慎,他说的话一定不会有假。

    镇州前线条件艰苦,缺医少药,万一救治不及时,病情加重,史将军只怕会有性命之忧。史将军乃我军中大将,肩负重任,千万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

    郭威气愤地骂嚷道:“史彦超是本帅见过的最为精壮之人,他若是能病死,那才叫天下奇闻!”

    王峻讪讪道:“再勇悍的猛将也是肉体凡胎的血肉之躯,生老病死乃是常事,依下官之见,还是让史将军暂时回邺都休养,等病愈再回镇州不迟。有韩将军坐镇,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郭威摇头苦笑道:“王监军不知那浑人的性子,让他回邺都,只要北方没有战事,再想打发他回镇州可就难了,少不了得费一番口舌。”

    郭威想了想,说道:“罢了,让那厮回来也好,等他回来,本帅一定得好好臭骂这鸟人一顿!这厮就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是该好好教他懂得恪守军规的道理。”

    王峻急忙拜谢道:“下官替史将军多谢郭帅开恩!”

    郭威笑了笑,装作不经意般随口道:“王监军到邺都不久,就能和本帅麾下战将打成一片,当真是难能可贵啊!素闻王监军长袖善舞,如今看来当真不假!呵呵~”

    郭威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往庭院外走去,准备回官房看看今日各州送来的军报。

    王峻不太敢迎合郭威的目光,低下头讪讪发笑,小步跟紧。

第二百四十三章 惊天噩耗

    叁日后,朱秀张永德一行赶到邢州,却见邢州城也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城外军帐连营,兵马频频调动,一行人经过严密的审查依然难以入城。

    陶文举打听到,如今担任安国军节度使镇守邢州的正是老将刘词。

    刘词在邢州,那么赵普十有八九也在。

    朱秀急忙找城门守将,指名道姓求见赵普。

    刘词是赵普的伯乐,自从征辟赵普担任从事以来,一直对他青眼有加,待在身边悉心教导。

    赵普也视刘词如父,尽心竭力地为他出谋划策。

    如今刘词当上安国军节度使,赵普也水涨船高,成了掌握一镇钱粮仓禀的判官。

    赵判官是刘词身边的红人,城门守将一听朱秀指明要见赵普,口气颇大,好像和赵判官交情匪浅,不敢怠慢,将他们带到城门内侧的小屋稍作,又派人赶去府衙通知赵普。

    小半个时辰后,赵普匆匆赶来,原本还纳闷,究竟是谁要见他,莫非又是哪里跑来投靠的亲戚。

    “赵先生,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朱秀从屋中走出,迎面与赵普撞个正着,拱拱手笑吟吟地道。

    赵普看见朱秀愣住:“尊驾是....”

    “当年沧州城外惜别,叁年未见,赵先生莫非不记得我了?”

    朱秀微微一笑,悠悠念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不知赵先生可还记得?”

    “你是....朱秀朱少郎?”赵普惊喜不已,快步上前打量他,大笑起来:“叁年不见,朱少郎长高了许多,相貌也有些许变化,更加俊逸潇洒,昂然挺拔了!”

    “朱秀见过赵先生!”朱秀笑着揖礼。

    赵普满脸感慨,阔别叁年,朱秀已经从一个落魄寒酸的瘦弱少年,长成如今意气风发、丰神俊朗的青年。

    而他自己也已是年近而立之年,年岁不大,心态脸貌却颇为沧桑。

    “虽然叁年未见,但赵某可是经常听见朱少郎的名声啊!以未到弱冠之龄的年纪,就成为一镇储帅,在泾州闯出好大名头!

    朱少郎如今是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论官职还在赵某之上!”

    赵普感喟万千,“当年离别沧州之际,赵某就说过,以朱少郎的才能,不出叁年五载,就能脱胎换骨,青云直上,短短叁年果然应验!”

    朱秀笑道:“还要多谢当年赵先生在沧州对我的照拂之情,当时若没有赵先生在符大娘子面前美言,恐怕我这颗脑袋,早就被某人砍掉了。”

    潘美和众人走出屋,不满地嚷嚷道:“休要旧事重提揭我的短!老赵,叁年不见,你怎地多了不少白头发,瞧着倒像是年过四十的人。早就跟你说过,少读点书,多练练武,脑袋再聪明始终还是长在脖子上,若是身子骨差了,脑袋也得坏掉!”

    赵普捋须大笑:“潘都头教训得对,赵某平时忙于政务,疏于锻炼,这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

    潘美瞪着牛眼嚷嚷道:“咱老潘如今可是彰义军的兵马使,够资格称一声将军,可不是什么都头了!”

    “哈哈~失敬失敬,潘将军莫怪!”赵普笑着揖礼。

    “这还差不多!”潘美洋洋得意。

    朱秀撇撇嘴道:“这厮的军职是我彰义军内部自封的,没有得到朝廷任命,赵先生用不着当真。”

    众人一阵哄笑。

    潘美涨红脸,气愤道:“这鸟朝廷还管不到咱彰义军头上!史节帅说我是兵马使,咱老潘就是!”

    赵普脸色微变,四处看看,示意他噤声:“人多眼杂,切莫胡言!”

    潘美哼了哼,幽怨地瞪着朱秀。

    朱秀扭过头不做理会。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且随我来。”

    赵普谨慎地轻声说道,找来城门守将说了一声,带众人入城。

    邢州城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也是神色匆匆的样子,似乎不敢在外多做停留。

    街上兵马往来频繁,城里笼罩大战来临的紧张气氛。

    赵普带着他们来到靠近府衙的一处民宅。

    “此地是我住所,诸位可以在此安心歇息,不会有人搅扰。各处房间都可以随意居住,每日饭食自会有后厨送上。”

    赵普招呼众人到堂屋歇息,史向文直打瞌睡,朱秀让陶文举和胡广岳先带他回厢房安顿。

    “赵先生似乎知晓我等来意?”朱秀端着茶盏笑道。

    赵普为众人倒茶,坐在一旁叹口气:“如今朝廷内外一片溷乱,君昏臣佞,这邺都附近又是重兵云集,你们这个时候来到邢州,不用说,肯定是想借道南下邺都。”

    “赵先生一语中的。”朱秀佩服道。

    张永德忙道:“敢问赵先生,如今邢州情况如何?安国军有何动向?”

    赵普苦笑道:“你们入城时已经看到了,眼下兵马入城,全城戒严,严加管控。邢州与邺都相距不过叁百余里,若要防备邺都兵马北上,邢州便是第一道防线....”

    朱秀听出几分话外之音,“赵先生之意,安国军刘老节帅已经接到朝廷旨意?”

    赵普点点头,叹口气:“官家下诏,令邢州安国军、贝州永清军、镇州成德军、沧州横海军合兵一处,南下围攻邺都,捉拿郭枢密和柴节帅,以及一杆逆臣乱党....”

    “嘭!~”张永德重重一掌击裂椅子扶手,脸色铁青无比。

    朱秀苦笑道:“各镇反应如何?”

    赵普道:“除安国军和永清军,其余军镇皆斩杀了朝廷使臣,当众焚烧官家诏书,高举邺都旗帜,为郭枢密喊冤叫屈,扬言要追随郭枢密举兵南下,回开封质问官家,为何要听信小人之言陷害忠良....”

    朱秀点点头,沉声道:“公道自在人心,郭公柴帅和天雄军将士本不想反,是昏君和身边的小人奸佞百般逼迫,以至于祸乱天下。”

    张永德咬牙厉声道:“兵进开封之日,我必当亲手捉拿李业、聂文进几个小人,一刀刀将其活剐!”

    赵普张嘴想说什么,朱秀微微摇头示意,赵普又把嘴边的话缩回去。

    朱秀知道赵普是想告诉他开封城发生的惨剧,只是现在还没回到邺都,担心张永德知道实情后情绪失控。

    堂室里安静了一会儿,朱秀问道:“现如今安国军这里,刘老节帅是如何想的?”

    朱秀见赵普愁眉苦脸,猜到安国军一定左右为难,不知是该听从官家旨意,出兵向邺都进发,还是应该表态支持郭威。

    朱秀觉得有些奇怪,赵普本人向来崇敬郭威,刘词和郭威也是多年好友,照理说安国军就算不像其他藩镇一样,坚决表态支持邺都,但也不会做出一副对邺都严防死守的架势。

    可是如今邢州城兵马调动频繁,封锁了南下邺都的道路,还派兵驻守各处要道,明显是为了防备邺都兵马北上。

    刘词难道会听从朝廷的旨意和郭威作对?

    赵普忧愁地道:“刘老节帅行事稳重,原本我劝他暂时安抚朝廷使者,表面上答应听从朝廷旨意,但要在暗中派人联络邺都,向郭枢密表明我安国军的为难之处,郭枢密胸宽似海,一定能体谅刘老节帅的处境。”

    朱秀点点头:“赵先生的建言乃是务实之道,刘老爷子的家眷毕竟还在开封,不能公开宣布支持邺都。但遵从朝廷旨意出兵邺都更不可取,一来刘老节帅和郭枢密颇有交情,二来以安国军的实力对抗邺都兵马也不现实。”

    “朱少郎看得透彻,只可惜刘老节帅受奸人蒙蔽,不愿听我劝告....”赵普满面愁苦。

    朱秀皱眉道:“可是有人怂恿刘老节帅出兵与邺都对抗?”

    赵普道:“安国军都知兵马使何徽乃是老节帅的亲信大将,此人与聂文进乃是旧识,就是他在一旁怂恿刘老节帅遵从朝廷旨意出兵邺都。”

    “何徽?”朱秀皱起眉头。

    潘美急吼吼地道:“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刘老爷子莫非是老煳涂了,怎么能帮着鸟朝廷坑害忠良?那什么何徽肯定是得了聂文进暗中许诺,这才极力怂恿刘老节帅与郭大帅作对!

    哼~不如我们去见刘老节帅,当面陈说厉害,要是那何徽还敢鬼话连篇,老子一刀剁下他的狗头!”

    赵普哭笑不得:“潘将军不可轻举妄动,何徽乃是安国军中大将,本身武艺也不弱,颇有智谋,没有说动刘老节帅之前轻动此人的话,恐怕会让老节帅误以为我们要行兵谏逼宫。老节帅性情刚硬,可不能出此下策。”

    朱秀摆摆手笑道:“老潘休得聒噪,咱们还是先去见见刘老节帅再说。至于那何徽....到时候见机行事!”

    朱秀朝他挤挤眼,潘美一瞪牛眼,摩挲下巴听出几分意味,嘎嘎奸笑几声。

    潘美的话虽然简单粗暴,但却给朱秀提了个醒。

    眼下时局纷乱,唯有快刀斩乱麻才能避免节外生枝。

    蛮横粗暴的手段许多时候往往是解决麻烦最快速的方法。

    当即,朱秀带着潘美和张永德,跟随赵普去拜见刘词。

    安国军节度府官署内,朱秀见到了这位声名赫赫的老将军。

    刘词年届六十,雪白的长髯飘飘,满头银发束得齐整,穿一身青袍端坐着,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赵普简单介绍朱秀几人的身份,刘词笑眯眯地邀请他们入座,捋须道:“原来你就是造出黑火雷的少年奇才,今日一见当真仪表不凡,难怪能得史匡威看重。朝廷放跑了你这样一位大才,当真是可惜啊~”

    朱秀拱手道:“在下造黑火雷只为守土安民,护我百姓疆土免遭契丹人肆虐,绝不为升官发财!”

    刘词满目赞赏地笑道:“说得好,当真是一位有志青年!”

    刘词看看张永德,话锋一转问道:“不知你们今日前来找老夫所为何事?”

    赵普本不想把话说得透彻直白,还想委婉一些,朱秀抢先一步拱手道:“不瞒老将军,在下今日前来,专为救老将军一家老小的性命!”

    刘词笑容一僵,皱起眉头,满脸不悦。

    赵普心中咯噔一下,苦笑不已,没想到朱秀来了个开门见山。

    “老夫家小皆在开封,我本人则坐镇这邢州,麾下数万强兵,谁能害老夫性命?朱少郎休要故弄玄虚,夸大其词!”

    刘词捋捋白须,澹澹地说道。

    朱秀起身揖礼,声音洪亮地道:“老将军此言差矣!”

    踱了两步,不理会刘词目光冷沉地盯着他,朱秀朗声道:“老将军大祸临头尚且不自知,在下着实替老将军感到惋惜!”

    刘词似笑非笑:“你且说来听听!”

    朱秀指了指天:“老将军岂不见这天黯澹无光,大好的河山眼看就要落入契丹人之手!

    开封广政殿之变震惊天下,官家昏聩,听信李业、聂文进等小人谗言残害忠良,短短两日之内捕杀千余无辜之人,把开封城变作一片修罗屠场,这是何等腐朽、黑暗的朝廷才能干出的暴行?”

    朱秀满脸悲愤,神情颇为激动:“老将军历仕梁、唐、晋、汉四代王朝,可曾见过哪朝君王如当今官家一般愚昧残暴?悍然发动兵变诛灭开国功臣,连呱呱坠地的婴孩和行将就木的老人也不放过,满门家小皆遭屠戮!此等暴行更甚于桀、纣之君!”

    朱秀愤慨不已,厉声道:“此等暴行人神共愤!天命神器如果让这样一群暴徒把持,那必将是天下百姓的不幸!刘老将军如果继续效忠这样的朝廷,无疑是助纣为虐!”

    刘词讶然地看着他,没想到这年轻人倒是有种,公然谴责官家和朝廷,反意昭然若揭!

    “郭公何错之有?天雄军将士何错之有?这般不仁不义、乌烟瘴气的朝廷,如何值得老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为其效忠?”

    朱秀长揖一礼,继续侃侃道:“老将军若听昏君旨意出兵邺都,必将引发河北动荡!河北若乱,契丹人必定南下,到时候内有战乱,外有贼寇,江山社稷再度面临倾覆的险境!

    河北安危关乎天下,天下安危便在老将军一念之间,请老将军叁思,万事以大局为重!”

    刘词捻须的手一动不动,白眉紧皱一言不发,陷入沉默。

    朱秀叹道:“若因老将军之故陷河北于战火之中,老将军如何面对河北百姓?老将军乃是大名府人士,又该如何面对家乡父老?连河北百姓都知道郭公冤枉,为何老将军却要听信昏君之言?

    老将军若出兵邺都,必将是玉石俱焚的局面!生不能保全家小,死不能全忠义之名,如何能够瞑目?”

    “这....”刘词听得眼皮子直跳,朱秀的话句句诛心,让人冷汗涔涔。

    但不可否认的是,朱秀说的确实在理。

    安国军的动向关系到河北安危,契丹人若嗅到风声,难保不会大军南下。

    到时候河北重燃战火,百姓惨遭外族蹂躏,骂名还不是他一个人背了?

    刘词悚然惊醒,刚要说话,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厅室外传来:“老帅万万不可听郭威说客胡言乱语!”

第二百四十四章 潞州汇合

    潞州城外,灰蒙蒙的旷野里,风雪呼啸不止。

    泥泞的官道上偶尔有叁两个行人路过,也全都埋头匆匆赶路,不敢在寒冷的野外多做停留。

    城门洞内,守城兵卒围拢坐在一块,缩在墙角避风处,燃起火堆取暖,相互调笑着,议论城内花坊里的几个红人究竟谁最漂亮。

    一阵马蹄急促的蹄哒声远远传来,兵卒们扭头望去,不知道谁会在这样严寒的鬼天气里,顶风冒雪赶路。

    “吁~吁~”

    几声吆喝响起,四匹神骏的河西大马在潞州城外驻足。

    他们身后,还有一名肩扛浑铁棍,披散狮鬃长发的巨汉,撒开大脚板奔走如飞,没过一会也赶到了。

    其中一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长髯红脸,活脱脱像个在世美关公。

    只见他抬头看看城头上高挂的匾额,破锣般的嗓门响起:“终于赶到潞州啦!当年前往河北镇州从军路过此地,在城中投宿几日,没想到那黑心的店家趁老子外出,摸进我房里偷了老子的钱财,好几十贯钱哩!

    后来那该死的鸟厮还诬陷老子不给房钱,被老子识破,一顿打砸,废了那贼厮一条腿,还一把火烧光整间客舍!

    狗日的潞州官府派差役捉老子,被老子一通打杀,闯出城去,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潘美仰望着城头痕迹斑驳的匾额,颇有几分唏嘘之色。

    如今一晃眼六七年过去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入军伍,年轻莽撞的少年郎。

    “那黑心店家瞎了眼,竟敢把脏手伸向潘将军,活该遭受一顿好打!潘将军杀得好,也算是为潞州城除去一害!”

    陶文举也掀开斗笠,带着几分恭维谄笑着,鼻头被冻得通红,配上尖嘴猴腮的长相,颇有几分滑稽。

    朱秀解开勒在下巴处的绑绳,摘下斗笠,仰头看了看高耸的城头。

    他们一行从泾州千里迢迢赶来,仗着马匹脚力不凡,倒也没有多耽误时辰。

    胡广岳笑道:“少使君,咱们还是先入城找地方落脚,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

    朱秀点点头,对身旁的史向文笑道:“大郎可是饿了?”

    史向文摸摸干瘪的肚皮,大脑袋重重点了点。

    躲在城门洞里烤火取暖的兵卒叁叁俩俩走出,一个个带着讨好笑意,磨磨蹭蹭地围拢上前。

    这伙外乡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穿着蓑衣戴斗笠,也瞧不出衣着相貌,不过见他们骑的马都是品相上佳的良驹,只怕也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不敢得罪。

    还有那比寻常人高出大半截身子的巨汉,肩膀上那根手臂般粗细的浑铁棍只怕有几百斤重,抡一下就能把人砸成肉泥。

    城门守卒畏畏缩缩地环视众人,发觉除了当中那名年纪最轻,唇红齿白的小官人外,其余几人都不太像好人。

    “小人们给小官人见礼!敢问小官人一行打哪来?要去往何处?可有过所凭证?”

    一个小队正站出来,恭恭敬敬地问道。

    朱秀朝陶文举使眼色,陶文举急忙从包袱里取出几人的过所凭书给守卒们检查。

    “我们从长安来,要去洺州。”朱秀笑道。

    小队正检查凭书无误,双手奉还。

    陶文举没好气地接过,鼻孔里重重哼了声。

    这些过所凭书是京兆府开具的,姓名籍贯身份全都是假的,只有个人体貌特征属实,花五十贯钱就能搞定。

    小队正一听他们要去洺州,急忙道:“小官人有所不知,洺州如今可是去不得啊!”

    “噢?为何?”朱秀心中一惊,故作不解。

    小队正说道:“邺都留守郭威郭大帅起兵造反,洺州靠近邺都,已经被郭大帅的兵马占据,封锁官道,严禁出入,这兵荒马乱的,小官人一行去了只怕有危险!”

    朱秀惊讶道:“不知大哥说的可当真?我家世代在长安,却也听过郭大帅的威名,郭大帅乃是当世豪杰,怎会突然造反?”

    “嗐~朝廷的公文已经传遍河东河北,哪还有假!小人们奉命办事,可不敢信口胡说!”

    小队正唉声叹气道:“郭大帅的威名,我们这些当兵吃粮的可比小官人知道的更清楚!能当郭大帅的兵,那可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惜小人们福薄,没这个命....”

    身边的兵卒碰了他一下,一个劲地使眼色,示意他可别乱说话。

    小队正急忙讪笑道:“总之朝廷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小人们不清楚,只知道上边有命令照着执行罢了。”

    朱秀笑了笑,朝陶文举努努嘴,陶文举会意,取出一根叁两重的银铤塞给小队正:“拿着!我家少郎赏你们的!”

    “哎呀~这....小人可不敢领赏!”小队正欣喜不已,嘴上惊慌婉拒,手却把银铤死死攥紧。

    身旁的兵卒露出火热目光,这笔赏钱可比他们所有人一月的饷钱加起来还多,分到每个人手里都有好大一笔。

    这小官人财大气粗,肯定是京兆府来的勋贵子弟。

    朱秀笑道:“天气寒冷,你分给弟兄们,多为家里添置些薪炭。”

    “多谢小官人赏赐!”

    小队正和一众兵卒们感激地拜谢。

    小队正手里还拿着一张画影图形,犹豫了会没有展开,招招手大喊道:“请小官人一行入城!”

    朱秀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笑道:“可是官府下发的影画图?这潞州城里闹了贼匪?”

    小队正笑道:“不是什么贼寇,是一个叫张永德的逆犯,听说他是郭大帅的女婿。如今郭大帅和朝廷闹翻了脸,朝廷把郭大帅定为反臣,这张永德自然也受到牵连。”

    朱秀不动声色地笑道:“官府的抓捕文书下发多长时间了?可有此人动向?”

    “已经满城布告叁日了,至今没有半点线索。府里的官老爷们,只让咱们严查进出城者....”

    小队正满脸不在乎地说道。

    朱秀道:“既然是公事,咱们还是公事公办的好,你把画影图形展开,与我等相貌一一比对。”

    说着,朱秀让潘美、陶文举等人摘下斗笠露出脸庞,任由小队正照着画像比较。

    “哎呀~小官人说的哪里话,小官人一看便是高门大户家的子弟,怎么会和朝廷逆犯牵扯到一块....”

    小队正嘴上说得客气,还是飞快地展开画像,比对着瞟过众人脸庞。

    “小人就说这画像跟小官人没有半点关系嘛!”

    小队正心里松口气,卷起画像朝后挥挥手,“请小官人入城!”

    “多谢!”朱秀拱手,提起缰绳轻轻抖了抖,胯下的金山神骏红孩儿打了个响嚏,迈开蹄子往城门走去。

    忽地,出城的人群里,一个挑柴禾的高大汉子和兵卒产生争执,小队正急忙带人赶过去。

    那汉子在一群面黄肌瘦的乡民中间格外显眼,虽然也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旧冬衣,破损处露出发霉的芦苇絮,但朱秀还是从他身上看出几分不同。

    心中一动,朱秀忙招呼潘美几人跟上,骑马过去看看。

    那挑柴禾的汉子要出城,只是拿出的过所凭书有问题,兵卒们不肯放行。

    “那汉子,你的柴禾我家少郎全要了,不过你得帮我们挑到城外馆驿去!”

    潘美破锣嗓门大声嚷嚷起来。

    挑柴禾的汉子看着潘美一愣,又看看不远处,骑在马背上的朱秀,眼里勐地迸发亮光。

    似乎怕被人察觉,他又急忙低下头去,瓮声瓮气地应道:“若是超过十里路,可得再付二十文力气钱!”

    “放心!少不了你的!”潘美大咧咧地招手让他过来。

    小队正见朱秀要人,急忙跑过去谄笑道:“小官人不进城了?”

    朱秀笑道:“洺州去不了,打算绕道去邢州,行程上较为匆忙,还是赶路要紧。”

    “呵呵,那就恭送小官人了。”

    小队正客气地抱拳,看看那挑柴禾的汉子,犹豫了会呵斥道:“把柴禾给小官人一根不少地送去,往后进出城,一定要拿着加盖了府衙通行大印的过所,你那县里的文书不好使!”

    汉子似乎不服气,瓮声回呛道:“怎地不好使?县衙就不是朝廷的官府了?以前都好好的,又为何要去开什么劳什子的通行文书?你们不干正事,尽瞎折腾咱们老百姓....”

    汉子的话引得一众百姓感同身受,纷纷应和起来,拥堵的城门口爆发些许骚乱。

    “放屁!我们还不是听命令办差!”

    小队正急得跳脚,破口大骂,“你这孬汉有胆地去找官老爷嚷嚷,冲我们叫唤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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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子还要争执,潘美哈哈大笑着,硬拽着他走了。

    一行六人折返回官道,继续沿着道路往西北方向走。

    来到一处被大雪覆盖的野林边,四周没有外人,朱秀翻身下马,走到挑柴禾的汉子前,一脸揶揄地笑道:“张大哥这卖柴禾的可真是大胆啊!竟敢跟守城兵吵嘴!”

    汉子朗声一笑,卸下肩上沉重的柴禾挑担,随手从枯枝上抓一把雪往脸上抹了抹,擦掉满脸锅灰,露出一张白净俊朗的面容,正是张永德。

    “你们怎会在此?又是如何认出我的?”张永德朝众人抱拳。

    朱秀道:“半月前,我在泾州接到开封紧急传报,知道开封城发生了大变故,担心朝廷对郭帅柴帅不利,这才匆忙启程赶赴邺都。”

    顿了顿,朱秀笑道:“张大哥伪装得漏洞百出,稍微熟悉些的人一眼就能看穿!”

    潘美撇撇嘴道:“哪有人抹锅灰只顾着抹脸,脸是黑的,脖子和手却是白的。还有你这乡下村汉,一身破旧冬衣,脚下却穿一双牛皮革靴,要不是满脚泥雪,这双靴子就能把你出卖喽~”

    张永德一愣,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果然如潘美所说一般。

    一个卖柴禾的乡下汉子,怎么可能穿得起价格不菲的皮革靴。

    朱秀含笑不语,要论跑江湖的经验,张永德自然是及不上潘美的。

    “唉~仓促之间疏忽大意,若非遇上你们,只怕我今日就得硬生生杀出潞州城了。”张永德苦笑着摇摇头。

    “对了,张大哥怎会在潞州?”朱秀奇怪道。

    “十月初,我奉郭帅之命到昭义军办事,大雪封城耽误了些日子,本想赶在十一月中返回邺都,没想到却突然听到开封传来惊变,我还被莫名其妙定为朝廷逆犯!

    如今潞州满城张贴我的画影图形,我已经躲藏了好几日,今日才找到机会逃出城,没想到差点出了岔子....”

    “不知四姐姐在何处?”朱秀一脸关切。

    张永德奇怪地看着他:“老父病重,夫人半年前赶回阳曲老家照料,眼下还在阳曲。我已经想办法托人带信到阳曲,让她带着家中老小进山躲避,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朱秀恍然,原来张永德一家早早离开开封,难怪在那场血腥的政变里毫发无伤。

    张永德娶郭威四女郭清为妻,两人成婚两年,夫妻恩爱,去年从蒲州回泾州途径长安时,朱秀曾经见过他夫妇一面。

    “开封近况如何,张大哥可知道?”

    张永德摇头,凝重道:“我只知道史弘肇、杨邠、王章叁大老臣被杀,岳丈和柴帅皆被定为逆党反臣,官家已经下诏,凡是追随岳丈者皆为反贼,如今邺都一带已经被封锁,开封附近也在调兵遣将。”

    朱秀试探道:“开封城里情况,张大哥可知道?”

    张永德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朱秀叹口气,苦笑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看来张永德对于开封事变,只知道前半段过程,不知道后半段的噩耗。

    半月前,朱秀接到马庆密报,说是刘承祐召慕容彦超回京,就知道乾祐叁年的惊变已经拉开序幕,这才急急忙忙从泾州一路赶来。

    沿途在蒲州又接到开封消息,刘承祐果然如历史上记载的那样,高高举起屠刀,屠尽了郭威和柴荣留在开封的一家老小....

    对于想要铲除辅臣,收拢皇权的刘承祐来说,这完全是一步把自己推向深渊的臭棋。

    藏锋营在开封的根基,几乎被李业拔除干净,马庆和陈安死里逃生实属万幸。

    开封离泾州太远了,水也深得可怕,朱秀知道自己暂时还没有能力跳进去,也不敢跳,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到邺都,确保这场惊天剧变,能像历史上那样顺利首尾。

    “走吧~咱们绕道邢州,而后再回邺都!”

    朱秀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晦暗,轻叹一声,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张永德从朱秀神情变化间看出些什么,心中一沉,默默和史向文走在最后。

    一行人赶到前方的馆驿,想办法为张永德弄匹马再赶路。

第二百四十五章 邢州重逢

    叁日后,朱秀张永德一行赶到邢州,却见邢州城也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城外军帐连营,兵马频频调动,一行人经过严密的审查依然难以入城。

    陶文举打听到,如今担任安国军节度使镇守邢州的正是老将刘词。

    刘词在邢州,那么赵普十有八九也在。

    朱秀急忙找城门守将,指名道姓求见赵普。

    刘词是赵普的伯乐,自从征辟赵普担任从事以来,一直对他青眼有加,待在身边悉心教导。

    赵普也视刘词如父,尽心竭力地为他出谋划策。

    如今刘词当上安国军节度使,赵普也水涨船高,成了掌握一镇钱粮仓禀的判官。

    赵判官是刘词身边的红人,城门守将一听朱秀指明要见赵普,口气颇大,好像和赵判官交情匪浅,不敢怠慢,将他们带到城门内侧的小屋稍作,又派人赶去府衙通知赵普。

    小半个时辰后,赵普匆匆赶来,原本还纳闷,究竟是谁要见他,莫非又是哪里跑来投靠的亲戚。

    “赵先生,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朱秀从屋中走出,迎面与赵普撞个正着,拱拱手笑吟吟地道。

    赵普看见朱秀愣住:“尊驾是....”

    “当年沧州城外惜别,叁年未见,赵先生莫非不记得我了?”

    朱秀微微一笑,悠悠念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不知赵先生可还记得?”

    “你是....朱秀朱少郎?”赵普惊喜不已,快步上前打量他,大笑起来:“叁年不见,朱少郎长高了许多,相貌也有些许变化,更加俊逸潇洒,昂然挺拔了!”

    “朱秀见过赵先生!”朱秀笑着揖礼。

    赵普满脸感慨,阔别叁年,朱秀已经从一个落魄寒酸的瘦弱少年,长成如今意气风发、丰神俊朗的青年。

    而他自己也已是年近而立之年,年岁不大,心态脸貌却颇为沧桑。

    “虽然叁年未见,但赵某可是经常听见朱少郎的名声啊!以未到弱冠之龄的年纪,就成为一镇储帅,在泾州闯出好大名头!

    朱少郎如今是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论官职还在赵某之上!”

    赵普感喟万千,“当年离别沧州之际,赵某就说过,以朱少郎的才能,不出叁年五载,就能脱胎换骨,青云直上,短短叁年果然应验!”

    朱秀笑道:“还要多谢当年赵先生在沧州对我的照拂之情,当时若没有赵先生在符大娘子面前美言,恐怕我这颗脑袋,早就被某人砍掉了。”

    潘美和众人走出屋,不满地嚷嚷道:“休要旧事重提揭我的短!老赵,叁年不见,你怎地多了不少白头发,瞧着倒像是年过四十的人。早就跟你说过,少读点书,多练练武,脑袋再聪明始终还是长在脖子上,若是身子骨差了,脑袋也得坏掉!”

    赵普捋须大笑:“潘都头教训得对,赵某平时忙于政务,疏于锻炼,这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

    潘美瞪着牛眼嚷嚷道:“咱老潘如今可是彰义军的兵马使,够资格称一声将军,可不是什么都头了!”

    “哈哈~失敬失敬,潘将军莫怪!”赵普笑着揖礼。

    “这还差不多!”潘美洋洋得意。

    朱秀撇撇嘴道:“这厮的军职是我彰义军内部自封的,没有得到朝廷任命,赵先生用不着当真。”

    众人一阵哄笑。

    潘美涨红脸,气愤道:“这鸟朝廷还管不到咱彰义军头上!史节帅说我是兵马使,咱老潘就是!”

    赵普脸色微变,四处看看,示意他噤声:“人多眼杂,切莫胡言!”

    潘美哼了哼,幽怨地瞪着朱秀。

    朱秀扭过头不做理会。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且随我来。”

    赵普谨慎地轻声说道,找来城门守将说了一声,带众人入城。

    邢州城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也是神色匆匆的样子,似乎不敢在外多做停留。

    街上兵马往来频繁,城里笼罩大战来临的紧张气氛。

    赵普带着他们来到靠近府衙的一处民宅。

    “此地是我住所,诸位可以在此安心歇息,不会有人搅扰。各处房间都可以随意居住,每日饭食自会有后厨送上。”

    赵普招呼众人到堂屋歇息,史向文直打瞌睡,朱秀让陶文举和胡广岳先带他回厢房安顿。

    “赵先生似乎知晓我等来意?”朱秀端着茶盏笑道。

    赵普为众人倒茶,坐在一旁叹口气:“如今朝廷内外一片溷乱,君昏臣佞,这邺都附近又是重兵云集,你们这个时候来到邢州,不用说,肯定是想借道南下邺都。”

    “赵先生一语中的。”朱秀佩服道。

    张永德忙道:“敢问赵先生,如今邢州情况如何?安国军有何动向?”

    赵普苦笑道:“你们入城时已经看到了,眼下兵马入城,全城戒严,严加管控。邢州与邺都相距不过叁百余里,若要防备邺都兵马北上,邢州便是第一道防线....”

    朱秀听出几分话外之音,“赵先生之意,安国军刘老节帅已经接到朝廷旨意?”

    赵普点点头,叹口气:“官家下诏,令邢州安国军、贝州永清军、镇州成德军、沧州横海军合兵一处,南下围攻邺都,捉拿郭枢密和柴节帅,以及一杆逆臣乱党....”

    “嘭!~”张永德重重一掌击裂椅子扶手,脸色铁青无比。

    朱秀苦笑道:“各镇反应如何?”

    赵普道:“除安国军和永清军,其余军镇皆斩杀了朝廷使臣,当众焚烧官家诏书,高举邺都旗帜,为郭枢密喊冤叫屈,扬言要追随郭枢密举兵南下,回开封质问官家,为何要听信小人之言陷害忠良....”

    朱秀点点头,沉声道:“公道自在人心,郭公柴帅和天雄军将士本不想反,是昏君和身边的小人奸佞百般逼迫,以至于祸乱天下。”

    张永德咬牙厉声道:“兵进开封之日,我必当亲手捉拿李业、聂文进几个小人,一刀刀将其活剐!”

    赵普张嘴想说什么,朱秀微微摇头示意,赵普又把嘴边的话缩回去。

    朱秀知道赵普是想告诉他开封城发生的惨剧,只是现在还没回到邺都,担心张永德知道实情后情绪失控。

    堂室里安静了一会儿,朱秀问道:“现如今安国军这里,刘老节帅是如何想的?”

    朱秀见赵普愁眉苦脸,猜到安国军一定左右为难,不知是该听从官家旨意,出兵向邺都进发,还是应该表态支持郭威。

    朱秀觉得有些奇怪,赵普本人向来崇敬郭威,刘词和郭威也是多年好友,照理说安国军就算不像其他藩镇一样,坚决表态支持邺都,但也不会做出一副对邺都严防死守的架势。

    可是如今邢州城兵马调动频繁,封锁了南下邺都的道路,还派兵驻守各处要道,明显是为了防备邺都兵马北上。

    刘词难道会听从朝廷的旨意和郭威作对?

    赵普忧愁地道:“刘老节帅行事稳重,原本我劝他暂时安抚朝廷使者,表面上答应听从朝廷旨意,但要在暗中派人联络邺都,向郭枢密表明我安国军的为难之处,郭枢密胸宽似海,一定能体谅刘老节帅的处境。”

    朱秀点点头:“赵先生的建言乃是务实之道,刘老爷子的家眷毕竟还在开封,不能公开宣布支持邺都。但遵从朝廷旨意出兵邺都更不可取,一来刘老节帅和郭枢密颇有交情,二来以安国军的实力对抗邺都兵马也不现实。”

    “朱少郎看得透彻,只可惜刘老节帅受奸人蒙蔽,不愿听我劝告....”赵普满面愁苦。

    朱秀皱眉道:“可是有人怂恿刘老节帅出兵与邺都对抗?”

    赵普道:“安国军都知兵马使何徽乃是老节帅的亲信大将,此人与聂文进乃是旧识,就是他在一旁怂恿刘老节帅遵从朝廷旨意出兵邺都。”

    “何徽?”朱秀皱起眉头。

    潘美急吼吼地道:“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刘老爷子莫非是老煳涂了,怎么能帮着鸟朝廷坑害忠良?那什么何徽肯定是得了聂文进暗中许诺,这才极力怂恿刘老节帅与郭大帅作对!

    哼~不如我们去见刘老节帅,当面陈说厉害,要是那何徽还敢鬼话连篇,老子一刀剁下他的狗头!”

    赵普哭笑不得:“潘将军不可轻举妄动,何徽乃是安国军中大将,本身武艺也不弱,颇有智谋,没有说动刘老节帅之前轻动此人的话,恐怕会让老节帅误以为我们要行兵谏逼宫。老节帅性情刚硬,可不能出此下策。”

    朱秀摆摆手笑道:“老潘休得聒噪,咱们还是先去见见刘老节帅再说。至于那何徽....到时候见机行事!”

    朱秀朝他挤挤眼,潘美一瞪牛眼,摩挲下巴听出几分意味,嘎嘎奸笑几声。

    潘美的话虽然简单粗暴,但却给朱秀提了个醒。

    眼下时局纷乱,唯有快刀斩乱麻才能避免节外生枝。

    蛮横粗暴的手段许多时候往往是解决麻烦最快速的方法。

    当即,朱秀带着潘美和张永德,跟随赵普去拜见刘词。

    安国军节度府官署内,朱秀见到了这位声名赫赫的老将军。

    刘词年届六十,雪白的长髯飘飘,满头银发束得齐整,穿一身青袍端坐着,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赵普简单介绍朱秀几人的身份,刘词笑眯眯地邀请他们入座,捋须道:“原来你就是造出黑火雷的少年奇才,今日一见当真仪表不凡,难怪能得史匡威看重。朝廷放跑了你这样一位大才,当真是可惜啊~”

    朱秀拱手道:“在下造黑火雷只为守土安民,护我百姓疆土免遭契丹人肆虐,绝不为升官发财!”

    刘词满目赞赏地笑道:“说得好,当真是一位有志青年!”

    刘词看看张永德,话锋一转问道:“不知你们今日前来找老夫所为何事?”

    赵普本不想把话说得透彻直白,还想委婉一些,朱秀抢先一步拱手道:“不瞒老将军,在下今日前来,专为救老将军一家老小的性命!”

    刘词笑容一僵,皱起眉头,满脸不悦。

    赵普心中咯噔一下,苦笑不已,没想到朱秀来了个开门见山。

    “老夫家小皆在开封,我本人则坐镇这邢州,麾下数万强兵,谁能害老夫性命?朱少郎休要故弄玄虚,夸大其词!”

    刘词捋捋白须,澹澹地说道。

    朱秀起身揖礼,声音洪亮地道:“老将军此言差矣!”

    踱了两步,不理会刘词目光冷沉地盯着他,朱秀朗声道:“老将军大祸临头尚且不自知,在下着实替老将军感到惋惜!”

    刘词似笑非笑:“你且说来听听!”

    朱秀指了指天:“老将军岂不见这天黯澹无光,大好的河山眼看就要落入契丹人之手!

    开封广政殿之变震惊天下,官家昏聩,听信李业、聂文进等小人谗言残害忠良,短短两日之内捕杀千余无辜之人,把开封城变作一片修罗屠场,这是何等腐朽、黑暗的朝廷才能干出的暴行?”

    朱秀满脸悲愤,神情颇为激动:“老将军历仕梁、唐、晋、汉四代王朝,可曾见过哪朝君王如当今官家一般愚昧残暴?悍然发动兵变诛灭开国功臣,连呱呱坠地的婴孩和行将就木的老人也不放过,满门家小皆遭屠戮!此等暴行更甚于桀、纣之君!”

    朱秀愤慨不已,厉声道:“此等暴行人神共愤!天命神器如果让这样一群暴徒把持,那必将是天下百姓的不幸!刘老将军如果继续效忠这样的朝廷,无疑是助纣为虐!”

    刘词讶然地看着他,没想到这年轻人倒是有种,公然谴责官家和朝廷,反意昭然若揭!

    “郭公何错之有?天雄军将士何错之有?这般不仁不义、乌烟瘴气的朝廷,如何值得老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为其效忠?”

    朱秀长揖一礼,继续侃侃道:“老将军若听昏君旨意出兵邺都,必将引发河北动荡!河北若乱,契丹人必定南下,到时候内有战乱,外有贼寇,江山社稷再度面临倾覆的险境!

    河北安危关乎天下,天下安危便在老将军一念之间,请老将军叁思,万事以大局为重!”

    刘词捻须的手一动不动,白眉紧皱一言不发,陷入沉默。

    朱秀叹道:“若因老将军之故陷河北于战火之中,老将军如何面对河北百姓?老将军乃是大名府人士,又该如何面对家乡父老?连河北百姓都知道郭公冤枉,为何老将军却要听信昏君之言?

    老将军若出兵邺都,必将是玉石俱焚的局面!生不能保全家小,死不能全忠义之名,如何能够瞑目?”

    “这....”刘词听得眼皮子直跳,朱秀的话句句诛心,让人冷汗涔涔。

    但不可否认的是,朱秀说的确实在理。

    安国军的动向关系到河北安危,契丹人若嗅到风声,难保不会大军南下。

    到时候河北重燃战火,百姓惨遭外族蹂躏,骂名还不是他一个人背了?

    刘词悚然惊醒,刚要说话,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厅室外传来:“老帅万万不可听郭威说客胡言乱语!”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朱秀退刘词

    朱秀说完,回到自己的位子坐好,端起茶盏小啜一口润润喉,澹澹地瞥了眼来人。

    一个满脸横肉,眼神阴狠,面相自带凶煞气的军汉挎刀大踏步走进厅室。

    “这位便是都知兵马使何徽将军....”赵普急忙起身介绍。

    何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扫视张永德和潘美,最后紧盯着朱秀,毫不掩饰眼里的腾腾杀气。

    潘美端坐着,一手扶刀,冷冷盯着他。

    张永德脸色阴沉,就是此人撺掇刘词出兵和邺都作对。

    何徽对刘词抱拳行礼:“老帅,这些都是郭威派来的说客,请老帅莫要听他们聒噪,命人乱棍打出府门,逐出城去!若敢赖着不走,哼~”

    何徽重重哼了声,威胁之意甚浓。

    刘词白眉微皱,沉吟不语。

    赵普忙道:“何将军息怒,有话好商量!他们都是赵某的贵客....”

    何徽丝毫不给面子,粗暴地指着他怒喝道:“好你个吃里扒外的腐儒!老帅视你如心腹,对你多加赏识,你却不思回报,帮着外人坑害老帅!”

    赵普又气又急:“何将军说的哪里话?赵某何时坑害老帅了?”

    “哼!~自从官家下诏将郭威父子定为乱臣贼子,号召天下藩镇为国除贼之后,你就成日里唉声叹气,当着老帅的面,话里话外替郭威喊冤叫屈。

    如今朝廷明发旨意,命老帅进兵邺都,你却百般阻拦,还想劝老帅投靠郭威,与反贼同流合污,其心可诛,该杀!”

    何徽握紧佩刀,凶狠的逼近赵普。

    赵普面色铁青,步步后退,跌坐在椅子上。

    潘美不冷不热地哼唧道:“刘老节帅都还没发话,轮得到你来给赵先生定罪?也不知道这安国军,究竟谁才是当家人?”

    何徽面色一变,凶恶地怒视潘美:“你这红脸鬼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潘美嚯地起身,攥紧刀把冷笑道:“就凭你还不配知晓爷爷的名号!”

    两人怒目相视,各不退让。

    刘词沉声道:“何徽,不可无礼,有事坐下商谈。”

    何徽咬牙切齿地骂咧一句:“红脸鬼!”

    潘美毫不客气地回呛一句:“阉胡狗!”

    何徽目透吃人般的凶光,死死攥紧刀,脸色阴冷难看。

    潘美得意地冷哼一声,回到椅子安坐。

    何徽的口音有些像雁门关以北一带的胡人,加上他的相貌也有几分胡人特点,潘美猜测他应该有胡人血统,所以才用河北一带骂杂胡儿的话骂他。

    从何徽的反应来看,潘美恐怕没有猜错。

    刘词看看何徽,又看看朱秀,觉得有些头疼,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你二人之言各有道理,老夫身为汉臣,自当遵旨行事!只是老夫与郭公交情匪浅,绝不忍心加害,若是能有什么办法,让老夫忠义两全就好了....”

    刘词捋捋银须叹息着说道。

    朱秀心中一动,刘老爷子这是话里有话啊!

    何徽似乎没有听明白刘词话语含义,急切道:“老帅身为汉臣,自然应该听从官家旨意行事,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刘词叹气道:“老夫顾念与郭公的袍泽情义啊~~”

    何徽急道:“郭威已是朝廷钦定的反贼,老帅应当与反贼及早划清界限,免得遭受牵连!”

    刘词只是叹气,却不再言语,眼角余光瞟向朱秀。

    朱秀已经猜到刘词心中的想法,拱手微笑道:“刘老节帅可以假意遵从朝廷旨意,实际上则按兵不动,且看河北局势进展如何!刘老节帅如果能约束安国军兵马,解除漳水河漕运封锁,就算不表态支持邺都,相信郭公也能体会到老节帅的善意。

    值此危难之际,刘老节帅此举已是难能可贵,郭公一定会铭记在心,将来不会忘记老节帅的恩情!”

    刘词带着几分期待,笑道:“如此说来,朱少郎愿为老夫在郭公面前作担保?”

    朱秀正色道:“在下去到邺都面见郭帅,一定会当面陈说刘老节帅的为难之处,同时替老节帅在郭公面前保证,安国军无意与邺都作对,只是皇命压人,不得不故作姿态,请郭公和邺都的将军们切莫误会!”

    “朱少郎可真是善解人意啊!”

    刘词感激地抱拳,朱秀一番话可谓是说到他的心坎儿里去。

    老爷子之所以犹豫不决,一是因为夹在开封和邺都之间左右为难,二是还在等待,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不管是开封还是邺都,哪方给的筹码高,安国军自然就投靠哪方。

    邢州地处河北中心,夹在邺都和镇州、赵州这些北疆藩镇之间,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刘词担心开封城里的家眷,所以一定不会旗帜鲜明地表态支持郭威。

    但也不会轻易地出兵邺都,替朝廷啃这块一定会崩碎牙的硬骨头。

    这就是刘词的犹豫和为难之处。

    朱秀从他的话语里,猜到他的真实态度。

    老爷子是想做做姿态给朝廷看,同时又不会真的得罪郭威。

    否则激怒邺都,郭威大军北上,镇州、赵州这些屯集重兵的藩镇再挥兵来攻,南北夹击之下,安国军必定覆灭。

    可这样一来,刘词与郭威决裂,河北陷入内战,契丹人说不定会趁机南下,河北将酿出大乱子。

    这便是朱秀说的玉石俱焚的局面,没有人会是真正的赢家。

    刘词急需一个可靠的中间人,替他赶到邺都向郭威表明心迹。

    朱秀猜到他的真实想法,愿意做这个牵线搭桥的人。

    何徽觉察到刘词的态度开始倾向于邺都,焦急道:“官家已经号召各地藩镇带兵入京,邺都兵马胆敢南下,将会面临大军围剿,郭威一定死无葬身之地,老帅若支持郭威,无疑是自寻死路!”

    没等刘词说话,朱秀澹澹地道:“何将军极力靠拢朝廷,想来是朝廷给了何将军难以拒绝的许诺!听闻何将军与奸臣聂文进关系走得近,也不知聂文进开出什么条件,让何将军唆使刘老节帅与邺都义军作对?

    何将军只顾着自己的前程,却置刘老节帅的安危于不顾,有何脸面口口声声,自称为老节帅着想?”

    何徽气得跳脚,怒骂道:“胡说!我、我何时收受聂文进的贿赂了?”

    朱秀鄙夷地看他一眼,冷笑道:“我何时说你收受贿赂?明明是你自己不打自招!”

    “你这阉胡狗一定心中有鬼!呸~”潘美毫不客气地骂咧着。

    刘词皱眉看着何徽,明显有些怀疑。

    朱秀忽地又道:“开封事变到今日不过半个月,时间仓促,想来聂文进就算拉拢你,也不会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好处,无非就是封官许诺之类的话。

    何将军难道是接到了聂文进的密信?甚至是官家密诏?否则又怎会极力怂恿刘老将军出兵邺都?”

    听到密诏二字,刘词的眼皮子跳了跳。

    官家指派孟业持密诏诛杀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又派岩脱持密诏策反郭威麾下大将,欲图暗中除掉郭威。

    虽然这两件事都没有做成,却在河北传得沸沸扬扬。

    密诏两个字,已经成了藩镇将领们的梦魇,生怕自己麾下的将校,什么时候也接到开封密诏,一觉睡醒已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何徽涨红脸,委屈地大声嚷嚷道:“老帅切莫听信这小贼挑拨离间!末将受老帅知遇之恩,如何会做出背叛老帅的举动?”

    朱秀笑眯眯地拱火道:“是与不是,有与没有,派人搜查便知!”

    何徽眼里闪过几分慌乱,更让朱秀断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这厮一定瞒着刘词与开封联系,只要找到证据,任凭他百般辩解,刘词也不会再信任他。

    “请老节帅派人搜查何徽住所!”朱秀当即起身道。

    赵普也急忙附和。

    何徽勐地咬牙,拔出刀朝朱秀扑去,想要先制住这可恶的小子再说。

    潘美和张永德几乎同时动身,拔出刀将何徽拦下,何徽见事不可违,反应极快,一个滚翻踢飞椅子,潘美怒吼一声一刀砍飞。

    张永德听他言语间污蔑郭威,早就怒火中烧,出手毫不留情,刀刀直噼要害,吓得何徽腾挪躲闪。

    厅室里叮叮哐哐打作一团,卫兵听到响动冲进来,刘词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何徽武艺不俗,奈何潘美和张永德更胜一筹,二人合力不出叁十个回合就将他擒拿下。

    “末将冤枉!老帅救我!”何徽被潘美和张永德押着跪倒,惊慌失措地大叫。

    刘词面沉如水,沉吟片刻,挥手道:“速速搜查何徽住所,搜仔细些,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当即就有几名卫兵领命而去。

    何徽更加紧张了,拼命挣扎想要起身,潘美狠狠在他膝弯处踢了一脚,何徽吃痛跪倒,满眼怨毒地回头怒视。

    “再敢瞪老子,给你眼珠子抠出来!”潘美没好气地骂咧。

    朱秀挤挤眼睛,潘美会意,大手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刘词看在眼里,也不制止。

    摸了几遍,没有找到可疑的东西,潘美摇摇头示意没有。

    一刻钟后,卫兵返回,拿着一份包裹黄绸的布帛回禀道:“小人们在何将军的卧房内找到此物!”

    何徽面色苍白,刘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接过展开,露出一份绢黄纸,边沿处用金线收拢。

    这明显是一份中书下发的制书,最具效力的官家旨意。

    朱秀凑过去瞟了几眼,这还是一份授官制书,加盖了天子宝玺,签发日期是十日之前。

    “啧啧~加左卫大将军、授侍卫亲军马军副都虞候,好大的手笔啊,难怪何将军一个劲地把刘老节帅往火坑里推,原来自己早有退路,而且还是一条封官许愿、前途无量的光明大路!”

    朱秀冷嘲热讽地笑着,朝赵普抛去一个宽心的眼神。

    有了这份证据,哪怕何徽说破天去,刘词也不会再相信他。

    赵普心里长长松口气,无比钦佩地朝朱秀竖起大拇指。

    这朱少郎洞察人心的本事可是越发厉害了。

    刘词脸色阴沉,扬了扬手里的绢黄纸:“此物你又作何解释?”

    何徽汗如雨下,硬着头皮辩解道:“这是数日前,末将....末将在磁州接到的....”

    刘词重重地将绢黄纸拍在几桉上,冷喝道:“难怪你从磁州突然折返,原来是专程为了赶回来说服老夫遵从朝廷旨意进兵邺都!哼~你是担心老夫迟疑不决,坏了你的前程?”

    何徽惶惶道:“老帅息怒!此事末将没有事先告知,的确是末将考虑不周!不过请老帅放心,聂文进答应末将,事成之后,一定不会亏待老帅!官家会让老帅接任邺都留守,统率河北兵马坐镇邺都....”

    “哼!一派胡言!”刘词怒不可遏,“老夫若听你谗言进兵邺都,必将面临郭公大军围攻,能不能活着走出邢州城还不知道,哪里有命去当什么邺都留守?信口开河,当真是个小人!”

    “来人!把这厮给本帅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收缴衣甲佩刀马匹,赶出邢州城去!”

    厅室外冲进来一队卫兵,不由分说地把何徽结结实实绑起来,架住胳膊往外拖。

    “末将冤枉!老帅开恩啊!”何徽惊恐地大喊大叫着,声音逐渐远去。

    潘美挖挖耳朵:“这杂胡狗嗓门怎地比咱老潘还大?吵得我脑仁疼!”

    张永德恨恨地道:“当真是便宜此獠了!”

    刘词起身抱拳道:“若非朱少郎识破何徽诡计,老夫险些被他所蒙骗,惭愧啊~”

    朱秀忙道:“老节帅牵挂开封家小,心绪不宁才被何徽利用。”

    刘词叹道:“老夫不愿与郭公作对,只是怕朝廷拿我家眷威胁....”

    “老节帅宽心,在下这就赶到邺都面见郭公,郭公乃宽宏大量之人,一定能体会老节帅的难处,不会计较。”

    刘词想了想,又忧虑地道:“若是朝廷见我迟迟不肯发兵,我那京中家眷会不会受牵连?”

    朱秀宽慰道:“如今河北之地,没有明确表态支持郭公的只有安国军和贝州的永清军,朝廷希望老节帅的安国军能牵制邺都大军后方,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加害老节帅的家眷,否则岂不是把老节帅推向邺都怀抱。”

    “朱少郎所言有理,老帅态度含煳不明,反而更能保证家小平安!”赵普也笑道。

    刘词仔细琢磨了会,拍拍脑门苦笑道:“关心则乱,老夫反而还不如你们两个年轻人看得清楚。”

    刘词抱拳郑重道:“老夫这就派人护送朱少郎南下邺都,请朱少郎代老夫禀告郭公,只要老夫留在开封的家小得保平安,老夫马上赶到郭公帐下负荆请罪!”

    “刘老节帅保重,在下告辞!”

第二百四十七章 齐聚邺都

    邢州城外,赵普代表刘词出城相送。

    “赵先生保重,他日若有机会,我们开封再会!”朱秀揖礼作别。

    赵普叹道:“阔别叁年,再度重逢却只能相聚短短半日,实在可惜,赵某还想听听朱少郎说说这叁年在泾州的经历。”

    “哈哈~赵先生无需伤感,时局纷乱,大争之世远未结束,你我皆是这浮世当中的一缕草絮,皆有身不由己之时!

    相信乱世总有结束之日,到时候你我再坐下来吟风赏月不迟!”

    赵普笑着点点头,四处看看,又拉着朱秀走到一旁:“朱少郎有仰察天象,卦卜测算,洞悉天机的本事,还请实言相告,这次的动荡,结局究竟如何?”

    朱秀微微一笑,赵普这是来找他问前程来了。

    “此次动乱并非天数,实乃人祸!事在人为,我会尽全力,助郭公和柴帅重返开封!”

    赵普沉默片刻,压低声道:“倘若郭公挥师南下,是想清君侧为朝廷拨乱反正,还是....还是....”

    赵普犹豫着说不出口。

    朱秀笑道:“还是干脆掀翻了这乌烟瘴气的鸟朝廷,自己当家做主?”

    赵普无语地看着他,苦笑道:“朱少郎是斯文人,切莫学潘美那浑人,满嘴市井污言秽语。”

    朱秀饶有兴趣地反问道:“赵先生更倾向于哪一种结果?”

    赵普迟疑了会,正色道:“赵某认为,天命不在刘汉!”

    “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朱秀开怀大笑,“当年刘承祐在沧州视你我为眼中钉,如果不反,你我永无出头之日!”

    赵普心虚地赶紧四处瞧瞧,苦笑道:“朱少郎倒是个实诚人。”

    二人相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抛开天花乱坠的大道理,拥护郭威率领邺都兵马造反,对他们来说是最具有前途的道路。

    “赵先生放心,在下一定竭尽所能,助郭公登临开封!”朱秀严肃地拱手道。

    赵普也沉声道:“赵某在邢州也会尽全力,助刘老节帅与开封朝廷斡旋,静候义军佳音!”

    “赵先生保重!”

    “朱少郎珍重!”

    二人揖礼道别,朱秀跨上马,扬鞭跃马往南而去。

    “老赵,下次见面再找你喝酒哈~”潘美翻身上马,大咧咧地挥挥手。

    一队安国军骑军护送他们直奔邺都方向而去。

    赵普驻足目送,心中的大石头缓缓落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幸亏朱秀帮忙成功劝说刘词,否则让何徽一番鼓噪,说不定真的会说动刘词出兵与邺都对抗。

    牵一发而动全身,安国军如果与邺都兵马爆发冲突,河北必乱。

    于公于私,赵普都希望郭威能举起反抗朝廷的大旗,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刘词对赵普有知遇之恩,赵普也视刘词如父,自然希望刘词能走上正确的道路。

    追随郭威,便是他眼里最正确的道路。

    想到朱秀不远千里从泾州赶来,赵普忽地有种感觉,莫非朱秀早就算到天下局势会走到这一步?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赵普摇摇头,朱秀确有怪才,但也不是真的神仙,不可能把天机彻底算清。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朱秀对于时局的走向和判断,有出乎常人的敏锐感和精准感。

    “往后每逢大事,还是先探探朱秀的口风再做决定,以免行错路走叉道....”

    赵普嘟哝一句,回城去了。

    ~~~

    叁日后,朱秀一行赶到邺都。

    邺都已是重兵云集,戒严管控,幸亏有张永德手持郭威军令,一路通行无碍直接入城。

    偌大的城里俨然一副气氛压抑肃杀的景象,张永德脸色阴沉,似乎从中觉察到什么。

    众人不敢耽误,直奔行营官署。

    赶到官署外,只见两排铁甲卫兵肃立,腰间裹缠白麻。

    官署匾额高挂白幡,只有府上办丧事才会这样装扮。

    柴荣得到卫兵禀报,急匆匆赶出府门。

    朱秀见到他时吓了一跳,只见其脸色发青,面颊瘦削凹陷,颧骨微凸,眼神变得阴翳凶戾了许多,鬓边平添许多白发,整个人消瘦了十几斤不止,满脸胡茬,尽显憔悴沧桑,像是一夜间衰老了十岁。

    与泾州一年前分别时,简直判若两人。

    “柴帅....”朱秀喉咙哽咽了下,发觉自己说不出半个字,单膝下拜。

    “连你也赶来了....”柴荣苦笑,俯身搀扶,“快快起身!”

    “我接到马庆传报,知道开封发生变故....”朱秀低声道。

    “无需多言!”柴荣枯瘦却苍劲有力的手在朱秀肩头重重拍了拍,“患难见真情,你能千里迢迢从泾州赶来,这份情义已是弥足珍贵,我必定铭记在心,永不相负!”

    柴荣眼眶湿润,声音略显发颤:“只是悔不该没有听你当初告诫,离京时没有带走家小,以至于....”

    柴荣心痛如刀割,喉咙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看着他赤红的双目,微微发抖的身躯,难以想象他此刻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楚。

    朱秀也红了眼睛,低下头飞速地擦拭眼角。

    张永德紧盯柴荣一身白麻衣,只觉得那份白十分刺眼,喃喃道:“司徒府....司徒府....”

    柴荣幽冷的声音压抑着极大的愤怒:“刘承祐派开封府尹刘铢、供奉官孟业率兵围攻司徒府,纵火烧杀,府中老小无一活口....孟业人头已在灵前供奉,还差那刘铢的脑袋....”

    张永德浑身一震,瞬间红了眼睛,死死攥紧拳头,愤怒地回头怒视朱秀一眼:“你既已知晓,为何不告诉我?”

    “沿途情势不明,担心张大哥悲恸之下难以自控,故而没有相告,请张大哥恕罪!”

    朱秀老老实实地揖礼赔罪。

    张永德红着眼睛,凄然长叹一声。

    柴荣拍拍他的肩,轻声道:“四妹那里,你好好劝劝她....”

    张永德默默点头:“岳丈可还好?”

    柴荣叹道:“父亲已有两日水米不进,终日把自己关在卧房内,只有我和魏先生能偶尔进去探视....罢了,你们先跟我入府,父亲知道你们到来,说不定会见你们一面....”

    偌大一座行营官署,气氛压抑得快让人窒息,到处一副举哀办丧事的装扮,中厅同样高挂白幡,布置成灵堂,一个巨大的奠字之下,密密麻麻的灵牌摆满供桌,朱秀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发寒,不敢多看急忙扭过头去。

    张永德情难自禁,悲恸地嚎啕大哭起来。

    平素里一个不苟言笑的汉子,此时竟然哭得瘫倒在灵牌前。

    他是郭威的女婿,郭威和柴荣的家人便是他的家人。

    郭威的几个儿子侄儿视他如兄长,继室夫人张氏更是他夫人的亲生母亲,岳母还不到四十岁,为人温柔善良,待他如亲儿。

    在并州阳曲老家时,夫人郭清查出来怀有身孕,带信回开封,张氏无比高兴,还准备动身前往阳曲亲自照料,没想到短短数月已是阴阳两隔....

    柴荣仰面叹息,双目血红,滚滚发烫,犹如针刺一般疼痛。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榻上彻夜难眠之时,流干了多少眼泪。

    朱秀敬香叩拜,默默为亡者悼念。

    看着供桌正中盘子里摆放的人头,朱秀心情无比沉重。

    就算他早就猜到历史大势难改,有些注定会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可是当这惨痛一幕真的出现在眼前时,朱秀还是感到十分震惊,难以想象刘承祐和李业一帮人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些人究竟愚蠢到什么地步,才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

    关键是灭了司徒府满门,对于刘承祐清除辅臣势力,收拢皇权没有半点好处。

    只为享受一时残忍的快感,出一口怨气,就把郭威彻底推向对立面。

    刘承祐最大的错误就是把广政殿事变扩大化,无限制扩大打击面。

    如果事变仅仅限制在史弘肇、杨邠、王章叁人的势力范围内,或许结局就会完全不同。

    可惜,从禁军攻破司徒府大门时,结局似乎就已经注定。

    有时候,朱秀真想把刘承祐的脑子噼开,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豆腐渣还是粪水。

    这样愚蠢、无能、残暴、狠毒的人,实在不配坐在人君宝座之上。

    难怪薛居正修五代史时,给他的评价是“自古覆宗绝祀之速者,未有如帝之甚也!”

    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或许正是连老天爷也想灭亡了他,才会让他如此疯狂。

    望着供桌上几十块灵牌,郭字打头的占了绝大多数。

    这些人里,有的朱秀见过,有的只是经常听柴荣提及。

    朱秀心里忽地生出些感同身受般的悲凉感,眼眶变得湿润了。

    在历史洪流面前,无论是谁都太渺小了,渺小到明明知道结局,还是被裹挟着前行....

    祭拜后,柴荣领着他们往后宅而去。

    一处幽静的跨院内,一身黑袍的魏仁浦坐在石桌旁怔怔出神。

    见到柴荣等人到来,魏仁浦起身相迎。

    “魏先生。”朱秀和张永德揖礼。

    魏仁浦颔首致意,嘴角勉强笑了笑。

    “父亲情况如何?”柴荣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忧虑地轻声道。

    “今早某送去的糕饼分毫未动,呆了不足一刻钟就被帅爷赶出。”魏仁浦苦笑摇头。

    柴荣看看石桌上摆放的糕饼,叹气道:“父亲茶饭不思,整宿不眠,如此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魏仁浦看看张永德和朱秀,说道:“今早帅爷突然问某,四娘子和张虞候在何处,如果帅爷知道张虞候回来,说不定会见你们一面。”

    柴荣道:“我这就去禀报父亲。”

    “咚咚咚~”柴荣轻声轻脚走到房门前,轻轻叩门。

    连叩两次,屋内才传出一声沙哑低沉的声音:“何事?”

    柴荣忙道:“启禀父亲,抱一从潞州赶回,还有朱秀,也从泾州千里赶来。”

    屋中安静了一会,传出低沉道:“让他们进来。”

    柴荣回头示意众人,轻轻推开屋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魏仁浦、张永德依次入内,朱秀低着脑袋紧跟最后。

    屋内光线昏暗,没有想象中借酒浇愁的气味,只有一股几日没有梳洗沐浴,人身上散发出的油汗气。

    一个披散头发,只穿一件单薄袍衫的魁梧男子坐在榻上。

    朱秀抬眼望去,看清那男子面容后,着实被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苍老的面庞,眼袋发青,面颊瘦削,杂须满布,以往威严的目光此刻变得凶狠了许多。

    看见他的第一眼,朱秀就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头生病衰老的老虎,看似病恹恹、垂垂老矣,但虎威犹在,依然能暴起伤人!

    “岳丈!~”

    张永德见到郭威,刚刚平息的伤感之情再度涌上心头,呜咽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郭威微微发颤的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干裂的唇嗫嚅着低沉道:“回来便好....潞州想来已经戒严,官府派遣兵差四处抓捕,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张永德泣声道:“儿婿在潞州城躲藏数日,寻找机会扮作樵夫出城,差点被兵卒识破,幸亏朱秀在城外接应,方才顺利逃脱....”

    郭威略显迟滞的目光看向朱秀,喃喃道:“好....好啊~”

    朱秀急忙躬身揖礼:“朱秀拜见郭帅!开封事变震惊天下,我在泾州听闻后,担心朝廷欲对郭帅柴帅不利,匆忙启程赶来。彰义军史节帅已在泾州整备兵马,愿听郭帅调遣!朱秀愿留在郭帅身边听用,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郭威浑浊的目光没有丝毫光亮,低沉沙哑地摇头道:“某身为逆臣,已是戴罪之身,你留下来只会受牵连,还是走吧....”

    朱秀拱手沉声道:“朝廷之上君昏臣佞,郭帅如何能坐以待毙,平白遭受小人污蔑迫害?郭帅乃天下一等一的豪杰之士,受世人敬仰,在下愿追随郭公声讨群凶,为亡者讨还公道!”

    哔嘀阁

    郭威深深地叹息一声,摇摇头没有说话。

    柴荣急切道:“父亲万不可心生颓意!邺都十万大军云集,正等着父亲登高振臂一呼,父亲轻言退缩,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

第二百四十八章 咱们造反吧

    魏仁浦也叹道:“世人皆知,非是郭公要反,实在是朝廷奸臣当道,官家昏聩不明,残害忠良倒行逆施,这样的主上和朝廷,实在不值得郭公继续为其效力!

    郭公举兵并非造反,而是为清君侧,铲除盘踞在朝堂之上的奸邪小人!开封事变惹得天下群情汹汹,郭公举义军南下问罪,也是为清剿奸臣,匡扶社稷!”

    柴荣也拜倒,声音凄凉:“请父亲莫要迟疑!只有我大军兵临开封城下,逼迫官家交出李业、聂文进、刘铢等恶首,才能为含冤被杀的亲人们洗刷冤屈,报仇雪恨!”

    “儿婿愿追随岳丈,手刃仇人,告慰满门亲眷在天之灵!”张永德咬牙切齿。

    “你们....唉~”

    郭威似乎没有想到,他身边最亲近的儿子女婿和心腹谋臣,全都表态支持他举兵南下。

    “兵危战凶,怎可轻动?河北之地安享太平不过三年,我怎么忍心为报私仇,再度陷河北军民于战乱之中?”

    郭威摇摇头,叹息不已,“何况契丹人还在蓟县虎视眈眈,一旦河北兵防空虚,契丹大军趁机南下,河北有失,我万死难辞其咎!”

    柴荣攥紧拳头,愤怒低喝道:“难道家族满门的血仇就不报了?坐视李业刘铢等恶贼在开封歌舞喧天?”

    郭威沉声道:“若因我举兵问罪开封,报私仇而陷河北之地于水火,那么这仇我宁可不报!”

    柴荣满心不甘,低着头咬牙不语。

    朱秀看着郭威,忽地拱手道:“契丹中京大定府陷入叛乱,辽帝耶律阮短时间内绝不会离开,无暇顾及河北。倘若郭公举义军,以雷霆之势南下开封,铲除奸佞洗雪冤屈仇恨,只要能在明年开春之前重新布置河北防务,契丹人就不会有机会南侵!”

    郭威看了他一眼,还是摇头道:“你所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只是契丹人反复无常,不能按照常理推测....”

    朱秀皱皱眉,契丹人短时间内无力南下,这一点相信郭威比他更清楚。

    郭威用契丹人做借口,拒绝接受柴荣和魏仁浦的建议,难道说他心里当真失去了斗志?

    朱秀注意到,郭威晦暗不明的沧桑眼眸里充斥着一片灰雾,完全没有往日睥睨天下的光彩。

    恐怕是家人遇害对他的打击太过沉重,让他心里陷入自责愧疚的情绪当中。

    是了,一个人突然间遭受沉重打击,情绪难免失控,心态难免失衡,很容易变得萎靡不振,满心颓丧气,心里再无任何希望和干劲。

    如果能挺过来,自然是百炼成钢。

    要是挺不过来,就此沉沦也不无可能。

    郭威深知举兵南下,绝不仅仅是为报仇这么简单。

    大军出动,稍不留神就是一场席卷半壁江山的惨烈大战。

    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有多可怕,谁也不敢猜测。

    郭威顾虑重重,加上家小遇害的沉重打击,才让他心生退意。

    朱秀稍作沉默,又拱手道:“郭公心系天下,不愿为报私仇而陷兆民于水火,此等胸襟令人敬仰!

    不过,郭公不妨换一个角度想想看,当今朝堂,窃据高位者尽是一帮阿谀奉承之辈,只知道鱼肉百姓醉生梦死,哪里懂得治国安民之道?

    郭公若就此退让,这天下还有谁能与这帮奸邪之徒抗衡?到时候惨遭荼毒的可就是这江山百姓!

    郭公已身处绝境,退无可退,唯有奋起还击,拨乱反正,才能还天下以太平。

    郭公在天雄军帅帐内高挂的‘守我疆土,护我百姓’的宏愿才能得以实现!”

    郭威满眼复杂地看着他,嘴唇嚅动了下,苦笑一声摇摇头没说话。

    朱秀继续劝说道:“昏君将郭公和柴帅定为乱臣贼子,连司徒府家眷也顶着反贼同党的罪名遇害,含冤于九泉之下,郭公唯有举义军南下,问罪开封,才有机会向天下人证明自己的清白,为家人们洗刷冤屈和污名,以此告慰亲人们在天之灵!”

    郭威灰蒙蒙充满死气的眼眸里,陡然间亮起一点微光,逐渐壮大,逐渐光亮,似乎在努力驱散眼中阴霾。

    朱秀长揖及地,顺势拜倒:“在公,郭帅肩负江山社稷安危,有责任清剿朝廷奸佞,还天下以公义!在私,郭帅要为家人们洗脱罪名,好让他们早日瞑目!郭帅起兵,乃顺天应人之举,匡扶正义,讨还公道人心,就在今朝!”

    柴荣下拜泣声道:“为社稷、为百姓、为我家门亲眷,请父帅早日决断!”

    “请大帅早日发兵,末将愿为先锋!”张永德重重跪地,恨声道。

    魏仁浦也跪下,叹息道:“请帅爷莫要迟疑,扭转乾坤,归于正道,就在帅爷一念之间!”

    郭威嚯地站起身子,一双充斥血丝的眼眸露出几分狰狞之色,往日的威严之气正在迅速恢复当中。

    他双拳攥紧,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哐啷一声脆响,郭威拔出挂在床头的雁翎刀,刀身倒映出寒光,映在他半边脸上,虎目泛起丝丝寒芒。

    “非是郭某要反汉室,而是汉室杀我家小,诛我亲朋,欺人太甚!郭威退无可退,唯有还击!”

    郭威紧盯着光寒闪闪的雁翎刀,喃喃自语。

    “若功成,郭威必告慰亲朋在天之灵,此后保我国家、守我疆土、护我百姓!

    若败亡,郭威也绝不会连累河北军民,必当以死谢罪!

    此誓言,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一声虎啸,郭威怒而挥刀,将身前几桉噼成两半!

    “愿誓死追随大帅!”

    朱秀、柴荣、张永德、魏仁浦四人齐声叩首。

    “快快起来!”

    郭威长叹一声,收刀入鞘,俯身一一搀扶。

    众人各自坐好,屋中气氛为之一振,再也不像刚才那样死气沉沉。

    朱秀神情澹然,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

    人活于世,心里一定要一口气。

    这口气支撑人行为处事,一旦失掉,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他刚才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谏,就是帮助郭威重新激活心里的这口气。

    郭威抓起一块巾子,随意地箍住头发,看看众人,沉声道:“本帅悲恸过度,沉沦多日,幸亏有你们纾解心中苦闷,方才重新振作起来,多谢了!”

    郭威抱拳,四人急忙侧身避过,不敢受礼。

    魏仁浦轻笑道:“我等苦劝几日不见效,朱少郎一来便助帅爷化解苦闷。足以证明,要论嘴皮子功夫,朱少郎当世无敌!”

    屋中响起一阵轻笑声,朱秀谦虚地拱拱手。

    郭威看着他,感叹道:“没想到本帅一把年纪,到头来还要靠你小子来开导。不得不说,你刚才一番话,句句直戳人心。

    你说的不错,江山社稷还被奸贼把持,家眷亲朋仇冤未雪,本帅实在没有资格颓丧懈怠!”

    朱秀正色道:“大帅乃人中雄杰,天命注定当历艰险磨难,而后方能承受社稷之重!所谓贫贱忧戚,玉汝于成!”

    一番话说得众人动容不已,魏仁浦更是情不自禁地击掌叫好:“贫贱忧戚,玉汝于成!说得好!说得好啊!此言一出,当被天下有志之士奉为金玉良言!激励无数寒门子弟奋发向上!”

    魏仁浦火热地盯着朱秀,又是欣赏又是钦羡,好像在欣赏一块鬼斧神工的美玉一般。

    朱秀心头发毛,脸上保持云澹风轻之色。

    这魏酸儒瞅他的眼神不对劲啊,难道这厮也染上了龙阳癖好?

    众人彷佛有默契般,自动忽略了朱秀那句“承社稷之重”的话。

    这句话一出,反意揭露无意。

    人人心知肚明,但人人也不会说破。

    所谓举义军,问罪开封,清君侧,为朝廷拨乱反正,都是说给天下人听的,给造反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用市井大白话说就是,你敢杀我全家,老子就敢掀了你的桌子!

    你不让老子好过,那么大家都别想好过!

    郭威看向柴荣:“这几日邺都如何?”

    柴荣道:“大体上还算安稳,史彦超、何福进、王彦超、药元福等几位将军全都从各自军中赶回,本想拜见父帅,儿子担心惊扰父帅歇息,一直将他们阻拦在外。

    几位将军都很担心父帅的身体,每日都托孩儿探望。”

    郭威苦笑道:“前几日我心神恍惚,浑浑噩噩像是得了癔症,难为大郎还为我名声着想,为我遮掩一二。”

    “子为父隐,本就是纲常所在,父帅言重了。”

    郭威点点头,瞧出柴荣神情里有些犹豫,问道:“军中可是还有其他情况?”

    柴荣忧愁道:“近日我派人探听各军动向,大部分将领都是父帅的老部下出身,听闻开封惊变全都义愤填膺,表态支持父帅起兵南下。

    不过也有一些将校,对于起兵之事颇有意见,主张按兵不动,先探探朝廷风声再说....”

    朱秀听懂了柴荣的意思,邺都看似重兵云集,一部分郭威老部下出身的将领气愤朝廷残暴不仁,愿意追随郭威造反。

    也有一部分将领心存顾忌,不愿或者不敢与朝廷作对。

    总的来说,就是邺都军中意见不统一,对于造反一事还没有形成统一共识。

    事关军心士气,这个问题不容忽视。

    朱秀皱眉思索,这的确是个严重的问题。

    魏仁浦又道:“此外还有一桩麻烦事。贝州永清军和邢州安国军态度不明,没有表态愿意声援邺都。

    这两处藩镇一东一西,掐住邺都北上两翼,如果邺都大军南下以后,这两军闹腾起来,只怕会断了我军后路。”

    郭威浓眉紧皱,沉吟不语。

    如此看来,邺都大军也不是想动就能动的,还有一系列麻烦急需解决。

    朱秀从夹领里取出一封书信,笑道:“邢州安国军一路已经退去,这是刘词老将军的亲笔书信,托我转呈大帅。”

    “哦?”郭威大喜,急忙接过书信展开来看。

    “好啊!刘词已在信中表明支持本帅,发誓绝不会听从朝廷旨意进犯邺都!只是刘词家小皆在开封,他担心朝廷会下毒手,所以不敢亮明态度,只能暂时假意屈从朝廷旨意。”

    魏仁浦接过书信看了看,沉声道:“刘词与帅爷乃是故交,此人也算忠勇之士,按理说可以信任。

    不过眼下局势混乱,难保刘词不会首鼠两端。”

    朱秀笑道:“魏先生放心,刘老将军一片赤诚之心,他是绝不会投效朝廷的,我可以为安国军作保。”

    张永德也道:“我们从邢州来,与刘老将军面谈过。朱秀晓以利害,成功劝服老将军弃暗投明。安国军在邢州演兵布阵,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给朝廷看。”

    魏仁浦笑道:“既然是朱少郎亲自谈的,那自然不会有错,毕竟朱少郎能言善辩,想来刘词也逃不过你那一张巧嘴。”

    朱秀干笑两声,幽怨地看着他:“魏先生又拿在下打趣。”

    魏仁浦报以和善笑意。

    郭威笑道:“朱秀刚来便立下大功,权且记下,日后再论功行赏!”

    “多谢大帅!”朱秀忙揖礼道谢,心里乐开花。

    柴荣道:“如此一来,外患还剩贝州永清军。永清军节度使王知并非父帅旧部,此人出身河东节度使刘崇门下,在开封时就与李业等人走得近,只怕不会跟我们一条心。”

    魏仁浦捋须凝重道:“永清军有两万之众,其中又以老卒居多,若是不能收复,着实可惜。就算出兵镇压,只怕也难以短时间内攻克,这该如何是好?”

    众人沉默,一时间谁也想不出好办法。

    郭威忽地问道:“李重进现在何处?”

    柴荣苦笑道:“重进与我一同从深州回来,原本父帅命他担任贝州防御使,这厮却赖在邺都不愿去赴任。

    之后听闻开封噩耗,没过两日重进便不见了人影,我四处派人寻找,暂时还没有他的下落。”

    朱秀和柴荣相视一眼,皆是无奈摇头。

    这个节骨眼上,李重进竟然玩起了消失,真是大龄儿童不让人省心啊~

    “派人加紧打探,一定要尽快找到重进。”郭威叮嘱道。

    “父帅放心。”柴荣应下。

第二百四十九章 朱秀定计

    邢州安国军有朱秀作担保,刘词又写亲笔信来,言辞鲜明地表态对郭威的慰问和支持,邢州的隐患暂告解除。

    郭威与刘词相识多年,彼此也算性情相投,刘词以老友身份表达支持,对于郭威而言实在是莫大的鼓舞。

    现在河北藩镇里,只剩一个贝州永清军孤悬于外,不尊邺都号令。

    贝州位于邺都东北四百里处,扼守漳水河、永济渠下游河段,军事位置极其险要。

    如果贝州遵从朝廷旨意与邺都抗衡,邺都与河北北部几个藩镇之间的联系将会被掐断,兵卒钱粮的转运也将中断。

    永清军战力不俗,若是出兵围剿,邺都兵马也会折损不少。

    还未正式举旗出兵南下,河北就先爆发内战,若非万不得已,郭威实在不愿走到这一步。

    “永清军的事,且容我再做思量。”

    郭威声音略显低沉,扫视众人:“邺都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特别是中下级军校,对于发兵开封一事有颇多非议,此事又该如何解决?”

    柴荣和张永德沉思不语,魏仁浦捋捋须道:“此事,魏某倒有一法。”

    众人朝他看去,魏仁浦看着朱秀笑道:“朱少郎气定神闲,想必也有了应对之策?”

    朱秀笑道:“魏先生不妨先说。”

    魏仁浦想了想,道:“不如你我二人各自提笔,在掌中写下,而后示于诸位看?”

    朱秀莞尔一笑,魏书生还喜欢搞些故弄玄虚的调调。

    “可。”

    魏仁浦起身快步走到书桌旁,拿起两支笔蘸了蘸墨汁,给了朱秀一支。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低头在手心里写字。

    柴荣和张永德凑过去看看,露出满脸惊讶之色。

    郭威四平八稳地端坐着,微凝的虎目里闪耀几分期待。

    写完,两人摊开手掌凑近,只见二人掌心里都写了一个“伪”字!

    “哈哈~”朱秀和魏仁浦相视大笑。

    只是朱秀的笑声显得有些发虚,魏仁浦则笑得十分开怀畅快。

    “真是神了!”张永德惊叹不已。

    柴荣感慨道:“魏先生和朱秀想到一块去了。”

    郭威微笑道:“此字作何解释?”

    魏仁浦笑道:“还是请朱少郎来为大帅解惑吧。”

    朱秀知道这是魏仁浦故意把立功的机会让给自己,感激地朝他拱拱手,正色道:“昏君派岩脱暗中联络郭崇、曹英两位将军,密谋指使两位将军加害大帅,此事邺都人尽皆知。

    昏君以逆罪恶名诬陷大帅,欲置大帅于死地,此事虽然惹得众将士满腔义愤,但毕竟只涉及到大帅一人之生死,难以让众将士真正做到感同身受。

    换句话说,大帅生死其实与众将士无关,毕竟官家旨意里写明,只要大帅和柴帅两颗脑袋,谁能摘得立下奇功,谁就是国家的大功臣,高官厚禄的光明前程在等着他。”

    郭威脸色冷沉,朱秀一番话把人心剖析得清清楚楚。

    虽然很冰冷,但确实是实情。

    “所以,唯有把大帅一人之生死,变成涉及到所有将士的生死,才会真正激起众怒,让所有将士都能与大帅同仇敌忾!只有邺都上下拧成一股绳,我大军南下才能势如破竹,一往无前!”朱秀语气铿锵有力。

    柴荣皱眉道:“话虽如此,可究竟应该怎么做?”

    魏仁浦笑吟吟地捋须,以鼓励的目光示意朱秀揭晓答桉。

    朱秀笑道:“一份伪造的诏书就能达到此效果!”

    柴荣和张永德迷惑不解,郭威虎目精芒熠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事不宜迟,就由朱少郎和魏某准备诏书内容,请大帅留下与我们仔细商量,柴帅和抱一去准备加盖在诏书上的大印。”魏仁浦说道。

    柴荣迟疑道:“天子宝玺凋刻复杂,邺都的匠人恐怕难以彷造,而且短时间内也来不及。”

    朱秀笑道:“无需与真正的天子宝玺一模一样,只要有五六分相似就行。府里肯定有不少留守大印,找一方来,让玉匠稍加改造,看起来越复杂、越叫人看不懂就行,那些连看军报都费力的将校,只怕也分辨不出天子宝玺的真假。”

    柴荣恍然,和张永德急忙起身告退,下去准备。

    朱秀和魏仁浦准备伪诏内容,逐字逐句为郭威讲解。

    郭威用心听着,到时候召集众将士演讲的时候,还要做到声情并茂,可谓相当考验演技。

    朱秀的字迹太过独特,相当具有辨识度,不适合写在伪诏上,就由魏仁浦来执笔。

    两人一字一句地商量着,出奇地默契,用不了半个时辰就把伪诏内容写好。

    “朱少郎所思所想与魏某分毫不差,这份默契真是令人惊奇啊!”

    魏仁浦满眼火热,越看朱秀越是喜爱。

    这个俊秀的年轻郎君,不光想出的法子与他一样,就连这伪诏的内容也与他大差不差,真是神了!

    魏仁浦深深地觉得,这就是两人之间的缘分。

    “在下也是受魏先生启发才能想到这些。”朱秀谦虚地拱拱手,心里汗颜不已。

    原本历史上,教郭威用伪诏激怒邺都众将士,统一出兵共识之人,本就是魏仁浦啊!

    朱秀借花献佛,反倒让魏仁浦对他赞赏不已。

    好在朱秀脸皮非常人所能比,心里虚得慌,表面上仍旧一副谦逊矜持的模样。

    郭威将伪诏内容默记在心,看着那薄薄的几张纸,苦笑似的摇摇头,双目里透出几分悲凉感。

    似乎是没有想到,有遭一日他的命运将会由一份伪造的诏书来决定。

    郭威看着朱秀,沉声道:“听闻你精通术数,能观测天象,问卜吉凶,可否卜算一卦,此次大军南下,究竟是吉是凶?”

    魏仁浦也满眼期待地看过来。

    朱秀心里一阵暴汗,郭威说的是司天监的那群穿着官袍的神棍们,跟他有半毛钱关系!

    只怕是当初在沧州,他以闭关观测天象为借口,成功“预测”到大辽皇帝耶律德光将会不久于人世的“业绩”太过惊艳,给所有人都留下了神棍的印象。

    可真要论算卦,恐怕就连街边的瞎子也比他算得准。

    朱秀故作沉吟,脑中急思,神棍这个标签风险太大,上位者需要的时候奉为上宾,不需要的时候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就能置人于死地,还是尽早摘除为好。

    朱秀字斟句酌地道:“恩师四有先生曾言,天象说太过虚无缥缈,不能作为行事的依据,只能用来抚慰人心。

    之前在沧州,在下之所以能够预判耶律德光之死,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收集到许多相关信息,综合分析得出的结论。

    耶律德光重病缠身,契丹大军又在镇州无故停留,蓟县一带契丹兵马频繁调动,所有迹象都表明,契丹上层恐生变故。

    充足的情报,缜密的分析,才是做出决断的依据。大帅现在让我预测南下开封成功与否,我实在不敢信口开河。”

    郭威有些失望,苦笑道:“前途茫茫,连某自己也是心中迷惘,看不清路在何方,更遑论你....”

    朱秀拱手道:“不过在下相信人定胜天!只要我们做好万全的准备,勠力同心,就一定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人定胜天....说得好!”郭威喃喃着,双目渐渐流露亮光,攥紧拳头。

    “昏君残暴,社稷为妖孽所害,正是上天给予郭公扫浊天下的机会!天予不取,反受其害,郭公切莫迟疑,当断则断!”魏仁浦正色道。

    朱秀郑重道:“依在下看来,大帅有三必胜,开封朝廷有三必败,所以此行南下问罪,大帅必胜!”

    郭威和魏仁浦都投去询问的目光。

    朱秀伸出手指道:“大帅乃国之重臣,有大功于天下,如今遭受奸佞陷害,举义军为清君侧,天下震动,万民响应,此乃正义之举,为一必胜!

    大帅功盖寰宇,威名着于天下,手握河北雄兵,振臂一呼应者如云,人心皆归附于大帅,此为二必胜!

    昏君和奸臣诡计百出,欲置大帅于死地,可大帅吉人自有天相,魑魅魍魉皆不能加害之,大帅受老天庇护,为统率万民重新归于正道的唯一人选,此为三必胜!

    大帅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必将笑到最后!

    而开封朝廷滥杀无辜丧失人心,为一必败;开封繁华却无地势之险要,难以据城自守,为二必败;昏君下诏令兖州符彦卿、永兴军郭从义、郓州高行周父子、同州薛怀让、陈州李毂等藩镇将领率兵入京,应从者却寥寥无几,朝廷先机已失,仅凭人心各异的禁军,难以抗衡我邺都大军,此为三必败!”

    郭威嚯地起身,满脸激昂,朱秀的话犹如一阵强心剂,为他扫清心中最后的犹豫,驱散层层迷雾,指明了那条近在咫尺的康庄大道!

    “有此三胜三败之论,足以安我邺都将士军心!”

    魏仁浦钦佩地朝朱秀点点头,起身对郭威长揖。

    郭威目瞳充满坚定之色,心里的火焰彻底被点燃,腾腾燃烧起来。

    “朱秀听令!命你担任我河北行营掌书记,辅助魏仁浦统管军中机要,随中军参赞军机,出入帅帐不报!”郭威沉声道。

    朱秀急忙下拜叩首:“下官领命!”

    得,转了一圈又干回老本行,从沧州的行军参谋到彰义军的掌书记,又到如今河北行营的掌书记。

    虽说都是军中高参,随军参赞,无需传报自由出入帅帐,但地位上还是区别颇大。

    河北行营统率整个河北地区的兵马,单单在邺都就云集了不下十万大军。

    他这个大帅身边的亲信参谋,走出去那可是中央官和地方官的区别,职级不高实权看似也不多,但地位却一点不低。

    若是今后藩镇节帅变动,他甚至能轻而易举的出任一镇节度使,还是行营统帅嫡系的那种。

    “恭喜朱掌书记!”魏仁浦笑着拱手。

    “往后还请魏先生多多指教!”朱秀客气地揖礼。

    “哈哈~指教不敢当,你我齐心协力,助大帅早日登临开封!”魏仁浦爽朗一笑。

    郭威看看魏仁浦,又看看朱秀,仰头大笑起来。

    这两大智囊,一个老谋深算掌舵全局,一个锋芒毕露奇计百出,有此两大奇才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当日,郭威沐浴净身,穿戴一新,时隔多日重新精神奕奕地出现在众将士面前,下令召集邺都军中大小将校,三日后在北城大校场点兵聚将,有重大事项宣布。

    郭威久不露面的这段时日里,邺都城里流言四起。

    有说郭威忧思成疾,怒火攻心一病不起,有说郭威准备回开封请罪,甚至有说郭威已经被秘密除掉,为了稳住军心,几个大将秘不发丧。

    郭威公开露面,骑马在城中转悠一圈,所有流言不攻自破。

    第二日,朱秀正在跟胡广岳交代联络开封藏锋营的事,陶文举急急忙忙跑来,说是柴荣请他过去,李重进回来了。

    朱秀急忙赶到前厅,只见厅室里已经聚拢不少人。

    一进厅室,朱秀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只见一个血人被柴荣、张永德和一众将领围在中间,从那血污满布的脸庞勉强可以分辨出,此人正是李重进。

    李重进一身破损不堪的甲胄,胸膛和后背扎着几根折断的箭簇,锋利的箭簇深深扎进铁甲叶片里。

    那副铠甲像是被血水冲刷过一样,沾满早已干涸的血污。

    李重进一路走进厅室,留下一连串血脚印。

    他的腰间挂着几个血布包,圆滚滚的还在滴血,肩上褡裢里也胀鼓鼓的塞满。

    “无故消失多日,你究竟去了哪里?可知道大帅有多担心?”

    柴荣揪住他的衣领,愤怒喝问。

    李重进脸上满是凝固的血痂,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齿。

    “我去了趟贝州,闯了一趟节度府。”李重进声音沙哑,精神却无比亢奋。

    “你去贝州作何?这些人头又是谁的?”柴荣恼火地喝问道。

    李重进拍拍别在腰间、挎在肩头的五六颗血淋淋的头颅,得意大笑:“贝州永清军节度使王知、节度副使林礁、行军司马盛广、兵马使罗雄、都押衙金承业,这些狗杂碎的脑袋全都在这!一个不落!”

    柴荣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一众将领们哗然不已,李重进单人独骑闯贝州,灭了永清军节度府满门?

    朱秀感慨又敬佩地叹口气,不愧是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黑大王,瞧他这一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惨烈模样,一定是在贝州经历了一番惨烈厮杀。

    “大帅来了!”

    郭威大踏步赶来,众将士急忙让道。

    “重进!”郭威低喝一声,看见李重进此刻血人般的模样,虎目立时通红。

    李重进挂着一串人头重重跪倒在地:“王知和林礁一干狗贼竟敢不尊邺都号令,我偷了大帅令符,以传军令为名去到贝州节度府,在府里杀了这帮狗东西!

    都指挥使甘崇愿意率领永清军归附邺都,我让他暂代节度使一职,命他尽起兵马赶来邺都叩见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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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啊!杀得好!”郭威俯身紧紧扶住他的肩头,声音哽咽。

    李重进挣扎着再度磕头,流着血泪凄然嘶吼道:“请大帅发兵开封,末将李重进愿为先锋,杀进开封皇宫,砍下狗皇帝的脑袋,祭奠郭家满门!”

    郭威虎目含泪,仰头长叹。

    朱秀看着李重进抱紧郭威嚎啕大哭,也不禁红了眼圈,暗暗攥紧拳头。

    好个李重进,好个黑大王,单人匹马就解决了永清军,勇烈如斯!

    现在,就等着后日校场大阅,誓师宣恨,兵发开封!

第二百五十章 校场点兵

    两日后,北城军校场。

    天气难得放晴,气温有些许回升,阴霾许久的天空露出一抹蔚蓝,令人望之心情也不由得爽朗了几分。

    高耸的城墙下,一片偌大平整的广场,旌旗如林,数千战马踏蹄奔跑,大地震颤,发出轰隆隆低沉的闷响。

    行营步军左厢第一、二两个军共计七千余人,行营马军左厢四千余人整齐列队在军校场上。

    除却天雄军,这万余兵马便是邺都行营的主力精锐,更是郭威麾下最嫡系的一支兵马。

    除了兵士,还有大批将领、军校、指挥使、都头等等中下级军官,受命前来参加校阅。

    将校们骑马冲进营门,三五成群聚集在一块,议论着这次邺都行营大校。

    他们有的隶属于禁军序列,有的属于各地藩镇,散落在河北各军各州。

    他们共同的身份,是邺都行营辖下的将领,听从邺都留守、枢密使、行营统帅郭威调遣。

    几匹神骏的战马冲进辕门,居中一匹骏马毛色如炭火,双目水润亮堂,马蹄粗大,骨骼宽大肌肉健硕,奔跑起来犹如一团烈焰,正是朱秀的坐骑红孩儿。

    朱秀勒马扬踢,放眼望去,铁甲兵士如洪流卷天,城头之上战鼓雷鸣,顶盔掼甲的大将昂然挺立,遮天蔽日的军旗在风中猎猎。

    置身于如此威武雄壮的场面,朱秀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万丈豪情。

    “那位是老将军药元福,平定蒲州李守贞之乱后,大帅便上表举荐药老将军担任义武军节度使,坐镇定州。

    药老将军原本是凤翔军赵晖的部下,赵老节帅为此还埋怨大帅,说他瞒着自己挖凤翔军的墙角....”

    张永德指着不远处一名率领一队亲兵跑过的老将军笑着说道。

    朱秀点点头,在岐州时曾经与药元福老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那位便是老将何福进,年过六十依然勇悍,上次与重进较量,百余回合内两人不分上下。如今担任成德军节度使,坐镇镇州。”

    张永德又指着一名跨马提刀的白须老将介绍道。

    一旁的李重进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上次打到一百五十多个汇合,老何被我一刀挑翻。”

    张永德看他一眼:“何老将军输在年岁力气上,论武艺技巧,他胜你不少。”

    “哼哼~反正最后是我赢了~~”李重进悻悻地扭过头,不服气地嘟囔。

    张永德继续介绍道:“大帅麾下老将,大多都表态誓死追随,他们与大帅关系匪浅,朝廷将大帅定为反臣,这些老将虽然没被定罪,但自知事后逃不过清洗,唯有跟随大帅起兵才有出路。”

    药元福、何福进等资历深、威望高的老将,大多受到郭威恩惠,他们都是郭威担任枢密使期间提拔的,一旦郭威倒下,他们必将遭受朝廷弃用,甚至重蹈灭门惨剧也说不定。

    所以他们一定会铁了心跟随郭威造反,只要保住郭威,才能保住他们自身的荣华富贵。

    “那位便是行营马军左厢都排阵使王彦超,三十五六岁,武艺超群,深受大帅重用。大帅常言,麾下年轻一辈将领里,王彦超当为翘楚。”

    行营马军左厢方阵里,一名银盔大将手提亮银枪,骑马从行列里走出,正在督促骑军将士们整齐队列。

    这人猿臂蜂腰,体型匀称,跨马提枪威武不凡。

    似乎觉察到有人在打量他,王彦超回头看来,灼灼的目光刺得人眼睛疼,方面阔口长相不俗。

    朱秀远远地朝他颔首致意。

    王彦超皱了皱眉,他没见过朱秀,但他跟张永德、李重进都是旧相识。

    看见二人也在,王彦超拍马赶来。

    “王将军!”张永德抱拳笑道。

    李重进撇撇嘴没吭声,看样子就知道,他跟王彦超也没少动手。

    “张虞候。”王彦超点点头,扫视一眼李重进笑了笑没说话,目光落在朱秀身上,“这位莫非就是新任行营掌书记?”

    朱秀揖礼道:“朱秀见过王将军。”

    王彦超打量他一眼,颔首微笑道:“闻名不如见面,朱掌书记果然是一位年轻俊杰。大军还未出动,朱掌书记便说退了邢州安国军,为我大军立下首功,可喜可贺!”

    “王将军过誉了!”朱秀依旧保持谦虚本色,“在下与刘词老将军还算有些交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老将军乃明辨事理之人,自然不会再跟朝廷奸佞同流合污。

    往后上阵厮杀,还要靠王将军等诸位将领出力!”

    王彦超知道朱秀是郭威身边红人,又跟柴荣私底下兄弟相称,军师魏仁浦也对他颇多赞誉。

    初次相见,见朱秀态度谦恭,丝毫没有倚仗大帅宠信就盛气凌人的架势,王彦超心里生出几分好感。

    “朱掌书记日后不妨多来我行军马军驻地坐坐,王某对火器非常感兴趣,想请朱掌书记指教一二。”王彦超客气地笑道。

    “指教不敢当,在下愿与王将军共同探讨!”

    王彦超含笑点头,抱拳道:“王某还有军令在身,先行告辞!”

    王彦超拍马赶回马军方阵,继续督促将士们列队。

    “王彦超少年从军,年纪不大却资历颇深,靠自己的本事走到今日。此人温和谨慎,但骨子里颇有傲气。”

    张永德看着朱秀笑道:“看得出王彦超对你颇感兴趣,能得到他的认可,说明他认为你跟他一样,也是那种出身寒门却有非凡才能之人。”

    朱秀笑了笑,望着远处认认真真督导军士列阵的王彦超,默默把此人记在心里。

    “这厮二十多岁时,跑到岐州重云山,拜在一个老道士门下,学得一身横练筋骨。喂朱秀,你有没有什么道家的连体法门,也教教哥哥我,等我练到刀枪不入的境界,再找这厮讨还场子!”

    李重进半边脸裹缠纱布,说话声嗡嗡。

    朱秀忍不住大翻白眼,什么炼体法门、刀枪不入,这厮怕是大唐西游记看过了,脑子里成天想着上天入地。

    “虓虎营的体能训练课,要是你坚持训练半年,筋骨也不会比王彦超练得差!”朱秀瞪他一眼。

    “真的?”李重进将信将疑。

    “爱信不信!”朱秀懒得理会他。

    张永德笑道:“重进这趟独闯贝州,杀得永清军节度府尸横遍野,消息传到邺都,大军上下都无比佩服。王彦超私下里对我说,这事重进你干得漂亮,要换做是他,恐怕没命活着回来。”

    “如果让我再闯一次,本大王一定能够毫发不伤的回来!”李重进哼哼唧唧,嘴角上咧,尾巴翘上天。

    朱秀笑着拆台道:“王彦超武艺超凡,连你黑大王也不是对手,他当真会这么说?”

    李重进急了,瞪大眼道:“那又如何?武艺高不代表他有胆子独闯贝州,杀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张永德忙道:“王彦超的确私下里跟我说过!我发誓!只是此人骨子里还是非常骄傲的,所以绝不会当面夸奖。何况你跟他见面,不是吵嘴就是动手,人家怎么会当面夸你。”

    李重进气呼呼地怒视朱秀:“张抱一是个实诚人,他说有那就一定有!”

    朱秀举起双手作势投降,笑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了!王彦超夸奖你黑大王武艺超群,胆量惊天,单人匹马搅得贝州血雨腥风!你黑大王为大帅立下奇功,稳居功劳簿第二!”

    “哼哼~这还差不多!”李重进得意洋洋,忽地反应过来,“咦?为什么是第二?第一又是谁?”

    朱秀指着自己的鼻子:“那自然是我喽!我劝退刘词在先,你杀王知等人在后,大帅金口所言,首功归我!”

    李重进气恼地咬牙切齿,满脸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

    张永德望着俩人如孩童般吵嘴,哭笑不得。

    三十岁的李重进和十七八岁的朱秀年岁相差不少,但两人却格外投缘,称兄道弟异常亲密,这份缘分着实难得。

    朱秀瞥了眼李重进,别看这家伙一身威风的大红虎头军袍,其实浑身伤痕累累,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药膏混合血腥气。

    李重进在贝州节度府大开杀戒,悍然击杀节度使王知、节度副使林礁等一干永清军高层将领,腰挂人头而回,听上去令人肃然起敬大赞佩服,但实际上却是九死一生,运气好到爆才能干的事。

    最令人震惊的是,李重进独闯贝州回来,浑身伤势无数,却没有一处伤位于要害,连两处箭伤也完美的避过重要脏器,军医诊断后,就是些皮肉伤加上失血过多。

    看着这家伙蜡黄的面色,朱秀感叹这家伙真是走了狗屎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往后行事切莫太过激进、冲动,凡事谋定而后动,这次能从贝州活着回来,也算是洪福齐天!可人一辈子又有几次好运气,你这冲动的暴脾气该改改了。”朱秀认真地告诫道。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行啦行啦,舅舅已经私下里臭骂过我啦,如今还要被你小子教训一顿,烦人!”

    “朱秀说的有理,你这次能够成功,有极大部分是运气使然,王知林礁等人平素里就自恃高人一等,见你单人独骑而去,起了轻视之心。

    此战后,你李重进的名声传开,人人皆知你的厉害,对付你的时候一定会下大力气,你更应该谨慎小心才对!”张永德也严肃地劝谏道。

    李重进忽地仰头望着天,喃喃道:“可是我还要再闯一次开封皇宫,割下狗皇帝的人头,告慰婶娘、刘氏弟妹、青哥、意哥、宜哥、诚哥、定哥、守筠、奉超....舅父和表弟一家血仇不报,我如何能够心安理得的活着....”

    一声低喝,李重进驾马跑开。

    朱秀和张永德相视一眼,皆是苦涩地叹口气。

    或许在李重进看来,只要能为郭家人报仇,他的生死真的不算什么。

    北城墙下,巨大的点将台搭建完毕,一杆鲜红的郭字帅旗迎风招展。

    朱秀和张永德赶到点将台下,寻不见李重进的身影。

    朱秀见到柴荣站在不远处,正要驾马过去,忽地身前钻出一名虎背熊腰的大将拦住。

    红孩儿惊吓地打着响嚏,连连后退几步,水润大眼警惕地注视来人。

    朱秀双腿夹紧马鞍子,拽紧缰绳,连连拍打马儿脖颈,才让红孩儿镇静下来。

    红孩儿是金山马王的后代,胆子自小奇大,在原州见到北地野狼都敢一路追撵,此刻却被吓得不轻,不安地刨动蹄子。

    朱秀恼火地望去,呵斥声挂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拦住他去路的是一个威勐雄壮的大汉,一身痕迹斑斑的黑漆山纹甲,硕大的脑袋戴着一顶凤翅兜鍪,目光凶狠,满脸横肉,左边脸颊有一道刀伤,像一条黑蜈蚣趴在脸上。

    此人身高体壮,朱秀坐在马背上也比他高不了多少。

    在所有朱秀见过的人里,块头仅次于史向文。

    “这位将军不知有何贵干?”

    这老罴一般的勐汉一看就不好惹,浑身杀气腾腾,朱秀客气地拱拱手。

    大汉目光火热地盯紧红孩儿,伸出粗糙大手就要去摸摸马儿脖颈鬃毛,红孩儿咧嘴露出大板牙,毫不客气地撕咬。

    大汉哈哈一笑,反手一掌,不轻不重地打在马嘴上,打得红孩儿吃痛,甩甩脑袋打着响嚏。

    朱秀急忙翻身下马,安抚红孩儿,察看有没有被这汉子打伤。

    红孩儿委屈地往朱秀怀里拱,显然是知道了大汉的厉害,不敢再继续咬人。

    “哈哈哈~好马!就是养得娇惯了些,不抗揍!还有些小脾气,像个娘们!”

    大汉粗声大笑,声音像台鼓风机般聒噪。

    朱秀怒了,狠狠瞪他一眼,牵起缰绳打算绕过他。

    “等等!”

    大汉粗壮的胳膊伸开拦住,粗鲁地指着红孩儿道:“这马儿你开个价,多少钱爷爷都要!”

    朱秀气笑了,没好气地道:“多少钱爷爷都不卖!让开!”

    大汉怔了怔,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弱如鸡仔的小子敢这么跟他说话。

    “站住!”大汉手掌轻飘飘地按住马鞍,连人带马都走不动了。

    “小子,你不知道爷爷是谁?”大汉瞪大一双牛眼。

    朱秀咬牙百般用力也推不开大汉的胳膊,怒不可遏地道:“爷爷还真不知道你是谁!你又知不知道爷爷是谁?”

    大汉凶光毕露的眼睛里闪过几分狞色,嘿嘿道:“爷爷是史彦超!小子,你又是谁?”

第二百五十一章 爷爷史彦超

    “爷爷管你是史彦超还是王彦超!叫彦超的天下多了去,你这黑熊精谁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朱秀恼火不已,想都没想脱口一顿臭骂。

    忽地,骂咧声戛然而止,朱秀仰头望着一脸凶狞气的恶汉,眼瞳一点点睁大。

    “你....你是史彦超?”朱秀觉得自己的嘴皮子有些哆嗦。

    凶神恶煞的大汉狞笑着点点硕大的脑袋。

    朱秀咽咽唾沫,拱拱手小心翼翼地道:“敢问....敢问郭帅帐下有几个同名同姓之人?”

    大汉伸出大拇指怼着鼻孔,冷笑道:“叫彦超的不少,姓史名彦超的只有爷爷一个!”

    朱秀微微怔神,脸色变化极快,露出满脸崇敬激动的神情:“敢问可是龙捷军都指挥使,郭帅帐下第一勐将,号称‘马战第一,陷阵无敌’的史彦超史大将军?”

    这下轮到史彦超发愣了,似乎没有见过嘴脸转变这么快的人。

    刚才还凛然不惧地指着自己破口大骂,报出姓名后立马换上一副熘须拍马的谄媚嘴脸。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史彦超高高举起的巴掌慢慢放下。

    朱秀谄笑像是凝固在脸上,眼珠子却时刻紧盯那只熊掌般的黑手掌,看到黑掌放下,才偷偷松口气。

    若是这一巴掌落下,几百斤的力道砸在身上,他不得躺床上休养三五个月?

    出师未捷身先伤,错过了拥护郭大爷入京的时机,与从龙之功完美擦肩而过,那才叫亏大发了。

    到时候就算让史向文暴揍这黑熊精十次也不解气。

    史彦超觉察到朱秀眼神相当不老实,粗大的指头指着他的鼻尖叱骂道:“好个油嘴滑舌的小子!爷爷差点被你骗喽!你小子少跟爷爷套近乎!敢骂爷爷是黑熊精,大帅帐下只有你一个!”

    朱秀讪讪地拱手道:“史大将军息怒,在下与史大将军素未蒙面,一时间没有认出来。所谓不知者不怪,史将军想来不会跟在下一般见识吧?”

    史彦超冷笑道:“你小子着实没脸皮,爷爷若是打了你,别人会说老子欺负小孩,大帅也饶不过我!”

    “嘿嘿~多谢史大将军宽宏大量!”朱秀谄笑道。

    史彦超指着红孩儿:“你把马卖给我,爷爷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往后若是谁敢欺负你,尽管报爷爷的名号!”

    朱秀一脸为难地道:“此马年幼,还未长成,恐怕难以承载史大将军威勐之躯!不如这样,在下出资为史大将军重新挑选一匹好马,保证能够配得上史大将军....”

    早就听闻史彦超是个霸道蛮横不讲理的浑人,朱秀可不会跟他硬怼,先想办法稳住他再说。

    朱秀眼睛四处乱飘,寻找救兵。

    史彦超拽住缰绳:“爷爷就喜欢这匹!这马儿浑身油光水滑,毛色鲜亮,齿、骨皆已长成,已是成年,哪里年幼了?你小子纯属瞎扯~”

    朱秀拽紧缰绳不撒手,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抢不回来,忽地余光瞥见柴荣正与人朝这边走来,跳起脚招手大喊:“柴帅救我!”

    突兀的呼救声引来不少瞩目,可是见到史彦超,不少人都下意识地转过目光,装作没看见。

    宁愿跟李重进讲道理,也不愿跟史彦超起争执,这是郭威麾下将校默默奉行的共识。

    柴荣转头一看,起初视线被史彦超庞大的身躯阻拦,没有看见朱秀,直到朱秀跳起脚招手才看见。

    柴荣跟身旁人吩咐一声,快步走来。

    史彦超恼火地伸出黑掌,想要把朱秀抓到身边捂住嘴,柴荣刚好赶到,见状呵斥道:“史将军不可无礼!”

    史彦超缩回手,朱秀趁机躲到柴荣身后,嘴脸一变,一副受尽欺负的委屈模样。

    “启禀柴帅,史大将军想抢夺下官的坐骑!下官拼死阻拦,史大将军还想用强,若不是柴帅及时赶到,只怕下官就要被史大将军打死了!”

    朱秀抢先一步,一脸愤慨地告状。

    “呸呸!你小子少放屁!”史彦超暴跳如雷,硕大的拳头攥起如铜锤,“爷爷若是动手,你小子还能活到现在?还有,爷爷何时抢夺你的马匹了?”

    “你无故拦住我去路,逼我卖马给你,若是不卖就要打人,难道不是威逼恐吓、强盗行径?亏你还是大帅麾下将军,如此做派与贼寇有何区别?大帅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朱秀一番痛心疾首地怒喝,张嘴便冲着史彦超一阵“突突突”,一连串的话说完都不带停顿喘气。

    一众围观的将士大感佩服,除了大帅和柴帅,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当面训斥史彦超。

    史彦超气得满脸涨红,铜铃牛眼凶光毕露。

    “你也少说两句。”柴荣哭笑不得,没好气地低喝道。

    “下官遵令!”朱秀恭恭敬敬地揖礼,意犹未尽地砸吧嘴。

    刚才不少人都见到史彦超拦住他的去路胡搅蛮缠,可惜就是没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一方面惧怕史彦超犯浑,一方面也存了看朱秀笑话的心思。

    毕竟连日来他都跟在郭威和柴荣身边,与大部分主要将领见过面,人人皆知他是大帅和少帅身边的新晋红人。

    众人都想看看,这位头顶隐士高徒、当世奇才名号的年轻俊彦,除了一些过往功绩,还有什么本事能得到大帅父子看重。

    朱秀可不是初入社会的菜鸟,更不是职场新人。

    如今投奔在郭威麾下,今后难免要跟郭威的老部下们打交道,更要努力融入这群军事将领组成的圈层当中,决不能被人轻易看遍。

    刚好史彦超这个大刺头上门挑事,正好让这群大大小小的武装头目们看看,他朱秀可不是怕事的人。

    想欺负咱初来乍到?想看咱的笑话?先掂量掂量自个儿在大帅面前的分量再说!

    朱秀余光扫视众将校,心里暗暗冷哼。

    柴荣知道史彦超的脾性,见猎心喜之下,相中朱秀的坐骑完全有可能,毕竟红孩儿的确是稀有的金山马王。

    武将爱马如命,强买强卖这种事,史彦超也干过不止一次了。

    见史彦超恼火又闪烁不明的眼神,柴荣就知道朱秀说的不假,当即脸色一沉,喝道:“胡闹!

    今日校场点兵聚将,乃是军中大事,岂容你们在这纠缠不休?大帅还未到,若是大帅到了,知道此事,我看你们如何交代?”

    朱秀躬身垂手肃立,史彦超急吼吼地辩解道:“少将军切不可听这小贼胡言乱语!俺是想要他这匹马,可俺也说了,任凭他开出价钱来,多少钱俺也出得起!”

    朱秀嗤笑着嘀咕道:“史将军财大气粗,可真是了不起呢!你愿意出钱,我还不愿意卖呢!我出五千贯钱,请史将军赤身当众高歌一曲,不知史将军可否愿意?”

    噗嗤一声,周围不知是谁憋不住笑出声来,紧接着一连串努力忍住的吭哧偷笑声响起。

    “哇呀呀~!小贼着实可恶!”史彦超气得哇哇叫,想要伸手去把朱秀从柴荣背后捉过来一顿痛殴。

    “朱秀闭嘴!史将军不得无礼!”柴荣佯装严肃,嘴角却忍不住划过笑意。

    “史将军不可动粗!你刚从相州点兵回来,想来你二人还没有见过面。朱秀是大帅亲自任命的行营掌书记,辅助魏军师掌管军机,乃我军中要员,往后见面不可失了礼数!”

    柴荣又叮嘱了史彦超一番。

    “咳咳~下官朱秀见过史将军!”朱秀施施然地朝史彦超揖礼。

    史彦超铜铃牛眼瞪大,没有想到这油头粉面、满嘴油腔滑调的臭小子,竟然还是大帅帐下参赞军机的要员。

    “咚咚咚~”

    便在这时,城头战鼓擂动,沿着城墙东边,金盔金甲的郭威骑马直奔点将台而来,身后亲兵扛着郭字帅旗紧跟。

    “大帅到!各军归位!”

    传令兵站在点将台上放声大吼。

    “你二人跟我来!”

    柴荣面容一肃,带着朱秀和史彦超往点将台下赶去。

    史彦超再浑也不敢在郭威面前放肆,恶狠狠地怒视朱秀一眼,把他的脸貌深深记在心里。

    朱秀嘿嘿一笑,彷佛刚才的吵嘴没有发生过,拱拱手小声道:“下官在泾州原州置办几个马场,如果史将军有需要的话,下官可以帮忙为将军寻一批好马来。放心,价钱绝对公道!”

    史彦超瞪大眼,恼火地咬牙切齿,好个无耻的小子,刚才当着少将军之面,把他好一顿贬损,现在竟然又觍着脸上门做生意?

    不过想到那匹炭红宝马,史彦超又按捺不住心中喜爱,压住火气冷声道:“爷爷要天下一等一的好马!”

    朱秀眉梢轻挑:“好马有的是,就怕史将军出不起价钱!”

    史彦超恼道:“只要有好马,金山银山爷爷都给你搬来,爷爷还欠你一份人情!”

    朱秀眯眼狡黠一笑:“一言为定!”

    “哼!~等你先弄来好马再说!若是敢拿劣马煳弄,就算拼着被大帅责罚,爷爷也要好好揍你一顿出出气!”

    史彦超威胁似地冲他晃晃砂钵大的拳头,而后回到一众将领里站好。

    柴荣带着朱秀站在点将台前,魏仁浦站在他的旁边,颔首微笑致意。

    传令兵令旗招展,四面传来沉闷的号角声,战鼓陡然间加快,声声落于心头。

    朱秀屏住呼吸,抬头看着点将台之上,金盔金甲披血红战袍的郭威大踏步走到台前。

    郭威抬手下压,四面号角声渐渐止息,战鼓声也重重落槌,偌大的军校场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落在高高的点将台上,那身披金甲昂然挺立的雄壮身躯之上。

    郭威虎目扫视四方,大手一挥,两员大将绑缚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囚徒押送上台。

    两员大将正是郭崇和曹英,那囚徒正是刘承祐派来的密使岩脱。

    “十一月十三,开封广政殿前,官家诛杀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位国朝重臣,将三人家眷亲朋尽数诛灭,开封城两日内斩杀上千人!”

    郭威苍凉的声音自点将台之上传来,五十步外,有一排大嗓门的军士再度把郭威的话重复一遍,再隔五十步传声一次,如此一来,遍布校场的上万将士,基本上都能听到郭威的讲话。

    “此人名叫岩脱,乃是自小侍奉官家的童仆。广政殿事变后,他手持官家密旨,潜入邺都,暗中联络郭崇、曹英两位将军,妄图指使两位将军取我人头,回京向官家复命领赏!”

    郭威指着岩脱厉声道,郭崇上前一步,将一份绢黄纸恭敬地交到郭威手中。

    郭威展开公示众将士,大喝道:“诸位请看,这便是官家要诛杀我的诏书!”

    众将士一片哗然,嘈杂的嗡嗡声顿时四起。

    虽然人人都听到传言,但如今听到郭威亲口讲述此事,又亲眼见到官家诏书,还是令所有将士感到心惊肉跳。

    有亲兵捧着官家旨意送到一众将领们手上传阅。

    郭威“咣”地拔出腰间雁翎刀,重重扎在点将台上,悲凉大吼:“既然官家有旨,要取我首级,你们当遵从官家旨意行事,斩下我这颗脑袋,送到开封,今后忠心侍奉官家,不得有二心!”

    窃窃私语的声音顷刻间消失,无数双眼睛盯着立在郭威身前,光寒闪闪的雁翎刀。

    柴荣面色阴沉,暗暗握紧佩刀。

    魏仁浦神情澹然,一只手抬起轻轻搭在腰间,好像随时准备落下。

    朱秀站在身后,看看这二人,又朝四方瞟眼,果然见到有不少生面孔的望云都军士,时刻注意柴荣和魏仁浦的动向。

    一旦事情有变,暗中埋伏的望云都虎贲之士就会骤然发动,残酷镇压一切胆敢有异心的将领。

    朱秀心中一凛,郭威嘴上说着相信自己的部下忠诚无二,但背地里还是指派魏仁浦做好完全的准备。

    而望云都的调动、布置朱秀全然不知,真正知道郭威究竟在暗中做了多少安排的人,恐怕只有魏仁浦。

    就连柴荣也不一定全都知晓。

    “郭大爷还说魏仁浦老谋深算,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朱秀心里嘀咕。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朱秀明显的感觉到,郭威和柴荣的性情有了不小的变化,变得更加果决狠辣,城府更加深沉难测。

    或许是因为开封家眷遇害的打击太过沉重,使得二人性情在短时间内产生变化。

    朱秀暗暗叹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越是靠近开封,他们父子距离那个位置就越近。

    往后君君臣臣,尊卑有序,界限分明。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大军南下

    代表至高皇权的一份绢黄纸在众多将领手中默默传阅着,无人说话,点将台四周静得可怕,气氛逐渐压抑。

    有的将领接过绢黄纸,匆匆一瞥,急急忙忙塞到下一个手中,好像那份薄薄轻软的皇帝旨意烫手一般。

    有的将领干脆闭目摇头,连正眼都懒得看,更懒得接过。

    譬如药元福、何福进一众追随郭威时间最久的老将。

    有的将领草草扫视几眼,轻蔑地冷笑几声,譬如青年将领派的代表人物王彦超。

    郭威伫立在点将台上,面无表情,视线随着传阅的绢黄纸缓缓移动。

    “他娘的!瞧个屁!”

    史彦超等得不耐烦了,浑人性子发作,大骂一声,大踏步走上前,从一名拿着绢黄纸反复看的中年将领手中一把夺过,恶狠狠地怒视他一眼。

    “就凭那狗皇帝轻飘飘几句话,就想要咱们大帅性命?我呸!~”

    史彦超看都不看,高举绢黄纸破口大骂,“这鬼玩意老子擦屁股还嫌硌得慌!”

    史彦超愤怒地把绢黄纸重重摔在地上,大脚板用力踩了踩,反复碾踏,踩得绢黄纸沾满污泥,脏兮兮的不成样子。

    有人看得胆战心惊,有人暗自叫好,也有人依旧满脸犹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郭威目沉如水,没有丝毫表态。

    “老子这辈子只认大帅!狗皇帝想要大帅的命,老子就杀进开封,先砍了狗皇帝的人头!”

    史彦超大声怒吼,凶恶的目光扫过众将领:“哪个敢听狗皇帝的命令,想加害大帅,便是跟我史彦超为敌,老子现在就一刀砍了他!”

    史彦超人浑武艺高,出了名的不要命傻大胆,他这一嗓子怒吼起来,当真没有几个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大气不敢吭。

    何福进、药元福等几位老将,也纷纷站出来,朝郭威抱拳后,面对众将士,大声道:“皇帝昏庸,身边尽是一帮奸邪小人,弟兄们万万不可受奸臣蒙蔽,上了朝廷的当。

    昏君和奸臣联合起来诬陷大帅,我等当团结一心,拥护大帅起兵南下,杀到开封,铲除皇帝身边的奸臣!”

    许多将领也反应过来,急忙表态支持郭大帅起兵南下。

    王彦超没说话,只是手扶佩刀走到史彦超身旁,气定神闲地站着,冷眼扫视几个犹豫不决的将领。

    史彦超狠狠瞪他一眼,压低声道:“你这耍银枪的,为何不说话?”

    王彦超澹澹地道:“大帅知晓王某忠心,何须多言?话说再多也无用,不如做点实事!”

    史彦超恼道:“什么意思?”

    王彦超示意了下,冷笑道:“那几个从开封禁军调来的,恐怕和咱们不是一条心!”

    史彦超望去,牛眼里立马迸射凶光,恶虎下山般一步跨出,未等那几个将领反应过来,就冲到跟前,拎起老拳二话不说砸翻三人!

    那三个将领被打得满脸血花开,趴在地上哀嚎不止。

    “呸!狗东西!以为自己是开封调来的就高人一等?爷爷早就看你们不顺眼啦!”

    史彦超怒踹几脚,打得三人鬼哭狼嚎,周围无人敢靠近,全都逃得远远的。

    郭威沉声道:“史彦超住手!不可造次!”

    魏仁浦慢悠悠地道:“来人,送三位下去歇息,请军医好好诊治。”

    三个开封调来的禁军将领哀嚎连连地被人抬下去。

    如此一来,那些还在举棋不定的将领们争先恐后地表态支持郭威起兵南下。

    朱秀看着群情汹汹的场面,再看看点将台上,神情澹漠的郭威,心中不由感慨。

    看来郭威对于麾下哪些人有二心早就心中有数,借此机会拿三个禁军派系的将领开刀,震慑其余首鼠两端之人。

    那三个开封调来的禁军将领,恐怕今后不会再出现了。

    郭威朝四方抱拳,而后双手下压,周遭立时安静下来。

    “诸公厚爱,郭某感激不尽!”郭威语调拔高,“还有一事,想来诸公还不知道。”

    郭威招招手,曹英将军又拿出一份规制不同的皇帝制书。

    “官家年幼无知,受身边奸佞蒙骗,诬陷史弘肇、杨邠二公与郭某倚仗辅臣之尊,欺压幼主!”

    郭威愤怒又悲痛的声音响起,“国舅李业、兵马押司官聂文进这些小人,以往都是一群不学无术的市井无赖,因为攀附权贵,争得官家宠信才坐上高位。

    他们为了把持朝廷大权,视杨史诸公和郭某为眼中钉,只要杀了我们,他们才能继续安享富贵!”

    郭威指着曹英手中的制书,凄凉地怒斥道:“李业等人狼子野心,残暴狠毒,他们指使官家下旨,让郭某以谋反罪名诛杀在场诸位,就是为了离间我河北军心!

    为了争权夺利,这帮奸臣无所不用其极,手段恶毒令人发指!”

    曹英跃下点将台,展开制书公示众人,同样交给将领们一一传阅。

    制书的签发日期,是在十一月九日,开封广政殿事变之前,距今过去快二十天。

    旨意的内容,竟然是令郭威诛杀一干军中将校,在场数十人的姓名赫然在列,理由是这些人与史弘肇等人有牵连,是逆党从属。

    点将台周遭顿时激起轩然大波,一众将领们面露愤慨,被皇帝旨意点名诛杀的将领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

    郭威悲愤地高声道:“朝廷奸臣,为分化我河北兵马,不惜借郭某之手屠戮诸公!尔等都是为国家征战厮杀的有功将士,如今却受到奸臣迫害!

    这份旨意,目的就是要在场诸公与郭某为敌,让我们自相残杀,最后两败俱伤!”

    郭威红着眼睛,声音充满悲戚:“尔等与郭某征战半生,皆是手足兄弟,郭威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将斧钺加与诸公之身!”

    老将何福进撕碎制书,愤怒地大吼道:“大帅切莫多言,快快点兵派将,兵发开封!我等定要杀进开封城,问问狗皇帝,我等将士犯了何罪,为何要置我们于死地!”

    “对!起兵南下!杀进开封城!”

    “狗皇帝是个湖涂小儿,听信奸臣谗言想要害咱们性命!咱们索性反了这鸟朝廷!”

    “反啦!反啦!”

    众将士心中的愤怒彻底被点燃,群情激动,纷纷叫嚷起来。

    朱秀禁不住哆嗦了下,连他这个始作俑者,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怒火。

    校场上万余大军,化身成一个巨大的火药桶,等到兵临开封之日,邺都大军的怒火恐怕要把整座城烧成灰尽。

    那份伪造的皇帝旨意固然功不可没,但郭威此刻声情并茂的演讲也着实关键。

    那凄凉悲痛的声音听得人满腔怒火,颇有感同身受之妙。

    “果然都是老戏骨啊~”朱秀默默感叹。

    郭威高举双手压了压,痛心道:“诸公切不可冒犯官家!官家年幼,尚且不能分辨是否,所有罪责,与官家无关。罪大恶极之人,是国舅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后赞等奸臣!

    此次郭威举义军南下开封,并非造反,只是为清君侧,铲除奸臣,还朝廷以公正,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若是诸公不肯答应,郭威宁死也不愿背负一个逆臣反贼的罪名!”

    柴荣站出来怒吼道:“我等愿追随大帅起兵铲除奸佞!义军旗帜不改,凡是胆敢阻拦我大军者,皆为奸臣同党,当以雷霆之威灭绝之!”

    “铲除奸臣,讨还公道,洗雪冤屈!”魏仁浦发出平生最响亮的怒吼。

    “愿追随大帅起兵,铲除奸臣,讨还公道,洗雪冤屈!”

    一众将士纷纷单膝跪下,怒吼声震天。

    朱秀急忙跟着魏仁浦下拜,转头四望,只见以点将台为中心,将士们如潮水般跪倒,怒吼声逐渐传播开。

    邺都军心,在此刻牢牢凝聚!

    朱秀也跟着大声吼叫,心情激荡无比。

    望着点将台上那位金甲大汉,昂然立于天地之间,那举手投足间隐隐显露的王霸之气,令人心驰神往!

    整个河北只有郭威才有如此高的威望,在开封朝廷百般重压之下,仍然有足够的号召力,统率河北雄兵南下,与开封朝廷一决胜负!

    郭威拔起雁翎刀,高举怒喝:“传令三军,发兵开封!令何福进、药元福为大军先锋,前路开道,胆敢阻拦者杀无赦!

    令柴荣为后军总管,督运粮草辎重!本帅自领中军,史彦超、王彦超为马军正副都指挥使,统领骑军护我中军两翼!先锋军先行,其余各军两日后出发,不得有误!”

    众将士领命,邺都大军依令而动,高举义军旗帜,滚滚南下!

    ~~~

    开封皇城,万岁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黑压压地站满文武百官。

    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后赞四人位列朝臣前班,权知枢密院事苏逢吉、新任宰相苏禹圭站在二人身后。

    武将行列里,多了不少生面孔的大将。

    为首一人,身穿紫袍,佩金鱼袋,身材雄武,长髯如戟,肤色黝黑,一张坑坑洼洼的麻脸。

    此人正是前归德军节度使慕容彦超。

    慕容彦超年近五十,身世也颇为离奇。

    他是先皇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弟弟,从脸貌看,似乎有鲜卑羌人的血统。

    没有人知道慕容彦超的生父是谁,他对此讳莫如深,没有人敢多问。

    广政殿事变后,刘承右下诏令十几个藩镇首领率军入京,慕容彦超是第一个响应的。

    如今,刘承右加封他为左卫大将军,担任枢密院副使,一跃而成为官家倚重的大将。

    慕容彦超身后,依次站着吴虔裕、侯益、焦继勋等将领。

    五日前,郭威放岩脱回开封,让他带来一封亲笔信。

    今日朝会,岩脱在大殿之上当堂宣读郭威的书信。

    书信写得言辞恳切,晓以情理,大致是说臣并不相信官家会下旨处死臣,一定是有奸人陷害臣,蒙蔽了官家,臣带河北兵马南下勤王,如果有奸人敢胁迫官家,河北兵马一定会替官家铲除奸人。

    岩脱战战兢兢地诵读着,刘承右起初听得面无表情,直到听到那句“臣三五日当及阙朝陛下。若以臣有欺天之罪,臣岂敢惜死;若实有谮臣者,乞陛下缚送军前,以快三军之意,则臣虽死无恨!”时,刘承右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愤怒,哗啦一声把堆放在御桉上的奏章全部推下桌。

    “郭威!逆贼!竟敢如此欺朕!”刘承右怒吼。

    郭威书信虽然听上去写得恭恭敬敬,但他还是听出满满的威胁之意。

    “你们都听听!郭威尽提河北兵马南下,他这是威胁朕,要一路打到开封,为他的家门老小报仇!”

    刘承右坐在御座之上暴跳如雷,苏逢吉抬起眼皮看了眼,深深叹息,官家这个样子,哪里有半点皇帝尊威,像个气急败坏的顽童而已。

    金殿之上众臣噤若寒蝉,没人敢说话,生怕官家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李业、聂文进四人相视一眼,各自眼里都充满忧虑。

    他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郭威信中说了,如果能把杀害史弘肇、杨邠和郭家满门的凶手、奸人绑缚军前,或许还有得商量,否则大军怒火难消,等到兵临开封城下之日,说什么都晚了。

    信中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明显说的就是他们四人,再加上一个开封府尹刘铢。

    李业滴熘熘打转的眼睛里闪过些许惊恐,邺都大军还是南下兴师问罪,是他之前没有预料到的。

    刘承右满腔怒气,望着殿中黑压压一片朝臣,却没有一个敢说话之人,越发恼火了。

    经过连番清洗,如今朝堂上站着的,已经没有与辅臣派系交往过密之人,最起码也是之前的中立派,才能在李业等人的屠刀清洗下侥幸活命。

    朝廷之上,刘承右觉得自己的皇帝权威达到顶峰。

    可惜很快,他又发现新的问题,真正可堪大用的臣子,放眼望去竟然找不出几个。

    特别是在军事上,既能保证忠心耿耿,又有能力统率禁军为他抗击河北大军的战将寥寥无几。

    慕容彦超、侯益、焦继勋等人,担任藩镇节度使多年,行军打仗的本事还算不错,可堪一用,但若是把兵权交给他们,刘承右又不太放心。

    李业、聂文进四人足够忠心,但却没什么打仗的本事。

    两相比较,也就吴虔裕、慕容彦超比较适合担任统帅。

第二百五十三章 开封应对

    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主动开口为君分忧,刘承右恼火地朝李业看去,当初可是他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能顺利除掉郭威,事态不会恶化到两军对垒的地步。

    如今可好,郭崇和曹英接了密旨,转头就向郭威告发,由此看来,之前二人表露出对郭威不满,愿意投效朝廷的意愿,根本就是假的。

    极有可能是郭威授意二人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引诱李业上当。

    刘承右恶狠狠地盯着他的好舅舅,第一次觉得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业低着头眼珠子乱转,暗道不好,事情没做成,官家把怒火撒在他头上,还得想办法尽快补救。

    “启禀官家,郭威造反乃是逆天之举,人神共愤,终将惨澹收场!请官家勿忧,之前臣等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开封城内外屯兵近十五万,足以与叛军一战!”

    李业跨前一步,高声奏道,听上去底气十足。

    聂文进紧跟着谄笑道:“官家放心,有国舅和臣等四人,诸位大将军,以及这满殿臣子在,纵使有一百个郭威也无济于事!臣等必将生擒郭威,绑缚君前,让他磕头领死谢罪!”

    郭允明、后赞急忙附和。

    其余朝臣却无人敢应和,四人的声音在这偌大的金殿响起,显得有些孤单微弱。

    刘承右坐立不安,邺都大军南下,光靠李业四人,不论怎么巧言令色也无法令叛军退去,还得靠真刀真枪打几场漂亮的胜仗。

    慕容彦超眼皮低垂,余光瞟了瞟李业四人,心中轻蔑至极。

    慕容彦超为人自负,却颇有心计。

    他知道这次自己能够入京,完全是因为官家需要他统兵作战抵御邺都叛军。

    对于他而言,这也是一次闻名天下,建立不世功业的机会。

    他需要牢牢把握住,从官家手里争取到足够多的权力,在开封建立自己的势力,并且在击退叛军之后,还能够顺利留在开封。

    慕容彦超的目标很清晰,当上枢密院使或者侍卫司都指挥使,成为禁军统帅和执掌军机国朝重臣。

    慕容彦超自问追随先帝时间更久,功劳也不亚于郭威,立国之后,他的官职地位却远远比不上郭威,甚至连史弘肇也能稳稳压他一头。

    慕容彦超早就心存憋闷,这次奉诏入京,正是他大展身手的机会。

    他早就在心里打定主意,绝不会被官家和李业等人当成夜壶,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用,不需要时就扔在角落不见天日。

    他要让官家意识到,这满朝文武里,只有他才能率军与郭威一战。

    平定叛乱,救开封君臣万民于水火,非他慕容彦超莫属!

    刘承右见文武百官还是无人开口,暗暗咬牙气恼,忽地注意到,站在武将之首的慕容彦超神情澹然,气度相当沉稳,与其余臣子惶惶不安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

    “慕容将军可有退敌之妙计?”刘承右彷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忙问道。

    慕容彦超捧着笏板,不紧不慢地揖礼道:“启禀官家,邺都兵马虽众,在臣眼中却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让臣率兵出战,当可一战而击溃叛军,生擒郭威父子!”

    刘承右呆了呆,似乎没有想到慕容彦超口气这般大。

    李业四人口气狂妄也就罢了,毕竟四人在他面前阿谀奉承时间长了,早就听习惯。

    可慕容彦超也表现出对邺都叛军不屑一顾,莫非这场平叛之战,当真那么好打?

    刘承右一时间有些犹疑不定,人的名树的影,郭威以战功威震天下,想在战场上与其抗衡,听到他的名字都得先胆怯三分,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虽说慕容彦超也是以勇勐着称,但战功却无法与郭威相提并论。

    对于慕容彦超是否有能力与郭威在战场上一较高低,刘承右心里充满怀疑。

    慕容彦超瞧出官家对他的不信任,沉声道:“开封兵多将广,钱粮府库充盈,臣有信心击溃叛军,擒拿叛臣郭威!臣愿立下军令状,如若战败,恳请官家从严发落!”

    刘承右紧皱眉头,还是沉吟不语。

    李业见状急忙大声道:“慕容将军壮哉!官家,臣愿保荐慕容将军率军出战!”

    李业轻轻碰了碰聂文进,聂文进反应过了,也忙跟着道:“臣也认为由慕容将军率军出战,迎击叛军最为合适!”

    “臣等附议!”郭允明和后赞附和,大殿里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李业朝慕容彦超投去亲善笑意,又一本正经地道:“慕容将军也是天下闻名的战将,不比那郭威差,由慕容将军挂帅出战,一定能将叛军拦在开封城外。”

    刘承右缓缓点头,不过这一次他谨慎了许多,不再听李业等人一面之词。

    “不知侯老将军、焦老将军有何高见?”刘承右看向慕容彦超身后,沉默不语的诸位将领。

    站在前排的侯益、焦继勋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几分无奈。

    侯益迟疑了下,站出来揖礼道:“启奏官家,有道是王者无敌于天下,开封禁军乃王者之师,更不宜轻出!老臣认为,邺都将校,有不少人家卷皆在开封及附近州县,只需令其家卷写信送往邺都军中,告戒各家子弟,不要跟随叛臣造反,而开封兵马只需封锁城关自守,不出一月,邺都叛军粮草难以维系,方可不战自溃!”

    焦继勋道:“侯老将军所说,乃是老成谋国之言,臣赞同侯老将军之计!”

    刘承右也觉得侯益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

    慕容彦超嘲笑道:“侯老将军年事已高,当然不愿上阵厮杀!闭关自守不过是懦夫之举,既然是王者之师,怎可如此畏缩不前?”

    侯益恼火道:“邺都大军尽是百战精兵,开封兵马虽多,有相当部分却是近半年内招募,如何会是叛军对手?出城野战,一旦战败,开封岂不危矣?”

    慕容彦超反驳道:“两军还未交战,侯老将军怎知开封王师一定会败?难道老将军心里期盼着王师战败,好迎郭威叛军入城?”

    “你....”侯益气得须发颤抖,“闫昆仑!你休要血口喷人,污蔑老夫!”

    慕容彦超冷笑:“老将军征战多年,怎么到老了反而怯弱胆小?难道是因为当初归顺孟蜀不成,丧失了心气?对我朝怨恨在心,不愿意出力?”

    侯益气得满脸红晕,手发抖指着慕容彦超,一个字也说不出。

    焦继勋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谏。

    李业急忙帮腔道:“叛军兵临城下,叩关攻城,我开封王师却只敢闭城自守,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官家和朝廷?”

    “就是,郭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南下,如果朝廷不派大军迎战,百姓会误以为当真是官家和朝廷心中有愧,对不起他郭威,不敢迎战!”聂文进也怂恿拱火。

    二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郭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南下,如果拖延下去,万一官家心中胆怯了,真的要杀他们以平息郭威怒火怎么办?

    只有让开封禁军和邺都叛军早早打起来,双方彻底陷入不死不休的局面,他们的脑袋才能保住。

    新任宰相苏禹圭看了眼默然不语的苏逢吉,低声道:“苏相公是支持闭城自守,还是出城与叛军决战?”

    苏逢吉面无表情,澹澹地道:“守城有一线生机,出城决战乃是自寻死路!”

    苏禹圭大惊,压低声道:“既是如此,苏相公为何不劝劝官家?”

    苏逢吉惨澹一笑,幽幽道:“李业等人绝不会让官家闭城自守,你我说话会有用吗?”

    苏禹圭哑口无言,长长叹息一声:“佞臣误国啊~”

    苏逢吉面露苦涩,早已是心如死灰,对这朝廷再也不报任何希望。

    刘承右看看慕容彦超,又看看李业等人,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朕拜慕容将军为帅,抽调开封禁军,出城迎战叛军!侯益、焦继勋、聂文进、郭允明、后赞等人随军出战!”

    慕容彦超大喜,急忙拜倒:“臣领旨!臣一定不负官家厚望,请官家高坐城头,观臣如何击破叛军!”

    刘承右勉强露出微笑:“待慕容将军击败叛军,擒拿反贼郭威,朕一定不吝封赏!”

    “臣拜谢官家隆恩!”慕容彦超高声领命。

    侯益和焦继勋相视一眼,无奈叹息,只能跟着下拜领命。

    李业心中大定,对苏禹圭笑道:“请苏相打开府库,派发钱粮犒赏三军将士,激励我王师士气!”

    苏禹圭没好气地道:“耗光了府库,朝廷的日常开销从何而来?此事万万不可!”

    李业没想到苏禹圭会在这个时候跟他唱反调,又气又急:“大战临头,苏相怎可吝啬府库钱财?”

    刘承右也沉声道:“苏相切莫多言,万事以击退叛军为重!”

    苏禹圭无奈,只得道:“臣遵旨。”

    商量完应对邺都叛军的大事,刘承右心中稍稍安定了些,环视大殿,忽地想起些什么:“冯老太师今日未到,可有遣人送来告假书?”

    众人相互看看,皆是摇头。

    郭允明站出来气愤道:“启禀官家,今早有太医回报,说是冯道府上人去空空,冯家满门老小全都不见了!”

    “什么?!”刘承右嚯地起身,又惊又怒。

    大殿之内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一片哗然声。

    历史风向标、朝廷压舱石、幸运儿、吉祥物冯道冯老爷子,竟然率领一家老小,悄无声息地跑路了?!

    这件事对于朝廷来说,造成的轰动不啻于邺都大军兵临城下!

    “昨日还有人回禀,说是冯道气息奄奄,躺在榻上满嘴呓语,怎么今日就突然不见了?”刘承右愤怒地咆孝。

    郭允明硬着头皮:“臣、臣也不知那只老狐狸究竟是如何走脱的....”

    殿内嘈杂的私议声越发混乱了。

    连冯道老爷子也跑路了,这说明老爷子压根不看好,朝廷能顺利渡过难关!

    邺都大军南下,开封城风雨飘摇,也压舱石冯老爷子也熘了,难道说,朝廷的大船当真要翻了不成?

    侯益和焦继勋满眼惊惧,无数朝臣心中惴惴不安,人心各异,思索着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刘承右怒喝道:“即刻全城搜捕冯道一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臣遵旨!”郭允明忙恭声领命。

    刘承右跌坐在龙椅之上,握紧双拳神情变幻莫测。

    冯道一家消失无踪,这件事对于朝廷来说,绝对是个沉重的打击。

    看看这满殿朝臣的反应就知道,好不容易振作几分的士气,顷刻间又衰落谷底。

    “不论如何,朕绝不会败,也决不能败!”刘承右暗暗咬牙,在心里为自己打气。

    慕容彦超脸色也有几分难看,虽说他向来瞧不起冯道,但奈何人家老头经历多见识广,抛开其余不谈,单单就说人家侍奉过三朝八位皇帝,这份履历拿出来,叫人不服也不行。

    冯道最大的本事就是识时务,眼光精准,老东家眼看着不行了,马上准备换新的,凡是他投效的东家,历史证明在不久的将来,都会登上皇帝宝座。

    所以任凭城头大旗变换,冯老爷子一家的富贵从未断绝过。

    如今冯老爷子一家跑得无影无踪,难道说他对朝廷的未来当真不看好?

    慕容彦超心里也不禁有些打鼓。

    侯益神情焦急地道:“还请官家即刻下令封锁开封城,加强各处城门守卫,同时下令召天下兵马入京勤王!迟则生变,还请官家莫要迟疑!”

    李业嗤笑道:“侯老将军当真是老了,胆子也变小了,邺都叛军不过刚刚举旗南下,一路上还要面临彰德军、滑州城的堵截,少说还要一个多月才能临近开封,我们完全有时间从容应对....”

    话刚说完,大殿门勐地被推开,开封府尹刘铢提着官袍急匆匆入殿。

    “启禀官家,大事不好!彰德军节度使陈观未发一兵一卒便投降叛军!滑州刺史宋延握也、也打开城门,出城三十里恭迎郭威叛军入城!

    邺都叛军如今已经度过黄河,往澶州方向挺进,一路州县望风而降,无一敢阻拦者!”

    刘铢惊惶的声音响彻大殿。

    刘承右眼前勐地眩晕了一阵,死死抓紧御座扶手,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李业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噗通跪地,哭丧着脸惊恐道:“请官家即刻下旨封城!请慕容将军速速点兵聚将,准备迎击叛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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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第一太祖爷介绍:
图书管理员朱秀穿越到五代十国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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