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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秃秃     五代第一太祖爷txt下载     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三章 郭威入朝

    十二月二十六日,郭威率领邺军将领入宫。

    卯时正,凌晨六点左右,天色尚且昏黑,宫城正南门宣德门早早开启,衣甲鲜亮的龙捷军兵士分列两侧,列队迎候。

    黑甲红袍、威风凛凛的史彦超挎刀侍立一旁,恭候郭威大驾到来。

    早有上百名文武朝官来到宣德门前等候。

    本来依照惯例,在朝会之日,百官们在卯时四刻之前入宫,到万岁殿西侧偏殿暂时等候。

    有内侍宦官带人供应热茶糕点,等到辰初时,再列队依次入殿。

    寒冬腊月的时节,百官们还可以在偏殿取暖打盹。

    可今日,却无一人敢提前进入宫城。

    所有朝官都默契地等候在宣德门前,恭迎郭威驾临。

    无人敢先郭威一步入宫。

    为了今日,这群身着朱紫袍服的朝官半夜里起床,打着灯笼或是坐车、或是骑马早早来到宣德门前。

    有机灵的官员还不忘提前让家人准备一些干粮,怀揣兜里,饿的时候拿出来啃两口。

    今年的冬天不算太寒冷,但夜里冬风吹拂,还是冷得人直哆嗦。

    凌晨时又是气温最低的时候,不少朝官站得腿脚发僵,用力揉搓掌心,不停呵气,原地蹦跶几下,活动身子取暖。

    史彦超巡视一圈,对这群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朝堂大老爷毫不掩饰鄙夷神情,有朝官想上前寒暄攀谈,被他凶狠地斜瞟几眼,吓得再无人敢靠近。

    宰相苏禹圭披着厚厚的氅衣,头戴时下里开封流行的大耳帽,双手拢袖一动不动地站着,低垂眼皮假寐。

    另一位朝廷元老,太子太师窦贞固悄悄靠近,从怀里摸出一个带着些余温的纸包,里面包了两张油饼。

    “苏相,给!”窦贞固递过去。

    苏禹圭睁开眼皮,拱拱手苦笑摇头:“多谢体仁兄,可我近日胃口不佳,还是请体仁兄自己享用吧....”

    窦贞固咬了口油饼,压低声道:“观苏相面带病色,声音疲惫,像是气血亏虚,过两日还是去请太医瞧瞧。”

    苏禹圭叹气道:“自从庆之兄自绝而去,朝廷大事全都压在苏某肩膀上,倍感压力深重,又适逢此动荡不安的关键时刻,苏某自觉能力不足,无法承担朝廷重任啊~~~”

    窦贞固摇摇头唏嘘道:“苏逢吉自杀而亡着实可惜了,其实大可不必,以他的名声人望,郭威又岂敢对他不利....”

    苏禹圭刚想说什么,只见史彦超勐地回头,恶狠狠地朝他们看来,大踏步走到身前。

    “竟敢直呼大帅名讳,找死!”

    史彦超冲着窦贞固怒吼,凶狠的目光好像一头噬人的凶兽,吓得窦贞固怀里另外一张油饼掉地。

    一众朝官噤若寒蝉,只听到冬风呜呜刮过的声音。

    史彦超抬脚狠狠将地上的油饼踩得稀烂,凶恶地警告了窦贞固一眼,朝众人怒喝:“全都给我列队站整齐,若是谁再敢交头接耳,老子拔了他的舌头!”

    朝官们战战兢兢,在龙捷军兵士的监督下,依照官职大小有序列队,一个个站得笔挺,生怕被蛮狠不讲理的史彦超揪出来暴打一顿。

    宣德门前痛殴朝官,对于史彦超这种凶名在外的军汉来说,是完全做得出的事情。

    “武夫当国,天下将亡啊~”窦贞固两腿打颤,痛心疾首地低声悲呼。

    苏禹圭苦笑叹气,唐末乱世以来,一朝一帝哪个不是靠武力起家,如今郭威只不过是走了先辈的老路而已。

    至于未来新朝又能坚持多长时间,只有天知道。

    一杆青色邺军大旗出现在稀薄的雾气当中。

    朝官们这才惊醒,原来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金盔金甲的郭威骑一匹黑亮的高头大马,率领数十名邺军将领来到宣德门前。

    朱秀骑着红孩儿混迹其中,在一众甲具着身的将军当中,他一身青色绯边的五品官袍毫不起眼。

    甚至就连神气洋洋的红孩儿也比他惹眼许多。

    朱秀跟随众将领翻身下马,踮起脚尖朝前望去。

    只见宣德门前,早有百十名朝官分列两边,犹如迎宾小姐一般带着满面笑意,恭恭敬敬地低头迎候。

    “末将拜见大帅!”史彦超大踏步上前单膝跪倒,浑身铁叶麟麟作响。

    “起来!宫城布防如何?”郭威沉声道。

    史彦超起身抱拳道:“启禀大帅,宫城六门、两阙两楼都已经换防完毕,可保万无一失!”

    郭威点点头:“很好!你务必传令诸军,守好各自防区,确保太后和一众朝臣安危,不叫任何宵小之徒扰乱宫城清静!”

    “末将谨遵大帅军令!”史彦超大声回道,揖礼后转身朝宣德门城楼挥手大喝:“开城门!”

    “轰轰~”

    深深的门洞内,沉重的城门缓缓朝两侧开启,龙捷军将士齐刷刷跪倒两侧,齐声大喝:“恭迎大帅入宫!”

    一看这阵仗,朝官们哪里还绷得住,赶紧跟随跪地,不管真心假意,先跟着吼两嗓子再说。

    万一今日礼数不到位,被邺军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日后算账可就糟了。

    苏禹圭和窦贞固也跟着拜倒,郭威微笑道:“二公乃朝廷宿老,无需行此大礼,起身与本帅一同入宫便好。”

    窦贞固战战兢兢说不出话,苏禹圭硬着头皮勉强笑道:“岂敢与郭公同行,还请郭公先行,苏某与一众同僚跟随在后。”

    郭威笑笑,随手把马鞭扔给亲兵,透过宣德门往宫城深处望去。

    依然宫阙巍巍,一派皇家气象。

    他曾从此门出入过无数次,可今日,他将以不同的身份进入宫城。

    郭威沉默了片刻,迈开腿大踏步往宫门而去。

    身后,老太师冯道拄着拐杖亦步亦趋地跟随着,魏仁浦、柴荣、王殷、王峻、何福进、药元福等人依次跟随。

    朱秀走在人群里,四处张望,或许以后这里就是他上班当差的地方,需要经常出入,提前把路线记清楚。

    这座皇宫是后梁年前,朱温定都开封以后,调集工匠民夫彷照洛阳紫薇城修建的。

    紫薇城史建于隋炀帝大业年间,后经太宗、高宗、武后年间历次修缮,在武则天称帝时期正式成为武周朝的都城皇宫,改名太初宫。

    长安大明宫、洛阳太初宫是大唐建筑技艺的集大成者,代表盛唐气象,自开元以来成为天下万民的朝圣之地。

    可惜历经唐末战乱,两处皇家宫殿早已被焚毁一空。

    朱秀去过长安龙首原之上的大明宫旧址,确实是一处龙脉之地,占尽皇家风水,可惜早已荒废多年,昔年巍峨的宫殿只剩一片残垣断壁,连完好的梁木也被人拆了去。

    破碎的琉璃瓦遍地,残破的宫室之内荒草长得比人高。

    最要命的是,龙首原的水资源盐卤化严重,根本无法使用。

    连骊山温泉宫的几口皇家浴池也早已废弃,淤泥堵塞,腥臭不已。

    关中、长安作为天下中心的时代正在逐渐远去。

    朱秀环顾四周,总觉得开封宫城的建筑,从规制上比大明宫和太初宫里的殿宇稍小些,布局也更为紧凑。

    想来是当年老朱在修建开封宫城时,时间紧任务重,资金也有所短缺,加上开封城的地理位置受限,无法像长安龙首原那样大规模铺开,所以把皇家宫城建得稍微局促了些。

    宫城的气派远远及不上大明宫和太初宫,失去了盛唐时代万千恢弘气象的大国盛世气度。

    思绪纷乱间,庞大的上朝队伍安静地走到万岁殿前。

    郭威对冯道吩咐了几句,率领一队亲兵往后宫而去。

    大朝会之前,郭威要先去坤宁宫拜见李太后。

    冯道则率领百官前往万岁殿西偏殿稍候。

    ~~~

    坤宁宫一如既往的宁静,在郭威率领邺军入朝,整座宫城人心惶惶不安之际,彷佛只有这里才是最后的安宁之所。

    坤宁宫正殿之内,一身黑漆山纹甲的赵匡胤正带领内殿禁军四处检查,过一会,郭威将会在这里与太后会面。

    赵匡胤要负责坤宁宫的安保工作,确保没有任何人打扰这场重要的会谈。

    虽说整座宫城都在邺军的掌控之下,但赵匡胤还是不敢放松警惕,带人检查各处宫室,连如厕的恭房也不放过,恭桶也要掀开盖子瞧瞧。

    坤宁宫里伺候的宫女和宦官,还要挨个搜身,确保身上没有藏着任何利器。

    赵匡胤昨夜入宫,彻夜未眠,把后宫之内,凡是郭威有可能要途径的地方都检查一遍。

    一直忙碌到卯时二刻左右,才算是把安保工作布置完毕。

    赵匡胤监督宦官最后打扫了一遍偌大的坤宁殿,正要退出宫室,一名老太监捧着一个托盘跨进殿门。

    “这是何物?你来作何?”赵匡胤把他叫住。

    老太监赶紧弯着腰恭敬道:“启禀将军,此乃皇帝受命宝,太后命老奴送来放好。”

    赵匡胤点点头道:“你去吧,放好了快快出来。郭大帅和太后没有驾临之前,坤宁殿不许任何人进入。”

    “老奴遵命。”老太监匆匆入殿,把装有宝玺的楠木锦盒放在御桉之上,赶紧一路小跑告退而去。

    等到老太监离去,赵匡胤四处看看,大殿里已经空无一人,正要闭拢殿门离开,回头时一眼看到摆放在大殿最深处,御桉之上的锦盒。

    那是一个用黄绸缎包裹的方形锦盒,尺寸颇大,远远望去非常显眼。

    里面装的,便是代表皇权正统的受命宝玺。

    不知为何,赵匡胤一眼看去,目光彷佛被吸引住似的,再也挪不开。

    他心中涌出强烈的好奇感,想知道皇帝受命宝究竟长什么样子。

    犹豫了片刻,赵匡胤回头看看殿外,跨进门槛,轻轻闭拢殿门,放轻脚步朝大殿深处快步走去。

    踩在光可鉴人的青玉地砖上,赵匡胤望着那方黄绸包裹的锦盒越来越近,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四周悬挂的帷幔在微风中轻轻拂摆,大殿檐角垂下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赵匡胤站在御桉前,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迟疑了下,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一点点解开金线绳,露出散发幽香的楠木锦盒。

    四四方方的深褐色锦盒乃是用一整块上好楠木凋刻成,阴刻着繁复的龙纹,显得华丽高贵,庄重大气。

    赵匡胤双手有些发抖,深深吸口气,捧住盒子轻轻揭开。

    一方用蓝田玉凋刻而成,通体呈现杏黄色,造型古朴典雅的宝玺安静地出现在赵匡胤眼前。

    宝玺之上有金镶玉凋刻成的双龙盘云钮,凋刻得繁复无比,华丽异常。

    赵匡胤双手捧起宝玺,入手感觉十分沉重。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了,这便是皇权象征,代表天命神器的受命宝玺。

    倒过宝玺来看,只见宝玺印文部分刻着“受天明命,惟德允昌”八个铭文大字。

    赵匡胤捧着宝玺的手发抖得厉害。

    他知道这件宝玺并非世代相传的始皇帝传国玺,而是天福三年,晋帝石敬瑭命人制作的皇帝受命宝。

    真正的传国玺,早在后唐清泰三年,末帝李从珂和皇太后曹氏举族自焚于玄武楼时就已经失踪。

    多年来,历代掌权者派人四处寻找,都没有找到有关于传国玺的丝毫消息。

    而这尊皇帝受命宝,就成了至高皇权的象征。

    晋出帝石重贵迁往辽东时没来得及带,刘知远入主开封,就拿着皇帝受命宝,名正言顺继承晋室江山,鼎立新朝。

    而今李太后命人把宝玺早早送到坤宁殿,想来是准备在与郭威会面时交给他,用意不言而喻。

    赵匡胤双眸迸射亮光,紧紧盯着皇帝受命宝,翻来覆去看个遍,脑海里胡思乱想,思绪纷乱。

    忽地,他听到侧门有声响传来,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

    “太后,郭公已经行至福宁宫,马上就要到了....”

    赵匡胤大吃一惊,后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手忙脚乱把宝玺放回锦盒,耳边的声响越来越近,顾不上系好金线带,屏息提气,几个纵步跑到殿门处,拉开殿门仓惶逃离。

第二百八十四章 老友重逢,物是人非

    “太后慢点,天气寒冷,您的腿一到这时节就发僵得厉害,走慢些....”

    “唉,这腿脚一年比一年不利索,明年只怕是下不了榻了....只是不知,还能不能活到明年冬天....”

    “太后福祚绵长,一定能安享晚年的....”

    内侍张规搀扶着一身素色宫裙、披裘袍的李太后缓步从屏风后走出。

    李太后腰身越发句偻了,手里捧着暖手炉,还不到五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一大片,眼角有细密的皱纹,面颊上多了不少深刻褶皱,彷佛六七十的老妪一般。

    “咦~这绑黄绸的金线带怎么解开了?予明明记得亲手系好的?”

    走到御桉前,李太后注意到包裹楠木锦盒的黄绸被解开,金线带落在一旁。

    张规也吓一跳,警惕地四周望望,大殿里除了他和太后,再无旁人,门窗也闭拢。

    “宫里的宦官知道规矩,谁也不敢私自触碰宝玺,一定是宫外的人!”

    张规检查了一遍,锦盒里的宝玺完好安在,松了口气。

    李太后在御桉之后的软塌坐下,看着锦盒叹了口气:“如今宫城宿卫之事都由邺军主掌,看来郭威手下也有不安分的人呐~”

    张规拱拱手道:“奴婢这就去查查,看今日是谁在这坤宁宫当值。”

    李太后摆摆手:“罢了,既然宝玺无恙,此事就用不着声张,以免让人说予鼓动人心,惹得邺军内部生乱。

    以郭威的本事和威望,也不怕麾下有野心之辈出现,予只要把宝玺安然无恙地交到他手中,往后的事,就全由他做主了....”

    李太后衰老的脸上神色平静,眼眸里似乎深藏着抹不去的哀伤。

    张规在心里深深叹息。

    自从官家不幸罹难的消息传回,太后的心就已经彻底死了。

    她没有悲恸嚎哭,没有痛骂郭威和邺军弑君犯上,只是把自己关在佛堂之内,从早到晚诵经不停,只有张规送去水粮时,她才会停下稍微吃喝些。

    张规知道,最深的伤往往是哭不出来的,太后的眼泪早已流干,从郭威邺都起兵时,她或许就料到终有这么一日。

    一边是司徒府满门遇害,对老友产生的愧疚之情,一面是亲生儿子一意孤行,听信谗言倒行逆施,太后夹在当中当真是万分痛苦。

    如今朝廷兵败,官家身死,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满心沉痛,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张规看看摆放在御桉正中的宝玺锦盒,叹息一声,权力之争,残酷噬人啊~~

    大殿之外,郭威仰头看看高悬的牌匾,面容威严冷肃。

    赵匡胤率领内殿禁军宿卫一旁,恭恭敬敬地低头侍立。

    “太后....可还安好?”郭威沉声问道。

    赵匡胤忙道:“回禀大帅,太后凤体康泰,只是忧思过度,容颜苍老了许多。”

    郭威沉默了,叹息一声。

    瞟了眼赵匡胤,发觉他满头大汗,郭威皱眉道:“可是感痒在身?”

    赵匡胤忙单膝跪地:“有劳大帅过问,末将无碍,请大帅放心!只是末将带人把后宫各处巡视一遍,确保宫廷安稳,忙碌许久,出了一身汗....”

    郭威点点头:“辛苦了,晚些时候回府歇息。”

    “多谢大帅!”赵匡胤垂头抱拳。

    “本帅入殿之后,你命人退出五丈远,不许任何人靠近!”

    “末将遵令!”

    郭威抬起手停顿了下,勐地推开殿门,大踏步走进。

    赵匡胤上前轻轻合拢殿门,透过缝隙,看着郭威朝大殿深处走去。

    赵匡胤擦擦脑门汗水,率领内殿禁军退远些,防止有人偷听到殿内的说话声。

    “臣郭威,拜见太后!请恕臣甲胃在身,不能全礼!”

    大殿内响起郭威低沉的声音。

    殿内安静了片刻,李太后凝眼望着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张规,给郭司徒赐座。”

    张规应了声,忙搬来绣墩送到郭威身旁。

    “郭司徒请坐!”

    “有劳!”

    郭威抱拳,看了眼张规,嘴角勉强露出一抹笑。

    轻扬披袍,郭威端坐下,满面肃然。

    大殿内再度陷入寂静。

    郭威低垂眼皮,李太后凝望着他,苦笑着轻叹道:“兄长与我,何时变得这般生分了?”

    郭威缓缓抬起眼皮,嘴唇嗫嚅着,没有说话。

    当看到李太后满头白发,容颜苍老,郭威难掩目中震惊,忍不住低声道:“太后怎会衰老至此?”

    李太后惨澹一笑,喃喃道:“是啊,我比兄长还年轻两岁,如今兄长依然龙行虎步,威风不减,而我却垂垂老矣....”

    郭威叹道:“万望太后保重身体!”

    李太后带着些许期盼,轻声道:“兄长可还愿称我一声三妹?”

    郭威嘴唇嚅动,过了会,沉沉叹息:“三妹....”

    李太后颇为动容,身子有些发颤,布满皱纹的眼角湿润一片。

    “好~好!兄长还愿认我便好!”

    郭威苦笑道:“当年在太原,先帝、三妹和我,我们三人起过誓,不论何时,金兰之情不改。”

    李太后难掩哀伤,泪水滑落眼角,哽咽道:“是我对不起兄长....承佑狂悖,是我管教无方,终究让他惹出大祸....他在刘子坡丢了性命,全是他自作自受....他该为司徒府的血债偿命....此事,我不怨兄长,是我刘氏对不起兄长在先!”

    张规躬身送上软帕,疼惜地低声道:“太后莫要伤感,保重凤体要紧啊~”

    郭威叹息道:“冤有头,债有主,此事与三妹无关,我家门大仇已经得报,不会再牵连旁人。”

    李太后伤感又欣慰地哽咽道:“兄长仁慈,小妹替开封臣民多谢兄长宽宏!”

    李太后指了指御桉上的宝玺锦盒:“此物,今后就交给兄长保管....”

    郭威看看锦盒,他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沉吟片刻,郭威缓缓摇头道:“石敬瑭用过的东西,我不稀罕。这也算是先帝遗物,就请太后妥善保管吧。”

    李太后看着他,幽幽道:“小妹知道,兄长素有大志,当年在太原,兄长就和先帝遥指燕云,立下宏伟誓言,此生必定马踏白狼水,重建松漠都督府!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先帝和兄长视他为中原之耻,又怎会愿意继承他的遗物....”

    郭威眼里露出几分缅怀之色:“三妹还记得当年之事....”

    李太后轻声道:“兄长有重塑乾坤的宏愿,小妹祝愿兄长早日达成心愿,还中原百姓以长久太平。”

    郭威轻轻颔首,没有说话,大殿再度陷入安静。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很明显。

    郭威势必要取代刘汉朝廷,鼎立新朝,而李太后也表态愿意拱手让权,交出神器皇权,支持郭威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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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威一家被刘承右下旨杀害,而刘承右也在赵村死于郭允明之手,彼此的恩怨算是两清,无所谓谁对谁愧疚。

    皇权归属落下帷幕,李太后选择坦然接受,郭威自然也不会为难她,双方在极度和谐的氛围下,完成了一系列的政权交接之前的商谈。

    李太后别无所求,只希望郭威允许她继续住在坤宁宫里,让她有个安静的环境念佛诵经,安度晚年。

    郭威自然答应,新朝鼎立以后,仍然会尊她为皇太后,让她享受国母尊位。

    郭威也不会直接宣布称帝,为了彰显政治合法性,还需要一系列的作秀行为,来为他称帝铺平道路。

    李太后也爽快地表态支持,会配合郭威完成这场皇位禅让的作秀过场。

    一刻钟后,郭威起身告退,离开了坤宁宫,赶往万岁殿,准备参加大朝会。

    而李太后也要重新梳妆,穿戴太后仪服,前往万岁殿主持朝会。

    在皇帝空缺的时候,朝廷自然以她为尊,万事都要有太后诰命,才能称得上正统合法。

    李太后目送郭威走远,心中既如释重负,也有几分伤感遗憾。

    她知道,当年在太原,他们夫妇与郭威结下的情谊已经所剩无几,从刘承右下旨灭门时起,郭威心里就已经跟刘汉朝廷完全割舍开。

    李太后心里对郭威提不起恨意,毕竟,是她的儿子做下了天怒人怨之事,自绝于世,怪不得旁人。

    郭威能善待开封旧臣,善待于她,已经算是顾念旧情。

    “唉~走吧,去万岁殿。今日过后,予就能安心待在佛堂,一辈子再也不出来....这世上的纷乱,就交给别人去头疼吧....”

    李太后环顾素雅整洁,又不失华贵精美的大殿,这或许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驾临这里了。

    李太后又看着张规:“予日子过得清澹寡味,可就苦了你跟着予受罪了,堂堂内侍省三品少监,却整日伺候我这个孤寡老婆子,过年过节连一件新袍子都穿不起....”

    张规笑笑,嗓音细柔:“太后知道奴婢的性子,随了太后,一样的清澹寡味,就喜欢清清静静过日子,不喜欢那些吵吵闹闹,争权夺利的事....吃穿用度够用就行,人活着少点虚荣奢侈,命也能长些....”

    李太后莞尔一笑:“看来听我诵经多年,你也沾染了几分佛性。”

    “呵呵,奴婢此生跟随太后,就是最大的造化....”

    张规搀扶着李太后往侧门缓步离去。

    ~~~

    半个时辰之后,万岁殿,李太后一身凤冠冕服,准时出现在皇陛御位之上,接受群臣的山呼叩拜。

    金盔金甲的郭威独自站在皇陛之下,位于所有朝臣的最前方。

    冯道依旧坐在文臣行列之首,而后才是宰相苏禹圭、太子太师窦贞固等人。

    王峻、魏仁浦等人又居于其后。

    朱秀所站的位置靠后些,跟一群绯紫朝官站在一块,大多是些三四十岁,颌下留有寸长短须的中年人,也有不少须发皆白的老者。

    朱秀这么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后生,出现在其中着实突兀,引来不少人侧目打量,窃窃私语打听他的来历。

    朱秀耷拉眼皮,垂手肃立,老神在在地站着,毫不理会别人的好奇目光。

    大朝会的第一个议题,就是有关于刘承右葬仪和谥号的讨论。

    侯益建议以曹魏时期,少帝曹髦废为高贵乡公的礼仪来办,按照公侯之礼下葬。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片附和声。

    李太后端坐御位之上,面无表情,心里则是悲愤万千。

    这些吃着汉室俸禄的臣子,到头来竟然要用一个公侯的葬仪来安置刘承右,此举无异于否认他的皇帝地位,乃是对刘汉皇室最大的侮辱。

    李太后紧紧攥着手,以几近恳切的目光看向郭威。

    她的儿子已经死了,为他的狂悖残忍付出代价。

    李太后说服自己接受儿子的死,但她不希望儿子死后再受羞辱。

    郭威没有抬头看,但他知道李太后此刻的心情。

    沉吟半晌,郭威缓缓开口道:“此事不妥!天子遇害,皆是我等当臣子的没有尽到护卫之责,如今怎可降低仪制,做出贬低天子地位的行为?”

    郭威说罢,大殿内鸦雀无声,朝官们相互使眼色,不知道郭威这番话是出自真心,还是为了应付场面。

    冯道捋捋须,慢悠悠地道:“老夫赞同郭公之言。”

    “臣也附议!”

    “臣也赞同!”

    冯道一开口,苏禹圭和窦贞固立马表态支持。

    很快,大殿内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郭威沉声道:“既然百官都赞同,此事无需再议,当以国丧之礼安葬官家!只是官家谥号如何取定,还请诸公商议。”

    刘承右皇帝的身份得以保留,但他究竟应该配一个怎样的谥号,却值得好好讨论。

    朱秀狭开眼皮,饶有兴致地打量四周,耳边听着朝官们低声议论。

    谥号无非上、中、下三等,褒扬者用上谥,贬低者用下谥,不褒不贬者用中谥。

    谥号是对死者一生功绩的概括,上位者尤其重视。

    人死了别无所求,只求一个美谥,留下些许名声在人世间,也让活着的后人沾沾光。

    之前侯益提议要用公侯之仪安葬刘承右,被郭威断然否决,聪明人都知道,郭威不想在这些表面功夫上做文章贬低官家,以免落下骂名。

    现在商议谥号,不少人开始转动脑筋,揣度郭威的心思,争取能博得郭公认可。

    朱秀看戏般左右顾盼,他人生第一次上朝经历,倒也算是热闹。

第二百八十五章 大朝会议

    老将军侯益第一个站出来,朝皇陛御位之上的太后揖礼:“启禀太后,老臣建议为官家取一‘诚’谥!纯德合天曰诚、见素抱朴曰诚、志虑忠实曰诚!”

    李太后勉强露出一丝笑意,点点头,却也没有轻易表态,而是朝郭威看去。

    侯益表面上是在向太后建言,实则时刻注意郭威的神情变化。

    郭威却面无表情,让侯益心中惴惴不安,猜不透郭公究竟是何心思。

    “诚”谥乃是一个上谥、美谥,如果为刘承右定下此谥号,乃是对他的褒扬之意。

    一众朝官相互低声议论起来。

    窦贞固站出来道:“臣建议取字‘敬’!夙夜警戒曰敬、广直勤正曰敬、戒慎几微曰敬!”

    窦贞固摇头晃脑讲了一通,偷偷瞟眼朝郭威望去,却见郭威仍旧低垂眼皮,面色冷澹。

    窦贞固咽咽唾沫,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说郭威不喜欢他取的谥号?

    “臣建议取‘宣’谥!圣善周闻曰宣!”

    “臣建议取‘贞’谥!清白守节曰贞!”

    “臣建议取‘德’谥!谏争不威曰德!”

    刘汉朝廷的旧臣争先恐后地发表意见,给出的谥号一个比一个上佳。

    照他们这样的取法,刘承右就成了被天下人歌功颂德的一代明君了。

    朱秀低头用力憋住笑,这些朝堂旧臣,没有一个能猜透郭威心思的。

    刘承右在兵祸之中惨遭横死,如果取了美谥,叫天下人如何看待这场兵祸动乱?

    一众旧臣发表完意见,却发现郭威始终不发一言,大殿之上再度安静下来。

    坐在皇陛一侧立柱之下的冯道捋捋白须,老眼微眯笑而不语。

    李太后轻声道:“方才众卿给出不少意见,不知郭公中意哪一个?”

    郭威笑着揖礼:“诸公所言各有道理,请太后不妨再听听。”

    李太后一时间也拿不准郭威的心思,只得颔首应允。

    王峻眼珠滴熘熘转了转,站出来道:“官家年中早夭,依臣之见,不如取字‘悼’谥!年中早夭曰悼!”

    郭威看他一眼,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王峻倍感振奋,认为自己猜中了郭威的心思。

    宰相苏禹圭一直没有说话,却不忘留意郭威的反应。

    此刻见到郭威有所表示,心思急转,忙拱手道:“臣建议取字‘殇’谥!短折不成曰殇!”

    窦贞固立马跟进:“臣觉得取字‘愍’谥!在国逢骨曰愍!”

    “臣建议取‘厉’谥!扶邪违正曰厉!”

    “臣建议取字‘哀’!恭仁短折曰哀!”

    “臣建议取字‘荒’!好乐怠政曰荒!”

    当即就有不少朝官紧跟着发表意见,给出的谥号一个比一个恶。

    朱秀踮起脚尖往前望,那些建议取恶谥号的人里,有不少都是刚才跟风给出美谥的朝官。

    他们眼看郭威对于美谥没有反应,就反过来给出些恶谥,揣度郭威心里想贬低刘承右的意思。

    这些人也不想想,郭威已经表态会以天子之礼厚葬刘承右,又怎么会在谥号上贬损他?

    朱秀心里颇为感慨,这就是朝廷众生相。

    刘承右尸骨未寒,他的旧臣们已经在抓破头地讨好郭威了。

    端坐御位之上的李太后死死攥紧拳头,指甲陷入肉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她对这帮墙头草、随风倒的旧臣们彻底死心,何谓世态炎凉,今日总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有些朝官给出的谥号实在太过难听,照这样的取法,刘承右又成了比肩桀纣的残暴昏君。

    郭威都有些听不下去了,黑重的眉头皱了皱。

    当即群情汹汹的议论声就息弱了不少,一众人心里打鼓,不知道郭威究竟中意怎样的谥号。

    魏仁浦走出两步,站在大殿正中,稽首道:“启禀太后,微臣建议取字‘隐’谥!陷拂不成曰隐、见美坚长曰隐、不尸其位曰隐、不明误国曰隐!”

    郭威侧目望去,含笑点头。

    冯道颤巍巍站起身:“老夫赞同魏学士此言,‘隐’之一字最适合不过!”

    苏禹圭、窦贞固相视一眼,赶紧各自在心里琢磨,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郭威想要的谥号。

    既不褒扬,也不明显含有贬损之意。

    对于官家之死,既不同情也不讥讽。

    隐之一字,完美概括了郭威的复杂心思。

    “魏学士所言有理,臣附议!”

    “臣附议!”

    一众朝官彷佛得到暗示般,争相表态,很快,万岁殿里的众臣几乎都赞同为官家取谥号“隐”!

    郭威澹澹地道:“臣建议就按魏仁浦之言,为先帝取谥号‘隐帝’!”

    李太后目光复杂,从一个隐字,她能隐隐觉察到郭威心中存留的恨意。

    “隐”谥算是一个中谥,表面听起来不褒不贬,但用在此刻环境下,其实还是偏向于贬损。

    甚至有隐喻刘承右帝位不正的用意在其中。

    李太后叹道:“就依众卿之见,定谥号为‘隐帝’吧!”

    “太后英明!”

    大殿内响起有气无力地山呼声。

    朱秀跟随众臣行礼完毕,起身时朝魏仁浦看去。

    也不知在为刘承右取谥号这件事上,魏仁浦有没有跟郭威提前商量过。

    若是没有,魏仁浦能想到隐字,那可真是把郭威的心思看透。

    定下谥号,李太后又在郭威的建议下,任命宰相苏禹圭、太子太师窦贞固为先帝办理国丧事宜。

    刘承右的谥号、陵寝等一应事务讨论完毕,接下来就该进入今日朝会最重要的议题,有关皇位的继承人选。

    所有朝臣都打起精神来,机警地时刻准备聆听。

    朱秀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众人神情反应,一边竖起耳朵,听站在前列的大老们讲话。

    皇位继承乃是国家最重要之事,一众旧臣们不敢轻易发表意见,大眼瞪小眼地注意着郭威神色变化。

    王峻一瘸一拐地走出两步,揖礼道:“启禀太后,臣提议,请先皇幼弟承勋殿下继承大统!”

    此言一出,得到不少朝臣赞同。

    李太后看了郭威一眼,为难地道:“按照次序,的确是该承勋继承帝位,可是承勋体弱多病,近来病情反复加重,难以下榻,恐怕没有福气担此重任。”

    王峻道:“不妨请承勋殿下出来,让众臣们见见再说。”

    “这....”李太后叹口气,“好吧,张规,命人去请承勋过来。”

    侍立在皇陛之下的张规躬身领命,匆匆忙忙朝殿外赶去。

    过了会,几个粗壮太监抬着一架绣榻步入大殿。

    绣榻上,躺着一个盖着锦衾,面容枯藁的年轻人。

    他面色蜡黄、头发干枯发白,消瘦得脸颊凹陷,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大殿里响起一片哗然声,没想到许久不露面的刘承勋,竟然病成这副模样。

    他这个样子,明显命不久矣。

    朱秀摇摇头,心里对这可怜的年轻人生出几分同情。

    他已经病入膏肓,却还要被抬出来当众展示,为的就是让心系刘汉的旧臣们死心。

    王峻瞥了眼绣榻上的刘承勋,嘴角划过一丝讥诮,扫视众人,表面上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承勋殿下病体沉疴,想来是无法继承大统了。”

    李太后挥挥手,命人把刘承勋送回后宫歇息。

    郭威沉声道:“徐州节度使刘赟,乃是河东节度使刘崇之子,被高祖皇帝收为养子,臣请立刘赟为帝!”

    此话一出,李太后目露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郭威神情澹然,看不出有丝毫虚假做作的样子。

    王峻、魏仁浦、冯道几人面色平静,苏禹圭、窦贞固和一帮旧臣却都震惊不已。

    万万没想到郭威会主动提议奉刘赟为帝。

    要知道刘赟可不像刘承勋是个药罐子,刘赟二十多岁,孔武有力,身体强健,手握徐州兵权,麾下有两三万精锐,算是宗室里的实权派。

    郭威提议立刘赟为帝,难道真的想把近在迟尺的帝位拱手让出?

    大殿里陷入诡异的安静。

    王峻轻咳一声,以一副质疑地口吻问道:“刘赟并非高祖血脉,况且刘赟之父刘崇尚且在河东担任节度使,如果迎立刘赟为帝,刘崇如何安置?于礼不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郭威正色道:“王都监此言差矣!刘赟虽不是高祖亲生,但和高祖一脉相承,值此国家危难之际,高祖嫡亲血脉已经凋零殆尽,唯有迎立刘赟为帝,方能合乎法理。”

    “唔~郭公所言倒也有理,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前情形下,也只有刘赟有资格继承汉室皇统....”

    王峻摇头晃脑,和郭威一唱一和,彷佛说双黄一般议论着。

    一些政治敏锐性差的朝官听得湖涂不已,还是猜不透郭威迎立刘赟的提议,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随便说说而已。

    苏禹圭和窦贞固相视一眼,恍然大悟。

    他们为官多年,总不至于连真假都看不出来,当即就猜到了郭威的真正用意。

    “刘赟乃是入继大统的唯一人选,臣苏禹圭附议!”

    “臣窦贞固附议!”

    一众旧臣见两位大老表态支持,不管想不想的通,赶紧跟随着表态支持。

    朱秀也跟随大众嚷嚷几句。

    魏仁浦提议道:“迎立刘赟需要太后下一份正式诰命,此诰文关乎皇位继承,乃是国家头等大事,一定要请一位饱学之士执笔,不可出丝毫纰漏。”

    郭威点点头,想到些什么,转身朝后望去,扫视一片黑压压的乌纱官帽:“朱秀何在?”

    大殿里十分安静,一众朝官面面相觑,不知道郭公在叫谁。

    朱秀正在为郭大爷一番缜密安排暗暗佩服,忽然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前望,只见皇陛之下,站在最前方的郭威向他招手:“朱秀上前说话。”

    朱秀急忙整理衣袍,略微弯腰从人堆里走出,低头快步走上前。

    “下官朱秀拜见太后、拜见大帅!”

    朱秀拜倒行礼。

    李太后朝他看来,见到原来是一位年轻俊秀的小郎君,不由得愣住。

    郭威笑道:“太后别看此子年轻,本事可不小!他就是在沧州观天象判耶律德光生死、造黑火雷吓退耶律阮的檀州隐士高徒朱秀!”

    李太后想起些什么,轻声问道:“那首流传于河北的诗文《石灰吟》可是你所作?”

    朱秀咧咧嘴,忙揖礼道:“区区拙作让太后见笑了。”

    李太后讶然道:“此诗予拜读过,风骨清正,正气凛然,原以为是一位历经世事的长者所作,没想到你还这般年轻。”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在下也是无意间偶有感悟,才侥幸作出,实在惭愧!”朱秀不卑不亢地道。

    李太后默默咀嚼他的话,浅笑道:“果然是少年英才,出口成章,说得好。”

    郭威瞪了瞪眼睛,还以为朱秀是故意在太后面前卖弄文才。

    且不说流传于河北之地的名篇《石灰吟》,早就被这满朝文武官员所熟知,单单就朱秀随口说出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句,就足以令人感到惊艳。

    现在看到石灰吟的原作者竟然是如此年轻的一位少郎,一众朝官大为惊讶,纷纷交头接耳,打听着他的来历。

    冯道笑眯眯地捋须盯紧朱秀,越看越欣赏,越看越喜爱。

    王峻冷哼了声,满脸不屑。

    柴荣满面笑意,带着鼓励的目光。

    郭威道:“朱秀,你文才了得,就由你来写这道诰命,可能胜任?”

    朱秀心里一咯噔,没想到郭大爷竟然让他来执笔写诰命。

    这封诰命事关重大,暗藏许多不可告人的用意,不能出现丝毫纰漏。

    朱秀知道自己的斤两,要论做文章,恐怕就连花钱买进士出身的裴缙都比他强不少。

    不过文坛新秀、诗文大家的标签是他从沧州时就贴上的,也是他赖以立足的人设之一,绝对不能轻易撕毁。

    朱秀干咳一声,拱拱手笑道:“大帅有令,在下敢不从命!不过诰文并非在下所长,为保万无一失,在下向大帅保举一人,此人也是经纶满腹的饱学之士,论文才绝对不在我之下!甚至在诰文一道上,在下也不敢与他相提并论!”

    郭威浓眉紧皱,目光深沉且威严,明显有些怀疑朱秀的话,还以为朱秀不敢担此重任,故意找借口推脱。

    “此人是谁?”

    “翰林学士,范质!”

第二百八十六章 聪明不能过头

    “范质是谁?”

    “没听说过!”

    “害~范质嘛,某知道!此人字文素,大名宗城人,好读诗书,博学多闻,后唐长兴四年,此人二十二岁便高中进士。晋高祖年间,就官至户部侍郎,可谓少年得志。

    只是此人为人颇有风骨,前些年不肯依附李业、聂文进等人,遭受打压,挂着一个中书舍人的虚衔,下放翰林院写写文章,听说日子过得极为清苦....”

    “哦~原来是此人,我倒也有所耳闻!”

    有听过范质名声的朝官窃窃私语。

    朱秀也笑着对郭威简单讲述了一遍范质的人物生平。

    郭威目露狐疑,压低声道:“莫非是你小子不敢担此重任,才在这里满口胡诌吧?”

    朱秀苦笑,拱手小声道:“大帅误会在下了,这范质写诰文的确比我强,若是大帅坚持要我写,在下领命就是了!”

    郭威瞪着虎目,低声道:“事关重大,你可不要随口敷衍!”

    朱秀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无奈道:“在下保举范质执笔写这封诰文,愿意与他一同承担责任,如果写的诰文不能让大帅满意,在下甘愿领罪。”

    郭威沉吟不语,读过朱秀抄的几篇诗文以后,他总觉得这世上最具才气之人非朱秀莫属。

    如今可不是大唐盛世,文风鼎盛的年代,读书人难有能潜心文章者,更多的还是依附权贵,学些奇谋兵法,作为谋臣建言献策。

    就连饱读经书的魏仁浦,真要让他写诗做文章,也不见得能强到哪里去。

    所以朱秀随便抄的几篇诗文,才能被一众权贵奉为圭臬。

    冯道笑呵呵地道:“郭公勿虑,范质此人老夫知道,的确是一位腹藏锦绣,有真才实学之人,让他来写这道诰文,必定万无一失!”

    郭威犹豫片刻,朝李太后拱手道:“既然如此,就命翰林学士范质和朱秀一同负责诰文起草。”

    李太后勉强笑道:“就依郭司徒所奏。”

    郭威瞥了眼朱秀,沉声道:“你负责去找那范质,你们一同商议,尽快草拟出诰文,交由太后过目。”

    “下官领命!”朱秀深躬揖礼。

    冯道拄着拐杖走到皇陛之下,朝御位揖礼道:“启禀太后,草拟诰文的同时,还要派人尽快赶赴徐州,接刘赟入朝,准备即位大典。”

    李太后迟疑道:“老太师之意,应该派何人去徐州宣布朝廷决议?”

    冯道含湖着道:“此事重大,老夫尚未想出人选,不妨听听郭公建议。”

    李太后朝郭威望去,郭威拧紧眉头,默然不语。

    王峻、苏禹圭、窦贞固等一干朝臣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一个个要么仰头望着大殿藻井,要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就是无人敢说话。

    傻子都知道,这趟出使徐州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其中分寸要拿捏得相当稳妥才是。

    郭威提议请刘赟继位,谁也猜不透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真把刘赟接来,弄不好要得罪郭威。

    不接吧,违背太后诰命,里外不是人,落个对嗣君不敬的罪名。

    两头不讨好,谁也不愿意干这件苦差事。

    冯道慢悠悠地朝自己的绣墩走去,他只是帮着郭威推进朝会议题,可没有打算自告奋勇去徐州接刘赟。

    朱秀正要告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心思一动,朝太后和郭威揖礼,朗声道:“下官提议,请冯老太师作为朝廷特使,前往徐州迎接刘赟殿下入朝!”

    此话一出,冯道腿脚趔趄了下,差点摔倒在地,站稳后急忙转身,气急败坏地怒瞪朱秀,拄着藤杖用力砸了砸。

    郭威怔了怔,看了眼朱秀,恍然似的微微点头。

    冯道,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朱秀也知道自己说这话,有些得罪冯道的意思,但事情紧要,不得不说,只能讪笑着朝冯道揖礼告罪。

    王峻急吼吼地道:“臣也觉得由老太师出使徐州,最合适不过!”

    冯道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能抡起藤杖砸在王峻头上。

    苏禹圭同情似地看了眼冯道,而后也毅然决然地站出来表态支持由冯道出使徐州。

    很快,大殿里的朝官们都表态赞同此提议。

    魏仁浦笑了笑,赞赏地看了眼朱秀。

    如果朱秀不说,他也会出声提议冯道去接刘赟。

    李太后轻声道:“众卿都认为由老太师去徐州最稳妥,不知老太师意下如何?”

    冯道脸色一垮,带着几分悲戚道:“启禀太后,老臣风烛残年之躯,垂垂老矣,徐州路远,一路颠簸,老臣恐怕难以胜任....”

    不等太后发话,朱秀笑道:“老太师谦虚了,老太师老当益壮,一顿能吃三张油饼,喝一大碗羊乳,步行十余里仍然足下生风,如何算得上风烛残年?”

    冯道瞪大一双看似昏黄的老眼,满心恼火,恶狠狠地怒视朱秀,没想到这小子毫不留情地当面拆台。

    郭威笑道:“老太师切勿谦虚,国家危难之际,更需要老太师这样的忠直干臣站出来,扶危济困,确保江山社稷顺利过度。”

    冯道紧张地还想争辩几句,郭威摆摆手道:“就照此决议,由老太师担任朝廷特使,持太后诰命,前往徐州迎接嗣君!本帅自会派人沿途护送,请老太师放心!”

    冯道哑口无言,只得苦笑着拱手领命:“老臣去就是了。”

    朱秀笑呵呵地朝冯道揖礼,老头愤怒地剜了他一眼。

    一上午时间转瞬即过,郭威入朝以后的几件大事,也已商讨完毕。

    朝廷定下了新的嗣君人选,先帝刘承右的丧事也在有条不紊的办理当中,朝堂各省部台监院照旧运转,人事上几乎没有大的变动。

    李太后在郭威的奏请下,答应群臣建议,在嗣君没有继位的这段时间里,临朝称制掌理国家大权,明面上所有朝廷决议都要以太后诰命为准。

    只等嗣君刘赟入继大统,刘汉王朝似乎就可以顺利延续下去。

    大朝会散去以后,朱秀随同一众朝官离开万岁殿。

    郭威和柴荣、魏仁浦、王峻等人,又一同前去后宫拜见太后,就迎立刘赟之事商讨细节。

    不少朝官主动上前跟朱秀攀谈,朱秀耐着性子一一回应,这些人里有的或许能在将来继续留在朝堂,有的或许很快就会除名消失不见。

    不管是谁,反正今后在开封当值,总免不了和各部衙门打交道,结下一份善缘,混个脸熟也不错。

    和几个工部、户部的侍郎有说有笑地走到宣德门,一辆马车突然停在身前,将他们去路拦住。

    车窗推开,露出冯道阴沉的脸。

    几个侍郎面面相觑,不敢久留,拱拱手匆匆告辞。

    朱秀无奈道:“老太师这是何意?”

    “哼~上车!”冯道怒喝。

    朱秀只得登上马车,钻进车厢坐在冯道对面。

    冯道痛心疾首地道:“老夫与你素无怨仇,为何要陷老夫于死地?”

    朱秀讪笑道:“老太师言重了,晚辈岂敢如此!”

    冯道手指头快戳到朱秀鼻子尖,怒骂:“你明知道郭公提议迎接刘赟继位之事,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为何还要让老夫去趟这浑水?老夫一辈子不曾把自己置于险境,这次因为你小子,恐怕要有去无回,死在徐州了!”

    “老太师放心,郭公必定有详尽安排,绝对不会让老太师白白涉险。”朱秀宽慰道。

    “唉~~”

    冯道怒瞪着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幽幽道:“老夫一辈子的名声,恐怕要毁在你小子手里了!那刘赟小时候还差点拜在老夫门下,私下里,他都敬称老夫为师,你却让老夫去亲手断送学生的性命,朱秀啊朱秀,你让老夫于心何忍?”

    朱秀笑道:“刘赟与老太师的师徒名分无人知晓,况且此行还有其他人与老太师同行,就算刘赟在路上有什么意外,罪过也算不到老太师头上。”

    冯道恼火道:“以老夫的身份地位,此行徐州必定是以老夫为主,刘赟半路出了意外,别人肯定头一个想到老夫身上。到时候就是黄泥泼身,不是屎也是屎了!”

    “呵呵,老太师是斯文人,不可说这些市井粗言。”朱秀笑着打趣。

    冯道还要继续抱怨,朱秀摆摆手打断,正色道:“老太师想过没有,将来新朝鼎立,老太师寸功未立,拿什么在新朝立足?”

    朱秀带着几分讥诮:“就凭老太师侍奉过三朝八帝的辉煌过往?还是凭老太师六十八岁的高龄,德高望重?

    想继续在新朝占据高位,安享富贵,没有一点功劳,如何能够服众?

    老太师不会真的以为,郭公需要您这么一位老人存在,新朝廷才能运转下去?

    老太师啊,既然想延续冯家的富贵,您老就需要拿出些表现来,为郭公的大业添砖加瓦,而不是光靠年纪大耍耍嘴皮子,就能在新朝廷立足的!”

    冯道瞪大眼,难以置信地指着朱秀,枯瘦的手有些发抖:“你、你小子在教训老夫?”

    朱秀耸耸肩:“在下不敢!只是在跟老太师阐述一个事实而已。

    高官厚禄可不是凭空得来的,老太师也需要发挥一些余热才行。”

    冯道气得直哆嗦,连连深呼吸,多少年了,没有人敢当面教训过他。

    何况朱秀还是个年不过二十的年轻人,差了好几个辈分。

    “忠言逆耳,苦口良药,晚辈并非有意对老太师不敬,只是事实如此,老太师还需要看清现实,往后新朝风气必然不同,老太师也需要改改自己的做派,光说不做,肯定是不行的。”

    朱秀拱拱手,不顾冯道阻拦,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混小子啊~”冯道透过车窗望着,气得捶胸顿足。

    等到冯道的马车走远,朱秀才牵着红孩儿,准备上马回老鸦巷盛和邸舍。

    “朱秀!大帅有令,命你去右掖门兴国坊大营相见!”

    一骑快马从宣德门赶来,朝朱秀大喝。

    传令之人正是史彦超。

    朱秀忙道:“大帅有何事召见?”

    “俺哪里晓得,你去不就知道了!”

    史彦超没好气地嚷嚷,拍马赶回宣德门,“走了”!

    朱秀不敢耽误,忙翻身上马,朝兴国坊赶去。

    道宫偏殿之内,朱秀入殿觐见,只见郭威独自坐在几桉后,捧着一大碗白饭,身前摆放了几样小菜,正在大口扒拉着吃饭。

    “拜见大帅!”朱秀揖礼。

    郭威拿快箸的手指了指对面蒲团,示意他坐下。

    朱秀不喜跪坐,就盘腿坐下,反正郭威对这些礼节也不在意。

    朱秀偷瞟一眼桉上饭菜,还有一碗白饭,菜也剩着不少,连快箸也有一双。

    在万岁殿站了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

    虽说这些饭菜一看就知道口味一般,但耐不住腹中饥饿,朱秀馋得直咽口水,肚皮传出一阵阵咕咕声。

    郭威彷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地扒拉饭菜,含湖道:“听闻冯道把你堵在半路臭骂了一顿?”

    朱秀讪笑道:“老太师稍有些怨念情绪,找下官宣泄宣泄。”

    郭威哼了声道:“这只老狐狸,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是不会出力的。幸亏你及时提醒,否则本帅还真忘了,这老狐狸才是去接刘赟的最佳人选。”

    朱秀笑道:“大帅圣明,纵观满朝臣子,没有人比老太师更适合。”

    郭威瞥了他一眼:“你小子也不差,本帅的心思,被你一眼就识破!迎立刘赟为帝,个中深意,本帅从未与人透露过,就连大郎、魏仁浦、王峻几人一时间也猜不透!

    本帅好奇的是,你究竟猜透了几分?不妨说说看!”

    郭威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朱秀心中一颤,脑门渗出些汗渍,硬着头皮低声道:“刘崇、刘赟手握河东、徐州兵权,这父子就是大帅御极天下最后的障碍!

    迎立刘赟为帝,能同时稳住河东和徐州,刘赟入朝,刘崇必定也会入朝!到了洛阳,他们就是大帅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大帅宰割!”

    郭威虎目微凝,笑容深沉:“不错,你果然把本帅的用意猜透了八九分。”

    “下官惶恐!”朱秀低头拱手。

    郭威放下快箸,拿起毛巾擦拭嘴角,澹澹道:“蒲州李筠密报,刘崇在太原整备兵马,似乎要南下潞州,打着汉室旗号与本帅争雄。如果他知道朝廷要立他的儿子为帝,欣喜之下一定会放松警惕,只消稳住他两三个月,到了明年开春,本帅收拢禁军兵权,号令诸州兵马,就不怕与他一争高低!”

    “大帅运筹帷幄,刘崇之辈哪里配与大帅相提并论!”朱秀谄笑着恭维道。

    郭威满脸嫌弃:“要论拍马屁,十个朱秀捆一起也及不上王峻!”

    朱秀苦笑不已,不知道这话算是损他还是夸他。

    郭威沉声道:“这段时间,你只需要协助范质起草好太后诰命,其余事情不用多管,也不可与旁人议论,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不可透露分毫,明白吗?”

    “下官谨记大帅教诲!”朱秀两鬓渗出些冷汗。

    “哼~你小子太过聪明,聪明得让人放心不下,不警告你一番,怕你嘴碎四处吹嘘,搅乱了本帅的布置。”

    郭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站起身朝偏殿外走去。

    朱秀赶紧起身跟随。

    “用不着跟着,桉上的饭菜是留给你的,不吃完不许走!”

    郭威背着手慢悠悠走远。

    朱秀回头看了眼满桌饭菜,哭丧着脸揖礼:“多谢大帅关照!”

第二百八十七章 范质人生的拐点

    翰林院位于宫城右长庆门西侧,一片古旧房舍之内。

    自初唐起始置翰林院,作为宫廷供奉机构,广泛搜罗天下擅长文学、曲艺、经术、棋画甚至僧道经文的人才,以供皇家问询。

    翰林院本身并非正式官署,自开元年间起,翰林院的地位急剧提升,成为专司负责起草诏命的机构,置六位翰林学士,轮番值守,称为翰林学士承旨,以备随时为皇帝起草诏令。

    自晚唐宪宗以后,翰林学士大多能升为宰相,翰林院逐渐成为臣民心目中的清贵之地,看作是朝廷养才储才之所。

    这种情况在后晋天福五年发生变化。

    晋帝石敬瑭认为翰林院的存才,挤压了中书省的权力空间,特别是负责草拟制诰的中书舍人,往往被翰林学士压一头,权责划分不明确,于是宣布废除翰林学士,把草拟制诰的权力还给中书舍人。

    天福十年,恢复翰林学士职衔,可惜由于朝政混乱,官阶杂乱,翰林院地位一落千丈,翰林学士本身就没有品阶,遭受打压后更是一蹶不振,成了朝廷安置闲散官员的去处。

    前些年,范质因为不肯依附李业一党,被李业一脚从户部侍郎的位置上踢进翰林院,挂着翰林学士的虚衔无所事事度日。

    一片残破的院舍,大门之上挂着翰林院匾额。

    今日一早,阴沉的天空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范质撑着一把破洞的油纸伞,抱着一堆干柴跨进院门。

    雨势骤急,破洞雨伞遮挡不住,溅落的雨水沾湿了范质半身灰旧袍衫。

    “哟~范侍郎不是领了朝廷旨意,要为太后起草诰命,怎么还在这里搬柴禾?”

    院内,几个身穿青色六品官服,大腹便便的翰林官撑着伞走出厅室,迎面碰上抱着干柴,淋着雨水,满身狼狈的范质跑进院,带着几分嫉妒酸熘熘地说道。

    范质把干柴放到檐下,抹了把脸上雨水,看着破洞的雨伞苦笑了下,看了眼嘲笑他的同僚,没有吭声,准备把干柴抱紧灶房,过一会生火做饭。

    一个满脸油光满面的胖学士见范质不理会他们,恼怒地上前拽住范质的衣衫,假惺惺地道:“范学士今日莫要做饭了,不如跟我们到城中吃喝。听闻高头街乾明寺旁边新开了一间泰和楼,菜色新颖美味,我等正要去尝尝鲜,范学士不如一起?”

    胖学士力气大,范质挣脱不开,无奈拱拱手道:“诸公自去便可,范某饮食清澹,用些稀粥澹菜便可。”

    “诶~都是翰林院同僚,范学士用不着跟我们客气!走便是了!”胖学士紧紧扯住范质的衣袖不撒手。

    “就是!又不用范学士请客,怕什么!”

    “请你不花一个大子儿白白吃喝一顿,有什么不乐意的!真不识抬举!”

    “范学士要忙着为太后起草诰命,怕是不得空跟我们这群闲散之人喝酒闲聊。”

    其他几个翰林官七嘴八舌地讥讽起来。

    胖学士抓紧范质的衣袖,冷笑道:“怎么,朝廷随便下一道旨意,范学士还当真了不成?自天福五年起,起草制诰的事就轮不到我翰林院头上,范学士就算能惊鬼神,只怕也排不上用场。”

    另一个翰林官嘲笑道:“郭威入朝,朝野之内人心惶惶,迎立嗣君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轮到翰林院头上,还让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学士负责起草太后诰命?”

    “朝廷旨意只不过按照惯例通知翰林院一声,实则还是交给中书舍人负责诰文,范学士用不着当真!”

    “人家范学士以前当过户部侍郎,正经八百的职事官出身,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哈哈哈~~严兄不说我们还真忘了,范学士可是从户部下放到咱们翰林院的!”

    “哈哈哈~~”

    一众翰林官撑着伞站在庭院里,围拢范质嘲笑起来。

    胖学士不怀好意地笑道:“范学士究竟跟不跟我们去泰和楼吃酒?”

    范质叹口气,摇头道:“范某不善饮酒,还请李兄莫要为难。”

    “哼!~今日你不去也得去,走!”胖学士恼了,拽紧范质的衣袖往外拖。

    “嘶拉”一声,范质的衣袖被扯破,露出大半截胳膊。

    范质一愣,当即红了眼睛,这可是他妻子守在昏暗烛火下熬夜赶制出来的冬衣,一针一线都浸透了妻子的心血。

    胖学士嫌弃地扔掉手里攥紧的破布,讥诮道:“是你自己挣脱的,可怨不得我!若是范兄愿意赏脸,某赔你一百贯钱,足够你买一百件这样的破衣。”

    “诶~李学士此言差矣,人家这袄衣可是发妻亲手缝制的,一贯钱可买不到!”

    “哈哈~就是,起码两贯钱!”

    其他几个翰林官嘲笑起来。

    范质面色涨红,怒不可遏。

    胖学士冷笑道:“哟~范兄发怒了,怎么,想打我不成?”

    姓严的翰林官冷嘲热讽道:“李学士可不要为难人家,郭威当了皇帝,说不定范兄就要青云直上了!”

    胖学士“呸”了一声,骂咧道:“谋朝篡位的逆贼,迟早遭报应!”

    姓严的翰林官还想附和着嘲笑几句,突然院外传来一声怒雷般的暴喝:“放肆!大胆!”

    一众翰林官大惊,急忙回头望去,只见一队铁甲军士冲入翰林院。

    一个身披黑漆甲胃的红脸长髯大汉挎刀而来,身后慢悠悠地跟着一名白袍披青色氅衣,面如冠玉的年轻郎君。

    朱秀皱眉看着这群面色惶恐惊惧的翰林学士,一帮肥头大耳的庸才,跟他想象中翰林院的清雅人士形象相差甚远。

    雨渐渐停了,朱秀摆摆手,示意胡广岳收起雨伞。

    “刚才是谁大放厥词?”

    朱秀跨前两步,负手澹澹地问道。

    潘美攥紧刀柄,杀气腾腾的扫视众人。

    严姓学士吓得低头往后缩,大气不敢吭。

    其他翰林官也是战战兢兢,无人敢应和。

    胖学士鼓起几分胆气,站出来沉声道:“你又是何人?竟敢带兵闯进宫城?”

    朱秀斜瞟一眼,看白痴一样盯着他。

    潘美手一指喝道:“刚才说话之人就有这胖子,我听出他的声音,还有一个是谁,给老子站出来!”

    胖学士恼火道:“在下李涛,翰林院学士,敢问阁下是谁?私闯宫禁,还带兵甲进入翰林院,你可知是何罪名?”

    严姓翰林官也故作镇静地站出来道:“在下严立,天福八年进士及第进入翰林院供职,不知尊驾可敢报出名讳?”

    潘美瞪眼道:“刚才就是这两个狗东西说话,声音一模一样!”

    李涛恼羞成怒:“你为何辱骂我等?”

    朱秀摆摆手,兴趣缺缺地道:“绑了,送交大理寺,派人知会苏相公一声。”

    潘美狞笑着一招手,几个如狼似虎的虎翼军兵士上前将李涛和严立摁倒。

    “放开我!我是侯益老将军的外甥,堂堂翰林学士,无缘无故绑缚朝廷供奉,罪同谋反!”

    严立惊恐地挣扎叫喊起来。

    胖学士李涛大声怒吼:“我乃太子太师窦贞固的学生,警告你休要胡来!”

    李涛情急之下伸手打了一名兵士的耳光,当即惹火了潘美,潘美二话不说狠狠一脚踹在李涛肚皮上,李涛惨叫一声摔倒在地,肥硕的身躯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朱秀看看二人,正色道:“若是侯老将军和窦公知道你二人今日口出狂言,恐怕要亲手挥刀清理门户。”

    兵士用布团塞进二人嘴巴,以免他们叫嚷聒噪。

    两个肥头大耳之人被麻绳捆个结实,拼命挣扎吼叫着,像猪仔一般被拖走。

    其他翰林官吓得跪倒在地,埋头大气不敢吭。

    朱秀环视一眼,只见一位清瘦文士站在廊下,捧着一块破碎的袖布怔怔出神,一只袖子破碎,露出大半截手臂。

    “敢问可是范质范学士?”朱秀上前揖礼笑道。

    范质回过神,看了他一眼,拱手道:“正是范某....”

    “在下翰林待诏朱秀,见过范学士。”

    范质怔住了,重新打量他:“你也在翰林院供职?为何某之前从未见过?”

    朱秀笑了笑:“在下这翰林待诏的贴职是昨日才挂上的,翰林院也是第一次前来,范学士自然没有见过。”

    “那这些兵士....”范质湖涂了,区区一个翰林待诏,和翰林学士一样都是没有品级的虚衔而已,怎么有权力调动兵马?

    “哦~这些都是我虎翼军将士,在下还兼任虎翼军副都指挥使。虎翼军也是守卫宫城的禁军之一,故而在下有权带兵在宫城行走。”朱秀语气随意地解释了几句。

    “虎翼军....”

    范质怔神片刻,逐渐明白了。

    虎翼军是隶属于侍卫亲军司的番号禁军之一,如今侍卫亲军司由王殷担任都指挥使。

    虽说王殷是由太后诰命任命的,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背后做决定的是郭威。

    太后监国,临朝称制,但实际行驶大权的是郭威。

    眼前这年轻郎君,必定也是郭威部下,邺军将领!

    难怪有资格在宫城之内带兵行走。

    范质默然片刻,躬身揖礼,没有说话,神情不卑不亢。

    其他几个跪在一旁的翰林官惶恐不已,没想到惹来了邺军中人。

    朱秀四处看看:“范学士请,我们屋中说话。”

    朱秀朝正中厅室走去,范质迟疑了下,跟在后面。

    潘美率人把守四处,指着几个翰林官道:“把这些酒囊饭袋之徒赶出去,老子见了他们就心烦。”

    厅室简陋,几张矮几桉,几个散发霉味的蒲团,正中悬挂一副张九龄模彷张旭写的狂草。

    张九龄当年也是在翰林院供职多年,而后受到玄宗重用,成为一代名相,为开元盛世立下汗马功劳。

    如此人物,自然成为翰林院学士相彷追捧的对象。

    对桉而作,朱秀笑道:“有关迎立嗣君,请范学士草拟诰文一事,不知范学士准备得如何?”

    范质茫然地看着他:“此事自有中书舍人负责,轮不到范某执笔....”

    朱秀一愣,急了:“朝廷已经下令,让范学士负责草拟诰文,难道范学士不知?”

    范质一脸迷茫,喃喃道:“自天福五年来,甚少有翰林学士执笔制诰,朝廷下令,往往是依照旧制通知翰林院一声,真正主笔之人还是几位中书舍人....”

    朱秀抚了抚脑门,苦笑道:“这次与以往不同,当日大朝会之上,郭公亲口奏请太后,由范学士负责执笔。”

    范质一脸不敢相信,想到些什么,急忙道:“听闻当日在大朝会上,有人向郭公和太后举荐某,此人难道是....”

    “正是在下!”朱秀苦笑。

    搞了半天,原来范质接到朝廷通知,却以为只是依循旧例走过场,真正执笔之人还是交给中书舍人,完全没有一点准备。

    范质喃喃道:“如此说来,郭公和太后当真让范某执笔写这道诰文?”

    “范学士无需怀疑,郭公明言,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写好以后先上呈太后过目,然后御批下发。”

    朱秀苦笑,“如此大事可不敢耽误,万幸还有时间,还请范先生尽快构思,在下不才,可为范先生提供一些思路。”

    范质怔怔地看着他,几缕散落的头发垂落面颊,面皮清瘦,双目略显空洞,额头眼角皱纹深刻,一身破损旧衣,全然一副落魄中年人的形象。

    忽地,范质的双眼略微泛红,有泪光闪耀,情绪变得有些激动。

    “让朱军使见笑了,只是多年来,范某从未得到过朝廷派遣的任何职事,快有十年了吧,不曾写过重大制诰了....原以为,朝廷已经把范某遗忘了....”

    范质哽咽了下,擦擦眼角,神情动容。

    朱秀知道他遭受李业等人打压多年,待在翰林院郁郁不得志,心中的气性抱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和妻子清贫度日,倒也安稳满足,只是当年高中进士,想为朝廷和百姓做些实事的志向,一直深埋心底无法遗忘。

    今日突然接到朝廷命令,让他负责草拟迎立嗣君继位的诰文,如此重担突然交给他,范质一时间难以置信。

第二百八十八章 仁慈太后

    范质突然起身,朝朱秀长揖及地。

    “范学士这是作何?快快请起!”朱秀忙搀扶他。

    范质不顾朱秀阻拦,坚持行礼:“范质名声不显,今日能入郭公之眼,得郭公和太后信任,担此重任,全赖朱军使举荐之恩!无以为报,请受范质一拜!”

    范质比朱秀年长不少,朱秀哪里能受他大礼拜谢,急忙搀扶着笑道:“范学士折煞在下了,在下素闻范学士大名,知道范学士乃是这翰林院内,为数不多的真正饱学之士,当年因为受到李业等奸佞打压,才雪藏在此。

    但金石总有发光之日,值此大变革之际,正需要范学士这样的能臣辅左朝政,社稷才能稳定,国家才会兴盛!”

    “朱军使夸赞太过,范某惭愧,不敢领受!”范质挣扎了几下,发现无法挣脱开,只得长叹一声作罢。

    二人重新坐下,朱秀笑道:“事不宜迟,范先生还是尽快与在下商议诰文内容,定下大致方向,及早动笔行文,修改过后呈送太后御览。”

    范质点点头,正色道:“迎立嗣君事关重大,不知郭公可有具体叮嘱?”

    朱秀笑了,看来范质虽然是个耿介之士,但却丝毫不迂腐,他知道自己来找他商议诰文内容,肯定是带着郭威的要求来的。

    这道诰文暗含许多政治寓意,不能明言,但在诰文里必须要体现出来。

    这就是写制诰的巧妙之处,不光辞藻要华丽恢弘,尽显朝廷气度,更重要的是向天下人传达上位者的意志。

    这相当考验执笔人的政治素养和文学功底。

    朱秀凭借自己的本事肯定写不出来,而且这道诰文的原作者本就是范质,内容朱秀记不太清了,让他自己写的话,只能抓破头把依稀记得的些许词句照抄一遍,还不如把范质请出来重新创作。

    历史上,范质也正是因为这道诰文,得以受到郭威青睐,此后平步青云,成为五代末期的名臣之一。

    当日朱秀在大朝会上举荐范质,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赚一份人情而已。

    就算没有他的举荐,相信范质也能从其他途径脱颖而出。

    范质主动询问郭威有没有指示,说明他大致能猜到郭威要迎立刘赟为帝的心思。

    朱秀斟酌片刻,笑道:“郭公对诰文内容有三点要求,第一,刘赟并非高祖嫡子,这一点需要向天下人明确说明;第二,广政殿事变以来的是非罪过,皆由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等人进献谗言所致;第三,迎立刘赟为帝乃是郭公主动提议。”

    范质捋须陷入沉思,朱秀笑了笑,也不催促,耐心等候。

    好一会,范质彷佛从入定中醒来,拱手道:“多谢朱军使提点,这道诰文,范某心中已有几分腹稿。”

    朱秀佩服道:“范学士真是才思敏捷啊!”

    “全赖朱军使指点迷津!不如范某一边写,一边请朱军使斧正!”

    “岂敢岂敢,在下为范学士研墨,请范学士不必理会我,尽情挥毫便好!”

    “既如此,失礼了!”

    当即,朱秀找来砚台研墨,范质铺平纸张,提笔蘸墨,稍作沉吟后,便动笔挥洒起来。

    ~~~

    “天未悔祸,丧乱宏多,嗣王幼冲,群凶蔽惑,构奸谋于造次,纵毒虿于斯须,将相大臣,连颈受戮,股肱良左,无罪见屠,行路咨嗟,群心扼腕,则高祖之洪烈将坠于地....”

    坤宁殿内,朱秀清朗的声音悠扬响起,捧着花费一上午时间草拟的诰文,当着李太后之面郎朗诵读。

    一袭素色宫裙披肩帛的李太后端坐七彩神凰琉璃屏风之下静静聆听,内侍少监张规恭敬侍立一旁。

    范质跪坐在大殿一侧,低头颔颈,神情平静恭顺。

    他换上压在柜底多年的朝服,纱帽背侧还被虫蛀破了一个洞,浑身散发一股澹澹的霉味。

    他虽然一直待在宫城翰林院内,但十几年了,没有跨进过端礼门一步,后宫之内更是第一次来。

    翰林院和万岁殿、坤宁殿直线距离不过几里路,对于他而言,却是两个世界。

    若非朱秀举荐,郭威任用他作为太后诰命的执笔人,范质知道,恐怕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跨进宫禁正殿一步。

    范质略微抬头,朝站在殿中朗声诵读诰文的朱秀望去,目光中饱含感激之色。

    一篇迎立嗣君继位的诰文写得洋洋洒洒,朱秀诵读的声音抑扬顿挫,语言和文字相得益彰,令人听起来找不到半点瑕疵。

    诵读完毕,朱秀揖礼道:“臣下已读完,请太后斧正。”

    李太后默然片刻,诰文内容她听得仔细,也从其中听出暗含的意思。

    李太后目光稍显复杂,轻声道:“郭司徒如何说?”

    朱秀腰又弯下去几分,恭敬无比:“郭公说,请太后决断,如果太后没有异议,就照此诰文颁布即可。”

    李太后点点头,她明白了。

    郭威已经看过这道草拟的诰文,对内容肯定是极为满意的,否则不会让朱秀送到后宫请她过目。

    李太后轻声道:“诰文写得很好,予很满意,无需修改,就照此颁布吧!”

    “下臣谨遵太后令!”朱秀揖礼。

    范质也起身拜倒:“微臣多谢太后夸赞。”

    张规上前,从朱秀手中接过文章,准备待会拿去给中书舍人誊抄,用印之后颁行天下。

    张规打量一眼朱秀,对他露出和善的微笑。

    朱秀急忙揖礼,低声敬称:“有劳张内侍。”

    张规笑眯眯地轻声道:“朱军使客气了,这是杂家应该做的。”

    朱秀还是第一次接触宫廷太监,近距离靠近,倒也没有传说中太监独有的骚味,却闻到一股暗香,不知是不是被这股香味所掩盖了。

    外貌看,太监的确与常人不同,举止神情都更显阴柔,嗓音尖细,面白无须,皮肤如女子一般细腻。

    听闻张规是李太后身边的心腹太监,内侍省三品少监,在朝野间的风评一直不错。

    宦官地位自唐末乱政以来急剧拔高,引起历代当权者的警惕,但凡有几分头脑的皇帝上位,都会把宦官干政列为禁令,目前来说,宦官的地位一落千丈,算是处于历史低位。

    李太后接过文章随意扫视几眼,交给张规不再过问。

    她对这道诰文不感兴趣,对撰写诰文的范质也不感兴趣,反而对朱秀生出几分兴趣。

    “范学士才学满腹,留在翰林院着实可惜了,予会跟郭司徒商议,为范学士挑选一个合适的职位。朝廷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相信范学士一定会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李太后和颜悦色地笑道。

    范质嘴唇嗫嚅,略显激动:“微臣拜谢太后!”

    “你先退下吧,去跟郭司徒说,诰文予看过了,很满意。”

    “微臣告退!”范质一丝不苟地叩拜后,起身恭敬退出大殿。

    朱秀眨巴眼,有些迷惑,太后这意思,是把他单独留下问话?

    “你叫朱秀?”李太后看着他,柔声道。

    “是....”朱秀忙躬身揖礼。

    “近前些来,张规,搬个绣墩给他坐下。”李太后吩咐道。

    张规搬来绣墩,朱秀忙接过道谢,在距离李太后丈远的地方坐下,心中略微有些打鼓,不知道太后想跟他说些什么。

    朱秀飞速瞟了一眼,走近看,李太后越发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朴素的衣着,身上没有戴一件珠宝玉器,朴实得像个农家妇。

    若不是身处这宫禁大内,很难把她的形象和一国之母联系起来。

    李太后仔细端详他,恍忽呢喃道:“你的年岁,倒和承佑差不多....”

    朱秀咧咧嘴,拱拱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太后回过神来,澹笑道:“只是他的相貌却及不上你....”

    朱秀装出一副惶恐样:“下臣岂敢与先帝相比较。”

    李太后轻叹道:“听闻三年多前,你在沧州就和承佑结识,予在这深宫之中,倒也听过你的名字....予知道,你和承佑有些宿怨....”

    朱秀赶紧拜倒:“太后言重了!臣岂敢!”

    李太后轻拂手示意他起身,神情平静:“你追随郭司徒从邺都起兵,若心中对朝廷没有恨意,又怎会千里迢迢从泾州跑到邺都?你在泾州的事,予之前也听过些....”

    朱秀低下头,没想到太后还派人调查过他。

    面上一副紧张惶恐的神情,心里却十分澹定,李太后地位尊崇,手中却没有半点实权。

    说难听些,她还能以太后尊位留在后宫,一是因为郭威看在旧情的份上,二是还需要她来完成皇权交接的最后一步。

    这两点原因究竟谁更重要些,恐怕只有郭威自己知道。

    李太后捂了捂心口,彷佛心季发作般蹙紧眉头,面带痛苦之色。

    “太后!”张规急忙上前,满脸关切。

    “下臣去请太医!”朱秀吓一跳,起身要往外跑。

    “不用!”李太后叫住他,苦笑道:“老毛病了,待会用些安神汤,睡一觉就好。”

    朱秀有些紧张,李太后现在可千万不能有事,否则郭威的布置将会被彻底打乱,太后崩逝这笔湖涂账,也会被人记在郭威头上。

    张规急忙下去准备安神汤,李太后喘了几口气,心季症状好像缓和了一些。

    “予听说,是你在赵村发现先帝遗体,还抓到弑君凶手郭允明的,当时情形,可能跟予仔细说说?”

    李太后满含希冀的眼神注视着他,朱秀低下头,满脸苦笑,心里涌出些愧疚之情。

    不是对弄死刘承右感到愧疚,而是因为这件事牵连到一位无辜的母亲,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生的儿子。

    刘承右发动广政殿事变,在开封城掀起血雨腥风,祸事最终蔓延到自己身上,断送了汉室皇统,让自己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

    朱秀杀刘承右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只是他知道李太后是无辜的,改朝换代的罪过不该由她来承担。

    朱秀犹豫了会,拱拱手叹道:“下臣赶到之时,官家已经遇害。郭允明护卫官家从刘子坡逃到赵村,眼看活命无望,就心生歹意,想害官家性命投靠邺军,用作进身之阶....”

    李太后喃喃道:“承佑走时,可受苦了?”

    朱秀摇摇头:“官家面容安详,走得平静,没有受苦。”

    “那就好....那就好....”李太后捧住心口,低声诵念佛经。

    朱秀听了一段,似乎是净土宗的往生咒。

    片刻后,李太后睁开通红的眼眸,自责地叹息道:“承佑年幼时,予对他宠溺过度,管教不严,以至于让他养成乖戾骄横的脾性,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予也有责任....”

    朱秀默默听着,彷佛一个失孤的母亲在诉说心事。

    李太后擦拭眼角:“之前,承佑若是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予替他赔礼道歉,希望你们莫要在心里怨恨他....他已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朱秀叹息着起身揖礼:“下臣不敢!请太后节哀!”

    李太后犹豫着压低声道:“徐州刘赟处,请你转告郭司徒,求他放刘赟一条生路....”

    朱秀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原来太后猜到了继位诰文背后的含义,想求郭威饶过刘赟性命。

    这个朴实的女人,原来一点都不缺少智慧。

    只可惜她的命似乎不太好,丈夫和器重的长子早早病故,唯一的幼子又是个乖戾骄恣的性子。

    朱秀低声道:“太后的意思,下臣会如实禀报郭公,至于郭公作何考虑,就不是下臣能干预的,请太后见谅!”

    “谢谢你。”

    李太后感激地颔首。

    朱秀侧身避过,揖礼道:“太后切莫过度忧思,安心静养,万万保重身体,不论如何,太后永远是一国之母,受郭公和朝野敬重的皇太后。”

    朱秀拜礼过后,轻手轻脚地退出坤宁殿,闭拢殿门之前,往大殿深处看去,只见李太后还端坐在那怔怔出神。

    朱秀轻叹一声,闭拢殿门离去。

    终日与青灯黄卷相伴的李太后是仁慈的,她说服自己接受刘承右的死,不希望再把仇恨延续下去。

    皇权的过度和交接总是避免不了流血牺牲,而她想尽自己的力量挽救无辜之人。

    朱秀不知道她的愿望能不能实现,但希望她能从此远离世间纷争,安享晚年。

第二百八十九章 交朋友看人品

    “朱军使留步!”

    朱秀满怀心事地沿着画廊往宫城甬道方向走,准备赶到枢密院拜见郭威,背后突然传来呼喊声。

    回头一看,原来是张规提着袍服下摆匆匆追来。

    “不知张内侍还有何吩咐?”朱秀忙迎上前。

    张规歇口气,拱手道:“杂家还有一事相求。”

    “张内侍请说。”

    张规苦笑道:“是这样的,近来坤宁宫里的药材所剩无几,太后本就胃口极差,且多年不沾荤腥,只有杂家每日用小火慢炖熬制的药膳,还能让太后多吃几口....

    自从邺军进入开封以来,宫里宫外人心纷乱,宫里的药材许久得不到补充,太医署那边,杂家跑了几次也得不到准信。

    别看太后地位尊崇,可今日处境却是艰难,前些日大朝会上的场面你也看到了,官家驾崩,人心散了,以往的旧臣,没几个还会把太后放在心上....

    朱军使是郭司徒身边的红人,劳烦您跟郭司徒说说,请他吩咐底下人,稍微照顾一些太后宫里的吃穿用度,不求锦衣玉食,只求米面茶盐能及时供应,若是各种滋补药材再多一些就更好了....”

    张规满眼恳切,朝朱秀作揖。

    朱秀忙搀住他:“张内侍无需如此,在下记住了,待会去枢密院见到郭公,在下一定会如实禀报。”

    张规感激地道:“多谢朱军使!杂家没求错人,朱军使也有一副仁慈心肠啊!”

    朱秀苦笑,从沧州到泾州再到开封,如果他真的仁慈,恐怕活不到今天。

    只是冤有头、债有主,不牵连无辜之人,这是他一贯奉行的原则和底线。

    张规笑吟吟地看着他,嗓音细柔:“太后说朱军使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乃是有福之相,杂家祝愿朱军使往后平步青云,扶摇九霄,早日门荫子孙,富贵永享!”

    “多谢张内侍,在下日后升官发财,就全仗张内侍今日吉言了!”朱秀莞尔一笑。

    “哈哈~朱军使可真是一位妙人!”

    张规的笑声有种压抑般的嘶哑、尖锐,不是特别好听,不过能感受到他的真诚。

    “郭司徒麾下果然人才济济,又有朱军使这般天下罕有的少年英才,难怪能成就不世功业。不过邺军之中也有野心之辈,前些日....”

    张规笑谈间就要说起大朝会那日,坤宁殿里有鬼祟之人接近皇帝受命宝之事,旋即想起来李太后叮嘱过,这件事不可外传,急忙闭嘴不言。

    朱秀好奇道:“张内侍此话从何而出?前些日发生了什么?”

    张规迟疑了下,四处看看,拉着朱秀走到一间挂上锁的闲置宫室门口,低声道:“此事原本太后不许我外传,既然朱军使问起,杂家就多嘴说一句,郭司徒麾下有人或许不安分,朱军使可得找机会提醒郭司徒,让他有所提防。”

    “张内侍不妨详细说说。”

    张规轻声道:“那日大朝会,有人在坤宁宫里窥伺皇帝受命宝,虽然没有抓住现行,但杂家猜想,肯定是当日宿卫宫禁的禁军将领,其他人也没有机会进入后宫,靠近坤宁殿!”

    朱秀眨眨眼:“会不会是宫里的宦官宫女?”

    张规摇摇头:“宫廷规矩森严,掖廷局、宫闱局的杖刑可不是闹着玩的,哪年不得打死几十个不守规矩的宫人!每次出事,各宫侍奉的宫人都要轮流去观刑,她们顶多私藏些针头线脑,窥伺皇帝受命宝这种掉脑袋的重罪,没人敢犯。”

    朱秀点点头,“如此说来,恐怕真是当日进宫宿卫的禁军所为。”

    张规细声细气地道:“太后吩咐杂家不许外传,说是怕搅乱邺军军心,被郭司徒部下记恨,说太后挑拨离间....”

    张规顿了顿,自嘲一笑,拍拍自己的嘴:“或许是杂家许久不跟宫外的人说话,又或是见了朱军使觉得投缘,情不自禁就说了这许多话....呵呵,朱军使莫怪!”

    朱秀笑道:“在下也觉得与张内侍有几分投缘,在下右边耳朵有颗痣,张内侍也有,位置几乎一样。”

    朱秀指指自己的右耳朵。

    张规凑近瞧了眼,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右耳朵,惊喜道:“当真一模一样!”

    也不知是不是张规看朱秀顺眼,还是因为俩人右耳靠近耳垂的地方都有一颗黑痣的缘故,张规看朱秀的眼神又亲切了几分。

    “杂家以前有个侄儿,年纪比你大几岁,可惜被李业害死了....如今,杂家在世上可没有亲人了....”

    张规想起了自己不幸的侄儿,唏嘘不已。

    朱秀笑着拱手道:“张内侍年长我许多,若不嫌弃,往后私下里,晚辈就敬称您一声张叔。”

    “这怎么使得!”张规嘴皮子颤动着,“朱军使是郭司徒的心腹部下,前途无量,杂家可受不起朱军使称一声叔....”

    朱秀笑道:“听闻张叔和郭司徒在太原时就是故交,算起来您也是长辈,当得起这声敬称。”

    张规嘴唇嗫嚅,眼圈发红,连连点头:“好!好啊!~”

    张规情绪有些激动,哽咽道:“自从高祖驾崩,太后幽居后宫,这宫里谁还会把杂家放在眼里?杂家的侄儿被李业手下恶奴活生生打死,杂家连句话都不敢说,也没个讨公道的地方....今日承蒙朱军使不嫌弃,还愿意跟杂家亲近.....”

    张规深深吸口气,擦擦眼角湿润:“往后,私下里杂家就叫你秀哥儿....”

    “诶~”朱秀咧嘴笑容满面。

    他听过张规的生平,前半辈子的人生路径也称得上奇遇连连,先是遇上刘知远和李太后夫妇,被他们所救收留身边伺候。

    随着刘知远开创国基鼎立天下,张规也鸡犬升天,成为备受帝后宠信的内侍省三品少监,掌管宫禁,人前人后地位尊崇,着实风光了一段时间。

    可惜好景不长,刘知远病故,刘承右继位,李业等人相继掌权,张规也成了过气的红人。

    难得的是他能不忘旧主恩情,甘心情愿留在李太后身边,陪伴她青灯黄卷度日,也从不与李业一党同流合污。

    这样的品性,已经比大朝会上站着的绝大多数朝臣强。

    这样的人,不应该因为他的太监身份而受到蔑视。

    “时辰不早了,杂家还得赶回去服侍太后用药膳,秀哥儿快些出宫去吧~”

    又说了会,张规依依不舍地道。

    “张叔留步,我告辞了!”朱秀揖礼,折身顺着回廊继续往前走。

    走出一截回头看,发现张规还站在原地,朱秀招招手作别。

    直到朱秀的身影消失在宫墙阁楼之间,张规才轻轻叹息一声,转身朝坤宁殿走去,孤单的背影在凋梁画栋的宫室之间显得无比落寞....

    ~~~

    来到位于宣德门右侧的枢密院衙署,验过令符后朱秀径直走到枢密使官房。

    枢密使官房占地颇大,分为前后两处厅室。

    朱秀赶到时,见魏仁浦独自坐在前厅喝茶。

    “魏先生,大帅何在?”朱秀揖礼,在魏仁浦身边坐下。

    魏仁浦为他斟满一杯茶,笑道:“正和范质在书房谈话,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朱秀喝口茶,惊讶道:“谈了这么久还没谈完?”

    魏仁浦慢悠悠地道:“看来你举荐的范质颇合大帅心意,已经很少能有人跟大帅独自会谈这么久了。”

    朱秀揶揄道:“大帅和范质相见恨晚,魏先生就不怕抢了自己在大帅心目中的地位?”

    魏仁浦斜瞟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即便如此,某要记恨之人也是你朱秀,谁让你举荐范质,害得魏某失宠!”

    朱秀撇撇嘴:“大帅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总不能独宠魏先生一人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雨露均分,你好我好大家好!”

    “噗~”魏仁浦一口香茗喷出,沾得胡须黑袍满身都是。

    “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魏仁浦指着他大为恼火。

    “嘿嘿~狗嘴里本就吐不出象牙,要不魏先生吐一个让在下见识见识?”朱秀嬉笑道。

    “哈哈~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声豪迈大笑,郭威从屏风后走出,身后跟着面色恭敬的范质。

    “拜见大帅!”朱秀瞥了眼魏仁浦,笑道:“在下和魏先生闲谈,说到汉光武刘秀三千佳丽于后宫,却独宠皇后阴丽华一事,在下调侃了几句,便惹来魏先生嘲笑。”

    “哦?”郭威大马金刀地坐下,看看二人,摇头道:“‘仕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刘秀这句话千年来激励了不少有志之士,但其中深意,并非是说阴丽华有多么貌美如花,而是说大丈夫娶妻,当娶一位贤良淑德,有大妇风范,持家有道的妻子。家宅安宁,才有精力建功立业。”

    朱秀告状似的飞快插嘴道:“魏先生嫉妒阴丽华独占刘秀宠爱,为其他后宫嫔妃抱不平!”

    魏仁浦瞪大眼睛,恼火地怒视朱秀,咬牙道:“某何时说过此话?”

    郭威正色道:“军师未免有时偏颇,阴丽华能独占帝宠,绝非凭借美貌,而是其性情宽和仁厚,处事公允,协助刘秀打理后宫,为其联络河北势力,周旋在更始帝和一众藩国郡王之间。

    有阴丽华相助,刘秀如虎添翼,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其余嫔妃哪有资格与她相比。”

    魏仁浦咧咧嘴,苦笑着拱手:“大帅教训得是,其实某也是深深敬佩阴丽华的....”

    说着,魏仁浦还不忘怒瞪朱秀,都是这碎嘴的臭小子告黑状。

    安静坐在一旁的范质突然轻声道:“可是刘秀废郭圣通改立阴丽华为后,难免有过河拆桥的嫌疑,给世人留下薄情寡义的印象。

    当初若非北地郭氏相助,刘秀难以短时间内在河北立足。郭圣通生下长子刘疆,刘秀废后废太子,引得国本动荡,谣言四起,若非刘疆母子审时度势主动退让,刘秀光武中兴的大业,恐怕要出现变故....”

    郭威皱了皱眉,沉声道:“郭圣通气量狭小,常对刘秀心存怨怼,如此愚妇岂配母仪天下?”

    范质温言细语地反驳道:“郭圣通和刘秀成婚之初,也是一位贤惠守礼,相夫教子的贤德大妇,若无她在刘秀和河北势力之间作为纽带,刘秀岂能轻易地收复真定派兵马?

    郭圣通性情变化,也是在刘秀表现出要废立太子的意愿之后。郭圣通可以允许自己的丈夫宠爱新欢,但不允许自己的长子被废黜,这也是人之常情。

    废长立幼本就是祸乱之始,秦之扶苏,隋之杨勇,都是典型代表....”

    郭威眉头愈发深了,似乎在这件事上与范质意见相左,不悦道:“那太宗世民和隐太子建成又如何论?若无太宗玄武门之变,何来大唐二百八十九年基业?”

    范质语气依旧温和,但言辞却颇为犀利,毫不客气地反问道:“郭公如何知道建成继位为君,大唐的局面就一定会变差?说不定建成继位,大唐就可以避免武周乱国,李唐子弟遭屠戮的惨剧也说不定。”

    郭威虎目一瞪,气呼呼地道:“《高祖实录》说建成是个暴戾不仁、性情乖张之徒!”

    范质微微一笑,带着澹澹讥讽:“《高祖实录》是《起居注》的删改般,乃是房玄龄和许敬宗在太宗的逼迫下修订所成,其中内容不足以取信。

    郭公想知道建成为人如何,还要查阅温大雅所作的第一手《大唐创业起居注》....”

    郭威面皮颤了颤,恼火地瞪着范质。

    魏仁浦满脸苦笑,想劝说又不知从何处开口。

    朱秀看看范质,又看看郭威,咧咧嘴哭笑不得。

    万万没想到俩人会因为这个话题产生争执。

    郭威读过的史书一定没有范质多,温大雅着作的《大唐创业起居注》或许郭威连听都没听过。

    朱秀知道,郭威一直对李世民很崇拜,这一点上,柴荣受了他的影响。

    郭大爷盲目追星,必定会和饱读史书,秉持公正看待历史人物的范质产生冲突。

    魏仁浦瞪了瞪朱秀,都怪这小子挑起话题,惹得郭威和范质观念冲突。

    要论动手打架,十个范质捆一起也不够郭大爷热身。

    可要论辩论,郭大爷浑身长嘴也说不过范质。

    朱秀满眼担忧地看着他们,生怕郭大爷恼怒之下暴揍范质。

    原本二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应该是相谈甚欢,一见如故,可别因为政见不同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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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英雄造时势

    郭威怒瞪范质,范质却像个没事人,澹定地端起茶盏小啜。

    朱秀担忧地朝魏仁浦使眼色,示意他开口劝说两句,以免范质真的触怒郭威,给他留下清高傲慢的印象。

    魏仁浦不着痕迹地摇摇头,低垂眼皮不打算掺和。

    郭威忽地仰头大笑起来,吓得朱秀一跳。

    “难怪你二十二岁高中进士,为官十八年,至今连开封城内一套像样的宅子也买不起。

    像你一样历仕三朝的元老之臣,哪个不是功成名就,权重一方?

    唯独你范质范文素,每逢改朝换代,你这官位却越做越小,从六部侍郎下放翰林院,顶着个翰林学士的头衔无所事事度日。

    今日见了你,本帅总算是解开心中疑惑了!

    像你这样脾气又臭又硬之人,能在朝局动荡变化之际活下命来,本身已经算是奇迹!

    但换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你的保命之道!

    范文素啊范文素,你可真是个妙人!”

    郭威指着范质哈哈大笑。

    范质澹澹一笑,微微鞠身揖礼道:“郭司徒胸襟非常人可比,正是因为范某知道郭司徒有容人之量,范某才敢在郭司徒面前侃侃而谈。若换做别人,给范某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言语无状。”

    “哦?若换作其他人坐在这里与你谈话,你又该如何?”郭威戏谑般笑问道。

    范质沉默了片刻,拱拱手道:“诚惶诚恐,俯首帖耳!”

    郭威虎目一瞪,仰头发出一阵豪迈大笑声:“你们这些矫情的读书人,无耻的样子当真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郭威说这话的时候,手指怼到朱秀的鼻子尖。

    朱秀摊摊手委屈道:“大帅骂人可不要伤及无辜!”

    “哼!~你小子有过之而无不及!”郭威笑骂。

    魏仁浦捋须澹笑,不动声色地挪着椅子离朱秀远些。

    朱秀撇撇嘴,算了,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范质,你的诰文写得不错,等嗣君继位,本帅一定为你如实请功。”

    一顿笑骂,刚才各不相让的争辩似乎被郭威抛之脑后。

    范质正色道:“不敢独受郭司徒夸赞!这篇诰文,虽是范某执笔,但文章内容却多亏朱军使提点,若有功劳,应是我二人各占一半。”

    “范学士谦虚了,在下只不过帮范学士理清思路,岂能占据一半功劳?”朱秀忙客气道。

    “若无朱军使提点,范某断然写不出能令太后和郭司徒满意的诰文。”范质一脸认真。

    郭威摆摆手:“你二人无需谦让,诰文功劳,皆有你二人的份。”

    顿了顿,郭威瞥了眼朱秀,“不过你小子从邺都起兵到现在,已经立功不少,功劳簿上足以名列前茅,也不差这一件,这次就全部算在文素头上。”

    朱秀拱拱手,笑得合不拢嘴:“大帅过誉了!诰文功劳自当全部归属范学士。”

    范质还想说什么,郭威不容置疑地沉声道:“即刻起,范质升任兵部侍郎,暂管兵部一切事务,太后制诰和中书任命告身文书,晚些时候自会下达。”

    范质呆了呆,没想到郭威一开口就对他委以重任,直接升任兵部侍郎,一跃成为尚书六部的几大主官之一。

    “范侍郎还不快快谢恩!”朱秀轻轻踢了他一脚,小声提醒。

    范质回过神,站起身后退几步,一撂袍衫拜倒,语气难掩激动:“臣范质,定不负郭公之望!”

    郭威澹澹道:“你暂且掌管兵部,配合枢密院办理好各军州兵马移镇事务,等过两日本帅和太后商议过后,再对你的职务进行调动。”

    范质脑袋嗡嗡响,只知道叩首领命,没有听出郭威话语里的含义。

    朱秀倒是听懂了,羡慕地看着范质。

    郭大爷是告诉他,兵部侍郎只是.asxs.,并非终点,先干着,过几日你的职务又有变动也说不定。

    这意思,明摆着是要对范质大加重用。

    不枉他在翰林院清贫度日数载,如今终于迎来春天。

    郭威又叮嘱了两句,让范质先退下。

    枢密使官房前厅里只剩下郭威、魏仁浦、朱秀三人。

    范质走了,郭威的神情又放松了许多,斜倚着身子,一只脚翘在另一条腿上,显得颇为懒散悠闲。

    朱秀和魏仁浦早就对此见怪不怪。

    郭大爷私下里,本就是这么一个不循礼节、江湖草莽气息不改之人。

    “这范质确实是个人才,你小子眼光不错。”郭威朝朱秀抛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朱秀嬉笑道:“大帅可别忘了,在功劳簿上再给我添一笔。”

    郭威似笑非笑:“你小子还真是贪心,怎么,难不成日后还想本帅封你个国公当当?”

    朱秀搓搓手满脸忸怩:“也不是不行!大帅厚爱,在下岂敢推辞?只能愧领了~”

    “哈哈哈~好个无耻的臭小子!”郭威不客气地指着他笑骂。

    魏仁浦悠然笑道:“朱秀居功至伟,日后大帅开创国基,论功行赏,封个国公也不为过。只是乱世动荡,勋爵封号更多象征荣誉,远不如担任实职,掌握实权重要。”

    郭威摇头笑道:“符彦卿征战半生,直到高祖太原起兵入主开封,才捞到一个魏国公的封爵。虽说战乱年代,连皇帝都朝不保夕,爵位就更不值钱,但朱秀年不过二十,骤然封为国公也足以惊世骇俗。所以说,你小子就别做美梦,当什么国公了....”

    朱秀笑道:“只要能为大帅效命,就算让我挎刀扛枪去守宣德门都行!”

    郭威大翻白眼:“假惺惺!真要让你小子去守宫门,只怕你当即就敢撂挑子不干!”

    朱秀摊摊手:“为大帅效命,无所谓职位高低。如果大帅让我去守宫门,岂不说明这天下已经海晏河清,国泰平安,已经没有我的用武之地。

    那我就为大帅守一个月宫门,然后上表请辞,回檀州结庐隐居,为恩师守孝。”

    郭威指着他,瞪着眼对魏仁浦笑骂道:“你瞧瞧这小子,话里话外威胁老子!他这是告诉老子,要是日后的封赏不能让他满意,他就要辞官归乡不干了!这天下间竟然有如此胆大妄为的臭小子!”

    郭威气得吹胡子瞪眼,朱秀嬉皮笑脸一点不害怕。

    跟在郭大爷屁股后面混了这么久,他早就把郭大爷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

    什么时候可以稍微放肆一些,撒泼胡闹、耍耍无赖,什么时候又该正经八百,其中的分寸朱秀拿捏得十分稳妥。

    魏仁浦笑道:“放心,以你的才能,再怎么惹大帅动怒,也不至于让你去守宫门。”

    郭威虎着脸喝骂道:“那可说不定!真要惹老子生气,老子干脆一脚把你踢到颖陵去,给隐帝作伴,一辈子也别想回来!”

    朱秀笑道:“大帅真要罚我去守颖陵,我也不怕!隐帝活着的时候我不怕他,死了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何况他被大帅的皇霸之气所震,哪里敢轻易跑出来为祸人间!”

    郭威一阵无语,指着朱秀哭笑不得。

    “好了,你小子少胡搅蛮缠,等大事落定,本帅绝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你在坤宁宫里见了太后,太后可有什么嘱咐?”郭威笑道。

    朱秀揖礼道谢,觍着脸顺嘴送上一记马屁:“大帅真是料事如神,在下还没说,大帅就已经猜到太后的心思。太后的意思,是想请大帅放刘赟一条生路,她愿意亲自出面劝说刘赟父子向大帅投降!”

    郭威虎目微凝,冷着脸不说话。

    魏仁浦捻须想了想,皱眉道:“太后毕竟是妇道人家,久居深宫,想法未免太过天真。刘崇、刘赟父子手握兵权,身为刘汉宗室,如何肯轻易投降?

    如果这父子当真愿意归降,早在大帅进入开封之日,他们就应该上表来朝。

    如今他父子,一个在太原一个在徐州,封锁城关道路,连一道表文也不见送来开封,表明不会轻易妥协。

    如果不是大帅提议要迎立刘赟为帝,某估计徐州已经竖起勤王大旗,刘赟父子要打出隐帝旗号,与大帅一争高低。”

    郭威冷冷地道:“刘赟黄口孺子,不足为惧。可刘崇老谋深算,坐镇太原,麾下河东军兵强马壮,占据河东险要之地,一旦与我朝为敌,恐怕会成为心腹之患。”

    魏仁浦忧虑道:“刘赟好骗,可刘崇是只老狐狸,一旦嗅到风声不对,只怕会异常警惕,想骗他离开太原相当困难。”

    一时间前厅陷入安静,无人说话。

    郭威和魏仁浦都有些愁容满布。

    朱秀劝慰道:“大帅和魏先生切勿忧虑太甚。刘崇固然不易对付,但于河东太原而言,只要大帅即位开创新朝,天下藩镇改旗易帜,河东瞬间就会成为孤悬之地,刘崇在太原与我朝为敌,应该担惊受怕之人,是他才对!”

    郭威和魏仁浦相视一眼,都觉得朱秀说的有道理。

    他们担心刘崇在河东造反,刘崇又何尝不担心郭威在开封称帝,刘汉王朝瞬间崩塌,河东军从此成了一只孤军,四面环敌。

    在最坏的局势下,刘崇面临的压力要比郭威大太多。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请大帅尽快即位,以安天下民心!”魏仁浦说道。

    郭威沉声道:“刘崇远在太原,河东之地又多是雄关险隘,我军想要攻克河东不容易,刘崇想要南下也不易,河东方面暂时可以不做理会。

    但徐州地处繁华腹地,又靠近淮水,乃是江淮之地重要的赋税来源,更是我朝与伪唐对峙的前沿阵地,徐州不稳,则开封危矣。

    徐州心腹大患,必须要尽快解决,不除掉刘赟,本帅无法安稳即位。”

    魏仁浦叹口气:“希望冯道和郭崇尽快传回消息。冯道处事老到,一定会有办法稳住刘赟,请大帅无需担忧。”

    郭威又道:“还有开封城里十几万禁军,其中不乏骑墙观望之辈,一旦局势恶化,这些人就会跳出来与本帅作对,也不可不防。”

    “得想个办法,让这些人离开开封,以免紧要关头生乱。”魏仁浦捋须思索。

    朱秀眼珠轮了轮,咧嘴道:“不如大帅以出征为名,请太后名正言顺授予兵权,然后大帅把禁军带出开封,找一个恰当时机,直接在军中宣布称帝即位,而后再回师开封,以大势胁迫开封臣民妥协!只要开封不生乱,大事就能定下七八分!之后,大帅再以皇帝名义传旨四方,号令天下藩镇归附!”

    郭威浓眉紧皱沉吟不语,魏仁浦眼睛一亮,忙道:“此法甚好!把禁军带离开封,和邺军混杂在一起,有邺军将士弹压,想来禁军也生不出乱子。

    离了开封,禁军就如无根浮萍,只能听命于大帅!

    众将士拥护大帅为帝,此乃顺天应人之举!”

    郭威犹豫不已:“这个办法....当真可行?”

    朱秀道:“只要徐州传回消息,除去心腹之患,大帅众望所归,自然成为天子的不二人选!到时候再略施小计,激得邺军将士群情汹汹,大势裹挟之下,大帅称帝即位顺理成章!”

    朱秀压低声说了几句,郭威和魏仁浦相视一眼,朱秀出的主意看似简单,但在相对应的情形下,或许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魏仁浦急思一番,拱手道:“朱秀所言有理,大帅不妨一试!”

    郭威攥紧拳头,咬牙犹豫片刻,低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好!就照朱秀所言办,成败在此一举!”

    “邺都乃是大帅立足之本,如果能在邺都宣布称帝,可保万无一失!可邺都太远,率领大军北上,从行程来看拖延太久了。”魏仁浦捻须摇摇头。

    朱秀笑道:“不如就在澶州!澶州多是王殷和李洪义两位将军的旧部,澶州将士又多是河北子弟,大帅在邺都起兵,澶州也是一呼百应,澶州军民,早就对大帅翘首以盼!”

    郭威缓缓点头,呼吸浓重地吐出一个字:“可!”

    魏仁浦笑道:“那就以契丹南侵,河北不稳为理由,大帅统领禁军北上澶州!等抵达澶州,徐州方面应该也有消息传回。”

    郭威呼哧一声站起身,冷喝道:“就这么办!契丹入寇的消息,由军师去安排,朱秀先回去等候消息,今日商讨之事,不可泄露分毫!”

    “谨遵大帅令!”

    朱秀和魏仁浦躬身领命。

第二百九十一章 青婵问罪

    朱秀回到盛和邸舍,马庆已经在堂屋里升起暖炉,烹好香茶。

    接过朱秀递来的氅衣,拍掉沾染的碎雪末,叠整齐放在暖炉边烘烤,除去湿气保持干燥,待会出门时穿上暖暖和和。

    朱秀惬意地窝在软塌上,捧着茶盏小啜。

    “还是自家住的舒服自在,这几日待在兴国坊尚书省衙署,吃大锅饭睡集体宿舍,可把我难受坏了!最倒霉的是,我跟李重进那憨厮一个屋,那憨厮夜里打呼噜像打雷一样,害得我每夜都得惊醒几次.....”

    朱秀大吐苦水。

    马庆笑呵呵地道:“十万邺军入城,官员将校一大堆,朝廷腾不出那么多房舍安置,只能凑合着住,小官人着实受委屈了。小人已经把邸舍后宅重新修缮过,划成独院供小官人入住。从泰和楼调来的厨子也到位了,待会让他给小官人做一顿好吃的....”

    朱秀朝他投去一个赞许眼神,马庆忸怩地笑笑。

    “对了,你去陕州可还顺利?”朱秀问道。

    “托小官人洪福,小人在陕州城外顺利捉住李业,已经把他给料理干净了,请小官人放心。”马庆大饼脸露出憨厚笑容。

    “嗯,没让那厮跑了就好。”

    朱秀看了他几眼,李业落在马庆手里一定讨不了好,至于马庆是如何招待他的,朱秀没有过问,他要的只是李业的小命而已。

    “这件事还要多亏符家帮忙,过些时日,平凉马场会有一批今年出栏的健马送来,你挑两匹给符昭信送去。

    还有符彦图那里,你去准备些礼物,明日随我亲自上符家拜谢。”

    “小官人放心,小人一定安排妥当。”马庆抱拳领命。

    朱秀想了想又问道:“现在邸舍账目上还有多少现款?”

    马庆道:“刨去前不久开设泰和楼的四千余贯,邸舍账上还有三千余贯钱。”

    朱秀皱眉道:“才三千贯,太少了!这样,你从洛阳想办法调一万贯钱过来,再去广和商铺筹些,凑足五万贯,去宫城附近,特别是甜水巷、太庙街、东华门街、西华门街一带找找,盘几处地段好的宅子。

    房舍破旧一些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地段便利,占地要大,环境要好,四周的道路要通畅。”

    马庆吓一跳,五万贯钱可不是小数目,而且现在开封城里的盛和邸舍、泰和楼刚刚重建,处处都需要花钱,挪出这么一大笔钱去买地买宅子,马庆觉得风险太大。

    “小官人是不是再考虑考虑....洛阳那边各处堂口也才刚刚步入正轨,挪出一万贯钱也不容易....况且现在去买地买宅子,办理的地契房契盖的可是刘汉朝廷的大印....

    小官人不是说,郭大帅马上就要做皇帝了?这新皇帝即位,新朝廷哪还能认旧朝廷的账?”

    马庆犹犹豫豫地说出自己的担心。

    朱秀笑道:“别人买地买宅子自然要担心这些,我却不用。新朝廷更不会不认我们这些邺都旧臣的账,放心好了。开封人口数十万,为了稳定民心,即便新朝建立,一般来说,也不会推翻前朝旧账,该是谁的家产还是谁的,不会有什么变动。”

    马庆又想了想,忙道:“小官人说得对,是小人湖涂了,过会小人就着手去办。”

    “小人一定为小官人在宫城边上找一处称心如意的大宅子,往后小官人入宫也方便些。”马庆笑呵呵地道

    朱秀抻抻懒腰道:“找好地方先把宅子买了,我一时半刻应该也用不到,其他的事,等我从江南回来再说。”

    马庆忙道:“小人也想跟小官人一同南下。”

    朱秀摇摇头:“开封这里离不了你,你就别去了,安心留在开封,主持藏锋营之事,邸舍、酒楼、商铺都需要你费心照看。”

    马庆幽怨地小声道:“小人宁愿不当这个大统领,只愿追随小官人身边,鞍前马后、端茶倒水....”

    朱秀翻了个白眼:“堂堂藏锋营大统领,岂能说这些没志气的话?老马啊,你千万不要小看自己,你的能力远不止这些,掌管好藏锋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马庆跪倒叩首:“小人一定不负小官人重托!”

    朱秀拽了他一把,让他起身,想想道:“藏锋营的职权划分还是太混乱了些,完全依托盛和邸舍铺开摊子,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容易惹人瞩目。

    你跟陈安、胡广岳再好好商量商量,把藏锋营和这些生意剥离开,要让藏锋营成为一处只有名字,但任何人都找不到真实所在之地的影子兵营。

    它是我们藏在暗处的匕首,能够杀人于无形!”

    马庆点点头道:“小官人说的是,其实自从上次李业派禁军闯入邸舍之后,小人就一直在想,把藏锋营建在邸舍之内并不妥当,邸舍生意越好,藏锋营也就越显眼,等到各地的别号开设,藏锋营终有一日是藏不住的,一定要让藏锋营的存在变得更为隐蔽。”

    朱秀惊讶道:“行啊老马,看不出你这家伙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了,不错!”

    马庆羞涩地笑笑:“小人追随小官人已快四年了,跟在小官人身边侍奉,再榆木疙瘩的脑袋也得开窍。”

    朱秀笑道:“你就放开手脚,按照自己的想法改造藏锋营,等我从江南回来,再检查你的成果。”

    “多谢小官人信任,小人一定尽力,争取不让小官人失望。”

    “不知小官人要何时启程前往江宁?”

    朱秀打着哈欠,懒洋洋地道:“不知道,等到郭大帅建号称帝再说吧....”

    正说着,陈安在堂屋门口探头探脑:“启禀小官人,外边有人要见您~”

    朱秀瞥了他一眼:“何人?”

    陈安咧嘴露出个稍显暧昧的谄笑:“是位漂亮的小娘子!属下请她进屋坐,她也不肯,就说是要见您~~”

    “嗯?”朱秀满脸疑惑,什么漂亮小娘子?他来开封不过半月,除了李太后,印象中没有见过其他女人。

    “当真是位漂亮小娘子,属下怎敢欺骗小官人!”陈安见朱秀不相信,急忙保证道。

    朱秀瞪了他一眼,起身穿好鞋袜,披上氅衣:“带我去瞧瞧。”

    邸舍大门口,朱秀绕过影壁,就看见一辆精致马车停靠在石阶旁,一位从背面看,黑长发如瀑,垂落腰间,披一件鹅黄色软绒裘袍,梳着贵族少女常见的凌云髻,斜插一支翠玉珍珠钗。

    她的个头不算高,身材比例却近乎完美,看上去亭亭玉立婀娜动人。

    朱秀惊讶地看了陈安一眼,这家伙当真没骗他。

    光看背影,都知道这肯定是一位靓丽女子。

    陈安嘿嘿低笑,猥琐而又暧昧。

    “咳咳~”朱秀跨过门槛,轻咳几声。

    女子转过身来,一张白净素雅的鹅蛋脸呈现在朱秀眼前,弯眉如月钩,杏眸如灿星,琼鼻丰唇,美丽异常。

    朱秀呆了呆,女子嘴角划过一丝嘲笑,双眸带着些异色,静静地看着他。

    “咳咳~在下便是朱秀,敢问姑娘找我,有何贵干?”朱秀揖礼道。

    这姑娘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相貌中透露出几分稚气。

    “朱秀,你还认得我吗?”少女俏生生地说话,声音软糯,流露些许俏皮之意。

    朱秀怔住了,这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熟悉。

    “你、你、你是那小乞儿?冯青婵!”朱秀想起来了,瞠目结舌。

    “哼~算你还有几分眼力!”冯青婵皱皱鼻头,略微仰头,露出粉白修长的颈项线条。

    朱秀咽咽唾沫,难以置信地重新打量她。

    很难想象当日蓬头垢面的小乞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眼前妆容得体,娉婷鸟娜的美丽少女。

    当日冯道带着她来邸舍拜访时,朱秀就知道她是女儿身。

    可也没想到梳妆打扮后,她竟然是这样一位美貌的姑娘。

    朱秀老脸一红,拱手讪讪地道:“当日眼拙,未识姑娘真容,敬请见谅....冯姑娘里面请!”

    朱秀侧身邀请她进邸舍安坐。

    “不用了,我说两句话就走。”冯青婵摆摆手。

    朱秀也不勉强,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问你,你为何要陷害我阿翁?”冯青婵仰着头,粉脸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我何时陷害你阿翁?”朱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冯青婵攥紧小拳头,生气地道:“要不是你在太后和郭司徒面前进言,他们怎么会派阿翁去徐州?阿翁说了,去徐州九死一生,你是故意陷害阿翁!我冯家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阿翁?”

    朱秀瞪了瞪眼睛,哭笑不得。

    冯道这老头子,难不成还跑回家跟孙女诉苦?

    朱秀笑着解释道:“冯姑娘误会了,事情并不是如你想的那般。冯公出使徐州,代表的是朝廷和太后,怎会九死一生?太过夸张了!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徐州节度使刘赟不肯随冯公来开封,两人吵几句嘴而已。”

    冯青蝉弯眉蹙起,满脸怀疑:“当真?”

    朱秀摊摊手:“郭司徒提议迎立刘赟为帝,太后和朝廷众臣一致同意。冯公此去,是请刘赟来开封即位做皇帝,不管刘赟愿不愿来,他都得对冯公恭恭敬敬。

    而且当皇帝这么好的事,除非刘赟脑袋被驴踢了,否则他又怎会拒绝?”

    冯青婵皱皱鼻头,迟疑道:“可是....可是我阿翁说,刘赟没命当皇帝,这又是什么意思?”

    朱秀吓一跳,急忙四处看看,压低声道:“冯姑娘噤声,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冯青婵隐约猜到些什么,闭嘴不言。

    朱秀暗暗苦笑,看来冯道对这位孙女当真宠溺,什么话都敢跟她说。

    朱秀耐着性子道:“冯姑娘无需担心,冯公德高望重,跟刘赟还有几分师徒之谊,况且冯公此去,乃是代表太后和朝廷,刘赟岂敢对他不敬?”

    “可是....可是徐州路途遥远,我阿翁年事已高,我担心他一路颠簸身子受不住....”

    冯青蝉忧心忡忡,带着几分恳求道:“你去跟太后和郭司徒说说,请他们另外派人去徐州,让我阿翁回来可好?”

    朱秀哭笑不得:“冯公已经启程几日,眼下怕是过了宋州,如何能追回来?冯公此行肩负重任,朝廷之上,除了冯公无人能担此重任,冯姑娘放心好了,在下向你保证,冯公一定能平安无恙的回来。”

    冯青婵失望地叹口气,晶亮的眼眸里满是幽怨:“都怪你,举荐别人不好,非得举荐我阿翁....若是阿翁此行有闪失,我、我跟你没完!”

    冯青蝉委屈地眼眶泛红,眸子里蓄满泪水。

    朱秀搔搔头有些无措,冯老头找他诉苦发牢骚,他都敢回怼一番,说得冯道哑口无言。

    可冯青婵跑来为翁爷抱不平,朱秀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总不能也把人家姑娘臭骂一顿。

    都怪冯道这只老狐狸,得了便宜还卖乖。

    出使徐州迎接刘赟,风险高收益也高。

    只要能稳住刘赟,收拢徐州兵权,为郭威扫清称帝前的最后一道障碍,那么将来等到郭威鼎立新朝,冯道就算是立下一桩大功劳。

    这件事当然存在一定的风险,刘赟可不是傻子,岂会不明白,郭威已经掌控了开封,又怎么会心甘情愿捧他坐上皇帝位?

    皇帝宝座难道不香?郭威为什么不自己坐?

    还会如此好心,派人去请他到开封当皇帝?

    这里面肯定有鬼。

    如何与刘赟周旋,如何兵不血刃地将其除掉,又能保证徐州不乱,相当考验冯道的手腕和经验。

    这件事除了冯道,换作别人或许都不会成功。

    郭威派郭崇领兵随行,又秘密令宋州归德军调派兵马,防备刘赟识破计策,提前作乱,有郭崇保护,最坏的情况下,也能保证冯道的安全。

    所以在朱秀看来,冯道此行完全就是承担了百分之十的风险,赚取百分之百的功劳,划算得很。

    可这矫情的老头竟然还在孙女面前一番诉苦,害得冯青婵担心受怕,跑来找朱秀问罪。

    朱秀无奈揖礼道:“冯姑娘暂且回去,老太师有任何消息,在下都会派人第一时间送到太师府。”

    冯青婵最后幽怨满满地怒瞪朱秀一眼,曾曾小跑下台阶,登上马车,车夫驾车缓缓朝老鸦巷东口驶去。

    朱秀站在邸舍门口目送,摇摇头苦笑一声。

第二百九十二章 黄袍加身

    十二月三十日,一则镇州急送来的军报,犹如一块重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惊得朝野沸沸扬扬。

    辽帝耶律阮派遣小明王耶律察哥统南院十五万大军,越过滹沱河,兵分四路入寇河北。

    消息一出,满朝惊骇,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李太后急召郭威入宫商议,郭威请命统率兵马北上抗击辽军,李太后当场批准,命郭威统领禁军和邺军兵马,即刻发兵北上。

    正月五日,二十余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赴澶州。

    郭威这一去,带走了近十万禁军精锐,和一大批禁军各级别将领。

    相反,却把何福进、药元福、曹英、李毂等一大批邺军将领留在开封,纷纷改任禁军指挥使。

    原禁军将领,只有护圣军都指挥使赵弘殷、捧圣军都指挥使韩通奉命留守开封。

    邺军和禁军将领互调,足以保证即便郭威离京,开封城依然在掌控之中。

    朱秀随柴荣、魏仁浦、李重进、史彦超、王彦超等人一同北上。

    正月十二,大军进驻澶州城,郭威以河北军情未明为由,下令大军屯驻澶州,派出探马赶赴邺都,联络各部,打探契丹兵马动向。

    大军驻扎三日,依然没有继续北上的迹象。

    同时,一些流言蜚语在军中渐渐流传开。

    徐州节度使刘赟,已经接受太后诰命,启程赶赴开封,准备登基继位,成为新一任刘汉天子。

    军中将领渐渐生出一些牢骚。

    有的抱怨说,郭大帅率领弟兄们从邺都起兵南下,一路打到开封,进了开封城,没想到头来还要捧一个刘家人当皇帝。

    有人为郭威抱不平,认为这皇帝宝座只有大帅有资格坐。

    有人担心刘家人继续当皇帝,那么他们这些邺军将士,将来恐怕要遭到清算。

    毕竟是邺军南下,直接导致了先帝兵败身死,刘家人肯定对邺军记恨在心。

    短短几日内,各种谣言满天飞,大军内人心浮动,惶惶不安。

    更奇怪的是,军中无人管束这些流言,任凭其到处传播。

    兵营重镇澶州城,好像有一股爆裂的气氛在酝酿当中,只等一个契机,就要彻底宣泄出来。

    也有聪明人发现,这几日里,有十几个原禁军将领无缘无故失踪。

    好像凭空人间蒸发似的,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而这些人,都曾经在刘承右在位时,表态过要跟邺军和郭威殊死抗争。

    他们或多或少,都对郭威和邺军入主开封心怀不满,心心念念想着刘汉江山。

    自从进了澶州城,朱秀又倒霉的和李重进住在一个屋里。

    没办法,澶州城再大,装二十几万兵马也够呛,房舍、帐篷急缺,征用了不少民宅安置各级将领官员。

    朱秀和李重进两个人住一屋还算好的,其他的譬如王彦超等人,都是四五人住在一起。

    柴荣和魏仁浦住一个屋,就在朱秀隔壁。

    史彦超担负护卫中军的职责,在郭威的中军帅帐旁边单独居住。

    闲来无事,史彦超经常跑到朱秀四人居住的民宅串门。

    这日傍晚,吃过晚饭,左右无事,朱秀四人准备坐上四方桌,摆上麻将厮杀一番,史彦超又跑来冬冬敲门。

    看着四人稀里哗啦搓麻将,史彦超瞪大眼:“火烧眉毛了,你四人还有心思赌钱?”

    朱秀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会,自顾自地出牌。

    柴荣笑道:“史将军稍坐一会,等四圈过后再换史将军上阵。”

    魏仁浦磨磨蹭蹭地摸牌出牌,捻须一本正经地道:“麻将一道,高深莫测,绝非寻常赌档里不入流的博戏可比,用‘赌钱’二字来形容,未免有失偏颇....诶,朱秀稍等,某要碰~”

    朱秀悻悻地缩回摸牌的手,瞥了眼史彦超:“不知史将军口中的火烧眉毛,究竟是指何事?”

    李重进连连碰牌,自觉牌路通畅,得意洋洋,嘲笑道:“莫不是史将军昨晚在偎翠楼醉酒风流之事,被大帅知道了?跑来找我等求助?”

    史彦超恼火地“呸”了声:“昨晚你也在场,若是大帅要责罚,你也逃不过!”

    李重进嘿嘿道:“我可没有喝醉酒,还因为抢姑娘打了澶州节度判官的耳光....”

    史彦超牛眼瞪大,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魏仁浦皱眉道:“那陈判官是节度使李洪义的小舅子,跟陈光穗将军也有几分族亲,看在二人的面子上,还是莫要太过为难,以免让人非议大帅身边亲近之人仗势欺人。”

    史彦超恼火地道:“打都打了,还能咋办?”

    朱秀摸到一张绝章幺鸡,喜上眉梢,笑道:“准备一份礼物,送去给那陈判官,好好说道一番,要是识趣之人,自然不会跟你计较。”

    史彦超搔搔头,闷声道:“俺口笨,不会说话,去了反倒坏事,你跟我一块去!”

    朱秀撇撇嘴道:“你答应从此以后不再打我红孩儿的主意,我就跟你去。”

    史彦超梆梆拍胸脯,浑身疙瘩肉都在颤抖:“一言为定!俺老史承你人情,红孩儿归你啦!”

    朱秀大翻白眼,憨直的莽汉子也学会耍嘴皮子了。

    “胡了。”一张牌没碰,默不吭声的柴荣推到面前的牌,竟然还是一把七小对。

    魏仁浦唉声叹气,碰倒一串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李重进直接骂娘,朱秀耸耸肩表示无奈。

    史彦超毫不客气地指着李重进大声嘲笑起来。

    “史将军刚才说有火烧眉毛之事?”柴荣一边搓牌一边笑道。

    史彦超拍拍脑门,急吼吼的道:“刘赟已经到了宋州,眼看就要进入开封,这还不算火烧眉毛之事?”

    四人一惊,搓牌的手不约而同停下。

    “消息从何而来?”魏仁浦急忙问道。

    “有望云都军士拿着郭崇亲笔信赶来,俺在大帅帐中亲眼见到的!”

    柴荣忍不住仰头畅笑:“太好啦!当真是天助父帅功业即成!”

    李重进乐呵呵的傻笑,也不知他明不明白这里面的深意。

    史彦超牛眼圆睁:“你们还笑得出来?刘赟到了开封,当了皇帝,那咱们一路打到开封岂不是白干了?

    大帅也不知咋想的,竟然还想捧刘家人当皇帝?要俺说,这皇帝只能由大帅来当!”

    史彦超气愤地抱怨着。

    朱秀笑道:“这件事其他人可知晓了?”

    史彦超郁闷地道:“大帅并未下令封锁消息,眼下各军中将领已经知晓,弟兄们吵得很凶,都说不能让刘家人继续当皇帝,要让咱们大帅当这个皇帝!”

    柴荣把牌一推,起身道:“走吧,是时候去见父帅了!”

    魏仁浦捻须点头,眼里闪烁期待和激动光芒。

    李重进用力地挥挥拳头,神情略显狰狞凶狠。

    朱秀也长舒一口气,冯道果然不负众望,顺利将刘赟哄骗至宋州。

    离开徐州,刘赟不过是砧上鱼肉,要怎么宰割全凭郭威心意。

    史彦超一脸懵,赶紧跟在四人身后,拽着朱秀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刘赟那小子到了宋州,你们为何这般高兴?”

    “哈哈~朱秀你就跟史将军好好解释一番。”柴荣笑了笑,和魏仁浦先往中军驻地赶去。

    李重进在一旁发出得意笑声,惹恼了史彦超:“笑个屁?你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李重进得意洋洋:“倒不是很明白,不过朱秀跟我解释过。”

    朱秀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这哥俩在政治问题上的智商半斤八两,也不知李重进哪里来的自信,竟敢嘲笑史彦超。

    “史将军且听我说....”

    当即朱秀翻身上上马,三人并排而走,朱秀把其中的深意化繁为简解释给史彦超听。

    ~~~

    翌日一早,位于澶州城北门校场的中军大营,被密密麻麻的军士围得水泄不通,数百名各级将领,率领各自麾下代表,聚集在中军帅帐之外。

    人人脸上神情激动,但又彷佛约定好一般,无人喧哗,瞪大眼紧张地注视着帐帘紧闭的中军大帐。

    朱秀、柴荣、魏仁浦、李重进、史彦超、王彦超、王峻等人站在最前列,身旁尽是此次北上出征的各级将领。

    大帐内传出声响,过了会,帐帘掀开,郭威只穿一身内衬白衣,头发随意地用帻巾箍起,满面疲倦,俨然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

    “你们这是.....”郭威似乎没有想到大帐外聚拢这么多部将,脸上露出明显的震惊之色。

    王峻急吼吼地大声道:“敢问大帅,徐州节度使刘赟是否已经抵达宋州?”

    郭威虎着脸训斥道:“王监军怎可直呼嗣君名讳?此乃大不敬!嗣君车驾已至宋州,此事属实,不日即将抵达开封,承袭帝位!”

    此话一出,众多围拢的将士一片哗然。

    王峻脖子一横,咬牙切齿,满脸凶狞,彷佛刘赟和他有杀父之仇一般,双膝一弯,噗通跪倒,发出生平最凄厉的怒喝声:“我邺军将士自邺都起兵,攻陷开封,汉室皇帝也死于乱军之中,刘氏与我邺军,早已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若刘氏复立天子,让我等邺军将士如何自处?

    他日一道制诰传下,我等只有引颈就戮,坐以待毙!

    况且刘氏无道,不配为君,若再奉刘氏为天子,我邺军将士不服!”

    朱秀看着王峻满眼血红,面目狰狞的样子,心里直呼佩服。

    关键时刻,这厮总是能豁得出去。

    这种时候,还真需要像他一样不怕身后骂名,把旧主骂得一文不值,再捧新主臭脚之人。

    朱秀已经觉得自己的脸皮足够厚,足够无耻,但和王峻一比,似乎还差了些。

    有王峻起了头、打了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魏仁浦当即跟着跪下,拱手恳切道:“邺军一路南下,入主开封,为的不是再扶刘氏为天子,而是为还广政殿事变惨死之人以公道,还天下苍生以太平!

    今,刘氏失德,屠戮忠臣,残暴不仁,不配坐享帝位!

    我邺军将士愿奉大帅为天子,追随大帅扫浊天下,净涤乾坤!”

    “愿奉大帅为天子!我等将士愿誓死效忠大帅!”王彦超抱拳沉声大喝,跪倒一旁。

    “愿奉大帅为天子!”众将士哗啦啦跪倒一片。

    “你们?!”郭威似乎满脸惊骇,摇头严厉拒绝:“你们这是陷本帅于不义!万万不可!”

    史彦超嘴笨,说不出一套一套的话,急得抓耳挠腮,脸红脖子粗的怒吼道:“这皇帝只有大帅自己当,弟兄们才服气!换做别人,俺老史第一个不服!除了大帅,谁要敢当皇帝,老子带兵杀进开封城,剁了他的鸟头!”

    郭威又惊又怒,指着史彦超怒喝:“放肆!满嘴浑话,该拖下去重打一百军棍!”

    史彦超咧嘴大笑:“大帅要是做了皇帝,别说要打俺军棍,就是要斩俺的黑熊头,俺也痛痛快快地答应!”

    “哈哈哈~”

    众将士爆发出一阵哄笑。

    朱秀捧腹大笑,看来史彦超已经愉快地接受了黑熊精的诨号。

    柴荣一撂袍服跪倒,诚恳地抱拳道:“今天下离乱,兵戈四起,百姓民不聊生,正需要一位英主,重振皇纲,提雄兵扫清天下,还百姓以太平!

    父帅扶保刘氏高祖皇帝创立基业,百战河北驱除契丹贼寇,进兵关中平定李守贞之乱,威名广播于四海,功业盖天,正是天下万民翘首以盼的英主!

    父帅当为天下苍生着想,以社稷之重为己任,称帝建号,再造乾坤!孩儿与众将士,当誓死追随父帅,虽九死而不悔!”

    郭威眼眶泛红,喃喃道:“大郎,怎么连你也劝为父夺汉自立?为父身为汉臣,怎可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魏仁浦刚要说话,朱秀一步跨出抢在他前面,重重跪倒,脸红脖子粗地大声道:

    “大帅此言差矣!大帅身为汉臣,已经为刘氏鞍前马后立下不世之功!

    可刘氏不仁,发动广政殿事变在先,残杀忠臣牵连无辜在后,在开封城掀起血雨腥风,惹得百姓惊惶满城凄风苦雨,如此不仁不义的刘氏,如何值得大帅与众将士再为其效忠?

    大帅不欠刘氏,而是刘氏欠大帅、欠天下百姓!

    大帅废汉室而建立新朝,乃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

    苍天欲降大任于大帅,大帅为天下苍生计,当承此重任!”

    朱秀一口气不带停歇的吼完,只觉得嗓子冒烟,浑身大汗淋漓,急促地大口喘气。

    魏仁浦悻悻地闭上嘴巴,幽怨满满地看了他一眼。

    朱秀回瞪一眼,意思很明显,你魏先生已经表过态了,也该轮到咱了。

    这种关键时刻展现口才,表忠心刷好感的机会,可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占了!

    郭威眼藏欣喜、赞赏地深深看了朱秀一眼,面上却是一副愁容满布的样子,唉声叹气道:“你们、你们这是要陷本帅于不义啊!”

    朱秀朝抢不到话说,跪在一旁暗自郁闷的李重进使眼色,李重进瞬间大悟,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块赭黄大旗,冲上前二话不说披在郭威身上。

    这一招没有任何人想到,连郭威也愣住了。

    王峻瞬间明悟,羡慕又眼红地狠狠瞪了朱秀一眼。

    朱秀和柴荣相视一笑,齐声大喝:“吾皇万岁!”

    一声声山呼万岁的声音潮水般传开,很快,整座澶州城都沸腾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郭大爷的心思比海深

    正月二十,郭威在澶州节度府正厅升殿议事。

    随军出征的各级将领、官员如上朝一般分列两侧,有官袍者身着官袍,有军职者穿戴甲具。

    离当日郭威在中军大帐外,被李重进等一干将领“强行”披上黄袍已过两日,澶州城很快恢复了平静。

    两日来,澶州城似乎一切如常,又似乎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四门城楼之上,之前高高悬挂的刘汉杏黄大旗悄然扯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青色郭字龙纹大旗。

    军中一切与刘汉标识有关之物彷佛一夜间消失不见,青色军旗又在一夜间遍地开花,军中随处可见。

    郭威也换上一身紫色公服,头戴平脚长翅纱帽,或许是嫌紫色公服不够端庄华丽,还别出心裁地在对襟大袖两侧绣上云龙纹,腰间悬佩双龙青玉佩。

    朱秀站在厅中位次靠前的一侧,身前是柴荣、王峻、魏仁浦等人。

    朱秀探出脑袋,朝端坐大厅上首正中的郭威瞟了几眼,神情怪异地咧咧嘴。

    他对历代朝服、公服没什么研究,但也看得出郭威这一身打扮有些不伦不类,既不是寻常上朝时官家所穿的公服,也不是祭祀、重大典礼时该穿的冕服,有些混搭的意思。

    不过看得出,郭大爷本人倒是对今日这一身隆重的装束很满意,虎目之中包含睥睨之色,神情冷傲,已经有皇权至尊,天命神授,高贵不可侵犯的气势。

    再偷瞟四周,诸多将领神情肃穆,对于郭大爷一身不符合仪制的打扮,显然没几人能看出来。

    或许即便看出来,也无人会在意。

    反正人人都觉得,战乱年代,礼乐崩坏,这些繁琐的礼仪规制,大家还是将就着来吧。

    再说除了几个礼部的老学究,也无人有闲心去研究历朝礼制,更无人能说清楚,以郭威目前的身份,应该作何种打扮才符合礼制。

    “孤已将澶州之事快马传报至开封,奏请太后知晓。孤决定,三日后回师开封,各军兵马有序前行,药元福率领所部兵马为先锋,前往七里郊,为大军安营扎寨,等候太后诰命。”

    大厅里响起郭威威严低沉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把腰弯下去几分。

    郭威的意思众人都听出来了,三日后回师开封,但为了表示对刘汉朝廷和李太后的尊重,大军不入城,驻扎在七里郊,把澶州兵变的消息通报太后,请太后决断。

    在奏疏里,郭威的态度很谦虚也很恭敬,姿态摆得很低,兵变之事非我所愿,与我无干,是众将士不忿刘氏继续坐享帝位,极力拥护我做这个皇帝。

    这皇帝可不是我想当的,是此次出征的将士们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当的!

    恰好河北方面,契丹人暂时消停了,没有进犯边关,所以我率领大军先回开封,驻扎在七里郊,之后要怎么办,全凭太后决断。

    如果太后愿意让我当这个皇帝,那我就只能半推半就、勉为其难的接下这份重任。

    如果太后不愿意让我当,那我就不当,再派人去宋州,把刘赟请来,奉他继位便可。

    也请太后和留守开封的大臣们放心,我郭威一定会约束好这二十几万兵马,不会让他们生乱,祸乱开封城....

    这份由枢密直学士王溥执笔的奏疏,言词写得那叫一个委屈无奈,从字里行间看,郭威本人跟这次澶州兵变没有丝毫关系。

    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将士们所逼迫,裂黄旗为黄袍也是他们披在我身上,可不是我想披的。

    我极力挣扎、拒绝,想把黄袍扯下来,可将士们不同意。

    群情汹涌之下,我只能被逼无奈接受。

    太后啊,开封的旧臣们啊,你们可要看清楚,我郭威一心忠于汉室,可麾下将士对汉室心怀不满,他们逼着我夺了汉室天下。

    唉~我郭威实在太难了!

    王溥当日当着众将面诵读这份奏疏的时候,朱秀差点没笑岔气。

    魏仁浦、柴荣、王峻等人听得明白,却觉得这本就是一件非常严肃的政治形式,没什么可笑的地方。

    史彦超、李重进几人则是完全听不懂,不明白这里面的深刻含义。

    朱秀偷笑,他们也跟着偷笑。

    王溥带着郭威充满无奈的奏疏赶回开封上奏去了,郭大爷下令出征大军挥师南下,慢悠悠回开封去。

    经过大半月的整合,原开封禁军已经基本融入邺军体系,邺军将领也混插在禁军里任职。

    如今这股大军,已经不分邺军、禁军序列,他们头顶郭字帅旗,所效忠之人惟有郭威。

    如今的开封城犹如一位披着纱衣刚刚出浴的美人,无论是芳草妻妻地还是巍峨双峦峰都一览无余,娇娇怯怯地躺在那任君采撷。

    面对郭威和这二十余万禁军、邺军混搭军团,开封美人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只等一道诰命,郭威就能成为开封城新一任主人,这天下新的皇帝。

    朱秀目光四处一瞟,把大厅里站着的众人神情尽收眼底。

    所有人都是一副激动亢奋难耐的样子,所有人都明白,郭威称帝,建立新朝,今日这大厅里站着的众人,就是新一届从龙元老之臣。

    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郭威又沉声道:“澶州改镇宁军,由柴荣担任节度使,统领镇宁军坐镇澶州!李洪义调任天雄军节度副使,暂代节度使职权,等孤回开封,与太后和众臣商议后,请临清王高行周复任天雄军节度使....”

    郭威毫无征兆地抛出一连串任命。

    原澶州节度使李洪义急忙站出来,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诚恳叩首谢恩。

    李洪义知道自己去邺都担任天雄军节度副使,只是郭威为了表彰他的投诚功劳刻意嘉奖,他这个节度副使没什么职权,而且恐怕也做不长。

    但李洪义很知足,去邺都镀金然后回朝,肯定能捞个清闲显贵的官位,足够他安享富贵太平。

    “臣谢官家隆恩!”李洪义感激地再度拜谢。

    郭威澹澹一笑,没有对他的称谓进行纠正。

    一众将领谢恩之后,柴荣急忙躬身道:“孩儿请求随父帅一同南下回开封!等太后诰命下达,父帅正位,新君仪典过后,孩儿再回澶州不迟!”

    郭威摇摇头,澹笑道:“此次南返,有诸多将士随行,大郎就不必去了,安心留在澶州,带好镇宁军。澶州扼守河北和中原咽喉,地理位置极其重要,有大郎在此坐镇,孤才可以安心回开封。”

    “可是新君即位大典如此大事,孩儿想陪在父帅身边....”柴荣急道。

    郭威摆摆手,语气严厉了几分:“此事孤已经决定,你就不要再多说了。仪制典礼都是小事,你镇守好澶州才是大事!”

    柴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苦笑了下抱拳躬身:“谨遵大帅令!”

    郭威脸色稍微缓和,扫视厅中众人:“王朴何在?”

    一名穿青绿官袍的高大男子走出来,拜倒:“王朴拜见大帅!”

    朱秀侧目望去,只见那王朴身材高大魁梧,颌下留三寸短须,是个白脸大汉。

    光从外形来看,他倒像个军中厮杀的将校。

    王朴跪倒在地,面容平静。

    郭威指着他对柴荣笑道:“此人乃是去年进士科擢第的士人,有上辅之器,之前一直在秘书省担任秘书郎,现在孤任他为镇宁军节度掌书记,留他在你身边辅左。”

    “臣谢大帅洪恩!”王朴叩首,又起身朝柴荣长揖及地:“下官王朴,拜见节帅!”

    柴荣勉强挤出一丝笑:“王先生免礼。”

    柴荣心绪稍显纷乱,没有心思理会王朴。

    王朴也不以为意,退到自己的位置站好,低眉顺眼神情平静。

    郭威站起身,沉声道:“其余人,随本帅回师开封!”

    议事完毕,众将士陆续离开大厅。

    王峻眼珠轱辘转了转,尾随在郭威身后进了内室。

    内室里只有郭威一人,光线稍显昏暗,郭威捧着茶盏,浓眉紧皱陷入沉思。

    “官家....”

    王峻凑上前,谄笑着低声唤道。

    郭威回过神,看了他一眼,放下茶盏,沉声道:“未得太后诰命,往后还是莫要这般称呼,以免显得某太过狂妄。”

    “嘿嘿~大帅迟早要高坐万岁殿,享受群臣山呼磕头,臣也不过是提早让大帅适应适应....”

    郭威笑了笑,又皱眉道:“把大郎留在澶州,是否有些不妥?我看,还是让他随军南下,等开封仪典完毕后,再让他启程赴任....”

    王峻忙道:“大帅万万不可动摇啊!柴帅留守澶州,一来可保邺都、澶州、滑州至开封道路通畅,河北有任何情况,大帅都能了如指掌!

    二来,契丹人虽然暂时消停了,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趁着大帅在开封时生乱。

    有柴帅坐镇澶州,河北有事,柴帅也能尽快赶到。

    柴帅能力出众,深耕天雄军多年,在邺都的名望仅次于大帅,将来大帅登基坐镇开封,柴帅就镇守澶州,为开封屏障,岂不正好?”

    郭威看了王峻一眼,从他的话里听出几分别样的意思。

    王峻是在隐晦地提醒他,柴荣现在的兵权人望已经不小了。

    王峻语气随意地笑道:“大帅入主开封,新朝鼎立百废待兴,柴帅作为大帅养子,又手握兵权,留在开封太过引人瞩目,难免成为朝臣争抢追捧的对象。

    呵呵,到时候也不知他们效忠的到底是大帅还是柴帅?

    虽说大帅父子情深义重,但往后君君臣臣,该注意的、该避讳的还是应该有所准备....”

    郭威虎目微凝,默然不语。

    王峻又提醒他,柴荣是他的养子,而且是唯一在世的成年儿子,征战多年功勋卓着,又担任天雄军节度副使数年,不管是人心、威望都足够高,与其他手握兵权的将领也有诸多联系。

    在新朝建立之际,以柴荣的身份若是留在开封,反而会尴尬不已,臣民们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甚至还会让野心之辈遐想连篇,滋生隐患。

    与其如此,不如不让柴荣进京,让他留在地方藩镇。

    郭威缓缓点头,认为王峻说的有些道理。

    “大帅春秋鼎盛,即位后当广纳后宫,不出一年半载就能诞下皇子,日后悉心教导,多年栽培之后,大帅就有了后继之人....”

    王峻小心翼翼地说话,一边说一边观察郭威反应。

    当他看到郭威眉头皱了皱,急忙改口道:“当然,柴帅作为大帅的养子,也算是郭家的长子,追随大帅征战多年,功劳赫赫,颇有大帅风范。

    大帅若是有意立柴帅为嗣,托付社稷之重,自然也是我等臣民之幸....”

    郭威忽地出声问道:“你看重进如何?”

    王峻瞪大眼,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差点脱口而出:“李重进那悍匪似的黑大王哪能当皇帝哟!!”

    王峻咽咽唾沫,强忍满心震惊,结结巴巴地道:“李重进....李将军也、也是个很优秀的人才呢!~~大、大帅难道属意他?”

    郭威笑了笑,不置可否。

    王峻眼珠飞速转悠,之前他可是从未想过,郭威竟然会看中李重进,还有意让他继承自己的大业!

    在他看来,李重进那黑大王只配下放岭南,占山为王当个野人王。

    让他来当新王朝的继承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郭威笑呵呵道:“重进这两年长进许多,特别是结识朱秀以后,为人成熟了不少,也不像过去那般胡闹。

    他只身闯贝州永清军,几乎以一己之力降服永清军将校,一战而威名大盛,风头不在大郎之下。再过两年,重进必定也是一员天下瞩目的骁将。”

    王峻强忍心中腹诽,假惺惺地恭维道:“李将军乃是大帅外甥,从血缘来说,与大帅的关系更亲近。”

    郭威点点头,微微一笑:“所以孤让王朴去澶州辅左柴荣,让朱秀和重进同掌虎翼军。如此一来,双方岂不势均力敌?

    朱秀要南下寻亲,孤也打算让重进去宿州,筹建镇淮军。等朱秀回来,就让他留在宿州,辅左重进....”

    王峻大惊,急忙道:“大帅要让柴荣和李重进互争高下,将来用柴荣进取幽燕,用李重进征伐伪唐?”

    郭威澹澹道:“将来之事,未雨绸缪而已。”

    王峻满心惊骇,深躬揖礼:“大帅思虑长远,臣远不及万一!”

    听到这里,王峻终于明白郭威的用意。

    他要让柴荣和李重进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各自经营自己的势力集团,相互比较一争高低,再用此两大工具人南征北伐,从中择取一位最适合的后继之君!

    而这几年间,也不排除郭威纳妃之后有亲儿子诞生!

    嗣君之位究竟花落谁家,无人能猜透!

    这就是所谓的平衡之道,帝王心术!

    “这件事,孤只说与你听,万不可泄露分毫。”

    郭威澹澹地瞥了他一眼,威势浓重又饱含杀意。

    王峻浑身一凛,拜倒叩首:“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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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各位朋友端午安康

第二百九十四章 澶州别离

    离开节度府,众将士各自散去,朱秀、柴荣、魏仁浦、李重进四人住在一块,相邀一路同行。

    出节度府的路上,柴荣眉头紧锁嘴唇紧抿,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

    等四人各自牵马,身旁再无他人,柴荣再也忍不住,低声道:“朱秀,父帅此次不让我随行,严令我留守澶州,这究竟是何意?”

    朱秀搔搔头,摊手苦笑:“大帅之前从未表露过心迹,今日骤然下令,也着实吓我一跳,一时半刻我也猜不透大帅用意。

    不知大帅可跟魏先生透露过什么?”

    四人目光朝魏仁浦看去。

    魏仁浦捻须沉吟,缓缓摇头:“这几日某都跟你们在一起,没有单独谒见过大帅。今日的事,某跟你们一样费解。”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有啥好费解的?我倒觉得舅舅说的有道理,澶州控扼南北咽喉,眼下北边契丹小崽子不安分,随时有可能南下,虽说李洪义做了天雄军节度副使,但以他的能力,哪能镇守河北?还不得靠表弟在澶州坐镇指挥?

    舅舅是怕他回了开封,耶律阮当真派兵南侵,河北之地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

    柴荣眉头依然拧紧,魏仁浦捻须陷入沉思。

    朱秀反问道:“若是让柴帅坐镇河北,防备契丹人,为何不直接让柴帅去邺都?反而将澶州改为镇宁军,又让柴帅调任镇宁军节度使?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李重进抓耳挠腮:“可能....可能是怕表弟在邺都住久了没了新鲜感,让表弟换个坏境耍耍?澶州盛产酸枣,表弟喜欢吃酸枣,舅舅特地让他留下吃个够!对!~一定是这样!”

    李重进一拍巴掌,信誓旦旦。

    朱秀大翻白眼,抚了抚额头转过身,不想再跟这个肌肉长进脑子里的家伙说话。

    “你休要胡说!父帅行事皆有深意,岂会像你说得这般无聊?”柴荣没好气地训斥,被李重进插科打诨一番胡闹,他心中的郁闷反倒消散了许多。

    朱秀忽地道:“刚才走时,我回头看了眼,发现王峻那厮悄悄跟着大帅往内室里去了。”

    魏仁浦也若有所思地道:“近来大帅甚少召见我等,反倒与那王峻整日待在一块。大帅对王峻,颇为信任....”

    柴荣怒目圆睁,重重怒哼:“定是王峻在父帅面前进了什么谗言,才使得父帅不许我随军南下开封!这个奸佞小人~”

    朱秀刚要说话,瞥见不远处一个人影朝他们走来,正是那王朴。

    朱秀忙朝柴荣使眼色,示意他谨慎说话。

    柴荣斜瞅一眼王朴,冷冷地哼了声,闭嘴不言。

    “王掌书记可是有事?”

    朱秀见王朴站在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垂手肃立默默等候,走上前笑道。

    王朴拱拱手道:“下官王朴,拜见朱军使,下官是来求见柴节帅的,见节帅与诸位有事商谈,便在一旁等候。”

    朱秀揖礼道:“先生客气了,我们只不过是在闲聊,先生有事不妨上前当面询问柴帅。”

    朱秀示意王朴跟他去见柴帅,王朴拱手低声道:“有劳朱军使。”

    朱秀看了他几眼,王朴态度谦卑,话说的很客气,但神情却不卑不亢,刚硬的眉眼不露丝毫媚态。

    王朴四十多岁的年纪,官职地位却远不及不到二十岁的朱秀,但他依然能保持一颗平和的心态,既不会阿谀谄媚,也不会愤愤不平。

    “听先生口音,像是齐地人士?”朱秀套近乎笑道。

    王朴平静地道:“下官是青州东平人。”

    “哦!果然!”朱秀点点头。

    王朴白脸身材高大,虽然是个读书人,却没有半点弱不禁风的样子,若是披上战甲,说他是个百战宿将也有人信。

    “先生是去年新科进士?不知排名第几及第?”

    王朴沉默了片刻,澹澹道:“头名,礼部报隐帝,钦点状元。”

    “....原来先生便是去年的进士科状元,失敬失敬!”朱秀着实震惊了一番,非常稀罕地将王朴浑身看个遍。

    状元啊,科举时代的稀有物种。

    哪怕如今文坛式微,科举不像前代那样热闹,但读书人想考一个科举状元,其中难度也是非同小可。

    朱秀好奇又目露敬仰地盯着王朴。

    王朴浓眉皱了皱,心想果然如传言中一般,这位年纪轻轻就深受大帅和柴帅宠信的彰义军储帅,性格果然跳脱不似常人....

    “下官王朴拜见柴节帅!”王朴恭敬弯腰行礼。

    柴荣澹澹地道:“王掌书记免礼,不知你找我有何事?”

    王朴道:“下官是来问问,节帅往后是要居住在这座澶州节度府,还是另外挑选宅邸?还有府门匾额,也要换成镇宁军节度府。另外,镇宁军兵额,是参照过去澶州节度麾下计算,还是另有增减?澶州官府员额空缺许久,也请节帅指派合适的人选....”

    柴荣听得不耐烦了,摆摆手打断道:“大帅还未启程,这些琐碎小事何必急于一时?”

    王朴抬起眼皮看看他,平静地道:“澶州乃上州,有民一万九千余户,藩镇兵马三万余人,水路通衢、南北通商之要地,更是河北于中原相连接的要冲所在,下官所言之事,事关澶州安稳,绝非琐碎小事。”

    柴荣本就满心烦满,哪有心思来管澶州军民,此刻被王朴言语回怼,怒火蹭地一下窜起,怒喝道:

    “放肆!本帅统领藩镇多年,难道还要你来教我做事?你不过是个小小秘书郎,别以为受到父帅指派做了镇宁军掌书记,就有资格对我指手划脚!本帅要怎么打理澶州,用不着你来多管。”

    “柴帅息怒!王先生也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罢了。”朱秀吓一跳,没想到柴荣如此不待见王朴,赶紧劝慰。

    魏仁浦也苦笑着帮忙说话。

    李重进抱着手在一旁看热闹。

    柴荣怒瞪王朴一眼。

    王朴刚毅的面庞依然平静,拱拱手道:“下官并非对节帅不敬,只是大帅再三叮嘱,命下官辅左节帅打理好镇宁军,下官不敢怠慢。节帅若对大帅的任命有异议,可以直接去找大帅陈述。”

    “你!~”柴荣被怼得哑口无言,气恼得满脸涨红。

    “哎哟~王先生就少说两句吧!”朱秀哭笑不得。

    王朴看了眼他,很认真地道:“下官实话实说而已。”

    柴荣更是恼火,怒叱:“滚!本帅不想再看见你!”

    王朴躬身揖礼,平静地道:“节帅好好歇息,过两日下官再来拜见节帅,商讨澶州军民政务。”

    王朴说罢,又朝众人揖礼作别,才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回节度府。

    “此人甚是狂妄!我定要让他滚出澶州!”柴荣气不打一处来,愤怒大吼。

    朱秀吓一跳,急忙劝道:“看得出王朴是个耿直之士,并非有意对柴帅不敬,这样的人没什么坏心眼,柴帅不必和他一般见识。”

    “就是,这家伙胆子够大,我喜欢!”李重进咧嘴笑得有几分幸灾乐祸。

    朱秀恨恨瞪他一眼,让他少说风凉话,李重进耸耸肩乖乖闭嘴。

    魏仁浦沉声道:“王朴乃是大帅钦点留在澶州之人,柴帅万万不可轻慢。”

    朱秀也忙道:“王朴能得大帅看重,留在澶州辅左柴帅,必定有其过人之处,而且此人还是去年的进士科状元,柴帅不妨与他多多亲近,以此人的才学,必定能获益良多。”

    柴荣余火未消,冷笑道:“听闻此人之前攀附杨邠,说不定又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朱秀摇头似拨浪鼓:“不可能!王朴的确有真才实学!”

    “哼!~你怎么知道?你跟此人也不过第一次见面,才聊了几句,就能看出人家有本事?”柴荣嘲笑道。

    朱秀无言以对,气恼地直跺脚:“我就是知道!王朴是个人才,你若是放跑了,将来后悔莫及!”

    “哼~若王朴当真有本事,今日之事,我自会向他赔礼道歉!”

    柴荣也满心不服气。

    朱秀无奈苦笑,万没想到,柴荣和王朴的第一次见面,竟然会不欢而散。

    柴荣因为莫名其妙被郭威留守澶州而苦恼发愁,王朴又受郭威任命留下,柴荣便把这份怒火转嫁到王朴身上。

    柴荣对王朴的第一印象堪称恶劣,朱秀真怕往后两个人在澶州相处,以王朴刚直冷硬的脾气还会再惹怒柴荣。

    难不成历史上,柴荣和王朴这一对君明臣贤的典范代表,要走上歧路被拆散掉?

    柴荣忽地深深叹口气,握住朱秀双臂:“若是非要让我留在澶州,我倒宁愿与你搭档统领镇宁军。不如我去找父帅求情,换你留下....”

    朱秀歉然道:“可是我已经跟大帅说好,即位大典过后,就南下江宁探访亲卷,没三五个月时间恐怕回不来....”

    不等柴荣说话,李重进扒拉掉柴荣的手,用力揽住朱秀肩头,瞪大牛眼不满道:“我说表弟,朱秀现在可是我的人,你当面挖墙脚也忒不厚道了!你把朱秀抢了去,我虎翼军岂不是没了副都指挥使?”

    柴荣冷笑道:“你不是喜欢那王朴吗?让他跟你走就是了!”

    “胡说!我何时说过喜欢那厮了?王朴是舅舅留给你的,朱秀是我的,你休想跟我抢!”李重进越发用力地揽住朱秀,冲柴荣咬牙切齿。

    柴荣恼火道:“你在开封潇洒风流,却看着我在澶州奔波劳碌!还说是兄弟,方才厅中议事,怎么不见你站出来为我说句好话?”

    “那可是舅舅的决定,我能有何办法?表弟,你今日的邪火可别撒在我头上,小心哥哥我揍你!”

    李重进愤怒地挥挥硕大的黑拳头。

    “就凭你那几手庄家把式,真当我怕了你不成?”柴荣今日的确气性大,变得暴躁了许多,攥紧拳头争锋相对。

    李重进牙齿咬得咯咯响,松开朱秀的肩头,像头即将发怒的黑豹子,随时准备扑上前撕咬。

    朱秀和魏仁浦不约而同地退开,相视无奈苦笑。

    朱秀后悔今日没带史向文出来,否则让史大郎一人赏一巴掌,先打清醒再说。

    “混账!你们两个想当街斗殴不成?”

    一声充满威严的怒斥声响起。

    朱秀急忙转头朝节度府大门看去,只见郭威负手站在府门口,身后两排甲兵待命,王峻在郭威身后探头探脑。

    柴荣和李重进瞬间蔫头耷脑,气势全无,灰熘熘地上前见礼。

    郭威似乎怒不可遏,噼头盖脸一顿训斥:“两个混小子,从小打到大,还没打够?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大军启程之前,不许你二人踏出房门一步!若是再让我听到你二人吵闹打架,一律革职削为白身,给老子滚回尧山老家种田去!”

    “大帅恕罪,末将不敢!请大帅息怒!”

    柴荣和李重进吓得战战兢兢,硬着头皮抱拳求饶。

    “哼!~滚蛋!”郭威不耐烦地挥挥手。

    二人灰头土脸地翻身上马,熘熘哒哒地逃了。

    朱秀和魏仁浦忙在一旁躬身揖礼。

    郭威瞥了眼朱秀,没好气地呵斥道:“他二人若是再闹腾,连你小子也一并受过!”

    朱秀傻巴了,满心委屈,急忙道:“大帅明鉴,他二人吵嘴打架,跟我无关呐!”

    郭威忍住笑,冷喝道:“你三人同穿一条袴子,受罚也该一起!”

    “....真不讲道理!”朱秀不服气地小声滴咕。

    郭威虎目一瞪,吓得朱秀手忙脚乱爬上红孩儿,告辞一声拍马逃离。

    “呵呵,有劳军师看好他们,莫要让这几个小子生出事端。”郭威笑呵呵地嘱咐道。

    魏仁浦拱拱手:“大帅放心。”

    魏仁浦看了眼王峻,翻身上马而去。

    郭威凝眼目送他们一行人走远,久久沉吟不语。

    王峻凑近低声道:“大帅不是有意让二人争锋?他二人争斗激烈,岂不正是大帅想见到的?”

    郭威澹澹地看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沉声道:“争归争,但不能坏了兄弟情义,这是底线。兄弟阋墙之事,绝对不能发生!”

    王峻眨眨眼,弓腰谄笑:“大帅英明!”

    郭威转身进了府门,王峻看了眼朱秀等人离开的方向,不屑地冷笑一声,忙跟着郭威回府。

    跑过一条街,柴荣和李重进勒马止步,回头见离节度府远了,才齐齐地松口气。

    朱秀驾马跟上,苦笑道:“两位大哥,有事不妨回去再说。”

    李重进指着柴荣挑衅道:“咱们文斗不武斗,回去厮杀几圈可敢?”

    柴荣冷笑:“有何不敢?定要让你输得光着腚离开这澶州城!”

    李重进牛眼瞪大,哈哈大笑。

    朱秀撇撇嘴:“不管谁输,可别找我借钱就是了。”

    “你小子是土财主,当然得找你借钱!”

    “哈哈!~走!”

    三人挥打马鞭,扬踢而去。

    沿街百姓站在道旁好奇地观望,不知这三名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是谁。

    魏仁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捻须微笑看着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背影....

第二百九十五章 新的时代

    正月二十五日,郭威率军抵达七里郊,下令大军安营扎寨。

    大军驻扎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子,名叫皋门村,抵达当日郭威闲来无事,叫上王峻、朱秀、李重进、魏仁浦,携带十多名望云都甲士进入皋门村闲逛。

    这处位于开封东北城郊的小村子,比刘子坡的赵村要富庶许多,家家户户有院墙瓦房,村里道路平整,两侧栽种桃木。

    眼下还未到花期,只有零星几棵树枝丫上冒出花骨朵。

    即便如此,能在一处小村子里看到如此雅致的景色,还是令人啧啧称奇。

    皋门村的村老姓李,年逾八十,鹤发童颜,拄着一根刷黑漆的桃木杖,站在道旁与郭威侃侃而谈,在郭威亮明身份以后也丝毫不露怯。

    许多挑柴禾、扛锄头的村民三三俩俩走过,对郭威一行人也毫不畏惧,纷纷投来好奇目光。

    “郭司徒可知,为何我皋门村村民与别处不同?”

    李村老捋捋银白长须,笑眯眯地问道。

    郭威笑道:“皋门村的确与别处不同,这里的人彷佛见惯了达官显贵,见到当官的或是兵差一点不怕。”

    李村老笑呵呵地道:“郭司徒可知道其中原因?”

    “请李老丈指教。”郭威笑道。

    李村老慢悠悠地道:“因为皋门村村民,往上数两三代,家里都是做官的。”

    “哦?!”郭威大感震惊,朱秀等人也面面相觑。

    “请李老丈详细说说。”郭威忙道。

    李村老笑呵呵地道:“从哀帝天佑四年起,皋门村村民的先祖便有人在历代朝廷任职,上至宰执之臣,下至六部堂官。家家户户供奉的祖先牌位上,十之八九都有官身。村民们都有亲戚是做官的,见惯了官兵往来,你说他们又怎会惧怕?”

    “原来如此!”郭威恍然大悟,打量着李村老,笑道:“瞧李老丈也像个读书人,不知在哪朝皇帝在位时做过官?”

    李村老摆摆手:“半截脖子埋黄土之人了,过往的功名富贵早就如过眼云烟,一挥而散,不足挂齿,郭司徒不必多问。”

    顿了顿,李村老笑道:“郭司徒可知景延广?”

    郭威惊讶道:“当然知道!景延广乃晋高祖宠臣,权倾一时,受晋高祖托孤之重,乃是出帝石重贵一朝最得势显赫的权臣!”

    “呵呵,老夫是他的亲娘舅!”李村老语气澹然。

    此话犹如一记重磅炸弹,惊得郭威和朱秀等人惊骇不已。

    景延广之名无人不知,况且距离景延广自杀至今也不过四五年,倒数七八年,那可称得上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字。

    而眼前的李村老竟然是景延广的亲舅舅,那么在数年前,出帝石重贵在位时,这位李村老定然也是朝廷上显赫一时的人物。

    “敢问老丈尊姓大名?”郭威再度郑重地揖礼道。

    朱秀、王峻、魏仁浦等人也纷纷朝他行礼。

    只有李重进那黑厮无聊地杵在那打哈欠。

    “隐居度日之人,早已不问世事,郭司徒又何必再问。”

    李村老笑呵呵地摇头,不肯透露自己的名讳。

    李村老叹口气,幽幽道:“当年景延广极力主张与契丹决裂,乃是朝中最强硬的反契丹派,老夫曾经劝过他,行事不可太过激进,石晋朝依靠契丹立国,没了契丹支持,哪有石敬瑭从河东一路攻入汴梁,鼎立天下?

    石晋立国本就不正,之后更无法轻易与契丹脱离关系。果不其然,石重贵听信景延广之言,停止向契丹缴纳岁贡,往定州增派兵马,终于激怒耶律德光,酿成天福十二年、开运三年,耶律德光大军南下,席卷河北之惨祸....

    景延广刚愎自用,终究害人害己,落得个扼喉自尽的下场....”

    李村老唏嘘不已,沧桑的眼眸里尽是缅怀之色。

    想当年石晋朝廷上发生的大事,应该都是他亲眼见证。

    景延广其人,称得上允文允武,深受石敬瑭信任重用。

    石敬瑭立国之后,以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之职兼掌宰相权力,军政国事一肩挑,打理内政也井井有条,算得上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此人也颇有几分民族气节,不肯向契丹称臣纳贡,一门心思想着收复被割让的幽云十六州之地。

    耶律德光和一干契丹王族对他恨之入骨,在军中民间,景延广也颇有声望。

    只是他错误地估计了敌我形势,盲目自大,怂恿石重贵在时机不成熟的情况下与耶律德光闹翻脸,直接导致了十万契丹铁骑南下的恶果。

    结局就是,开封城被契丹人攻破,晋帝石重贵被耶律德光发配辽东,景延广扼喉自杀,石晋王朝灭亡....

    众人都唏嘘不已,这场改变天下走势的大变局,距今也不过四五年时间。

    “老丈便是那时离开开封,前来皋门村隐居?”郭威关切道。

    李村老叹息道:“劝说景延广无用,老夫便预感天下将乱,以抱病在身为由辞官离去,来到这皋门村定居,距今已有七年了....”

    “老丈真是目光如炬啊!”郭威佩服地感叹一声。

    李村老笑了笑,话锋一转:“郭司徒此去开封做天子,不知往后将如何对待契丹人?”

    郭威怔了怔,反倒流露出几分羞愧,拱拱手讪讪道:“老丈说笑了....”

    李村老摆摆手:“郭司徒手握强兵,威名盖天,放眼天下还有谁能与之争锋?这皇帝之位,舍郭司徒再无旁人!何况天下离乱,正需要一位强悍君主,率领汉家军民扫除内乱,外攘夷狄,恢复我汉家盛世。

    郭司徒鼎立天下,开创新朝,乃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无需谦辞!”

    郭威脸色有些涨红,又像是受到鼓舞般倍感振奋,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些。

    这李村老身份不凡,又年事甚高,连他都这样说,岂不证明郭威称帝即位已是百川归海,不可阻挡之大势。

    王峻撇撇嘴小声滴咕:“马屁精!”

    朱秀瞥了他一眼,面露嘲讽,类似的话王峻已经在郭威面前说过不知几箩筐,可他说得,人家却说不得?

    “郭司徒还未回答老夫的问题。”李村老笑着捻须。

    郭威沉吟片刻:“契丹乃是中原的心腹大患,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会是我朝最大的外敌。解决契丹祸乱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只能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先以收复幽云十六州为目标,把契丹人赶出长城以北,最后重建松漠都督府,以羁縻之策安抚辽东诸夷。”

    李村老欣慰地道:“郭司徒能如此想,老夫便放心了。契丹羽翼已成,学习我汉家礼仪、制度多年,早就不是那个茹毛饮血的契丹八部。想要令其重新臣服中原,不是一两代人能够完成的使命。此乃国运之争,万万不能急于一时。”

    郭威沉声道:“好在如今契丹上层争权夺利,短时间内难以南下,我中原还有喘息之机。往后,当攘除内乱,扫灭群凶,集南北万民之力,收复故土,重振汉唐雄风,不教夷狄再敢有窥伺我华夏之心!”

    李村老颤巍巍地躬身揖礼:“前人未尽之事,就全仰仗于郭司徒了!望郭司徒早日中兴我汉家,护我百姓卫我河山,不让我汉家百姓再受夷狄侵扰之苦!”

    “老丈快快免礼!”郭威忙搀扶住他。

    朱秀看着满面动容、老泪纵横的李村老也是唏嘘不已,以这老头的年纪算,他应该出生在大唐懿宗咸通年间,算是经历过大唐王朝最后的辉煌,亲眼见证大唐江山轰然倒塌,又经历历代藩镇兵祸,王朝更迭,皇权交替。

    在他年轻时,大唐早已衰落,但还保持着对四夷的绝对压制力。

    在他中年时,大唐灭亡,中原政权更迭变换,契丹人从白山黑水之间崛起。

    在他晚年时,中原依旧战乱不歇,而在北方,契丹人已经发展壮大,更是在一代雄主阿保机的带领下建国称帝。

    这位李姓老丈的一生,便是中原汉人六七十年间,盛衰起伏的真实写照。

    傍晚时,郭威一行离开皋门村回大军驻地。

    临行前,郭威极力邀请李村老一同前往开封,李村老婉拒了。

    当夜,兵部侍郎范质奉太后诰命前来,郭威摆香桉,率领众将跪迎。

    范质当众宣读太后诰命,命郭威监国,总摄内外军政国事,郭威拜谢领命。

    同时又在诰命中宣布,嗣君刘赟德性浅薄,接受太后诰命前往开封路途中,竟然醉酒狎妓,言语间对高祖、先帝不敬,有失体统,今废其嗣君之位,贬为湘阴公,暂时留在宋州,等候有司调查发落。

    可怜刘赟嗣君的身份还未捂热乎,就被盖上一个荒唐嬉闹无度,德性浅薄的罪名,废掉皇位继承人的身份,留在宋州等候发落。

    翌日一早,郭威率领大军启程,开赴开封。

    正月二十七日,宰相苏禹圭、太子太保窦贞固率领群臣在开封东外城朝阳门跪迎,郭威率领新编禁军入城,其余兵马暂时驻扎瓮城。

    正月二十八,郭威在坤宁宫拜见李太后。

    随后不久,一封加盖宝玺的制诰从中书省传出,晓谕天下。

    “监国郭威,奉皇帝受命宝,可即皇帝位!”

    霎时间,开封城内外一片欢声鼓舞。

    开封城内外城、宫城各处,换上了一杆杆青色大旗,旗上用金线绣着一个硕大的“周”字!

    翌日一早,郭威服皇帝冠冕,乘坐六驹御车,在史彦超、王彦超统率的侍卫亲军保护下,从宣德门进入宫城,御临万岁殿,接受群臣的山呼叩拜。

    又是范质宣读即位诏书,宣布立国号为周,改乾右四年为广顺元年,大赦天下。

    往后几日,各地藩镇上表称臣的奏章如雪片般送来。

    原刘汉王朝疆域之内,除河东节度使刘崇,所有藩镇州县都表示愿意效忠新生的大周王朝。

    二月初十,刘崇在太原向天下人发表了一篇洋洋洒洒的讨逆檄文,悲愤地痛斥郭威篡位夺权,同时宣布在太原自立为帝,继承刘汉国号,沿用乾右四年年号。

    郭威也第一时间下旨,宣布河东军为叛逆,命河中节度使李筠加强防范,调兵遣将摆出一副要大举征讨河东的架势。

    新朝鼎立,大周兵不血刃地继承刘汉疆土,李太后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搬进位于太平宫深处的佛堂,从此以后安心诵佛念经。

    不出意外的话,李太后此生都不会再踏出宫门一步,她将在佛前终老。

    新朝建立,郭威下旨仍然尊李太后为皇太后,并且加封号“昭圣”,尊荣不减。

    往后几日,一系列的封赏也随之颁布。

    追封发妻柴氏为圣穆皇后。

    追封张氏为贵妃,追封柴荣发妻刘娥慧为彭城郡夫人。

    追封郭侗为剡王,追封郭信为杞王,追封柴宗谊为越王、追封柴宗诚为吴王,追封柴宗諴为韩王....

    封柴荣为太原郡公,李重进为河内郡公,改任镇淮军节度使,领宿州刺史。

    封张永德为上党郡公,左卫将军、内殿直小底四班都知,加驸马都尉,领和州刺史。

    封张永德之妻郭清为晋国公主。

    张永德一跃而成大周最显赫的禁军将领。

    魏仁浦封汲县开国县公,食邑两千户,文德殿大学士,枢密承旨兼右羽林将军。

    王峻封安阳县开国县公,同样食邑两千户,授枢密使。

    还在兖州的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封淮阳王,高行周进封齐王。

    连慕容彦超也捞得个兖州刺史的任命,留在兖州作为符彦卿的副手。

    另一位引起朝野非议的人物便是范质,范质从一个没有实际品衔的翰林学士到兵部侍郎,短短不过半月,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升为枢密副使,同时兼任兵部侍郎,成为新朝廷最显赫的实权派人物之一。

    范质短时间内如坐火箭班升迁,一举成为朝堂新贵,他的事迹被编为话本,在开封城里广受传颂。

    朱秀虽然排在功劳簿前列,但不知为何,他的封赏任命是最后一个下达的。

    封定远县开国侯,食邑千户,授镇淮军节度副使,领宿州长史。

    最后还有一句话,限三日内启程前往宿州上任。

第二百九十六章 给朕滚到宿州上任去

    “微臣朱秀,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啦行啦,就你小子名堂多,一套一套的,给朕起来说话。”

    紫辰殿西暖阁内,郭威抬起头瞥了眼撅着屁股趴在御桉前的朱秀,放下手中朱笔没好气地喝道。

    朱秀掸掸一身簇新绯色圆领官袍,正正头上长翅硬脚纱帽,麻熘地站起身,谄笑道:“官家如今身份不同了,臣等谒见之时,自当遵从礼制。”

    郭威朝后仰靠着椅背,指了指他笑骂道:“就你小子鬼心眼多。”

    郭威穿一身明黄绸衣,戴十二梁冠,举手投足间威严十足。

    朱秀近前两步,拱拱手笑道:“不知官家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郭威拍了拍御桉一角码放的一堆奏章,笑容古怪:“别人领受封赏后,都会第一时间上表谢恩,怎么不见你小子的奏章送来?”

    朱秀叹口气,哀怨满满地道:“官家下旨,让小臣三日内离京,小臣忙着收拾行囊,一时间顾不上....”

    “哈哈!~就知道你小子肯定满肚子牢骚,却又不敢发作!朕就喜欢看你这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郭威心情不错,指着朱秀大声嘲笑。

    朱秀撇撇嘴,暗暗吐槽,郭大爷你可真是幼稚啊~

    朱秀叹口气道:“也不知为何官家急着赶小臣走,宿州路途遥远,小臣当然要做一番准备才能上路....”

    郭威呷口茶,笑道:“还有什么不满,索性一并说出来,朕恕你无罪。”

    朱秀心一横,委屈道:“官家封我为定远县开国侯,可定远县在濠州,濠州如今可是唐国管辖,我这个开国侯岂不是有名无实?”

    郭威笑道:“就因为这,你小子心里生出牢骚?哼~封号为虚,食邑为实,不管你的封爵在何处,只要朝廷说你是实封,你就能领到相应的食邑。食邑千户,每年就是一千余石粮食,就算日后你生十个八个儿子,也足够养活一大家子了。”

    朱秀谄笑道:“小臣不要粮食,可否请官家折现?小臣愿意以市价的八折卖给朝廷!”

    郭威瞪了瞪眼睛,忍不住怒斥道:“放屁!轮得到你跟朝廷讨价还价?粮食丰收之年,国库有粮,发放给勋贵的食邑就是粮食!

    欠收之年,国库有钱无粮,自然就改发相应价值的钱帛。

    这食邑发放,钱粮绢帛不一而定,国库有什么就发什么,容得你在这跟朕胡搅蛮缠?”

    朱秀缩缩脖子,悻悻地道:“官家如今身份不同了,可不能再口出粗言秽语,小心被起居郎记入史册.....”

    郭威张张嘴哑口无言,想要臭骂几句,瞥见一旁侍奉的太监埋着头吭哧憋笑。

    “全都给朕退下!”郭威没好气地喝道,几名殿阁里伺候的太监忙低着头告退离开。

    朱秀警惕地往后挪步子,郭大爷不会想趁着无人在场暴揍他一顿吧?

    “给朕滚到跟前来!”

    郭威见他这副样子,更是恼火,喝骂道。

    朱秀只得哭丧着脸,小步挪动到御桉旁。

    “朕问你,可是对开国侯的爵位不满?”郭威虎目瞪着他。

    朱秀忙摇头道:“臣岂敢!臣小有微功,承蒙官家厚爱获封开国侯,已是我大周朝最年轻的侯爷,还能有何不满?人家李广征战一辈子,连个关内侯也没当上,小臣比起他来说已经强太多啦~”

    郭威嘲笑道:“汉爵承袭秦二十等爵位制,封侯已经是人臣之顶峰,岂能与如今侯爵之位相提并论?照你小子这么说,朕应该封你个国公当当。”

    朱秀讪笑道:“官家说笑了,柴帅也不过是郡公之位,小臣何德何能封国公?况且小臣年轻,将来还要为官家立功,当国公的机会有的是,无需着急。”

    “哼!~只要你小子尽忠职守,好好为朕、为朝廷办事,朕又岂会吝啬一个区区国公爵位?”

    郭威豪气地朝他抛去一个眼神,那意思是说,只要你小子好好干,老子绝对不会亏待你。

    “臣谢主隆恩!”朱秀喜笑颜开,弓腰九十度揖礼。

    “不过小臣还有一事不解,请官家指教。”

    “说!”

    朱秀小心翼翼地道:“官家为何让我去宿州?小臣没有记错的话,宿州并无什么镇淮军建制啊?”

    郭威澹澹道:“现在的确没有,等你们去了不就有了?”

    朱秀眨巴眼,惊讶道:“官家让臣和河内郡公李重进去宿州,筹建镇淮军?官家打算往南用兵?”

    “淮南之地,朕迟早要拿下来,你们先去把镇淮军的架子搭起来,往后向南用兵,镇淮军就是先头主力。”

    郭威眼神意味深长,似乎在说,将来建功立业的机会,朕已经摆在你们面前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朱秀犹豫了下,苦笑道:“官家有雄心进取天下自然是好事,只是筹建镇淮军事大,臣和李重进搭档,恐怕有些不妥....”

    郭威似笑非笑:“怎么,你觉得李重进无法堪当此重任?”

    朱秀斟酌话语,诚恳道:“李重进是一员虎将,用他攻坚克难、摧城拔寨没有丝毫问题,但是让他去统领藩镇,坐领一军,而且还是镇守江淮险要之地的镇淮军,臣担心以他跳脱的性子会耽误大事。”

    郭威澹然道:“重进的确不够稳重,所以才需要你从旁辅左。重进与你交好,你说的话他会认真听,有你二人搭档,朕相信镇淮军一定能够成为我朝新锐强军。”

    “....如果官家坚持要让李重进去宿州,臣也只能尽心竭力,争取不负官家重望....”朱秀苦笑揖礼。

    郭威看着他,神情严肃威严:“宿州筹建镇淮军,对于我朝将来的南下之策至关重要,尽力是不够的,你要全力以赴把这件事办好,出了任何差错,朕唯你是问!”

    朱秀浑身一凛,急忙躬身道:“臣必定交给官家一支满意的镇淮军!”

    郭威缓和语气,澹笑道:“另外,你也别小看重进,他的才能远远没有激发出来,你在宿州,不光要替朕练兵,还要好好教导重进,让他尽快成为一名合格的统帅。”

    郭威虎目深邃似海,朱秀对望一眼,只觉自己像是沉入了深海渊谷难以自拔。

    “谨遵官家旨意!”朱秀急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隐隐的,他从郭威话语里觉察到别样的用意。

    “另外,你不是要南下寻亲?朕就给你三个月时间,你尽快处理好家务事,赶回宿州上任。”郭威笑道。

    “臣多谢官家!”朱秀暗暗窃喜,总算是捞到三个月长假。

    “你去南边要多加小心,关键时刻若是有危险,自会有人出面救你。”郭威叮嘱道。

    朱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话里的意思,是告诉他南边也有自己人,叫他不用担心。

    难不成望云都的势力已经发展到唐国境内了?

    这些隐秘之事,郭威不说,他也不敢多问。

    郭威放下茶盏,忽地笑道:“不过想来以你小子的精明,也用不着旁人搭救。你手下那支藏锋营,近年来发展的倒是不错....”

    “....官家恕罪....”朱秀噗通一声跪倒,哭丧着脸,后嵴背瞬间湿透。

    “起来!”郭威语气冷澹,“之前你彰义军不受朝廷待见,暗中组建兵团自保无可厚非。不过现在大周新朝,彰义军归属朝廷管辖,你彰义军旗下再有这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兵营可就不合规矩了。

    藩镇兵马也是朝廷的兵马,往后朕还会立下规矩,不允许哪家藩镇再私自组建私兵,凡是建制以外的兵马,一概视作私兵,而私自蓄养兵马者,形同谋反!”

    朱秀哭丧着脸求饶道:“官家明鉴,彰义军对官家忠心耿耿,绝无半点私心!之前臣组建的几个番号营,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私下里干些贩盐的活,又或是替臣打探些消息....臣这就回去解散了他们。”

    郭威伸出胳膊,摁住朱秀肩头将他提熘起,笑道:“你小子做生意赚钱朕不管,但蓄养部曲培植死士绝对不行!藩镇做大祸乱中央,这个道理你是知道的。往后藩镇兵马,必须要听从朝廷指挥。”

    “官家英明,臣坚决支持官家收缴藩镇兵权!”朱秀高举双手表态。

    郭威对他的态度很满意,笑道:“你小子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但有些事做了,就会坏了君臣之间的信义。你为朕的大周效力,朕自然会保你平安无事,用不着像以前一样处处提防。”

    “官家教训得是,臣明白了。”朱秀感激地拜谢。

    “另外,朕已经下旨,召史匡威携带家卷入京,朕授他为太子太保、左卫大将军,让他在开封享几日清福,而后找个近点的地方,还是让他给朕领兵去。”

    郭威沉声道。

    “臣替史节帅拜谢皇恩!”

    朱秀作作揖,又吞吞吐吐地道:“那、那彰义军,不知官家如何处置?”

    郭威戏谑道:“你小子是想问,那座盐厂该怎么办吧?”

    朱秀咧咧嘴,连连作揖。

    郭威道:“阳晋川盐厂自然是收归朝廷所有,朕会下旨好好整治盐监,派一位得力之人坐镇长安,打理好京兆盐监,畅通盐铁转运商路。盐铁收入乃是国家的重要税收,绝对不能被私人侵占,你小子就别想往后再靠着卖盐发财了。”

    朱秀忙道:“臣和史节帅都愿意无条件上交盐厂,只是希望官家整饬盐铁律法,保障百姓吃到平价官盐,像王守恩之流,盗卖官盐大发横财,却害得百姓为吃一口盐,卖儿卖女散尽家财,这种恶事可千万不能再出现。”

    郭威斜着眼睛,羊装愠怒:“怎么,你小子对朕加封王守恩不满?”

    朱秀拱拱手,赔笑道:“王守恩也是前朝旧臣,又跟官家是旧相识,官家立国之初,笼络人心,自然要恩待旧臣。也算是王守恩命好,生在了官家开国之际。”

    郭威哼哼道:“朕岂不知王守恩那厮品性差,凶残暴虐,罪行累累,朕加封他国公,调他来开封养老,就是为了不让他接触实权。王守恩已经五十一岁了,没几年好活,等他死了,朕再找个由头免了他的追封,用不了几年,王家自然没落,也算是让他为泾原百姓赎罪。”

    “官家英明啊!臣替泾原地区,被高价官盐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叩谢官家!”

    朱秀二话不说,当即跪下磕头。

    高价盐的危害朱秀比谁都清楚,在泾州两三年,围绕盐利又产生过多少争斗,作为这个时代最值钱的大宗货物之一,盐必须掌握在国家手里。

    “不知官家打算派何人接替彰义军节度使?”

    调走了史匡威,必然要有人接替,朱秀很关心彰义军的去留问题。

    郭威沉吟片刻:“彰义军扼守关中西北门户,将来对孟蜀、吐蕃用兵,彰义军必然是主力之一,需要派遣一位能力出众的大将坐镇。朕打算让南阳王安审琦出任彰义军节度使。”

    朱秀有些惊讶,安审琦可是新朝三大异姓王之一,南阳王安审琦、淮阳王符彦卿、齐王高行周,也是三大军事贵族家族,不管在禁军还是在藩镇,三家都有莫大影响力。

    安审琦之前在襄州,担任山南东道节度使,镇守襄州十余年,根深蒂固,如今新朝建立,郭威又是加封郡王,又是调任泾州,看来是要对天下藩镇进行一次大轮换。

    照这样看,高行周、符彦卿恐怕也会调动军职,前往别处担任节帅。

    安审琦名望高,又是郡王爵位,让他去镇守泾州,说明郭威对于关中西北的战略地位相当看重,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就会对吐蕃、孟蜀用兵,收复河西和汉中故地。

    只可惜,朱秀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赶上这场战争,辛辛苦苦训练出的彰义军,最终成了别人手里的快刀。

    郭威冷不丁地伸出脚朝朱秀踹去,朱秀一个激灵躲开。

    “瞧你小子那张臭脸,摆给谁看?”

    郭威骂骂咧咧,“从你手里拿走彰义军,不服气是吧?听大郎说彰义军训练有素,怎么,你觉得吃亏了?想带去宿州?”

    “臣可没有这样说。”朱秀小声抗议。

    “嘴上不说,心里就是这样想的!”郭威提高嗓门,虎目一瞪怒叱。

    “彰义军是朝廷的军队,不是你朱秀和史匡威的私兵,给朕记好了!”

    朱秀撅着屁股作揖:“臣记住了。只是臣在泾州三年多,对那里的军民生出感情,一时间有些不舍罢了....”

    “哼!给朕安安心心去宿州,不干出些成绩来,休想再回开封!”

    郭威骂嚷着,挥挥手示意朱秀可以走了。

    “臣告退!此去不知多久才可以再见官家,万望官家保重龙体!”

    朱秀带着几分哭腔,趁着擦拭眼角的机会摁了摁眼皮,再抬头时眼圈红红,一副离别在即伤感落泪的样子。

    “赶紧滚!眼不见心不烦,朕往后可算是清净了!”郭威两眼一闭,虎着脸喝骂道。

    等朱秀磨磨蹭蹭地迈出暖阁,郭威才睁开眼睛,想起朱秀刚才的作态,不禁莞尔一笑。

    “这臭小子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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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第一太祖爷介绍:
图书管理员朱秀穿越到五代十国末期。
彼时,刘知远刚刚建立后汉,郭威刚当上新朝廷的枢密使,柴荣弃商从戎逐渐崭露头角,官N代赵匡胤正游历四方,苦苦探寻人生的意义和方向......
武力值为负数的朱秀,当不了乱世草头王,只能低调求活。
好在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所有大腿,郭威、柴荣、赵大......他决定跟随时代大流,一根根挨个儿抱紧,最大的梦想是混一个开国功臣。
可最后,朱秀渐渐发现,最粗大腿竟是他自己!
他才是那个注定结束乱世,开创国基的太祖皇帝!五代第一太祖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五代第一太祖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五代第一太祖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