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变心
好样儿的,卫大人。
沈月然鼻子一酸,眼眶泛起点点泪光。
她垂头施礼,“卫大人,天凉了,月然身子单薄,不能久立风中,先告辞了。”
在泪崩之前,她要赶紧一个人躲回小屋,不让他看见。
“慢着。”
卫奕拦住她。
“你道完了女子的心事,将心比心,是不是也轮到我来道一道男子的心事?”
沈月然不敢看他,心虚地转过头,“您说。”
卫奕冷哼一声。
“女人心,海底针,此话道尽女子的变幻莫测。你方才也说了,一切皆凭感觉,当你觉得我是你可依赖之人,你便与我亲近示好。当你觉得我无力保护你时,你便果断离开。”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就是如此,我一直都是如此!当我与你初次相遇,我便是一个缉凶者,这一点,从头到尾,都不曾变过!为何你初时明明可以接受的事情,到了最后反而成为你拒绝我的理由!”
“你用一件没有变化过的事情当作一个借口,你以为我会接受吗?”
“那么——”
沈月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卫大人以为是什么理由?”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突然泛起一阵隐隐地期待,一颗心不安份地跳个不停。
或许他会……
卫奕看她一眼,冷冷地道,“变的从来不是我,而是你的心。”
不安消失了。
没有或许。
在伤害了他之后,还奢望他能谅解,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一些?
“说什么害怕,说什么现世安好,不过是一时空虚寂寞的借口罢了。”
卫奕眼中是赤果果的不屑。
“害怕?哼,你沈月然是什么样的女子?当初在文池的大街上,你被气急眼的李家下人挥舞着棍棒追赶,你真心怕过吗?当初在文池县衙,我故意诬陷你是杀死李心仪的凶手,你怕过吗?当初云如设计把你困在空无一人的大哀山,你又有怕过吗?”
“现世安好?哼,你如今希望的只是现世安好吗?你若只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当初在文池,你为何要收留余小莹?当初在红枫村,为何要揭穿假道士的骗局?你随我见到了那么的凶案大案,你拍着自己的心口问问,你现在还是那个一心只求现世安好、过一天就算一天的沈月然吗?”
“全是借口,全是借口!”
“不过是因为我不在,你一个人空虚了,寂寞了,这时,另外一个男子趁虚而入,你就意乱情迷地认为他才是你的真命天子。说来说去,是你变心了,什么也不是!”
“你莫要拿什么女子的心事当作糊弄他人的说辞,当作让自个儿心安理得的借口!变心了就是变心了,无论你的道理再多,道理都不在你那里。”
他终究是他,道理永远在他那里。
沈月然涩然转身,抬脚向里屋走去。
“是,卫大人教训得是。变心的人不值得同情,变心的人用不着解释。卫大人已经明白了一切,小女也说完了一切,散了罢。”
她紧紧关上房门,在后背抵上门板的那一刻,掩面痛哭。
卫奕盯着紧闭的门板,张了张嘴。
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回去了呢?
他想了她几个月,终于见到了,不过几个时辰,她就要成为别人的娘子,难道就任由她走了吗?
可是他应该怎么做?
面对一个变心的女子,他应该怎么做?
痛骂、指责,他已经做过了,却还是不想走。
他抬起手,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喂,我的嫁衣呢?”
下一秒,沈月然突然打开房门,带着浓浓的鼻音走出来问他。
“哦。”
卫奕见她忽而露面,方才的郁结一扫而光,只有惊喜和期待。
“后厨,炉灶里。”
沈月然白他一眼,跑去后厨从炉灶里扒出来已经是一团乌黑的嫁衣。
这个卫大人,还真是幼稚!
“哼。”
她瞪他一眼,再次呯地一声关上房门。
卫奕第二次吃了个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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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两个脑袋挤在门板后面,贴着门缝向外望去。
他走了。
张秀儿见卫奕悻悻地走出院落,冲姚进谦比划道。
姚进谦性子小心许多,直到半刻钟后,估计卫奕已经走远,才松一口气。
“主子神出鬼没的,这个时候,咱们还是小心为上,省得哪句话说错了,受到迁怒,多不值当。”
他想起卫奕当时的怒气,心有余悸。
张秀儿也是拍着心口,道,沈姐姐明个儿就嫁了,卫大人该怎么办?谁能想到卫大人居然这个时候回来,真是造化弄人。
姚进谦也是感慨万千,“就是,谁知道呢,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是这个时候回来了。在天山的时候,主子整天拿着一段用女子的发丝绾成的同心结盯着瞧,想来那同心结应当是沈小姐送别主子时塞到主子手里的。你说这沈小姐也是,当时明明与主子你浓我浓的,怎么不过几个月就变了?你这几个月一直与沈小姐居住在一处,可知道她为何如此?”
张秀儿垂头,瞥了一眼一旁熟睡的小九九。
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
“真的?”
姚进谦看着她,若有所思。
跟在主子身边久了,是不是多少也有了些侦探头脑?
张秀儿不敢与他对视,打开窗户透气。
卫大人方才一直瞧着自个儿的手,是不是想出手?
她岔开话题。
姚进谦也走到窗户跟前,探出头去,口若悬河。
“你可是不了解主子,他才不会对女子动手,尤其是自个儿喜欢的女子。你瞧他方才问你沈小姐在哪里时,那么大的怒气。这不,见到了沈小姐,立刻变得像只猫儿似的。沈小姐说了那么多伤害他的话,他除了嘴皮子动动,哪里有半分生气的迹象?!主子再能干,也是个男子,男子的软肋是什么?就是女子。你瞧好罢,往后可有得主子烦——哎哟!”
姚进谦正头头是道,一团稀泥突然扑面而来,把他满面糊了个通透。
张秀儿大吃一惊,睁大眼睛向外望去,却半个人影儿也不曾见到。
“噗,噗——”
她指着姚进谦可笑的模样,掩嘴偷笑。
第二百三十九章 问题
清洗嫁衣上的污印对沈月然来说,不成问题。
炉灶一向是各种污圬的藏纳之处,她仔细分辨各种污渍,逐个击破。
油印,先用热水或开水冲洗,再用胰子水搓洗,最后以清水漂净。
茶渍,先用浓盐水浸泡,再用甘油溶液清洗。
草渍,用1:10的盐水浸泡10分钟,再用手搓洗。
酱油渍,先用水浸湿,再撒上一勺白糖,用手揉搓。
至于炉灶中特有的怪味道,则用白醋与水混合,浸泡大约五分钟就能去除。
如今的问题是晾干。
天寒地冻的,时间又不允许,她只得把屋内炭火生得旺旺的,然后双手撑起嫁衣,一点一点地在火上炙烤。
待衣裳干透,已过了子时。
她把嫁衣平铺在床榻上,淡淡扫过一眼。
穿上红嫁衣,就如现代的女孩披上婚纱一般,神圣而令人向往,她却半分激动的心情也没有,有的全是紧张。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她的命运会从此走向哪里?
炭盆中的炭火仍在噼里啪啦地燃烧作响,如珠子般的火星时不时地跃起,仿佛在不知死活地歌舞。
她觉得憋闷,打开窗户透气。
推开窗户,一股凉嗖嗖的寒风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喷嚏,正准备关上窗户时,看见秋千架上似乎坐着一个人,而秋千架正晃晃悠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是他。
她鼻子一酸,狠下心来,关上窗户。
******
“你——不冷吗?”
沈月然裹着刘惠琳送她的披风,吸着鼻子,哆哆嗦嗦地站在卫奕面前。
不是她不争气,实在是午夜的寒意根本抵抗不住。
她也想摆出一副高冷决绝的姿态,身披披风,一步一步带着风,一走一走走到他面前,然后优雅转身,并告诉他,你走罢,再过三个时辰她就要嫁人了。
可是,当她整个身子缩进厚实的披风里,冻手冻脚地一路小跑跑到他跟前时,所有的决绝都变成一个疑问。
“你不冷吗?”
他还是身着一件宝蓝色净面锦袍,平静从容的姿态仿佛置身于明媚花谷之中而非天寒地冻一般。
卫奕抬眼看她,呵气成霜。
“你关心我?”
他问她。
沈月然跺着脚,急道,“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你就不冷吗?”
她实在是惊讶,她已经穿上最厚实的衣裳,还快要冻成冰棍,他却面色红润得仿佛身处温室。
“就是你的问题。”
卫奕从秋千架上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
“一直都是你的问题。”
“你明明喜欢的人是我,偏偏要嫁给周岸则。”
“你说,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缉凶多年,他不敢说好人坏人能够一眼辨之,真话假话一听就知,可是,面对着眼前这个曾经与自己互诉过衷肠的女子,他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她心中有他,一直都有。
他越走近,沈月然就越是感到一股暖流。
温温的,暖暖的,沁入她的心肺,令她暂时忘了颤抖,想起了特意从屋子里跑出来的目的。
“不管是谁的问题,我马上就要嫁进周家,这是一个事实。”
她残忍地说道。
卫奕丝毫不退让,步步紧逼。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的问题了?”
“我没有。”
沈月然矢口否认。
卫奕不理她,思绪如飞。
“七夕那晚,你还好好的,与我一道去见娘亲。”
“待我从天山回来,你就全变了。”
“那么,一定是在我离开的这几个月间出了事!”
“何事?沈家?吴家?饼铺?”
他眼前一亮,“绿苏?!”
他双手握住沈月然的肩头,双眸因为欣喜而更加明亮。
“你曾说过,我与绿苏是你生命的支撑,而绿苏是坠崖身亡,你是怀疑……”
“卫大人,够了!”
沈月然打断他的猜测,推开他的双手。
卫奕仍不住口。
“先是我中毒,后是绿苏坠亡,之后你变卖了饼铺。”
“你破釜沉舟,你在图谋什么?”
“你待在文池五年未嫁,如今不过几个月,你就按捺不住寂寞,下嫁他人?”
“庶妾,只是个庶妾!”
“你与我共同经历过史永依一案,你不会不知道嫡庶之分,你更不会不知道妻妾之分,你明知道……”
“够了,够了!”
沈月然无力招架,捂住双耳,跳脚大叫。
他比周岸则更加危险。
他比周岸则更需要提防。
她的任何小心思、小动作都逃不过他如猎豹一般的敏锐双眼。
再与他纠缠下去,他迟早会洞悉其中的秘密。
她不要他的身子刚刚恢复就要再次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卫大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就如您之前所说,有的只是小女变了心。”
“小女马上就是周家的妇人,往后不会再与卫大人见面,请卫大人自重。”
她说完,裹紧披风,不再看他一眼,垂头快步跑进里屋,关上房门。
卫奕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所以,他的猜测是对的……
初六的婚事如期进行,王雅心和张秀儿感慨万千,泪水涟涟,将妆扮一新的沈月然送上花轿。
沈月然头盖红盖头,一路紧跟喜婆,跨马鞍,步红毡,站位,三跪,九叩,六升拜,事事做足,不敢疏忽半分。
待到喧闹声渐退,闹洞房的丫头婆子也嬉笑着散去,已是亥时。
她独自坐在铺满鸳鸯红锦的床榻上,仔细将白日里的经过回忆一遍。
因为一直盖有盖头,她无法看得仔细,只有竖起耳朵听。
周家除了老爷周廉安和大少爷周忠则因事外出,其他的人都来了。
周家老太太邬元英腿脚似是不便,一直由邬秀青搀扶陪同,事事居于上席。
周家大夫人江燕学则由周家大少夫人江沛文陪同,主事礼仪。
周家二少爷周孝则偕发妻杜灵初一同出席。
周家的几个嬷嬷则担负起照看孩儿的任务,周忠则膝下一子周承乾,八岁,一女周天娇,五岁,妾室吴十娘所生庶子,周承坤,刚满一岁。周孝则膝下只有一对六岁的双生女,周玉珊和周玉瑚。
几个孩子都是正淘气的时候,吵闹嬉笑满场跑,累得几个嬷嬷累声连连。
她无法看得清楚,只有仔细留意周家人的一举一动。
第二百四十章 成亲
邬元英话语不多,举动皆由邬秀青代劳,可以说邬秀青就是她的左膀右臂。
江燕学与江沛文十分亲近,凡事有商有量,默契十足。
同为“江”氏,又比一般人家的婆媳关系来得和睦,沈月然猜测,江沛文可能是江燕学的族亲。
周孝则的声音很粗犷,杜灵初的声音很尖细,二人的话语都不少,都爱笑。周孝则是哈哈大笑,一会儿笑三弟周岸则一日同娶两妾好福气,一会儿又笑大哥周忠则膝下两子好福气。杜灵初笑起来的声音则更尖更细,就像林中早起的鸟儿。
不过,她每每笑起都是附和着周孝则而笑。因此,那尖细的笑声总是被周孝则的哈哈大笑掩盖,不仔细听,有时还听不出来。
周家的嬷嬷分别是邬元英房中的金荷嬷嬷,周廉安房中的青玉嬷嬷,周忠则房中的素梅嬷嬷和周孝则房中的彩凤嬷嬷。自从白管家走后,这四个嬷嬷就相当于一个管家,地位不低,从彩凤嬷嬷敢大声训斥周玉瑚莫要乱跑就可见一斑。
周岸则房中没有嬷嬷,只有一个陈氏从江东带来的婆子,人也称作陈嬷嬷,负责打理这边事务。
是这般称道,却不是这般位份。陈嬷嬷本就资历浅,陈氏又病故,她平日里在周家与一般婆子无二样。
可惜了,没有一并见到周廉安和周忠则。沈月然一边在喜婆的牵引下逐一向周家人施礼,一边暗自思忖。
若是周廉安与周忠则都在场,那么,杀死绿苏的凶手必然是他们中的一个!
她正琢磨着,只觉拖曳在身后的裙角一滞。
哼。
她不动声色,停下脚步。
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只是略用些小心机,生辰上比梅采玉早了一日,结果,自然占得“姐姐”的头衔。
比梅采玉早一步跨进周家门槛,比梅采玉早一步叩首,比梅采玉早一步敬茶,比梅采玉早一步送入新房。
早晚于她而言无所谓,可是她知道,于梅采玉就大有所谓。
梅采玉不知盼了多久才终于嫁给了周岸则,结果却被前世的情敌处处抢先,不憋一肚子的火才怪。
这会儿,她狠狠踩住她的裙角,想看她出洋相,怕是实在憋不住了。
她提起唇角,猛地伸手抽出裙角。
“哎哟——”
发出惊呼的不是她,而是梅采玉。
梅采玉一脚失去重心,站立不稳,幸被一旁的喜婆扶住。
“夫人小心。”
喜婆沉声道。
“哈哈哈哈。”
恰巧目睹这一幕的周孝则笑得弯下腰,一旁的杜灵初也吱吱笑个不停。
“三弟好福气,还没入新房这两位夫人就杠上了。”
周孝则冲周岸则促狭地笑道。
杜灵初掩面附和,“是啊,往后有三弟忙的了。”
众人似乎对周孝则的无礼习以为常,皆是呵呵一笑。
不过,有惊无险的梅采玉倒是老实了,小心地跟在她身后,不敢再出乱子。
收回思绪,沈月然小心撩起盖头的一角,瞧了瞧桌几上的钟漏。
今天的一切皆算顺利,就连梅采玉的小动作也在她盘算之内,唯一令她意外的是,前来道贺的宾客数量不少。
周家办喜事,的确是大事,可是周家庶子办喜事,在她看来,怕是以低调为宜。陈氏去世不足一年,一日纳进两妾,实在算不上光彩之事。而且,她与梅采玉的出身又皆非富贵,娘家人几乎说不上话。所以,就算周家不操办,只是走一个形式,她觉得也在情理之中。
周家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周廉安与周忠则皆未现身,是事出有因,怕也是刻意为之。
并未张扬,不请戏班,席开八桌,更提前言明,老太太需要休息,人定时分就散席。
可是,这会儿都亥时过了两刻,宾客仍然络绎不绝地赶来。
“加菜!”
“添酒!”
“加把靠椅!”
“加张席!”
下人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这样的场面,沈月然没有料到,周家人也没有料到。
周岸则不过初入京城一年,便有如此人缘,不得不令人侧目。
周岸则这会儿无睱分身,沈月然倒是自在起来。
她索性掀起盖头,打量起这间所谓的新房。
房间着实不大,只有两间,中间以一件素面屏风隔断,分成起居室与堂屋。房间是经过布置了的,红笼,红绸,红双喜,红烛和红被褥,一应俱全。
她立起身,想起自己恐怕要在这间房中住上一阵子,心里痒痒,手里也痒痒。
住,当然要住得舒适。
茶具上的茶渍,巾架上的铁锈,泛着黄的窗棂纸,掉了漆的桌椅脚,散发着味道的布巾,还有四面惨白惨白的墙壁……
需要她动手的地方太多。
她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那面白色屏风上。
“先拿你下手,如何?”
她伸出一指,轻轻点上屏风,勾唇问道。
“好啊。”
一个男子的身影浮现在屏风上。
她攸地转身,男子已经倾身而上,将她困在屏风上不得动弹。
“你——”
沈月然刚想叫喊,又沉下声音。
“你怎么来了?”
卫奕挑眉,“走来的。”
沈月然红了脸,不知是急的,还是因为二人亲密的距离。
“我不是问你怎么来的,我是问你怎么来了?”
她咬文嚼字。
“哦,有区别?”
卫奕明知故问,趁机又向她近了一近。
即使隔着二人的衣裳,她还是能够感觉出他身上暖烘烘的,就连呼出的气息,也令她暖意丛生。
她不敢推他,只怕双手触及他的身体,引来心中更强烈的悸动。
她索性背着双手,别过脸去。
“你快走,若让周家人看见了,你——”
“我就惨了。”
卫奕勾起唇角,“你惨了岂不更好?周家把你赶出大门,我才欢喜呢。”
“你——”
沈月然瞪着他,“你无赖。”
“我若是无赖就应该把你带走。”
他答得理直气壮。
“你放肆!”
“我若是放肆就把今晚变成你我的新婚之夜。”
“……”
沈月然咬紧下唇,斗大斗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你走罢,卫大人,算我求求你,你走罢……”
她顺着屏风滑下,双手掩面,瘫坐在冰冷的土地上。
第二百四十一章 洞悉(karlking和氏璧加更)
卫奕冷冷地注视着她,片刻,才后撤一步,坐在她身旁,并顺手抱起她。
“瘦了。”
他评价道。
沈月然掩面抽泣,窝在他怀里,楚楚可怜。
“卫大人,你走罢。”
看来,他今晚是有备而来,她若强硬,他只会比她更强硬。
万一被周家的人逮个正着,她大不了被扫地出门,他可怎么办?
他可是大名鼎鼎的神探卫奕。
“不走。”
卫奕既不哄她,也不安抚她,只是看着她落泪。
“我去找过娘亲,娘亲告诉我,说是你心甘情愿嫁进周家的。”
他平静地道。
沈月然抬起红肿的双眼看他。
“是的,卫夫人说的是事实。”
“可是她却把她最钟意的披风给了你。”他又道。
沈月然想起昨晚她跑出来时披的披风,她以为他不会留意到,原来他什么都看得到。
“是的,这又如何?”
“这不合情理。”
卫奕道,“我喜欢你,娘亲是知道的,而且,七夕那晚,娘亲也答应你我二人来往,所以,你若突然嫁进周家,娘亲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气愤而不是怜惜到送你一件披风。”
沈月然垂下头。
她不愿告诉他,卫夫人曾经去京郊找过她,让她离开他的事情。她觉得,她若有机会做一个母亲,估计也会如卫夫人一般,百般保护自己的儿子。
卫奕接着道,“娘亲的性子我了解,她把披风送给你,值钱的并不是那一件披风,而是这一个关怀的举动。我猜想,娘亲后来一定有去找过你,并说出过希望你离开我的话,是不是?”
沈月然不语,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没有,卫大人想多了。”
卫奕冷笑。
“是不是想多了,我自有分寸。其二,我去找过云如。她告诉我,你昨天去找她,是希望她能代替你照顾我。”
“沈月然,我告诉你。我是一个成年男人,我不是一件东西,一件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推给别人的东西。你这样做,除了惹来别人的笑话,讨不得半分好处。”
沈月然头垂得更低,索性把脸贴进他火热的胸膛。
是的,她本来就是一个笑话,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笑话。
“其三,我去找过宋少如,也看过绿苏的案卷。”
沈月然攸地抬起头来,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一张小脸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
卫奕瞪着她,“就是因为绿苏对不对?你怀疑绿苏的死与周家的人有关系,所以才会想到嫁进周家这一招对不对?”
沈月然红着脸,张了张嘴。
以往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他雷厉风行的破案,如今自己成了案件的主角,被他在一天之内洞悉了所有的事实和心机,既惊讶于他的行动力,又感到一阵挫败。
“怎么?”
“心思全白费了?”
卫奕满是嘲讽,“沈月然,或许你说得对,我是不懂女子的心事,不懂女子的多愁善感,可是我懂的是因和果,我相信的是自己的直觉和推测。你喜欢的人是我,却要嫁给周岸则,就是希望为绿苏报仇雪恨,对不对?”
“对!”
沈月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愤,大声道,“对,我是为了绿苏报仇!绿苏明明是被周家的人推下去的!为何聂提刑道她的死因没有可疑,为何宋大人要劝我沉默是金!”
“你根本不知道,绿苏是死在我怀里的,就像你那晚……临死前,她亲口告诉我是周家的人害死了她!可是宋大人却说,临死的人说的话是糊话,不可听信!”
“卫大人,你告诉月然,你若是月然,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
“我除了靠自己,还能怎么办?”
沈月然如泣如诉,泣不成声。
“可是你还有我啊!”
卫奕紧紧抱住她,说不出是心疼还是责骂。
“你还有我,你忘了吗?”
“你这样做,你孤独而勇敢,你自立而坚强,你把我抛在脑后,你让我情何以堪!”
“我是一个缉凶者,我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一击就碎的瓷器!”
“我可以保护你,可以保护你在意的一切!”
“你还有我啊!”
是啊,她还有他。
无论何时,他都会守护她,就像大哀山的那一晚,他整夜不眠为她守夜一样。
沈月然也紧紧地回抱着他,两个人仿佛连体婴一般纠缠在一起,直到把彼此勒得生疼也不愿意放开。
可是——
她黯下双眸。
就是知道他会为她如此,所以她才不能再靠近他一步。
必须有所牺牲。
如果一段感情能换来他的安然无恙,她认为是值得的。
她抹去眼泪,从卫奕怀中立起身。
突然的失落令卫奕感到不能适应,他怔了一怔,才也立起身子。
他平复下情绪,做了一件从昨天到今天他都一直想做的事,一直想说的话。
“月然,跟我走。”
他牵起她的手,“绿苏的案子,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不用管外人怎么看你,也不用管我如何处理此事,只要跟我待在一起,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问,从此,只有我们二人。”
他口中强硬,心中早已柔软成一团。
如果她现在点头,哪怕付出一切,他也要带她远走高飞。
沈月然鼻子一酸,用力抽出自己的手。
“卫大人,月然心意已决,莫要再强求。就请卫大人放过月然,由着月然自生自灭罢。”
”哈哈。“
卫奕凄苦地笑道,“好一个自生自灭,看来我今晚的心思全是白费了,面对着一个铁石心肠又一意孤行的女子,我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好罢,你既有主见,我不再强求。”
“你做你的周家少夫人,我寻我的白首一心人。”
“沈月然,往后你若是哭着来找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卫奕说罢,不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出新房。
宴客仍未结束,各种觥筹交错的声音不绝于耳,沈月然将红盖头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踩去。
不哭,不哭,她再也不哭!
她要笑着看到真凶为绿苏偿命,她要笑着看到周岸则不得好下场,她要笑着看到——
他找到他的一心人。
第二百四十二章 翠柳
次日,沈月然犹在梦中,被一阵小心的叩门声惊醒。
她睁开眼睛,才发现昨晚自己居然和衣倚在床头就睡着了。
她随意扒了扒头发,整了整衣裳,路过铜镜时,瞥见镜中的自己。
双目红肿,面色苍白。
若不是犹穿在身上火红的嫁衣为她增添一丝喜庆,任谁也看不出是新嫁妇。
她打开房门,门外垂头站着一个俏生生的绿衫女子。
女子大约十五六岁,生得圆脸俏鼻,形容乖巧。
“夫人,小婢名唤翠柳,是青玉嬷嬷派来伺候夫人的丫头,往后夫人的起居就由小婢打理。”
翠柳态度恭敬,口齿伶俐。
沈月然怔了一怔。
翠柳。
她在心中默念一遍这个名字,眼前浮现的是另外一个绿衫丫头的模样。
绿苏若是活着,一切都会不同罢。
她拂去额发,掩饰过眼中的闪光。
“夫人请坐,待会儿要去太夫人和大夫人那里请安,由小婢来伺候夫人妆容。”
翠柳一边简单道明今日行程,一边搬来杌子让沈月然在梳妆台前坐下。
请安——
沈月然提起唇角,目光落在铜镜上的大红喜字上面。
是啊,新婚之夜已经过去,今天,是她成为周家新妇的第一天。
而今天的请安,也事关她给周家人的第一印象。
她只能赢,不能输。
昨晚周岸则一夜未归。
倒不是希望他来,他不来更好。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是刚嫁入周家的妇人,当然应该关心自个儿相公的去向。
一夜未归,还是一夜未归她这里?
这是一个令她难以启齿的问题。
翠柳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端来温水,替沈月然脱去红嫁衣,散开头发。
“昨晚夫人待在房中,没有瞧见亲事的热闹场面。我听在前面侍候的几个姐姐道,宾客来得一茬一茬的,根本忙不过来。”
“三少爷是新郎官儿,当然要多饮几杯,结果越饮越多,最后竟呕吐不止,吐完后直接趴在桌几上酣然大睡了。大夫人心疼少爷,便将他抬到厢房休息。”
“三少爷真是好人缘,夫人也是有福之人。大喜之日,有那么些宾客前来道喜。翠柳儿时曾听家中奶奶说道,办喜事,人气越旺,往后的日子过得越顺呢。”
沈月然抬起眼皮,伸手揭下贴在铜镜中的红喜字。
翠柳年轻的脸庞清晰地现于眼前。
这丫头看似闲聊,却没有一句废话,而且句句都打在她的心坎上。
道明今日行程,让她心中有所准备。
叙述昨晚情形,说明周岸则虽然没有到她这里,但也没有去梅采玉那里。
新婚之夜新娘子独守空房,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到了她的嘴里,倒也显得合情合理。
最后的一句恭维则是画龙点晴,令她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瞬间放松。
这丫头——
她微微偏了偏头,“昨晚——是你守在房外?”
翠柳回道,“是的,昨晚小婢一直守在房外。”
“可有听见任何异响?”
沈月然试探道。
昨晚她与卫奕在房中至少待了两刻钟,后来二人也都有动容之处。而且,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卫奕最后是走出房门的。如果翠柳一直守在房外,不应该若无其事。
翠柳奇道,“夫人是指房中的异响吗?没有。小婢整晚没有都听见房中任何异响,实在是那边道贺的声音太大。”
沈月然稍感安心。
“哦,可能是我一向浅眠,误把那边的嘈杂声当成异响。”
她顺水推舟,圆过这个话题。
翠柳倒是十分认真,想了想,道,“夫人浅眠,那往后临睡前由翠柳为夫人揉按揉按脚心或者侍候夫人用热水泡泡脚可好?听家中奶奶道,这样可以让夫人睡得更踏实。”
不过半刻,第二次提及“家中奶奶”。
沈月然莞尔,“老人家懂得真不少。”
翠柳识趣地没有接下话头,只是嘿嘿一笑当作应答。
她将嫁衣整齐地叠好收起后,从衣柜中拿出一湖蓝一月白一丹红三件棉质直裙。
“夫人打算穿哪一件?”
沈月然看的是裙子,脑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翠柳的伶俐自是不用说,脑子比绿苏灵光上百倍,问题是心思。
若是有个靠得住的人跟在身边,往后行事便利许多。
只是这人心,一来要试探,二来要拉拢。
她今日就先试她一试。
她笑了笑,伸手指向丹红的那件。
“红色,喜庆。”
她笑道。
翠柳一怔,似笑非笑。
“夫人昨个儿穿了一天喜庆的红色,还没腻味吗?”
“那就这件,月白,素净。”沈月然又道。
翠柳笑道,“小婢听说第二场雪很快就要下了,只怕月白与雪白撞色呢。”
她见沈月然没有露出不悦,将湖蓝那件挑将出来。
“夫人觉得这件如何?”
“湖蓝衣裙,配上百合髻,并以两朵百合花点缀其中,夫人觉得如何?”
沈月然不动声色。
“就依你罢。”
她安然坐在杌子子,任由翠柳妆容。
今日是她面见周家人的第一天,得体而漂亮,是必须的。
她并非以貌取人,只是外在的气质的确能够为自己加分。
梅采玉也很漂亮,而且,梅采玉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一定要给周家人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两位妾室同时出现,比较是人之常情。
既然知道避免不了,她当然要独辟蹊径。
红色太过张扬,与她庶妾的身份并不搭配。
月白太过素净,毫无出彩之处。
而湖蓝不仅能够衬托出她原本就雪白的肤色,再加上百合发髻,更能显出她优雅大方的气质。
百合,百合,百年好合。
哪怕是个庶妾,周家人希望的也是一团和气。
她不敢肯定翠柳也是如她一般考虑,不过,翠柳的选择的确与她的想法一般。
差一刻辰时,妆容完毕,翠柳道先引她去四处转转,熟悉周家。
她借口更衣,让翠柳先在房外守候。
翠柳走后,沈月然对着铜镜,用湿润的布巾抹去眼底的脂粉,露出淡淡的黑色眼圈痕迹。
她这才满意,抬脚出门。
第二百四十三章 金絮
冬日的清晨,凉气渗人。
翠柳到底年轻,身子看起来相当不错,中气十足,不似沈月然一般,有些畏手畏脚。
“周家占地约三十亩,夫人您瞧,东边那座有尖尖屋檐的三层楼阁叫做金桂阁,是老夫人居住的地方,也是今个儿夫人要去的第一站。”
“您瞧南边,也有一座三层楼阁,那是金冠阁,是老爷与大夫人住的地方,是夫人要去的第二站。”
“西边,并排两座二层楼阁,左边是金鼎阁,住的是大少爷与大少夫人,右边是金尊阁,住的是二少爷与二少夫人。”
“金桂阁、金冠阁、金鼎阁和金尊阁之间不仅有曲径小路通行,还有从外河引入周家的小湖连接。如今是冬季,花草、树木全都枯黄,若是夏季,夫人可会饱了眼福,满眼望去全是花花绿绿一片,景色可好了。”
翠柳兴致勃勃,沈月然一一记下。
“那咱们方才住的地方叫什么?”
她问道。
翠柳说了东、西、南,就是没有提及她们出来的北方。
翠柳机灵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反问道,“夫人还不知吗?”
“不知。”
沈月然边走边答。
“嘿嘿。”
翠柳讪笑道,“金絮居。”
“金u?”
沈月然微微蹙眉,“哪个u?”
翠柳指了指自己,道,“柳絮的絮。”
沈月然恍然,勾了勾唇角。
柳絮飞残,茶蘼开罢,青杏已团枝。
庶子的住处,用“絮”这种无根、飘零之物来命名,玩味十足。
“竟不知是谁取的名字?”
她垂头低语。
“夫人说什么?”
翠柳回过头来询问。
“哦。”
沈月然若无其事地笑道,“金絮居看起来也不小,大大小小的厢房足有五六间,不知以往是如何居住的?”
翠柳道,“金絮居的厢房是不少,之前三少爷与三少夫人是住在东边最大的一间,后来三少夫人去世,最大的那一间也就空了出来,至今无人居住。”
“前些日子,大夫人来到金絮居,巡视一番后,外出请来几个工匠,连夜赶工,在南边翻修出两间大小一样的厢房,说是由夫人与玉夫人居住。”
沈月然了然于心。
这样说来,她是因为有刘惠琳的保媒,江燕学才不敢亏待她,那么梅采玉又是因何得到江燕学的垂青?
主仆二人边走边说,曲曲折折,辰时,来到金桂阁。
梅采玉早已在阁外等候。
梅采玉穿了一件绛紫衣裙,色彩并不算鲜艳,亮点却是在发髻。
牡丹髻。
那是沈月然第一眼就瞧到的地方。
发髻乌黑油亮,缀满金色花钿,令梅采玉原本清秀的面容有了几分夺目的色彩。
艳压群芳——
不对,艳压她一个就够了,梅采玉是这个意思罢。
沈月然挑起眉角。
“采玉妹妹,来得好早。”
她露齿笑道。
梅采玉哪里会给她好脸色。
她怒目圆睁,张嘴就要吐出恶语,却瞥见周岸则快步赶来。
“是啊,好早。”
梅采玉突地也露出一个笑容。
沈月然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到周岸则,心中一哂。
看来,宋婷是真的很在意这个男人。
她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有软肋的人,既可爱,也可气,吴兆容是,宋婷也是。
周岸则双眼微红,面容略微浮肿,步伐还有些不稳,显然是宿醉的结果。
自从二人的亲事订下,二人便不方便再见面。
今天,是她半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周岸则,也是梅采玉一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他。
小别重逢,她偷偷瞄了一眼梅采玉。
面色潮红,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她直了直腰杆,也露出一脸欣喜。
她倒要看看,周岸则在这个时候会如何面对。
周岸则的目光掠过二人,径直落向金桂阁的阁门。
“两位娘子,请。”
他说着,目不斜视,从二人中间穿过,走向金桂阁。
金桂阁共有三层,因为邬元英腿脚不便,极怕寒气,周廉安便请来工匠改造,分别在一层和三层装有火炉,这样,住在二层的邬元英四季如春,半分凉气也不会受到。
金桂阁的摆设极少,多是与佛祖有关之物,金佛,壁画,雕刻,和香炉。
邬元英只管闭目念经,邬秀青冲着跪在面前的周沈梅三人,说起周家族谱和祖训。
邬秀青照本宣科,如同默书,待到说完已是巳时。
沈月然始终垂着头,不敢有一丝怠慢。
邬元英虽然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可是在周家却是辈份最高之人,似乎连周廉安也畏她几分。而邬秀青是邬元英的侄女,更是她的左右手,所以,邬秀青是她必须要拉拢之人。
邬秀青说完,与邬元英耳语两句,邬元英这才睁开眼睛,同样浑浊的眼球无神地落在三人身上。
“既进周家门,同为周家人。无论嫡庶,不分妻妾,只要能为周家开枝散叶,便是有功之人。”
“你们下去罢,莫让金冠阁等久了。”
邬元英简短地说道,由邬秀青搀扶着走入内室。
周岸则垂头应是,起身双手负后走出金桂阁,径直走向金冠阁。
梅采玉快步跟上,沈月然若有所思,走在最后。
老太太的意思很明显。
“无论嫡庶,不分妻妾”怕是说给外人听的,“只要能为周家开枝散叶”才是说给她与梅采玉二人听的。
生子的有功,不生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不由握紧了双拳。
所以,一定要快,在老太太着急之前,找出真凶,全身而退。
待下人通传约有半盏茶的功夫后,才有人来引领周岸则三人进入金冠阁。
金冠阁与金桂阁比起来,富丽堂皇许多,入眼的各种大大小小、或立或卧的金饰品,令沈月然目不睱接。
比她在前世逛的金店还要阔气十分。
她在心中暗自比较。
果然不愧是京城第一“金”。
这边想着,那边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什么东西。
她来不及躲避,东西直直地嵌入她的发髻。
她伸手去摸,是一颗刚吐出来的枣核。
“哈哈哈。”
一个男童的笑声。
“咯咯咯。”
一个女童的笑声。
是周承乾和周玉瑚。
沈月然凭着笑声,认出二人。
第二百四十四章 请安
“何事?”
周岸则觉察出她的异样,转身,隔着梅采玉问道。
“没事。”
她将枣核攥进手心。
周岸则没有多言,再次抬脚起步。
沈月然不动声色,将枣核塞进袖口,抬起头时,梅采玉冲她比起小拇指,指尖向地。
三人依次走入楼阁正堂,江燕学已在座席等候,江沛文和杜灵初一左一右,吴十娘和夏依依依次下坐。
三人行过跪拜礼,一番寒暄之后,江燕学向沈梅二人挥挥手,示意二人分坐到她的左右两侧。
沈月然有些受宠若惊。
依她看来,邬元英口中的“无论嫡庶,不分妻妾”完全就是无稽之谈,至少在周家,是嫡庶妻妾有别的。别的且不说,从吴十娘和夏依依二人集体缺席昨天的亲事,就可见一斑。
她以为今天的请安会是扑面而来的奚落与嘲讽,不料,却是彬彬有礼的对待。
她的意外,也是梅采玉的意外。
二人对看一眼,齐齐道谢后,坐到江燕学的左右。‘
江燕学一左一右地仔细端祥一番二人之后,笑道,“岸则好能干,一日娶进来两位夫人,皆是国色天香之貌,是岸则的福气,也是周家的福气。”
江沛文附和道,“是啊,之前只是瞧过两位妹妹的画像,今个儿见着真人,竟比画像上还要美上百倍不止,三弟好福气,三弟好才能。”
周岸则十分受用,含笑欠身,“夫人抬爱,嫂嫂美言。”
沈月然与梅采玉也羞赧地欠身施礼,“婆婆抬爱,大姐美言。”
场面一时其乐融融。
吴十娘向前倾了倾身子,对江沛文笑道,“姐姐,您说,是月然生得娇俏,还是采玉生得秀丽?”
吴十娘皮相略深,面宽口方,长相显老,可是声音和姿态却颇有几分小女孩的天真无邪。
江沛文笑着看她一眼。
“瞧你这话问得!你既然都道月然是娇俏的,采玉是秀丽的,又何来比较?”
“我问你,桃花和杏花,谁美,你可答得上来?”
吴十娘一怔,似乎真就考虑起来。
“桃花,杏花,谁美……”
她蹙眉喃喃。
江燕学抿嘴笑道,“沛文这话说得颇得我心,花开两朵,各有千秋,不可比。”
杜灵初尖声尖气地也笑道,“是的,婆婆和大嫂说得是,不可比,不可比。”
梅采玉含羞带臊地看了江燕学一眼,随后又垂下头来。
“论姿色的话,其实还是姐姐略胜一筹。”
沈月然不动声色,也害羞带臊地垂下头来。
“哪里,妹妹谦虚。”
江燕学笑意更深。
“懂得谦让,好,都好。”
“咱且不论这皮相的事儿了,瞧把这姐俩儿说得都抬不起头来了。”
江沛文笑着接道,“行,不说这姐俩儿,先说说岸则。”
她转眸,看向周岸则,“岸则,你有福气把这顶好的姐俩儿娶进门,怎么没有福气进得去洞房呢?”
江沛文气质大方,形容优雅,即使说起玩笑话来,也不会令人感到唐突。
周岸则面上一红,仿佛江沛文不是在玩笑而是在责骂。
“昨晚小弟……”
他面红耳赤,说不下去,唯唯诺诺地看向江燕学。
江燕学道,“昨晚岸则确是过量了。他有半斤的酒量,昨晚至少被灌进去一斤半。幸好青玉嬷嬷的醒酒方子管用,要不,今个儿估计要睡一天。”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对周岸则道,“说起来,倒是辛苦了你,无论昨晚,还是前一阵子。”
周岸则垂头施礼,“夫人哪里的话?宾客肯来,是给周家面子,岸则当然要竭尽全力,就算拼去半条命,也不能让旁人说周家半句闲话。”
江燕学频频点头。
“好,好,你能有这份心意,才真是周家之福。”
“对了,府衙那边的事情可安排妥当?”
她想起什么,问道。
周岸则面露难色。
“月然精于厨艺,采玉精于舞艺,岸则本想趁着办喜事的热闹劲儿,偕二人伺候夫人几日。谁知,府衙那边的意思还是非岸则不可,估计得一月左右,岸则实在分身乏术,又不能拒绝,实在是……”
府衙?何事?
沈月然竖起耳朵。
江燕学笑着打断他,“傻孩子,娶了两位好夫人怎么忍不住要拿出来显摆一番吗?当然是正事要紧,府衙指名让你去,还不是看上你的人才。去罢,去罢,咱们倒是不打紧,就是不知道你两位夫人可能耐得住寂寞?”
她一左一右,携起沈月然和梅采玉的手,沉声问道,“岸则确有急事,不是有心怠慢,二位可能谅解?”
不待二人回答,吴十娘冷不丁儿地指着沈月然,掩嘴笑道,“瞧瞧月然,眼底儿全是黑,独守一夜空房不说,往后还要守一个月呢。”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沈月然眼底的黑圈上去。
沈月然羞赧不已,垂下头去。
“夫人。”
她当然不敢称江燕学为“婆婆”,只能随着周岸则一起称为“夫人”。
“夫人,月然一向浅眠,与相公无关。”
“凡事偕以相公为主,月然不敢妄言‘谅解’。”
她轻声细语。
江燕学目露欣慰,“难得月然待岸则一片赤心,采玉,你呢?”
梅采玉面露惶恐之色。
“夫人抬爱。采玉凡事偕以相公和姐姐为主,不敢妄言。”
“好,好。”
江燕学又是赞许连连。
“岸则,府衙若是催得急,不如你赶紧回去收拾一下,这里你不用担心,月然与采玉用过午饭就会回去。”
周岸则拱手,“多谢夫人体谅,那岸则不再久留,先行告辞。”
他又逐一向江沛文和杜灵初施过礼后,转身离去。
周岸则走后,偌大的前堂只有婆媳、妯娌七人。
沈月然只觉气氛似乎一下子变得诡谲,因为一直眉眼含笑的江燕学不安份地扭了扭身子,左右理了理提起的裙角。
沈月然与梅采玉对视一眼,齐齐起身,欠身施礼。
“月然(采玉)叨扰已久,请夫人见谅。”
这一次,一向针锋相对的二人仿佛心有灵犀。
第二百四十五章 吃法
江燕学不置可否,揉了揉额角。
“昨个儿岸则一醉了之,倒难为咱们妇道人家善后送客,坐了这些时,真就困倦了。”
她抬起手,一旁一个长脸模样的丫头乖巧地伸过手来搀扶。
“大夫人,赤菊先陪您回去。这会儿小厨房怕是已经把雪蛤炖好,夫人刚好饮下再歇息。”
江燕学再次笑起,“新来的小厨子颇有几分手艺,炖出来的汤美味可口,一日不饮都想得慌。”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向里屋走去,似把前堂一群人全忘了似的。
走出两步,江燕学似乎才想起什么,转过身,对江沛文道,“晌午去金鼎阁罢,留一份清静给我。”
江沛文连忙起身,垂头应“是”。
江燕学离开后,前堂只有妯娌六人,气氛又变得尴尬不已。
因为沈月然与梅采玉仍旧欠着身,起不是,不起也不是。
江沛文看了二人一眼,道,“走罢,一道去金鼎阁罢。”
一行六人来到金鼎阁,江沛文将五人安置在暖房,说要换身衣裳便离去了。
不一会儿,两个丫头端着几盘果子、点心和茶水,依次摆在众人面前。
江沛文不在,杜灵初的辈份最高,按说应当是她招呼。
可是,杜灵初始终一言不发,垂头自顾自地品着茶,不知在想什么,倒是吴十娘,格外活跃。
“喛,这是无花果,你们吃过吗?”
吴十娘扬起手中的瓜果,冲沈月然和梅采玉喊道。
无花果喜温湿,是从波斯传入中国的,所以,京城的人并不容易吃到,是个稀罕之物。
二人微笑自若,梅采玉偏了偏头,抢先答道,“吃过。无花果也叫阿驲。”
吴十娘点点头,目光落在另外一种瓜果上。
“喛,这是木瓜,你们吃过吗?”
她扬起木瓜,又问道。
“吃过。”
梅采玉挑起眉角,“怎么,十娘之前全没吃过?”
吴十娘大笑。
“我怎么可能没有吃过,我就是问问你二人吃过没有。”
她说着,又举起面前的一种水果。
“喛,这是阳桃(注:猕猴桃),你们吃过吗?”
梅采玉双眸中闪烁着不耐烦的光芒,正要张口,沈月然笑着答道,“没有,没有吃过。”
吴十娘似乎大喜。
“真的,你们没有吃过阳桃?!”
她说着,站起身,双手端着果盘,走到二人面前,然后将果盘中的阳桃逐一挑出来,放到二人面前的果盘中去。
“没有吃过就多吃点。”
她说罢,还不忘冲二人微笑一番,再返回原处坐下。
“天下瓜果何其多,我吴十娘不敢说吃过九成,也敢说吃过八成。可是,有的瓜果香甜可口,有的瓜果就不尽然。”
吴十娘发着感慨,“遇上可口的瓜果就多吃些,遇上不可口的瓜果就少吃些,前提却是都得尝一尝。不尝,怎么能知道哪些可口,哪些不可口?”
梅采玉眼白朝上,嘴角轻扁。
沈月然当然知道梅采玉在想什么,不过认为吴十娘就是在炫耀而已。
要说吴十娘的确没什么可炫耀的,姿色平平,才艺寡淡,心思浅薄。出身于金匠世家,爹爹就是一个老实本份的手艺人,谈不上富贵。不过,她是家中独女,没怎么吃过苦头倒是真的。而且,她很早就嫁到周家,所以一直过着富足的生活。
比起梅采玉的敌意,沈月然不这么想。
吴十娘性子随性而奔放,这样的人,是个容易聊天的对象。
她抿嘴笑道,“瓜果的味道的确各有千秋,各有口感只为其一,可是如何吃法,却是其二。”
“吃法?”
沈月然的说法显然引起了吴十娘的兴趣。
她倾了倾身子,道,“何谓吃法?”
沈月然指了指她面前的瓜果,道,“无花果味道浓厚、甘甜,无论风干还是榨汁,口感都是不错,可是木瓜味道微涩,就不适合直接食用。食用前,若能水煮或者糖渍片刻,才会尽显果实香味。”
吴十娘蹙起眉头,拿起木瓜,“你说用水煮木瓜?”
她旋即大笑,“木瓜可是瓜果,不是菜,怎么能加热水煮呢,你全是信口开河罢。”
沈月然笑道,“我说的水煮自然不是一般的蒸煮,不同的瓜果有不同的煮法。”
“不少瓜果其实用水煮过食用会更好,也别有一番风味。其它的不多说,就说雪梨和山楂,煮过后都有药用的功效。还有橘子,煮过后不易上火,红枣,煮过后更易吸收,苹果,煮过后也有减重的功效。”
吴十娘的注意力很快被沈月然口中的瓜果功效吸引。
“煮过的苹果能够减重?”
沈月然点头,“是。”
吴十娘大喜。
“回头写个煮瓜果的方子给我。”
她大喇喇地请求道。
沈月然还要点头,一旁的梅采玉看她一眼,幽幽地道,“干脆你把煮木瓜的方子也写给她罢,估计她也需要。”
梅采玉的嘴角眼底全是奚落。
沈月然心中一哂。
吴十娘体壮而胸平,不过木瓜能够丰胸只是谣传。
这时,一直没有作声的夏依依突然开口问道,“吃什么能够增重?”
沈月然这才得以仔细地打量这个年纪最小的妾室。
瘦,一个瘦字足以形容夏依依的全部。
巴掌大的小脸,尖细尖细的下巴,和一阵寒风起就能吹倒的单薄身板。
足够水灵的双眼,使她看起来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宠物。
沈月然简单地道,“身子单薄有可能是先天的,也有可能是后天的,其中缘由很复杂,不可一概而论,不过多吃一些,什么都吃一些,总是不会错的。”
夏依依还想再问什么,江沛文换过便服,身上披着一件大氅,手中捧着一个暖炉,从里屋走出来。
“在说什么呢,好生热闹。”
她笑着问道,在上席坐下。
一直似乎并未专心的杜灵初抬头答道,“不过是些女子的琐事。”
江沛文笑而不语,唤来素梅嬷嬷,设席开宴。
素梅嬷嬷年约四十,身材矮小,但是腰杆无论何时挺得笔直,加上一丝不苟的发髻和一褶不皱的衣裳,令人觉得难以亲近。
第二百四十六章 姨娘
素梅嬷嬷驾轻就熟,不一会儿,宴席设好。
江沛文自然是上席,次之是杜灵初,其后是吴十娘和夏依依,末席是沈月然与梅采玉。
江沛文出身士族,礼仪周到,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因此一顿饭吃得寂静无声。
沈月然一边进食,一边留意起吴十娘和夏依依。
吴十娘言行天真,吃起饭来倒是小心翼翼,特意要来一碗白水,但凡油腻之物皆洗漱过再入口。
估计是怕胖。
她心中一哂。
而夏依依则放得开许多。大口大口地进食,而且专挑油腻荤腥之物。有几次,她瞄见她都有干呕之象,却揉揉胃口后继续大吃。
估计是想胖。
她心中又是一哂。
吃过饭,她与梅采玉起身告辞,江沛文让杜灵初留下,说是有事商议,吴十娘与夏依依也一同离去。
四人走出金冠阁,周承乾与周玉瑚连蹦带跳地从丛林中钻出来,嘻嘻笑笑地将四人围住。
“咦——”
周玉瑚指着四人,发出声音。
吴十娘问道,“玉珊呢?怎么没有见到她?”
周玉瑚“啧啧”两声,跺了跺脚。
“瞧你,我还没说完,你就打断我的话!”
周玉瑚的长相随杜灵初,眉清目秀,声音却似周孝则,粗而沙哑。
吴十娘奇道,“你说什么了,我如何打断你了?”
周玉瑚白她一眼,又与周承乾对视一眼,后退一步,再次道,“咦,咦,咦,咦。”
周承乾立刻拍手大笑,“姨娘,姨娘,姨娘,姨娘,四个姨娘并排站,好不养眼。”
面前的四人沉下脸来。
在这个时空,姨娘多少含有不敬之意,与“夫人”二字千差万别。
方才江燕学和江沛文口中皆以“夫人”相称,估计是照顾几人的情面,可是小孩子才不会管那么多,一个嬉笑就将四人尴尬的地位显露无疑。
吴十娘自然不敢说周承乾。
周承乾是周家的嫡长子嫡长孙,是周廉安的心肝宝贝,谁敢骂他半句,绝对是作死。
她把怒火全撒在周玉瑚的身上。
“小小丫头不学好,学来这些膈应人的法子,玉珊比你强上百倍。”
周玉瑚和周玉珊是双生女,前后不差五分钟,二人长相神似,身材却不同,周玉瑚黑而壮,周玉珊白而瘦,外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二人。
二人性子也不同,周玉瑚喜闹,贪玩,整日里与周承乾混在一起,周玉珊喜静,好学,整日里在房中研读古书,因此,常常被人拿来比较。
周玉瑚冲她扮个鬼脸。
“彩凤嬷嬷说我,你也来说我,你们都说我,回头待你们老了,我也要这般说你们。”
小小丫头“志气”不小。
吴十娘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似乎也快。
“待我老了,你早不知嫁到哪里去了,哪里轮得到你来说我?”
她像个小丫头一样,与周玉瑚打起嘴皮子官司。
不知周玉瑚想到了什么,一听到“嫁”字,居然当时眼圈儿就红了。
她气急败坏,指着吴十娘骂道,“姨娘,姨娘,你这辈子就是个姨娘,生了儿子也是个姨娘!”
周玉瑚说着,哇哇地跑开了。
一旁的周承乾吃吃笑道,“你惨了。她回头告到二婶那里,有你好瞧的。”
吴十娘扁了扁嘴。
“小少爷,这事儿是您亲眼瞧见的,我可没有说过半句过份的话。”
周承乾笑道,“你是没有说过,可是你刺激到她了啊。”
“昨个儿三叔娶亲,她到处疯跑,彩凤嬷嬷就唬她,说她再不学好,回头玉珊嫁个嫡子,让她嫁个庶子。”
“她正为这事儿闹心,你方才又提‘嫁人‘,她不恼你才怪!”
吴十娘这才恍然。
“嘁。”
她犹不服气,“她闹心还怪得了别人咯?!她若再这般野下去,往后真就落得个嫁给庶子的命了……”
“咳,咳——”
站在吴十娘身后的夏依依捂住胃部,咳嗽起来。
“十娘姐姐,小少爷,依依觉得不太舒服,这会儿又灌了些风,先走了。”
她欠身告辞。
吴十娘应道,这才反应出来身后还站着沈月然与梅采玉。
“呵呵。”
她面上是尴尬的,眼睛里却又全是不遮不掩的不屑。
“依依身子就是不好,受不得凉,又受不得热,动不动就上吐下泄……”
周承乾当然不会无聊到听吴十娘这般圆场的话,他从吴十娘身前,探过头来,目光在沈月然与梅采玉之间玩味十足地来回游走,最后,落到沈月然的身上。
他促狭一笑,做出一个吐核的动作。
沈月然装作没有看见,目光随着夏依依的背影而去。
吴十娘正自解围,杜灵初快步从金冠阁走出来。
吴十娘住了口,却也没有行礼,就那样站着。
沈月然与梅采玉让出道路,欠身施礼,“二少夫人。”
杜灵初“哦”了一声,算是应答,目不斜视,路过周承乾的身边时,又轻又快地说了句“外面风大,小少爷莫要着凉”,之后,快步离开了。
几番停留,待沈月然回到金絮居已过了午时。
这边刚关上房门,打算梳理下今天的所见所闻,那边就听到气势汹汹的脚步声。
该来的迟早要来!
她提起唇角。
******
沈月然把翠柳支去烧水,房中只有她与梅采玉二人。
二人四目对接,火药味儿十足。
“你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梅采玉两手掐腰,“你要与我争到什么时候?”
沈月然冷冷一笑。
“我从来都没有和你争过,前世是,今生也是。”
梅采玉冷哼一声,“嘴硬是么?”
“你不和我争,前世为什么不干脆与丛浩离婚,最后搞到三个人都穿越的地步?!”
“你不和我争,我前脚告诉你,我要与岸则成亲了,你后脚就不知耍了什么手段,让他也娶了你?!”
“你不和我争,你沈月然的生辰明明是十二月底,比我小上半月,如今却冒出来比我大上一日?!”
“你不和我争,方才在大夫人面前你事事都要占得上锋?!”
梅采玉咄咄逼人。
第二百四十七章 报复
当梅采玉知道沈月然将与她一同嫁进周家,还是同一天,她暴跳如雷。
她立刻驱车前往京郊,想揪住那沈月然,把她骂个狗血淋头。
可是走到一半,她冷静下来,变了主意。
嫁娶之事,从来都是你情我愿,周岸则若不开这个口,就凭沈月然的那点儿本事,怎么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把自个儿嫁出去,还嫁得如此精准?!
她暗自后悔,后悔不该泄一时之愤、逞一时威风,将周岸则是丛浩穿越而来的事实告诉沈月然。
她以为,沈月然知道后只会对周岸则恨之入骨,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同意嫁给他?!哪怕是个庶妾也愿意!
报复!
赤果果的报复!
她咬牙切齿。
沈月然一定是为了报复她,报复周岸则,才费尽心机嫁进周家。
如果沈月然嫁进周家是为了报复,那么周岸则娶沈月然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立刻有一种比愤怒更为难言的情绪将她萦绕,那就是失望。
元宵灯节,当她看见人群中的周岸则吟出“漾漾动行舫,亭亭远相望”时,就已经知道他才是穿越而来的丛浩。
那时,他与沈月然并肩而立,相视而笑。那默契十足的神态,那脉脉含情的笑意,与前世的丛浩看着元小诺的眼神一模一样。
她是不会认错的。
这样的目光,前世的她目睹了太多次,每一次都令她心如刀割。
她多么希望他的眼中只有她,可是,他的眼中只有元小诺。
前世,本来就是她先认识丛浩,今生,又是她先认出他来。
这一次,她不能再让元小诺抢了去。
她毫不犹豫地找到他,告诉他自己就是穿越而来的宋婷。
他没有太过惊讶,不过沉吟半刻就接受了这一事实。
二人旋即旧情复炽,两情缱绻,无奈他仍是有妻室的人,只好每每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才能相聚。
不久,陈氏去世,她按捺不住,主动提出让他娶她。
他们三人本就是现代人,就算在这个时空生活了六年,骨子里的行事想法还是与现代人无异,所以,她的主动并不意外。
何况,嫁给他,是她从前世到今生的心愿。
可惜的是,这个时空早已不是之前的世界。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娘子这边去世,那边就要续弦,是要被人笑话的。
她无言以对。
今生的庶子身份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若要再背负上任何不好的名声,往后在周家、甚至京城怕是都无法立足。
她顿觉后悔,讪笑着道,自己只是和他开玩笑。
不料,他却认真地想了想,问她,愿不愿意屈尊为妾?
妾?
她有些失望。
他是庶子,她就是庶妾。
他却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只是暂时的,不会一直这般,只待陈氏去世满了年头,他便向老夫人提出再次明媒正娶的请求。而且,如前世一般,只要他二人能够厮守在一起,何必计较这些虚头巴脑的名份?
她动了心。
的确,于她而言,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从来是不计较名份的。
她思虑两日后,就答应了他。
可是,如今却是更加失望。
就算这个时空的男子是可以妻妾成群的,为何他要一并娶沈月然的消息不是他亲口告诉她,而是梅采莲告诉她的?!
他娶沈月然,是在知道沈月然是元小诺的情况下,还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
他为何要娶沈月然?!
她被这些个问题弄得六神无主,只觉比大骂沈月然一通更为紧迫,于是,调转车头,找到了他。
他倒是爽快,直接就承认了。
他说是太傅夫人保的媒,周家老太太直接就同意了,他只能奉命行事。事发突然,不是打算瞒着她,只是没来得及告诉她。
他还希望她能体谅他,他好不容易才令周家人对他刮目相待,不想在这件事上忤逆老太太。
她顿觉满腹的怒火变成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一来,她不敢告诉他沈月然就是元小诺。她对自己有信心,可是她对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元小诺是他曾经愿意娶回家的女人。二来,她也说不出让他反抗周老太太的话。她明白他的苦楚,也与他一起费了不少心机,做了不少努力,她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前功尽弃。
他见她不语,又抱着她轻声安抚,道他明白她为他做了许多,他与别的女子只是逢场作戏,与她才是刻骨铭心的爱恋。
这样的甜言蜜语再次打动了她。
她见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也就接受了。
可是接受归接受,肚子里的窝火却是越积越大。
她原想着,与那个傻女人共处一个屋檐下也好。
前世,元小诺的软弱、愚蠢、天真,她已经见识得太多,今生,她刚好狠狠地治一治她,让她再也不敢与她抢男人。
谁知,她却处处先发制人,让她措手不及。
先是占得“姐姐”的头筹,成亲那天时时刻刻挡在她面前,给她添一肚子的堵心。
新房之夜暂时不说,周岸则醉得不省人事,二人算是打个平手。
今天二人第一次请安,她费尽心思,整出妆容,梳出牡丹髻。谁知,她也不差,懂得利用百合谐音,主动示好,更有意露出黑眼圈,讨得周家人的欢心。
她憋了许久的怒火,今个儿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沈月然由着梅采玉指着自己骂骂咧咧了半晌,才开口,“骂够了?骂够了能不能听我说!”
梅采玉端起桌几上冒着热气的热茶,也不怕烫,一饮而尽。
“你有什么可说的?!”
她犹不住口,“我真是没有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女人!丛浩都已经不要你了,你还要死皮赖脸地缠着他!”
“我告诉你,什么叫做魂穿?魂穿就是说你元小诺,我宋婷,他丛浩,我们三个人已经死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梅采玉和周岸则!你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你搞清楚!”
沈月然斜她一眼,幽幽地补刀,“你也不是他的妻子。前世,今生,你都不是。”
第二百四十八章 强驽
“你——”
梅采玉恼羞成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沈月然冷哼一声,“我能够明白你现在的愤怒,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嫁给周岸则,既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他。你若继续与我针锋相对,你往后只会更加愤怒,我只会更加高兴。因为,当前世的你与丛浩日夜鬼混的时候,元小诺承受的愤怒比你现在要多上百倍甚至千倍。如今,我只是还给你十分之一而已。”
“放屁!”
梅采玉口不择言,“全是放屁!你若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他,难道是为了那个卫大人才要嫁进周家?!”
面对着她的讽刺,沈月然咽了一口口水。
有一件事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宋婷,的确是世上最了解她的女人……
梅采玉继续气道,“还不承认是报复!前世,是我抢走了丛浩,前世,是我唆使丛浩把你推下天台!你早已对我恨之入骨,不是吗?”
沈月然直视着她,目光清清又冷冷。
“你希望我恨你?!”
“我——”
梅采玉张了张嘴。
“你一定很希望我恨你,怨你,然后逢人就抱怨你是如何抢走我的男人,你是如何破坏我的家庭,你是如何伤害我,像一个怨妇一般,每一天因为你和他的恶行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痛不欲生,日渐衰老,就像前世的元小诺一样,对不对?”
梅采玉再次张了张嘴。
“你——不是这样的吗?”
面对着这样的元小诺,她第一次感到心虚。
沈月然正视着她。
“前世的元小诺或许是,今生的沈月然却不会如此。”
“为何要恨?”
“因为你?因为他?因为你和他的丧尽天良!”
“因为你们这对男女我就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满腔怨恨的女人,然后在絮絮叨叨中渡过被你们毁掉的一生?!”
“爱与恨都是会传染的!当你的心中有爱的时候,你眼中的世界全是美好的。当你的心中有恨的时候,你眼中的世界也是丑陋的!而你,这个人,最终也会被你眼中的那个世界影响。”
“我不愿做一个丑陋的女子,我想做一个美丽的女子,而我本来就是,所以,我不会恨你们。”
梅采玉难以置信,又有些失落。
的确,如她所言,她是希望她恨她。
就好比拳击,她一拳打下去,希望对手喊疼,而不是无动于衷。
沈月然提起唇角,看向窗外明亮的天空。
冬季的午后,光线充足,阳光正好。
她接着道,“我不恨你们,不代表就会任着你二人逍遥法外。你记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人,迟早要为自己犯下的恶行付出代价。”
梅采玉看着沈月然的侧颜,不由打了个哆嗦。
正如之前所言,若她与她对骂,甚至与她大打出手,拼个你死我活,她心中反倒舒坦许多,她只会认为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一场“拳击”。可是她没有,她甚至连个“恨”字都不屑说出口,这样的她,令她无所适从。
她转动心思,软下口气。
“好罢,你若不是为了报复,那么为何要嫁进周家?”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沈月然看她一眼,吐出两个字。
“公道。”
梅采玉再次被激怒。
“还说不是为了报复?!为了公道不就是为了报复吗?你想要什么样的公道,不就是想要证明岸则始终是你的吗?!”
沈月然平静地摇了摇头。
“我所谓的公道不是你说的那样狭隘。报复是为了仇恨,公道却是为了爱。你的心中只有输赢,是不会明白的。”
梅采玉瞪她一眼。
“莫要说得玄之又玄,就像一个师太!”
“我且告诉你,如今丛浩爱的人是我,愿意娶的人也是我,就算你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太傅夫人为你撑腰,你往后也休想在我面前捞到半分好处!”
沈月然哈哈大笑,一连笑了三声。
“你笑什么?”
梅采玉瞪眼。
沈月然伸出三根手指头,“我一笑‘爱’,二笑‘娶’,三笑‘好处’。”
“宋婷。”
她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引来后者的一怔。
“你刚才也会说,我们是魂穿,说明之前的三个人已经死了。那么,为何我如今变成了沈月然,你却还是宋婷呢?”
梅采玉烦躁不堪。
因为对方踌躇满志的口气,因为对方从容不迫的神情,这样的口气,这样的神情,应该是属于她的,不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粗声粗气。
沈月然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丛浩爱的人只有他自己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他根本不会娶你为妻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他只是利用你的才能吗?”
“我原也不知道。我原也以为,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是不计较什么名份和地位的。我原也以为,爱情是不用在意形式的。”
“可是,我现在知道,错了,那只是一厢情愿的说法,那只是一个人不愿意付出却只想占有的借口。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无论你道他是大男子主义也罢,你道他是拘泥迂腐也好,如果他真的在意你,他会想尽办法给你一个理直气壮的名份,给你一个不用遭受白眼的地位。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基本的尊重,也是最开始的呵护。”
这个道理是卫奕用行动告诉她的。
在她没有准备好之前,在她什么都没有提及之前,他已经在筹谋着光明正大地把她娶进卫家。他费尽心思,讨得刘惠琳的欢心,只是为了令刘惠琳对她改观。
他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她。
想到他,她鼻子一酸,转过身去,双手扶上桌角。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左眼滑落,落入铺在桌面的白色绒布之上,形成一个圆形的水渍。
******
“哼,说得好象凤凰涅磐似的。”
过了半晌,梅采玉才冒出一句话来,只是气势早已不如之前。
“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大道理连篇?!他没有明媒正娶地娶我,难道就明媒正娶地娶了你吗?”
“妾!你和我都是!”
“可是,这只是暂时的,这只是权宜之计,只是因为陈氏去世不足年头,只是因为时机不成熟,待过些日子,自然有你好看!”
梅采玉扬起下巴,如同一支强驽之末。
第二百四十九章 静候
沈月然不可思议地看着梅采玉。
“你真是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暂时?权宜?这些就是周岸则哄你的话吗?前世他是这么哄我的,今生却用在了你的身上!你这么精明的女人,为什么在他面前就变得像一个傻瓜?!”沈月然恨不得能把梅采玉骂醒。“方才周家的情形你不是没有看见!周老太太一心只想抱孙儿,大夫人人前人后两个样儿,杜灵初根本不屑与我们为伍,吴十娘仗着有一子在手心比天高,周家人个个唯利是图,唯长为尊,在这样一个封建闭塞,等级森严又没有人情味儿的大家族,凭你一个庶妾想翻云覆雨,简直是痴心妄想!”梅采玉冷哼一声,反唇相讥。“口口声声庶妾庶妾,你不和我一样也是庶妾吗?”
“方才是谁道貌岸然地说着什么心中全是爱世界充满爱的鬼话,这会儿又把人家个个都想得那么坏,你这打脸打得是啪啪作响啊!”
沈月然正色道,“这些不是我想的,而是事实本就如此。你还记不记得在文池,我曾经被小孩子屡次戏弄?你也知道,那不过是因为小孩子听惯了大人们的奚落嘲讽才会生起戏谑之心。”
她从袖口抖落出周承乾扔向她的那颗枣核。
梅采玉看了一眼,别过脸去。
她心里清楚,这颗枣核并非只是针对沈月然,周岸则也不是没有看见。
沈月然接着道,“宋婷,我与你同窗四年,相识十年,你性子要强,喜欢上一个人就一定要得到,我明白。这种性格,是我没有的,也是我佩服的。可是,你总得要搞清楚那个人究竟值不值得你执着两世啊!若说前世是你一时糊涂,那么今生呢?还要再糊涂下去吗?”
梅采玉转头看她一眼,目光清洌。
“合着你说来说去就是为了让我离开岸则是不是?”
沈月然闭上嘴巴。
她突然觉得一厢情愿的是自己才对。
“没话可说了?”
梅采玉显然对她的不语有自己的解释,“说什么值得不值得,说什么糊涂不糊涂,又说什么爱不爱的话,元小诺,你如今也是岸则的庶妾,你有什么立场来说我?!你存的什么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仅凭三言两语就想让我不再和你争,不再和你斗,相信你嫁进周家是另有目的,简直是扯淡!你不要得意,今日之事是我疏忽,可是,往后你再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你就等着瞧罢!”
梅采玉凤眼上挑,瞪她一眼,气冲冲地向房外走去。
“慢着。”
沈月然叫住她。
“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梅采玉停下脚步,懒懒地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沈月然回敬给她一个似笑非笑。
“我记得我刚才笑了三声,最后一笑是笑你说我往后在你面前捞不到半分好处。”
“这是一个男耕女织的时代,这是一个提倡‘三从四德’的时代,在周家,在这个大家族里,你一个从来不做家务、从来不进厨房、从来不懂得收拾的女强人想和我这个你一向最看不起的全职主妇宅斗,只怕你说过的话我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你往后若是想在我面前捞到半分好处,想也别想。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沈月然毫无惧色,与她针尖对麦芒。
她们曾经是最亲密的好朋友,却也曾经是恨彼此入骨的人。
如今,命运之轮反转,二人再次站到同一圆点,历史会不会再次重演?
沈月然面上无畏,心中却是没底儿。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擅于计划的人,也不是一个擅长争斗的人,如此赤果果的宣战,于她而言,是第一次。
梅采玉看了她半晌,提了几次唇角,终是发出一声冷哼,甩门离去。
梅采玉走后,沈月然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抓下头上的百合花,攥在手心里。
怎么就让自己陷入一个四面楚歌的地步?
白发苍苍的邬元英,素未谋面的周廉安和周忠则,粗犷没有心机的周孝则,面善善变的江燕学,大方端庄的江沛文,膝下无子的杜灵初,天真肤浅的吴十娘,楚楚可怜的夏依依,究竟,谁才是杀死绿苏的真凶?
前有处处与自己作对的梅采玉,后有狼子野心、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的周岸则,还有那神出鬼没、随时要提防看穿自己的卫大人……
卫大人——
她又是一阵心悸,若是他,他一定很快就能撕下这些人的面具,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
周岸则匆匆离开,身处金絮居的沈月然得到几日清闲。
虽然与梅采玉共处一个屋檐下,可是江燕学在改造此处时显然也是花了一番心思。
她与梅采玉的住处一个门朝左开,一个门朝右开,因此,若非故意,二人一般不会遇上。
沈月然虽然心急,但也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她若意图过于明显,只会引来他人侧目,坏了大事。
她只有静候。
静候不是无事可做,她做了两件事,一是观察贴身丫头翠柳,二是改造住处。
据翠柳道,她是两年前因为一场瘟疫死了父母和族亲,才被卖入周家为婢,之前只是最下等的小婢,在柴房和马厩帮手,后来因为为人勤快,得到青玉嬷嬷的赏识,被派去后厨帮手。这一次,金絮居需要派来两个小丫头,青玉嬷嬷把她和原本在琴房打理的荷香一并调来,分别服侍两位姨娘。
沈月然不由对这位青玉嬷嬷存了好感。
把翠柳安排在她身边,把荷香安排在梅采玉的身边,这样的安排并非偶然。定是青玉嬷嬷从周岸则那里得到了关于她和梅采玉的一些喜好或者讯息,才会做出这般分配。
很得当,又很贴心。
而翠柳,给她的感觉也是如此,得当又贴心。
翠柳话不多,也不算少,说话时总是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
她若问,她便答,句句都能答在她的心窝子上。
翠柳似乎懂得不少,尤其于保健医理方面,有时与她颇能聊到一处。
这阵子,她改造住处,一时需要各种洗剂,一时需要各种材质,常常吩咐她跑东跑西,她毫无怨言。
第二百五十章 污物
主仆二人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平日里的和睦相处令沈月然内心的不安逐渐得到平复。
这一日,陈嬷嬷来通传,道老爷与大少爷五日后回返,老太太于金桂阁设家宴迎接,令众人到场。
沈月然与梅采玉垂头应是。
陈嬷嬷又道,夫人素闻三少爷夸赞,希望二人当晚显露一手,请二人提前准备。
沈月然与梅采玉又垂头应是。
陈嬷嬷走后,二人各怀心事,互看一眼,各回各屋。
沈月然回到厢房,平静了许久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儿。
马上就能见到一直未曾谋面的周家实权人物周廉安和周忠则,又是江燕学亲口“点将”,她自然不能有失。
江燕学的意思很明显,要她露厨艺,要梅采玉露舞艺。
这一点,二人第一天请安时江燕学就曾经提过,不过因为周岸则的离去,最后不了了之。而这一次,借着家宴的由头,再次被提出来。
可见,江燕学并不打算让二人嫁进周家后就能高枕无忧。
设宴迎接,无可厚非。
让新入门的两位妾室齐齐显艺,意思可就值得玩味。
可能是善意,也可能是恶意。
不过,沈月然顾不上揣摩江燕学的心思,摆在她面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渡过这一关。
她踌躇片刻,唤来翠柳,一番吩咐之后,翠柳离去。
******
冬天的夜,格外地静,也格外地冷。
一个十五六岁的圆脸女子一手掂着灯笼,一手放在嘴边呵气,两只脚轮番踩地。
“冻死了,冻死了。”
圆脸女子冲着身前的男子抱怨道,“这么冷的天,这么黑的夜,咱们却来这里扒污物!若让爷爷知道,非心疼不可!”
说到这里,女子委屈地扁了扁嘴。
“你倒是不冷,有神兽之血附体,可就冻惨我貌美如花的田恬甜了。”
卫奕停下翻扒污物的动作,抬起眼皮,颇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自称为田恬甜的女子。
“现在知道抱怨了,当初是谁豪气干云地说要报恩?这点儿冻都受不了?五年前我为了救你,可是俯在冰冷的湿地里三天三夜都没有动弹呢。”
田恬甜立刻用双手捂住耳朵,一脸哀怨。
“救命啊,卫大人,您能不能不要时时刻刻都拿这件事来要胁我!你明明知道,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的是欠下别人半分情义!何况这么大的救命之恩。”
卫奕笑道,“这可不能怪我!要不是你爷爷在天山告诉我,五年前我经手的第一件绑架案救下的小女孩是他的孙女,我怎么知道原来一直有人打算向我报恩!如今,这个小女孩长大了,又学得一身本领,我自然要给你这个机会,你倒埋怨起我来了。”
田恬甜噘起嘴。
“哼,恶人先告状!你卫大人是何等狡猾之人,若不是知道我田恬甜擅长易容,又怎么会找上我假扮翠柳,去帮上你的心上人?”
卫奕不置可否,笑着起身,看了一眼挂在夜空中的圆月。
“好了,是我狡猾,是我奸诈,是我欠你一个人情行不行?你什么也不欠我的。”
“只是这么多污物,光让我一个人翻找,可是翻到天明也翻不完。您田大小姐能不能不要光站在那里,也蹲下来帮个忙?”
田恬甜这才露出笑颜,蹲下身来。
二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儿,两桶污物已经快见底儿。
“喛,卫大人,您说,月然姐姐要我来翻周家各阁各房的污物,还要分类记下,究竟是何意?”
田恬甜一边翻找查看,一边好奇地卫奕。
卫奕提起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的心思,我从来不猜。”
他说罢,又垂下头来,继续仔细翻看那些个脏乱不堪的污物。
待二人清理好污物,已是寅时。田恬甜再次易容成翠柳的模样,潜回周家,卫奕也径直赶回卫府。
睡觉已是不可能,至少赶在点卯之前洗个热水澡,洗去身上的污味,换下衣裳。
刚入大门,却见卫中鸿独自一人正在前堂来回踱步。
他心中咯噔,抬眼看了看文若阁,灯火通明。
三哥来了。
他心下了然。
向卫中鸿施过礼后,卫中鸿皱眉。
“这么臭?去了哪里?”
卫奕讪讪。
“查找证物。”
他含糊其辞。
卫中鸿没有多想,指了指文若阁。
“来了许久,只说见你。等到现在,估计事情重大。你切要经心,不可妄语。天子心思,更不可揣测。”
卫中鸿简单而又扼要地吩咐。
卫奕一一点头,就要抬脚。
“喛。”
卫中鸿又拦下他,“来不及清洗,至少换件便服再去。”
卫奕应是,快步去言若阁换件便服,径直赶去文若阁。
徐士根精神抖擞地守在阁外,见是卫奕,笑道,“卫大人才回来?”
卫奕施礼,“总管大人见笑。”
不是他不解释,而是不好意思解释。
徐士根也没再多问,道去通传。不一会儿,徐士根出来,请卫奕进去。
卫奕暗自握了握手心,阔步走进阁内。
李忠一如既往,躺在那张为他量身订做的红木躺椅之上,闭目养神。
“来了。”
李忠双眼未睁,声音却是异常清醒。
“是,三哥。”
卫奕叩头。
“让三哥久等,是奕弟不敬,请三哥治罪。”
李忠睁开眼睛,坐起身子,笑了笑。
“人不风*流枉少年。正当年少,多出去耍耍也好。”
卫奕面上微红。
“请三哥治罪。”
他再次叩头。
卫中鸿常年的言传身教,令他在面对李忠时,少了一份毛燥,多了一份沉稳。
不争,不辩,不急,不徐,不妄言,不揣测。
这也是李忠一直待他有异于其他世家子的原因。
李忠看起来心情不错,呵呵笑着,随后又掩起了鼻子。
“不是脂粉味,倒像是——”
卫奕更是不敢抬头,第三次叩头。
“请三哥治罪。”
李忠笑着起身,把卫奕也扶起。
“就这么急着让朕治你的罪?好罢,回头你若真的犯下欺君之罪,朕绝对不会轻饶。”
“奕弟不敢。”
卫奕笑着,起身而立。
第二百五十一章 九哥
李忠挥出一拳,打在卫奕的胸膛上。
“来啊,陪朕玩两下。”
李忠兴致起,挽起袖子。
“就像儿时一样,三局两胜。”
卫奕也挽起袖子,笑道,“微臣乐意至极。”
听刘惠琳道,小时候的他,就像一个跟屁虫,整日里跟在一群皇子后面,骑射,御马,狩猎,舞剑……皇子们最喜欢的是摔跤。都是正值年少、好胜争强的少年郎,整日里有用不完的精力,你来我往,拳拳到肉,淋漓尽致地挥洒着力量。而他,那时不过只才黄口小儿,从来只有喝彩没有参与的份儿。
待到他年至茾年,三哥已经贵为天子。如今他正值壮年,三哥已经年逾不惑。
所以,三哥说的是“玩”,而不是“比”。
卫奕收起五分劲儿,与李忠抱成一团,嬉笑比划,不一会儿,冬日的凌晨,两个人竟然满头大汗。
李忠坐在躺椅边沿,一边拭去汗水,一边宣布战果。
“二比一,朕赢了。”
他像儿时一样,因为赢得一场比赛得意洋洋。
卫奕随意地坐在李忠的脚边,笑道,“三哥越发精壮,微臣自愧不如。”
李忠瞥他一眼,沉吟片刻,一掌拍上他的肩头。
“奕弟。”
突然收敛起的语气令卫奕心头一动。
耍了半天,看来快要说到今晚的正题了……
“你说,兄弟是什么?”
李忠问道。
“兄弟?”
卫奕想了想,“兄弟如手足。”
“就这样?”
李忠惊讶于他的简短。
卫奕点头,“是的,从古至今,关于兄弟的论断很多,可是微臣觉得,‘兄弟如手足’短短五个字,足以说明一切。手足,两手两足,有左有右,各司其职,各有作用。或许,失去一手、一足,不会伤及性命,可是,绝对会伤及经脉。而且,失去了,再也长不出新的来。”
李忠含笑不语,只是看着他。
“三哥,只是个人拙见,三哥不要笑话。”
卫奕心里有些发毛。
李忠道,“拙见?朕不觉得。”
“奕弟,你的确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跟在一众皇子身后叫嚷呼喊的小卫奕了。你变得有见地,有主见,凡事懂得思量。就像方才,明明使了五分的劲儿,却不着痕迹,让朕赢得那叫一个舒坦。”
卫奕面上一红,惶恐叩头。
“请三哥治罪。”
“让”这件事,他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只有认罪。
李忠大笑,“刚夸你两句又糊涂起来。朕方才说了,你若真的犯下欺君大罪时,朕再治你的罪好了。今晚,朕特意来找你,不是为了吓唬你来的。”
“那——三哥今晚为何前来?”
卫奕试探地问道。
伴君如伴虎。卫中鸿特意吩咐过,不可揣测圣意。他只好收起他的那些个洞察力、分析力和判断力。
李忠的目光落在文若阁的朱红阁门之上。
“九弟。”
他转过头,明亮的目光在月色下如同猎豹一般凌厉。
“我是为了九弟而来。”
卫奕的手心渗出丝丝冷汗。
九哥。
远在天水的九哥始终是三哥心中的一道无法愈合的疤,想抠去又会流血,放任着又隐隐作痛。
李忠幽幽地道,“今年中秋,去天水的是六弟。六弟在那住了半个月,回来时,带来一副九弟的画像。母后看见画像后——”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长叹一口气,“血缘,果然是最难割舍的。就算曾经反目,母后最惦记的,还是远在天水的他。”
李忠提了提唇角,看向身边的卫奕。
“奕弟,你想念你的九哥吗?朕记得,你儿时最好跟在九弟的身后,你常道你的九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强壮的男子,你一定也非常想念他罢。”
卫奕没有回答。
三哥与九哥都是他敬重的人。三哥贵为天子后的勤奋,九哥落入天水后的委屈,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李忠浅浅地笑道,“怎么,朕为难你了是不是?”
“奕弟,你知不知道朕最欣赏你的是哪一点?”
“不知。”
卫奕老实地答道。
“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忠、厚。忠而厚。”
李忠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透,朕的心思,九弟的处境,你全都一清二楚,可是你偏偏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对朕忠心,不谄媚,对九弟厚道,不奚落。这样忠厚之人,朕敢说,放眼整个夏朝,也不出五个手指头。”
卫奕再次惶恐。
“微臣没有三哥说的那样好,微臣只是觉得时间或许能够改变一切。人,都有很多面,人,也都是会变的。”
“微臣有时甚至觉得一切皆是空,只有儿时与三哥、九哥一道戏笑玩耍时发自内心的欢喜才是真的。”
“三哥,九哥他——”
“或许知错了,或许早已被边疆的风沙磨平了所有的梭角,微臣——”
他叩头不敢起,提起勇气,说道,“微臣想念九哥。”
虽然卫中鸿一再叮嘱,不可妄语。可是,到了如此关头,他实在无法再忍。
说到现在,三哥的意图已经很明显。
九哥。
远在天水的九哥,或许马上就能回京。
他每年去天水,都会被九哥在天水所受到的磨难震惊。
在那样风沙满天、一望无际、全是戈壁荒漠的地方,九哥一待就是八年!
八年的风沙,早已把九哥折磨得面目全非,哪里还有半分当年英姿勃发的模样。
可是他只能看在眼里,却不敢说出口。
他怕他说了,三哥会认为他同情九哥,往后就不会再派他去天水探望九哥。
万一换了另外一个居心叵测之人,言语中稍有暗示,或许就会引起三哥的疑心,给九哥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他宁愿不说。
这一次,三哥派六哥去。六哥却是聪明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为太后带来一副九哥的画像。
一切皆在不言中。
太后年老,生起忆子之心,自然向三哥施压。
而三哥今晚特意来文若阁,估计就是为了此事。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争斗
他不敢揣测三哥的意思,可是,这个时候,他一定要表达自己的心意。
是对三哥的尊重,也是对九哥的情义。
李忠大笑。
“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在这个时候,敢为老九求情的,恐怕只有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了。”
他撩起龙袍,立起身子,走到香炉前。
看着袅袅烟香升起,盘盘旋旋地消失在夜色之中,他深深地吸上一口。
“龙涎香。”
“朕以往总是要有龙涎香的陪伴才可入睡,可是不知为何,在做下调令老九回京的决定后,朕居然没有它,也破天荒地睡了个好觉。”
“回来罢,回来罢。母后惦着他,盼着他,朕又何尝不是?”
“他是你的九哥,也是朕的九弟,是朕的手足,断了就再也生不出新的手足啊。”
李忠伸手,拿出香枝,用力,香枝折断,灰色的香烬在案几上划出一道深而笔直的痕迹。
“明日,明日就启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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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李忠,卫中鸿父子相偕走向书房,清退所有下人。
已是卯时。
不过冬日的卯时仍是漆黑一片,卫中鸿点上一盏油灯,父子二人面对低声耳语。
“皇上真的打算接回九王爷?”
卫中鸿似乎难以置信。
“是。”
卫奕点头,“皇上的确如此吩咐孩儿,并道明日就启程。”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卫中鸿频频摇头,“皇上此举,当真令为父讶异。古来只有赶尽杀绝,如天子这般放虎归山的,少之又少。”
卫奕倾了倾身子。
“爹爹,其实过去的事情孩儿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孩儿当然知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所以,一直也未深入问及。不过,事已至此,不知爹爹能不能详细告之?”
卫中鸿叹口气。
“你那时还小,记得不清楚也是常理之中。何况,正如你所说,有些事情的确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其实过去的事,为父知道的也不多,有道听途说的,有亲眼目睹的。你若想了解,为父就把知道的全告诉你罢。”
卫奕屏住呼吸。
“李氏家族夺得天下时,太祖李克已是古稀之年。多年的战争灾难早已令这位老人满身伤痕,壮士未酬,即使贵为天子,也逃不开凡人的两大心结,一是如何令自个儿活得久一些,二是如何令李家王朝存得久一些。”
“太祖一面大力派道士去四处寻找丹矿炼制可以长命百岁的丹药,一面密集召来幕僚、朝官商议,如何在几个皇子之中挑选出一个最适合继承皇位之人。”
“太祖膝下原先一共有五子,除了长子已经战死,十子年幼,三子、六子和九子全是适龄人选。”
“不过,六子李康性子一向懒散,风评不高,上战场时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听说有次还差点被敌军俘虏,是太祖与三子、九子一同上阵,才把他从敌营中救回来。”
“六子大难不死,性子更加消极,整日里只知道赏个花、观个鸟什么的,对国家、政事一概不理,所以,皇位之争,也就是三子和九子之争。”
“也就是三哥和九哥?”
卫奕忍不住插嘴问道。
卫中鸿点头,“是的,当年的皇上和九王爷,都是倍受众人推崇之辈。皇上善兵法,懂策略,事事运筹帷幄,九王爷善骑射,懂用人,事事身先士卒。兄弟二人联手,立下不少赫赫战功。而且,二人又全是当朝曹太后所生,是为嫡子。所以,无论是谁继承皇位,都合情合理。”
“朝官幕僚们为此,各执一词,分成两派。有人道皇上书生气太浓,只是纸上谈兵,不足以治天下。有人则道九王爷戾气太重,心机诡谲,不具帝王之相。两派正争得不可开交,不料,一介书生另辟蹊径,递上请愿,道不如由曹太后代政为好。”
“曹太后出身贵族,饱读诗书,德行出众,更曾与太祖并肩作战,无论在将领还是在世人心中,地位颇高,可谓是旷世才女。其实,这位书生原本说的是稳定过渡之意。据说,他在请愿上洋洋洒洒写下万字,言明新朝初定,人心不稳,承上启下的关键时刻,只有以德服人,方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大一统。据说,他的原文是希望继先皇之后,能有一个德行出众之人来代表李氏家族治理天下,比如,如曹太后一般广受百姓爱戴之人。”
卫奕勾了勾唇角。
“不用说,那个书生的结局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卫中鸿惋惜地道,“是。虽然那书生的白纸黑字摆在那里,可是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曹太后的仰慕之情,令朝中众人皆是尴尬不已。先皇一笑了之,道书生乃敢谏之士。曹太后可着了慌,披散头发,脚踩荆棘,赶去先皇那里请罪,道一切全不知情。”
“天家的亲情就是如此,在皇位面前,全都变得不堪一击,所以,曹太后的惶恐是情理之中。先皇并未说什么,扶起曹太后,大度地道,不过是一介书生的妄语,他不会放在心上。可是随后书生就因为妄议朝政被处决,锉骨扬灰,却也表明了先皇的怒火。”
“可是,这件事与三哥九哥有何关系?”卫奕又问。
卫中鸿道,“书生被处死后,大家逐渐也都淡忘了此事,谁也不敢再提及此事。不料,半年后,适逢曹太后生辰,再起波澜。九王爷为表孝心,派人订制一顶金冠,献给曹太后。彼时,先皇正与曹太后一道饮茶,听闻九子献礼,甚感欣慰,兴致之下当场令人打开瞧瞧。这一瞧,瞧得先皇大怒,推桌拂袖而去。”
“如何?”
卫奕听得惊心动魄。
“那金冠成色十足,作工精致,却不是金凰冠,而是金凤冠。”
“金凰?金凤?”
卫奕面色一凛。
凤为雄,凰为雌,九哥的意思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卫中鸿连声叹息,“不知那九王爷是一时疏忽还是真的别有用心。”
“世人皆知,虽然常道凤凰凤凰,可是,凤与凰,却是有着严格的界限,尤其于天家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