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蝴蝶
而她说的最多的就是食物的相克。
她常笑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所以,人的病,全是吃出来的。有些食物与有些食物就仿佛天敌,一旦相遇在人体内,就把人体当成战场,不拼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但是倒霉的不是食物,而是吃下它们的人。
什么西瓜忌羊肉,什么红薯忌鸡蛋,什么蜂蜜忌大葱。
他那时只是笑她危言耸听,听得久了,慢慢也就耳熟能详。
与其说是食物相克,不如说是一种化学反应。
通俗来说,就是甲物中的某种元素碰到了乙物中的某种元素,两者结合变成了毒素。
心中存了疑问,当他再借着各种借口接近她、观察她时,他更加确定,她就是小诺。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
虽然过了五年,彼此都懂得模仿这个时空里的人的言行习惯,可是,骨子里的某些神情和动作,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对她,他太熟悉了。
那是与他一同生活了五年的女人,他不可能毫无感觉。
当他确定她就是小诺,心中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前世的他是向她伸出了邪恶的双手,打算把她推下天台,只因为她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交易,还因为那时的她于他而言,已经是一个多余的人。
为了他的锦锈前程,为了他的野心勃勃,他必须要牺牲她。
今生却不同了,一切重新开始。
在她眼中,他是周家的三少爷。在他眼中,她是一个孤苦的卖饼女子。
尤其当他一步又一步地悄悄走近她时,他发现,她变了,变得聪明,变得独立,变得更有女人味,变得更有魅力。
她是他的小妻子,她是对他言听计从的元小诺,如今,她蜕变了,从一只软弱的蚕宝宝变成一只美丽的花蝴蝶,却不是因为他,也不是为了他,他生平第一次因为她产生了浓浓的醋意。
他渴望她,想再次将她占有。
他内心的欲望蠢蠢欲动,或许,这一次,他可以鱼与熊掌兼得。
谁知,她却玩起了失踪。
他来找她,找过无数次,却每次都那么巧地碰上那个叫绿苏的愣丫头。
他使出浑身解数,软磨硬施,令绿苏说出她的下落,绿苏却从来只回他三个字。
不知道。
就在他以为他要再次失去她时,她留给他一封信。
他情难自禁,积雪一化,就策马而来。
沈月然面露羞涩,躲避他的有心逗弄。
是,是她让他来的。
去洛阳之前,她向张秀儿交代过,若是周岸则来找她,便将一封书信交给他。
信上,她只写了七个字。
“初雪微融盼君来。”
一个“君”字已经表明了她对他的态度。
她当然不是不见他,她若想进入周家,他是她唯一的办法。
她只是要在最合适的时候见他一面,在他心底刻上一个深深的烙印,一个让他每每想起都会痛的烙印。这样,她在周家才能立得住,立得稳。
说白了,没有他的半分怜惜,她的下场不会比前世的元小诺好到哪里去。
“三少爷!”
这一次,她扬起了声调,似是真的恼了。
周岸则这才松开手,又恢复那般斯文公子的模样。
“月然,原谅我,是我情不自禁,是我控制不住自个儿,让你见笑了。”
他拱手施礼,面色羞赧。
沈月然娇嗔一声,便垂下头来,双手绞着手中的衣裳。
“三少爷不用多言,月然明白。”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很柔。
周岸则更是急不可耐,又要上前。
“三少爷。”
沈月然后退一步,巧笑言兮,“其实,月然今日邀您来,是有事情要问您。”
周岸则笑了笑。
自己今天的确太急躁了。
他收回双手,瞥见院落里的秋千架,笑着走过去,“行,你问,咱们坐下来聊。”
“不行!”
沈月然瞪圆眼睛,脱口而出。
“怎么了?”
周岸则停下步子,转头不解地问道。
沈月然嫣然转身,眼波流转。
“院里冷,去屋里聊,暖和。”
周岸则又笑了笑,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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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岸则想了想,道,“没有,不曾注意过。”
沈月然有些失望。
“一个人影儿都没有瞧见过吗?或者你与绿苏见面时,可有注意到任何异常之处?”
她又问道。
周岸则露出一个苦笑。
“月然,我找了你四个月,可是每次得空儿到京郊见到都是绿苏。绿苏说来也奇怪,原本对我态度还算不错,至少知道唤个‘三少爷’,见面是个笑模样。可是自从你不露面之后,她的态度也生了变化。每次一见到我不是瘪嘴就是歪眼,一副巴不得我赶紧消失的模样。我问她,你去了哪里,在哪里可以见到你。她一概回我‘不知道’。我甚至以为是你不想见到我,所以才刻意躲着我,故意让绿苏这般待我。
中秋那一晚,太夫人与老爷带着周家众人来拜月堂拜月祈福,待到酉时左右,我按捺不住,又动了来找你的念头。我以为中秋团圆,你又一向与绿苏交好,这个时候定是会在住处。我寻了个借口,快步来到这里,不料,又是只有绿苏一个人。她那时正在院落里挂灯笼,桌几上也满是食物。我问她,你去了哪里,何时回来。她回我,你不回来。我当然不相信,指着桌几上的食物,问她,这么多东西,有西瓜,又有酥饼,分明就是等人。
她见我识破他,索性撒起泼来,把我向门外推去。我怕在门口与她争执,让邻人瞧见回头又给你添了麻烦,无奈之下只得又返回拜月堂,打算待到祭祀结束之后再来找你。不料,老爷找我有事,只好直接回去了。我的确是见到了绿苏,可是前后待的时间不超过一刻钟,从院落走出去后,我径直向拜月堂走去,一路上也没有留意过何人再去院落。
绿苏的离去我很伤心,我若早一些知道,一定会早些来探你。”
周岸则面带哀伤,神态间全是诚恳。
沈月然不动声色。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试探
这样的他,她见过太多次。
每一次,她问他,外面那些关于他和宋婷的传闻是真是假,他都是这副德性。
云淡风轻,却又真情流露。
“我是为了工作。”
“我们是为了金胜。”
“为了我们的将来。”
“他们是胡说的。”
“相信我,小诺,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
结果呢?
所以,他的话,她永远不会全信。
不过,至少有一件事她能够确定,绿苏死前的确与他见过面。而绿苏之死发生在戌时,也就是他离开之后短短两刻钟内。她有一种预感,就算绿苏的死与他无关,他也不见得什么都告诉了她。
周岸则说了这会儿的话,觉得口渴,饮下一口热茶后道,“死者已矣,生者节哀,你莫要太难过。”
沈月然垂下眼眸,欠了欠身。
“多谢三少爷关怀。”
周岸则笑道,“还要与我生份吗?对了,你还没说为何我四个月来都不曾见过你,你若真是在躲着我,我可会生气的。”
沈月然面上一红,转过身去。
虽然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可是面对的毕竟是一个曾经玩弄自己于股掌之中的人。她还是小心为上,不敢泄露任何表情。
“我——”
她轻轻耸了耸肩膀,从身后看起来似是极为忸怩。
“三少爷若是生气,月然就不敢说了。”
她轻声道。
“哈哈。”
周岸则开怀大笑,“倒是个较真的人。行,行,我不恼,你说罢。”
沈月然这才转身道,“在月然道出实情之前,能不能先问三少爷三个问题?”
“你问罢。”
周岸则没有任何迟疑。
“三少爷爽快。”
沈月然提起唇角,“月然想听三少爷说说采玉。”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请求。”
周岸则抬眼看她。
沈月然掩嘴笑道,“三少爷也是个较真的人。好罢,那月然换一种问法,月然想知道三少爷是否也曾向采玉姑娘提过亲?”
她在说到“也”字时,特意咬重了音。
周岸则似乎也是早有准备,丝毫没有迟疑。
“是,我是向她提过亲,梅家也应允了,亲事订在下月初。”
不要脸!
沈月然在心中暗骂。
周岸则接着道,“没有告诉你,不是因为打算瞒着你,而是认为不必通过我的口来告诉你。如今看来,她果然告诉你了。”
嚣张至极的不要脸!
沈月然再次骂道。
她刚想张嘴,又住了口。
等等,他的这句“她果然告诉你了”是什么意思?
他与梅采玉的亲事,梅采玉为什么要“果然”告诉她?!
现在的情况是三人分别穿越之后又再次相聚。
最机敏的当然是梅采玉,她先后认出她和他,最先意识到三人穿越的事实。而且,她认为,梅采玉应当也先后与她和周岸则相认。不同的是,梅采玉与她相认是因为对她的愤恨,与周岸则相认,则是因为内心的不甘。梅采玉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在我人生最得意的时候,我特么穿越了”。她是憎恨“梅采玉”这个饼家女身份的,更是憎恨她穿越而来的这个时空。她认为,穿越对她而言是一次毁灭。所以,她会以“宋婷”的身份与周岸则再次相遇。
最迟钝的当然是她。算起来,来到京城没多久,当梅采玉逐渐开始冷落她时,就已经知道了她前世是谁。而她,直到大半年后,才被梅采玉的一句“元小诺”点醒三人穿越的事实。
而周岸则,她拿不准。
梅采玉是不会主动把她是元小诺穿越而来的这一事实告诉他的。
很简单,她怕他会内疚和反悔。
毕竟,元小诺是丛浩曾经愿意娶回家的女人。在这个可以妻妾成群的时空,在三人没有利害关系的情况下,梅采玉不会笨到主动把一个“情敌”引到周岸则的眼前。
现在的问题是,既然梅采玉能看出她是穿越而来的元小诺,那么周岸则有没有看出来?
进一步说,其实周岸则有没有看出来,对她的计划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无论在周岸则眼中她是谁,是沈月然还是元小诺,都不会阻止她进入周家的决心。
唯一能够影响的她是,周岸则知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三人穿越的事实,这才是重中之重。
若周岸则知道她已经知道了他是前世的丛浩,那么,她在他面前任何的惺惺作态,就全失去了逻辑。
一个女子就算再软弱,也不会对一个曾经企图杀害自己的男子眉开眼笑。
能笑得出来,一定是有隐情。
若周岸则对她的动机产生了怀疑,她就输了一半。
她要做的是无论周岸则如何试探,都要假装不知道三人穿越的事实。
所以,周岸则说的“她果然告诉你了”是在试探她与梅采玉有没有相认!
理清了脑子,沈月然扁扁嘴巴。
“啧,三少爷此话从何而来?采玉才不会将此事告诉我,我之前去梅家饼铺吃饭,听采莲姐说的。”
周岸则笑道,“是么,我见你与采玉都是从文池而来,又曾经比邻而居,而你用的是‘梅字饼’的招牌,以为你与她是甚有交情的好姐妹呢。”
沈月然道,“梅沈两家虽然是邻居,我与采玉也是旧识,可是,真正与月然交好的却是采玉的姐姐梅采莲。那时,采莲姐额上还生有异物,不敢外出,我只得去梅家探她。一来一去,外人就误会了我与采玉的交情。采玉自小伶俐,月然自小沉闷,采玉若是与月然一起耍去,估计还要嫌月然无趣呢。所以,三少爷多虑了。”
周岸则笑得更大声,“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倒认真起来,你与何人有交情,不必特意向我说明。”
沈月然白他一眼。
“那可不行,三少爷!采玉若是别人,我自然不用特意解释一番,问题是,采玉是您要娶进门的小妻,和月然是、是、是……”
沈月然说不下去,红了脸。
周岸则倾过身子,看着她,目光炽热。
“月然,你和采玉是不同的,我不许你拿自己和她比较。”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同谋
“哦,哪里不同?”
沈月然偏了偏头。
周岸则道,“在我心中是不同的。”
“你是你,她是她,我向她提亲有自己的道理,可是,我向你提亲却是发自肺腑,你不可能感觉不到。”
周岸则说着,抓过沈月然的手,向自己的心口放去。
“你感觉得到吗?这里,是你的。”
他深情款款。
沈月然抽回小手,嫣然一笑。
前世,你是不是也曾经这般对宋婷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才令她心甘情愿成了别人眼中的第三者?
今生你还是你,不同的是,她却不是她了。
“三少爷好不害臊。”
沈月然掩面嗔道。
周岸则笑了笑。
“这有什么可害臊的?再说,我今个儿来就是向你坦白,说的全是实话。好了,采玉的的事回头我会慢慢告诉你。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采玉的存在不会影响到你一分一毫。你既然在明知我已打算与采玉成亲的情况下还肯书信给我,我以为,你已经想得很明白。”
沈月然在心中冷哼。
明明是自己贪心,想坐享齐人之福,说出的话却仿佛理所应然,丝毫歉意都不曾流露,果然是极品中的极品。
“你不是有三个问题要问吗?方才算是第一个,第二个呢?”周岸则问道。
沈月然笑道,“若依三少爷的说法,第二个也不算是问题,还是一个请求。”
周岸则颇有耐心,“你说罢。”
“月然想知道三少爷与吴校正的关系。”沈月然问道。
她始终对二人数月前轮流来饼铺探她的事情耿耿于怀,而且,她也觉得那根本就是他与吴兆言的预谋,她想听听他会怎么说。
周岸则垂下头,似乎考虑了许多,才抬起头来,吐出两个字。
“同谋。”
“同谋?”
沈月然面色一凛,“谋什么?”
“谋你。”
“谋我?”
“对,谋你。”
周岸则看着她,目光深远。
“你的心中一直还有第二个男人,对不对?”
沈月然抿紧了双唇。
她的心中不是还有第二个男人,而是从来没有过第二个男人。
前世是他,今生是他。
周岸则娓娓道来,“当初在金满堂遇见你,已是难以忘怀。因为我的失误,令你滑倒跌伤,心怀歉意。后来将你送到府衙后巷,交到他的手上,心中的歉意却变成了一种怅然。不过,那时只是淡淡的,并不足以影响到我。正月十五,或许是天意,居然让我在人海中又遇见了你。你我并肩,接龙诗词,连胜五局。我正体会从未有过的喜悦,他再次突然出现,带走了你。
清明,我跪在娘子的坟前,万念俱灰,你却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你宽慰我,要我莫要自责,还劝我振作。心中原本只是淡淡的念头逐渐生根发芽,我控制不住自己,只想每日都能见到你,与你说上两句话,才觉心中郁结能稍得缓解。
我自个儿心里也明白,与他自是不能相比的。虽然我不会让你受到半分委屈,可是,事实毕竟摆在那里,任谁怕是都会选他而不是我。我把心事藏在心里,以为能够慢慢淡忘了,没想到,却被吴校正识破。
金满堂接连出现金饰成色不足的质疑,先是大哥与二哥因为此事相互指责,后是白管家因此受到责罚,逐出金满堂,最后更是无法在京城立足。老爷为了重树百姓对金满堂的信心,找到府衙,想请府衙派出有为的校正替金满堂把关、校验,重振金满堂的声誉。府尹大人派出的这一位校正正是吴校正,老爷又令我打理此事,我便与吴校正有了来往,时常饮酒谈话。
他得知娘子去世,以为我会悲痛到无法再料理金满堂事务。不料,我却形容如常。他奇怪,问我为何如此平静。我那时多饮了些酒,就将你那阵子时常宽慰我的事情道了出来。他却存了心思,问我是不是对你暗生情意。我曾听娘子说过你与吴家的关系,知道你与吴校正算是半个亲家,所以当下听他这般问,以为他是知道什么,于是就承认了。我道,若是有个如你一般的贴心人能够常常说些体己的话来,倒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他听之,嘲笑我,说我痴心妄想,还说你早已与那个卫大人来往许久。男人嘛,总是听不得比较。我见他如此轻蔑,动了肝火。我道,真心喜欢一个女子不是靠那些身外之物,卫大人身负官职,人人称道,这些我自然不敢与他相比,可我敢说,就对你的心意而言,我绝对不会比他少半分。
吴校正见我发火,知道我对你动了真心。他想了想,借着几分酒劲儿道,他有法子令卫夫人对你生出误会,只要卫夫人一日不同意你与卫大人的亲事,我就还是有机会的。我一时鬼迷心窍,就照着他的法子做了。”
说到这里,周岸则愧疚不已。
“月然,你应该记恨我的,我若不是太过在意你,就不会把吴校正的一句酒后戏言当了真,给你带去困挠。我若不是太过在意你,就不会心胸狭窄到居然去离间你与卫夫人的关系。我所有的错误全在于太过在意你了。”
沈月然听完,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这哪里是解释?分明就是再一次的表白!
好一个周岸则,简直是个狡猾到骨子里的人!
她问他与吴兆言的来往,可是听听,他都回了她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说,反而告诉她他有多么地在意她!
他在意她,所以他做过的一切伤害她的事情就全变得有了道理!
他四两拨千斤,不动声色间将罪过全部推到了吴兆言的一句酒后戏言之上,又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情所困、才会一时冲动的痴情男子。
好一番解释,好一个图谋!
面对着这样一个深情的男子,沈月然在想,她是不是应该掉下两行感动的清泪才是元小诺应该有的反应。
她想了想,道,“男子就是这般,灌下两杯黄汤就不知自个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过,吴校正凭什么认为他的法子就一定能够奏效呢?”
第二百二十六章 女娃
换言之,吴兆言凭什么认为他二人轮流去饼铺探她的事情一定会被卫夫人知晓呢。
周岸则摇了摇头。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问过他,他道他自有法子,早有安排。他不说,我也不敢继续追问。我以为,只要能常常去京郊瞧瞧你,心中便是欢喜的,所以并未想太多。那一日,吴校正的姐姐到饼铺去闹,满口疯言疯语,我是半分不知内情的。
可是,不知情不代表没有过错。眼见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尽屈辱,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我一时情难自禁,顾不得顾及你的感受,向你开口提亲。我知道,提亲一事于你而言是突然了些,可是于我而言却是思虑许久的。月然,原谅我,往后只要你能陪在我的左右,我便不会再冲动而为。”
沈月然一时竟无言以对。
与他结婚五年,居然不知道他的撩妹技能如此之高,字字句句间全是真情流露。
面对如此滴水不漏的诚恳回答,她若再不有所回应,他怕是会起疑心。
沈月然长叹一声,道,“其实你不用如此愧疚,我只是奇怪那时你与吴校正的举动,所以才会特意来问个明白。既然你说的全是实话,我也能谅解你的心情。不如这样,往后咱们谁都莫要再提及那件事可好?”
“好,好,当然极好,你若能谅解我,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周岸则满眼堆笑。
沈月然也是一笑。
他的答案,她态度照旧——有所保留。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与吴兆言的确早有某种关于她的谋划。否则,他不会主动承认,并用到“同谋”二字。
能让两个男子合谋,她只想到一种动机,就是银子。
周岸则谋利,她能理解。
身为庶子,又野心勃勃。银子,赚取更多的银子,是他结交贵人、博取周廉安好感的最快法子。可是吴兆言谋利,她就难以理解了。
吴家谈不上大富大贵,绝对算是殷实之家。他本身又身居汴京府五品校正,月俸相当可观。一个旁人眼中丰衣足食的有为青年居然与周岸则狼狈为奸,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她也明白,这件事从周岸则口中只能问到这么多,剩下的只能靠她自己去查。
“第三个问题。”
周岸则急不可耐。
“等我答完你三个问题,就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沈月然站起身,故弄玄虚地笑了笑,“等我一会儿。”
不一会儿,她双手提着一只摇篮推门而入。
摇篮中一个精雕玉琢的女娃娃正在熟睡,长长的睫毛落在晶莹剔透的脸蛋儿上,仿若坠落人间的天使。
“这是……”
周岸则一时有些懵了。
沈月然伸出一根手指,“嘘”了一声。
“小声点,九九刚睡着,莫要惊醒她。”
她双目含情,望向睡梦中的女娃,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周岸则不明就里。
“你不是要问第三个问题吗,为何突然抱了一个女娃儿来?”
沈月然抿嘴笑道,“九九就是第三个问题啊。”
“她?”
周岸则扬起了声调。
这一声,却把摇篮中的九九惊醒,睁开眼睛,哇哇大哭。
沈月然瞪他一眼,连忙把九九从摇篮中抱起来,搂在怀中,温柔地注视着她并轻声哼唱。
“小九九,莫要怕,小九九,轻轻晃。小星星,挂天上,九九的娘亲似月亮,伴着九九入梦乡……”
轻柔的声音仿若被施了催眠的法术,九九原本不安的情绪逐渐平静,不一会儿,又咂巴着小嘴沉沉地睡去了。
沈月然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再次把九九惊醒。她轻手轻脚,把九九放进摇篮里,才算是出了一口气。
“小孩子睡觉轻,容易受到惊吓,你莫要再大声了。”
她转头对他蹙眉道。
周岸则在沈月然身旁坐下。
“这个女娃是不是那日将书信转交给我的女子的?你抱来人家的孩子做什么?”
他目睹沈月然哄娃入睡的过程,算是想起这女娃的来历。
沈月然看着摇篮中的九九,凄然一笑。
“是,这是人家的孩子,是人家的孩子,不是我的……”
她突然说不下去,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她双手掩面,压抑地抽泣,瘦削的肩膀止不住地抖动。
“你——怎么了,到底想说什么。”
周岸则这次没有趁机出手安抚她,反而有所防备地向后侧了侧身子。
“没、没什么。”
沈月然抹去眼泪,抬起红肿的双眼看他。
“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所以才会有感而发,三少爷莫要见笑。”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对了,三少爷,我想认九九为干闺女行不行?”
周岸则皱起眉头,“你说的第三个问题就是指这件事?”
“是。”
沈月然平复下心情,点头道,“我要问三少爷的第三个问题就是,我若想认九九为干闺女行不行?”
“我一见这女娃就觉得亲近,而这女娃一见了我也会咯咯咯地笑,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的缘份。三少爷不是女子,怕是不能理解女子的心情,我也不知该如何向三少爷解释,只好把九九抱来让三少爷瞧瞧。”
“三少爷,月然遭遇了太多太多,心中早已满是伤痕,可是九九却令月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九九,伸出一根手指,极其温柔地在九九的小脸上抚摸。
“宝贝,宝贝,往后让月然姨姨做你的干娘好不好?”
“这一次,娘亲不会再失去你了……”
她轻声喃喃,再次泪崩。
周岸则望着她,若有所思,双眼中是谁也无法读懂的心事。
片刻,他站起身来,语速极快,“好,你想如何就如何,这件事,你本就不必特意与我说明。”
“行了,今个儿你已经说了太多,我也出来了许久,是时候回去了,我先告辞。”
他说罢,似是再也不愿在房中多待一刻,撩起门帘向外走去。
沈月然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用力咬上自己的下唇,直到隐隐感到一丝疼痛,她才松口。
“三少爷,请留步。”
第二百二十七章 底线
再开口时,她已经换上一副甜笑。
她撩起门帘,唤来隔壁的婆子,叮嘱婆子看好九九,然后快步来到周岸则的身后。
“三少爷不是还有话要问月然吗,为何说走就走了?”
沈月然提起唇角。
果然,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她是元小诺穿越而来的。
那一天,他站在窗棂外,对她道“你变了”。那时,他就已经知道她是谁。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他曾经犯下过多大的罪孽。
在天台上,他向她伸出罪恶的双手,他企图杀害的不仅是她,还有他的骨肉。
她与他结婚时,她只有二十三岁。两人有过约定,先不急着要孩子,过够二人世界再说。谁知不待二人再次谈及此事,二人世界变成了三人行。她一直不肯面对现实,苦苦哀求,以为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才会做出糊涂的事来。她终于找到他,带他回到他五年前向她求婚的地方。她告诉他,当她点头答应他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中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他似乎被往事打动,再次牵起她的手……
次日,她还没醒,他就被宋婷的电话叫走。临走前,他在她脸上印上一吻,告诉她,宋婷是他的搭档,更是他不可缺少的助手。若她真的爱她,就耐心等待、容忍,待他做成一桩大生意,会再回到她的身边。
她那时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大生意”指的是与宋婷合谋私吞金胜一事,以为只是他风*流花心的借口。她心灰意冷,对他彻底绝望,大骂他一通,当即表示同意离婚。
不料,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又惊又喜,原本满是阴霾的心灵因为这个意外降临的生命而再次透出一丝阳光。
生命,一个幼小的生命正在她腹中孕育。
隔着肚皮,她用手心轻轻触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顺着指尖流向心脏。
或许,一切都会因为这个生命而有所不同。
她再一次对他心存幻想,去金胜找他,不料,却在天台听到他与宋婷的计划……
若不是那场莫名其妙的穿越,他杀死的就不仅是自己的妻子,还有自己的孩子!
虎毒尚不食子,她不相信,他的人性可以泯灭到如此地步。
所以,她特意抱来小九九,在他面前展现自己的母爱与柔情,并欲言又止,暗示他自己也曾经拥有过一次做母亲的权利。
她仔细想过,若他不知道她是元小诺的话,他只会取笑她,甚至会说出轻薄她的话来。毕竟,在这个时空里,她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
若他知道她是元小诺,那么,情况完全不同。
至少他是断然笑不出来的。
一来太突然,二来太震惊。
差一点就要将怀有自己骨肉的妻子推下天台,这是任何人也无法瞬间接受的事实。
看到他的反应,她觉得,她的试探成功了,目的也达到了。
这是一个烙印,一个每每令他想起来都会心悸的烙印。
他曾经把她伤得遍体鳞伤,这一次,她要在他心口上戳上一刀。
那是他欠她的。
这是她还给他的第二刀。
冬日的午后,日头正浓,周岸则眯起双眼,定定地迎着日头看去,面上的神情高深莫测。
片刻,他转过头来。
双目刚经过强光的刺激,并不能立刻看清眼前,他眨了几次眼睛,才终于把面前的沈月然看进眼里。
他只觉一阵恍惚,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沈月然淡然一笑,欠身施礼。
“三少爷,月然送您。”
“别呀。”
周岸则潇洒地甩过发尾,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方才觉得屋里怪闷的,于是出来透透气,这会儿日头一晒,又提起了精神气。就是,你还没回我的话呢。说!这四个月来,为何要躲着我,又为何愿意见我。”
沈月然怔了怔。
原来,在她眼中是致命一击的,在他眼里不过是几秒钟的失态而已。
她永远探不到这个男人的底线。
她收回思绪,道,“既然三少爷想知道,月然只能实话实说了。月然避而不见,是因为一个字,盼。月然愿意相见,也是因为一个字,悟。”
“哦。”
周岸则显出颇有兴致的样子,“愿闻其详。”
沈月然幽幽地道,“三少爷应该知道月然的出身,罪臣之女,苟且活到今日,是上天的怜悯。久居文池,初来京城,仅靠卖饼糊口,更遭嫂嫂嫌弃。偶然机会,得到卫大人的垂青。本以为从此可以飞上枝头,没想到却是祸事的开始。卫夫人刁难,卫大人不见,嫂嫂的误解,绿苏的枉死。坦白告诉三少爷,月然之所以避而不见,是因为对卫大人有一份期盼。”
她与卫奕来往的事瞒不过任何人,与其否认,不如承认。
周岸则点头,“与我了解到的一样,与我想的也一样。只是你为何如今又不再期盼他了?”
沈月然凄然一笑,“三少爷若是我,还会继续盼吗?月然如今饼铺没了,可以依靠的姐妹也没了,除了卫夫人常来骂我是蛊惑卫大人的扫把星,卫大人呢?音信全无,不知所踪!他是太傅之子,他是四品带刀侍卫,他离开我,一样威风凛凛,是百姓口中的‘七破神探’,可是我呢?我是什么?我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卖饼女。月然从来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丰衣足食,只求无助时有人能伴在身边说上两句暖心的话语。而这一切,三少爷能给月然,是不是?”
卫奕的毒发,旁人并不知晓,连汴京府的同僚都是各说各话,有人说他生病,有人说他秘密执行天家旨令,还有人说他为了缉凶不惜横跨东海云云。周岸则更无从知晓。
他不知道的事,便是她可以做文章的点。
周岸则偏了偏头,面露不悦。
“你这样说,仿佛你嫁予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怎么,你是在退而求其次吗?”
沈月然板起脸孔,道,“难道三少爷认为是自己是‘次’的那一个吗?“
她将烫手的山芋重新丢给他。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反将
周岸则哈哈大笑。
“我若承认自己是‘次’的那一个,岂不是自个儿就把这门亲事断送了?”
“好,懂得反将一军,好一个伶俐的丫头。”
沈月然却突然认真起来。
“三少爷这么说可就错了,月然并非在选择,而是真正地醒悟。三少爷可以认为月然短视,也可以认为月然受不得一点委屈,可是对一个女子来说,最重要的难道不是眼前的相守吗?月然不想再盼了,与其去盼那些海市蜃楼一般的美景,不如感悟眼前的风景。”
“三少爷,月然不愿把话说得太满,也不愿把话说得太透。月然只想告诉三少爷,四个月的****夜夜,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要做一个决定,是有多么地深思熟虑。若三少爷还对月然有何疑虑,月然只能说一句,往后走着瞧。”
“月然就在这里,娶不娶是三少爷的事。”
周岸则再次大笑。
“好一句往后走着瞧!”
“只怪我一直小瞧了你,三言两语间,居然又把主动的权利交到我的手上,让我心甘情愿地吃下这个哑巴亏,实在是高明!”
沈月然白他一眼,嗔怪地道,“三少爷说得好难听,什么哑巴亏?月然不曾吃过亏,三少爷更不会吃亏。”
她如有所指。
周岸则提起唇角,看了一眼天色。
“好了,不打这些嘴皮子的官司了,我今个儿来,一是为了确定你的心意,二是为了问你的想法,如今两件事都问到了,我确实该走了。”
沈月然松下一口气,送他出门。
走到门口,周岸则回头道,“我与采玉的亲事定在下月初六,待这件事一忙完,就会尽快向太夫人提及你。你不要多心,这期间尽可放心在此居住,我会定期前来探你。”
沈月然心中咯噔。
说得这么热闹,看来是还没影儿的事儿啊!
他根本就没有能力主导自己的亲事,却向她言之凿凿!?
若是周家太夫人不同意,她所有的计划岂不是全泡了汤,还成了人家养在京郊的小蜜?!
她心中不悦,面上不曾表露半分,温柔地应允,目送周岸则远去。
这边转身,那边不由一惊。
吴兆言身披玄色霜花披风,手持一盏宫灯,从院落斜对面的梧桐树后侧出身子。
他面色铁青,双唇紧抿,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吴校正。”
她心知不妙,向院落里退去。
“想躲?”
吴兆言比她更快,一手撑上院落门板。
“月然姐,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应当向我解释两句而不是说走就走啊!”
他盯着她,眼底全是愠色。
“我……”
沈月然紧紧贴上门槛,只看了他一眼,就心虚地别过脸去。
吴兆言不理会她的逃避,接着道,“月然姐,我可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姐姐说你懒惰,说你刻薄,说你命硬,我却不这样看。因为我在饼铺看到的全是你的勤快,你的能干,你待绿苏如何地好,待四邻如何地善。我以为,是姐姐看错了你,没想到,却是我看错了你!”
“你与卫大人来往,我一个‘不’字都不曾说过。因为我知道,卫大人是很多女子爱慕的对象,是一个值得你倾心的人。可是,为何是周岸则?!”
“他是周家的庶子不说,他那个人心机太深,完全靠不住,难道这些你都瞧不出来吗?”
“你不声不响,居然与他谈起了婚嫁,你如何对得起沈家公?!你如何对得起卫侍卫?!你如何对得起我……”
“……姐夫?!”
吴兆言越说越气。
他?!
听吴兆言提及他,沈月然的心头仿佛被烈火燎过一般。
她如何对得起他?!
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从今以后,她不想再听到的人也是他。
无胆,更无颜。
她横下心来,把吴兆言向门外推去。
“你凭什么说我?我与何人来往与你何干?”
“你凭什么说三少爷?当初,与他同谋的人是谁?当初,一心想拆散我与卫大人的人又是谁?当初,害得我被众人耻笑的人又是谁?“
”你站在树后偷听,倒还有理来指责我,你凭什么?!“
”你走!“
吴兆言气急,将手中宫灯狠狠摔在她的面前。
宫灯落地,四分五裂,灯面也撕裂开来,上面的图案却是依稀可见。
八面灯柱,分别画了八位形态各异的持剑人,或举剑,或荡剑,或舞剑,或指剑,人物栩栩如生,动作一气呵成。
”这是……“
沈月然抬眼看他。
吴兆言一脚踩上宫灯,咬牙道,”枉我还费尽心思跑去洛阳花重金为你打造这盏宫灯!枉我一待到初雪融化就急不可耐匆匆赶来!枉我……“
”是,我是曾经害过你,可是我以为我后来做的那些事足以可以得到你的原谅。“
”沈月然,我算是看清楚了你!“
吴兆言这一怒骂,沈月然倒是看清楚了他略显可笑的面容。
两边眉眼都有淤青,鼻梁略歪,明显是被击打过的痕迹。
“你……”
“面上是怎么回事?”
她急声问道。
吴兆言一挥手,”不要你来关心我!你不知道吗?他没有告诉你吗?我去找他,要他莫要再缠着你,我二人就……“
周岸则?
沈月然蹙起眉头。
在他看似文弱的外表下,居然能够将并不瘦弱的吴兆言打得鼻青脸肿?!
吴兆言显然不愿再多说。
”沈月然,你太令我失望了。“
”你说的对,我凭什么?我凭什么恼,凭什么怒,凭什么指责你?“
”我没有资格,我不是你的什么人,只希望待到卫侍卫出现后,你也是这般的理直气壮!“
他说罢,高傲地抬起头来,从已经破烂的宫灯上踩过去。
”对了,我倒是忘了告诉你。“
他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欧阳邈死了。“
”死了?!“
沈月然瞪大眼睛,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懊恼。
”对,上吊自尽,在你去见过他的第二天。“
吴兆言冷冷地看她一眼,不再说什么,愤然离去。
第二百二十九章 嫌疑
吴兆言的到来没有阻止沈月然复仇的计划,反而令她再一次坚定了。
欧阳邈被捕许久,早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为何早不自尽,晚不自尽,偏偏在自己去见过他之后自尽?
对于欧阳邈而言,一切都没有改变,唯一的变化就是他曾经见过自己身后的红痣,并说出了红痣的来源。
她越加毛骨悚然。
能够潜入府衙大牢、令欧阳邈上吊自尽,这样的人,整个京城能有几个?
一个月前,她记下身后红痣的形状,易容赶去白马寺。
既然绿苏当时说的是“红痣的形状”,那么,这种形状有可能是一副地图,也有可能是某种建筑的外形。
她扮成卖茶水的村妇,在白马寺中来往几日,顺着红痣的形状从各个方向游走,并试图找出与红痣的形状相似的建筑,却始终一无所获。
她心急不已,想不到有什么是绿苏看到的而她却没有看到的。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她把偌大的白马寺走了不下百回,仍旧找不到与“红痣的形状”类似或者相关的线索。
情急之中,她换了一种思路。
若她身后的红痣与沈明功贪下的那笔银子有关,那么,从时间上推算,至少应当在十年前。
而听沈日辉道,那笔银子数额巨大,因此,若白马寺内真的藏有这笔巨款,是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进行,势必会大兴土木。
她借着各种由头,与寺内扫地的老僧人混得极熟,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向他们打听起寺内的往事来。
这一打听,打听出嫌疑人来。
白马寺近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兴建土木之事,只在十年前,重新修缉过摄摩腾和竺法兰两位大师的坟墓。
她心头一惊,又再追问,那时主持兴建土木之事的人是谁。
老僧人笑道,白马寺乃天家重地,有资格主持此事的人除了洛阳县令不会有他人。
她找来洛阳年鉴,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赵显阳。
十年前,主事洛阳的官吏正是赵显阳。
而赵显阳也是一个能够自由出入府衙大牢并可以不着痕迹地逼死欧阳邈的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赵显阳——如今的汴京府府尹会与她沈家的银子有何关系?!沈明功曾任水利司务,又与他这个洛阳县令有何关联?!
不过,她也明白,要想搞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也绝非她一人可为,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不把更多无辜的人牵涉进来。
赵显阳是汴京府之首,也是卫奕的顶头上司。他若想对卫奕下手,轻而易举。
而且,卫奕如今已经身中巨毒,说明他已经被藏在暗处的恶人盯上。若让视命案如命令的他离开汴京府,无论是他还是她,或者是京城的百姓,都不愿意看到。因为真相需要他,死去的冤魂也需要他。
离开的人只有她。
她只是个穿越而来的灵魂,本就不属于这个时空,有幸能够得到他的怜爱,她还能奢求什么?
一愿郎君常在,二愿郎君喜悦,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只要她嫁给周岸则,她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十月十二,她自身前往京城,在卫府后花园见到了刘惠琳。
这一次,她仍旧是在下人的带领下从后门而入。
“咳,你来了。”
刘惠琳消瘦许多,原本优雅的面容,如今看起来很是虚弱。
她身披棉锦披风,双手捧着一个小巧的暖炉,不时地捂在心口。
她似是无力开口多言,见沈月然站定后,便喝退了众人。
“咳,你既是来了,便是有话说。”
“咳,说罢,老身支撑不了多久。”
她声音低沉,眼皮耷拉着。
自从上次去过京郊,回到卫府后,她便一病不起,每日里总是觉得胸闷气短,干咳又咳不出痰来。看过几个郎中,方子一直轮流喝下,效果却不明显。今日听下人来报,说是京郊沈月然来访,她心知有事,才打起精神,照例在后花园见她。
沈月然忍住上前关心的冲动,垂下头来。
“卫夫人,小女今日求见,的确有事与夫人交易。”
“交易?”
“咳,咳……”
刘惠琳捂住胸口,“你与老身有何交易?”
沈月然道,“两个月前,夫人曾去京郊劝小女离开卫大人,可有此事?”
“有。”刘惠琳承认。
她随后恍然,接着道,“你考虑清楚了?想要银子,还是珠宝,随便开口。”
沈月然不答反问,“小女只想问夫人一句,何为‘离开’?若小女嫁给他人,却仍身居京城之中,算不算夫人口中的‘离开’?”
刘惠琳惊住了。
她没有想到,沈月然居然开口提及“嫁给他人”!?
她还思虑着,万一沈月然答应她的要求,从此离开,待奕儿返京后她该如何圆过此事。若沈月然嫁给别人,岂不就可以彻底断了奕儿的念想。
“算,当然算。”
她连忙点头。
奕儿的性子她最了解,正派,正直,只要沈月然成了别人的妻子,他就算心中再想,也不会冲动半分。慢慢地,就会淡忘了。
好,这样最好。
她直起了身子。
沈月然接着道,“那夫人之前曾道,若小女答应夫人的要求,也会答应小女一个要求,此话可也当真?”
刘惠琳道,“当然当真,老身方才已经问过你,想要银子还是珠宝。”
沈月然道,“小女什么也不要,只要卫夫人一个面子。”
“面子?”刘惠琳听得糊涂。
“对,小女想请卫夫人为小女向周家保媒,越快越好。”
只要德高望重的太傅夫人肯替她出面,周家人没有不答应的份儿。
还越快越好?!
“此话当真?”
刘惠琳不知是喜的还是惊的,捂住心口,干咳不已。
“当真。”沈月然回道。
“周家……”
刘惠琳稍感安心,这才把注意力放回沈月然请求的事情上。
“周家三少爷,周岸则?”
她蹙起眉头,“老身记得周家三少夫人刚去半年,你此时嫁给周岸则是……”
“是,庶妾。”
沈月然直视着刘惠琳,双眸波澜无惊。
第二百三十章 干咳
刘惠琳难以置信,手捧暖炉,走到沈月然的面前。
“你是说,咳,咳——”
她只手掩嘴,也直视着她。
“你希望老身为你保媒只是为了嫁进周家做一个庶妾?”
沈月然垂下眼眸,欠身施礼。
“是,卫夫人,小女的请求正是如此。”
刘惠琳再次打量她,仿佛从来不曾见过她。
看不懂这个沈月然,更琢磨不透她。
初时听说奕儿有了心上人,她是十分喜悦的。清心寡欲多年的儿子动了心,压在她心口多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可以放下。
听说奕儿钟情上的是一个卖饼的女子,她不能说是没有些许失望,但是很快又想开了。能让奕儿喜欢的女子,定是不一般的女子。
后来,耳中不断传来关于沈月然的风言风语,她认定,这个女子就是一个贪慕虚荣、势利肤浅的坏女人。
哪怕最后因为奕儿温柔的坚持,她同意了他与沈月然来往。可是,她心中对她一直是有所保留和防备的。
所以,她拿出太傅夫人的身份,让她尽管开口,提出任何条件。
今天,她来了,却提出一个让她匪夷所思的条件。
她居然放弃可能嫁进太傅府的机会,而不惜向她这个太傅夫人讨得一个面子嫁进周家?!
周家就算是京城首富,可是,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妾室!还是一个受人耻笑的庶妾!
她图谋的是什么?!盘算的又是什么?!
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
这是她脑中唯一的念头。
沈月然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目不斜视。
“卫夫人不用多疑,小女所言句句当真。只要卫夫人能够帮小女尽快嫁进周家,卫大人自然就不会再惦记小女。只要卫大人不再与小女来往,卫夫人的心愿就达到了。小女觉得,卫夫人此举虽是助人,却是助己,不是吗?”
“助人?”
“助己?”
刘惠琳长叹一声。
“的确如你所言,只要你嫁了,老身的心事也可以了了。这样说来,老身若不答应你,倒是老身不识时务了。”
沈月然抿紧下唇,适时施礼,“多谢夫人,那么小女便回去等待夫人的消息。”
她清楚得很,从刘惠琳应承下这件事后,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她也不想回头。
为了他,为了他孜孜以求的真相,她的决心从未动摇过。
她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拼命忍住快要决堤的眼泪。
“慢着。”
刘惠琳看着寒风中她身着单薄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忍。
无论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是真心喜欢奕儿的吧。
她记得奕儿出事的那一晚,她走近他们,看见她抱住满脸是血的奕儿。
事发突然,才会显出最本能的反应。
只有真心在意,才会显出如她那时一般的无助、悲恸和绝望。
这个女人似水,表面平静淡泊,心中却满是澎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忍就这么任由她走了。
“其实——老身从来都不是针对你,老身只是……”
她说不出来。
她第一次觉得她爱奕儿爱得并非坦坦荡荡。
沈月然停下脚步,转身,提起唇角。
“卫夫人,小女明白,您只是一个母亲。”
她替她说完她想说的话。
刘惠琳再次叹息一声。
一叹她的善解人意,二叹世事弄人。
她解下披风,走到沈月然的跟前,替她披上并系好。
“天变凉了,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
她温柔地说道,仿佛面对的是自己的女儿。
沈月然鼻头一酸。
面对着他的慈详母亲,她好想扑进她的怀中,好好地哭一场,告诉她她有多么地想他。
可是她不能。
“谢谢卫夫人的关心。”
她压抑而自持地施礼,“卫夫人的干咳持续了多久?”
刘惠琳怔了一怔,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及此事。
她想了想,道,“足有两月了罢。”
“大夫可有瞧过?可有用过什么方子?”沈月然又问。
刘惠琳道,“瞧过,说是肺热,开了一些清热解毒的方子。不过,总是觉得没什么效果。”
说到这里,她似是才意识到她话中的含义。
“怎么,你有何见地?”
沈月然欠身道,“干咳大抵与肺部有关。肺为娇脏,喜润而恶燥,而秋季乃气躁之时,因此,秋冬两季常会生起干咳是不假。可是,一个‘肺热’并不能解释所有。干咳分成很多种,染上风寒可能会导致咳嗽,喉头生脓可能会导致咳嗽,肠胃不适也可能导致咳嗽。夫人口唇干燥,舌红少苔,日见消瘦,干咳无痰,这是虚热内生、**不足的表现,也是长期清热解毒引起肺阴亏耗的表现。若夫人再一味饮用类似的方子,只会加重病情而不会得到舒缓。”
刘惠琳曾经听卫奕说过,这沈月然于日常琐事上颇有见地,今日一听,似乎当真有几分道理。
她的确常常伴有口干,而且,每次饮完方子之后,干咳的症状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越加严重。
“可若不饮清热之方,该饮用何方?”她问道。
沈月然道,“这时,一来应当以养阴润肺为主,饮用沙参、玄参、麦冬、百合、桑叶等滋润之物,二来则应当彻底将夫人平时起居的房间清理一遍。”
其实依她推断,刘惠琳的干咳还有可能是一种过敏反应,只是她无法窥得过敏源,而且也没有办法向刘惠琳解释何为“过敏”,只得先说出一大段关于肺的中医理论,再带出真实的意图。
果然,刘惠琳不解。
“干咳与清理房间有何干系?”
沈月然道,“夫人干咳许久,许多病毒也会由口中咳出,在房内存活下来,若不彻底清理,夫人相当于一直与病毒为邻。这样一来,就算方子对了症,还是会不停地复发。”
刘惠琳见她言之凿凿,紧声问道,“那该如何清理?彻底打扫一遍吗?”
沈月然道,“彻底打扫只是其一,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第一,要将房内所有植株、活物全部移出室外(除花粉、动物皮毛),将床单、被褥全部拿到日头下暴晒(除尘螨)。第二,用米醋浇在烧红的铁锅上,闭门窗熏上一刻(除病毒)。第三,夫人要少食花生、大豆、带有甲壳类的海鲜或者过辛过辣之物(防止食物过敏)。第四,夫人就算再担心卫大人,也千万要适可为止。夫人若是把身子熬坏了,卫大人会更加难过。”
第二百三十一章 嫁妆
忧郁、紧张、恐慌这类精神因素,也会进一步加剧干咳的症状。
外在过敏源的存在是外因,而刘惠琳本身的精神压力恐怕才是内因。
刘惠琳再次对眼前的女子侧目。
所以,她绕了一个大圈子只是为了劝她一句“莫要担心”?!
她是太傅夫人,多少人恐怕巴结不上的正一品夫人。可她倒好,偏偏还要隐藏起对自己的关心,她的用心到底何在?
沈月然说完想说的话,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刘惠琳,转身离去了。
七日后,熙春带着两个丫头,驾着两辆马车,赶到京郊。
“大夫人说了,她允诺你的事情她已办妥,其他的,她望你能恪守诺言,往后互不干扰。”
熙春端着架子,居高临下。
沈月然露出一丝苦笑。
周家人从未出现在京郊,却这么快就应下这门亲事,一来当然是因为刘惠琳亲自出面,二来嘛,也说明一个庶妾对于周家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就如同置办一件家当,随意,不闻不问。
这样也好,越是不被重视,她反而越容易调查她想要知道的真相。
“大夫人说了,亲事订在下月初六,你只要安心在家等候,会有媒人上门交代。”
熙春拿着腔调。
下月初六?与梅采玉一同嫁入周家?
沈月然心头一惊,又再次平静下来。
这样也好,这一次,她不仅要查出真相,还要效仿一下王雅心,给那一直瞧不起自己的宋婷以难忘的一击。
“大夫人说了,念在与你相识一场,为你备来几件嫁妆。”
“紫檀木梳妆匣一个。黄杨木梳六匣。”
“珊瑚圆珠、蜜蜡圆珠、沉香圆珠各一盘。”
“白玉鸳鸯配一件,青玉鸳鸯配一件,琥珀鸳鸯配一件。”
“翡翠扳指一件,象牙扳指一件,牛角扳指两件。”
“金项圈一个,银项圈四个。”
“金簪一对,赤金镶嵌长簪一对。”
“玉如意一枚。”
“四季衣裳、鞋袜各两套,彩锻被枕各两套。”
“马车一辆。”
熙春让丫头逐一将物件摆进沈月然的房中,堆了满满一桌几。
白的、青的、金的、银的,各式珠宝,令一向简洁的房间顿时蓬荜生辉。
“谢夫人怜爱。有劳姐姐。”
沈月然没有拒绝,欠身向熙春施礼道谢。
这一次,她没有直接唤出熙春的名字。
她从熙春的眼中可以看出对自己的厌恶。
她不知这种厌恶源于何处,也不想知道。
上一次,有卫大人在前,她知熙春就算再讨厌她,也不敢拿她如何,毕竟她是跟着卫大人一起去卫府做客。所以,她唤她一声“熙春姐姐”,既显得亲近,又给足了熙春面子。可是这一次,只有二人。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于是主动示弱,唤她一声“姐姐”。
熙春白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只是张了张嘴,讪讪地离开了。
熙春前脚刚走,沈月然后脚将桌几上的嫁妆收拾打包,只留下衣裳和被褥,然后坐上马车,赶往城北。
她刻意选在沈日辉去金满堂开工的时辰,敲开吴家的大门。
当吴兆容看着满桌的金银珠宝,双手掩住了丰润的嘴巴。
“这是——”
她瞪大眼睛,看向沈月然。
“这是给嫂嫂你的。”
沈月然把珠宝又向吴兆容面前推了一推。
她若想嫁进周家,除了得到周家人的应允,还有一个难题,就是沈日辉。
沈日辉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看似对她这个远在京郊的妹子并不在意,也从不主动提及她的亲事,可是每隔一月半月的都会去探望一下,送些食材和衣物,帮着做些体力活儿之类。
她觉得他和沈明功是一样的,纵容她,容忍她,并以自己的方式始终关心她。
她想起沈明功临终前的气结。
因为听说她要嫁给文池县令张文兴为妾,于是生平第一次冲她皱起眉头,提高声调。
沈明功对她做妾一事忌讳。如今她不仅是妾,还是庶妾,她没有把握沈日辉会赞成。
所以,她打算瞒过沈日辉。
可是,她要嫁的是周家,而沈日辉就在周家的金满堂做工,想瞒过他,实在是太难了。
不过,沈日辉有一个软肋,就是吴兆容。而吴兆容也有一个软肋,就是银子。
那么刚好,刘惠琳送来的嫁妆就成了她贿赂吴兆容的工具。
吴兆容目光发直。
“给我的?”
她难以置信。
“是的,给嫂嫂的。”
沈月然道,“嫂嫂尽可放心,这珠宝不是偷的,不是抢的,全是光明正大之物,嫂嫂尽可享用。”
不是偷的,不是抢的。
吴兆容心思转得飞快,难道是沈家的那笔银子?!
沈月然知道她已经动心,双手拿起一个金项圈向她脖子上戴去。
“嫂嫂,你我姑嫂二人相斗多时,彼此对彼此的品性相当熟悉,所以,月然就不说废话了。只要嫂嫂肯答应月然一个请求,这桌几上的珠宝就全是嫂嫂的。”
吴兆容摸着脖子上的项圈,精致的做工令她爱不释手。
“什么请求?”她粗声问道。
“与哥哥外出游玩,两个月后再回来。”
“什么?”
吴兆容不是震惊,而是意外。
她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请求来,没有想到却是让她和沈日辉外出游玩。
这算是哪门子的请求?!
给她珠宝,还让她夫妇二人外出玩耍,这是天上掉馅饼的节奏啊!
“是。两个月,不可少,只可多。”
“仅凭这个项圈就足够你和哥哥快活潇洒。”
沈月然开出条件。
“为、为何?”
吴兆容无力地问道,止不住抽动的嘴角已经泄露了内心的狂喜。
“不要问为何,只管应允就行。嫂嫂应当清楚,爹爹去世后,月然只有哥哥一个亲人,而嫂嫂又是哥哥最在意的人,还是重儿的娘亲。所以,月然绝对不会对嫂嫂生出歪念,这一点,嫂嫂应当放心。”
这倒是。
吴兆容心道,她与老姑娘是时常争吵,不过吵来吵去也不过是因为她的亲事。想来老姑娘除了赖在家里不嫁,倒真的没有做出一件伤害她或者日辉的事来。
“当、当真?”
她还是不放心。
“当真。”
沈月然三指指天。
“那、那么你希望我二人何时启程?”
沈月然莞尔。
有软肋的人,可气,也可爱。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合婚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做完这一切,她安静地待在京郊,等待周家人上门。
有了卫夫人的保媒,这门亲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不过例行的程序还是会走一趟。
周家派出的合婚人是周家老太太邬元英的侄女邬秀青。
邬秀青年过半百,守寡多年,曾有一子,无奈时值年少因病去世。邬元英怜她独自一人,于是接来周家,帮助打理周家事务。这一待,就是二十年,当年的少妇变成满头银发的老妇。
周家派出邬秀青,沈月然觉得,并非只是就事论事。
她能请得动太傅夫人为她保媒,周家对她的底细和能耐自然存了几分心思。派出周老太太的近亲,是给了太傅夫人一个面子。不过,邬秀青到底姓邬而非姓周,周家迎亲,却派出邬姓人做合婚人,用心可见一斑。
邬秀青眼珠浑浊,面上表情几乎可以说没有。
“沈姑娘与三少爷两情相悦,太傅夫人有成人之心。”
“老太太乐闻事成,周家荣幸至极。”
“皆大欢喜之事,老太太的意思是就不必拘泥于繁文缛节,能简则简。”
邬秀青端坐于桌几一侧,说话仿佛默书。
沈月然垂头立于另一侧,态度恭敬。
她自然是心知肚明。
邬秀青的前两句话是说给卫夫人听,后一句话才是说给她听的。
“能简则简”四个字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轻视。
她提起唇角,“愿听太夫人安排。”
一般嫁娶通常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礼。完全按照这套程序走下来,至少要历经一月。她不知刘惠琳是如何与周家谈及此事的,她只知道,刘惠琳绝对是恪守信用之人。她曾经道,“越快越好”。刘惠琳便当真将此事安排得“越快越好”,“快”到令周家没有商量的余地。
邬秀青点头,“聘礼已在院外,清单请姑娘过目。”
她双手递过一份列单,第一次抬眼看了看沈月然。
沈月然应一声,双手接过。
没有看,只是随手放在了一旁的梳妆台上。
“有劳。”
她轻声道。
邬秀青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随后又收回视线,接着道,“日子订在下月初六,不知沈姑娘可有意见?”
沈月然欠身,“没有。只是小女的哥哥嫂嫂如今皆往外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恐怕不能见证,望太夫人莫要见怪才是。”
邬秀青道,“哥哥嫂嫂不在,总得有人送亲才是,不知姑娘可有人选?”
“有。”
沈月然回道,“与小女义结金兰之姐妹,一个是吏部主事之女王雅心,一个是府衙绣庄女工张秀儿。”
她在筹谋着大事件,是无法瞒得过与她一墙之隔的张秀儿。
张秀儿虽是哑女,却有着比常人更加敏锐的双耳。
当沈月然期期艾艾地向她提及送亲一事,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沈月然兀自惊讶,问她为何不指责她、不阻止她。
张秀儿比划着道出实情。
原来,梅采玉跑来院落找她摊牌时二人的对话,全被正在里屋熟睡的秀儿听得清楚。秀儿虽然不是很明白二人到底为何事争执,有一点却是懵懵懂懂。那便是她、梅采玉、周岸则三人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
张秀儿泪流满面,对她道,去罢,沈姐姐,因为绿苏的惨死,你整夜整夜的叹息和踱步,我全听在耳朵里。虽然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做什么,也不明白你那个世界的人在想什么,不过,我知道,你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去罢,沈姐姐,卫大人会谅解你。
面对着张秀儿的善解人意和无言的支持,沈月然鼻子一酸,将她抱了个满怀。
“秀儿,谢谢你,谢谢你……”
她哽咽不已,说不出别的话来,只知道一个劲儿地道谢。
她以为不会有人理解她,没有想到,还有一个秀儿。
“可是,秀儿,你那天听到的话,还有我近来的举动,千万不可告诉第二个人,包括进谦和卫大人,你能做到吗?”
“你应当明白,绿苏是被人害死的。我是真的害怕,万一你也有三长两短,小九九该怎么办。”
她忧心忡忡,郑重地交代秀儿。
张秀儿也庄重地点头。
沈姐姐,你放心,其中的轻重秀儿能掂量得清。
只有张秀儿做她的送亲人,她觉得不够。
她想到了雅心。
周家于她而言,不管是龙潭还是虎穴,她都要一探。虽然她别有用心,不过表面上的礼数还是要做全。
若是未入周家门,就被周家人挑出毛病,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而雅心是吏部主事之女,又与她互吐过心事。她觉得,雅心应该也会支持她。
果然,当她把事情对雅心说出后,雅心先是不解,但在触及到她坚定的目光后,沉吟片刻,答应了。
“你这样做必定有这样做的理由。”
“对他人而言,你不必如此,对你而言,或许这是唯一的选择。就如当初的我一般。”
“我愿意送你。不过,你也要记得,无论你在周家发生了何事,一定不要硬撑,还有我,我会竭尽所能地帮你。”
王雅心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邬秀青听闻沈月然早有安排,频频点头。
“可以,待我回去向太夫人禀告一声就行。”
“敢问沈姑娘生辰?”
她最后问及沈月然的八字。
按照惯例,合婚人是要先拿到女方生辰八字,再到祖庙经过占卜之后才能定下婚期。可是如今婚期已定,再问她生辰八字,就有流于形势之嫌。
不过,这正好给了沈月然一个可乘之机。
婚期已定,便是周家已经拿到了梅采玉的生辰八字。
她与宋婷同日嫁进周家,同为庶妾,不分上下。
可是这个时空却一向讲究长幼有序,从身为长女的梅采莲未嫁导致梅采玉不能出嫁一事就可见一斑。所以,她只要能占得“姐姐”的位置,就能无形之中占得小小的上锋和一定的话语权。
她与宋婷二人比邻三年,曾经无话不谈,对彼此的生辰更是一清二楚,她若实话实说,只有落得“妹妹”的下场。
她垂头道,”丁卯年十二月初三。”
第二百三十三章 京果
邬秀青一丝不苟地要来笔墨记下,又交代了些琐碎事务,抬脚离开。
邬秀青走后,沈月然才立在门槛外,定定地看着堆在院落里的聘礼。
喜饼、海味、牲肉、鱼肉、糖果、茶叶、芝麻、米面、香炮金镯,全用大红色的盒子或者纸张包裹、包扎,热热闹闹地堆在一起,与凉嗖嗖的寒冬天格格不入。
聘礼皆是双数,至于数量多少则由男方家的财力和心意决定。周家在其它方面备的皆是“二”,唯有一样,备的是“八”。
沈月然看着摞得最高的那份礼盒,勾了勾唇角。
龙眼干、荔枝干、合桃干和连壳花生。
也就是百姓通常所谓的四京果,寓意子孙兴旺、圆满多福的果肉,周家备了足足八份。
这倒是证明了周岸则至少说过一句实话。
他纳妾,是奉了周老太太的意思。
因为这些聘礼摆明着透露一个讯息,老人家希望周家多子多孙呢。
沈月然冷哼一声。
为那个混蛋生孩子的活儿,还是交给痴情的梅采玉罢。
她将聘礼一分而二,打包整理好后,等待周家人上门来取,算是还礼。
等待出嫁的日子,她闭门不出,很多事情都由秀儿代劳。
心中不安,无心外出是其一,不想面对旁人的各种眼光则是其二。
因为绿苏的惨死,因为突然关了的梅字饼铺,原本无人注意的她,一举一动都引来邻人的侧目。
越是临近婚期,周家人越是频繁地出入院落,她与周岸则的亲事,想瞒也瞒不住。
她明白,有些人是真心关心她的。
比如隔壁的张婶,几次三番上门来劝,让她再考虑考虑,还道自己认识邻村的小哥,虽然小哥家底儿不厚,却是个厚道的人,并允诺若得一妻,不再二娶。
有些人却是真心看她笑话的,比如对面的老汉。
每次她外出倒污物或者办事,都会遇到老汉假装也出门。老汉笑呵呵,高声道着“恭喜恭喜”,随后却又低声嘀咕,“一个庶妾,有什么可喜的”。
她每每闻之,付诸一笑。
文池五年,什么难听的话她没有听过,何况眼前的这些。
进入十一月,日子更是过得飞快,初一,初二,初三……很快,到了初五。
“明个儿,就是初六了——”
刘惠琳捧着暖炉,怔怔地看着院落里开得正好的红梅,喃喃低语。
一旁正料理炭火的熙春闻之抬头。
“是,夫人,明个儿就是初六了。”
她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是沈姑娘出嫁的日子。”
跟在刘惠琳身旁久了,刘惠琳想说什么,她不用多想。
刘惠琳叹息一声,指了指窗外。
“熙春,你瞧,是院子里的红梅好看,还是那晚沈姑娘发髻上的红梅簪子好看?”
刘惠琳心中矛盾不已。
初时,她是讨厌沈月然的,巴不得她离奕儿远远的,如今,她真的要嫁给别人,她心中竟然全是不舍。
她不能忘记,那一天沈月然来卫府告诉她,她要嫁进周家为庶妾时的平静。
那是一种无悲无喜的平静,平静得仿佛这件所谓的终身大事与她无关。
可是,沈月然越是平静,她就越是不能平静。
熙春提了提唇角,道,“都好看,夫人以为呢?”
刘惠琳垂下眼眸,“要我说,便是那晚她发髻上的红梅簪子好看。人美,簪美,月光下与奕儿相视微笑,其实,真的挺般配呢——”
她低下额头,吸吸鼻子。
“熙春,她——真的把东西全收了吗?”
她为沈月然备上一份嫁妆,自然是有她的心意。
心中的不忍是其一,不愿沈月然进入周家受了委屈;其二则是她按照她说的那些法子做了之后,干咳真的好了许多。
她送上一份嫁妆,说是补偿也好,说是怜悯也罢,总之,是她的一番好意。
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熙春回道,沈月然一句推辞的话都没有说过,就全部收下了。
熙春笑道,“当真啊,难不成还是熙春藏了起来吗?”
刘惠琳白她一眼,黑脸道,“熙春!”
熙春缩了缩脖子,吐舌笑道,“夫人莫要恼熙春嘛,熙春只是见不得夫人满面愁容,才会想到把夫人逗乐,没料到倒弄巧成拙了。”
熙春走到刘惠琳身边,搀扶着她在铺满白裘的躺椅上躺下,又伶俐地为她捏手按脚。
“夫人,听熙春一句劝,莫要多虑了,您天天担心少爷还不够,如今还要再分些心思到那沈姑娘的身上吗?熙春明白夫人的心思,夫人就是心太软,心太善,既想护着少爷,又不忍见着他人受屈。其实夫人有没有想过,沈姑娘既是爽快收下夫人送去的嫁妆,没准儿正是合了她的心思呢,没准儿她盘算的正是那些个金灿灿的珠宝呢。所以,夫人,您就把心放宽。这世上啊,没人是傻子,都精明着呢,没有人会让自个儿受了委屈还不说。”
刘惠琳忍住笑意,沉下脸。
“熙春这话可是说老身是傻子?”
熙春与刘惠琳相处多年,知道刘惠琳哪句是真话,哪句是玩笑。
她嘻笑如常,“熙春才没有这般说过,夫人是熙春见过最好最好的夫人,若真论‘傻’,熙春倒是觉得自己才是傻人有傻福的那个傻人,否则怎么会被观音菩萨安排跟在夫人身旁?”
刘惠琳嗤笑出声,“你这个丫头,这张嘴呦……”
主仆二人正说笑着,卫府的管家快步跑来,怦怦地敲起房门。
“夫人,来了,来了……”
管家待不及房门打开,就高声大喊。
刘惠琳心头一惊,腾地一下从躺椅上坐起来。
熙春连忙前去开门。
“谁来了?”
刘惠琳捂住心口,颤声问道。
管家欣喜若狂。
“回夫人,是少爷,是少爷回来了!”
“夫人快去,少爷正与老爷在前堂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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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
刘惠琳激动得竟不知应该先迈出哪一条腿去。
她等待这一刻等了太久,等得太苦。
第二百三十四章 顾及
熙春早已泪流满面。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她顾不得拭去眼泪,连忙双手搀扶着刘惠琳走出门槛。
任谁都清楚,卫大人只要是活着回来,就定是安然无恙了。
这个好彩口,她讨得应时又应景。
主仆二人也就刚站上游廊,便见一个矫健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走来。
“娘亲!”
卫奕看见刘惠琳,二话不说,行下大礼。
“让娘亲替孩儿担惊受怕,是孩儿不孝,请娘亲责罚。”
寒风中,他仅着单薄锦袍,却丝毫不见颤抖,只见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神采奕奕。
他似乎比之前更加健壮,更加挺拔。
刘惠琳喜极而泣,俯下身子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孩子。
“好,好,奕儿,娘亲的好奕儿。”
“娘亲不怪你,娘亲一刻也不曾怪过你。”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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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儿似乎更健壮了些。”
母子二人数月未见,激动、兴奋在所难免。待刘惠琳终于平复下心情,与卫奕相偕走进思若阁坐下聊天,已是一刻钟之后。
卫奕笑了笑,用手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是的,娘亲,孩儿这次算是因祸得福,身子骨不仅没有受到一丝毒害,反而比以前更加健壮。”
他高声谈笑,眉飞色舞,将几人在天山数月来的经历一一向刘惠琳道来。
刘惠琳听着,笑着,时而紧张,时而感慨,时而道田尘开是卫家的救命恩人,时而又道全是佛祖保佑。
卫奕说完天山血池之事,顿了一顿,坐到眉眼含笑的刘惠琳身旁,握住了她的手。
“孩儿好了,娘亲却老了。”
他看着刘惠琳,面露愧疚。
返京之后,他命姚进谦把田尘开送回朝廷复命,就马上赶回卫府。
卫府一切都是老样子,唯一变化的只有卫中鸿和刘惠琳。
数月不见,卫中鸿两鬓全白,而刘惠琳则是老态尽现。
他不用想也知道,在他离开的日子里,二老为他操过多少心,默默流下过多少泪水。
他愧疚不已。
“是孩儿不孝,才让娘亲担惊受怕。”
刘惠琳再度泪崩。
“不要这样说,奕儿。”
她拿起锦帕,频频拭泪,“只要奕儿回来了,娘亲就好了,什么毛病都好了。”
“是人都会老,娘亲也会老,只要奕儿没事就好,奕儿没事就好。”
卫奕见刘惠琳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再次夺眶,连忙安抚。
“好,好,娘亲莫哭,孩儿这次回来便不会再让娘亲担心。”
他想起什么,咧嘴接着道,“无论哪一方面,都不会再让娘亲担心。”
刘惠琳拭泪的双手一滞。
“唔——”
她顾左右而言它,“奕儿饿不饿,娘亲这就吩咐后厨去炖些鸡汤来可好?”
卫奕笑道,“说来孩儿还惦记着娘亲的大补汤呢。有没有,不如给孩儿盛上一碗可好?”
刘惠琳扁了扁嘴。
“往后娘亲不再让你喝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补汤了。”
“哦,为何?”卫奕问道。
刘惠琳似是十分气愤,“那些补汤有何用?你喝了几年,连顿小小的瓜宴都挡不住!而且,娘亲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进补这事儿,不是任何人都适合。需要补的可以补补,不需要补的反而会弄巧成拙。补,就是火,就是阳。人体还是应当以调和为宜,太过、太急只会伤及元气,酿成大祸。何况我儿体内如今流淌的是神兽的血液,哪里还需要进补?”
卫奕大笑,“没有想到娘亲还有如此见地。行,都听娘亲的,往后孩儿就不喝那些乱七八糟的补汤就是。”
在他来见刘惠琳之前,他已经见过卫中鸿。
在天山时,田尘开已经将他身中奇毒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六王妃经过刘惠琳之手,在他体内埋下剧毒炸药。而七夕那晚的瓜宴,就相当于一根引信,点燃了这堆毒药,令他险些丧命。
如今,慕容晋未归,毒是何毒不清楚,六王妃病去两年,六王爷又被派去天水,究竟是何人下毒更不清楚,有一点却是毋容置疑。
有人试图操纵他,甚至操纵他的生命。
那人让他死,他便不得活。那人让他几时死,他活不过半刻。
瓜宴,只是一个偶然。
他终究一死,却是必然,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查,他当然要查。
如此深藏的心机,如此狠毒的手段,他当然不能放过这个真凶,可是,他不能伤害刘惠琳。
说到底,六王妃是利用了刘惠琳的爱子之心才能得逞,那么,一旦此案彻查,刘惠琳的悲痛与自责可想而知。
恐怕她会自戕,是卫中鸿担心的,也是他担心的。
所以父子二人达成一致,这件事,只可暗查,不可明说。一来是为了不至于打草惊蛇,二来则是为了保护刘惠琳。
父子二人口风一致,皆对刘惠琳道,他七夕之夜吐血是因为身子本身阳气过重,又不停进补,适逢瓜宴阴寒湿凉,阴阳相冲才造成气血紊乱。
刘惠琳本就是心性单纯之人,听父子二人和田尘开皆是一般口径,也就深信不疑。
卫奕闻刘惠琳提及瓜宴,心中再次按捺不住。
想她,想她,十分地想她。
想见见她,抱抱她,吃吃她做的菜。
这几个月来,他有多么地思念她,她半分都不会比自己少罢。
若不是深知事情重大,他返京后本就打算立刻赶往京郊的。
这会儿与刘惠琳说了半天的话,更是坐立难安。
他笑着起身,道,“娘亲若是不给孩儿张罗着补汤,孩儿就要去吃别人家的饭菜了。”
刘惠琳抿了抿下唇。
“对了,奕儿,你再给娘亲说一遍,天山的雪是怎么样的?”
她显出十分有兴致的模样,“前阵子京城也下了第一场雪,可惜落在地上不过一掌厚就全化了,好生无趣呢。”
卫奕哈哈笑道,“娘亲怎么如进谦一般,喜好玩雪,孩儿以为那都是小孩子钟意的玩意儿呢。也好,等回头娘亲抱了孙儿,就有人陪着玩了……”
“咳,咳,咳——”
刘惠琳捂住胸口,连声干咳。
第二百三十五章 知道
她端起茶杯饮下一口热茶。
“瞧娘亲这身子,真是不中用了。自打入了凉秋以来,干咳就没有断过。”
她兀自拍着胸口,自嘲地叹道。
“呵呵。”
卫奕发出两声干笑,看了刘惠琳一眼。
“娘亲的干咳怕是与秋季无关。”
“哦。”
刘惠琳抿嘴笑道,“那与何物有关?”
卫奕提了提唇角,吐出两个字。
“月然。”
刘惠琳一怔,垂头再次饮下一口热茶。
“熙春。”
她向房外高声喊道,“续茶。”
“奕儿想不想吃些小点心,娘亲让熙春一并添来。”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卫奕扬声,“不用了。”
随后坐到刘惠琳的面前。
“娘亲,月然是不是出了何事?您实话告诉我。”
“没有啊。”
刘惠琳睁大眼睛,“沈姑娘她挺好的,你莫要挂念。对了,后日,你且洗去一身尘土,向天子和府衙复过命后,咱们娘俩一起去京郊探望她可好。”
卫奕腾地起身,面色一凛。
“那便是明日!”
卫奕肯定地说道,撩袍向房外走去。
“奕儿!”
刘惠琳一声疾呼。
“奕儿,你莫要去!”
她心急火燎地起身,被身后的椅子绊得一个踉跄。
卫奕身形极快,已经回身一手扶住她。
“娘亲,你且实话对孩儿道来。”
“娘亲应当明白,孩儿这次回来最想见到的人就是她,何人何事都无法阻止孩儿。”
他既是请求,也是陈述。
“我——”
刘惠琳别过脸去,还是不愿开口。
正是因为知道奕儿对沈月然的心思,她才希望能够一直瞒着他。她天真地以为,多瞒一天,对奕儿的伤害就能减少一分。
卫奕道,“娘亲最惦记的是两件事,一是孩儿的身子,二是孩儿的亲事。如今,孩儿平安归来,依着娘亲的性子,怕是会迫不及待地提及孩儿与月然的亲事,可是娘亲没有。哪怕在孩儿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之下,娘亲依然顾左右言它。娘亲,你莫要再瞒,孩儿明白得很,月然定是出了何事,对不对?明日?初六?到底何事?”
刘惠琳长出一口气。
“我儿痴情又精明,娘亲真是没了法子。”
她认输地道,“奕儿,就算娘亲不告诉你,你早晚都会知道。与其往后落下咱们母子二人的心结,不如这就直说了罢,明日沈姑娘她就要——”
卫奕抿紧薄唇,屏住呼吸。
“出嫁了。”
出嫁?!
“嫁给谁?”他的声音紧绷而自持,眼底全是渗人的寒气。
刘惠琳不由一颤。
这样的奕儿,令她心惊。
“周、周家三少爷周岸……”
“喛,奕儿——”
话音未落,刘惠琳只觉一股寒风迎面吹来,之后便是守在门外的熙春一声仓皇的“少爷”,再然后,阁楼的房门被关上。
安静了。
不过一秒钟,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
雪白的白义驹嘶吼着,飞奔着,驰行在寒冬的街道上,引来路人侧目。
卫奕策马扬鞭,不消片刻,赶到京郊。
仍是记忆中的院落,不同的是,院门高悬两盏鲜红鲜红的喜字灯笼,格外显眼而刺目。
不待勒停白马,他腾空而起,挥鞭甩向灯笼。
只听“啪”地一声,两盏灯笼齐齐落地,噼哩啪啦烧成灰烬。
他看都不看一眼,昂首踩过灯笼,一掌推开大门,大步走进里屋。
桌几上堆满未拆开的礼盒包裹,床榻上平铺一袭红色嫁衣。
作工粗糙,质地轻薄。
他提起唇角,一把抓起嫁衣,将桌几上的礼盒包裹一卷而入,然后径直走向后厨,将嫁衣连同礼盒一股脑儿地塞进炉灶。
这时,张秀儿听见动静,连忙从隔壁房间跑出来,见到后厨中的卫奕,瞬间白了脸。
“她呢?”
卫奕走出后厨,冷声问道。
张秀儿咿咿呀呀,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摆手,一会儿指指东,一会儿又指指西。
“她呢?”
卫奕扬鞭向空中甩去,一声凌厉的长啸划破天际。
他一把揪住张秀儿的衣领,厉目喝道,“别让我再问第三遍!”
张秀儿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又惊又吓,站都站不住,只一个劲儿地向下出溜。
“秀儿!”
随后而至的姚进谦更是吓得七魂失了六魄,连滚带爬地跑到卫奕身前,大声哀求,“主子,主子!冷静,冷静!那是秀儿,那是秀儿!是进谦的娘子,是秀儿啊!莫要吓着她,让小的问她沈小姐在哪,让小的问问她!”
当他把田尘开送回朝廷再赶回卫府时,就见到刘惠琳哭得双眼红肿,急令驱车去京郊。他心知不妙,劝下刘惠琳,立刻赶来,没想到,却见到这一幕。
他跟在卫奕身旁多时,卫奕的脾气他不敢说全都熟悉,至少八八九九是有把握,可是眼前这个卫奕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是没有发怒,眼底的怒气却能把人喝退三尺。
他是始终平静,平静得仿佛一座随时爆发的活火山,令人不敢靠近。
一个一向理性的人,一旦失了理性,会怎么样?
他不敢想,只有拼命哀求。
卫奕松开手,早已腾空的张秀儿瘫倒在地。
“你问。”
他抬起双眸,定定地看向远方。
姚进谦哆嗦着将张秀儿扶起,紧紧地抱住她。
“秀儿,莫怕,莫怕,主子只是想知道沈小姐在哪里,你若是知道就快告诉主子罢。”
夫妻二人数月未见,谁也没有想到,再见居然是以这种方式。
张秀儿面色惨白,抿紧嘴巴,摇了摇头。
她曾经答应过沈姐姐,会支持她,会帮助她,她不能食言。
姚进谦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是见到秀儿这般模样,心中明白了八八九九。
“秀儿,沈小姐若是想做什么,是任何人也无法阻止的。同样的,主子若想知道什么,也是任何人无法隐藏的。所以,不如你且告诉主子,让主子找到沈小姐好好谈一谈可好?”
他轻声劝道。
估计是认为姚进谦言之有理,张秀儿垂头,在他手心中写下一个字。
姚进谦讶异,“你写的是‘邵’字?”
“你是说沈小姐去了邵府?!”
第二百三十六章 托付
进入十一月,寒意更甚。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地冷,霜冻尤其严重。沈月然一步一步地踩在干硬的黄栌地面上,只觉一股股刺骨的寒冷从脚底窜进心口。
“喂,姑娘,要不要坐车?”
一个马夫赶着一辆马车在她身边停下,搓着双手问道。
沈月然抬起略显茫然的双眸。
坐车?!
是啊,马车里多暖和多舒服——
可是她不想坐,不想暖和,不想让自己好过。
她已经选择了一条孤独前行的荆棘之路,再怎么冷,再怎么苦,也要坚持下去。
她裹了裹衣领,吸着冻得红肿的鼻头。
“不坐,谢谢。”
马夫扁扁嘴,白她一眼,丢下一句“财迷”扬鞭离开。
她又向衣领里缩了缩脖子,垂头继续赶路。
明天就是她的大喜之日,她踌躇许久,今日赶到京城,见了邵云如一面。
“他口味偏淡,不喜辣,可以适当加些麻味或者酸味,他会更有胃口。”
“他喜好饮汤,但不喜汤里加入葱花和芫荽,更不喜面上一层浮油。”
“他体质平和,平日里无需特意进补,劝他多饮清水。”
“他喜好素色,不喜佩饰,着装以简洁为主。”
“他不会打包,又讨厌乱糟糟……”
邵云如越听越糊涂,不得不打断她。
“所以,你今日来找我,就是打算把他托付给我?”
沈月然涩然一笑。
“邵小姐言重,月然哪有资格谈什么‘托付’不‘托付’,月然与卫大人——”
她轻咬朱唇,接着道,“不过相识一场,邵小姐与卫大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邵云如拍手大笑,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是吗,我竟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看待我与奕哥哥的?天造地设,好一对儿。”
她促狭地笑道。
沈月然心虚地垂下双眸。
她心里清楚得很,一旦嫁入周家,无论能不能找出真相,这辈子怕是就与他有缘无份了。她这一生注定得不到幸福,她希望他能得到。
所以,她找到了邵云如。
她能够看得出来,邵云如是真心对他。有一个真心人陪在身边,他会很快忘了她的。
她不愿再想,也不愿再面对邵云如,凄然转身。
“月然说完想说的话,这就告辞。”
邵云如却止住笑意,拦住了她。
“我听说你明日就要与周家的三少爷成亲,这事可是真的?”
她的目光清澈,盯着她,不容她回避。
沈月然苦笑,“是,是真的,邵小姐消息可真灵通。”
邵云如蹙紧小小的眉头。
“为何?”
“我以为,你与奕哥哥早已心意相通。如今奕哥哥不过离开几个月,你就变了吗?”
“你放着奕哥哥不嫁,偏偏要嫁到周家去做个庶妾?”
“周家有什么,不过就是一个金满堂!金子银子,奕哥哥难道不能给你?!”
邵云如连连发问,清脆的声音如同薄雾中的晨钟,回响在沈月然的耳边。
“有劳邵小姐关心,月然告辞。”
沈月然不愿多说,施礼离开。
邵云如看着沈月然的背影,噘起了嘴巴,
“喂!”
她站在原地大声地道,“我不答应,你听到了没有,你方才交代我的那些事情我一件也不答应!你若是放心不下他,为何不亲自对他说!?”
亲自对他说?!
沈月然紧紧抱住瑟瑟发抖的身体。
如今的她,连见他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哪里还敢奢望亲自对他说?!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如果剧情可以如此狗血的话,她希望他能够失忆,从此忘了她。
可是她不想失忆,因为她还不想忘了他。
他是她的阳光,是她唯一的温暖。
寒风中,每一步都如此艰难,她抱紧自己,幻想曾经依偎着的他的怀抱。
那么温暖,那么厚实,她却再也无法触及了——
“嘶”地一声长啸,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闪电一般,从她身旁一掠而过。
还未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被一只强壮的胳膊腾空掂起,落入她正幻想着的怀抱中。
“你——”
她惊讶地回头看向那双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漆黑双眸。
“闭嘴!”
他粗暴地吼道,一手勒马,另一手一挥,一件厚实柔软的斗篷异常温柔地裹住了她。
马儿疾驰,凛冽的寒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偏过头,裹紧斗篷,任性地把冻得通红的小脸埋进他的怀中。
最后,最后一次就好。
她贪心地闭上眼睛,汲取来自他身上的好闻气息……
******
卫奕还是把她带回了京郊。
小小的院落,有他们无数的回忆。
秋千架上的绿叶早已枯黄,只有用七彩丝线打的络子和蝴蝶,仍在寒风中飞舞。
“为何?”
他希望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一切全都真实的不像话。
短短数月不见,她已经成为待嫁之身。
他愤怒,一种被背叛和欺骗的感觉油然而生。
可是他更想知道为什么,他也一定要知道。
沈月然倚坐在秋千架上,身子轻飘飘地,随着寒风,一阵阵地摆动,仿若凋零在枝头的叶芽。
“卫大人恢复得很好。”
她提起唇角,目光空洞又绝望。
“我问你为何?!”
他满腔的怒火,见到她却半分也发作不出来,就连此时的质问也像在哀求。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一点儿骨气也没有。
“为何?”
沈月然居然笑了,“卫大人觉得是为何?”
“我要听你说!”
卫奕咬牙切齿。
“为银子?”
“为名利?”
“为地位?”
“为情意?”
“为人品?”
他哪一样不如周岸则,为何她宁愿嫁入周家为庶妾也不愿嫁给他?!
沈月然无力地抬起双眸,定定地看着他愤怒的脸庞。
数月不见,他更显俊朗,即使怒气冲冲,英挺的面容也丝毫不损半分。
“怎么,卫大人之意是这些您全没有还是全都有?”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卫奕不看她,粗声道,“你不要与我扯这些没用的,你应该知道,我若想知道什么,一定会有自己的法子。不过,我如今只是想听你说罢了。”
卫奕觉得,自己快要对她投降了。
他只想抱住她,哀求她,让她不要嫁给别人。
第二百三十七章 安好
“是啊。”
沈月然幽幽地道,“您卫大人若是想探得什么,哪里有探不到的道理。”
正是深知他无所不能,所以,她才一定要瞒住他,推开他,甚至狠狠地伤害他。
他的探案能力,是她仰慕之处,如今,也是她忌惮之处。
“可是唯有这一样,您却是探不到的。”
“哪一样?”
卫奕皱眉问道。
沈月然抬眼看他,“女人心。卫大人能够明白一个女子最渴望得到的是什么吗?”
卫奕当真想了想,道,“一心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沈月然摇了摇头,“远远不够。”
“女子最渴望得到的是安然,平静,岁月静好,而这些,不是只有有‘心’就能做到。”
卫奕冷哼一声,“若是无‘心’,谈何‘岁月静好’?”
沈月然立起身,走到卫奕的面前。
“卫大人,您对月然有‘心’吗?”
她异常平静地问他,仿佛此事与她无关。
卫奕直视着她。
这个问题,他不用答她,她也根本早就知道答案。
“有,是不是?”
沈月然自问自答,“可是卫大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何来保护月然的岁月静好呢?”
“卫大人可知七夕那晚月然受到了多大的惊吓吗?”
“前一刻还好生生的卫大人,后一刻却七窍生血,倒在了月然的怀里。月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由着卫府的下人把月然关了一夜。第二天,月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又被进谦送出府外。一围高墙,一堵大门,彻底隔绝了月然与卫大人的一切联系。月然不知道卫大人是生是死,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月然回到京郊,整夜不得安生。一夜之间,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变得像一个梦。遇见卫大人是月然做过的一场最美丽的梦,可是梦遇七夕,卫大人随着喜鹊飞走了。月然想伸手去抓,却连向哪个方向抓去都不知道。”
“卫大人,绿苏死了。”
“偌大的京城,除了卫大人就是绿苏。您与绿苏曾经是月然生命中的支撑,顷刻之间,您,杳无音信,绿苏,魂归故里。卫大人,您告诉月然,月然该怎么办?”
卫奕瞪着她,双眸仍是腥红的。不同的是,眼底的怒气被湿润代替。
“绿苏死了?”
“你为何不去找娘亲?”
他问道。
当时他毒发太突然,瞬间已经意识全无。他无法安排她,更不知道她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沈月然露齿一笑。
“我?去找卫夫人?凭什么?”
“卫大人是吃了我做的瓜宴才会吐血,我哪里还敢出现在卫府?”
“何况,卫府除了您,还有谁愿意见到我这个人?”
“但是——”
卫奕明白了她的苦楚,仍是气结,“这些都是意外!月然,这些意外我以为不能成为你离开我的借口……”
“能。”
沈月然打断他,“这些不是借口,而是令我顿悟的事实。”
“你顿悟什么?”
卫奕问道。
沈月然道,“您,卫大人,您是一个缉凶者,您视命案为命令,您永远站在正义的那一面。可是,这个世上不是只有正义,还有邪恶,而且,邪恶永远比您想像得更强大,更根深蒂固。凭您一己之力,您如何能撼得动所有的邪恶?”
“卫大人,我承认,月然只是一个软弱的贪慕虚荣的女子。当初倾心您,是因为您屡屡于扑朔迷离的案件还给月然清白,令月然觉得可以依赖,可以保护月然。”
“可是后来的事情证明,月然太天真了。您是一个强大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时时游走在危险边缘的人。树大招风,您瞧,您如今不就中毒了吗?”
她有仔细想过,无论她说出什么样的理由,都会被他驳回。正如他所言,财富,名利,地位,情意,人品,他哪样没有?
可是有一样却是他无法辩驳的,那便是与他的职业相伴的危险。
缉凶者要面临着的各种危险,是一个事实。
果然,卫奕软下了声调。
“月然。”
他压低声音,“我中毒一事事关重大,个中缘由错综复杂,绝非你想像的那样……”
沈月然转过身去。
“卫大人,既是事关重大,您就莫要再多言,省得将无辜的月然牵涉进那些个错综复杂的大事件中!”
“月然只是一介平民女子,不求富贵,只求平安。”
“所以——”
卫奕黯下双眸,“你离开我的真正原因是你怕了,你感到害怕?”
沈月然微微仰起头,透向稀疏的梧桐枝叶,看向灰白的天空。
“是,月然是怕了。”
“我以为,你会懂我的,懂我孜孜以求的一切……”
他曾以为,她是这个世上最懂他、最能体谅他的女子,看来,是错了。
卫奕眼中全是落寞,轻声喃喃。
沈月然凄然一笑,“月然不懂,月然不懂何为正义,不懂何为公道,只求现世安好。月然与卫大人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卫大人事事讲道理,而月然处处凭感觉。月然之前感觉卫大人能够保护月然才亲近卫大人。如今,月然感觉卫大人无法保护月然,自然就会远离。这便是女人的心事,女人自私而又狭隘的心事。”
“他呢?”
卫奕提起唇角,“他能保护你,给你需要的安全感?”
沈月然闭上眼睛,紧握住双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一句句刺进心口的话说出来。
“是的,他能。”
“当月然孤苦无依时,只有他陪在月然的身边,只有他时常来探望月然。”
“虽是庶妾,月然不在乎。只要他待月然好,月然就安心地待在那一片屋檐下,与他相依相偎。”
“哈哈哈。”
卫奕忽而大笑。
笑声中没有喜悦,有的全是凄楚。
“好一个相依相偎,好一个岁月静好。”
“你说来说去,不过是指责我身为一个带刀侍卫。”
“你以为我会说出,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便放下官职陪你现世安好的混账话来吗?”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我永远不会!”
“我只会告诉你,我一日是一个缉凶者,就一生是一个缉凶者!你不能谅解,自然有其他的女子可以谅解我!当初,这条路是我自个儿选的,无论如何,我都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