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闹钟定在六点一刻,元小诺如往常一样,六点整,准时睁开了眼睛。
身旁仍旧空空如也。
她没有时间惆怅,换下睡衣,穿上家居服,简单洗漱后,空腹小口喝下一杯200毫升蜂蜜温水后,开始眼前的忙碌。
二两鸡肉丁,一个蛋黄,加上一份小饼干,配上100毫升温水,一式两份,白云白朵的最爱。
她两手托盘,走向后院。
路过猫舍,白云白朵果然还在熟睡,她没有惊醒它们,将食物放在食槽。
后院如今俨然是一座植物园,因为她的精心打理,观赏性花草与食用性果蔬相映成趣。
翻土,浇水,施肥,除草,修剪。
再次路过猫舍,白云白朵不知何时醒来,吃饱喝足后伸着懒腰,冲她喵呜撒娇。
她蹲下,为它们顺毛发,挠痒痒,顺便清理粪便,露出今天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微笑。
六点四十分,她准时到达厨房。
公公爱中餐,口味偏重,云吞一碗,白粥一份,煎蛋一枚,酱黄瓜、醋泡花生、卤水海带丝、凉拌鹅肠,各一小碟。
婆婆好西餐,目前正在减肥,全麦面包两片,脱脂酸奶一杯,清水煮蛋一枚,白灼生菜一份。
七点二十分,陪公公婆婆吃过早餐,将前一晚已经擦拭干净的公事包从棉布袋中取出,双手递给公公,目送公公出门。
再次返回厨房,戴上清洁手套,备好清洁剂,依次清洗碗、筷、锅、台面、地面、桌布和水槽。
这边刚刚收拾利索,婆婆的声音已经响起。
“小诺,脖子好疼,可能是落枕了,你来看看。“
她答应着,洗净了手,拿起一块热毛巾。
热敷五分钟过后,伸出一指,找到疼痛点,以此为中心,向侧颈、肩背部方向依次按摩,直到婆婆呲牙喊疼为止。
如此反复两三次,再以空心拳与轻叩交替按摩。
如此又反复了两三次,婆婆的疼痛似乎舒缓了许多。
“小诺,我明天要去参加一个商会,可是这会儿马上要出去一趟,你替我搭配出一套出席的衣服,最好在我回来之前熨烫挂好。“
婆婆的话是请求,也是命令。
走进足有五十平米的衣帽室,她眼花缭乱,脑中却异常清醒。
既是商会,不可过于高调,惹来同行侧目,也不可过于低调,招来闲言碎语。
婆婆肤色偏白,不挑颜色,可是体型稍富态,脸型更是不遑多让。
她想了想,选择了一套淡紫色圆领正装,突出气质,一条精白7.5毫米长款珍珠项链,拉长脸型,一双方跟绒面皮鞋,舒适高雅,外加一条限量版羊绒披肩和一枚蓝色宝石胸针,低调中显奢华。
伸展,固定,熨烫,蒸发,晾干,做完,已是九点整。
她将白云白朵装进宠物包里,拿起一打环保袋,开着小排量轿车,按照前一天已经制订好的清单和规划出的路线,依次购买日常食物、家居用品、换季衣裳和缴纳各种杂费。
十二点,她返回家中,把购买的东西一一摆放规整后,打开燃气,不过五分钟,一碗简单的青菜鸡蛋挂面出锅。
提起筷子,她觉得恶心,突然就没有了吃下去的欲望。
她环视一周,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上下三层,里里外外,角角落落,全都整整洁洁,出自她手——这还会是她的家吗?
她感到一阵眩晕,拿出随身携带的一纸合同,打开,又是一阵眩晕。
离婚协议书。
甲方:丛浩。乙方:元小诺。
作者的话
讲真,每次完结都是遗憾和懊恼的开始。
这一次,如果不是打算匆匆完结,好多情节的处理都会是另外的样子,好多情节也会是另外的样子。
至少,九王爷的罪行不会全由他口中说出来。
至少,卫奕不会灵机一动就洞悉了九王爷谋反的所有心机。
至少,梅采玉与沈月然的宅斗不会三言两语就一笔带过。
至少,金荷嬷嬷和赵显阳的勾结还会再着些笔墨。
至少,吴兆言会为了沈月然而死。
至少,李家的几个王爷都要再出场,应天府的兆王爷,装懒政的六王爷,和得了创伤应激后遗症的十王爷。
至少,沈月然的第二嫁要好好写上一写。毕竟,她的前世,婚姻最终带给她的是痛苦,所以,今生的婚姻当然要大获全胜。而女主的成长,也体现在她对婚姻的感悟上。
这个故事原本的结局是九王利用卫奕引出天子,捉住沈月然挖出宝藏,最终谋反成功,沈明功被追封为国公,沈月然被封为郡主,卫奕被封为提刑官,沈日辉被封为王爷,周家则被下令满门抄斩。
沈月然替周家求情,保住周家人性命。周家沦为平民,各有各的境况。周岸则回头是岸,与梅采玉生儿育女,安心生活。而沈日辉与吴兆容也重归于好。
九王赐婚,沈月然与卫奕成亲。卫奕始终对九王谋反耿耿于怀,与九王嫌隙渐生。九王露出杀意,卫奕带着沈月然远走高飞。
哪一个结局更好一些?有想法的可以留言。
很遗憾,原本计划至少写到一百万字,然后融合各种宫斗、宅斗、破案、虐恋,结果还是到六十三万就戛然而止了。
当初取名“唐三醒”,“唐”字不用说,当然是出于对最最神、最最棒的三少的仰慕。三醒嘛,一来是取吾日三省吾身之意,二来则是取“醒目”之意。
少女时代就喜欢郭靖。没成想,长不成黄蓉,倒颇得几分郭大侠愚钝之真传。所以,只好在名字上加把劲儿。
不过一个朋友吐槽了。
三醒,三醒,这个名字不好,得扑三本才能醒悟,多么痛的领悟。
我:……
大哥,您是贝利的远房亲戚吗?
一语成谶!
再讲真,作者直到现在还在尝试,探索定位,发现自己喜欢写的和能够写好的。
虐心的不写。
写卫奕中毒,写绿苏惨死,不知道看的人怎么样,作者先哭了好久,伤心又伤神。
复仇的不写。
作者都不懂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去报什么仇,还怎么写?
流产的不写。
害小孩最缺德,不解释。
打斗的不写。
不会,不懂。
……
这样一看,能写的没多少了。
有悬疑,有推理,有吐槽,有感悟,有成长,是以后的方向。
第三次讲真,《全职攻略》也并非全是槽点。作者写了几个案子,有无聊的,也有精彩的。个人最喜欢的是中间两件案子,一个是油坊小儿,一个是打绳结。油坊小儿一案中,男主公堂审案的情节,绝对算得上是环环相扣,波澜起伏,不害臊地说一句,作者的逻辑能力在此案中显露无疑。另一个打绳结,是从一个看似平常的绳结中推理出案件的嫌疑人,而这一细节最能体现《全职攻略》的精髓——不要忽视日常,日常才是最本质、最要害的所在。
每一次开新书,都觉得准备得挺充分。就拿这本,开坑之前,家政类的视频看了不下三百集,食谱看了五本,大纲和细节足足写了十几页。不过一开始写,又觉得准备不足,写跑了的,写偏了的,写着写着写不下去的,写着写着无话可写的,多的是。
所以,还是要学习。
多看,多想,多练,多写。
谢谢k哥,谢谢福临,谢谢落凡,谢谢sindenyliu,谢谢七树,谢谢幻雪,谢谢元宝,谢谢丫丫21,谢谢冷冷的夜,谢谢火龙果,谢谢所有看过《全职攻略》的亲,鞠躬,比心!
第一章 穿越
建安末年,李氏家族夺得天下,改国号为夏,定都汴京,年号太初。太初五年,太祖逝世,太子李忠即位,是为少祖,年号少初。
少初三年六月,甘肃文池。
一位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沿着民巷屋檐的凉阴快步走来,只见她不断以手帕拭去额头汗水,一边连声抱怨,“想我王巧媒几十年来往雍梁之地,专事说亲保媒,竟从未遇过如此费心之人!不是我不愿意来,而是她今个儿嫌弃城东梁公子不通诗书,明个儿说道那城西张公子面相不佳,后个儿又挑剔城南段公子行为不端。
我好言相劝,道如今人口稀少,劳力不足,朝廷颁下适婚令,男子满十八不娶,女子满十六不嫁,罚银百两。她若再这般使性子,耽误了自个儿不说,落上个‘老姑娘’的恶名,还要累及沈家。谁知她倒好,二话不说地将我撵出门,还撂下狠话儿,就是孤老终生,也绝不嫁与那些凡夫俗子!
哼,小小年纪,心比天高,仗着自个儿有几分姿色就真的把自个儿当成金凤凰了,简直可笑!”
王巧媒身后身左各跟随一男一女。男子名为沈日辉,约莫双十出头,身材健硕,四肢粗壮,头挽发髻,仅以棉布巾帕系之。他撑起一把油纸伞,不紧不慢地跟在王巧媒身后。身左的女子与男子同岁,名为吴兆容,是沈日辉的发妻,身形丰腴,面圆口方。不同于沈日辉的漫不经心,吴兆容虽是一般妇人装扮,可那一支插于发髻上做工精致的梅纹玉簪和一条系在腰间的水红色镶金边纱裙,显示出她今日的用心。
吴兆容陪着笑脸听完王巧媒的抱怨,递上一只水囊,“巧媒嫂莫要动怒,大热天的,不值当为此事上了火。小姑月然年纪尚小,上月刚满十六,言行难免有失。巧媒嫂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上次公公和日辉已经将她好一通数落,这次她定不会再行无礼之事。”
王巧媒不理吴兆容的殷勤,推开水囊,继续喋喋不休,“今个儿若不是你哥嫂二人一大早就上门苦苦哀求,这个媒,鬼才懒得理!我告诉你们,成不成,只这最后一次!我还告诉你们,我王巧媒保不了的媒,谁也别想保得了,沈家只等着缴纳罚银,她沈月然只等着变成老姑娘吧……”
这时,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生出一道闪电,将天空划开一道口子。伴随着轰轰的雷声,一团火球拖曳着长长的尾巴从天缝中疾驰而出,呯地一声巨响,火球在空中裂成四半,分别坠落四方。
王巧媒攸地闭上嘴巴。
生怕天气有变,三人加快了步伐。
沈家灰白老旧的屋瓦才露出一角,一股刺鼻的烧焦味道便迎面而来。
坏了!
爹爹后背褥苍发作,一早带着三岁的孙儿去后山纳凉,独留小妹一人在家洗衣,难道……
沈日辉心头一惊,扔掉手中油纸伞,三步并两步踹门而入,将身后的吴兆容和王巧媒带得趔趔趄趄。
“月然!”他高声呼喊。
站在笔直胡杨树下的女子怔怔回头,谁是月然?
沈日辉定晴一瞧,大惊失色。只见沈家前院中的女子手拿一件被烧焦了的衣裳,面容熏黑,发髻凌乱,衣裙肮脏,通体蒙尘,脚下是一只被劈成两半的木盆。若不是形态婀娜的身材一如既往地出挑,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停地扑闪着,沈日辉绝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自己的亲妹子沈月然。
他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月然,你有没有……”
“啊——”女子睁大茫然的双眼,惊恐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双手,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
“小诺,嫁给我,我丛浩发誓,今生只爱你一人,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小诺,相信我,我和丛浩是清白的,我们除了工作上的关系,再也没有私下的联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骗你。”
“小诺,婷婷她,怀孕了……”
“元小诺,你凭什么和我争?你一没有事业,二没有追求,三没有品味,就是一个懒惰、无知、没用的家庭主妇!你搞清楚,不是我抢了你的男人,而是你‘占有’了我的男人整整五年,我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小诺,乖乖签了这份离婚协议,你整天哭哭啼啼对谁也没有好处,我看了只会更心烦!何况,你也不用装可怜,婷婷都告诉我了,你和高原一直藕断丝连,你嫁给我不过是贪图丛家的财产。说到底,我才是受害者!”
“丛浩,推她下去!她不死,我们全完蛋!”
“小诺,别怪我,怪只怪你这个时候不该出现在天台,怪只怪你听到我和婷婷联合私募侵吞金胜。还差一步,只差一步,金胜就是丛家的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丛浩,还和她废话什么?快把她推下去!她现在就是一个路人皆知的弃妇,就算她摔死了,人们也只会认为她是想不开跳楼自杀,不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来。”
“小诺!”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之后是一个晴天霹雳——
沈月然攸地睁开双眼,翻身坐起,冷汗将白色的中衣全部打湿。
她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两只手紧紧抱头,簌簌发抖,似乎要将那些痛苦的回忆和狰狞的脸孔全部赶出脑袋。
良久,她终于抬起头来,朦胧的双眼依次掠过青白的墙壁、老旧的木梁、灰暗的地砖、古朴的窗棂、低矮的桌椅……
她在哪里?
她是生是死?
她遭遇了什么?
……
月然?
一个陌生的名字窜入脑海。
她踉跄着翻身下床,拿起一只泛着青光的莲纹椭圆铜镜。
盛夏,午时,阳光正好。耀眼的光线直入内室,洒下一地光辉。
她迟疑片刻,望向铜镜。铜镜中清晰地浮现出一张少女姣好但陌生的面容。
肤如凝脂,脸若银盘,俊眉修目。
她放下铜镜,只手掩腹,泪如雨下。
穿越了,她元小诺带着所有的委屈、耻辱、痛苦、仇恨穿越了……
第二章 不嫁
“醒了?”不待她想得更多,一个不耐烦的女声传入耳朵。
吴兆容听见动静,推门而入,“醒了就赶紧拾掇,巧媒嫂等了半个时辰,快把公公的大红袍喝完了。方才郎中来瞧过,说你一点儿事也没有,啧,白白花去二两银子……
——咦,你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我伺候你?”
她抓起一条布巾,塞到一脸茫然的沈月然的手中,并把她按到小杌子上:“赶紧的,别怠慢。这次巧媒嫂说的米铺陈公子可是大红人一个。知道长粒米吗?听说就是人家家专专从辽地贩来的。县令夫人爱吃得紧,县令还批了个特供给人家。沈家若是攀上这门亲事,别的不敢说,往后吃米肯定不愁,而且还是精贵的长粒米……
——咦,你怎么还是不动?”
沈月然终于回过神来,听出这个絮絮叨叨的妇人的话中意。
“你是谁?给谁说亲?给我吗?我又是谁?”她认真地发问。
吴兆容一怔,旋即又噗嗤一声掩面而笑。
她拿起木梳,撩起沈月然的发丝,一边挽着发髻,一边笑道,“好,好,姑奶奶,算是怕了你了行不行?今个儿就由我这个嫂嫂来伺候你妆发行不行?
那日嫂嫂口气是重了些,可是说到底也是为你好。姑娘哟,你都满十六了,不能再挑三拣四了。再挑下去,对你,对沈家都没有好处。
得了,发髻挽好了——”
说到这里,她看向铜镜中的人儿,形容标致,顾盼生辉。
她满意地点点头,顿了一顿,从头上取下那支梅纹玉簪小心地插入沈月然的发髻中去。
“月然这模样真是没得说,来,和嫂嫂一起去见见巧媒嫂。这次啊,无论如何也得把你嫁出去。”
嫁?!
沈月然的脑袋仿佛被一只千斤重的铁锤激烈地敲打,记忆的闸门再次被打开。
“我元小诺愿意嫁给丛浩,做他的妻子,无论好是坏、富裕或者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俩分开。”
“丛浩,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原谅你,我都可以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宋婷,我求求你离开丛浩,看在我们相识十年、姐妹一场的份儿上,把他还给我好不好?你有能力,有头脑,有事业,外面追你的男人一大把,我什么也没有,我只会料理、家务、园艺、照顾宠物,在这个城市中,我只有他!”
“丛浩,你听我解释,我和高原真的只是偶然遇见,什么关系也没有,那封信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根本不知道宋婷是从哪里得到的。你相信我,不要相信她,我求求你不要抛弃我。”
“我求求你们放过我,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会说……”
“丛浩,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妻子,我已经……啊……”
眼泪再次决堤。
记忆中那张无助、懦弱、哀求的面孔是她吗?
她都已经低到尘埃中去了,为什么他们还是不放过她?
最可气的是,为什么到头来被雷劈的人是她,而不是那对狗男女?!
她恨,恨这肮脏的婚姻,恨这丑陋的人性,恨这不公平的世界。
“我不嫁!”
沈月然吐出三个令吴兆容心惊肉跳的字眼。
她的人生从嫁给丛浩起就变成了一个悲剧,从成为一个全职主妇后就变成了一个笑话,她奇迹般地得到新生,怎么可能再踏入婚姻?
吴兆容陡然变脸。
不嫁?
女子不嫁人要做什么?
难不成小姑子被雷劈傻了——
可是瞧她毫发无伤的模样,不像有异啊。
难不成,米铺陈公子有口吃的毛病被小姑子知道了——
不对呀,这件事她可是连沈家父子都没有告诉,小姑子怎么可能知道?
难不成,是巧媒嫂那边走漏了风声——
坏了,坏了,连正常人都能挑出八分毛病的小姑子若是知道了陈公子的隐疾,肯答应这门亲事才怪!
想到马上就要到手的聘礼和香甜可口的长粒米,她心如刀割。
不行!
小姑子这次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吴兆容一手握住沈月然的手腕,微微使力,色厉口也厉,“你已满了十六,若不是县衙的方文书卖与公公几分薄面,说是宽限几日,那百两罚金早就来缴了。你以为沈家能出得起那银子?
我且明白地告诉你,月底之前,一定要把这门亲事说定,年底之前,一定要把你嫁出去。这事儿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沈家说了算,朝廷说了算,我这个嫂嫂说了算!
待会儿在巧媒嫂面前你不能再出半分差池!若是再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你往后在沈家无立足之地都是轻的!巧媒嫂走了,还有灵媒嫂、好媒嫂,让她们为你说个耳聋、腿瘸的半百老汉,看你如何再敢说不嫁?”
沈月然不以为然,冷哼一声,甩开吴兆容的手。
蛇蝎心肠的极品闺蜜她都见识过,何况眼前这个厉害嫂嫂?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还会怕这三言两语的威胁?
软弱、无能、天真的元小诺已经死了,只要她的记忆不灭,她的仇恨不息,她就再也不是那个令自己都觉得窝囊的元小诺!
她心思一转,唇角泛笑,“巧媒嫂呢?巧媒嫂在哪里?”
看来还是得让她怕——
吴兆容松了口气,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才对嘛,月儿果然是个识时务的女子。来,跟嫂嫂来。”
沈家住得逼仄,不足五十平米的地方被分成两间厢房,平日里沈日辉吴兆容夫妇居东间,沈明功和沈月然父女俩住西间。西间又被分隔成南北两间内室,沈明功居北室,沈月然居南室。南北室中间设一堂屋,用来招待宾客。
吴兆容刚一撩起南室的帘子,坐在堂屋的沈日辉和王巧媒就听见了动静。
沈日辉连忙站起身来,王巧媒则气定神闲,捧着一只粗瓷碗,一口一口地品着大红袍。
“巧媒嫂,久等了。”吴兆容推出身后的沈月然讪笑道,“小姑子讲究,生怕病容惊扰了巧媒嫂,所以妆扮久了些,巧媒嫂不要介意。”
第六章 梅家
“你自己说说,这样的当你都上过多少回了?!”
梅家饼铺的后院,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子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的口气虽是凶巴巴的,可是春水盈盈的一双凤眼里,却满是忿忿不平。
“不知是谁家的缺德孩子?回头让我见着了,不狠狠骂他一顿才怪。”女子眼眶微红,仿佛受到屈辱的人是她。
沈月然垂头一言不吭,双手泡在一只木盆里,不停地搓洗。
“姐姐,我的衣裳挂树枝上了,你帮我够下来好不好?”
——咣当一声,随着衣裳的落地,还有一本砸落在她头上的书。
“姐姐,我家门栓打不开了,你帮我打开好不好?”
——汪地一声,随着门栓的落地,还有一只扑向她的大黄狗。
“姐姐,救命!”
——她回头,被泼了一身脏水。
说得对,这样的当她的确是上过无数回了,所以——
一坨****算什么?
小孩子就是淘气!
想到这里,她莞尔一笑。
穿越后,她可以对所有的人刻薄、冷漠,唯独面对孩子时,她没有办法……
女子瞧见她嘴角的弧度,更是来气。
“你还笑?又要说那些孩子有多么地童稚有趣、只是大人在背后教唆是不是?你以为那全是小孩子的天真无邪?我告诉你,才不是!
现在的黄口小儿鬼灵着呢,一眨眼就是一个坏主意!你千万不要被他们可爱的外表骗了!
你也是奇怪,对付大人有一套,在孩子面前,就成了一只小白兔。”
“好了,梅采玉,我知道了。”沈月然决定向这个叫做梅采玉的女子投降。她上当不是头一回,梅采玉“骂”她当然也不是头一回,老生常谈的话她听得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每次都说知道了,每次又一样上当……”梅采玉才不相信她。
眼见采玉的嘴巴不停,沈月然嘻笑着伸出双手,向她的俏脸袭去,“好姐妹,与其替我打抱不平,不如有味同享。”
“啊,臭死了。”梅采玉别过脸,笑着抓住她的双手。
“怎么洗了这么久,还是挺大的味儿。”她不禁皱眉。
沈月然缩回双手,“要不试试米醋?”
去除异味,光靠清水浸泡可不行。柠檬的效果是最好,不过这个时代,柠檬估计不好得到,用米醋代替也不错。
“米醋?”梅采玉偏了偏头,“你是说用米醋洗手?”
沈月然点头,“是,在水里兑上一些,能除臭去味。”
“没问题,爹爹一向嗜酸,后厨就有不少,我去拿些。”梅采玉转身跑开。
梅采玉走后,偌大的梅家后院只有沈月然一个人。
她随意走了两步,状似无意地伸长脖子,向东边的一间内室望了望,一个白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梅氏一家三口,父亲梅长生、长女梅采莲、次女梅采玉,是三年前从西南蜀地迁到文池的。
按说西南乃富庶之地,西北乃苦寒之地,梅氏一家怎么会安心居于文池?
这事还得从梅采莲的状况说起。
听说梅采莲原本身量苗条,性情温顺,却在豆蔻之年,前额忽地生出一只肉瘤。梅家遍寻药方无果,肉瘤越长越大。见过梅采莲真容的人道,那肉瘤生得蹊跷,又丑陋无比,透明光亮,内里仿佛有百虫蠕动,令人见之恶心不已。
古人一向看重前额,认为人的智慧、运气、祸福都与前额有关。梅采莲前额生瘤,破了相不说,更令百姓惶恐不已。
“那是凶兆!”
“那是灾星!”
“那是野鬼的印记!”
这类荒唐之言一传十,十传百,梅采莲的婚事就成了个大*麻烦。
丑是一个方面,“祸”才是真正的原因。
谁愿意娶进门一个人人都道的不详之物?
三年前,有人为梅家说上一门亲事,说文池有个鳏夫,看过梅采莲的画像,不计较那瘤,愿意娶她为妻。
梅长生大喜,一家三口欢欢喜喜地凑足了盘缠和嫁妆,从西南赶至西北。
谁知,那鳏夫见到梅采莲真人时,却反悔了。
他道,只见画像,不觉肉瘤可恶,如今见到真物,实在不堪忍受。
他自知理亏,赔了十两银子,想打发掉梅家。
男方言明不娶,女方还能赖着不走不成?何况,梅家本就是异乡人,拿什么与男方争执?
梅长生吃了个闷亏,只得忿忿地带着两女离去。
真正的祸事还在后头。
梅家返回客栈,才发现压在枕头下的包裹不翼而飞。
包裹里可是梅家的全部家当啊!
梅长生哭天抢地,跑去衙门击鼓喊冤。
县令派出文书调查此案,文书查封客栈,拷问众人,就是毫无头绪。
梅长生耿耿于怀,不愿离去,非要等到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利用鳏夫给的十两银子,租了个铺子,一边干起老本行馅饼生意维持生计,一边日日去衙门打听案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客栈早已关门歇业,当年的住客也分散各处,淡忘此事,梅氏失窃案更是查无可查,成了一桩悬案。
算是柳暗花明,梅家馅饼却意外在文池站稳了脚跟。百姓都道馅饼好吃不贵,口感香甜。梅长生见收入可观,生活安逸,也就不再提返乡之事。
经过失窃之事,梅采莲是灾星之说更甚,再加上她闭门不出和越来越孤僻的性子,别说上门提亲了,连普通百姓都对她生出几分畏惧来,每每谈之色变,避之不急。
所以,当她方才突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惊慌地四处逃窜。
沈月然对她也有几分畏惧。她与梅采玉交好,却从未与之搭话。
诡异的肉瘤是其一。毫无血色的面容是其二。总是一袭白布衣裙是其三。时常躲于房内,偷窥她与梅采玉的玩闹则是其四。
可是今天,她觉得有必要对她道声谢,谢她将她从难堪中解救出来。
“喂——”
她走近梅采莲居住的内室,隔着窗户,轻轻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意料之中。
沈月然知道她一定在听。于是干咳一声,口气诚恳,“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他们说不定还会怎么羞辱我呢。谢谢你,救了我。”
仍然没有回应。
意料之中。
沈月然耸了耸肩,抬脚离开。
这时,内室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然后是一个虚弱沙哑的女声。
“我只是恰巧路过,你不用谢我。”
第七章 姐妹
沈月然停下脚步。
是不是路过她还不清楚吗?
一向闭门不出、羞于见人的梅采莲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挑选一个温暖的午后不遮不掩地独自走上热闹的街道,说是恰巧,未免太牵强。
何况,待到人群四处逃散后,她也迅速返回梅家,路过一说毫无根据。
沈月然心里明白,梅采莲是在帮她。
不过,既然她不需要感谢,她何必多言?
沈月然笑笑,“哦”了一声,再次抬脚。
出乎意料地是,梅采莲再次开口。
“其实,他们和你玩,是喜欢你。”
沈月然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你说他们是在和我玩?还喜欢我?每次见着我不是奚落就是讥笑,老姑娘,拖油瓶……什么难听他们说什么,是在和我玩?天天变着法子地戏弄我,看我出丑,是喜欢我?今个儿那场面你又不是没有瞧见,谁会那样对待一个喜欢的人?”沈月然忿意难平。
内室不再有声响,一片寂静。
又在意料之中。
不怎么开口的人,难得开口,却被一通抢白,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才怪。
沈月然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第三次抬脚。
“那你为何总是上当?”
沙哑的声音不气不恼,再一次意外地传来。
“我——”
这下,沈月然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孩子?
她心头一击。
“是我蠢咯!”
她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
“我觉得很有趣。”梅采莲这次的声音居然有了笑意。
沈月然哭笑不得。
她被戏弄,她倒觉得有趣?果然是个怪人。
她提了嘴角,刚想说什么,梅采玉跑来。
“你怎么站在这里?有没有吓到你?别怕,别理她就是。”梅采玉慌忙拉她走开,叠声说道。
窗后人影一滞,垂下头。
二人返回水盆处,梅采玉把米醋往水盆里倒了一些,又加了些热水,沈月然双手放入水中,适宜的温度令她大呼舒服。
趁她洗手的空档儿,梅采玉拿出一只油纸袋,又撑开她带来的布口袋,将油纸袋中还热乎的馅饼一个个装进布袋里。
“沈大哥掏力,吃得多,这几个肉泥饼给他,顶饱。沈大嫂喜甜,保证她吃了这些豆沙饼能舒坦几日,不找你麻烦。沈爹爹牙口不好,芝麻酥饼入口即化,香甜可口。还有你,最挑剔的沈家小姐,梅家饼铺的招牌,莲蓉酥饼。悄悄告诉你,这些个莲蓉酥饼可不是余的,是今个儿早上刚出炉的,方才我趁爹爹不注意,偷偷拿来几个。”
梅采玉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不一会儿,容量不小的布口袋被装得鼓鼓囊囊。
沈月然笑了,感慨道,“谁要娶了你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从几个余饼就能瞧出你为人伶俐,心思细腻,行事周全。”
说起她和梅采玉的交情,还要从余饼说起。
但凡经营过熟食生意的,都会遇到剩余的问题。
过夜的馅饼,就是余饼。
梅长生从卖饼的第一天起就宣称梅家饼铺不卖余饼,当天出,当天卖。当天卖不出去的,第二天三折出售。
余饼不是不能吃,而是不够新鲜,有损风味。
可是对于三折的价格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实惠。
这样的便宜,吴兆容不可能不占。
梅沈两家相隔不远,沈家西头挨着梅家北头。吴兆容仗着相邻,能说会道,哄着梅长生天天留些余饼给她。
可她又羞于去拿,就打发沈月然去拿。
一来一去,沈月然与梅采玉就熟识了。
二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很快成了心意相通的好姐妹。
这会儿的梅采玉听了沈月然的笑言,非但没有得意,反而沉下了脸。
她斜眼看了看东边,小声嘀咕,“真要是上辈子有福分,为何不让我投胎做个长姐?”
沈月然喟然。
夏朝民风淳朴,讲究长幼有序。长女不嫁,哪里轮得到次女?
所以,就算梅采玉出落得婷婷玉立,相中她的男子不计其数,梅采莲嫁不出去,她也只好待字闺中,不言嫁娶。
想到这里,沈月然不禁一哂。
人生的际遇真是莫测。她是能嫁不想嫁,梅氏姐妹却是想嫁嫁不出。不同的是,梅采莲是没人敢娶,梅采玉则是不能逾越。三个女人,不同的境况,不同的心思,却遭遇了同一种尴尬——年纪。
女人如花,花期有限呵。
见梅采玉情绪低落,沈月然碰了碰她的胳膊,也看了看东边。
“前阵子听嫂嫂说,梅爹爹托了个在京城的亲戚帮她寻人,可有回音?”她轻声问道。
梅采玉翻了翻眼,“什么京城的亲戚?离京城还有百十里路呢。亲戚倒是答应了,同意帮助问问,可是又有什么用?当初那个西北的鳏夫都瞧不上她,何况京城的人?找了也是白找,白花银子罢了。”
“那不一定。京城繁华,南来北往的人多,说不定就能碰上有心人呢。”
说到这里,沈月然嘻嘻一笑。
“她若嫁了,就轮到你了,巴不得嫁人的梅采玉。”
梅采玉红了脸,啐一口,“呸,谁巴不得嫁人了,瞧我不撕碎你这张嘴。”
说着,她双手扭上沈月然的脸颊,沈月然笑着躲开,二人闹成一团。
“咦——”
梅采玉突然停下,抓住沈月然的双手闻了闻。
“果真没有味道了,米醋真的管用。”
“那是当然。”
沈月然伸出双手,张开五指。
十根如柔荑、似青葱的白嫩手指在阳光下煞是好看。
梅采玉不由上下打量起日头下的沈月然。
发若青丝,肤似白雪,身量轻盈。
即使不事妆扮,短襦长裤也难掩上佳的姿色。
沈月然察觉到梅采玉的目光,偏头问道,“你看什么?”
梅采玉凑近了,压低声音,“旁人都道你五年前中邪了,可有此事?”
梅家三年前才来到文池,对往事了解得不多。沈月然立誓一事又过去许久,以讹传讹,传到梅采玉的耳朵里,就成了中邪。
只有中邪的女子才嫁不出去。
梅采玉半信半疑。
可若不是中邪的话,一个俏生生的姑娘,为何不愿嫁人?
“有啊。”沈月然吐吐小舌,扮个鬼脸,趁梅采玉不备,从她的衣袖中拿出一本破旧的书。
“《凤求凰》!”沈月然将书挥舞在空中,笑道,“中邪后,人就变得通透,什么都瞒不过。所以,梅采玉,你还是招了吧,看上哪家公子了。”
“死丫头!还给我!”梅采玉连连跺脚。
“不给!”
“还给我!”
……
第八章 罚银
从梅家返回沈家,已是酉时。
沈月然如往常一样,把余饼放到后厨,烹好一锅面汤,然后拿出两个莲蓉酥饼,返回居室。
过了一会儿,门板咯咯吱吱地作响,然后是木刷撞击木桶,木桶碰上木门,木门磕上门框的声音。
“妈的,什么破门儿。”
沈日辉开始咒骂。
沈月然心中默数,“一、二、三——”
果然,“三”字刚落,只听“咣当”一声,沈日辉骂声更大。
“妈的,什么破门儿,每次都碰头。”
随后走来的沈明功不住地喘息。
沈月然则掩嘴偷笑。
沈家门梁低矮,沈日辉长得魁梧,又手脚毛燥,每次进门都是手中洗具撞击一番门槛,再轮到脑门与门楣亲热一番,任沈明功说过他多少次也无济于事。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洗具放置好后,沈日辉高声呼叫,“娘子,娘子。”
他拿起布巾胡乱地往身上拂去,四处张望。
得不到回应,信步走到南室窗下。
沈月然听到脚步声,整了整容。
她与这个所谓的哥哥关系一向淡薄。
刚穿越时,这个哥哥倒是常来看她。
不过每次都是受不住吴兆容的哭闹而来。
他也从不掩饰,张口闭口“你嫂嫂说”,言语之间软磨硬施,总之一个目的,就是希望她改口。
初时,她充耳不闻,后来心中生厌,甩了两次冷脸,回了几句刻薄的话。
沈日辉觉得有损颜面,一气之下,摔门而出。
从那之后,兄妹二人甚少独处,实在有躲不掉的场合,了了数语也就过去。
这会儿,沈日辉走到窗下,定是想问吴兆容的去处。
沈月然等他开口。
不料,沈日辉站了一刻,什么也没问,转身走了。
不问就不问,问了我也不知道!
沈月然翻眼。
后厨,沈日辉悠哉地喝着面汤。东屋,沈重磨磨叽叽地临摹练字。北室,沈明功半眯着眼,躺在床榻上歇息。南室,沈月然斜倚在床头,翻着古书,有一口没一口地啃莲蓉酥饼。
酉时三刻,吴兆容如同一阵旋风一般,推门而入,大声叫嚷。
“死丫头你给我出来!”
沈月然蹙眉。
发什么疯?下午不还好好的吗?在外面受了什么气回来拿她撒气?
她换了个姿势倚着,翻眼扁嘴。
“娘子,怎么了?”沈日辉慌慌张张地闻声出来。
“怎么了?”吴兆容怒气冲冲,连门也不关,直奔西间而去,站在堂屋朝着南室就骂了起来。
“你还问我怎么了?今个儿要不是我出去一趟,看见了县衙的告示,你父子二人还要瞒我到何时?”
“沈日辉,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否则,昨晚你好端端地和我商量什么,揽下城头洗刷的活儿。就你那懒劲儿,就你那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窝囊劲儿,要不是出了告示,你肯多干才怪!”
“你父子二人合起伙儿来骗我,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吴兆容干嚎。
“娘子息怒,娘子息怒,听我说,听我说……”沈日辉笨嘴拙舌。
沈月然坐不住,趿拉着布鞋,打开房门。
“吵什么呢?什么县衙的告示?和我有关?”她粗声说道。
吴兆容见她露出不耐烦之色,想起那一摔,咽了咽口水。
旋即,她又抓住沈日辉的胳膊,直起脖子,“废、废话!当然和你有关,如果不是和你有关,我骂你做什么?原本为了公公的身子,相公的颜面,我这个当嫂嫂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处处忍让你这个小姑子也就算了。没想到,压根儿就没有那么容易的事!县衙的告示上说了,年满十六不嫁,逾今五年者,要再罚银百两!你说,这百两银子咱们上哪儿弄去?而且,罚了一次,还要再罚第二次,谁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次、第四次?你若一直不嫁,一直这么罚下去,沈家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呦,小姑子拖油瓶,相公和公公又合伙儿欺瞒,这日子还怎么过……”
“娘子息怒,全是我的错。”沈日辉连忙安抚吴兆容,“这件事爹爹与我的确是早就知晓的,不过那告示不过是三日前才贴出,我们也就早两日知晓而已。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想着事已成定局,何必多一个人烦心?娘子快别恼。”
“就恼,就恼。”吴兆容撒泼,“早就知晓为何不告诉我?你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有,有,当然有……”
吴沈二人一个吵,一个哄,乱音入耳,沈月然满腹窝火。
她怎么觉得这告示摆明就是针对她的?
好些个适婚年纪的姑娘还有没有嫁出去的,何况她这个“老姑娘”?
好些个恨嫁的姑娘还有没有嫁出去的,何况她这个立誓不嫁的?
就像吴兆容说的,如若她终身不嫁,难不成还要罚一辈子?
嫁娶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她不想嫁碍着谁的事了?
衙门想银子想疯了吧?
什么鬼告示?!
该死的适婚令!
“狗屁不通!”她气上心头。
吴兆容耳朵灵,反应快,“你骂谁,死丫头?”
沈月然正在气头上,“谁搭腔骂谁!”
说完,转身走进内室,呯地一声把门带上,双手捂住双耳。
“啊——”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的吴兆容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
“让我去死!被小姑子指着鼻子骂,我这个当嫂嫂的还有何颜面待在沈家?老的老的不吭气,少的少的不言语,全由那遭雷劈过的死丫头任意妄为!爹爹啊爹爹,瞧您当初办的好事,为了一句指腹为亲的戏言,就让女儿嫁到沈家来。这下可好,您就等着替女儿收尸,白头人送黑头人吧……”
她哭喊着,向墙壁撞去。
沈日辉紧紧抱住她,“娘子”“娘子”地唤个不停。
听见动静的沈重也跑来,不过他并未踏进堂屋,而是扒着窗台冲沈月然扮鬼脸。
“喛,快来,沈家又有好戏瞧了。”一个妇人端着一碗捞面,倚着沈家大开的木门。
“真的?等等我——啧,挪个地儿,看不见了。”另一个妇人拿着一张油饼,兴冲冲地伸长脖子。
全都是一群吃饱了撑得、闲得找骂的主儿!
沈月然心中骂道,瞪了沈重一眼,气冲冲地拉开房门。
第九章 告别
“够了!”
这时,沈明功走出北室,厉声喝道。
吴兆容的哭声戛然而止,看热闹的妇人屏住了呼吸,沈月然溜到嘴边的恶语也咽了回去。
坦白说,沈明功对沈月然而言,更多地像一个符号,一个沈家长者的符号,而非真正意义上的“父亲”。
如果说与沈日辉的兄妹关系还能用“冷淡”来形容,那么与沈明功的父女关系,根本就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因为,她根本就不觉得她和沈明功是父女。
这五年来,她和沈明功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无论她五年前的誓言对沈家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无论她整日里待在家里做什么,无论吴兆容对她明里暗里怎么指桑骂槐,沈明功永远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雨不改。
沈明功给她的感觉甚至像一个没有情绪的人。
他不曾指责过她,也不曾劝说过她。他不曾埋怨过她,也不曾安抚过她。
他既不像一个慈父,也不像一个严父。
所以,与其说她和吴兆容一样对沈明功有一种敬畏,不如说是一种距离感。
太陌生了……
沈明功佝背偻腰,眼球晦暗,不怒而威。
“如果是因为银子,家嫂不用担心,我会想法子。”他平静地说。
吴兆容一怔,圆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
公公这话的意思是——果真还藏有巨款……
“是,是,娘子不用担心。”沈日辉连忙接话,“爹爹与我已经去过衙门,找文书说了洗刷城头的事。这次罚款一直到年底才缴清,所以银子一定能凑得齐。”
凑得齐?吴兆容翻了个白眼。
凑得齐的意思就是说这百两罚款得从沈家父子的工钱里扣、从沈家的日常开支里挤或者开口向哪个熟人借。
公公一定是怕她再要拿去百两才肯罢休,所以才不敢泄露尚有巨款一事。
思及此,吴兆容整了整容,看了沈月然一眼,道,“瞧她那倔样儿也知道,嫁人是没戏。既然如此,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有银子,就赶紧缴了罚款,省得误了期限,让衙门找着借口生事。”
“那是,那是。”沈日辉又连忙接话,“若是有银子,当然早早缴了罚款,关键是没有。”
“你是没有。公公也许——”吴兆容挑了挑眉,如有所指地看向沈明功。
沈月然这才反应过来,吴兆容今晚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银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丛浩和宋婷为了金胜的财产能够推她坠楼,吴兆容耍这点儿小伎俩实在不算高明。
“没有。”
反应过来的不止沈月然,还有沈明功。
他依然平静,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吴兆容陡然变脸。她觉得,自己当众挨了一个“耳光”。
不待吴兆容发作,沈明功又甩下一句话,“你如何做一个嫂嫂,如何做一个妇人,是你个人的德性,是沈家欠你的,我一个‘不’字也不会说。可若你再信口开河,诅咒吴监正,别怪我替他管训子女。”说完,他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返回北室,并关上了房门。
吴兆容这下终于明白,她挨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耳光”……
“你——”
她不敢冲沈明功发火,却敢指向沈月然。
“我怎么了?德性!”沈月然懒得再和她多说,和沈明功一样,转身回屋关门。
“她、她——”吴兆容第一次张口结舌,气得两眼翻白。
“娘子息怒,娘子息怒。”沈日辉老生常谈。
“嗳呀,沈家公是什么意思?沈家欠沈家嫂子什么了?”
“还有那吴监正是哪个?
“谁知道,这下沈家嫂子不好过了。”
……
门外的妇人依旧嚼着舌根。
皎洁月光下,沈重隔着窗棂,冲沈月然竖起小拇指。
她一阵心烦,走到窗前,推开沈重的小脑袋,呯地一声关上窗子。
按说沈明功刚才那样说吴兆容,她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反倒觉得堵心?
西北风沙之大,她是早就领教过的。洗刷日夜裸露在外的城头,更是无比艰苦、肮脏、危险的活儿。
否则,衙门那么多衙役怎么不做,要出银子包给外人?
百两,百两——沈家父子得干多少个日夜才能凑够这百两。
她在前世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家庭主妇,穿越而来又能做什么?
该死的适婚令,该死的朝代!
沈月然拿起早就变冷的莲蓉酥饼,泄愤似地塞进嘴里。
咬了两口,又呸呸地吐出来。
做馅饼五大忌讳,一忌(面)发太过,二忌馅干柴,三忌甜(咸)到齁,四忌皮不匀,五忌烤过头,这五忌梅家馅饼全占了,还天天地门庭若市,稀奇!
******
那晚之后,吴兆容又寻死觅活了几次,还煞有介事地请来郎中瞧心病,除了沈日辉日日瞻前顾后地伺候,沈家其他三人权当没有这回事儿一般。
洗刷城头的活儿很快包了下来,剩下的就是开工。
吴兆容见闹了几日,沈明功始终不肯和她再多说一个字,自觉无趣,慢慢也就消停了。
沈家的日子又恢复平常,沈家父子依旧早出晚归,沈重依旧磨磨叽叽地练字,拖拖拉拉地去学堂,吴兆容依旧躲在后厨偷吃。
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到了七月底。
这一天,梅采玉来找沈月然。
“上京?”沈月然问道。
梅采玉点头,“是的,上京,明日就走。”
“这么急?”
五年来,梅采玉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她唯一的善意。她走了,她强烈地不舍。
梅采玉握住她的手,流下两行清泪。
“我也不想这么赶,可是那人是跑船的,时而在家,时而不在,亲戚算好了日子,要我们务必初十之前赶到,否则误了见面时刻,还得再等一个月。爹爹昨晚草草收拾了行装,今个儿去面铺、糖店讨了尾款,明日一早就出发。”
梅长生托亲戚去京城为梅采莲寻亲的事有了回音。一个名叫赵安扬的船工看了梅采莲的画像和八字,说只要梅家不嫌他身材矮小,时常不在家,愿与梅采莲结为秦晋之好。梅长生收到回信大喜,即刻准备上京。
“那你们还回来吗?”沈月然问道。
第十章 贵公子
“……”梅采玉不语。
沈月然黯然。
采玉不说,她也明白。虽然梅家只说此次上京是为了梅采莲的亲事,可是这一走,八成不会再回西北了。像梅长生这样的手艺人,去哪里都可以一样生存。当初从西南来到西北,要不是因为丢失的银两一直下落不明,或许早就离开文池。这一次,举家赶往京城富庶之地,更没有回来的道理。毕竟,京城繁华,人密,梅家的馅饼在那里或许可以卖得更好。
分别在所难免,二人相对垂泪,忆了些往事,梅采玉道时候不早,抬脚告辞。
送出门槛,梅采玉踌躇片刻,指了指沈家后巷。
沈月然会意,带上大门,二人来到无人处。
“月然,这件事我只能拜托你,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可以依托的人。”梅采玉压低声音。
“何事?”沈月然不由禁张起来。
梅采玉行事一向稳重,能让她这般庄重,肯定不是小事。
梅采玉却突然忸怩起来。
她绞了绞衣角,红了脸,道,“往年每到八月初十,都有一位外地的贵公子来梅家买饼,我二人虽然说过的话语了了,可是我、我……我也知道他、他……喛,今次这一走,人海茫茫,再想相遇,谈何容易?可若不走,万一从此与爹爹失散……我想来想去,决定留个字迹,写下个去处……就算见不着,只当发梦一场,了无遗憾。”
原来是这样!
沈月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一段话虽然被梅采玉说得支离破碎,可她还是听明白了。
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只差一层薄纸没有捅破的时候,一方却要远行,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如若她能帮自己的好姐妹成就一段姻缘,当然要帮。
她莞尔,“我就说嘛,一定是动了春心,看上哪家公子,还不承认呢,嘻嘻,这下招了吧,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梅采玉嗔怪地看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和一纸信笺。
“我想让你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他。”
沈月然接过香囊和信笺,心中一哂。
梅采玉性情伶俐,为人周全,唯独女红一项,实在不敢恭维。
两只鸳鸯硬生生地被绣成两只野鸭,形态怪异。
她面露难色,“可是,我从未见过那位贵公子,如何帮你?”
“这好办。”梅采玉早有准备地接道,“那位贵公子好认得紧。第一,他一定是初十早晨巳时左右前来,第二,他一定骑一匹白色骏马。那日,你只要在饼铺附近见到这般装扮的男子,问他是不是打算买二十只梅家的豆沙馅饼,他若说是,只管放心将东西交给他就是。”
“这——”沈月然想了想,“他可有何体貌特征,我怕认错了。”
“不会。”梅采玉信心满满,“你绝不会认错,文池县内不会再有如他一般的贵公子。”
沈月然无奈,只得收起香囊和信笺。
二人走出小巷,梅采玉转身离去。
沈月然怔怔地望着梅采玉的背影好一会儿,垂下眼眸,返回沈家。
人生聚散浮云似,回首明年。
何必尊前。
怅望星河共一天。
她这个穿越而来的人,是不是就应该得过且过?对任何人、任何事不带一丝留恋?
她轻叹一声,抬脚推门。
——咦,不对,刚才明明带上门的,这会儿怎么是虚掩着的?
心思转动,暗自咒骂,偷吃又偷听,无聊!
“文池的三大‘老姑娘’一下走了俩,剩你一个可怎么办哟。”吴兆容抓一把瓜子,倚着东间的门槛,挑眉笑道。
沈月然笑眯眯,阴阳怪气,“看着嫂嫂变老啊。”
吴兆容气得一把把瓜子扔出去,甩手回屋。
******
梅家说走就走,值钱的家当变卖了,带不走的也就留下了。梅家饼铺,梅家宅院,连把锁都不曾落下,可见梅长生是不打算再回西北。
梅家父女刚走,沈家出了事。
八月初四,沈明功爬上城头,清洗飞檐,不料一阵狂风袭来,脚下一滑,跌落地面。
待沈日辉把沈明功扛回沈家,沈明功已是没了半条命。
气若游丝,心跳虚弱。
沈日辉吓得面色苍白,吴兆容吓得惊叫连连,沈重吓得失声痛哭。
沈月然请来郎中,针灸,点穴,烧艾,推拿,折腾半夜,总算让沈明功睁开了眼睛。
“沈家公腰部重创,这次能捡回一条命,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他年事已高,又一向有褥苍在身,因此一来康复极慢,三年五年算是快的,二来即使康复,也不适宜再做粗重之活。我已尽到全力,余下便由你们悉心照料,自求多福吧。”
郎中交代一番,告辞离开。
郎中走后,众人伺候沈明功睡下。
沈日辉刚吹熄了油灯,吴兆容拉着沈月然走到庭院。
“你——”
吴兆容咬牙切齿,指向沈月然。
“嫁人我是不会嫁的。”沈月然冷冷地道。
再明显不过,沈明功一伤,沈家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银子,吴兆容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既能赶她出沈家、又能拿到聘礼的机会。
吴兆容见她不仅一语将自己的心事戳破,还毫不犹豫地拒绝,恼羞成怒,抓住沈日辉的胳膊,“她——”
“用不着废话,银子的事,我会想法子。”沈月然咬了咬下唇。
就算她曾经被人抛弃,就算她如今还是一事无成,可是,沈明功的伤,和她有脱不开的关系。她没有办法熟视无睹,更没有办法无动于衷。
她是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可是,这个时候,必须要振作。
吴兆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死丫头说了什么?
“你——”
“行了,明日起我要外出,你和哥哥在家里照料爹爹,一个月后,拿回来百两银子就是。”沈月然说完,转身回屋,留下目瞪口呆的沈吴二人。
沈月然敢这么说,是心中有数的。
梅家一走,文池就少了一家卖馅饼的买卖。
梅家馅饼那么难吃,还整日供不应求,说明文池百姓有这个需求,同类的东西很少。
再加上中秋将至,百姓有月下摆饼乞福的风俗,重开饼铺,应时应景。
第十一章 开张
梅家留下了灶台、吊炉、格架、铁锅、面板,面粉、馅料、调料、油需要她自己解决。
五年来,她攒了一些碎银子,但是杯水车薪。
她不打算向吴兆容开口,开口也是遭一顿奚落,自讨没趣罢了。
她决定有多少银子,买多少原料,先做出来几个就卖出去几个。
这样虽然辛苦费时了些,可是到底有一个开始。
成本有限,不能像梅家一样,各种口味都有,她想了想,决定只做一种口味——蛋黄莲蓉。
蛋黄莲蓉原料易得,成本较低,口感既容易被大众接受,又能凸显风味,是再好不过的招牌饼。
梅家之前的招牌也是莲蓉酥饼,但是,她既然上手,当然全部经过改良。
她以蒸馏水代替井水,去除当地水质中的涩味;以蜂蜜代替砂糖,保证酥饼甜而不腻;以烫面代替发面,防止面饼洇皮;以猪油代替菜籽油,使饼香四溢;再以温度较高的炭火代替柴火,使面饼能够在高温炙烤下达到饱满酥脆。
然后,她亲手磨制莲蓉。先打碎莲子,再加入油和砂糖研磨。时逢八月,她别出心裁,加入桂花,口感清香。
最后,她用盐和白酒并配以黄沙腌制好蛋黄。
所有原料全都准备齐妥,又把梅家饼铺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之后,已是五天后,八月初九。
事不宜迟,说做就做。
和面,拌馅,生火,刷油,烤制,一气呵成,一炉香喷喷的酥饼制成后,酉时。
她累极,再加上八月高温,大汗淋漓地一手不停抖衣扇风,一手拿起一只酥饼放进嘴里品尝。
真香。
“小诺,这酥饼真香,是怎么做的?”丛浩吃得满嘴油光。
元小诺笑道,“你一个大男人知道这些厨房的事做什么?快吃,待会儿婷婷过来。”
丛浩放下酥饼,皱眉,“她来干什么?”
“来学做酥饼啊。”小诺眨眨眼睛,“她说要学习厨艺,估计是有心上人,想着如何抓住一个男人的胃了。”
丛浩微微一笑,又抓起一个酥饼塞进嘴里,“她做财务报表不错,做饭是不行。”
“你怎么知道她做饭不行?”小诺一边收拾餐具一边随口问道。
“唔……”丛浩用力咽下口中的饼,“听同事说的。”
沈月然咬下一大口。
早有端倪的事情,为什么她就是要笨到最后一个才知道?!
“老姑娘卖饼,越卖越老。”
一个轻浮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抬眼望去,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袍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饼铺前,摇着一把蝶坠绢扇,出言讥笑。
这是城中绸庄的大少爷杨家立,仗着家中有钱,虽然妻妾成群,整日里穿扮得富丽堂皇,在外面拈花惹草,是个名声极差的登徒浪子。
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男人不风liu!
沈月然瞪着他,鼓着腮帮子将满口的酥饼吞咽下去后,一指面前的酥饼,没好气地问,“买不买?”
“啧啧。”杨家立笑道,“你这般凶巴巴地卖饼可不行,得学学人家梅家小女,娇滴滴,羞答答,低眉顺眼地摸摸小手,那样来买的人才多呢。”
“呸!”沈月然啐一口,“买就买,不买就不买,你管我如何卖饼?!自个儿是副浪荡样,却要污蔑他人与你一般,龌蹉!”
“哈哈。”杨家立嘻皮笑脸,“牙尖嘴利,对本少爷的胃口。行,你要卖,本少爷有的是银子。”
他一语双关,甩下一碇银子。
“来,给本少爷拿两个尝尝,不用找了。”
银子。
明晃晃的银子。
沈月然双眼发亮。
开张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
就当吞了一只死苍蝇。
她压了压怒火,收下银子,拿出油纸袋,以筷子夹起两个,装好递给他。
杨家立不接,直了直身子,“送出来。”
沈月然翻眼,走出柜台,递到他面前,“给。”
杨家立合上绢扇,伸出手来,不去接饼,反而一把握住沈月然的手。
沈月然不动,抬眼看他。
杨家立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色胆更起,一手猥琐地摩挲她的手背。
“妹子,这就对了嘛。本少爷老远就闻到了饼香,以为是那伶俐的梅家丫头又回来了。走近一瞧,才知道原来是沈家老姑娘。沈家老姑娘也不错,不仅做的饼比梅家的闻着香,这小手也比梅家的细滑呢。往后呀,别再一脸凶相,讨得少爷开心,少爷有的是银子。别人不要你,少爷疼你。”杨家立说完,就向沈月然的粉面上凑去。
吞下一只死苍蝇可以忍,吞下一筐死苍蝇怎么忍?
沈月然不动声色,反手扣住杨家立的外关穴(前臂背侧,手脖子横皱纹三指宽处),狠狠使力。
外关穴乃三焦经气血胀散外行之地,如若使力,对方立刻如断一臂。
杨家立仗着手中有几个银子,整日里游手好闲,打着买东西的旗号,将文池县内小贩人家的姑娘都调戏了个遍。一般人家不愿得罪他这个大主顾,要么忍气吞声,要么一见他来了,赶紧让自家的姑娘躲起来,所以,杨家立万万没有料到沈月然有此一手。
“喛呀,喛呀,你、你松、松开——”他反扭手臂,拼命挣扎。
沈月然趁机抽出双手,用力向他疏于防范的眼球扣去。
“啊——”
杨家立捂住双眼,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
他跌跌撞撞地退出饼铺,昏头转向,半天睁不开眼睛。
沈月然拿出还没有暖热的银子,狠狠地砸在杨家立的身上,掐腰而立,大声骂道,“姓杨的,我告诉你,莫要仗着自个儿有几个臭钱,就以为什么都能买得到,就以为别人都和你一般下贱!这次算是轻的,往后再让我瞧见你光天化日之下满口胡言、调戏女子,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才怪。”
“臭丫头!”半晌过去,杨家立的眼睛仍旧火辣辣地疼。他捡起银子,骂骂咧咧,“怪不得没人要,怪不得人人骂,原来是个泼烂货!老子肯调戏你,是看得起你,你倒拿起了性子。哼,你等着,你等着……”
“呸,我就等着,等着看你这种臭男人没有好下场!”沈月然不屑,抄起一把笤帚。
第十二章 下毒
杨家立见沈月然又要动作,心有余悸,三步并两步拔腿就跑。
此时,围观的百姓已是不少,或掩面讥笑,或指指点点。
“看什么看?!买饼的进来,不买饼的走开!”沈月然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斥。
就是这帮看客,只知道看热闹,不懂得伸援手,才使杨家立那种无赖日益猖狂。
想到梅家和梅采玉面对这种无赖时的忍气吞声,她就更加忿忿不平。
百姓见她这般凶悍,谁还敢上门买饼?几个闻香而来的也纷纷调头,避之不及。
沈月然哼一声,把笤帚丢到一边,转身走进饼铺。
地上躺着两个完好的酥饼,和一个撕裂的油纸袋。
开张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人!
她有些气愤,又有些无奈,弯下腰,拾起饼。
手指刚碰到酥饼,低垂的视线便瞥见宝蓝色锦袍一角。
他倒真的再找上门!
沈月然抓起酥饼,直起身子向来人扔去。
“臭无赖,还敢来,砸死你!”
视线聚集,人影初现,她不由“啊”了一声。
来人是身着宝蓝色锦袍的男子不错,可却不是杨家立。
男子头戴白玉水纹簪,腰缠松柏绿绕金线丝绦,脚踏玄色马靴,右手抓住沈月然扔来的酥饼,有些莫名。
“咳,咳。”沈月然干咳两声,伸头看向门外,确定他不是杨家立派来的,才整了整容,走进柜台后面,生硬地招呼道,“买酥饼?”
男子没有立刻回应,看了看手中酥饼,凑近闻了闻。
“这不是梅家酥饼?”男子问道。
面如冠玉,衣饰华丽,声音沉稳,身姿挺拔,神色从容。
沈月然脑中突然窜出“贵公子”三个字。
她在文池县内从未见过这号人物,不是梅采玉口中的外地贵公子是谁。
可是,今天不是八月初十,现在不是巳时,他更没有骑白马而来。
到底是不是?
沈月然拿不准。
“这不是梅家酥饼?”男子走近一步,重复一遍问题。
“是——也不是——”沈月然语塞。
说是梅家酥饼,和梅家酥饼完全不一样。不是梅家酥饼,又是在梅家饼铺做的。
男子皱眉,“到底是不是?”
沈月然瞪眼,“甭管是谁家的,你是不是要买饼?”
男子点点头,“麻烦打包三十个。”
三十个,不是二十个,也没有指明要豆沙馅的,那就不是。
沈月然松了一口气,拿起筷子,利索地逐个夹起酥饼装进油纸袋。
不多不少,一炉刚好三十个。
刚收下银子,一颗小脑袋伸出柜台。
“姐姐,给我来十个酥饼。”
沈月然抬眼,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梳着两根麻花辫,脸上虽有不少黑色污迹,可是形容乖巧。
“没有了呢。”她答道,把打包好的酥饼递给男子。
小女孩有些失望,眼巴巴地看着男子接过酥饼。
“一个都没有了吗?闻着好香呢,尝尝也好。”小女孩哀求。
沈月然笑道,“一个都没有了。”
眼见男子抬脚迈出饼铺,小女孩攸地红了眼圈,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真没用,呜呜,连个酥饼也买不到……小姐要是知道了,非得拿鞭子抽烂我的屁股不可……”小女孩边哭边说。
女孩的哭诉令沈月然心里七上八下。
她走出柜台,拉起女孩道,“先别哭,姐姐这就再做一炉,你等半个时辰可好?”
谁知,女孩非但没有安静,反而哭得更大声。
“呜呜,小姐只给我一刻钟,说是买不到酥饼,就赏我十个鞭子……这十个鞭子今个儿我是吃定了……”
谁家小姐好跋扈,沈月然恨道。
“别哭,别哭。”她可见不得孩子哭。她想了想,道,“你等一会儿,姐姐去去就来。”
说完,她跑出饼铺,男子果然并未走远。
“公子,留步。”沈月然大声喊道,快步追赶。
时值日落时分,霞光满天,男子停下脚步,逆光而立。
沈月然满头大汗,眯眼急声道,“那女孩是人家的丫头,带不回去酥饼是要吃主子鞭子的。公子能不能先让给她十个,我马上重做一炉——八个,唔,五个!五个行不行?做好后,戌时,戌时之前,一共十五个立刻给公子送上府去,绝对不会误了公子的事。”
沈月然开门见山。
男子个子很高,霞光从他背后照来,令她一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以第二炉的十五个,换第一炉的十个,可是要等,他会不会同意?
沈月然忐忑不安。
男子看了看天边的火烧云,估计是估摸了时辰。然后他道,“不用你送,我等等就好。”
沈月然大喜。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饼铺,女孩还倚着柜台抽泣不己。
沈月然将十个酥饼打包好递给女孩,又殷勤地递给男子一张小杌子。
女孩欢喜地离开,沈月然开始动手,男子也不坐下,双手负后站在门槛通风处,一会儿看看天外,一会儿看看忙碌的她。
第二炉比想像中快了许多,不到半个时辰,三十个酥饼已经出炉,这时她浑身被汗水打湿。
她将酥饼从格架上逐个取出、晾晒,打包好后递给男子。
“这不是梅家酥饼。”目睹做饼全过程的男子接过酥饼,肯定地道。
沈月然笑笑,不置可否,“好吃再来。”
男子不再多说,提起酥饼,再次抬脚走出饼铺。
“忽忽忽”,一个人影飞扑而来,男子敏捷地侧身,人影扑通一声趴在地上。
“姐姐,这酥饼有毒,你为何要害我?!”刚才从饼铺出去的小女孩举着手中的酥饼,大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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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毒?!
沈月然大惊,忙从柜台后面走出来。
男子也露出惊讶之色,他蹲下身子,眯眼向女孩手中的酥饼看去,饼面果然沾有白色粉末。
他小心地沾取一些在指腹,白色粉末在红色霞光的映衬下呈现出晶体的形状,并发出骇人的光芒。
“砒霜。”男子站起身,面若冰霜,看向沈月然。
砒霜?!沈月然怔在原地。
她的饼上怎么可能会有砒霜?
她可是打算卖饼挣钱的,怎么可能在饼上抹砒霜?
这样一来,她往后还怎么卖饼?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一定是弄错了!
第十三章 争执
“你胡说!”沈月然口不择言,指向男子,“你说是砒霜就是砒霜了?你凭什么说我在酥饼里下毒?我还说是你在酥饼里下毒呢?我辛辛苦苦地做饼卖饼,我害谁了——”
男子皱眉,小女孩从地上爬起来,连声道,“你害我被我家小姐冤枉害死了花花。”
“?”沈月然一时反应不过来。
女孩刚要开口,饼铺外传来一声马儿的长嘶,一架华丽的马车应声停下。
门帘掀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由两个丫头挽扶着,喘着粗气下车大步走来。
女子身着海棠红纱裙,手持圆扇,全身珠光宝气。
沈月然认出她来。她是城北李家炭行的千金李心仪,今年十六,据说许配给了县衙文书方明的公子方涣,月底成亲。她前几天去炭行买炭时见过一面,对她有些印象。
李心仪眼里可没有别人,她一见小女孩,变了脸色,尖声道,“跑!跑!跑!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本小姐也要把你这个心肠歹毒的余小莹抓起来,让你再也没有法子祸害他人!”
说着,她向左右两个丫头使个眼色,丫头得令,抬脚向前。
还未碰到余小莹的身子,余小莹如同疯了一般,惊叫连连,手脚用力摆动,连酥饼也被甩在了地上,踩得稀烂,两个丫头更是不敢前进一步。
“姐姐,姐姐救我,这沾了砒霜的酥饼是你卖予我的,你要替我作主申冤啊。”余小莹惨叫。
沈月然蹙眉心焦,小女孩是遭受过怎样的虐待才会被吓成这个样子,可是,她的确没有在酥饼上抹砒霜啊——
“余小莹,你够了啊!”李心仪厉声喝道,“你这种把戏骗骗外人还可以,骗不了我!再胡闹下去,我带你去见文书大人,看你有几斤几两能够吃得住衙门的廷杖!带走!”
余小莹顿时被吓得不敢动弹,两个丫头一左一右架住她。
沈月然看不下去了。
仗着自己的未来公公是县衙文书就肆意欺凌弱小,李心仪简直太过份!
她上前一步,拦住四人,“李大小姐,可否告诉我究竟出了何事?”
李心仪斜她一眼,口气轻蔑,“老姑娘,此事与你无关,你若有闲心,不如关心关心自个儿的终身大事。我们走!”
说着,抬脚起步。
沈月然不动,反而张开双臂,“不行,既然小莹是因为酥饼有毒而受罚,这酥饼又是我做的,我就得问个青红皂白。”
李心仪瞪眼。
“姐姐,不要管我了,我不会有事的。”余小莹抽泣道。
“不行!”沈月然斩钉截铁,“今个儿是我第一天卖饼,就被人说酥饼有毒,往后谁还敢上门买饼?我要还酥饼一个清白!”
“莫名其妙!”李心仪翻了翻眼,没好气地道,“人们都道老姑娘性情古怪,果真如此,偏偏要把一盆子脏水往自个儿头上淋。好,我告诉你,让你看清楚这个余小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丫头的爹爹余子强两年前来我炭行做拉炭工,我见这丫头没有娘亲,日子过得可怜,便收了她做点儿针线活儿,谁知这丫头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主儿,整日里不是偷些金线,就是顺着绸带,家里的嬷嬷发现她的恶行便来告诉我。
我找到她,她一个劲儿地叩头认错,我一时心软便放她回去。谁知,不出两日,告状的嬷嬷竟跌落水井而亡!我怀疑此事与她有关,无奈这丫头嘴硬,拷问几次就是声称嬷嬷之死与她无关。
我没有法子,只得将这歹毒的丫头收在身边,紧盯着她,防止她再祸害他人。没想到,千盯万盯,今个儿还是让她钻了空子。
午休过后,日落时分,我漫步庭中纳凉,忽然闻到一股饼香,我感到肚饥,便让下人买几个酥饼来尝尝。这丫头自告奋勇,说是鼻子灵,知道是哪家饼铺传来的香味。我见这丫头近来的确老实许多,又想着饼铺不远,便由她去了。
谁知,这丫头居然暗藏祸心,在饼上抹了砒霜,喂予花花吃……”
说到这里,李心仪掩面抽泣,“花花,花花,伴我多年的花花便一命呜呼了!”
末几,李心仪抬起头来,咬牙切齿,“余小莹,你这个心肠歹毒的人儿,害了一个不算,还要再害第二个,我今个儿若不把你打死,你迟早连我也要害了去!让开,我们走!”
“慢着!”沈月然不为所动,冷哼一声,“满口胡言!”
李心仪愕然,“你说什么?”
沈月然目光炯炯,“我说你满口胡言!”
“放肆!”李心仪怒不可遏,“我回去……”
“又要回去告诉文书大人是不是?”沈月然扁嘴,“我且问你,花花可是你豢养的猫儿?”
李心仪不妨沈月然有此一问,怔住,“你、你怎么知道——”
“废话!如若花花是个人,你早就闹到衙门里去了,还用得着在这饼铺里哭哭啼啼!”沈月然的话把李心仪唬得一愣。
沈月然接着道,“事情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而是这样!
今个儿午后或者稍早些时,你与花花嬉闹,花花突然狂性大作,向你扑来,你惊慌失措,大呼‘救命’,两个丫头忠心护主,抓住花花用力扔出去,花花脑壳撞上围墙,顿时一命归西。
你早就看这个丫头不顺眼,计上心头,寻着闻到饼香的借口,命令她出来买饼,还说下买不到饼来便罚十鞭的重话。余小莹依令行事,买回饼后,你悄悄在饼上抹上砒霜,又拿出花花的尸体,造成是花花吃了有毒酥饼而死的假象,企图将一切栽赃到她的身上!
你口口声声说她是心肠歹毒的人儿,我看你才是冤及无辜的恶人!”
李心仪面红耳赤,“我、我——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沈月然冷哼一声,一把抓住李心仪的胳膊,捊上衣袖,露出手臂。
几道紫红的猫儿抓痕赫然眼前。
李心仪瞠目结舌,“你、你怎么知道?”
第十四章 推理
沈月然正色道,“味道,你手臂上有一股淡淡的白酒味道。虽然被脂粉香气掩盖,离近了的话还是可以闻得到。”
李心仪抬臂闻了闻,果然有一股酒味。
“就算我手臂上有一股酒味,又能说明什么?”她不解。
沈月然道,“消毒。你曾经用白酒涂抹手臂消毒。被猫儿抓伤之后,必须火速用白酒擦洗,否则猫毒入体,后果不堪设想。你手臂上的酒味就是花花曾经抓伤你的证据。”
李心仪藏起手臂,扬了扬下巴,“就算花花曾经抓伤过我,也不能证明我冤枉了这个死丫头!”
“能。”沈月然平静地道,“花花能够证明你就是在冤枉余小莹!”
众人屏住呼吸,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姐姐你莫要管我,花花已经死了,让我跟着小姐一同回家,有爹爹在,小姐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余小莹喊道。
李心仪瞪眼,“闭嘴!就是你有一个没用的爹爹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她又看向沈月然,挑衅道,“好,你倒是说说看,花花如何能够证明我是在冤枉这个死丫头。”
沈月然一字一句,“花花是只猫儿,猫儿尝不出甜味,猫儿不爱吃甜食。别说是余小莹,就算是你这个主子喂予花花吃这香甜的酥饼,它都未必肯低下头来品尝一口。你豢养花花多日,你仔细想想,花花是否吃过糖,是否喝过甜水?俗话都道,偷腥的猫儿。什么时候说过,偷糖的猫儿?
所以,你说花花是吃了沾了砒霜的酥饼而死,根本就是污蔑余小莹的谎话。花花之死,与她无关。你若还想继续冤枉她,不如我们去看看可怜的花花,看看花花是不是头骨撞裂而死!”
“扑通”“扑通”原本架住余小莹的两个丫头突然面如死灰,双膝一软,双双跪下。二人嘴唇噏动,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心仪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老姑娘怎么可能知道花花是被摔死而不是被毒死的!
李心仪恼羞成怒,指向沈月然,“你——你这个扫把星,谁见着了谁倒霉!”
沈月然笑道,“你若是个行得端、坐得正的,还怕我这个扫把星?”
“你——等着!”李心仪甩下狠话,带着两个丫头气鼓鼓地乘车而去。
沈月然无所谓地耸耸肩,让她等着的人今天似乎特别多!
“姐姐,谢谢你。”余小莹哽咽着,拉住沈月然的手。
沈月然抚了抚她的脑袋,“快回去找爹爹吧。往后行事一定要小心些,不要让别人抓住了把柄。”
余小莹咧嘴一笑,露出两只可爱的虎牙,“姐姐,如果不是你,这份冤曲我怎么也洗不掉,方才我还误会了你,是我不好。”
“没关系,快走吧,天色暗了呢。”沈月然大度地笑笑,将女孩送出铺外。
目送女孩离开,沈月然转身回铺子。
这一个张开得,有够热闹!
她刚想伸个懒腰,“哈”了一声。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刚才一直顾着与李心仪唇枪舌战,居然忘了铺子里一直还有一个人!
男子双手负后,露出沉思之色。
“总得确定这酥饼是否清白才能安心。”男子拿出手中的酥饼。
沈月然想起她方才说要还酥饼一个清白的话,笑了笑。
“喂,我要关铺子了。”她走进柜台,打算将剩余的十五个酥饼打包,今天太累了,累得想立刻回家倒头睡觉。
男子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直了直身子,饶有兴致地道,“我有三个问题想问你。”
“问吧。”沈月然忙着手中的活儿,头也不抬。
“第一个问题,你是如何推断出花花是只猫?要知道,花花这个名字很普通,就算不是一个人,也未必就是只猫儿,可能是只狗或者鸟。”男子感到费解。
沈月然打包好酥饼,整了整衣袖,“我不是推断出花花是只猫。”
男子侧身,让她从柜台后面出来。
“我是看见了花花是只猫。”沈月然垂头清扫地面狼藉。
她去炭行买炭,当时李心仪正抱着一只彩纹猫,而且,她也亲耳听见李心仪口中唤着“花花”。
男子一怔,旋即了然于心,明明简单的事,他却想得复杂了。
“第二个问题,你说你闻到了那位姑娘身上的酒味,为什么却能一口咬定她是用白酒来消毒伤口的?”
换句话说,白酒的用途很多,身上有酒味,可能是饮酒过后,也可能是无意沾染上。
沈月然翻了翻眼,道,“是啊,对于你们男子来说,酒可是好东西,解渴,消暑,壮胆,解忧,助兴,可是对于女子来说却不一样,尤其像李家大小姐这样待嫁的大家闺秀。
别说她会不会饮酒,好不好这口,就说她敢不敢。方文书家是雍梁有名的书香门弟,言行规矩,家风严厉。而李家是做木炭生意,虽然家境不错,可是论到人品、才情、家世,县内比李心仪好上百倍的女子比比皆是。李家与方家联姻,那是李家高攀。
李大小姐当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张嘴闭嘴就是‘告诉文书大人’,颇以自个儿即将嫁入方家为荣。所以,在这种关键时刻,她怎么能够允许自己带着酒气外出?
三姑六婆的那张嘴我可是领教过,啧啧,白的都能被说成黑的,别说本来就是灰的了。过不了几天,你瞧好了吧,这屁大的文池县内到处传言,李家大小姐是个不守妇德的酒鬼!
所以,她的身上绝对不可能带有酒气,哪怕是不小心沾染上,也会仔仔细地清理掉。可是,我就是闻到了。”
沈月然说到这里,抬头朝男子耸了耸鼻子。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她必须用——除了消毒,你还能想到其它的解释吗?”
男子偏了偏头,唇角泛起一抹弧度。
沈月然将垃圾清理好,关上铺门,男子跟着走出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星星居然铺满了夜空。
第十五章 夜宴
“第三个问题,你是如何推断出花花是摔死的?”男子紧随其后。
夜风吹来,缓解了一天的燥热,沈月然感到舒服。
“我唬她的,没想到中了。”她轻松地道。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花花是怎么死的。花花对李心仪来说意义非凡,是她的心头宝,八月这么热的天还时刻抱着,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花花如果在李家出了事,唯一能伤害它的就是李心仪。再联系到李心仪手臂上的抓痕,沈月然大胆推测,花花是在慌乱之中摔死的。
男子点点头,“你所有的推测只能证明花花之死与余小莹无关,还有两个很关键的问题你没有证实。第一,酥饼上的砒霜来自何处。第二,李心仪为何要冤枉余小莹。”
沈月然脚下不停,不甚友善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还在认为是我在酥饼上下毒?”
男子摇了摇头,肯定地道,“不是你。你没有动机,也没有时机,最重要的是,手段不对。如果你想下毒,直接将砒霜和在馅里就行,不用抹在饼面。”
“算你聪明!”沈月然横他一眼,接着道,“看你买了这么多饼,就多和你说两句吧。饼上有砒霜之事还用说吗?既然明摆着是李心仪将花花之死赖到余小莹的头上,酥饼上的砒霜当然就是她冤枉余小莹的手段!她若不在酥饼上下毒,怎么能将花花的死赖到小莹的头上?还需要什么证明?”
她想起李心仪对待余小莹的厉害模样,忿忿不平,“那李家小姐一看就是飞扬跋扈之人,仗着家中有钱,又攀上文书之子,不把下人当人看。她道小莹偷窃,又道小莹害人,她若有证据,为何不直接把小莹投去官府,反而要留在身边?而且,两年前的余小莹不过才十岁,能杀死一个身强力壮的嬷嬷吗?她诬赖小莹,又怕小莹把她的丑事说出去,当然就想着法子地折磨小莹了。
所以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千万不要被女子的外表迷惑了!越是娇滴滴的女子,心肠就越是狠毒!”
就像宋婷一样!
沈月然咬牙切齿。
“噗——”不同于沈月然的愤怒,一直表现平静从容的男子莫名笑了。
“你笑什么?”沈月然不满。
“你不是妇人?”男子问道。
“……”
******
走进沈家,径直进入沈明功的房间。
此时,沈日辉正陪着沈重在东边练字,沈明功已然熟睡,吴兆容趴在桌几上打瞌睡。
她探头看了看沈明功。
双颊虽然深陷消瘦,略带病容,面色却较前几日好一些,看来恢复得不错。
她将酥饼轻轻放到桌几上,转身离开。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个儿不来讨债来还债了。”吴兆容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酥饼。
沈月然今天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实在懒得再和她斗嘴。她当作什么也没有听见,返回南室,带上房门。
“德性!”吴兆容扁嘴,随手拿起一只酥饼放进嘴里。
吃了一口,眼前一亮,又吃了一口。
三口五口,一只酥饼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
“死丫头在哪儿买的酥饼,这般好吃,莫非还真的赚到银子了?”她咂巴咂巴肥厚的嘴唇,又拿起一只酥饼塞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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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疏,凉风阵阵。
文池县衙,院落设宴,桂花树下,畅饮正酣。
文池县令张文兴,举杯叹道,“今日能与卫大人一见,实乃小令三生有幸,来,这杯我先干为敬。”
卫奕浅笑,与张文兴一同举杯,一口饮尽杯中物。
他以往路过文池从来不会惊动县衙的。只因这次所骑白义驹突然腹泄病倒,才不得不找到张文兴,一来希望借用县内良驹,隔日继续赶往天水,二来麻烦张文兴暂时代为照料白义驹。
张文兴区区一介县令,久居西北,偏安一隅,深感晋升无望,这次听闻汴京府四品带刀侍卫卫奕有事相求,欢喜得如同天上掉馅饼一般。不仅派出文池最快的马儿,还找到最好的大夫照料白义驹。知道卫奕明日就要离去,他大摆宴席,盛情款待。不料卫奕事先言明,此次乃是奉旨而行,不可张扬,张文兴才不得不取消夜宴,改为月下对饮。
“卫大人年轻有为,谈吐不凡,小令深感惶恐,再敬一杯。”张文兴再次举杯。
卫奕又笑笑,一干而尽。
“卫大人真性情,真英雄,杯杯见底,豪爽过人。小令仰视,再敬一杯。”张文兴又一次举杯。
这次,卫奕摆了摆手。
其实,他并不擅长与官场上的人打交道。他的酒量虽是足够,却不喜欢你一杯、我一杯的敬来敬去。他一直觉得酒是一种随心的东西,情绪到了,酒能够助兴,情绪不到,酒只能伤身。
——所以,他并不完全赞同那个女子的话,酒,对于男子来说,也不全是好东西。
饮酒,要看心情。
但是,他却能从张文兴的眼中看出谄媚、拘促和卑微。所以,他只有耐下性子,陪他坐了一坐。
可是,凡事总有限度。为了他人,委屈自己,就实在没有必要了。
“天色不早,明日还要赶路,大人盛情卫奕心领,不如改日再叙?”卫奕说着,主动站起身。
“不敢不敢,不敢称呼‘大人’,大人才是大人,小令不是大人——”张文兴不知是有了醉意,还是一时慌乱,竟语无伦次起来。
卫奕不再多说,整衣向备好的客房走去。
张文兴弯腰跟随其后,絮絮叨叨,“卫大人,西北地处偏远,民风淳朴,百姓愚钝,小令更没见过什么世面,摆过什么排场,所以——不知今晚这酒大人喝着还尽兴?”
卫奕想起饼铺一幕,心中一哂。
民风是不是淳朴不知道,百姓愚钝绝对是空穴来风。
依他看来,这儿的百姓不仅不愚钝,还倒聪明得很。
胆大,泼辣,心细,别出心裁,除了有些愤世嫉俗,尖酸刻薄,那个女子的表现令他眼前一亮。
第十六章 凶案
他想不到,她利用非常不起眼的生活小常识解决了一件看起来很棘手的纠纷。
张文兴见卫奕不语,继续道,“小令不懂得说什么好听的话儿,更不懂得如何讨大人欢心,可是大人吩咐的,小令定会全力以赴。白义驹大人尽管放心,此马精贵,小令就是再孤陋寡闻,也不敢怠慢半分。大人明日定可放心上路,小令定会将白义驹照料得舒坦周到。对了,卫大人,此去天水尚有几日路程,可需备些干粮?”
卫奕又想起饼铺。
往年,他一般都是八月初九到达文池,让白义驹歇息一晚补充水份、草料之后,第二日,也就是八月初十一早继续前行。临行前,他会来到梅家饼铺,带走二十个豆沙酥饼作为沿途干粮。
今年却有些特别。
饼铺还在,饼却变了。
仅仅一眼,金黄酥脆的饼面,就令他怦然心动,一口气买下三十个。
回去一品,果然意料之中的好吃,饼馅香甜可口,饼香诱人口津。
酥饼咬之咔嚓,入口浓香,细品之下,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气萦绕唇齿之间。
他很意外,在文池能吃到么好吃的酥饼。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那女子操作,他简直以为回到了京城吃上了御膳饼。
藏龙卧虎。
他想到这个词,心中又是一哂。
“不用,已经备好。”他说着,关上房门,把一脸殷勤的张文兴关在门外。
次日辰时三刻,他洗漱完毕,打开房门,又见到张文兴。
张文兴一脸倦容,一见到房门打开后,立刻强打起精神。
看来他是不敢打扰,问他几时出发,又怕贪睡耽误了送行,才一直在门外守候。
卫奕有些哭笑不得。
做个官而已,用得着这么殚精竭虑吗?
二人随意说了些话,张文兴前面领路,走出县衙,一匹健壮的马儿现于眼前。
卫奕满意地抚了抚马儿,正要说些感谢的话,文书方明慌慌张张地跑来。
“大、大人,出、出、出大事了——”他话不成句。
张文兴不满,瞥了他一眼,“没瞧见我正与大人送行吗?何事待会儿再说!”
“不、不、不——”方明不知是跪下还是瘫倒,整个人扑在二人脚下,“李、李家炭行大小姐李心仪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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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衙役五步一个,守卫森严。
廊下,卫奕面色肃然,从容地戴上手套、脚套和面巾。
“待会儿将我所说所做,全部记下,不得有差漏。”他吩咐道。
“是,大人。”方明持一笔一卷垂头应道。
卫奕点头,手指触上李心仪闺房大门,“大门完好,门栓不见伤痕。”
推开大门,环视一周,“墙体干净,地面整洁,桌椅摆放有序,无异味,无打斗痕迹,不确定是否为凶杀第一现场。”
目光向下,“地面清晰可见一行脚印,从正门奔向床榻,再原路返回。”
蹲下身子,仔细察看,“有一大一小两种脚印。”
伸掌测量,“其中较大脚印长七寸八,目测为男子,体型较胖,身高五尺两寸半左右。较小脚印长六寸半,目测为女子,体型较小,身高四尺五寸左右。”
目光移动,“一、二、三、四……分别在床榻边、窗户下、桌几下、巾架旁发现八枚第三人脚印,长七寸半,目测为男子,体型较瘦,身高五尺一寸左右。第三人脚印略为杂乱,分布房间四处,没有明显走向。”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皱眉道,“奇怪,第三人脚印呈单向,只见出,不见入。”
他想了想,起身走向四面窗户,仔细察看窗栓、窗棂、窗纸,“窗户完好,无脚印,无指纹,无破窗痕迹。没有暗室,没有后门,第三个人如何只出不入?奇怪的脚印,第一个疑点。”
“将三种脚印分别取样,标注,存卷。”他对身后的方明道。
方明应道。
走近床榻,方明不由“嘶”了一声。
卫奕目光淡然,看向床榻上死去的李心仪。
“死者仰面平卧,双目突出,口中塞满木炭,死相恐怖。”
“颈部有明显勒痕,初步推断,死者系被凶手勒颈窒息而死。”
“全身僵硬,出现明显尸斑,推测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亥时至子时。”
“手指弯曲,握拳,看不清楚指甲。头略倾向右侧。下肢伸直。足尖略向外翻。”
“死者身着中衣中裤,衣裳完整,不见撕扯,初步排除性侵害。”
“被褥平整,无挣扎痕迹,应当是在死者死后被人移尸床榻之上。”
“死者发髻散落,头发凌乱,右边耳洞有拉伤,生前似乎与人搏斗过,可是面容却非常干净——”
目光转向,一只白色的绢帕静静地躺在床脚,他弯腰拾起。
绢帕上绣着两只喜鹊飞绕枝头。
待嫁妇人李心仪的遗物。
他略一沉吟,将绢帕盖在了李心仪的面上。
“凶手杀人后曾经擦拭过死者的脸庞,还盖住了死者的脸——他在忏悔?”
他眉头更紧,逐个拉开床榻旁的小屉,内里空空如也。
“既然表示出忏悔,为何还要贪婪地拿走死者所有的珠宝?”
“通知张大人,立刻派人手盯紧县内当铺、赌坊、金铺,一旦遇到有人拿珠宝首饰变卖或者抵押,马上来报。”
方明应是,却没有即刻退出,而是躬身道,“大人,李家小姐实在死得冤,死得惨。不瞒大人知道,还有几****就要嫁入方家,成为我方家的儿媳,谁成想,临近这关头却被恶人残害。恳请大人,一定要查出真凶,为她申冤,为李家作主,还文池百姓一个太平啊。”
方明哽咽不已。
他曾听人说过,这位汴京府的四品带刀侍卫一向有“七破”之称。意思是说任何命案只要到了他的手上,不出七日,定能将真凶捉拿归案。他与张文兴共事多年,对张文兴的能耐再清楚不过。所以,他只有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偶然路过的卫大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