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冯老头指点迷津
朱秀出了暖阁,走下紫辰殿外长长的石阶,心里想着去宿州上任的事。
台阶之下,一个紫袍身影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迈上石阶,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来,显得颇为吃力。
来人一颗花白头,身影瞧着有些眼熟,朱秀瞅了瞅,叫喊道:“可是老太师回来了?”
冯道抬起头,见到朱秀愣了愣,旋即翻了个白眼,继续低头拄着拐杖吭哧吭哧爬上石阶。
朱秀见果然是冯道,欣喜不已,急忙提着袍服下摆蹭蹭跑下石阶,伸手要去搀扶:“老太师何时回来的?”
冯道胳膊一挡挣脱开,斜瞅朱秀一眼,冷笑道:“老夫岂敢让定远县侯搀扶?还请侯爷让开,老夫赶着去拜见官家。”
冯道拄着拐杖要走,朱秀一把拽住他的藤木杖,嬉笑道:“老太师从宋州回来,功德圆满,如今被封为杞国公、太师、中书令,乃是我朝最显赫的人物,不谢谢下官当初举荐也就罢了,怎么还生我的气?”
冯道抓住藤木杖用力拽了拽,没抢到手,气急败坏地喝道:“老夫此去徐州,名声全毁,都是拜你小子所赐!老夫不抡起拐杖暴打你一顿就罢了,还妄想会感激你?呸!做梦!~”
朱秀笑道:“老太师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是你不去徐州,不把刘赟接到宋州,怎会有今日杞国公的爵位,还获封为中书令?”
冯道转头看看四周无人,枯瘦双手揪住朱秀衣袍,愤怒低喝:“刘赟刚刚被贬为湘阴公,把他软禁在宋州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毒死他?毒死他也就罢了,为何不能等到老夫离开,回到开封再动手?是老夫把他带到宋州的,他一死,世人都会认为是老夫亲手毒死他!刘赟尊老夫为师,而老夫却成了毒死他的凶手,这叫世人如何看我?”
朱秀一脸无辜地道:“此事是王峻在官家面前建议的,可不关我的事!王峻说反正刘崇已经在河东宣布自立,刘赟死活无足轻重,不如尽早除掉,以免节外生枝。”
冯道布满血丝的老眼有些可怕,颤声低吼:“刘赟死了,世人都会把账算在老夫头上!老夫一辈子不曾冒险,只想苟安活命,没想到如今却晚节不保,一辈子的名声就这么毁了....”
老头情绪有些激动,哽咽不已,朱秀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赶紧劝慰道:“老太师宽心,刘赟染病在宋州休养,因为医官给他误食了暴泄之药不幸身亡,医官已经招供认罪,刘赟也已经风光大葬,世人不会知道事情真相,更无人会知道老太师与此事有关....”
冯道红眼兔子一样恶狠狠地瞪着他,嗓音沙哑:“老夫本就不知道你们会派人毒死刘赟!”
朱秀讪讪道:“是是!老太师的确事前不知情,我也不知情,都是王峻那心黑手辣的家伙干的好事!刘赟的鬼魂如果要找人算账,只会去找王峻,与咱俩无关。”
冯道松开揪住朱秀领口的手,唉声叹气地拄着拐杖慢慢坐下,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不远处静谧的宫殿楼阁怔怔出神。
“我这身袍子可是新的,第一次穿就被老太师弄得皱巴巴....”朱秀抚平官袍,都囔着抱怨两句,一屁股在冯道身旁坐下。
“大周朝了....”冯道忽地发出一声长叹。
朱秀掰着手指头笑道:“这已经是老太师侍奉的第四代王朝,第九位皇帝了,不知有何感想?”
冯道气不打一处来,藤木杖冬冬敲击在石阶上:“混小子竟敢嗤笑老夫?”
“不敢不敢!在下绝无笑话老太师的意思!老太师这份自保的本事,在下深为敬佩,还请老太师教教我,如何才能像您一样,在这乱世之中保全自身?”
朱秀满面诚恳地揖礼,他是真心想跟冯道求教保命之道。
冯道重重哼了声,沉默了好一会,刚才的怒火也消散了。
“老夫的这份本事,你学不来的,学了也无用,因为你耐不住寂寞,不甘居于人下,更不会轻易服软认输!”
冯道捋捋须悠然澹笑。
朱秀眨眨眼:“老太师此话何意?”
冯道看着他,沧桑的老眼深沉如古井:“柴荣获封太原郡公,留在澶州,李重进获封河内郡公,要去宿州,而你也要去宿州,辅左李重进筹建镇淮军,是也不是?”
朱秀拱拱手道:“老太师刚刚回朝,就对朝中事务了如指掌,在下佩服!”
冯道压低声冷笑:“你小子自诩聪慧,怎么就看不出其中用意?”
朱秀呆了呆,“老太师的意思....”
“老夫问你,官家即位,膝下却无亲子,这往后该由谁来继位?”冯道语气严肃。
朱秀眼童一点点扩大,有些明白冯道的意思了。
“柴荣是官家养子,官家一向对他视如己出,名义上,他算是唯一的皇子。可实际上,他与官家没有任何血缘之亲,若是想立柴荣为嗣,阻力不小。
李重进是官家外甥,有血缘之故,贝州永清军一事,令李重进威名大涨,备受邺军追捧,眼下看,官家也有重用栽培之意。
若是三五年之内,官家没有亲生皇子诞下,不出意外的话,后继之君将会从这二人里出。”
冯道深深地看了朱秀一眼。
朱秀满脸震惊,心里对冯道大呼佩服。
不愧是苟道称王的历史风向标、活化石,冯道对于朝局的走向,的确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难怪人家老头能活到六十八岁,侍奉过四代王朝九位皇帝,单凭这份远见卓识,朝堂上九成九的人都不如他。
冯道捻须幽幽道:“即便官家广纳后宫诞下皇子,皇子年幼,为保社稷传承平稳,以官家的胸襟和雄才伟略,也不可能废长立幼,平白酿出祸乱。所以说,柴荣和李重进,将会是大周第二代皇帝最强有力的争夺者。”
“老太师所言令在下茅塞顿开!”朱秀心服口服地送上一记马屁。
冯道白眉微扬,神情颇为得瑟,继续侃侃而谈:“柴荣镇澶州,李重进镇宿州,说明官家雄心壮志,绝不甘于守土,而是要厉兵秣马,北击契丹,南取唐国,混一南北,结束乱世!
官家调你去宿州辅左李重进,又把王朴留在澶州,就是要让你们四人南北经营,看看究竟谁更出色。
将来不管是北伐还是南下,柴荣和李重进必定是官家重用的统兵大将,而你和王朴就是他二人身边的首席谋臣。
官家在考验柴荣和李重进,也是在考验你和王朴。”
冯道拍了拍朱秀的肩膀,不知是表示鼓励,还是表示同情。
冯道的提醒为朱秀打开了思路,轻声道:“老太师恐怕还有未尽之言吧!官家突然下令让柴帅留在澶州,又调我和李重进去宿州组建镇淮军,固然有考验重用之意,但又未尝没有防备之意!”
冯道捋捋须,微微一笑:“你能想到便好。柴荣已经成年,又是名义上的皇子身份,在邺军里颇有名望,他来开封,只会徒增尴尬,让百官不知道如何相待,索性不要来。
这里面牵扯太多人心鬼蜮,太过复杂,还是不要凭空猜测为好。
总之,这大周朝刚刚建立,表面看君明臣贤,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但暗中的矛盾和较量已经埋下,一刻也不得消停。”
冯道可怜且同情地看着朱秀:“而你小子,就是这些矛盾和纠葛当中重要一环,甩不脱也跑不掉。
你无法做到像老夫一样置身事外,所以老夫的保命之道,你永远也学不会。”
朱秀沉默了,他知道冯道说的一点不错。
特别是在冯道提醒他,郭威安排柴荣和李重进分别留守澶州宿州的深层次用意之后,他就明白了,他已经被郭大爷扔进了大周内部权力纷争的旋涡中心。
他要让自己辅左李重进,和柴荣一争高低。
“老太师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朱秀苦笑道。
冯道捻着白胡须,笑道:“虽说被你小子坑了一次,但老夫心胸宽广,决定既往不咎。之前你救过我家婵儿性命,又引荐老夫去见官家,老夫承你人情,今日就算是报答了....”
朱秀皱眉满眼狐疑地看着他:“当真?”
冯道没好气道:“老夫说话岂会有假?何况老夫跟你透露这些,对我有何好处?老夫是看在与你小子还算投缘,不忍心看你跳进火坑还不自知!哼~好心没好报,竟然还怀疑老夫对你有所企图!”
冯道站起身就要走,朱秀拽住他的拐杖,笑嘻嘻地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老太师见谅!”
“哼!~”冯道傲娇地扭过头懒得理会。
“晚辈南下在即,还请老太师提醒一二,往后我究竟该如何自处?”朱秀诚恳地揖礼。
冯道捋捋须,眯着眼澹澹道:“若是让你在柴荣和李重进之间挑选,你觉得谁最合适成为大周的后继之君?”
朱秀摊手道:“自然是柴帅更合适!”
冯道笑了,正色道:“所以说,你要极力避免李重进生出觊觎皇位之心,他可以建功立业成为一代名臣,但其才能不足以成为一国之君。官家如此安排,老夫猜想,也是怕柴荣起了懈怠之心,为他安排一位对手,时时警醒。
官家不会不明白,唯有柴荣,才是最适合的皇位继承人选。”
朱秀深躬揖礼:“老太师教诲,朱秀铭记在心!”
冯道笑眯眯地道:“去吧,一路小心,他日回来,再到老夫府上坐坐。祝你早日找到亲卷,平安归来。”
“多谢老太师,晚辈告辞!”朱秀笑着道谢,走下石阶,往宫门而去。
冯道站在台阶上,目送朱秀走远,捋着白须喃喃自语:“这是官家对柴荣的考验,也是对你小子的考验....若你能闯过这一关,大周朝堂之上,必将有你一席之地....等到那时,你才有资格与我家婵儿....嗯嗯~扯远了扯远了,等那小子活着回到开封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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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道摇摇头自嘲一笑,继续拄着拐杖登上石阶,前往暖阁拜见郭威。
一路穿过宫墙甬道,朱秀往右掖门走去。
他的脑海里还在回想刚才冯道说的话。
冯道揣度上意的本事的确不差,但他对郭大爷的了解还是欠缺了一些。
如果他听到当日在枢密院,郭威和范质争论长幼有序的问题时,或许就会明白,郭大爷并不是一个喜欢遵循常规法理之人。
作为武人,他的心肠更狠更硬,也更加信奉强权既是真理。
朱秀清楚地记得,郭威当日说起玄武门之变时,对受难的李建成极度蔑视,而对囚父杀兄弑弟的太宗世民极度推崇。
为了争抢帝位,郭威对李二发动的兵变持肯定、赞赏态度。
这就说明,郭威对于皇位继承按照长幼论序的一套礼法规矩并不赞同,他可能会倾向于选择一位自己满意的、钟意的继承人。
这个人可能会是柴荣和李重进,也可能不会。
保不准过两年生下嫡亲皇子,郭威就会更加钟意亲儿子。
为了让亲儿子继承皇位,以郭大爷的铁血和强硬,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
大周的皇位继承人,还存在着相当大的变数。
原本朱秀以为,郭威建号称帝,柴荣就是板上钉钉的嗣君人选,可真当他亲身经历过这场大变局才知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郭大爷的心思,目前来说还是一个谜,谁也猜不透。
朱秀脸色有些发白,第一次觉得历史走向出现无法掌控的感觉,前路一下子变得迷茫起来。
“贤弟?贤弟?朱秀!”
穿过右掖门时,一阵阵的呼喊声从背后传来,朱秀茫然地转过身去。
披甲佩刀的赵匡胤从门洞里跑出。
“贤弟脸色怎地如此难看?可是抱病在身?愚兄方才喊了你好几遍,你都没听到。”赵匡胤关切道。
朱秀拱拱手,擦擦脑门冷汗,勉强笑道:“小弟无事,只是即将启程前往宿州,正一路想着此事,没有听到赵大哥叫我,见谅。”
赵匡胤抱拳笑道:“恭喜贤弟封侯,还领了宿州镇淮军的职事,愚兄可真是羡慕啊!”
朱秀笑道:“赵大哥乃是禁军将领,宿卫宫禁,成日待在官家身边侍奉,该是小弟羡慕你才对。”
“呵呵,贤弟就不要安慰我了。若是可以,我倒宁愿跟你换换。”赵匡胤苦笑不已。
“赵大哥今日在右掖门当值?”
赵匡胤笑道:“不错,还有两个时辰便换防了。”
朱秀拱手道:“小弟先走一步,不耽误赵大哥当值。”
“不知贤弟何时启程?”
“明日下午或者后日早上。”
“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见,明日正午我在家中摆宴,请你跟河内郡公过来吃杯薄酒,也算是为你们践行。”
“呵呵,那就有劳赵大哥了,我们一定准时到。”
作别过后,朱秀骑马而去,跑过金水桥往城中赶去。
“啧啧~这朱秀可真是不得了,十八岁封侯,当上一镇节度副使,咱弟兄跟他一比,简直狗屁不是!”
跟随赵匡胤一起值守右掖门的石守信抱着枪杆摇摇头感慨万千。
赵匡胤收回目光,拍拍石守信的肩膀,笑道:“好好干,终有一日你也能当上将军的!”
石守信咧嘴憨厚地笑笑:“别人跟俺说俺可不信,不过赵大哥说的话,俺信!将来赵大哥当了禁军统帅,咱们弟兄可不个个都是将军!”
“哈哈哈~”
身后一众内殿禁军将士哄笑不已。
第二百九十八章 老赵家的喜和忧
位于开封城崇明门内大街的赵府一大早便忙碌起来。
管家写好菜单,交给赵匡胤过目,赵匡胤看过后删改一些菜式,又细细看过一遍,检查无误才交给管家,让他吩咐灶房照着菜单准备。
赵匡胤又让下人把前厅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地面用清水来回拖了三次,连悬梁上也被下人们架上梯子擦拭干净,不留半点蛛网灰尘。
赵匡胤亲自监督,哪里有干得不好的地方当场指出整改。
“我说哥你至于吗?”
赵匡义提出质疑,他也被赵匡胤要求换上一身崭新的袍子。
赵匡胤打量一眼,上前两步为他扶正帻巾,笑道:“朱秀和李重进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他们第一次来府上做客,当然要周到一些。”
赵匡义伸手挡开,摸摸头上扎得纹丝不动的头巾,满不在乎地道:“既是朋友,大家随意一些便好,何必弄得府上不得安宁。不知道的,还以为官家要驾临咱家呢!~”
赵匡胤笑道:“若是官家要来,咱爹只怕要焚香七日,沐浴斋戒,再把这府邸里外都给重新修缮一遍。”
赵匡义撇撇嘴道:“不光如此,咱爹肯定半夜里就爬起来,跑到宣德门去守着,熬得两眼通红,等见了官家眼泪哗哗淌,官家就问:‘赵卿啊,何故流泪?’咱爹就一边抹泪一边哽咽道:‘回禀官家,老臣得知官家要驾临鄙府,激动得彻夜难眠,也不知官家何时出宫,干脆来这宫门外等候....’”
赵匡义捏着鼻子学老父亲说话,学得惟妙惟肖,神态语气拿捏到位,惹得赵匡胤捧腹大笑。
忽地,赵匡胤笑脸一滞,呆了呆,低头转身快步往前厅里走去,动作一气呵成不带停滞。
赵匡义愣了愣,忽地觉察到后背有两道刀子般的厉芒射来,咧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着头想要跟上兄长的步伐。
“你们两个,给为父站住!”
果然,身后传来赵弘殷的冷喝声。
赵匡胤和赵匡义相视苦笑,止步回头,躬身揖礼。
赵弘殷背着手慢悠悠走上前,瞥了兄弟俩一眼,目光落在赵匡义身上。
赵匡义浑身不自在,露出谄笑:“爹~~”
“哼!~”
赵弘殷气不打一处来,“过会再跟你算账!”
赵匡义咧咧嘴,朝赵匡胤投去求助般的目光,赵匡胤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见。
“你请了李重进和朱秀来府上做客?”赵弘殷沉声问道。
赵匡胤忙道:“官家让他二人赶赴宿州组建镇淮军,朱秀还要去江宁寻亲,故而孩儿想着为他二人设宴践行。”
赵弘殷沉吟片刻,道:“既是故交友人,临别在即,设宴款待也是应该。何况他二人如今身份可不一般,一个是官家亲外甥,受封河内郡公,一个是官家看重的青年俊彦,邺都起兵的从龙功臣,十八岁就获封开国侯,将来前途无量....”
赵弘殷语气流露几分惆怅,似乎颇为感慨。
赵匡胤宽慰道:“父亲放心,将来孩儿必定也能做出一番功绩,不会被旧友们比下去。”
赵弘殷笑了笑:“大郎能力出众,为父相信你日后定能闯出一片天地....只是有些机会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从龙功臣和前朝旧臣比起来,差距可不是一丁半点....”
赵匡义忍不住插嘴道:“父亲和大哥率领赵家庄丁夺迎春门,迎接官家大军入城,这难道不是从龙之功?”
赵弘殷看了他一眼:“当时邺军兵临城下,大势已定,哪家不想在官家面前表现一番?即便没有我赵家,也会有别家趁机响应,迎接邺军入城!
何况,若不是遇见朱秀早已联络好的那支人马,光凭赵家,能否攻下迎春门还未可知。
非要说赵家沾了从龙之功的光,实在有些牵强。”
赵匡胤苦笑道:“所以官家即位,对我赵家只是赏赐了一些金银财帛,别说封爵,连官职差遣也没有半点变动。”
“唉~早知如此,当初广政殿事变以后,咱家就应该逃离开封,去邺都投靠官家....现在却是悔之晚矣!”
赵弘殷唉声叹气,连连摇头。
赵匡义道:“父亲此言差矣!当初广政殿事变发生不久,李业等人大权在握,开封朝廷并未显现颓势,谁也不知道,邺军能不能打进开封城。
我赵家当时选择置身事外并无过错,在当时处境下,三缄其口袖手旁观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赵弘殷苦笑道:“所以不管开封城如何动荡,我赵家都能保得平安,有得必有失,赵家也失去了成为从龙功臣的机会....”
赵匡胤安慰道:“父亲不必忧虑,天下还未太平,我赵家将来还有立功的机会。官家乃英明圣主,只要赵家忠心侍君,多立功劳,赵家的前程绝对不会比别人差!”
赵弘殷点点头,笑道:“道理为父何尝不懂?只是看到侯益、焦继勋几个老匹夫,如今又被官家启用,要么担任禁军将领,要么外放藩镇镇守一方,为父这个护圣军都指挥使的位子却一坐到底,远远看不到调动的机会,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啊~”
赵匡义哼哼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连李重进那种粗野蛮夫也被封了郡公,官家用人还真是不拘一格!”
赵匡胤皱眉,瞪他一眼:“闭嘴!不可在背后非议官家!”
“本来就是!”赵匡义不服气地哼哼唧唧。
赵弘殷瞪眼训斥道:“你大哥说的不错,为父知道你向来轻视武夫,特别是那些出身寒微的武人。但今时不同往日,官家自幼家境衰败,自寒微中发迹,一路征战厮杀,才有如今建号称帝的辉煌。
官家用人向来不看重家世,而今天下纷乱,正是武人用命之际,特别是邺军中将领,多得是寒微草莽之士,你这种重世家轻寒门的思想可万万不能流露出来,否则极容易引起众怒,不利于我赵家团结人心。”
“父亲教诲,孩儿铭记在心。父亲放心,孩儿并非轻慢寒门武人,只是看不惯李重进那种粗暴蛮夫登上高位,还封郡公出任节度使,简直是沐猴而冠!他懂得如何打理藩镇吗?”赵匡义满脸不屑。
赵匡胤道:“你别忘了,朱秀出任镇淮军节度副使。别人的话李重进或许不会听,但朱秀的话他一定会听。”
赵匡义想了想,疑惑道:“大哥的意思,官家有意栽培李重进?特意让朱秀去辅左他?”
赵匡胤笑道:“李重进是官家亲外甥,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与官家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之一,官家当然对他格外看重。”
赵匡义抠着下巴上冒出的一个小疙瘩,若有所思地道:“照此说来,李重进这厮,将来或许不只是当一个郡公啊~~~”
赵弘殷和赵匡胤相视一眼,听出了这话里的深意。
赵弘殷压低声道:“官家才刚即位,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往后之事谁也说不好,不可胡乱猜测!这些话,以后千万不能在外边说。”
“爹放心,我又不傻!”赵匡义笑呵呵。
“好了,你兄弟二人负责招待客人,为父过会要跟你们娘去崇圣寺上香。”
赵弘殷背着手慢悠悠走了,赵匡胤兄弟揖礼恭送。
赵匡义回头见赵匡胤紧皱眉头陷入思考,笑道:“哥,你在想啥?”
赵匡胤瞥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说话。
赵匡义好奇道:“哥,你跟朱秀和李重进是旧相识,如今他二人官职爵位都在你之上,你有啥想法没?”
赵匡胤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李重进是官家外甥,朱秀在沧州时就跟柴帅相识,为官家和柴帅立功无数,人家能有今日,全凭本事得来,我能有啥想法?”
赵匡义眨眨眼:“他二人,一个年纪比你小,一个本事不如你,如今却封公封侯,还出镇地方,你难道就不嫉妒?”
赵匡胤苦笑道:“嫉妒谈不上,只不过有些羡慕罢了。我辈武人,谁不想当上封疆大吏,坐镇一方?
羡慕归羡慕,他们能有今日,我也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赵匡义小声追问道:“要是李重进哪天开窍了,在宿州干出一番成绩,你说官家会不会动了立他为储的心思?若是这大周将来交到李重进手里,哥你当真会高兴?”
赵匡胤哑口无言,“没影儿的事,你少瞎猜!我跟李重进虽然经常吵嘴,但彼此间的关系还算和睦,毕竟当年同在柴帅麾下效力,也算是袍泽之谊。”
赵匡义撇撇嘴滴咕道:“官家虽然不算老,但也是快知天命的年纪,大周刚刚创立,但继承人的问题却不得不提早考虑。要是让李重进上位,对我赵家究竟是好是坏,我劝你还是趁早想清楚....”
赵匡胤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伸手想要掐掐那张肉乎乎的白净脸蛋:“明明小毛孩一个,却整日里板着脸教训你大哥!”
赵匡义吓得急忙扭头躲开,气急败坏地道:“什么小毛孩?我已经十三岁了!”
“哈哈~十三岁又如何?还不照样是我二弟!过来,让哥哥我亲近亲近!”
赵匡胤胳膊一伸就要抓住他,赵匡义吓得逃开。
兄弟俩打闹一阵子,最终以赵匡义发髻松散开,涨红着脸眼角带着泪痕而结束。
赵匡义悲愤地捧着一壶花茶送到赵匡胤身前,赵匡胤指指茶杯,赵匡义狠狠瞪他一眼,还是顺从地倒满茶水。
赵匡胤端起茶杯美美地啜了几口。
每当他觉得长兄威严受损的时候,就只能动用武力与好弟弟“亲热”一番,以此来挽回几分颜面。
毕竟赵匡义可是老赵家的神童,自幼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又少年老成,兄弟俩吵嘴,十次有八次都是赵匡胤败下阵来。
嘴上功夫比不过,只能上手,赵匡义为此感到悲愤。
“对了,之前跟你说的坤宁宫那件事,怎么办才好?”
赵匡胤看看四下里无人,轻声问道。
赵匡义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有气无力地趴着:“我找人打听过了,太后身边那个叫张规的太监,如今没有一个亲人在世,此人对李太后忠心耿耿,想收买他不太可能。”
赵匡胤忧虑道:“那日坤宁殿里的事,太后和张规必定已经知晓,他们只要查查当日宿卫宫禁的人是谁,就能找到我头上,这可怎么办?”
赵匡义懒洋洋地道:“此事恐怕太后没有声张,否则早就追查到你头上。或许是太后不愿生事,没有跟官家说这事。”
赵匡胤摇头道:“可此事终究是一件隐患,必须想办法解决。”
赵匡义抠着下巴想了想:“那就只能让李太后和张规永远闭嘴!”
赵匡胤吓一跳,恶狠狠地瞪着他:“休得胡说!连官家也尊李太后为昭圣皇太后,谁敢对其不敬?”
赵匡义眯着眼笑得十分鬼祟:“哥,这你就不懂了吧!官家厚待李太后,那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显示出官家心胸宽广,有容人之量。
可对于官家和大周朝来说,李太后的存在就像一根刺,不管摆在哪里都碍眼。只有李太后早早消失,这刘汉旧朝才算是彻底翻篇,说不定连官家也巴不得李太后早日薨逝呢!”
“越说越荒唐!”赵匡胤瞪着眼训斥,“官家和李太后乃是旧相识,官家能够顺利即位,离不开李太后大力支持,官家恩养李太后一日,天下臣民就会越发敬重官家,又怎会盼着太后离世?”
赵匡义笑道:“所以说官家的心思其实很复杂,可这就是人心、人性!”
赵匡胤叹口气,默然不语。
“总之,坤宁殿窥伺皇帝受命宝一事,绝对是个隐患,最好让李太后和张规闭嘴,否则将来说不定哪日就惹出祸来。”赵匡义正色道。
赵匡胤犹豫了好一会,低声道:“你说该怎么办?”
赵匡义摇头道:“现在看,李太后暂时不会将此事告知官家,所以我们不用着急动手,等过一段时间,朝局平稳再说。”
赵匡胤深深吸口气,点点头不再说话。
“哥,有些时候心肠要狠毒一些。你要知道,咱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赵家。”
赵匡义语重心长地拍拍兄长厚实的肩膀。
赵匡胤下意识点头,却又眉眼一竖,喝骂道:“好小子,又装模作样教训我?找打!”
赵匡胤把弟弟一把拽过,夹在胳膊下一顿蹂躏。
“啊啊~赵大你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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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持续太久,请大家放心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大龄问题儿童想成婚
崇明门内大街上,朱秀和李重进骑马到来。
胡广岳挑着担子跟在一旁,担子两头箩筐里各放着些礼物。
朱秀一身月白色圆领袍,头戴双翅硬脚幞头,胯下金山马王神骏不凡,一路走来惹得不少小娘子侧目。
李重进穿一身绯色细绸袍,头戴纱帽,腰间束带镶嵌明玉,高坐马背意气风发地转头四顾。
如果说朱秀是一身休闲打扮,那么李重进这一身行头就要隆重华丽得多。
可李重进发现一路走来,朝他投来媚眼的小娘子,远远没有朱秀多,这就让他很是不忿。
“开封女子难不成都是眼盲?白瞎了我这一身一百八十贯钱的行头!”
李重进都都囔囔。
朱秀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是啥眼神?”李重进恼火不已。
“呵呵,正是因为开封女子慧眼识珠,才不会把多余的目光投射到你身上。”朱秀澹笑道。
李重进疑惑道:“此话何意?”
朱秀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他:“把一百八十贯钱的行头穿在身上,也不足以让这满街女子多看你一眼,个中原因,李兄难道还猜不透?”
胡广岳吭哧偷笑,李重进愣了愣,摸摸自己的黑脸,腾地一下红如火烧,黑中透红的脸色像是一块烧红的石炭。
“本大王只不过黑了些,要论相貌那是一点不差!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娘们,真是没眼力!”
李重进愤愤不平地抱怨。
“呵呵~那是自然!若是李兄肤色如常人,连我也不敢与你同行出门,免得当了衬托鲜花的绿叶。到时候这满大街的女子,肯定蜂拥上前,将你堵在半道围观!”朱秀笑道。
“那是自然!算你小子说了句大实话!”李重进似乎把朱秀的话当真,昂首挺胸一副备受鼓舞的样子。
“诶~你帮我参谋参谋,这大街上的姑娘哪个最好看?”
李重进凑上前小声道,眼珠子满大街乱转,但凡街上年轻些的姑娘,都被他盯着打量一遍。
“你要干啥?”朱秀一脸不解。
“我派人跟到她家去,打听清楚家世背景,然后上门提亲啊!”李重进说的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朱秀踩马镫的脚滑了下,身子往前扑,差点被从高高的马鞍子上摔下来。
“你想强抢民女?”朱秀又气又急,这黑厮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李重进大脑袋用力摇晃:“明媒正娶怎么能算抢?”
朱秀没好气道:“你想找个姑娘成婚,也不至于满大街随便抓一个!抓到谁算谁!你回宫跟官家说,说你想成婚了,让官家给你指一门婚事不就行啦!”
李重进摇头似拨浪鼓:“那些娇生惯养的官小姐我才不要!一个个成天只知道涂脂抹粉、听曲看戏,花起钱来大手大脚,都是一帮败家娘们!”
朱秀笑道:“官小姐也不全都是你说的这样。让官家为你好好挑选一户人家,要知书达礼、相夫教子的好人家的闺女。”
李重进搔搔头,把好好一顶纱帽弄得歪斜,犹犹豫豫地道:“其实....其实我不想成婚!”
朱秀瞪大眼:“那你还要找姑娘提亲?”
李重进叹口气道:“昨晚进宫,我看见舅舅一个人坐在紫辰殿后阁里,嘴里念叨着青哥、意哥、守筠、奉超、宜哥几人的名字,我听了心里甚是难过....
舅舅思念儿子,偌大一座宫城,只住了他一个,等我一走,他身边更是连个亲人都没有....唉~我心里着实不好受....”
李重进低下头神情暗然,朱秀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劝慰道:“晋国公主快从阳曲老家回来了,到时候有公主陪伴,官家心里会好过一些。”
李重进叹道:“表妹已经嫁做人妇,不可能时常陪伴在舅舅身边,所以....所以我想着早日成婚,生下一儿半女陪在舅舅身边,将来我和表弟不在身边,也能有个小子替我们在舅舅膝下尽孝....”
朱秀有些惊讶,没想到李重进想成婚的原因竟然是怕郭威孤苦伶仃身边没有亲人陪伴。
朱秀拍拍他的肩,欣慰道:“黑大王终于长大了.....”
李重进仰头唏嘘不已:“一晃眼本大王也三十岁了啊~~~是时候成家生娃,也让舅舅有人陪伴....宫里实在太冷清了....”
朱秀四处看看,压低声道:“都是兄弟,你老实跟我说,你那方面....是不是有毛病?”
李重进呆了呆,茫然地看着他。
“自家兄弟,又不会笑话你!老实跟我说,要真有问题,早发现早治疗!”朱秀一脸关切。
李重进顺着朱秀的目光往下身看,恍然大悟,脸红脖子粗地咬牙道:“放屁!你、你小子才有毛病!你去问问玉水巷里的粉头,老子到底有没有毛病?整条巷子里的粉头,哪个不知道本大王的厉害?”
朱秀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听这黑厮的口气,早就是花丛老手了。
“你现在身份不同了,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狎妓玩乐,得注意身份名声!”朱秀语重心长地告戒道。
李重进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知道知道,舅舅已经警告过我了。所以我才想着,找个姑娘成婚算了,反正早晚得有这一天。”
胡广岳挑着担子走在一旁,插嘴笑道:“郡公爷想要成婚,这开封城里的公卿贵戚人家,还不得排着队把闺女送上门,任凭郡公爷挑选!”
“哈哈~”李重进一阵得意大笑,又摇头道:“昨日下午,舅舅找我进宫时提过一嘴,说是要把司空窦贞固家的孙女介绍给我....可是窦贞固那老家伙长得歪眉斜眼,丑得很,他孙女又能好看到哪去?我当场就给回绝了....”
李重进兴致勃勃地指着满大街小娘子道:“反正都要成婚,还不如找个自己瞅着顺眼的,免得以后看着糟心坏胃口!朱秀,你快帮我瞧瞧,那边几个买团扇的丫头咋样?”
李重进随手一指,街边有三四个穿罗裙锻袄的姑娘围着一处摊贩卖团扇。
李重进半趴在马背上,路过时朝几个小娘子吹口哨,黑脸笑得很是灿烂。
几个小娘子吓得花容失色,连团扇也顾不上拿,慌慌张张地逃开。
街上行人都用一种厌恶又警惕地目光看着他。
朱秀哭笑不得,低喝道:“你少耍流氓!万一惹来开封府差役,闹到官家跟前,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重进感叹道:“还是以前满大街调戏小娘子的日子痛快啊!没想到如今舅舅做了皇帝,我这日子反倒处处过得束手束脚!罢了罢了,咱们还是早早赶到宿州去好了!”
朱秀告戒道:“去了宿州也不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今你可是皇亲国戚的身份,天下人都看着,若是你敢肆意胡来,败坏官家名声,官家一定饶不了你!”
李重进嬉笑道:“放心,我知道。不过一想到宿州是咱哥俩的地盘,无拘无束,这心里就是痛快!”
朱秀大翻白眼,难怪郭大爷要让自己陪着李重进去宿州,就他这副混不吝的性子,要是无人约束,还不把宿州闹个底朝天?
“咱们走快些,肚子都饿了,去到赵大耳府上好好吃一顿。”
李重进催促道。
胡广岳挑着担子步子如飞,李重进瞥了眼道:“咱们哥俩赏脸去赵大耳府上吃顿饭,还用得着带礼物?”
朱秀无奈道:“总不好得空着手上门吃喝吧?何况赵家还有赵老将军和老夫人在,咱们是晚辈,自然要主动去拜见。”
李重进撇撇嘴有些不屑,拍马朝前奔去。
赵府大门前,赵匡胤和赵匡义已经打开中门等候,见到李重进和朱秀骑马赶到,忙走下石阶迎接。
“赵大耳,好久不见啊!”
李重进翻身下马,大咧咧地笑道。
赵匡胤听见李重进又当众叫他的诨号,笑容一滞,眼底划过些不悦,还是抱拳笑道:“见过河内郡公,别来无恙!”
朱秀急忙上前揖礼:“赵大哥!”
赵匡胤朝他笑着点头。
“这小子是谁?”李重进伸手拍了拍赵匡义的脑袋,把他梳理好的发髻弄得有些散乱。
赵匡义恼火地伸手挡开,仰着头怒视他。
“哟~这小子还挺有脾气!”李重进哈哈大笑。
赵匡胤不着痕迹挡在赵匡义身前,澹笑道:“这是赵某二弟,名匡义。二弟,快快见过河内郡公和定远县候。”
赵匡义板着小脸,一丝不苟地拱手揖礼:“赵匡义拜见河内郡公、定远县候!”
“原来是你弟弟,难怪你哥俩模样瞅着有些像。不过赵大耳啊,你弟弟模样可比你俊俏多了!你哥俩是不是一个娘生的?”
李重进粗鲁嗓门大声开着玩笑。
朱秀用力扯了扯他的袍子,可惜李重进毫无所觉。
赵匡义垮着脸把不爽二字写在脑门,赵匡胤勉强笑道:“自然是一母所生。”
李重进朝府门内看看,随口道:“你家老头呢?”
不等赵匡胤回话,赵匡义拱手沉声道:“家父乃护圣军都指挥使,年过五旬,于情于理,恐怕都不应该出府门来迎接郡公爷吧?”
赵匡胤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话,笑道:“家父与母亲出府去崇圣寺上香礼佛去了。”
“哦~那可惜了,这次是见不到了。”李重进笑呵呵地不以为意,打量着赵匡义,觉得这小子比他大哥赵大耳有意思。
赵匡胤伸手邀请道:“咱们进府再说话,请!”
李重进大摇大摆地走朝前,跨过府门槛,在管家引领下往前厅走去。
朱秀落后一步和赵匡胤走在一起,拱手低声道:“赵大哥见谅,你也知道那黑厮嘴巴臭,但没什么坏心思,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赵匡胤笑笑:“无妨,我二人本就吵闹惯了。”
朱秀见他没有动怒,看了看赵匡义,笑道:“令弟也是一表人才,赵家有你兄弟二人,何愁家业不兴!”
赵匡义谦虚地揖礼道:“小子不敢,定远县候过誉了。”
“诶~贤弟客气了!我跟赵大哥兄弟相称,交情深厚,你是赵大哥的亲弟弟,自然也是我们自家兄弟!”朱秀笑眯眯地套近乎。
赵匡义看了眼赵匡胤,赵匡胤笑着点点头。
“小弟匡义拜见朱兄!”赵匡义揖礼,脸上露出笑容,显得亲近了几分。
“这就对了嘛!”朱秀拍拍他的手,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走朝前的李重进回头喊了声:“我说赵大耳,你家可真够大的,走了这么久还不到?”
朱秀生怕这黑厮犯浑,急忙告罪一声上前拉着李重进说了几句,李重进都都囔囔,倒也没有继续埋怨,跟着管家穿过花园走廊,步入前厅。
赵匡胤兄弟走在后,赵匡义满脸愠怒地低喝道:“李重进那厮,真是太无礼了!不过就是个郡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新晋皇子!言语竟然如此嚣张狂妄!”
赵匡胤看了眼前边不远处李重进的身影,澹澹道:“官家没有亲子,自然把李重进这个外甥当作亲子,他的地位与皇子无二。”
“哼!就算是皇子又如何?这天下风云陡变,谁知道大周又能存续多久....”赵匡义愤愤不平。
赵匡胤皱眉道:“不可胡言!”
顿了顿,又安慰道:“我跟李重进相识以来,吵闹争执不断,就像朱秀说的,此人头脑简单,没什么坏心思,不用放在心上。”
赵匡义怒气未消:“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张狂的样子!”
赵匡胤笑道:“你觉得朱秀如何?”
赵匡义想了想:“此人倒是谦和懂礼,少年得志不骄不躁,难得!”
“还有呢?”
赵匡义思索片刻,迟疑道:“他对我,似乎格外热情?明明第一次见面,他的样子却感觉对我很熟悉?”
赵匡胤笑道:“当年在洺州,我与朱秀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的感觉也是如此!不知为何,他好像对我赵家格外熟悉,也格外关注。当初还以为他对我有所求,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赵匡义疑惑道:“此人虽然年轻,但在这大周朝已算是功成名就,地位完全不在我赵家之下,为何要对我赵家格外上心?”
赵匡胤摇摇头:“我也不知,或许他是诚心想跟我赵家交好。”
赵匡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此人倒是值得结识....”
“走吧,今日你就跟朱秀好好认识认识,其实我发现你二人有很多相似之处。”
赵匡胤朝前厅走去,笑道。
“哦?譬如说哪方面?”赵匡义有些好奇。
“呵呵,你二人都是少年早慧,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都是一样的阴险狡诈、臭不要脸.....”
“....赵大你别太过分!今日对我又打又骂,等爹娘回来我一定告状!”
月底之前恢复更新
工程进度严重拖慢,远超预期,家里乱糟糟一片,我也很无奈啊T_
这次是老房重新装修,比新装麻烦多了,请大家见谅
放心绝对不会跑路的,这一点可以保证
第三百章 赵府话别
不一会儿,戴恩垂头丧气回来了,失落一段时间,他又恢复精神,四处蹦哒。
李辉感觉颇为有趣。
他离开星球,来到星际交流联盟在魔导大陆上面的驻地。
他现在属于星际交流联盟,跟联盟通报一声,遇到紧急情况也好处理。
听到他来的消息,交流联盟总部立马派人过来。
“哟!我们的领主大人怎么来这里了。”
是精灵海莲。
“来得正好,跟我去一个地方。”
海莲拉着李辉走。
“你怎么过来了?”
李辉不认为海莲是专门为了见他。
“遇到点事情,每隔一段时间,在魔导大陆上的势力都要进行一次会面,互相汇报各种情况。”
海莲脸色有些凝重,似乎有事情发生。
李辉跟着她来到一座宽阔的广场,四周洁白的石柱耸立在四周,上面凋刻有各种奇异花纹,这里已经聚集相当多的人。
中央位置,一群气息恐怖的人聚集在一起。
李辉目光一凝,至少是半神英雄。
有浑身被金光笼罩的半神,有巨龙变成的人形,还有人形机械战士。
李辉落后海莲一个半拍。
“怎么,我们的领主大人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吗?”海莲调笑道。
“星际议会的也在,小心点最好。”
说着李辉带上一个金属面具。
“不用担心,就算发现了他们也不会在这里动手。”
一群天使出现,顿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嘈杂的空间变得安静。
为首的金发天使道:“最近魔导大陆有些不平静,被一群无法无天的疯子给盯上了,在场各位都有职责消灭这群疯子,如果无法对付就立即向我们汇报。”
“宇宙最强几大势力都在这里,有哪些不长眼的势力敢在这里闹事?”
众神文明和星际议会先不说,无论是天使星系还是巨龙星系,甚至泰坦族都有人在,敢在这种强者眼皮子底下闹事,确实是疯子没错。
“宇宙中不知死活的狂妄份子不少,以后你遇到了就要小心。”海莲提醒道。
在天使群中,李辉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等一群大老都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李辉跟海莲交代一声,然后来到那名天使身边,“赵大美女,好久不见。”
这个天使正是赵芊芊,黑发天使比较稀少,在一群天使中,她尤为醒目。
赵芊芊黑色的眸子打量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确定道:“李辉?”
“是我!”面具下李辉露出笑意。
“你怎么在这里?”
“被星际议会追杀,跑路来到这里。”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有办法?”赵芊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跑路自然算是一种方法,明知不敌还要战斗那是傻子。”
“你已经7阶了!”
赵芊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现在已经看不透李辉的真实实力。
“运气好,在逃跑过程中突破了。”
李辉话题一转,问道:“感觉气氛有些凝重,那些闹事的疯子很强?”
“非常强!听说他们要毁掉这片魔导大陆。”
赵芊芊小声说道。
“帕忒希亚,这边来。”
正当她要继续说下去时,其他天使声音传来。
“总之你要小心,这里不太平。”
告戒一声,赵芊芊跟着其他天使离开。
“帕忒希亚,新名字可以。”李辉滴咕一声。
这时海莲来到他身边,“你认识?”
“有点交情。”
“轰!
突然,外面产生巨大爆炸,接二连三,从不同地区传过来。
在场所有人一惊,各施手段,纷纷赶往事发现场。
天使组织众人前往不同的区域。
“跟我走!”海莲脚下出现一个小型魔法阵,带着李辉一起移动。
爆炸处已经聚集很多人,只见事发区域一个普通人身上被一股黑色力量侵蚀,慢慢变成一头黑色人形怪物,张嘴发出咆孝。
四周能量向着黑色怪物汇聚,身体膨胀,爆炸开来,血水飞溅到其他人身上,周围又有很多普通人被这股力量侵蚀。
金发天使身上散发出一股圣洁之力,驱散这股诡异力量,让一些人得救。
“吼!”
这时,一头庞大怪物产生,身上布满黑色鳞片,尖牙利嘴,眼眸燃烧着黑色火焰,身后还有一双蝙蝠翅膀。
跟恶魔很相似,但不是恶魔,是其他类似生物。
结合之前的诡异力量,应该被施展了诡异系魔法,让普通人变成一个怪物。
这个人已经蜕变成怪物,没成功的都已经自爆身亡。
怪物一拳挥出,不是魔法,单凭肉身力量产生一道巨大拳风,将周围建筑破坏。
李辉暗自扫描怪物身躯,获得图纸,记录这个种族。
天使轻轻一挥手,怪物就化作尘埃消散。
任怪物再怎么强大,在实力恐怖的天使面前如同蝼蚁一般。
其他地方还有同样的事情在发生,场面变得混乱。
维持秩序的天使小队不断在空中飞来飞去,处理突发情况。
经过一段时间后,大部分怪物都被消灭。
还剩下一小部分活着的怪物,被天使们抓起来用来研究。
各势力的人眉头紧锁,海莲向李辉告别,嘱咐他要小心,然后回去交流联盟。
黑色怪物实力最高只有4阶,根本无法对他造成威胁。
这只是前兆,还有更危险的情况,说不定会爆发半神英雄级的大战。
李辉回到星球上,考虑要不要现在离开。
这时戴恩已经回来,李辉立刻将自身与星球融为一体。
跟他一起的,还有一颗炽热的恒星,远远停在天空中。
“那是?”
李辉看着天空中的恒星,因为过于庞大的能量,只能离远一点。
“那是族中长辈,最近魔导大陆有大事发生,他也被邀请过来。”
戴恩难得比较正经,或许是长辈在看着,也或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大事让他心情沉重。
“到底是什么情况?”李辉假装疑惑。
“有不长眼的势力要毁掉魔导大陆,大家都在想办法应对,不过不用担心,有我族长辈在,我们都不会有事。”
“对了,我给你打造的钢铁护罩完成了。”
李辉将钢铁护罩交给他,交易算是完成。
“酷!
戴恩穿上,到处飞来飞去,心情恢复不少。
李辉也成功收获一堆进阶之星。
第一章 朱武一家子
江宁城西南十五里有一处板桥庄,隶属江宁府上元县治下。
板桥庄靠近江宁城通往太平州当涂县的官道,故而往来商旅繁多,又因庄子上开设了许多邸店、货栈、食肆,供贩夫走卒歇脚,因而也被往来客商称作板桥店。
板桥店往西二十余里,就有一处狭窄渡口,可供数艘江船停泊,每日横渡大江,往返运送两岸百姓。
板桥店水网密布,地势平坦,自古便以土壤肥沃成为江宁地区重要的稻米产地。
江宁城中,就有不少高官显贵人家在此置办田产,大大小小的水稻田,早就被权贵瓜分一空,绝大多数自耕农只能成为官宦人家的佃户,只有一些犄角旮旯里的散碎田地还留在当地百姓手里。
板桥店南面地势低洼,一到雨季容易积水,到处泥泞一片,有条件的人家早早搬到了地势较高的北面和东面,留下的大多是些外乡户和贫困佃户,以及一些辗转各商户干苦力的力夫。
这里破烂的窝棚随处搭建,有一两间茅草盖顶的土屋,就已经算是板桥南洼子里的富户。
初夏时节,细雨绵绵,南洼子就像河岸边的滩涂地,到处烂泥一片,一脚就能踩出一个水坑,走起路来“吧唧”响,稍不留神脚下打滑,跌得满身泥浆。
住在南洼子里的穷户们,不管男女老少,身上永远带着洗不干净的黄泥印子。
所谓泥腿子,便是南洼子百姓的真实写照。
雨势渐大,南洼子里的破落户们都缩在家里避雨,有倒霉的屋顶漏水,一家老小忙活着修补屋顶,浑身被淋得湿漉漉。
也有光屁股的毛孩子嬉笑着在泥浆里打滚,身后响起爹娘那带着江南俚语口音的骂咧声。
一个粗壮汉子扛一杆硕大的芭蕉叶跑进南洼子逼仄的巷道,穿草鞋的大脚板踩在泥水浆里,溅得泥浆四起。
路过几家土墙院外,正在冒雨修补屋顶的老汉见了,大声嚷嚷:“朱武!哪弄的芭蕉叶?拿来给俺家盖盖房顶!”
朱武扭头咧嘴大笑:“不给!还要拿回去给俺家娃子玩耍哩!”
隔壁邻居听到,推开窗探出脑袋,冲着老汉大声嘲笑:“老聋头,连亮娃子和大丫的东西也要抢,羞死人啦!~”
趴在草屋顶的老聋头抹了把脸上雨水,抓起一把茅草扔过去:“干你鸟事!”
老聋头的胖婆娘站在房下扶着梯子,扭过头骂骂咧咧,邻居汉子脖子一缩,悻悻地缩回脑袋关上窗户。
那胖婆娘是南洼子里出了名的悍妇,曾经靠一根捣衣棒,打得两个上门逼债的青皮流氓屁滚尿流逃出南洼子。
也不知瘦如麻杆的老聋头,夜里如何招架得住那腰身似水桶的胖婆娘....
朱武扛着芭蕉叶七拐八拐,到了一处位于巷道尽头的土院,推开竹篱笆跑进院里。
这便是朱武在南洼子里的家。
黄泥土砌的院墙只有半人高,拐角处倒塌一半,露出半尺宽的裂缝,人过不去,狗和狸子倒是能跑进跑出,夜里还丢失了几只鸡仔。
“娘,俺回来了!”
朱武跑进堂屋,一个花白头发的荆裙老妇赶忙拿着布帕子迎上前。
“瞧这浑身湿漉漉的,快擦擦,可别害了风寒!~”
老妇心疼儿子,急忙为他擦干身上水渍。
“把褂子脱下来,娘为你洗一水。”
“娘放心,俺身子壮实,淋点雨没事,就当洗个澡....”
朱武憨厚地笑着,还是顺从地脱下无臂短褂,露出精赤黝黑的上身。
两条肌肉虬结的臂膀在肩头处有黑黄分明的印子,都是成日里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
“哟~这褂子起毛破口了,得缝补几针收收线脚,娘眼神不好使了,赶明儿让你媳妇收拾....”
老妇攥着沾满儿子汗水的粗麻短褂滴滴咕咕。
“娘,巧莲和两娃子哩?”朱武问道。
老妇朝堂屋北角的隔间努努嘴:“里边,大丫睡着了,你媳妇正逼着我大孙子认字呢!”
朱武笑笑,蹑手蹑脚地靠近隔间,掀开草帘子,果然见到狭窄的小屋里,闺女大丫躺在木板床上呼呼大睡,媳妇杨巧莲扇着蒲扇,正监督儿子朱亮趴在一张矮几桉上认字。
见朱武探进脑袋,杨巧莲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年仅八岁的朱亮虎头虎脑,扎着两个牛角髻,跪坐在几桉前扭来扭曲,拿着一根削细的木笔,不时在杨巧莲的呵斥下,在一旁装有细沙的盘子里划拉几下。
朱亮机灵,苦着小脸朝爹爹投去求助般的目光。
“咳咳~亮娃啊,爹扛回来一杆芭蕉叶,扔在院里,你去修剪修剪,天热了铺在地上给你们兄妹当凉席使....”
朱武压低声念叨着,朱亮一听眼睛一亮,腾地一下就要起身往外跑,被杨巧莲一把拽住胳膊。
“浑小子写完这一百个大字才准走!”
杨巧莲狠狠在儿子屁股蛋上拧了拧,朱亮委屈地憋着嘴巴,只能乖乖坐下。
“有你这样当爹的?”杨巧莲冲着自家男人发火,“自个儿不读书没学问也就罢了,还不许儿子读?让他长大了跟你一样下田卖力气干苦活?”
朱武摸摸儿子滑熘熘的脑袋,讪笑道:“当年家里穷,只能供一个娃上学堂,小弟脑瓜比俺好使,自然是让他去了....
俺....俺也识字不少,也不算没丁点学问....”
朱武底气不足地争辩几句。
杨巧莲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朱亮的脑瓜,低声道:“这本识字谱,是我几次低三下四求那周管家,他才不情不愿地施舍给我的....你若是不好好学,白瞎了娘这张脸皮!”
想到在雇主家受的辛酸委屈,杨巧莲红了眼圈。
朱亮见娘亲声音哽咽,吓了一跳,摇晃着娘亲的胳膊小声道:“娘别哭,孩儿一定好好学,将来出人头地好好孝敬娘亲~”
杨巧莲抽搭鼻子,轻轻拍了拍儿子脑门,羊装叱骂:“浑小子嘴倒是甜得很,就知道哄骗我。你爹是个憨瓜闷葫芦,你倒是机灵,也不知随了谁....”
朱亮挺着胸脯得意道:“阿嬷说我随小叔!”
杨巧莲破涕为笑,在儿子屁股蛋扇了一巴掌:“要是你小叔还在,说不定早就混得一官半职,咱家也不至于流落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江宁来....”
顿了顿,杨巧莲又忍不住埋怨道:“可惜你小叔福薄,全家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到头来连州学都没来得及考,人就没了,白白浪费了许多钱粮....”
朱武皱皱眉头,不高兴地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干嘛?让娘听见又得闹心!”
朱武拍拍儿子脑瓜:“带上大丫,自个儿出去玩去!”
朱亮欢呼一声,叫醒妹妹朱芳,兄妹俩蹦蹦跳跳跑到小院里玩芭蕉叶。
杨巧莲也没耐心敦促儿子认字,她本是定远县商贾杨家庶出的女儿,幼时在杨家的供养下念过几年私学,稍微年长些杨家就不许她继续留在学堂,把她当作杨家一件待售的货物,四处张罗婚事。
恰巧定远县朱家大郎也四处托人说媒,一来二去杨巧莲就嫁给了朱武。
按理说杨家在定远县也算有头有脸的富户,和世代务农的朱家门不当户不对。
可偏偏那几年,朱家小郎聪颖好学名声在外,又是县学重点培养的生徒,据说写的文章连州府几位主官看了也叫好。
定远县人人都说朱家小郎将来一定是做官的料。
杨家本来相中了朱家小郎,想撮合一个年纪相当的族中女子,两家先定下亲事,朱家人反倒是不同意了,尤其是朱家两兄弟的母亲吴友娣极力反对。
吴友娣虽说是个农妇,但也有几分心眼。
自家小儿子读书成器,将来考科举做官,迎娶的必定也是宦官人家的闺秀,岂能白白让杨家占了便宜?
吴友娣借口长兄不成婚,当弟弟的先定亲不合规矩,不同意拿小儿子和杨家联姻。
杨家退而求其次,把庶出的杨巧莲嫁给吴友娣的大儿子朱武。
反正杨巧莲只是杨家庶出女儿,就算最后朱家小郎做不了官,投资失败也没有什么损失。
杨巧莲出嫁的时候,一向吝啬的杨家倒也给了些丰厚嫁妆,算是和朱家结下善缘。
朱家凭借杨巧莲带来的嫁妆资助,倒也过了几年顺风顺水的日子。
没曾想,遇上天杀的契丹人南侵,竟然一直打到淮南,濠州也着实动荡了一段时间。
朱家小郎不幸落入契丹人手里,自此下落不明。
家乡被毁,朱武只能带着妻儿母亲,随流民南下逃入唐国境内,颠沛流离最终得以在板桥店安家。
想到这些年受的罪吃的苦,两口子默然不语。
朱武叹口气道:“是俺没本事,让你们娘仨跟着俺受苦了!”
杨巧莲抹抹眼角,不轻不重地在男人胸膛捶了一拳,低声道:“憨瓜,要是看不上你,当年我才不会嫁给你,还跟你生了亮娃大丫....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哪家不得死几个人?咱家能安稳活到现在,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瞧瞧老聋头,四个儿子三个上战场全死了,还剩一个折了一条腿,半痴半傻,人家还不是照样要把日子过下去!
跟人家一比,咱家幸运多了....”
朱武搔搔头,憨笑道:“你怎么反倒安慰起俺来了?”
杨巧莲狠狠白了他一眼:“憨瓜!~”
朱武攥住她的手,轻声道:“莫在娘跟前替小弟的事,免得娘伤心。”
“我晓得!才不像你个憨瓜,嘴笨不会说话!”
杨巧莲拍了男人一巴掌,顺势倚入那宽厚温暖的胸膛。
夫妻俩温存了片刻,直到堂屋里传来吴友娣叫吃饭的声音才出屋。
摆上四方桌,一盆子糙米饭,一盆黄豆煮野菜,菜汤表面漂浮油沫,一碗酱菜,便是全家人的晚饭。
老妇吴友娣从黑漆漆的供桌下摸出三支长短不一的香,用灶下柴火点燃,揭开佛龛之下一块黑布,露出两块做工粗糙的灵牌。
一块是吴友娣丈夫,朱武的父亲,朱氏守业的灵位,一块是吴友娣的小儿子,朱武弟弟的灵位,名讳赫然是朱秀。
“秀哥儿啊,娘对不住你,害得你被契丹蛮子掳了去....到了下边,你也就不会受苦了....”
吴友娣嘴里念念有词,插好燃香,把两块灵牌细细擦拭一遍,伤感了一会,才回到桌边端起碗快。
闻到荤腥味,早就按捺不住的朱亮抄起竹快伸进盆子里,捞起一块肥油皮塞进嘴里。
“我也要吃肉!”大丫朱芳学着哥哥的样子伸快子,被吴友娣不客气地打了下手背。
大丫小嘴一瘪两眼噙泪,朱亮还想再伸快子,被吴友娣凌厉的眼神吓得缩回手。
吴友娣不紧不慢地夹起最大一块肥油皮放进朱武的碗里,澹澹地道:“大郎干的是力气活,少不了油荤,这四块肉皮,两块大的给大郎吃,你们两个小东西吃小的。”
“娘~”朱武不舍得吃,一脸为难。
“吃了!”吴友娣不容置疑地说了句,端起碗快扒拉两口。
朱亮和朱芳不敢违背严厉的阿嬷,埋头吃饭。
朱武又想偷偷分一半肉皮给杨巧莲,吴友娣脸色一沉,朱武只得苦笑着把肉皮塞进自己嘴里,嚼了嚼咽下。
杨巧莲觉得有些委屈,忍不住抱怨道:“娘还真是心疼姓朱的,我不姓朱,连家里的油荤也不配吃....”
朱武拉了拉她的袖口,杨巧莲挣脱开,越想越觉得委屈,暗自生闷气。
吴友娣自顾自吃饭也不说话。
过了会,杨巧莲抽抽鼻子,端起碗快往嘴里扒拉一口饭,忽地瞪大眼愣住。
她吃进嘴里的糙米饭竟然有一股子荤油香味。
“娘,这米里....”杨巧莲臊红了脸。
吴友娣轻笑道:“今儿个王婆子来要走了两块木料,说是拿回去搭床脚,舀了一小勺荤油给我。你只管吃就好,别说话,免得被咱家的狗鼻子闻到味儿....”
“娘~”杨巧莲红了眼圈,哽咽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吴友娣澹澹地道:“你们都要在外面干活挣钱养家,不吃点油荤哪有力气?”
杨巧莲抽噎了下,和朱武相视而笑,默默低头扒饭。
朱亮突然抬起脑袋,使劲嗅嗅鼻子:“好香!有一股肉味!”
吴友娣“啪”地拍了孙子脑门一掌,笑眯眯地道:“你个小猴子还真是长了一副狗鼻子!”
第二章 骤然遭难
饭吃到一半,朱武放下碗快,杨巧莲要为他盛饭,朱武摇摇头说自己吃饱了。
吴友娣看着儿子:“可是有什么事要跟我们说?”
朱武搔搔头,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吴友娣深知儿子的脾性,能让他这么吞吞吐吐的,一定不是小事。
“哎呀~有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呀!”杨巧莲性子急,在男人腿上重重拍了一掌。
朱武叹口气:“周家管事传下话来,说....说今年的租子还要涨....”
“什么!”
吴友娣和杨巧莲变了脸色。
“去年从四成五涨到五成,怎么今年还要涨?”吴友娣愁眉苦脸地搁下碗快。
杨巧莲紧张地抓住男人胳膊:“要涨多少?”
朱武唉声叹气地道:“说是要涨到六成....”
杨巧莲和吴友娣相视一眼,震惊地说不出话。
“一亩地,一年忙到头,拢共收成就那么点,还要上缴主家六成,剩下的哪够一家子吃到明年开春?
这周家当真是扒皮鬼、吸血精,还让不让人活了?”
杨巧莲气得满脸通红,忍不住大声喝骂,说到后面已经是哽咽抹泪。
“嘘!~你小点声!”朱武赶紧拽了拽媳妇。
杨巧莲低着头默默垂泪,满心酸楚委屈无人倾诉。
“哥,娘咋哭了?”大丫扑闪大眼睛,脑袋藏在扁平大碗后面,小声问。
“嘘!~别说话!你不懂!”朱亮严肃地板着小脸。
他似乎听懂了大人们说的话,眉头紧蹙一脸忧心忡忡,连扒拉进嘴里的肥油皮好像也不香了。
吴友娣叹口气:“这世道,穷人越来越没活路了....交了六成的租子,不到明年开春,咱家就得饿肚子....大郎啊,周家管事有没有说,为啥要收这么高的租子?”
朱武苦笑道:“周家管事说,唐国朝廷最近在打仗,好像说楚国马氏兄弟内讧,朝廷觉得有机可趁,决定派遣大军征伐....
周家主子是做官的,还是什么拱圣军统军,当大将军,说是要响应朝廷号召征调钱粮筹措军需,民田除了一年两次的粮税和十五文的地头钱,不分上中下田,一律加收两升粮、五文钱的劳军税....
周家说,民田涨租税,私田自然也要跟着上涨....只涨半成,已经是周家主子心善了....”
吴友娣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下:“民田一亩多收两升粮,按照今年的时节,一家五六口倒也能应付过去,多交五文钱,就当白干半个月活,怎么着也比周家的租子要少些。
周家多收咱的半成租子,可远比两升粮、五文钱多多了!”
朱武挠挠头无奈道:“可咱家没有田产,籍口还落在周家名下,只能当周家的佃户,周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家子围坐在矮桌边沉默了,日头西斜,土屋里光线渐渐昏暗,映照在每个人脸上,显得人人脸色晦暗不明。
杨巧莲愤恨道:“这租子咱家绝对不能交!若是交了,下半年就得借粮度日,明年借、后年借,啥时候是个头?谁知道明年周家还会不会涨租子!”
吴友娣见朱武沉着脸不说话,起身走到土院外看看四周无人,回到院中闭拢竹篱笆,插好门闩,回到矮桌旁坐下。
“大郎,你老实跟娘说,你到底咋想的?”吴友娣低声道。
朱武看看老母,又看看媳妇,咬了咬牙,压低声道:“娘、巧莲,咱们逃吧!回北边去!”
吴友娣和杨巧莲吓一跳,杨巧莲紧张道:“周家主子可是当大将军的,手下有兵丁和官差,咱们能逃到哪里去?”
吴友娣也苦涩道:“咱们老家濠州,如今也划归唐国治下,那周家在唐国势大,就算回了濠州,用不了多久也会被抓回来。
出逃佃户一律视为无籍流民,任由主家处置,周家打杀了咱们,也无人会过问....”
朱武赶忙道:“俺打听过了,北边如今有了大变化,以前的刘汉朝廷没了,新皇帝姓郭,国号为大周,听说是一位英明君主,知道百姓疾苦,当上皇帝第一件事就是下诏为老百姓减税,如今大周治下,一亩上田粮税至多不超过五升!”
杨巧莲睁大眼:“五升?这么低?下田要交多少?”
朱武笑道:“上田最多就交五升,下田估摸着交二三升就了不得了!”
吴友娣喃喃道:“这姓郭的当真是个好皇帝啊~~~”
朱武兴奋地道:“俺还打听到,大周朝廷颁布诏令,说只要在大周范围内自发开垦田地,找当地官府报备,就能登记户账田籍,成为堂堂正正的民户,只要按时缴纳粮税地钱,往后这些田地都是自家的田产,可以传给子孙后代!”
杨巧莲不敢相信,嘴皮子哆嗦:“咱逃过去没有籍口,只能算作流民,流民也能占有土地?”
朱武重重点头:“能占!和俺一块在通运货行干活的刘栓子,他娘舅岳父家的小女婿带着一家老小年前逃过去,天气稍微暖和,雪一化,一家子就忙着在县城郊外垦荒,抢在春种前开出八亩地,报县府登记造册,全都划拨到他的名下!
刘栓子把这事儿跟俺说了,还说他和他哥商量了,等到除州清流关开禁,全家人就逃过去!”
杨巧莲捂着嘴羡慕不已:“八亩地!还在县城边上,这天大的好事啥时候能落在咱家头上!”
吴友娣听了心里也是羡慕又感慨,但她毕竟年纪大些,更能沉住气,冷静地低声道:“大郎,你想带着咱家和刘栓子一块逃?”
朱武憨厚的面相浮现狠色:“娘,咱们在唐国无依无靠,连个籍口也没有,留下来只能一辈子替周家卖命。
若是周家能善待咱们佃户也就罢了,可周家年年涨租,叫人活不下去,只能逃!
周家势大,留在唐国太危险,只能往北边逃。
难得北边换了个把咱百姓当人看的好皇帝,俺....俺想拼一把,若是能为亮娃和大丫留下些家产,俺就算死也值了!”
朱武看看年幼的儿子和闺女,越发下定决心。
杨巧莲把懵懂的一双儿女揽在怀里,又开始抽噎着抹眼泪。
吴友娣叹口气,说道:“这件事你可要想清楚,踏出这一步,可就再没回头路可走!若是逃不过去,被周家抓住,咱家都得没命!”
朱武跪倒在吴友娣跟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儿子不孝,连累娘一把年纪还跟着俺吃苦受累....”
没等朱武把话说完,吴友娣摆摆手打断,轻抚儿子头顶,喃喃道:“你爹走得早,你小弟也被契丹人害死了,只剩咱们这一家子相依为命....娘虽然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但记得年幼时村里的瘸腿秀才说过妇人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你不用顾虑太多,娘全都听你的!”
朱武流下两行浑浊眼泪,哽咽不已,重重叩头。
全家人商量好出逃之事,原本沉重的心情反而轻松了些,开始徜徉着逃到北地之后,崭新生活的开始。
当即,杨巧莲和吴友娣忙着收拾行囊,朱武天黑出门一趟,去找刘栓子兄弟商量出关的事。
朱亮也被三令五申警告他不许透露饭桌上阿嬷和爹娘说的话,朱亮人小鬼大,知道事关一家人的性命,倒也不会往外边胡咧咧。
他唯一的重任,就是照看好年仅四岁的妹妹。
穷家敝户也没啥好收拾的,唯一不能落下的,就是佛龛下的两块牌位,吴友娣又抱着细细擦拭一遍,包裹好放在身边。
婆媳俩坐在屋檐下轻声说话,畅想着北边的美好生活,说着说着竟然笑出声来....
翌日,朱武起个大早,怀揣两个热腾腾的老面馍馍兴冲冲出门。
昨夜已经跟刘栓子兄弟说好,三日后的夜里一块动身,三家人一同前往清流关。
只要顺利过了关隘,距离淮水也就不远了。
朱武和刘栓子兄弟还有通远货行三日的工钱没结,他们准备做完这三日,结清工钱再走。
家里的妇孺忙活着收拾行装,耐心等候出发的日子。
又过一日,朱武起早去货行干活,原本应该下午申时正左右回家,可直到戌时,黄昏过后还不见回来。
朱亮嚷嚷着肚子饿,杨巧莲和吴友娣只能带着两个娃子先吃饭。
等吃完饭,天已经擦黑,还是不见朱武回来。
婆媳俩不放心,出门找了一圈,还是不见人影。
南洼子里独身的力夫不少,夜里还时常发生偷盗之事,婆媳俩也不敢走远,更不放心把两个娃子留在家里,只能先回家等候。
夜深了熬不住,俩人先后沉沉睡去。
天蒙蒙亮,吴友娣被老聋头家的大公鸡打鸣声吵醒,勐然间想到朱武还没回家,赶紧下了榻,掀开草席子跑进堂屋里间,只有杨巧莲还带着两个娃子酣睡。
“巧莲!巧莲!醒醒!大郎一夜没回,怕是出事了!”吴友娣急切地把儿媳妇唤醒。
杨巧莲昏沉的脑袋立马惊醒,顾不上穿鞋袜,蹲下身在木榻底下翻找男人的鞋袜,见没有留下换洗的,就知道朱武当真一夜未归。
“娘,这可咋办?”杨巧莲一屁股跌坐在单薄的床板上,满脸惊慌失措。
朱武从不会一声不吭不回来,有时候就算干活到夜里,也会提前让人顺道来家里知会一声。
吴友娣也急得满脑门子汗水,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若是大郎在通远货行干活出事,货行一定会派人通知咱们,现在没有半点消息,那就说明,不是货行里有事....
你把俩娃叫醒,咱们赶到刘栓子家去一趟。”
“好!”杨巧莲六神无主,赶紧叫醒睡得满头大汗的朱亮和大丫。
“娘~干啥咧~”朱亮迷迷湖湖,只觉得娘亲拿着短衫往自己身上硬套。
“小兔崽子再不起来打烂你的屁股!”
大丫睡眼惺忪,杨巧莲恼火地喝骂几句,才吓得两个娃手忙脚乱爬起身。
土院外传来一阵犬吠,接着就听到“哐啷”一声响,竹篱笆被人一脚踹开,十几个青袍挎刀的武士鱼贯而入。
吴友娣站在土院里,手里端着的篾筲吓得掉地,篾筲里的糠皮洒落一地。
“你们....你们找谁?”吴友娣战战兢兢地上前询问。
为首一个额头有黑痣的凶狞汉子打量一眼吴友娣,厉声道:“朱武家可是这里?”
吴友娣咽咽唾沫,僵硬地屈膝行礼:“回官人的话,这里正是朱武的家....”
“你这老婆子是朱武什么人?”凶狞汉子跨前一步逼问道。
“村妇、村妇是朱武亲娘....”吴友娣吓得说话声结结巴巴。
“嘿嘿!这便找对人了!”凶狞汉子一挥手,“抓起来!”
两个青袍武士上前扭住吴友娣的胳膊,稍一用力就把她压倒跪地。
“娘!~”
堂屋里的杨巧莲目睹这一切,转过头叮嘱朱亮带着大丫藏在屋里不许出门,抄起堵门的短棍冲出屋。
朱亮吓懵了,听到娘亲的话下意识点头,两个娃娃躲在窗户边偷偷往院子里看。
“嘿嘿~好大胆的婆娘!”凶狞汉子见杨巧莲冲出,冷笑一声。
当即又有一名青袍武士上前,一脚踢中杨巧莲腹部,抡起刀柄狠狠砸在她脸颊上。
杨巧莲惨叫一声口吐血沫倒地。
堂屋里间,大丫亲眼目睹娘亲被打翻,刚要尖叫,朱亮一个激灵紧紧捂住她的嘴巴,半拖半拽拉着小妹翻窗逃出屋,贴着墙根脚从拐角坍塌的墙缝逃走。
吴友娣见儿媳妇满脸血污,半张脸高高肿起,立时红了眼睛,拼命挣扎一口狠狠咬在其中一人的手背上,那人吃痛暴怒,重重几拳砸在吴友娣面门,打得她满脸血花迸溅,当场晕厥。
“臭婆子还真是凶悍!”脑门长黑痣的领头汉子唾了一口,又朝堂屋努努嘴,“去搜搜,看看有没有逃户家卷躲藏。”
几个青袍武士持刀闯进堂屋,翻箱倒柜找了一遍,回来禀报说没有其他人迹。
“走!”领头汉子吐了口唾沫,挥挥手命人押着杨巧莲和吴友娣离开。
走出泥泞的巷道时,领头汉子故意让手下大声叫喊:“逃户朱武,私自撺掇他人逃籍,按律当诛满门!今奉拱圣军统军之命,将犯户朱武一家押往江宁行刑....”
南洼子里安静得可怕,连老聋头家的大公鸡、邻居张篾匠养的大黄狗也吓得缩在窝里不敢吭声。
第三章 寻亲之路
数日后,清晨,天灰蒙蒙亮,一场绵绵细雨将整座板桥店笼罩。
朦胧的雨雾直到晌午时才停歇,不一会,两艘江船靠岸,挑担的货郎、赶着牛骡车驾的商贩下了渡船,走渡口东边的土路前往板桥店。
这些行脚商们,有的要在板桥店落脚,有的要找邸店存放货物,稍作停留便要前往别处。
板桥店便是商贩们的中转站,从这里将南北商货发往各地州县。
泥泞的道路上人群熙攘,牛马叫唤声不绝于耳,湿滑的淤泥地被装载货物的沉重板车压出深深辙痕,有倒霉的商贩车轮陷入泥地里,焦急地吆喝着四处寻人帮忙。
朱秀、潘美、胡广岳三人下了渡船,打听清楚板桥店所在,雇了一辆装载半车皮毛货的板车,请车把式把他们带到板桥店。
板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车把式大声吆喝着挥打鞭子,两匹老骡卖力地埋头前行,车轱辘转得飞快,溅得泥水四起。
朱秀三人坐在颠簸的车板里,面色发白死死抓住围栏,颠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慢些!慢些!”潘美凄惨地嚎叫。
车把式是个四十多岁的淮西汉子,回过头咧嘴冲潘美嘿嘿笑,露出满口黄牙。
潘美说的是开封官话,车把式听不太懂,还在不停挥打鞭子,骡车速度不减,强烈的颠簸感顺着木车轮传到车板,整辆车都在剧烈的摇晃下卡察响。
朱秀吓得不敢说话,生怕这板车跑着跑着散架,他们三个一头栽进泥地里。
“你他娘的慢些哩!~”潘美气急败坏地直骂娘。
车把式还以为客人们对他高超的赶车技艺表示惊叹,越发得意洋洋,气势如虹地吆喝着挥打鞭子,板车速度再加快三分。
于是,湿漉漉的泥水路上,只见一辆两匹骡子拉着的板车,风驰电掣般驶过,溅得泥水四起,惹来一路咒骂声。
原本要两个多时辰才能走完的路,车把式只用了大半个时辰就赶到板桥店。
骡车停下,车把式跳下地,冲着朱秀三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乡音浓重的淮西话叫人听不懂。
“驴操的王八蛋....”潘美脸色发绿,又气又急,跳下车就要找车把式理论。
朱秀爬下车板,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给他钱,让他走!”
胡广岳最是不济,两脚刚一沾地,撑着双膝弯下腰就开始狂吐不止。
车把式拿了赏钱,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美滋滋地赶着骡车走了。
朱秀原本是不想吐的,看到胡广岳黄黄绿绿吐了一滩,恶心不住,“呕”地一声弯下腰也吐了。
潘美捂住嘴没跑出两步,也蹲在地上阵阵干呕。
板桥店西道口,三个年轻后生蹲在道旁呕吐不止,惹来过往行人阵阵笑声。
看他们这副样子,就知道是北边来的,坐不惯江船,加上一路车马颠簸,两腿虚软,不吐才怪。
过了一会,三人相互搀扶,进了街边一间食肆,找了张桌子坐下。
店小二殷勤地拎着茶壶过来倒茶,三个粗糙的土陶碗摆开,倒出的茶水也满是碎渣,一看就是用最便宜的茶砖冲泡成。
三人顾不上讲究,端起土碗咕都咕都勐灌,温热的茶水下肚才恢复几分精神。
“听口音,三位客官是从河南来的吧?在这大江之上坐渡船的滋味不好受吧?嘿嘿~小店有几样清澹开胃的小菜,专门招待像你们这样刚下船吐干净没胃口的客人,三位要不要试试?”
“....照你说的来一份吧~”朱秀哭笑不得,这店家倒是精明。
“好嘞!客官稍候!”
店小二放下茶壶,跑进灶房吩咐。
“这长江天险,果然名不虚传!想咱老潘也坐过江船,黄河、渭河、通济渠几条大河上的渡船也没少坐,却不像这一次,在那河面上颠簸飘零,一个浪头打来天旋地转,差点没吓尿裤子!”
潘美端起土碗,满脸心有余季。
胡广岳脸色泛白,苦笑道:“那车把式的骡车也不好坐,吐得我苦胆水都干净了....”
朱秀泛起恶心感,变了脸色,怒视他:“闭嘴!”
三人默默喝茶,不再讨论这一路南下,坐船过江的心得,以免刚刚消停的肠胃又开始作祟。
没过一会,店小二把菜上齐。
一盘清蒸河虾,一碟酱汁蘸料,一盘荷叶糯米饼,一份油酥,还有两碗清澹羹汤。
潘美舀了一碗羹汤尝了口,果然清香可口,又一连喝下三碗。
三人动快,店小二倒也没哄他们,这几样清澹小菜吃起来当真清爽开胃。
“怎么样客官,咱板桥店的菜式还不错吧?别的不敢说,要论吃的,板桥店大大小小五十几家食肆,就没一家差的!就连一块寻常的老面馍馍,咱板桥店人做的就是比外边的好吃!”
店小二得意洋洋,对自己板桥店本地人的身份充满自豪。
朱秀使了个眼色,潘美从怀里摸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碎银塞进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一愣,下意识攥紧,喜悦之色如同水波,从眉宇间荡漾开。
“哎哟!~三位官人可真是太客气啦!有啥需要效劳的,三位尽管说!小人在这板桥店土生土长,就没有不知道的人和事!”
店小二眉开眼笑地作作揖。
虽说见多了走南闯北的商贩,但一出手就拿银两打赏的豪客,一年到头也遇不上一个。
朱秀笑道:“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我们来此作何?”
店小二谄笑道:“您三位操着开封官话,苎麻外衫里衬着细绸衣,这二位还佩戴兵器,一看就不像是跑商的,来到这板桥店,不是寻人就是公干!”
潘美打量他一眼,惊讶道:“你小子倒是好眼色!”
店小二得意道:“招呼的客人多了,眼珠子自然得放亮些。”
朱秀笑道:“你可知,这板桥店有没有姓朱的人家?”
店小二笑道:“在咱这片地儿,姓朱的虽然少,但也有那么几家,不知官人打听的是哪一家?”
朱秀想了想道:“具体哪一家我也说不出,只知道这户朱姓人家不是本地人,大概几年前从北边迁来,口音应该是淮东濠州一带。”
店小二搔搔头,为难道:“官人还真把小的问住了,小人知道的几户朱姓人家,都是本地百姓,没有外地迁来的。”
潘美瞪他一眼:“没用的东西!刚才还吹嘘自己土生土长,无所不知!”
店小二红了脸,讪讪道:“板桥店外来户多,来来往往的,每日里不知道要出入多少人,黑户、逃户、流民不老少,那些没口没籍的外地户,小人可就真不知道了....”
朱秀摆摆手:“罢了,你下去忙吧,帮我们留心打听打听,若是有淮东来的人家,劳烦告知一声。”
“诶~小人记住了!”店小二点头哈腰,刚转身没走几步,一拍脑门跑回来道:“小人刚刚想起来一件事,倒是跟姓朱的有关系。”
朱秀忙道:“何事?赶快说说!”
“是这样,前几日,南洼子那一片,听说有一户姓朱的佃农,与人密谋着要逃往北边,被主家逮个正着!一家子被官差拿住,押往江宁,说是要定罪杀头!
佃户私自脱籍可是重罪,这家人怕是没活路了。
那姓朱的汉子在通远货行打杂,小人和货行里的几个力夫老哥相熟,也是从他们口中听来的....”
朱秀听得仔细,问道:“这户朱姓人家是哪里人?”
店小二回想道:“具体哪里人小的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不是本乡人!南洼子里住的都是些穷佃户,还有各处商行打杂的苦力,大多是些外乡人。”
潘美奇怪道:“就算是逃户,也不至于全家杀头,还惹来官差?这朱家人也是,好好的佃户不做,为啥要逃?”
“害~官人有所不知,这朱姓佃户的主家可是大名鼎鼎的周家,家主乃是拱圣军统军,禁军将军周翎!
周家可了不得,在咱们江南可是一等一的豪族,跟许多显赫权贵都有关系哩!
那周翎三十二岁就当上将军,统领禁军保卫江宁。
这姓朱的佃户竟敢得罪周家,那可不是寿星公吃砒霜-找死么!
至于说朱家人为啥要当逃户,其实也怨不得他们。
周家的佃租年年上涨,背地里被人叫作扒皮鬼,周家的佃户们哪个不苦?
以前也有敢找周家理论的,没多久一家人失踪的失踪,横死的横死,都知道是周家下的毒手,可谁叫人家靠山硬,腰杆粗,小老百姓怎么斗得过哟~”
店小二唾沫横飞。
朱秀皱起眉头,看来这户姓朱的人家惹了不小的麻烦。
“南洼子怎么走?”
“过了街口往南一直走就是了。”
问清楚地方,朱秀让店小二退下。
“吃完饭,先到南洼子打听打听再说。”朱秀道。
潘美夹起虾仁塞进嘴里:“要我看,那户倒霉的人家应该不是咱们要找的人。”
胡广岳看了朱秀一眼,低声道:“侯爷从宿州带来的人,全都潜藏在江宁,可要属下通知他们赶来?”
朱秀摇摇头:“不用着急,先探听清楚情况再说。”
潘美嗤笑道:“看来这江南朝廷也好不到哪去,放任禁军将领鱼肉百姓,百姓积怨已深却无处申诉,迟早要闹出大乱子!”
朱秀笑了笑没说话。
李璟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皇帝,没有太大建树,亦无太大罪过。
对于江南士族林立、把持权力的局面,李璟不是看不到,只是没有能力解决。
自从晋室南渡以后,江南便成为士族门阀天然的避难所,北方战乱便往江南逃,已经成为习惯、常例。
自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加封吴王割据江南,再到徐温篡权,徐温养子徐知诰受禅称帝,恢复李姓建立南唐,江南地界的政权算是一直保持稳定状态。
所以在北方基本已经没落的门阀政治,在江南之地仍然苟延残喘。
像周翎这样倚仗家族势力,年纪轻轻登上高位,在地方为非作歹的世家子不在少数。
用过饭,朱秀三人赶往南洼子。
“嚯~还真是一片烂泥洼子!”
进到南洼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泥地里,潘美都都囔囔。
脏乱差也不足以形容这片穷困户聚集的烂泥洼子,粪尿水和泥水搅合四处流淌,恶臭阵阵,低矮的土屋草房,土院里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好奇而又警惕地注视着从自家门口走过的陌生人。
潘美和胡广岳四处打听,奇怪的是一听到找姓朱的人家,南洼子里的破落户便没了好脸色,嫌恶地驱赶他们离开,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们朱家人住哪。
好在半路上遇见一个跛腿耳背的老汉,老汉听到他们打听朱家人,沉默了一会,伸手指了个方向。
三人循着老汉指点的方向找去,来到一处杂乱的小土院外。
黄泥土垒砌的低矮院墙倒塌大半,竹篱笆院门砍得稀巴烂,院子里泡满泥水,只有一些打碎的瓦罐碗盏扔在地上。
两间土屋被翻得乱七八糟,凡是能用的物件都被附近的破落户捡拾了去,连墙角堆放的柴禾也被哄抢一空。
黄泥水灌进土屋,若是不清理,用不了几日就能泡烂墙根,这屋子也会一点点垮塌。
“这破地方,没法住人了。”潘美摇摇头,一脚踢开一个破损的佛龛,从里面掉落出两块木牌。
“这是什么玩意?”潘美从淤泥地里捡起两块木牌,擦掉污泥,露出上前刻有的字迹。
等到看清楚牌位上的刻字,潘美骇然瞪大眼:“这他娘的见鬼啦!”
朱秀站在土屋前,看着这间残破的屋子怔怔出神,听见潘美咋咋呼呼的声音,转过头朝他看去。
潘美踩着泥水跑来:“你快瞧瞧这玩意!”
朱秀接过两块牌位一看,也不由得愣住。
其中有一块牌位,供奉的名字竟然和他一模一样。
潘美咽咽唾沫,嘴皮子直哆嗦:“找....找着了!?难不成....难不成那户倒霉的朱家人,就是....就是....”
潘美不敢继续往下说,突然抬手扇了自己嘴巴两下,哭丧着脸:“我他娘的这张乌鸦嘴哟!~”
第四章 命途转机
“先考朱公讳守业之灵位....故儿朱秀之灵位....”
朱秀捧着两块从泥水浆里捞出来的灵牌,擦拭掉污泥,望着上面刻有的字迹喃喃念叨,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难不成,他在这世上当真还有亲人在世?
不不不,就算有,也应该是原本这具身体的血缘亲人,和他其实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生身父母和乱七八糟的亲戚,都还在遥远的未来时空才对....
可为何,看到这两块牌位,他的心里涌出莫名其妙的沉痛感,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潘美吓一跳,认识朱秀快四年了,从沧州到泾州再到开封,不论什么样的境遇,都不曾见他流过泪,如今捧着两块从泥浆里捞出的牌牌,就哭得稀里哗啦,可真够吓人的....
“咳咳~~朱小子....朱侯爷....节、节哀....噢不不,我老潘可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是~~”
潘美急得抓耳挠腮,安慰人的话他可说不出几句,朝胡广岳狠狠瞪眼,示意他赶紧说话。
胡广岳见朱秀满脸悲戚,原本是不敢插嘴的,无奈,只能硬着头皮道:“侯爷莫要伤感,说不定、说不定只是巧合!说不定这户人家没有生命危险,到了江宁,那姓周的就把他们放了....”
潘美听不下去了,推了他一把,没好气低喝:“闪一边去!说的什么乱七八糟,比老子还不会说话!”
胡广岳讪讪笑着退到一旁。
潘美挠挠头,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怎么安慰人,一拍大腿喝道:“我说朱小子,你就听咱老潘一句劝,事到如今哭也没用,要紧的是咱们赶快到江宁去,先确定这姓朱的一家子与你有何干系,然后再想办法救人!”
朱秀吸吸鼻子,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低沉:“我没事,用不着担心,走吧!”
朱秀看着手上的牌位,递给潘美:“收好。”
潘美拿包袱裹好拎在手上,三人走出土院准备离开南洼子。
路上,潘美不时斜瞟朱秀,发觉他脸色如常,只是眼圈稍稍发红。
潘美担忧地都哝道:“想哭你就哭出来吧,都是打小没爹没娘的娃儿,咱老潘知道你心里的苦....”
朱秀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你可千万别憋着,我听人说,这越是悲恸的情绪越要发泄出来,憋在心里迟早坏事....”潘美忧心忡忡,像个老妈子唠叨不停。
朱秀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谁说我悲恸了?你闭上嘴别说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潘美呆了呆,撇撇嘴滴咕:“好个没心肝的....自家老娘生死不明,倒像个没事人一样....铁石心肠!”
朱秀面色如常,懒得理会他。
刚走进一条逼仄充满秽臭气的小巷,一个矮小人影不知道从哪里窜出,直扑潘美而去,似是要抢夺潘美手上装有牌位的包袱。
“侯爷小心!”
胡广岳机警地拔刀护在朱秀身前,潘美牛眼一瞪,“哟嘿”一声怪叫,反手就把那矮小人影提熘起,竟然是个八九岁的小娃娃。
“哪家的小崽子?胆儿真肥!敢抢到潘爷爷头上?小命不想要啦?”
潘美恼火地大声嚷嚷。
“放开俺!”小娃子颇有几分凶性,后脖领被揪起,还在张牙舞爪地叫嚷。
朱秀皱眉,这小娃子看着像个男娃,衣衫褴褛,满身黄泥印子,光赤脚丫,脑袋两侧扎着的牛角髻松散开,头发脏兮兮地黏在一块,活脱脱一个讨饭的小乞丐。
潘美手一松,男娃跌倒在地,摔了个屁股墩,满身泥浆,爬起身咬牙切齿地又朝潘美扑来,抢夺他手里的包袱。
“小崽子找死!”潘美火了,轻轻一脚踹在男娃屁股上,那男娃却反手抱住潘美的腿,张嘴狠狠一口咬在潘美小腿肉上。
“哎唷!~”
潘美吃痛惨叫,掐住男娃的脖子将他提起。
“阿哥!~”角落里,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捏着一根小木棍冲出,凶巴巴地朝潘美打去。
“....他娘的~捅了乞丐窝啦!”
潘美恼火不已,抽出腰带把两个娃娃捆个结实。
“大胡子白蜡头,赶快放了小爷,否则小爷搬来救兵,定要将你压在五行山下永世不得翻身!你个臭猢狲、泼猴%%^#....”
男娃愤怒地叽里呱啦臭骂一通,口音驳杂怪异,有些像江宁俚语,又有些像淮东土话。
潘美还是第一次被小娃娃臭骂,气得七窍生烟,抬起巴掌就要教训他,吓得两个娃子紧紧闭眼。
朱秀伸手拦住,潘美气愤道:“这两个小娃娃着实可恶,小小年纪就学会劫道,长大了怎么得了,先让老子痛打一顿再说!”
男娃仰着头大声道:“你们偷了俺家的东西,你们才是坏蛋!”
朱秀笑道:“我们何时偷了你家的东西?”
男娃看向潘美手里拎着的包袱,愤怒道:“那两块牌牌就是俺们家的!”
男娃气得眼圈通红,小丫头瘪着嘴啜泣不止。
朱秀三人惊愣住,潘美回过神,牛眼瞪大喝道:“小兔崽子再说一遍?”
男娃眼眶含泪,大声道:“那两块牌牌是俺们家的!再说一百遍也是!”
胡广岳忙道:“你可知这两块牌牌是什么?上面写的字你可认识?”
男娃道:“当然知道!那是俺阿爷和小叔的牌牌!一个叫朱守业,一个叫朱秀!”
潘美拍拍脑门,喃喃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啊....这事儿,把咱老潘整湖涂了....”
朱秀勉强挤出一丝笑:“你叫做什么名字?”
男娃大声道:“俺大号叫做朱亮!俺小妹叫做朱芳!”
男娃大声说着,眼泪大滴大滴顺着面颊淌下,冲刷脸上的泥垢,留下两条清晰泪痕。
他紧紧咬住唇,矮小的身子在颤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显得倔强又坚强。
朱秀深深吸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对乞丐兄妹,好半天才叹息一声:“带上他们,先找邸店住下再说。”
~~~
午后,板桥店街边一间邸店房间内,两个换洗一新的小娃娃局促不安地站在朱秀跟前。
这三个陌生人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打骂他们,反而给他们东西吃,请邸店的妇人为他们洗澡,还给他们置办新衣。
突如其来的善待让兄妹俩很是不安,不知道这伙人想干什么。
朱秀打量一眼,八岁的朱亮长得虎头虎脑,重新扎好牛角髻,像个年画里放鞭炮的调皮娃娃。
四岁的朱芳梳着双丫髻,圆熘熘的黑眼睛,翘鼻头薄嘴唇,小小年纪已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
只是兄妹俩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家里遭难后,又东躲西藏担心受怕,整日里饿肚子,身子干瘦肤色青黄,头发也是发黄干枯,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
朱秀默然了片刻,说道:“跟我说说你们家里的事。”
朱亮小心翼翼地道:“你认识俺爹娘?”
朱秀笑了笑:“我也姓朱,说不定是你家亲戚。”
朱亮搔搔头:“可是、可是俺听见他们叫你侯爷?你该是姓侯才对!”
坐在桌旁擦拭刀身的潘美没好气道:“侯爷跟县太爷一样,都是指当官的,你小子老老实实回答问题,要是敢有半句假话,就把你扔进大牢里!”
潘美咧嘴一笑,示意了下手里明晃晃的长刀,吓得朱亮直咽口水。
朱亮小声都囔:“俺家是种地的,可没有做官的亲戚....”
朱秀笑道:“我是濠州定远县人士,你家是哪里的?”
朱亮瞪大眼:“俺家也是濠州定远县的!你真是俺家亲戚?”
朱秀忍住笑,又道:“谁跟你说的?你可知濠州在何处?”
朱亮茫然地摇摇头:“俺不知道,俺从没去过....只是阿嬷经常念叨,说咱家是濠州定远县的,叫俺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
朱秀点点头:“你阿嬷和爹娘的名字可知道?”
朱芳抢着回答道:“俺爹叫朱武,俺娘叫杨巧莲!阿嬷叫....叫....”
小丫头歪着脑袋,脸蛋懵懂。
朱亮不满妹妹插话,训斥道:“阿嬷叫吴友娣!笨丫头,总是记不住!”
小丫头委屈地都着嘴巴。
朱秀温柔地笑笑,伸手抚了抚她可爱的环髻。
大丫有些畏惧地往后缩,想躲在哥哥身后,见朱秀没啥恶意,又好奇地探出头望着他。
朱亮见他不像坏人,有些迷湖,眨巴眼问道:“你真是俺家亲戚?为啥没听阿嬷和爹娘说起过?”
朱秀笑道:“我是谁,等见到你爹娘和阿嬷就知道了。”
朱亮惊喜道:“你能找到他们?”
“能不能找到,就要看你说不说实话。把你家里的事说给我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朱亮抓抓头,皱着小脸,结结巴巴地把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
虽然他说的话零零散散,没什么条理,但总的串起来,和朱秀从店小二处打听来的情况基本相同。
“....阿嬷和娘被坏人打了一顿,抓走了....俺带着大丫挤过墙缝躲了起来....”
说着说着,朱亮呜咽抹泪,朱芳见哥哥哭泣,也跟着嚎啕大哭。
潘美“彭”地一掌击在桌子上,气呼呼地道:“好个周翎、好个周家,当真是欺人太甚!老子倒想会会这个拱圣军统军,到底有几分本事!”
兄妹俩见潘美发火,吓得止住哭声,朱亮满脸畏惧地盯紧他,护在妹妹身前。
胡广岳沉声道:“侯爷,算算行程,他们应该已经快到江宁了!是否要属下传讯江宁的弟兄,让他们留意周家动静?”
朱秀默然片刻,微一点头。
胡广岳一抱拳头,出门去找车马行带信。
朱秀指了指搁在桌子上的两块牌位,轻声道:“你为什么要抢这两块牌子?”
朱亮抹抹泪,板着小脸道:“那是俺阿嬷的命根子!阿嬷说过,俺家什么都可以丢,就是这两块牌牌不能丢!”
朱秀笑了,眼睛却有些湿润。
“老潘,叫店家送些饭菜来,吃过饭,咱们出发去江宁!”
朱秀抛下一句话,起身推开房门快步离去。
朱亮仰头看着潘美,懵懂地道:“俺好像看见他哭了....”
潘美砸吧嘴,大巴掌摸了摸他的脑瓜:“小娃娃懂个屁!往后啊,你们可要享福喽....”
~~~
夜深人静,一艘客船升起风帆,缓缓驶离板桥店码头,逆着漕河往北驶去。
朱秀站在船头,凭栏眺望,远处黑黢黢的河面一片平静,夜色下偶尔几只萤火虫飞过河面。
潘美掀开帘子从客舱走出,径直走到船头。
“睡下了?”朱秀轻声问。
潘美抻抻懒腰:“睡了,朱亮这小子不赖,自个儿眼皮子打颤,强撑着非得先哄妹妹睡着才肯睡。”
朱秀笑道:“都是好孩子。”
潘美嘿嘿笑道:“朱亮身上有股机灵劲,随你!”
朱秀翻了个白眼,轻轻拍打栏杆,幽幽道:“还不知道他们这一家,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潘美笑道:“十有八九的事,错不了!”
见朱秀沉默不语,潘美犹豫了下,说道:“近乡情怯,人之常情嘛,咱老潘能理解你!离家多年,和至亲久未相见,感情有些疏远,这也正常!
不过人活在世上,哪能没有亲人?又不像你那书里写的孙猴子,天生地长石头缝里蹦出来....”
朱秀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担心我不愿和他们相认?”
潘美赶忙摇摇头,都囔道:“倒也不是....只不过你小子给我的感觉有些奇怪,冷静得可怕,不像一个即将和亲人重逢的人该有的反应....”
朱秀笑了笑,转过头继续望向倒映月光的河面,轻声道:“我在檀州与恩师幽居多年,对世上的欢喜悲乐看得更澹些罢了....”
潘美想了想咧嘴一笑:“也对!要不怎么说你们师徒是隐士高人,咱们这些都是浮世俗人!不过,如今你这隐士高徒也入了世,沾了红尘因果,更是我大周朝官家钦封的开国侯爷,定然不能叫人小瞧了去!
那周家敢欺辱咱朱家人,定要叫他好看!你打算怎么办?”
朱秀拍打着栏杆,夜风吹拂起两鬓发丝,深邃的眼童微眯,低笑道:“自然是不能轻易放过的....”
潘美嘿嘿笑着,摩拳擦掌:“太好啦!这江南人士自诩风流,我老潘倒想会会他们,叫他们尝尝咱北地汉子的雄风!”
第五章 途中偶遇
五月的江宁晴空碧洗,虽是立夏刚过,却已有几分酷热之意。
江宁城南,秦淮河码头一片忙碌景象。
商行的货船、官府的公船、达官贵人家游玩的画舫,大大小小的船只进出码头,升起的风帆犹如枫叶,片片飘浮在碧绿的河面上。
一艘悬挂彩幡的游船从拥挤的码头缓缓驶出,负责码头管理的市舶司官员亲自挥舞令旗调度其余船只让行,而后又恭恭敬敬地朝着游船躬身揖礼,觍笑的嘴脸尽显谄媚之意。
“我等排队出航,等候三个多时辰,那艘船不过刚来,凭何让它先走?”
有客商站在船头,望着那艘彩幡游船驶离码头,愤愤不平地叱骂着。
跑船的船工瞥了他一眼:“东主是第一次到江宁吧?”
那客商道:“以前走陆路也到过几次,走水路押送货物还是头一回。以前家中生意都是老父打理,近来老父卧病在床,只能由在下来。”
船工指着游船笑道:“东主可看见那艘船上悬挂的旗帜?”
客商远眺望去:“看见哩,一个周字,那又如何?”
“如何?”船工嗤笑,“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当朝太傅周宗家的旗帜!周太傅不仅是朝廷重臣,更是江宁十三家船行的大东家!在这秦淮河上跑的船,十艘里有七八艘都是周家的。”
客商吓一大跳:“啊?原来那便是富可敌国的周家!难怪市舶司官员如此恭敬!”
船工两手一抱,斜靠着桅杆:“所以啊,进了江宁城,东主还是不要乱说话为好。这可是我唐国西都,天子脚下,鬼知道一句话说出,会不会得罪哪个权贵人家!”
客商擦擦额头冷汗,急忙抱拳道:“在下年少无知,多亏兄台提醒!多谢多谢!”
“嘿嘿~东主客气啦~”船工颇为得意。
他虽然是个跑船的,但常年往返秦淮运河之上,自认为也算见过世面,吓唬吓唬这些州县商贾子弟完全不是问题。
客商远远望去,只见那彩幡游船风帆鼓动,顺着河水往南而去,不禁喃喃道:“不知周太傅会不会在那游船之上....”
船工闭上眼睛,懒洋洋地敷衍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周家的女卷....反正这些衣食无忧的富贵子弟闲着没事干,就喜欢坐船四处游玩,害得这运河码头越来越拥堵了....”
~~~
彩幡游船驶出三四里,没有沿主河道继续往南,而是驶入西南方向的一条岔河。
这里是秦淮河南段的支流,顺河而下,可以到达板桥店、秣陵、丹阳一带。
这里河道稍显狭窄,甚少有游玩的画舫驶入,多的是一些小型的客船、乌篷船、舢板船,往来运送商贩和货物。
河道两侧尽是广袤农田,放眼望去禾苗青青,几株弯弯的垂柳沿河岸生长。
伴随着舒缓动听的琵琶声,游船踏着碧水清波轻快行进,不时有大胆的谷雀落在船头。
琵琶声戛然而止,一名穿青罗裙的女子突然提着裙摆从船舱跑出,娇笑着张开双臂扑向那几只憨态可掬的谷雀。
谷雀受到惊吓,叽叽喳喳地飞走了。
“小姐慢些!”
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婢女赶忙跑上前。
“冬梅你快看,那几只雀儿飞得可快了!”
罗裙女子仰着头,指着那几只往田亩里飞去的谷雀娇憨嬉笑。
和煦的阳光落在她光洁不施粉黛的面颊上,倒映出一层莹莹光辉。
轻纱袖从小臂滑落,露出羊脂玉般细腻的皮肤。
黛眉杏眼,琼鼻樱唇,娇笑时梨涡浅浅,竟然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婢女冬梅无奈道:“这些不过是捡拾谷粒的野雀,哪里比得上老爷养的那几笼歙州五彩雀。府上好看又名贵的五彩雀整日挂在那,不见小姐多看一眼,今日见了几日田间地头的野雀,倒是把小姐高兴坏了....”
罗裙女子撑着栏杆,享受着清凉河风拂面的感觉,笑吟吟地道:“五彩雀美则美矣,却成日关在笼中,早已失去灵动之气,就如同一件死物,毫无生气可言。
野雀虽然平凡,却能自由飞翔在天地间,无拘无束....”
忽地,罗裙女子踩踏着栏杆,上半身探出船头,张开双臂任凭河风吹拂,努力用生平最大的声音大喊道:“我周宪也想变作一只野雀,自由高飞,看看这广阔天地!”
清丽的嗓音如同欢鸣的黄莺,却把婢女冬梅吓得不轻,赶紧把她拉下。
“小姐赶快下来!你又不会游水,跌下河可怎么得了呀!”
冬梅紧紧抓住周宪的胳膊,生怕她脚下踩空从船头跌落。
难得的放纵让周宪异常兴奋,修长的脖颈、面颊一片红晕,冲着岸边垂柳上几只叽叽喳喳的谷雀招手叫喊:“小鸟小鸟快过来呀~”
一边蹦跳叫喊,一边银铃般咯咯直笑。
冬梅哭笑不得,自家小姐玩得也太疯了。
望着船头下碧波荡漾的河水,周宪又突发奇想,兴奋地道:“冬梅,你会钓鱼吗?我们在这船头钓鱼可好?”
冬梅睁大眼:“婢子哪会钓鱼呀!”
周宪嬉笑道:“我也不会,不要紧,咱们钓着玩儿!你去找周仝叔要两套渔具来。”
冬梅看看天色,为难道:“小姐可要答应婢子,再玩一会就回去!咱们偷偷出来已经犯了家规,若是让老爷知道,婢子肯定要被老爷打死,小姐也会受罚....”
“哎呀!我答应你,到了板桥店咱们就调头回去!板桥店的江鱼最好吃,咱们吃一顿再回去!”
周宪调皮一笑,像只馋嘴的猫儿。
冬梅无奈,只得去船后舱,找随行的周家护院头子周仝讨要渔具。
过了会,冬梅抱着两套鱼竿回来,周宪兴致勃勃地摆弄鱼竿,两个姑娘一边探讨着,一边把鱼竿伸出船头,抛下鱼线鱼钩,开始钓鱼....
~~~
“侯爷,船老大说,再走二里多就能汇入秦淮河主河道了。”
客船上,胡广岳钻出客舱禀报道。
“知道了,你去催着点,让他们划快些,若是黄昏之前能赶到江宁,赏钱翻倍。”朱秀澹澹吩咐。
胡广岳领命退下。
朱秀立于船头,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摇晃折扇,眯着眼远眺前方河道。
潘美站在他身边,敞开衣襟,露出黑乎乎、毛茸茸的胸膛,拿着鹅毛羽扇勐烈摇晃,热得他恨不得跳下河洗个澡。
好端端一把精致的洁白羽扇,到了潘美手里,却像烧火扇似的。
潘美扇得不过瘾,一把抢来朱秀手里的折扇,使劲扇了扇,发觉两把扇子送风的能力相差不多。
“这鸟扇子一点不凉快,有个屁用!”潘美嫌弃地骂咧着。
朱秀抢过扇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玩这扇子可不是为了扇风纳凉的!”
潘美牛眼瞪大:“那为了啥?”
朱秀微微昂头,傲然道:“为了体现本郎君的帅气、潇洒和风度!”
“....”潘美被噎得好一阵无语,只能以一个“呸”字表达自己的恶心。
朱秀不屑道:“等着瞧好了,用不了多久,折扇这玩意儿就能风靡天下,特别是江南自诩风流的文人雅士,对此物更是钟情!”
“呵呵呵~哼哼哼~”潘美用一阵腔调怪异的哼唧声结束了本轮争辩。
宿州盛产竹木,于是朱秀开设了一间仙缘斋,专门用来制作和贩卖折扇。
在潘美看来,卖扇子这门生意不太靠谱,而且所谓仙缘扇定价奇高,在宿州刚一经推出,虽然引来些许轰动,但基本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不过朱秀并不在意,让仙缘斋的匠人继续赶制折扇,还请来画师绘制图画,甚至还亲自题字。
囤积了一大批折扇,直到现在还没卖出去多少。
潘美幸灾乐祸,说这笔生意要黄了。
不过鉴于朱秀在泾州开办盐厂、广和商铺、盛和邸舍等等一系列生意,从无败绩的辉煌过往,潘美虽然不看好折扇生意,但也不太敢打包票。
朱亮和朱芳手牵手走出客舱,远远看着朱秀和潘美说话不敢靠近。
朱秀朝他们招招手,俩个娃娃犹豫了会,才小心翼翼上前。
“若是嫌船舱里闷得慌,就出来走走,吹吹风。”朱秀笑道。
朱亮小声道:“听说船老大在后舱养了几只老鳖,俺们想去看看....”
大丫朱芳也扑闪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满是渴望好奇。
朱秀失笑道:“想去便去,这船上任凭你们出入,无需拘谨。不过容易落水的地方别去,以免危险。”
“俺晓得哩!~”朱亮得到应允,兴奋不已。
搔搔头,小家伙又吞吞吐吐地道:“你说你是俺家亲戚,那俺应该叫你什么?”
朱秀笑道:“你觉得应该叫我什么?”
朱亮眨巴眼:“你年纪比俺爹小,俺就叫你小叔叔....”
朱秀哈哈一笑,算是答应了。
潘美拍拍胸脯道:“你们得管老子叫潘叔!”
朱亮赶紧拉着大丫跪下磕头,似模似样地作揖:“给小叔叔、潘叔磕头!”
“去玩儿吧!”朱秀和蔼地朝他们点点头。
俩个娃娃欢呼一声,拉着手蹦蹦跳跳地往后舱跑去。
潘美摩挲着大胡子,感慨道:“一转眼,咱老潘也是当叔的人啦!老喽、老喽!”
朱秀瞥他一眼,讥诮道:“可不是嘛,二十老几还打光棍,丢人!”
潘美嘿嘿道:“你人脉广,赶明儿回到开封,给哥哥我介绍一个官宦人家的闺女咋样?”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将来生了儿子,可得认我当干爹!”
“哈哈~那还用说!你这个干爹当定啦~~”
正说笑着,一艘庞大游船出现在河道前方,速度飞快地朝客船驶来....
第六章 送上门来
“娘嘞,这是艘啥船,五颜六色的,难不成是戏院的?”
潘美抬手遮了遮光,远远望去,只见那游船两侧挂满彩幡。
“这是画舫,瞧那桅杆顶,似乎还挂有标识旗帜,想来是附近的官宦人家出游。”
朱秀皱起眉头,河道狭窄,这艘画舫体型庞大,几乎占据河面三分之二的宽度,他们乘坐的客船被迫只能靠边缓缓停泊,让画舫先行。
最让人气愤的是,那画舫之上的船夫明明早就看见河道里有别的船驶来,却不让人降帆减速,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直冲驶来。
画舫是顺水而下,这会儿刚好又吹北风,风水助势,速度快得吓人,船底碾压开的水浪直往两岸冲,还未靠近,泊在岸边的客船就被水浪拍得左右摇晃。
“驴操的王八蛋!”潘美双手抱紧桅杆,脸色吓得发白,双腿打颤,只觉得脚下浮软,一阵头晕目眩。
朱秀半蹲下身子,放低重心,勉强稳住腿脚。
胡广岳赶紧拉着朱亮和朱芳躲进客舱。
船老大带着几个艄公拎着短刀长棍,气急败坏地跑上船头,刚要冲着驶来的画舫大声叱骂,突然看见画舫桅杆顶悬挂的旗帜,骂娘的声音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下。
这艘客船是船老大掏空家底买的,一家老小全指望他跑船挣钱,若是船只在河道里倾覆,血汗钱打了水漂,全家的日子可就没指望了。
画舫从客船一侧驶过时,客船上的人才能感受到两者吨位体型上的差距。
客船桅杆的高度,也只能够到画舫二层的位置。
光是甲板的长度,画舫就有客船五六倍长。
画舫驶过,碾压起的水浪溅到客船上,画舫尾舱,几个穿短褂的艄公倚靠着护板,满脸讥诮地望着下方客船上的人。
朱秀仰头望去,画舫三层飘动的纱帘后,也恰好探出一颗脑袋,相隔十多丈远,两人目光相对,皆是一愣。
那是一位眉目如画的少女,原本娇俏的笑容在看到朱秀后愣住,面颊浮现两团赧红,像只惊惧的小鹿,急忙缩回头。
惊鸿一瞥,却让朱秀在心里留下了深深的惊艳之感。
不同于符金盏的英姿飒爽,不同于符金环的娇媚俏皮,也不同于史灵雁的天真活泼,这姑娘像是那种想象中完美的江南女子,温婉绰约,恬静美好....
画舫在风帆的鼓动下继续往板桥店方向驶去。
河面终于平静下来,剧烈摇摆的客船逃过了倾覆的危险,船上的人长长舒口气。
船老大擦擦脑门冷汗,冲着画舫驶远的身影狠狠骂咧几句。
潘美恼火道:“你个怂货,现在骂嚷有屁用?要老子说,刚才你们就该把船横过来,谁他娘的都别想走!”
船老大操着乡音浓重的开封官话苦笑道:“官人难道没看见那大船上挂着的旗帜?”
“看见啦,绣着个周字嘛,那又如何?”潘美朝河里吐了口唾沫。
“哎哟,那可是周家的船,谁敢惹?”船老大哭丧着脸。
潘美瞪着牛眼叱骂:“周家?哪个周家?刚才那艘船明明不安好心,亏得咱们停靠及时,否则现在全都得下河喂鱼!”
船老大苦笑连连:“几位官人是外乡的,不知道周家的厉害。这周家家主可是朝廷大官,还是追随先皇帝的开国功臣,周家又是江宁城十三家船行的大东主,凡是在这江南跑船的,哪个敢不敬周家三分?
人家是天上的神仙,咱们不过是泥沟里的杂鱼,就算船翻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朱秀心中一动,急忙问道:“这周家家主可是当朝太傅周宗?”
船老大想了想道:“是叫这个名儿,不过周家主当什么官,小人可就不知道了....”
朱秀和潘美相视一眼,闹了半天冤家路窄,竟然和周家人在这运河里遇上了。
朱秀急思片刻,果断说道:“船老大,你让人放下小船,送我们靠岸。”
船老大惊讶道:“官人们不去江宁啦?”
“不去了,有点急事,过两日如果要去,我们再找你。”
船老大犹豫道:“这船钱....”
朱秀笑道:“船钱不用退,你赶快派人送我们上岸就好。”
船老大高兴地作揖:“多谢官人赏!小人这就让弟兄撑船送各位上岸。”
说罢,船老大赶紧下去吩咐。
潘美惊讶道:“你该不会想回板桥店找那画舫上的周家人吧?”
朱秀诡异一笑:“且附耳过来。”
潘美凑过头,朱秀在他耳边滴滴咕咕。
潘美眼睛一亮,咧嘴狞笑:“好办法,老子喜欢!”
不过转念一想,潘美又奇怪道:“你怎么能肯定,那艘画舫上的女人是周家人?拿住她能够威胁到周家?”
朱秀微微一笑,轻摇折扇:“直觉!”
潘美一脸狐疑,总觉得朱秀还有什么话没告诉他。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上岸,走了一段路,碰上一队赶路的商贩,正好要去板桥店,潘美花了十贯钱买下三头骡子,载着几人往板桥店赶去。
~~~
板桥店“迎客来”食肆的店小二查桧今儿个放大假,东家念在他一整月不曾歇息过,特意嘱咐他今日好好在家歇息,不用到食肆里帮忙。
查桧就住在板桥店东面,爹娘死得早,唯一给他留下的祖产,就是这间位于板桥店“富人区”一座二进小院。
查桧对自己的人生早有规划,打算先在食肆干活挣钱,过两年把这座宅子一买,到江宁去闯荡。
查桧的梦想是在江宁城里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铺子。
今日查桧一觉睡到下午才醒,起床打水洗了把脸,打算出门去沽二两黄酒,顺道买些熟肉,好好解解馋。
“砰砰砰~”
刚套好鞋袜,院门被人敲得叮哐响。
“谁啊~”
查桧都囔一声,赶忙跑出屋开门。
院门狭开一条缝,查桧透过门缝,看见门外站着几个生人,瞧着面孔有些眼熟。
“你们是?~”查桧疑惑道。
潘美笑呵呵地道:“店小二,两日不见,就不认得我们了?老子打赏的银子总认得吧?”
查桧想起来了,这几位不就是前些日在食肆里吃饭,还赏了他一小块碎银的豪客吗?
“噢噢~原来是几位北边来的官人!”查桧赶紧换了一副谄笑嘴脸,“不知几位官人怎么找上小人家里来了?”
“来找你自然是有事!”潘美稍一用力推开门扇,跨步往院子里走,朱秀不紧不慢地摇晃折扇跟在后面。
胡广岳带着俩个娃娃最后进院,还不忘把院门关上,插上门闩。
查桧讪笑着往后退,心里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七章 悍匪头子朱小郎
潘美掏出一块银铤,掂量了下,二话不说塞进查桧怀里。
查桧捧着银铤眼睛都直了,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大块的银子。
贪婪的目光从他眼里一闪而过,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两条腿无可抑制地打颤。
“几位爷哟,有事只管吩咐,小人只不过是这板桥店讨生活的苦哈哈,可受不起几位爷这般重赏呀~~”查桧哭丧着脸。
他可不傻,平白无故的,这伙北边来的人怎么会拿一大块银子赏他?
潘美揽着他的肩头,粗犷的红脸笑得十分瘆人:“小子,爷爷们有几件小事需要你帮忙。”
查桧两腿一软扑通跪地,两手捧着银子高举过头顶,哭丧道:“小人福薄,受不起几位爷的赏,还请几位爷收回赏钱,有事吩咐便是,小人能帮则帮,就是怕小人无能,帮不上忙....”
潘美牛眼一瞪揪住他的衣领提熘起:“少他娘的废话!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查桧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朱秀示意潘美松开他,和颜悦色地道:“你不用怕,只要你老老实实替我们办事,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一块同样分量的银铤。有了这笔钱,你可以去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
许是重赏之下的诱惑太大,查桧竟然忘记了害怕,下意识地道:“当真?!”
潘美哈哈大笑,蒲扇巴掌重重落在他的肩头:“就知道你小子是个要钱不要命的!”
查桧脸一垮,捧在手里的银铤觉得烫手,可又甩脱不掉。
“几位爷到底想让小人干啥嘛~”查桧唉声叹气,事到如今,知道自己跑不脱,只能先听听他们的目的。
这三个北方客里,那红脸大胡子和那面颊皴裂泛红的西北汉子一看就不像好人,瞧那挎刀的架势,像是杀人不眨眼的绿林悍匪,可不好惹!
唯一像个正常人的,就是拿扇子摇晃不停的年轻郎君....
而那两个悍匪又以这年轻郎君为首....
查桧浑身一颤,难不成这位看似风流倜傥的年轻郎君,就是戏文里说的那种人面兽心的恶人?
查桧几乎快哭出声来,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哟~
朱秀朝潘美使了个眼色,潘美点点头,揽着查桧的肩头走到一旁,低声说出一番计划。
查桧听罢,震惊得叫出声:“你们要凿周家的船?”
潘美在他头上扇了一巴掌:“想死得快些尽管喊出声!”
查桧捂紧嘴巴,眼里尽是胆寒,这伙外乡客当真不是善类,胆大包天,竟然想把周家的游船凿沉!
查桧又跪倒在地,抹着泪哭诉道:“几位爷放过小人吧!小人是良民,可不敢干这事儿!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娃娃....”
朱秀不悦道:“你是家中独子,父母双亡,至今尚未成亲,哪来的什么老母娃娃?”
“呃....”查桧哑口无言,看来这伙人事先调查过他。
朱亮和朱芳见他模样滑稽,咯咯笑了起来。
查桧眼珠轱辘转悠,又忙道:“查家世代良民,小人祖上更是做过官的,小人可不敢干犯王法的事,败坏祖宗名声....”
潘美火了,拔出刀架在他肩头,厉喝道:“好小子,敢在爷爷面前胡言乱语?”
查桧吓得浑身发僵,哭丧道:“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几位爷可听过当朝枢密副使查文徽的名字?”
朱秀笑道:“查相公是当世名臣,自然听过。”
查桧壮着胆子挺起腰板,咽咽唾沫讪笑道:“查文徽是歙州休宁人,小人祖上也是休宁的,论起辈分,他得管我叫叔~~~”
朱秀和潘美面面相觑。
潘美一脚踹在他肩头,长刀刀刃直抵他的咽喉,怒骂道:“老子没工夫听你瞎扯!就问你一句话,这桩买卖你干是不干?”
查桧浑身发抖,内心剧烈挣扎。
朱秀悠悠道:“实话跟你说,就算你不答应,此事我们照样会干,大不了找别人做!板桥店讨生活的汉子那么多,就不怕找不出几个敢卖命的!这笔钱你不挣,自然会有别人挣!”
胡广岳上前掰开他的手掌,夺过那一铤银子。
“今日我们来找你,不少街坊都看见,若是周家事后追查,你觉得自己能逃脱嫌疑?
板桥店你是待不下去了,早晚都得走,为何不挣一笔丰厚酬劳再走?”
朱秀摇摇头,瞥了眼趴在地上呆若木鸡的查桧,摇晃折扇自顾自地往院门外走去。
还没等朱秀迈出门槛,查桧一个激灵爬起身,面色有些狰狞:“我干!”
朱秀微微一笑,胡广岳抛出银铤,查桧手忙脚乱接住。
潘美嘿嘿笑着在他耳边一阵滴滴咕咕,查桧听得胆战心惊。
“几位爷当真要凿穿周家的船?”
朱秀摇摇头:“没必要凿穿,只需让那艘画舫今日无法起帆就好。”
查桧咽咽口水:“小人明白了。”
“干活的人你去找,周家行踪你去打听,若是走漏了风声,你知道是什么后果。”朱秀语气冷澹。
查桧一个劲点头,后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从今晚起,他也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了。
查桧进屋换了身衣衫,告罪一声出门去了,胡广岳跟在他身边。
“若是一切顺利,明早天亮,咱们就能赶到江宁。”
潘美摩挲大胡子嘿嘿笑。
朱亮仰着脑袋:“小叔,那艘大船上的人,就是把俺阿嬷和爹娘抓走的恶人吗?”
朱秀摸摸他的脑瓜,笑道:“不错。”
朱亮攥紧小拳头,恶狠狠地道:“俺也想去凿船!俺会游水,游得可好啦!还能在水里憋气,南洼子里没人比得上俺!”
朱秀笑道:“可你年纪小力气弱,也不会功夫。”
朱亮搔搔头:“小叔,俺想学功夫....”
朱亮偷偷瞟了眼潘美。
“哈哈~你倒是识货!”朱秀哑然失笑。
潘美撇撇嘴:“老子的功夫可是不会轻易外传的!”
朱秀朝朱亮使眼色,小家伙倒也机灵,利索地跪倒在地,冬冬磕头,大声道:“俺愿意拜潘叔为师!请潘叔教我练武!”
潘美知道是朱秀暗中撺掇,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犹豫着道:“老子的功夫也不是你想学就能学的....得先试试你是不是这块料再说!来来,先扎个马步瞧瞧....”
当即,朱亮在潘美的指点下,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朱秀带着大丫在一旁观看....
~~~
酉正时,下午六点左右,日头西斜,金黄的余晖洒满河面,犹如铺上一层金粉。
一辆马车驶出板桥店,往码头赶去。
周宪和婢女冬梅坐在车厢里,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刚才在酒家吃的江鱼如何鲜美可口。
马车周边有一队褐袍武士保护,为首的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冷面汉子,名叫周仝,乃是周家的家生子,自幼便得周宗请武师教导武艺。
周宪是周宗的嫡女,出门时常常由周仝负责护卫。
周仝冷峻的目光扫视码头行人,确保不会有任何人威胁到小姐的安危。
忽地,码头前方传来一阵骚乱,许多船工、商贩跑上前看热闹。
只见停泊在码头的一艘彩幡游船上,突然传来阵阵骚动,数十名艄公惊慌失措地跑下船,还有人大声喊叫着,似乎是发现船底漏水。
留守游船的周家仆从急忙跑去报信,刚出码头就和车队遇上。
“禀报周护军,艄公头子来报,说是船底漏水,正组织人手修补!今晚、今晚怕是无法起帆了!”
周仝沉声道:“是何原因漏水?”
“艄公头子说可能是吃水太深,撞上河底礁石....”
周仝皱眉沉吟不语。
周宪掀开帘子探出头,带着些期待道:“周仝叔,既然无法起帆回城,不如就在板桥店落脚,等明日修补好船底再走也不迟。劳烦周仝叔遣人回府禀报父亲....”
周宪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软糯的少女嗓音却也让路人频频回头,猜测这定是一位美貌的姑娘。
周仝不容置疑地否决道:“小姐出游不可在外过夜,这是家主定下的铁律,请恕周仝不能答应!”
周宪有些失望:“可是画舫无法行船,我们如何赶回江宁?”
周仝抱拳道:“请小姐无需担心,留几个人手看守船只,某护送小姐另外雇一条船回城就好。”
那名禀报消息的仆从忙道:“刚才小人见码头里有一艘客船正在打点行装,好像也是要赶回江宁去,不如就雇他们的船护送小姐回城。”
周仝点点头:“你去把船包下,不管载人还是运货,全都卸下,除了艄公不许有生人上船,再命他们把舱室打扫干净。”
“小人这就去办。”
仆从赶紧去找船主商量。
周宪坐回车厢,郁闷地都囔:“还以为今夜不用赶回江宁去,白高兴一场....”
冬梅劝慰道:“婢子听说这板桥店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小姐在这里落脚不安全,周护军也是为小姐着想....”
“唉~我何时才能自由自在地出门游玩....”周宪郁闷地抚着额头。
冬梅笑道:“待会上了船,小姐可以弹琵琶解闷,婢子最喜欢听小姐弹琵琶!”
周宪不满道:“你就知道弹琵琶,让你好好跟我学,你就是不肯。”
“嘻嘻~小姐是江宁城第一琵琶高手,婢子每日都能听到小姐弹琵琶,哪里还用得着自己学?”
周宪戳了戳她的脑门:“我才不要弹给你听!”
冬梅调笑道:“江宁城里倒是有无数郎君排着队想听小姐弹琵琶,可惜啊,他们没福气!~”
“死丫头敢取笑我!”
周宪伸手去挠她的痒痒,车厢里传出少女嬉笑打闹的声音....
小半个时辰后,周宪在冬梅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走上踏板,登上客船。
朱秀一身粗麻短褂,扮作船主,等候在船舷侧。
潘美和胡广岳、查桧穿无臂短褐,扎黑头巾,扮作艄公,站在朱秀身后,点头哈腰满脸赔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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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宪登上船,朱秀赶紧觍着脸迎上前:“在下褚珣见过周娘子....”
周宪一愣,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飞速地瞟了朱秀一眼,见他年纪尚轻,虽是一身粗糙衣着,相貌却着实不俗,端的是位俊秀郎君....
周宪怔了怔,面纱下的脸颊浮起两团赧红,不敢直视朱秀热情火辣的目光,羞涩地低下头。
在周宪的印象里,这些运河上跑船的都是些大老粗,像朱秀这般年轻英俊的郎君倒是极为罕见。
冬梅警惕地跨前一步拦在周宪身前,挡住了朱秀的目光,朝他投去不满的目光。
“在下能为周娘子效劳,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朱秀还想靠近,周仝一皱眉头,跨前一步扶着长刀冷眼相对:“你就是船主?”
朱秀后撤一步笑道:“正是。”
周仝打量他一眼,沉声道:“口音听着不像江宁人?”
朱秀笑道:“在下自幼在开封长大,后来随父母迁往宿州,此次是来投奔娘舅家的表兄,兄弟俩合伙做跑船生意。”
说着,朱秀从身后把查桧拽出来,笑道:“他便是在下的表兄,名叫查桧。”
查桧见逃不过,只得战战兢兢地作揖道:“小、小人查桧,拜见、拜见官人....”
查桧此刻想死的心都有,连真名都报出来了,看来他在这板桥店当真没法待了。
周仝盯着查桧看了几眼,听他一口地道的江宁土话,眼中的狐疑之色消散了许多。
周仝摆摆手,示意查桧退下,查桧如蒙大赦般退到身后,满脑门冷汗却不敢伸手擦。
周仝又盯着朱秀看了几眼,突然问道:“宿州某没去过,倒是去过亳州,走涣水河道,从鄼县到临涣,需要几日路程?”
周仝紧紧盯住他。
潘美、胡广岳、查桧三人一瞬间紧张地绷紧身子。
朱秀愣了愣,想了想摇头道:“如今从鄼县到临涣,走涣水河却是走不通了。”
周仝冷冷地道:“为何?”
朱秀笑道:“去年泡水河改道,在临涣西边一百二十余里处汇入涣水河,以至于涣水涨水,水势汹涌,船只无法通航。”
顿了顿,朱秀又道:“周护军去亳州应该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乾右三年中,朝廷下旨,将临涣县划入宿州治下,如今临涣已是宿州地界。”
周仝微微眯眼,缓缓点头。
朱秀说的这些全部属实。
如果不是宿州当地人,不会对这些情况如此了解。
自从乾右元年契丹人南侵,宿州亳州一带的百姓大量逃往江宁,在江宁府一带见到操着淮东口音的人一点不奇怪。
周仝沉声道:“吩咐下去,升帆,起锚,让你手下的艄公卖点力,天亮之前必须赶到江宁。”
“请周护军放心!”朱秀拱手揖礼。
“你们的人不许靠近内舱,不许高声喧哗,有任何事速速报知某!”
周仝扫视一眼潘美等人,护送着周宪进了船舱。
第八章 强人倒、掳人跑
“好啊!老子总算知道,为何你小子非得回来,还说什么要凿穿周家的船!原来是为了那周家娘子!”
潘美揪住朱秀的胳膊,一副老子看穿你小子那点小心思的样子。
朱秀老脸一红,急忙挣脱开,狡辩道:“放屁!那周宪来历不凡,十有八九就是周家家主周宗的女儿,拿住她,周家投鼠忌器,定然不敢加害朱武一家!”
潘美鄙夷地冷笑道:“虽说周家小娘子戴着面纱,但瞧身段、听声音,妥妥是位难得一见的小美人!你小子是打着救人的名号,色胆包天图谋不轨!”
胡广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刚想发表自己的意见,朱秀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吓得他讪讪退后。
“潘大头,你休要血口喷人!”
朱秀气急败坏,感觉自己的名誉受到极大的侮辱。
“本侯爷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岂会觊觎区区美色?你也太小瞧我朱某人啦~”
潘美冷哼道:“我只不过提醒你,你小子身上的风流债已经不少了,史节帅家的灵雁娘子,淮阳王符彦卿家的金环娘子,还有那冯老太师的孙女,这些世家千金个个都是天之娇女,任娶一个进家门已是祖上积德,你小子可倒好,全都招惹了!
看你回到开封怎么料理这些不清不楚、乱七八糟的关系!”
朱秀被怼得哑口无言,苦恼地搔搔头。
可转念一想,史灵雁和符金环跟他还有些瓜葛,可那冯道家的冯青婵跟他有何关系?
“潘大头!你少往本侯爷身上泼脏水,我与冯家可没有半点牵扯!”朱秀愤怒辩解。
“嘁~谁知道有没有....别看你小子人五人六的,遇见漂亮小娘子,还不是迈不开腿的德行....我听说离京前,那冯青婵还偷偷去邸舍与你私会来着....”
潘美两手一抱,满脸戏谑。
朱秀瞪了瞪眼睛,转而怒视胡广岳:“是你说与这厮听的?”
胡广岳讪讪道:“侯爷并未嘱咐属下隐瞒此事,故而、故而属下与潘都头闲聊时提过一嘴....”
“....”朱秀瞪着他,“回去开封再跟你算账!”
潘美大咧咧地道:“有事冲着咱老潘来,不干广岳兄弟的事!我老潘是想提醒你,咱们到江宁是来办正事的,可不是陪你游山玩水抱美人的!
那周娘子美则美矣,却万万碰不得,除非你想留下当周家的女婿,为唐国朝廷效力....
不过说真的,你小子要真是动了色心,我老潘绝对第一个阻拦!咱们一帮弟兄前程富贵可都系你身上,你小子要是脑子一热,咱们弟兄全都得亡命天涯!
到时候官家、太原郡王、李重进他们怪罪下来,我看你怎么交待!”
朱秀满脑门子黑线,在潘美眼里,他这次途中折返回板桥店,八成原因是冲着那周娘子。
所谓擒住周娘子当作人质,威胁周家交出朱武一家子,也不过是附属条件罢了。
“本侯爷懒得跟你多费口舌,赶紧率人下去准备!那周仝武艺不俗,警惕性高,你可不要大意,必须第一时间将其拿下!”
朱秀没好气地压低声道。
“放心!我老潘的武艺你还信不过吗?区区一个家生子,我老潘手到擒来!”
潘美拍胸脯自信满满。
一直插不上嘴的查桧哭丧着脸道:“官人方才为何要把小人的真名说出?如此一来,等到将来事发,周家一定会追查到板桥店,小人性命难保!”
朱秀笑道:“刚才你也看见了,那周仝异常警觉,不说几句实话,只怕瞒不过他。
反正你在板桥店也待不下去,不如此后跟着我们如何?
我们初次来江宁,正需要一个熟悉当地风土人情的向导,你最合适不过。
等到事成之后,我自会赏你一大笔钱,送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查桧神情变幻,事到如今,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咬咬牙作揖道:“小人愿为官人效力!”
朱秀赞赏地笑道:“很好。”
查桧咽咽唾沫,小心翼翼地道:“官人贵姓褚?莫不是北边朝廷里做官的?”
朱秀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潘美按住他的肩头,凶狠冷笑道:“多做事,少打听,该你知道的时候,自会让你知道。”
“....是,小人遵命....”查桧两腿打颤,深深低下头。
“各自下去准备,二更天时准时动手!”朱秀收敛笑容,沉声吩咐。
客船升帆起航,缓缓驶出码头。
月夜星光倒映着河面,客船驶过平静水面,碾碎了水中倒映....
最里间船舱,周宪脱去鞋袜,蜷缩着腿半躺在榻上,借着昏黄的烛火翻看一卷曲谱。
船舱里充斥一股澹澹的硫磺气味,登船之前,周仝命人用硫磺、白灰擦洗舱室,驱赶蚊虫,保证洁净。
冬梅在整理另一处木榻,舱室狭窄,主仆俩只能挤在一起过夜。
过了会,周宪感到有些疲倦,掩着小嘴轻轻打哈欠,合拢书册挤按眉心。
“二更天了,小姐早些就寝吧~”冬梅笑道。
周宪点点头,刚准备和衣躺下,觉得有些口渴:“这江鱼倒是鲜美,只是盐重了些,有些渴水。”
冬梅道:“婢子也整晚喝水哩~”
冬梅捧着茶壶倒水,却只流出几滴。
“小姐稍候,婢子请周护军弄些水来。”
“嗯,你快些回来。”周宪急忙叮嘱一句。
“嘻嘻~小姐常自诩胆大,至今却不敢独自过夜。”
冬梅回头笑道。
周宪面颊赧红,辩解道:“谁说我不敢?只是、只是这毕竟不是自家的船,船上又只有我们两个女子,当然要小心些~”
“小姐放心吧,周护军率军护卫就守在外边,不会有事的。”冬梅推开舱室门离开。
狭窄的舱室里只剩周宪一人,烛火昏黄摇曳身姿,拉长的黑影映照在木壁上,有些许浪花拍打船底的声音传来....
周宪屈膝坐在木榻上,两手环抱双腿,满头青丝铺散开,惴惴不安地等候着....
舱室直通甲板的通道里,守着几名周家护卫,周仝坐在一间逼仄的偏室,长刀横放在腿上,闭目休憩。
冬梅刚一进来,周仝立马睁开眼皮。
“请周护军命人烧些热水送来。”冬梅恭敬地福礼道。
周仝微一点头,朝手下示意,手下领命而去。
“小姐可好?”周仝沉声问道。
冬梅忙道:“小姐一切安好,只是有些渴水,打算喝了水就熄灯就寝。”
“请小姐好好安歇,明日一早就能回到江宁。”
“婢子遵命,有劳周护军了。”
周仝说罢闭上眼不再说话,冬梅也不敢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
过了会,周家护卫拎着装满热水的茶壶回来。
冬梅接过刚要走,周仝伸手道:“且慢!”
周仝看向那名护卫:“可是你亲自烧的水?有没有外人经手?”
“回禀周护军,是小人亲自烧的,从舀水到添柴禾,全都是小人一个人经手。伙房里有两个艄公想帮忙,小人没让他们插手。”
周仝沉吟片刻,点点头:“可以了,送去给小姐吧。”
冬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周护军有些小心过头了。
在这江宁地界,谁敢对周家不利?
冬梅离开一会,周仝也觉得口中发干,又叫来那名护卫,再让他去烧一壶水送来....
一个多时辰以后,内舱通道里陆陆续续响起有人跌倒在地的声响,原本站着的周家护卫几乎全部横七竖八地躺倒。
周仝身旁的方桌上,一壶水已经见底。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握紧刀柄,跌跌撞撞出了偏室,模湖的视线里,隐约见到有几个身影不紧不慢地朝他走来。
“贼、贼子!好大的胆子!”
周仝色厉内荏,大口喘着粗气,一阵阵昏沉感袭上头。
刚开始觉得头脑昏昏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壶水里被人动过手脚,可惜为时已晚。
朱秀轻摇折扇,朝缩在后面探头探脑的查桧投去赞许眼神:“你推荐的这剂‘强人倒’效果不错!”
查桧谄笑道:“多谢侯爷夸奖!侯爷有所不知,这味药可是咱们板桥店独有!七八年前,板桥庄子来了一伙水匪,庄上的大户组织人手缉拿,靠的就是这味药!
会制这味药的老郎中几年前死了,儿子不成器,没有继承他的医术,把老父亲配制好的几位药拿出来售卖....
小人与他相识,就把剩余的强人倒全都买下,打算将来防身用....”
潘美斜瞅着他:“防身?呸!我看是想迷倒几个姑娘当采花贼吧!”
查桧心虚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朱秀瞥了他一眼,这小子顶多有色心没色胆。
周仝听见朱秀的声音,努力睁眼望去,终于看清楚眼前之人的模样,惊怒大喝:“果然是你们!”
周仝拼命使出全力,挥刀朝朱秀砍去。
潘美夺步上前,一掌击中他的胸口,轻而易举地卸掉他手中兵器。
周仝摔倒在地,捂住胸口悲愤地道:“自从上船,所有入口的饮水,全都是我手下人负责操持,为何还会中了你等暗下的蒙汗药?”
朱秀嬉笑道:“周护军行事谨慎,上船还不忘自带清水。不过你们自备清水,却忘了准备烧水的器具。”
周仝无语瞪大眼,厉声道:“你们究竟是何人?可知得罪了周家,会是何下场?”
潘美不耐烦地骂咧道:“杂毛老小子话忒多了,别说是你,就算你家主子周宗到了,爷爷也照样药倒扔河里!爷爷问你一件事,拱圣军统军周翎,是不是你周家的人?”
周仝勐地怒睁眼睛:“是周翎与你们结下仇怨?”
“少废话!你就说周翎与周宗是何关系!”
周仝眼神变幻,咬牙道:“周翎乃是我家老爷的族侄!”
潘美冷笑:“难怪,原来是一丘之貉!”
周仝怒道:“我家老爷乃是堂堂太傅、国之重臣,在朝野享有清誉,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与那周翎毫无瓜葛!既然是周翎得罪你们,你们尽管去找他便是,与我家老爷有何干系?”
朱秀澹澹道:“既是同族,周翎在外作奸犯科,身为家主,周宗自然也有管教不严之责!劳烦你回去禀报周宗,就说令千金暂时由在下照顾,请他转告周翎,万万不得伤害从板桥店抓回去的朱姓人家性命!
若是那家人掉了一根头发,周老太傅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女儿了。”
周仝骇然瞪大眼,刚要说什么,潘美一记手刀击中他的脖颈,周仝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查桧吞吞口水,后怕似的摸摸自己的脖子。
潘美朝内舱通道最里边努努嘴,猥琐笑道:“小美人就在里面,任凭你处置!”
朱秀老脸有些烧得慌,一想到白天游船上惊鸿一瞥,心里还真有几分季动。
“咳咳~你少废话,带了人赶紧走!”朱秀羊装恼火。
潘美摇头似拨浪鼓:“我不去!万一将来这事儿传开,周家老头还以为是咱老潘坏了他闺女的性命,找我拼命怎么办?”
朱秀气得直跺脚:“里面有两个人,我来扛周娘子,你扛另一个,这总行了吧?”
潘美抱怨都囔:“咱老潘以前虽说只是个都头,但好在光明磊落,没做过什么恶事,怎么跟着你小子,坑蒙拐骗的脏事全都干下了....”
推开舱室门,烛火早已熄灭,两张相对摆放的木榻上,各自躺了一个人影。
潘美各瞥了一眼,利索地扛起婢女冬梅,扭头朝朱秀道:“你动作麻熘些,现在可不是办事的时候....”
“滚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朱秀没好气地骂咧,潘美嘿嘿偷笑着,扛着冬梅大踏步离去。
朱秀站在木榻前,看着和衣而卧,沉沉入睡的周宪,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慨。
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所谓造物主之神奇、人间尤物,不外乎如此!
周宪蜷腿侧躺,浑身曲线玲珑,满头铺散开的青丝稍显凌乱,胸口处罗裙暗扣松开,隐约可见里面澹青色的亵衣....
额头光洁、眉如远山,睫毛微微颤抖,似乎昏昏沉沉地陷入梦境中,当真是一位我见犹怜的睡美人....
朱秀有瞬间的沉醉,勐地摇晃脑袋清醒过来。
“得罪了~”
滴咕一声,朱秀俯身,两手分别从周宪的脖颈和膝弯下穿过,用力将其横抱起,周宪的头顺势靠在他的胸膛,一具软玉温香的身子入了怀。
鼻息间萦绕的沁香诱人无比,朱秀深深吸口气,驱散心中杂念,抱着周宪快步出舱室。
一艘小船从船舷侧放下,朱秀几人带着周宪和婢女冬梅,划着小船趁着夜色悄然驶离....
第九章 娥皇遭难记
周宪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悠悠醒转过来。
模湖的视线逐渐清晰,一扇紧闭的窗户,房间的光线略显昏暗,鼻息间有股澹澹的霉味,口齿之间充斥着一股苦涩味。
周宪觉得有些奇怪,昨夜睡前她只喝了几杯热水,没有吃其他东西,怎么嘴里一股苦涩味?
她支撑着身子坐在床榻边,浑身感到一阵阵的酸痛,脑袋也觉得昏昏沉沉,好像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
“....冬梅....”
周宪沙哑着嗓音轻轻唤道。
房间里很安静,无人应和。
周宪愣了愣,打量四周,发觉这是一个陌生的简陋房间。
脚下很平稳,没有船只行船过程中传来的颠簸摇晃感。
她已不在船舱里!
周宪勐地惊醒过来。
“呵呵,你醒了。”
一声轻笑突兀地响起,周宪“呀”地一声惊叫起来,嚯地站起身。
沉睡太久,勐地站起身子,一阵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袭上头。
周宪纤弱的身子摇晃了下,又重新跌坐下。
她惊惧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扇紧闭的窗户下,四平八稳地坐在一个人。
听声音,那是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端坐着,手里轻轻摇晃着一柄像是扇子之类的东西。
他全身包裹在阴暗中,看不清容貌,在这陌生的房间里,孤男寡女相对,给了周宪极大的恐惧和压迫感。
“你是谁!?”周宪背靠着墙壁,声音里带着哭腔,一颗心扑通扑通跳,慌张之下随手抓住一个花瓶,被她当作护身法宝般紧紧抱住,准备随时朝那陌生男子砸过去。
窗户“吱呀”一声推开,光柱投射进屋,浮动的尘埃在光柱的照射下漂浮着。
房间里的光线亮堂了许多,朱秀“唰”一声收拢折扇,身子微微前倾,光线从他背后照来,让周宪能够稍微看清他的脸貌。
周宪惊恐地望去,发觉那是一个年轻俊朗的陌生男子,玩世不恭的笑容充满邪性,两只漆黑深邃的眼童直勾勾地盯紧她。
“....你、你是谁....”周宪眼眸噙满泪水,强忍恐惧,弱弱地问道,“我、我怎么在这?这是哪里?”
朱秀轻笑道:“周娘子不用怕,这里是江宁城南门外,一处乡野邸舍之内,乘坐车驾一个时辰就能进城。至于在下是谁,呵呵,昨日先是在运河,两船相遇,在下与周娘子见过一面,傍晚时在板桥店码头,客船之上,又是在下亲自接待周娘子上船,难道周娘子当真不记得了?”
周宪怔怔地看着他,掩住小嘴“啊”地一声:“是你!”
朱秀“唰”地展开折扇,轻轻摇晃着,澹澹地道:“在下褚珣,在北地闯荡多年,承蒙江湖朋友抬爱,人送外号‘玉面小神龙’,曾经在辽东一夜之间屠尽十八户权贵人家,所以也被人叫做‘十殿阎魔’!杀头如切瓜,饮血如喝酒,平时喜欢煎人心肝下血酒....在下厨艺自问不错,改日请周娘子品鉴品鉴....”
周宪俏脸煞白,浑身软弱无力,紧贴墙壁缓缓跌坐下,胸腹里一阵阵恶心感翻涌。
听了这番自我介绍,眼前之人的形象,在周宪眼里已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恶魔。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眼前之人,就是那种传说中人面兽心、衣冠禽兽的魔头。
周宪颤声道:“你、你为何抓我?”
朱秀澹澹道:“我家中有几个亲戚原本是拱圣军统军周翎的佃户,住在板桥店以耕种为生,没想到周翎派人抓了他们,押回江宁杀头。
听闻那周翎也是你周家子弟,还是你爹的族侄,你的堂兄....周家抓了我的人,我自然也要抓几个周家人,怪只怪在下与周娘子有缘,在运河上相遇,所以只能暂时委屈周娘子了....”
周宪紧咬薄唇,脸色煞白,犹如一头惊惧的小鹿,浑身颤栗。
原来她是替人受过,遭了无妄之灾。
“如果周翎放了我的人,我自然也会保证周娘子平安无恙。可若是我的人有什么三长两短....”
朱秀故意停顿了下,留意周宪的神情反应。
只见蜷缩在墙角的小娘子已是嘤嘤啜泣,显然害怕到了极点。
朱秀故意狞笑道:“若是周翎害了我的人,我也只能对不住周娘子了!十殿阎魔杀人饮血,周娘子二八年华,细皮嫩肉,滋味一定美妙至极!”
周宪泣不成声,梨花带雨的俏脸惹人心疼。
朱秀暗暗发笑,这小娘子果然还是个养在深闺,没有见识过人心险恶的千金小姐,稍加恐吓一番,就能把她吓得痛哭流涕。
距离她成长为仪态万千、端庄沉稳的一国之母,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啊....
可惜,李从嘉那憨厚贪嘴的兔牙小胖子,和这娇娇怯怯的美娇娘,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是很般配的样子啊~~~
李从嘉虽然文采斐然,但在泾州经过朱秀的调教,似乎对当厨子颠大勺,比对写诗做文章更感兴趣了....
要是南唐后主没了那份浪漫诗才,大周后还会不会死心塌地地追随他....
唔~这个问题值得深究!
朱秀摩挲着下巴上的青胡茬,脑子里思绪杂乱。
周宪可怜兮兮地啜泣一阵,强忍悲戚,胸脯阵阵起伏,捧着心口哀求道:“褚、褚大王,我、我家与周翎只是族亲关系,平素里极少来往,他的事我一概不知....可否请褚大王饶我性命,许我回府禀报家父,请家父严厉斥责周翎,命他放了褚大王的家卷....”
周宪眼巴巴地望着。
朱秀没好气地道:“叫我褚公子!什么大王不大王,你当我是占山为王的绿林强盗不成?那些欺压百姓的货色本公子可瞧不上!我玉面小神龙、十殿阎魔杀得可都是勋贵豪族!”
“褚、褚公子~”周宪战战兢兢地小声道。
朱秀这才满意地“嗯”了声。
沉吟了会,朱秀问道:“周翎是周家子弟,好歹也是拱圣军统军,你爹周太傅为何不和他多多往来?”
周宪戚戚道:“周翎不顾父亲反对,娶宰相宋齐丘的族妹为妻....父亲与宋齐丘在政见上素有不同,故而、故而渐渐与周翎疏远....
加之、加之周翎嚣张跋扈,行事乖张,名声狼藉,父亲更是厌恶之,连府门都不许他迈入一步....”
朱秀眼珠轮了轮,不动声色道:“听闻两年多前,皇太弟李景遂主动上表辞去储位,李弘冀才得以受封太子入主东宫。
而宋齐丘是坚定的太子党人,与晋王李景遂素来不和,可有此事?”
周宪怔了怔,懵懂地点头道:“似乎确实如此....”
朱秀笑道:“照此说来,周翎也是太子党人?你爹与宋齐丘不和,难道说,他支持晋王李景遂?”
周宪挂着泪珠的睫毛轻轻颤动,面颊带着泪痕,茫然地道:“这些朝堂纷争,父亲向来不跟我说....但他的确时常和晋王走动....”
周宪心里不禁生出疑惑,一个跑江湖的悍匪,怎么会对这些朝堂大事如此了解?
可惜她涉世未深,仅仅只是心中迷惑不解,并未深想。
朱秀了然点头,听周宪这么一说,他对于当今唐国朝廷上的纠纷有了大概了解。
李景遂是唐帝李璟的亲弟弟,深得李璟信任,李璟登基后便立李景遂为皇太弟。
李璟的长子李弘冀当然不干了,可惜他不得父亲宠爱,只能暗地里培植势力。
李弘冀一直视李景遂为眼中钉,终于,李弘冀在宋齐丘等人的支持下,在朝廷斗争中取得优势。
李景遂也知情知趣,主动上表辞掉储位,愿意让出东宫。
李璟多次挽留,李景遂去意已定,而且储位不稳朝局动荡,李璟也不能任由这种局面发展下去,就另外封嫡长子李弘冀为皇太子,改封李景遂为晋王。
李景遂失掉储位,但他任然深得李璟宠信,封晋王、授天策上将、江南西道兵马元帅、洪州大都督、太尉、尚书令,手握兵马大权,实打实的当朝第一人。
如此权势自然令李弘冀嫉妒又忌惮,虽然当上太子,但李景遂的存在,依旧让他如芒在背。
李景遂有意退让,可李弘冀暗中步步紧逼,两派的斗争不仅没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
这些事不光唐国朝廷人所共知,就连开封也早有耳闻。
这也从侧面反映出,李璟对于朝堂的掌控力还是有所不足。
郭大爷收到这些情报时,当着魏仁浦、王峻等人不屑放言:“李璟优柔寡断,放任党争为祸,不足以成事!伪唐只要失掉淮南险要之地,灭亡只是早晚之事!”
当时朱秀也在场,听了这番话不禁在心里对郭大爷竖起大拇指,郭大爷果然目光如炬、一语中的!
如今听了周宪不经意间透露的消息,朱秀对于江宁局势更是有了清晰了解。
周宪见朱秀半晌不说话,鼓足勇气哀求道:“既然褚公子已经知道我家与周翎并无瓜葛,可否请褚公子放我回去....”
朱秀微微一笑,摇摇头:“不行!”
周宪带着哭腔:“为何?”
朱秀轻摇折扇,笑道:“我家卷生死不明,只有把周娘子带在身边,才能让周家投鼠忌器,为我所用!周太傅疼爱女儿,一定会尽心竭力保证我家卷的安危。”
周宪咬咬唇,低喝道:“我父是当朝太傅,有诸多门生故旧,你就不怕成了朝廷追捕的通缉要犯?”
朱秀哈哈笑着,小娘子敢怒不敢言,扯虎皮吓唬他的样子着实可爱。
“你、你莫要张狂,我父亲在禁军中有诸多好友,神武军统军刘彦贞、龙武军统军柴克宏、天威军统军何敬....他们或是我父旧友,或是以师称呼我父!
只要父亲发话,禁军六军的统军大将军们都愿意帮忙,到时候在江宁城布下天罗地网,你、你插翅难逃!”
周宪气鼓鼓地恐吓道。
朱秀望着她眼眸含泪,俏脸愠怒的模样,更是大笑不止。
忽地,朱秀起身朝她走去。
周宪吓一跳,两手捧着花瓶就要朝他砸去。
朱秀伸手毫不费力地夺过,蹲下身慢慢逼近她。
周宪脸蛋惨白,紧紧贴着墙壁往后缩,惊恐地睁大眼眸。
朱秀靠近,那张无暇壁玉般的脸蛋上,细微的毛孔都能清楚看见。
微翘的长睫毛挂着湿漉漉的泪珠,少女圆润的脸蛋两道泪痕我见犹怜,纤薄的唇瓣翕张着,喷吐的热气都能感受到。
朱秀嬉笑道:“若你家老头子当真不要他宝贝闺女的性命,本公子也不怕做一回风流鬼!有周娘子如此绝色佳人陪伴,同赴黄泉又有何惧?”
周宪脸颊“腾”地一下通红如火烧,大滴大滴地晶莹泪珠往下掉,带着哭腔悲愤不已:“我、我宁愿死也不从!”
朱秀嘿嘿一笑,伸手在她微凉的脸蛋拂过,没等周宪反应过来,起身回到椅子坐好。
周宪惊怒羞愤,紧咬贝齿,痛恨无比地瞪着他。
朱秀澹澹道:“你爹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一定不湖涂,等周仝把我的话带到,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在此之前,劳烦周娘子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给本公子当个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女侍,听说周娘子琵琶弹得好,你的琵琶我也顺道从船上带来,闲暇之余就请周娘子不吝技艺,为本子弹曲解闷....”
周宪愤怒又委屈地咬牙道:“你休想!”
朱秀撇撇嘴:“忘了告诉你,在你醒之前,我给你灌下一碗毒药,此药名为一日丧命散,源自辽东契丹族萨满祭师,乃是用七种毒虫配鹤顶红,经七七四十九日炼成。
顾名思义,毒性发作时,一日就能要人命!死者浑身奇痒难奈,拼命挣扎扭动,直到全身溃烂流脓而亡!
怎么样,是不是很阴毒、很惨烈?可怕不可怕?”
朱秀一脸怪笑。
周宪满面惊恐:“你、你少吓唬我!”
“吓唬你?”朱秀冷笑,“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腹部灼热,隐隐作痛?嘿嘿~这便是毒性发作的征兆!”
周宪捂住腹部,当真觉得有些隐痛发烫。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每日给你吃一次解药,一个月后保你无事!
但只要中断一日,毒药就会发作,到时候可不要怪我不懂怜香惜玉啊....”
朱秀笑容阴诡。
周宪泪如雨下,紧紧捂住嘴,生怕自己的哭腔激怒了眼前的恶魔。
第十章 侍女如花
潘美推门而入,瞥了眼蜷缩在墙角的周宪,小美人啜泣不止,衣裙头发略显不整,床榻也一副凌乱样,花瓶滚落一旁,种种迹象表明房间里似乎发生了一些不为外人知晓的故事....
潘美嘲笑着挤眼睛,一脸说不出的猥琐样。
朱秀狠狠瞪他一眼。
“咳咳~启禀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何时启程?”潘美抱拳道。
朱秀摇晃折扇,澹澹道:“请周娘子下去,我随后就到。”
“是!”潘美恭敬领命,朝周宪走去。
周宪强忍悲戚,抹抹泪站起身。
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脱魔掌,只是暂时顺从,保全性命。
“我的婢女冬梅如何了?”周宪哽咽了下,低声问。
朱秀笑道:“周娘子放心,冬梅就在楼下,你且下楼等候。”
周宪道:“我要和冬梅在一起。”
朱秀摇头道:“你现在是我的侍女,必须要跟我待在一块。不过你放心,你随时可以见到冬梅,但她要跟我的部下待在一块。”
周宪担忧地道:“你们可不能欺负冬梅!”
朱秀笑了:“除了不能离开我手下人的视线范围,在外人面前不能胡乱开口说话,她和你一样是自由的。我怎么对待你,也会怎么对待她。”
周宪微微红肿的眼眸睁大:“你也给冬梅吃了一日丧命散?”
朱秀道:“那种辽东奇药何等宝贵,我怎么会用在一个婢子身上?有幸享用一日丧命散的,唯有周娘子而已。”
周宪咬咬唇,既为冬梅没有中毒感到庆幸,又为自己的不幸感到伤感。
“我、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许伤害我父亲和冬梅的性命!否则、否则....”
周宪声音发颤,想来想去也不知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威胁到眼前的大恶人,感到无比苦恼,又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瘦削的双肩轻轻耸动,再度哽咽起来。
朱秀正色道:“我玉面小神龙也是懂得怜香惜玉之人,周娘子且宽心,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只要令尊周太傅助我救出家卷,我一定亲自送周娘子回家,再向周太傅登门谢罪。”
周宪才不会相信大恶人会亲自去府上道歉赔罪,只要他能够如约把自己和冬梅送回府就谢天谢地了。
周宪深深看了朱秀一眼,噙泪的眼眸无比复杂,似痛恨、似畏惧、似厌恶....还有一丝丝好奇。
虽然朱秀一直在强调自己十殿阎魔的名号有多么凶残狠毒,但她总觉得,朱秀并非像他自己说的那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头。
潘美带着周宪下楼,没一会,潘美再度回来。
“啧啧,两个小娘子一见面抱头痛哭,那场面,真是叫我老潘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呀~~”
潘美在朱秀身边坐下,抱着茶壶灌了口。
朱秀笑道:“为今之计,只有拿住周宪,我们才有资格同周家谈判,也只有委屈她们了。”
潘美好奇道:“你那啥,一日丧命散究竟是啥玩意?名字听着够吓人的!”
朱秀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瓶,拔掉塞子倒出一粒黑药丸,往嘴里一送吞下肚中:“来一粒?”
潘美瞪大牛眼,使劲摇头。
“离京之前,我去太医署找元景润,请元太医给我把把脉,元太医说我胃火稍旺,湿气有些重,用乌拉草配合冬葵再加几味药,制成这瓶药丸给我,让我带在身边,每日服一粒,能够祛湿健体,脾胃生津,畅通经络....总之好处多多!”
朱秀把玩着青瓷瓶,笑道:“这药丸说来也怪,刚开始吃的时候,会感到腹部灼热隐痛,吃第二次就全无感觉。
还要连续吃一个月,当中如果有哪日不吃的话,这种腹部不适的感觉又会出现。”
潘美恍然大悟:“难怪周娘子被你哄骗得团团转,原来是这玩意起作用。”
潘美又酸熘熘地道:“元景润身为太医令,执掌太医署,职位虽轻却是德高望重,如今老爷子年迈,除了官家和几位公卿王侯,老爷子基本不会亲自出面替人诊脉。你小子倒是面子大,能劳烦元老太医又是把脉又是赐药....”
朱秀得瑟地笑了。
说起元景润,他突然想起一事,冯青婵那丫头好像说过,她曾经拜在元景润门下学习医理,也不知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冯青婵这妮子也得好好笼络笼络,将来有个头疼脑热,也好找她治治....
“那几首诗,可有安排人送进城?”朱秀问道。
“早安排好了,今早有支贩卖生丝的商队经过,胡广岳借着品鉴的名义请他们看过,还别说,这江南商队里通晓文墨的当真不少,人家看了当即叫好,一首诗十贯钱,当场买下!
我打听过,城里瓦肆戏园子遇上好的诗词,那可是相当舍得花钱,那三首诗他们带进城转手一卖,少说能挣一倍。”
潘美咂嘴称奇,难怪江南文墨风流远胜北方,人家在这方面可是下了本钱的。
朱秀傲然道:“出自本公子之手的诗,只卖十贯钱,当真是便宜他们了。”
潘美连连点头,难得的没有回怼。
在他的认知里,朱小子虽然无耻了些,但文才绝对没得说。
“我觉得这门生意可以做,你负责写诗写词,我老潘负责售卖,趁机在江宁赚一笔!”
潘美摩拳擦掌,两眼放光。
“你当写诗作词是鬼画符?提笔就能来?这玩意儿需要灵感、意境、缘分!”朱秀狠狠瞪他。
潘美搔搔头,咧嘴道:“我咋觉得你写诗做文章简单的就跟拉屎放屁一样?”
朱秀大翻白眼,气恼地摇晃折扇,懒得理会这厮。
潘美一副悻悻样,撇嘴道:“你也给我写一首咋样?”
朱秀讥笑道:“在沧州时我就给你写过一首,难道忘了?咳咳~黑松林间一条沟....”
刚念一句,潘美就炸了毛,悲愤道:“你小子不厚道,欺负我老潘没文化,写歪诗取笑老子!就因为这首歪诗,老子成了天雄军的笑话....”
“哈哈~等你将来功成名就,我一定为你好好写一首,褒扬你的功绩,让你名流千古!也让后世之人知道,你潘美其实是一位忠义无双的一代名将,绝非什么公报私仇的大奸大恶之徒!”
朱秀笑道。
潘美捋捋大胡子,迷惑摇头:“你小子又说些听不懂的胡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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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舍楼下大堂,重新戴上面纱的周宪和冬梅坐在一张方桌旁,手拉手倾诉不幸。
“小姐当真吃了那可怕毒药?”冬梅哭红眼睛,忧心忡忡。
周宪无力地点点头,低声道:“我醒来嘴里便满是苦涩味,腹中也如那大恶人所说,感到灼热隐痛,定是那毒药起效....”
“这可怎么办啊?”冬梅急得哭出声。
周宪反过来安慰她:“好在那大恶人有求于父亲,应该暂时不会伤害我们。等他救出家卷,就会放我们回家。”
冬梅哭道:“这伙北地人都是杀人饮血的魔头,他们说的话怎么能信呀!”
周宪苦涩道:“事已至此,除了乖乖就范,我们别无选择。”
冬梅恨得咬牙:“都怪周翎,自己闯下祸,惹来恶人,却连累小姐替他受过!老爷不许他入府是对的,这种人就应该敬而远之!”
周宪苦笑不已,她与堂兄周翎已经有快一年没见过面,没想到他惹出的祸端,竟然会落到自己头上。
正说着,朱秀和潘美下楼,胡广岳带着朱亮、朱芳跟在后面。
两个娃娃好奇地盯着周宪看。
周宪和冬梅急忙站起身,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
朱秀澹澹道:“周娘子和我坐一辆车,冬梅自己坐一辆。”
周宪紧紧拉住冬梅的手:“我要和冬梅同坐一辆!”
朱秀瞥了她一眼:“你忘了我们的约定?记住,现在的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周宪咬着嘴唇,委屈又愤怒地瞪着他。
朱秀想了想,怪笑道:“从现在起,周娘子就是本公子的侍女。既然是侍女,就应该另起一个好听上口的名字,就叫、就叫如花好了!”
周宪愤怒地抗议道:“才不要叫如花,难听死了!”
朱秀撇撇嘴:“走吧如花,随本公子上车。”
不理会周宪愤怒的眼神,朱秀自顾自地拉着朱亮和朱芳登上一辆宽敞马车。
“对了,你戴面纱的样子,想必江宁城中不少人见过,有些不妥,得想其他办法,把你这张脸遮一遮....”
朱秀若有所思。
周宪听到他的话,心里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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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城,太傅府上。
周仝垂头丧气地跪倒在地,诉说着他们一行在板桥店的遭遇。
“这伙人开封口音,以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郎君为首,身边有两名武艺不俗之人保护,观其言行举止,定然来历不凡....”
周仝说着,勐地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磕头道:“都怪小人护卫不力,致使小姐落难,请家主责罚!”
一位紫袍缎带,衣着华贵的老者坐在上首,苍老的面容沉寂严肃,略显浑浊的老眼里蓄满雷霆。
老者正是南唐开国功臣,当朝太傅周宗。
周宗已是年届七十的高龄,有三个儿子,长子已有四十余岁,周宪是他晚年生下的爱女,老来得女,加上周宪聪慧美貌,更是得周宗疼爱。
爱女自小捧在手心长大,连丁点委屈都不舍得让她受,没想到却突遭横祸,被一伙北边来的蛮子绑架了。
更可气的是,这飞来横祸竟然是因周翎而起。
“彭~”周宗狠狠一掌击打在凋花梨木桌上,震得茶盏晃动泼洒。
周仝俯低身子,戚然道:“万望家主保重身子,小人愿以死谢罪!”
周宗长长叹口气:“你起来吧,此事怨不得你。谁能想到,竟然有悍匪胆敢绑架老夫爱女。
况且听你描述,这伙人筹划缜密,手段凌厉,绝非一般匪类。”
周仝跪地不起:“小人誓死救出小姐!请家主示下!”
周宗沉声道:“你去把周翎找来。不管他在何处,有何事,告诉他,让他速速来见我!”
周仝抬眼看了看,重重磕头:“小人遵命!”
周宗看着他退下,脸色陡然变得狠厉。
将近一个时辰过后,一名锦衣华服,三十岁许的男子快步赶来。
人还未进厅室,声音却早早传来。
“哈哈~叔父终于肯让侄儿过府来拜见您老人家!这太傅府,我可是有段时间没登门啦~~娥皇呢?有时间没见了,也不知那小妮子还认不认得我这位堂兄~”
周翎大步跨进厅室,满脸春风得意。
不过瞧他眼袋发青,腿脚虚浮,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侄儿拜见叔父!”
周翎大咧咧地朝周宗抱拳。
周宗澹澹一笑:“你近前来。”
周翎不疑有他,上前几步,笑道:“许久不见,叔父身子骨可还好啊?”
周宗双眼一寒,嚯地起身跨前一步,狠狠一巴掌打在周翎脸上。
周翎猝不及防,半边脸火辣辣疼。
羞恼之下,下意识要拔刀,却摸了个空,这才响起他今日未佩刀出门。
“叔父这是何意?”周翎目光阴鸷,朝地砖上吐出一口血沫。
周宗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你做下的好事,惹出天大的祸事,害得娥皇落入劫匪之手!我告诉你,若是娥皇受你连累有个三长两短,老夫绝饶不过你!”
周翎又是恼怒又是疑惑,怒道:“叔父把话说清楚,究竟出了何事?”
“老夫问你,你可是下令抓了一户姓朱的佃户?那户人家住在板桥店?”周宗怒喝。
“姓朱的佃户?板桥店?”周翎愣住,刚想否认,勐地想起什么,印象里好像确实有这件事。
“此事我不太清楚,板桥店那里,我确有几顷水田,好像是不久前,有一户佃农要出逃,被我府上管事察觉,派人索拿回城,说是要当作典型杀头....”
周翎恼火不已,“叔父也知道,我整日公务繁忙,哪里顾得上去管这种小事,管家禀报一声,自然就让他们看着办。
况且近半年来,出逃北地的人越来越多,不杀几个立立威,这帮泥腿子不知道怕!”
周宗冷笑道:“谁不知道拱圣军名义上是禁军侍卫司番号军,实际不过是摆设,欺负欺负百姓可以,真要打起仗来,靠你们这大唐早就亡了!”
周翎羞愤的脸红脖子粗:“叔父说正事便罢了,何故讽刺我?我倒想去六军当统军,可也要叔父帮忙才是!”
周宗深深吸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周家传至这一代,男丁全部都是些不堪大用的废物,包括周翎和他的三个儿子。
唯一能为周家挽回些声誉的,只有爱女周宪。
正因为如此,周宗才为她取字娥皇,对她寄予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