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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18章 夫妻

    李瑕的帐篷就设在褒河畔的石门山上,从山上看去,能望到山河堰六坝。

    韩承绪与李墉在来旳路上便推算到李瑕跑来此地是为了修水利,两人在路上已商讨了许多。

    此时望到褒河两岸那如蚁群般的士卒、劳工,却还是震惊于李瑕的手笔。

    李墉负手立在崖边,良久,摇了摇头,只评述了四个字。

    “一塌糊涂。”

    韩承绪苦笑,道:“也算可圈可点。”

    李墉轻呵一声,显出京县主簿的官威,道:“就那般堆麻袋,如何夯得实?”

    “阿郎身边少了文人,也只能如此了。”

    “依我之见,今日地湿路滑,且让劳役歇了,明日你我拿出个章程再动工如何?”

    韩承绪点点头,抬头向天上望去,喃喃道:“老夫不熟汉中地势,且日头不出,连山阴山阳也看不出……”

    李墉一听便知韩承绪是懂水利的。

    但他更懂。

    因他曾在吴潜幕下做过事,而吴潜正是当世第一的水利能臣。

    李墉亦拿出本事来,指派人往各个山头上插旗,以观山谷里的风势,规划何处建水车。

    而不是像李瑕那门外汉,到处开渠,浪费人力。

    ……

    “哦?我寻了许多当地老者问过,才决定如此引渠的。”

    “这些人或懂水利,却不会全盘统筹,阿郎且稍待两日如何?”

    李瑕忙道:“韩老、李先生才跋山涉水而来,太辛苦了。”

    “不辛苦。”

    韩承绪笑了笑,抬起手,把袖子翻起来,露出里面厚厚的棉袄。

    “阿郎且看,年节前,主母与巧儿才张罗着制了贝吉袄,暖和且轻便……”

    他年岁已高,显得有些絮叨,说过了周身衣物又说一路上那马车如何稳当。

    “回想起与阿郎相识前当俘虏的日子,何谈辛苦。倒是巧儿这丫头如今太过娇气了,太过娇气。”

    李瑕正看着韩承绪脸上的皱纹出神,那边韩巧儿已抱着一叠脏衣物从李瑕帐里出来,闻言便不依道:“祖父胡说,我才不娇气。”

    韩承绪抚须笑笑,拉着李墉自去望山看水。

    李墉方才官气十足,到了李瑕面前却半句话没有,随韩承绪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沧桑地自语了一声。

    “身量也窜得太快了啊,莫再长高了……”

    “西陵说什么?”

    “没什么。”

    “且让小夫妻好好聚聚吧……”

    ~~

    李瑕掀帘走进帐中,只见高明月正跪坐在地毯上给他擦盔甲。

    终究已是夫妻,她不再似成亲前那样一见李瑕就羞。

    “你这里怎一点也不脏不臭?二哥要是没嫂子在身边,臭烘烘的。”

    “因为我从小就独自在外比……”李瑕道,“那时便要勤收拾、要养成严于律己的习惯。”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把那件被划破的衣服藏起来这才收拾的。”

    “那倒不是。”

    “真没受伤吧?”高明月睁大了眼。

    “破了内甲,划了点皮,没事。你亲眼看看?”

    “嗯?”

    李瑕已解开衣襟往前走了两步。

    高明月脸一红,些许慌乱之后便强自镇定下来,毕竟是自家丈夫,不能让他吓退了。

    目光落处,他胸膛前果然是添了一道小疤,已然结痂了。

    “伤得真不重。”李瑕又向前一步,“你摸摸看便知道,疤很浅。”

    过分的自律才淬练出的体魄,随着他掀了衣袍,宽厚的肩背至腰上的斜斜线条便摆在高明月眼前。

    她脸上一烫,已是飞霞满面。

    偏知李瑕是故意逗自己,她于是还想勉力维持主母颜面。

    “我又不是……又不是没摸过。”

    细若蚊吟,并无高明月想要的气势。

    “我是说疤。”李瑕道:“新添的,你确实没摸过。”

    “我说的……说的也是……”

    高明月脸更红。

    她如今已盘起发髻,比当初更有些风韵,睫毛扑棱着,似想看他又不敢,平添一丝柔情似水。

    李瑕又往前凑过来,低头想与她对视,她羞得避开。

    于是他看向她肤若凝脂的脖颈,见她还挂着他送的银链子。

    高明月感觉到李瑕的呼吸触到耳垂,终于是受不了他这般有攻击性的亲近,伸手轻轻推了推他。

    “大白天的,你不要……这样。”

    “嗯?”

    高明月又羞又急。

    “你欺负我……”

    李瑕遂拥住她,感受着她的柔软。

    真被拥着了,高明月反而放松了下来,贴着李瑕的胸膛,平静了许多。

    “一会巧儿要进来了。”高明月道:“嗯,我看了你这营地……夜里,我与巧儿一起睡。”

    “那我呢?”

    “我们在地毯子上铺床就行。”

    “我也想睡地铺。”

    “不行的……”

    李瑕问道:“你怕我?”

    “我没有……嗯,有一点怕。”高明月轻声道:“但更多的还是很想很想你……”

    两人互诉了几句衷肠,帐外传来了韩巧儿的说话声。

    “高姐姐,衣服挂起来了。”

    “好,挂起来散散湿气就好。”

    “我还把鸡蛋拿出来了,放哪里煮呢?”

    “你进来吧……”

    这边高明月给李瑕系了衣襟,那边韩巧儿已掀帘进来。

    一年多未见,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大概是与李瑕有些生疏,或是嫌在山坡上跌了一跤被瞧见,她进帐之后不似从前那般一见李瑕便扑上来唤他。

    韩巧儿只是背着手,踮了踮脚。

    “怎么?不认识了不成?”

    直到李瑕开了口,她才有些娇憨地展颜笑出来,跑到火炉边坐下。

    “李哥哥。”

    “长高了不少。”

    “嗯嗯。”韩巧儿用力点点头,看着李瑕,等他继续夸。

    李瑕道:“这次能收复汉中,也有你的功劳,幸而当初你背下那些情报。”

    韩巧儿鼓了鼓腮帮子,似有些小小的生气,但须臾即逝。

    她终究还是极开心的,一点生疏打破之后便叽叽喳喳起来。

    “李哥哥,我们在筠连可厉害,二十七个寨子都服高姐姐,说是认冥王为苗彝僰共主。厉害吧……李哥哥,你还在奇怪阿莎姽姑姑为何没与我们一起来吧?”

    李瑕这才发现此事,点点头道:“是啊,她怎没来?”

    “祖父说,新任的筠连知州须等义父升任了潼川府路安抚使才能举荐成莪们的人,让阿莎姽姑姑留在筠连暗中控制局面。”

    也是难为韩巧儿记忆力好,其实不了解这话是何意思,却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然后然后,阿莎姽姑姑问祖父如何控制局面。祖父说,你不必管事,但若有人想插手阿郎与大理的贸易,就……祖父说到这里,就把我赶出来了,但其实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偏将我当成小孩子。”

    李瑕于是笑了笑。

    韩巧儿遂又懊恼起来,道:“李哥哥,我就是贪玩,话又太多了,是不是显得很傻?”

    李瑕明白她是何心意……十六岁了,不愿再被当成孩子。

    “不是‘显得’很傻。”

    “是吧。”韩巧儿颇开心。

    她低头看炉上的水开了,把鸡蛋一颗颗放进去。

    高明月侧看着李瑕,开口似说了四个字,没发出声音,但李瑕听得懂。

    他却并未马上点头。

    ~~

    是夜。

    “巧儿睡着了?”

    “嗯。”

    “过来吗?”

    “不要。”

    帐中细碎的低语声响起,高明月终还是往李瑕那边靠了靠,耳语道:“你不要乱来。”

    “好。”

    “……”

    “等回了城里……好不好?嗯……等回了城里,纳了巧儿好不好?”

    “她既过得开心,看她长大后的心意便是。”

    黑暗中,李瑕的声音坦然,又轻声道:“既说到此事,我有两件事该与你说……”

第519章 信使(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11)

    鄂州。

    忽必烈这次南征,一改成吉思汗、窝阔台时期的屠城作风,举“吊民伐罪”之旗,又严肃军律,下令“军士有擅入民家者,以军法从事”。

    此举确有用,淮西百姓恨袁玠入骨,视忽必烈为王师,助蒙军渡了长江天堑。

    但过江之后,便不再有这样的局面,随着高达入援,战事已僵持下来。

    忽必烈遂驻军于南岸旳浒黄洲,与宋军对峙。

    他在城外建起一座五丈高的望台,每日登台指挥……

    三月十八日。

    贾似道领军抵鄂州城外。他本就驻扎在汉阳,顺江而下,赶来得十分从容。

    忽必烈望见宋军援兵将至,便下令猛攻。

    蒙军大将张禧、张弘纲父子遂请命,愿率敢死队破城。

    张禧是张柔之族人,但在他父亲那一辈已举家从保定迁往山东。

    张家投降蒙古后,张禧先是随蒙古元帅察罕转战四方,不为蒙人所喜,险些被处死。

    后来,经张柔引荐,他投奔忽必烈,从此死心塌地,最是忠诚。

    ……

    “要是不能为漠南王破城,我父子愿战死不退!”张禧脸色涨红,用蒙语大声喊道。

    忽必烈虽说是重汉制,但并不会汉语。

    他眼见张禧如此激动,仰起头、闭上眼,有悲悯之态,道:“本王,不允许你们父子二人都战死。”

    “求漠南王信我!”

    忽必烈无奈,终于沉声道:“你们父子必须留下一人,让本王能厚待勇士血脉。”

    张禧极是感动。

    “请漠南王等待末将破城归来!”

    他重重一抱拳,一边夺过张弘纲手中的长枪,转身便去点兵。

    “你、你……随本将杀敌!”

    ~~

    望台上,看着敢死队冲杀前向,忽必烈转头看向张柔,不由赞赏道:“张家,都是勇士啊。”

    “请漠南王放心,哪怕强攻不利,臣也有办法攻破鄂州……”

    话到一半,张柔忽见北面有呼叫声响起。

    他转头望去,是长江上有几艘小船打着蒙军旗号向南岸划来。

    那似乎是……西路大军的旗号。

    “漠南王,大汗也许快要到了。”张柔道。

    忽必烈却没向西望,而是转头向东面望了一眼。

    他看向的是临安城的方向,喟然而叹。

    “三路大军就要汇合了,像是奔腾的色楞格河,但本王很担心啊,担心大汗不肯听我劝言,屠戮了这些可怜百姓。”

    说罢,忽必烈用生硬的汉语又道了一句。

    “苍生何辜?!”

    张文谦、郝经等人顿时红了眼,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哽咽道:“臣等,求漠南王务必劝阻大汗!”

    “本王真能劝住大汗,放下他的屠刀吗?”

    高高的望台上文臣、武将际会,在这几句仿佛是废话的话之后,渐渐地,却有了即将搅动天下风云的气魄……

    ~~

    鄂州城头。

    “破城!”

    张禧确实猛将,且麾下皆是如他般不要命的敢死勇士。

    他们竟是冒着宋军的木石、箭雨、火球,硬生生杀上鄂州东城城头。

    此时贾似道的援军将至,高达没想到蒙军还能杀上来,又惊又怒。

    “随本将拦住他们!”

    高达亦是能冲阵的猛将,亦是亲自杀上去,领亲卫杀穿了张禧的敢死队。

    ……

    城外,张弘纲正率兵掠阵。

    眼看高达冲杀过来,张禧有危,他不由心急不已。

    若在平时,张弘纲便要劝父亲回来再找机会。

    但今日不同,想到漠南王的恩重如山,他咬了咬牙,干脆又领兵冲杀上去。

    “随我破敌!”

    城上擂木不停砸下。

    待张弘纲攀上城头,随他登城的两百人已只剩十余人。

    “杀!哪怕我父子俱死,誓破此城!”

    “杀啊……”

    ~~

    望台上的张柔又回看了鄂州城一眼,认为张禧父子有些过于拼命了。

    他想派兵把他们救回来,但知道漠南王的意思,不敢擅自作主。

    于是张柔再次看向岸边那几艘船。

    却见船只靠岸之后,有几个蒙军士卒下船,向这边急奔而来。

    果然是西路军信使。

    川蜀攻下了,真快。

    张柔不由想到,宋人真是软弱无能啊。

    虽总有那么一些宋人如岳飞、孟珙,仿佛是经天纬地之才,做着惊天动地之事。但,实则是逆天而为、不知所谓。

    这天下格局如今已然很清晰了,先灭宋、再顺应天意助漠……

    “报!漠南王,漠南王……”

    信使已奔到了望台下,迅速爬上来。

    张柔眯了眯眼,认出他们是史天泽麾下。

    看动作,他们隐隐有些慌张。

    是史天泽出事了?

    若是如此,是其人窥探局势之心被大汗察觉了,或是钩考又继续……

    “你说什么?!”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忽必烈如雷的喝问声已起。

    张柔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信使已小声汇报过一句。

    “是真……真的……无耻的宋军偷袭了石子山营地……”

    “……”

    “望台被炸倒,砸倒后,大汗已经重重……重伤了,濒临长生天了……”

    “……”

    张柔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接着,他迅速瞥了忽必烈一眼。

    只见那张满是威严的脸上带着些许不信。

    “不可能。”

    “这……”

    周围一片惊叱之声。

    那信使见众人不信,已吓得跪倒在地。

    “真的,真的啊……”

    “漠南王。”张文谦上前,道:“不如先下望台……”

    忽必烈抬了抬手,却是指向鄂州城,道:“遣兵,把本王的勇士救回来。”

    ~~

    张禧浑身浴血,已身中十八箭。

    其中还有一箭是高达亲手射出的,贯穿了张禧的腹部。

    “父亲!”

    张弘纲已杀红了眼,好不容易,冲到了张禧身边。

    “破城……开城……”

    张禧抬起手,指向的犹是前方。

    他竟还不愿退。

    “那孩儿……”

    突然,城外鸣金声大起。

    “王命!撤回!”

    “张将军,快撤回来……”

    蒙军大喊着,抛出箭矢,掩护敢死队撤退。

    张弘纲感动不已,拉住张禧便走。

    “父亲!漠南王命你活下去!”

    “拦住他们!”宋军将士大喊。

    张弘纲回过头,远远看到高达。

    他猛地将手中的长矛掷去。

    “走!”

    ……

    高达正担心蒙军要杀向城门,已提前拦截。

    蒙军却突然撤了,他只好折回身,想要留下对方,却忽听破风声传来。

    高达连忙就地一滚,躲过那激射而来的长矛。

    再一起身,只见张家父子已被蒙军拥下了城头……

    ~~

    “等等再说,先去迎勇士。”

    忽必烈见重伤的张禧已退出鄂州城,下了望台,亲自迎了过去。

    一众文臣武将连忙跟上。

    其中不少人轻声交谈起来。

    “大汗真死了?”

    “嘘。漠南王真雄主也,此时尚且先顾将士。”

    “……”

    张柔大步跟在忽必烈身后,待看到那血淋淋的张禧,忙大喝道:“张德穆,你不许死!没看到漠南王不顾紧要军情也要你活下去吗?!”

    忽必烈上前一探,见张禧如此伤重,沉声喝道:“快取‘麒麟竭’来!”

    “漠南王,麒麟竭已不多,如果……”

    “去取!”

    这麒麟竭乃滇南之神药,树干中有脂液凝红如血,俱活血之奇效。

    忽必烈南征大理时得到了几副,如今军中已所剩无几。

    此时张弘纲一听,连忙跪倒大哭,叩谢恩典。

    忽必烈没有马上离开,只是站在张禧身旁,似沉思着什么,如同一座静默的神像。

    直到亲眼看着张禧服用了麒麟竭,又被放进了刚宰的牛腹之中,他方才开口。

    “继续说,说你带来的噩耗。”

    “……”

    良久,忽必烈问道:“本王最敬佩的兄长、天地间最尊贵的大汗,在去年十一月初长生天就带走了他……可为什么你们现在才到?”

    “小人跟着史天泽元帅退出汉中之后,就受命给漠南王报信,绕过襄阳时被宋军发现了。”

    “襄阳?当时襄阳……又是高达?”

    张文谦上前一步问道,脸色有些疑惑起来。

    “是。”

    张文谦沉吟道:“他为何到得这般快……唔,你继续说吧。”

    “等小人赶到淮河,漠南王已渡河了,此时,刘黑马元帅的信使也到了。”

    这些信使竟还不是同一拨。

    另一人已上前,道:“漠南王,小人是陕西刘黑马元帅麾下,奉命来报信。”

    “说。”

    “剑门关已经丢了,利州……”

    “……”

    张柔已渐渐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若是编的,反而不会有这般离谱之事,没人敢这么编……

    忽然,他再次愣住。

    因一个熟悉的名字传进他耳朵里。

    李瑕?

    张柔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信使的声音还是真真切切地传过来。

    “刘帅认为,宋人在川蜀的防御,全都是李瑕在布置……”

    “史帅也这样认为,钓鱼城一战时,李瑕……”

    张柔已失了神。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脑海中,仿佛听到了张弘道的声音。

    “父亲,李瑕不除,早晚必是大患啊!”

    “父亲,非孩儿无能,李瑕……”

    忽然,响起的又成了张文静的声音。

    “父亲此事做的不妥,若让女儿来办,或许已为张家觅得一个奇才……”

    “父亲且等着瞧吧,他早晚必让你刮目相看……”

    张柔摇了摇头,驱散脑中的念头。

    此时西面鄂州城上的杀喊停息下来,宋军欢呼着迎了援军入城。而北面的长江水还在奔流不息。

    于是,一首词又不自觉得从心头泛起。

    那是一首初听时带给他无比愤怒,此时却完全打到了他的心底的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

    “近日,总想到李瑕杀简章时留的那首词啊。”

    次日,郝经叹息着,抚须道:“大汗英雄盖世,竟就这般……是非成败转头空,谁又说的清呢?”

    张柔没说话,他已在营中枯坐了许久,似乎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郝经又道:“大帅切莫如此失态,万一让漠南王以为你是……”

    张柔回过神来,问道:“漠南王是何意?是否退兵?”

    “如此大事,消息又如此仓促,难分真伪,岂可轻易定夺?”

    “那这鄂州?”

    郝经道:“今日漠南王问了我一句话……是该先取圈养的家禽犒赏将士?还是先猎野兽于漠北?”

    张柔明白了,点点头,道:“我今夜便破鄂州城。”

    郝经起身,道:“请大帅打起精神,再去见漠南王为妥。”

    张柔送他出了帐篷,独站在营边,揉了揉脸。

    “唉。”

    “父亲。”张弘彦走来,脸色有些难看。

    “何事?”

    “孩儿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说。”

    “有人朝我们营地抛了……这个。”

    张柔转头看去,脸色巨变。

    入眼的鲜红仿佛是刺疼了他。

    那分明……竟是一张聘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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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0章 雄主

    张柔至今尚未见过李瑕。

    彼此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在微山,他布兵层层围剿,逼得李瑕只能抛下从开封得来的那一大摞书册,险险脱身。

    可张柔偏是在那书册里看到了李瑕留下旳六个字。

    “蒙哥死,蒙古裂。”

    一语成谶。

    这是巧合,还是布局?张柔还未想透。

    他只知道他的掌上明珠,与那李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今大汗死讯传来,如天崩地裂使他心思完全乱了。

    他从张弘彦手中抢过那一纸聘帖,独自向帐中走去。

    “父亲,此物蹊跷,能是谁……”

    “滚开!”

    张柔大吼一声,入帐一把扫掉案头上的所有物件,把聘帖放在案头。

    他坐下,眯着眼看去,见这帖册是封了蜡的。

    它没被打开过,张弘彦算是懂事。

    李瑕是如何将其抛进营地的?

    联络了高达?对,高达在襄阳封锁水陆道路,禁止信使传递消息,且火速来援鄂州,必然是得到了情报。

    或者,信使里有被李瑕俘虏过的?不无可能。随手丢个东西而已,未必不是某个士卒受了他的威逼利诱。

    甚至……金莲川幕府有人与李瑕勾结?金亡以来,也曾有许多人欲投宋,难保这些士大夫中没人包藏祸心。

    ……

    暂无足够的证据,张柔推断不出。

    他盯着聘帖,眼中带着警惕。

    李瑕会说什么?

    能说的太多了,阵斩大汗的威风、挑拨张家的计谋?

    或是如之前那六字谶言,他会给出下一个预示?

    眼下这局面,李瑕每一句话都能搅起轩然大波。

    张柔深吸一口气,脸泛郑重。

    他拿出匕首,割开了眼前的聘书。

    缓缓打开……

    瞳孔微张,张柔凝神看去,愕然了一下。

    空的。

    这代表何事?

    示诚?不逼迫张家、仅求聘之意?

    示威?既杀尔大汗,岂还需多言?

    恰是未落一字,张柔反而一颗心都被李瑕紧紧攥在手上。

    他不由大怒,重重将聘书砸在案头。

    心中疑惑未解,终是难安。

    张柔起身来回踱步,忽然回头,仿佛想到了什么。

    他点起一支火烛,小心翼翼地将那聘书放上去烤着。

    “竖子,给老子说话……”

    许久之后,依旧只有轻烟在那红色的聘书下缭绕。

    ……

    张弘彦站在帐外,等了许久,终于见张柔大步而出。

    “父亲,漠南王召……”

    张柔仿佛未闻,大步走向营寨边。

    张弘彦目光看去,只见他父亲那魁梧的身躯已蹲在地上,似乎是在……玩沙子?

    “父亲?”

    “滚开!”

    “是……”

    “回来!”

    “是,父……”

    “去,拿些果子、腐肉来。”

    张柔一把摔掉手里的细沙,目光看到地上有蚂蚁爬过,似又灵光一闪。

    他极是专注地伸出那杀人无数的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只蚂蚁,轻轻放在那聘帖上。

    “来,小东西们,让我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

    天边云卷云舒,终于,腿脚已开始发麻的张柔撑起身来,悠长地叹息了一声。

    泄气、无奈,还有一丝惶恐。

    无论如何,回家了再谈罢,李瑕若真心求娶大姐儿,必还会派人来。

    在此之前,如其所愿,此事已搁在张柔心中,无法释怀。

    如鲠在喉。

    张柔将聘帖收回怀中,揉着脸,至少使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了,举步往忽必烈的大帐中走去。

    他知道,必然还要听到很多次那人的名字。

    李瑕。

    李瑕……

    ~~

    “李瑕之所以能及时提兵剑门关、利州,可见此子早有预谋。换言之,在钓鱼城之战前,他便已料想过……大汗受长生天召唤。”

    张文谦说到这里,自觉荒谬,停下了话头。

    郝经叹道:“仲谦公,真以为有此可能?”

    张文谦踱了几步,环目看了看这帐中,仅有这郝经、张柔等寥寥几个漠南王的绝对心腹在此。

    他遂把话摊开了直说。

    “你我皆知,大汗身边掌管膳食之人,是来阿八赤。”

    郝经上前两步,低声道:“可我等从未让来阿八赤在川蜀就……”

    张文谦抬了抬手,止住郝经的话。

    道理很简单,大汗在川蜀暴毙,那西路大军归谁掌管便成了未定之事。

    岂能比得过三路大军齐聚临安,之后再……

    谁又能想到,蒙古开国宿将术速忽里之子、掌管大汗膳食的来阿八赤,却是漠南王的人?

    “但若有变故?”

    张文谦这意思是……我等未让来阿八赤动手,漠南王呢?

    郝经低声道:“仲谦公与仲晦公谋划多年,终于使近二十万大军南调,岂能弃十余万兵力?”

    张文谦沉默了片刻。

    若非漠南王、若非金莲川幕府所为,他实难相信李瑕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来回踱了两步,他开口道:“史天泽遣人言,当夜军中有传言称……大汗乃中毒而亡,此事何解?”

    “太多可能了。”郝经道:“我等远隔万里,雾里看花,如何能分辨。”

    张文谦道:“我谈几种可能。”

    他捻着须,缓缓又道:“来阿八赤露了破绽,真动了手;或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

    郝经问道:“李瑕?”

    张文谦道:“若又是此子,他何以对局势如此洞若观火?连这种秘事都知晓?”

    郝经默然。

    话不说透,他们终是不安。

    张文谦倏然回头,目光扫过郝经、张柔,开口,一字一句道:“诸位认为,我们之间,是否有人与李瑕有所联络?”

    郝经一愣。

    张柔缓缓抬起头,神色平静,如同石塑。

    “无论如何,北地必然有人泄露了情报给李瑕,或多或少,但必然有。”

    张文谦说着,抬起手,指向张柔。

    “德刚,你。”

    张柔呼吸一顿。

    张文谦却又指了指郝经。

    “伯常,你。”

    接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

    “我,张仲谦。”

    张柔暗自松了一口气。

    接着,只听张文谦将金莲川幕府一个个人都点了出来。

    刘秉忠、姚枢、杨惟中、商挺、廉希宪、许衡、赵璧……

    “王文统……”

    张柔心头一紧。

    事实上,他清楚李瑕的情报从何而来……正是王文统唆使杨果所做。甚至王文统之子王荛,还曾想把张弘道亦拉下水。

    此时,张文谦将“王文统”三个字拖得很长。

    似乎已察觉了什么。

    张柔不得不开口了。

    他斟酌着,缓缓道:“方才说到河南经略使……赵璧赵宝臣,我想起一事。”

    “哦?”

    “李瑕初次到开封时,犬子便曾追剿过他,可惜未能成功。而去岁杨果迁任寿州后,全家叛逃……想来,不知是谁在包庇纵容?”

    张文谦沉吟不语。

    赵璧之事,他其实是知道的。

    当年兀良合台伐蜀,其人是怯薛宿卫出身,大汗心腹。

    岂有漠南王经营十余年不能灭宋,反而让兀良合台功成的道理?

    故而,姚枢禀过忽必烈后,透露了兀良合台的消息,但也只这一个消息而已,绝没有更多。

    有人趁机收集了别的情报送了出去?

    杨果?

    杨果身后又是谁?

    王文统?

    李璮?

    但哪怕是这些人,也绝不可能助李瑕做到这一步,绝不可能。

    张文谦仿佛就要捉到所有的脉络,但觉得还是最重要的一环猜不透。

    “仲谦公。”张柔再次开口,“是否还有一种可能?整件事……或是大汗在试探漠南王?”

    张文谦点点头,道:“不太可能……但若真如此,只须走错一步,则满盘皆输。”

    他终于不再说“李瑕”这两个字,踱了两步,又道:“故而,漠南王还在等之后的消息传来,在这之前,须攻破鄂州,以振士气。”

    几人商议到这里,忽必烈终于抵达大帐。

    张柔连忙起身,抱拳道:“报漠南王,臣已命麾下部将何伯祥造鹅车掘洞数日,今夜便可破城!”

    忽必烈目光落在张柔脸上,注视了许久,忽然拍了拍张柔的肩。

    “尽快破鄂州,马上还要接应阿术。”

    只听这一句,张文谦面露喜色。

    他知道方才漠南王已见了阿术派来的使者,显然,阿术不像兀良合台那般死板……

    而无论西面消息是真是假,先拉拢阿术,进可灭宋,退可壮大实力。是眼下最稳妥的策略。

    懂人心,知进退,不折不挠,气象恢宏……

    这便是漠南王,天下之雄主!

第521章 鄂州之战

    “敌袭!敌袭!”

    夜深时,鄂州城内突然响起喊杀声,枕戈而卧的士卒们连忙爬起。

    “南城!蒙鞑挖地洞进来了……”

    “杀敌啊。”

    一团团火光随即亮起,照亮了鄂州城,却见蒙军的身影越来越多。

    厮杀良久。

    有宋兵狂奔至城楼。

    “报!张盛将军战死了……”

    张盛便是蒙军初至时假意归附、借机守住鄂州旳功臣,竟是至此战死。宋军将士不由大惊。

    贾似道不以为意。

    他站在战楼上,向城东南方向看了一会,道:“蒙军既已打通暗道,今夜能堵住一时,其兵犹可源源不绝。”

    高达大急,抱拳道:“末将去杀败蒙军,堵死地道……”

    “没用的。”贾似道高声道。

    “我已说过,你杀,蒙军犹能入城;你堵,蒙军犹能再掘。此事如治病,庸医只知治标,而我贾师宪不屑学庸医,所做所为,治本、治根!”

    高达只觉贾似道心高气傲,暗自不喜。道:“蒙军攻城甚急,望公拿出破敌之策。”

    贾似道轻笑一声,喝道:“高达,你领兵去围堵蒙军。江公,请你带人修筑木墙,随战随修,不容蒙军入城。”

    高达颇觉贾似道讨厌,却也不得不承认其人真有本事。

    他与江万载应了,连忙便领援兵前去。

    ……

    江万载是名臣江万里之弟,时年五十二岁,身体却还康健。

    他年轻时是武选入仕,曾随孟珙一起收复葵州,二十一岁就因功封殿前禁军都指挥使。

    之后他又参加科举,进士及第,转文阶,累官升迁。

    去岁,牟子才致仕,江万载官任礼部尚书。

    江万载仕途上走的这条路,亦是贾似道想要为李瑕安排的。

    以武功入仕,科举入文阶,方有望跻宰执之列。

    当然,这条路很长,君不见二十一岁的殿前军都指挥,已走到了五十二岁……

    此时贾似道看着江万载的背影,忽又想到了李瑕。

    那个年轻人,竟已收复了汉中?

    平心而论,贾似道承认自己欣赏李瑕,视他为门生,甚至铺了一条康庄大道给他走。

    李瑕却不走。

    想登天梯?

    待抽出手来,贾似道便要将这天梯敲碎,看着李瑕跌得头破血流。

    到那时,他才会走上前,伸出手,告诉李瑕一句。

    “老老实实跟在本相后头走,莫快了。”

    ~~

    张柔本以为,地道一挖通,蒙军可源源不绝杀入城中,鄂州必破。

    但一夜的战事过去,他不得不承认……贾似道是奇才。

    换作别的宋将守城,只会拼命与入城的蒙军厮杀;贾似道却是一边作战,一边在地道入口处建起木墙。

    蒙军再入城,兵力已无法展开,如入瓮之鳖……

    终于,张柔无奈,只好下令退兵。

    待到晌午,忽必烈登上望台。

    只见鄂州城内竟是在一夜之间筑起了环绕四面城墙内的木墙,再掘地道入城也已无用。

    不止是一段,而是整整四面城墙。

    时间如此之短促,工事如此之繁重……贾似道这份才干,忽必烈也不由欣赏,于是遣人招降。

    使者去了又还,却是回禀道:“漠南王,贾似道笑问王……何不归争汗位?”

    话音未落,一员蒙古大将已出列怒喊。

    “宋人太嚣张了!”

    这大将名叫“拔突儿”,道:“宗王如果不是听了这些汉人士大夫像狗屁一样的话,鄂州怎会有胆子不降?”

    拔突儿骂完,又请命道:“只要宗王能允许我去屠两个小城,一定能让鄂州城的宋军吓得跪在宗王面前……到时我不要赏赐,只要宗王治张文谦、郝经这些士大夫的罪!”

    忽必烈淡淡扫了拨突儿一眼,似乎愈发深刻地了解到他的根基在哪里。

    “住口!贾似道也是士大夫,一人便拦下了十万大军,你却敢怪罪本王的先生们?!”

    张柔正站在一旁,眼见张文谦等人听了这句话又感动地要跪下。

    他虽满怀心事,却也只好跟着一道感激涕零。

    ……

    随着贾似道的入援,鄂州愈发变得坚不可摧。

    而张柔在听说了大汗的死讯后,也开始败迹渐增。

    之后二十余日,他攻城,皆是毫无战果。

    四月初九,哨马探得宋军吕文德部已从重庆沿江而下,将抵鄂州。

    张柔奉命领军于岳阳阻截吕文德,大败。

    ~~

    四月十一日,吕文德之援兵进入鄂州城。

    与此同时,贾似道刚见过一行人。

    ……

    “恩相,方才出去那人……是从临安来的吧?”

    吕文德大步进了堂,颇为讨好地拜见过贾似道之后,回头又向门外看了一眼,嘀咕道:“有几人我面熟。”

    贾似道面容平静,淡淡道:“你不必管。”

    “恩相叫我别管,我一定不敢多问。”吕文德憨笑一声,又道:“也一定不敢多嘴。”

    他这巨人般的身材,凶神恶煞的面容,在旁人面前时如同鬼神。到了贾似道面前,却显得如小狗般乖巧。

    “朝廷已调任你为京湖制置使了。”贾似道丢了一份诏令过去,“不必再回重庆了。”

    吕文德一愣。

    若说召他援鄂州,他还想着能回去,此时却如遭重击。

    高呼道:“恩相,官家这是为何?!那李瑕想来鄂州、我想镇川蜀,为何想来的偏不调来,不想来的……”

    “为何?”贾似道似乎讥笑了一下,啐道:“正是因此,你还问为何?”

    吕文德愕然,瞪大了眼犹不敢相信。

    官家这也太……

    “那四川制置使是谁?”

    贾似道不悦,拍案喝道:“吕文德!你才到鄂州,战事你不问。你七弟吕文信战死,你亦不问,只顾官位富贵是耶?!”

    吕文德眼一红。

    “恩相!我心里苦啊!老七死了,我当然难受,堵得慌。但他为国事死了,这是吕家的荣耀,我还能怎么办?多杀蒙鞑子给他报仇便是。便是我死了,其他兄弟也是这般。”

    他说完,上前两步,却是凑到贾似道耳边,又道:“我也知道,京湖制置使地位比四川制置使还高,但恩相可知道,汉中那地界开榷场……”

    贾似道轻笑一声,一把推开吕文德。

    “长这般大个,不长脑子。”

    吕文德恨不能立刻破口大骂“小畜生”,偏这是在贾似道面前,只能憋回去。

    他哭丧着脸,道:“恩相,我被李瑕那小畜生耍了,心里好苦……”

    “够了。”

    贾似道招了招手,吕文德忙将耳朵凑过去。

    “哪怕要互市,榷场设在何处,谁说得算?”

    吕文德一愣,已会过意来。

    “恩相,要和谈了?方才那些人……官家……”

    “不该问的别问,哪怕要谈,也得让蒙人先死了南下之心,仗打好了再说!”贾似道吩咐道:“你既来了,守住鄂州城。”

    “恩相呢?”

    贾似道抬手在地图上点了点,道:“阿术兵至潭州,朝廷恐他向东杀穿江西,我欲移镇九江,主持两淮、江西防线。”

    吕文德对京湖地势了如指掌,不用看地图已惊呼道:“可蒙军已包围鄂州,恩相如何突破而出抵九江?”

    “携七百精兵,足矣。”

    “恩相,这太冒险了……”

    贾似道还在笑,摆了摆手,道:“待我突破蒙军包围,布置了东面防线,忽必烈方知他不能在短期内攻至临安。否则,大宋便是他争汗位前先吞下的一块肉,明白了?”

    ~~

    眼看着吕文德退下,贾似道倚在那,眼中的笑意渐渐散去。

    他思索着李瑕为何任了四川制置使。

    仅凭收复汉中的大功吗?不可能。

    李瑕必然是用了其它的手段,且是在明知吕文德是自己人的情况下。

    显然,李瑕还不懂何谓敬畏……

第522章 攻守(为盟主“寸青丝年华”加更)

    四月十二日,汉中城。

    “上曰:蜀境大捷奏凯,鱼台驱敌、汉中之复尤为奇伟,朕甚嘉之,御将赏功,不可不从厚,以激劝臣庶。李瑕忠节,戍马辛劳,为列将之倡,官进三转,迁,镇西军节度使、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兴元府,封开国伯。今正蜀道转旋之机,望能协力以济后图!”

    “臣领旨,谢恩。”

    “恭喜李帅,平步青云。”

    “敢问天使,将士的犒赏是否……”

    “欸,眼下京湖乱局,何来犒赏?请李帅先让将士们再熬一熬,熬一熬。”

    李瑕遂笑笑,亲自送了这位临安来的信使。

    他当然知道,以朝廷眼下旳情况,定然要不到钱粮。

    哦,这也是他谋蜀帅二十一个计划中的一个,只是摆在后面没用到……若谋不到,自会有士卒闹赏。

    旁人只看李瑕一直能成事,说他太幸运。

    但在李瑕眼里,把叨叨别人幸运的时间用来自己努力、多做些未雨绸缪,幸运自然也就来了。

    总之领受了官服官印符牌,他终于是正式任了蜀帅。

    镇西军节度使是武衔,吴玠也曾受任过,但镇西军治所盐泉城早已不在大宋境内,百余年来建制也没了。

    至于开国伯……大宋的爵位不值钱,既不世袭、郡王以下也无太多殊荣。

    贾似道早封了临海郡开国公、吕文德封崇国公,从来不拿出来炫耀……因为它不代表权力。

    只能算是多领一份月俸。还分实封、虚封。

    开国伯食邑七百户,实封的一户每月二十五文,可领一百七十五贯的会子。

    但李瑕这种虚封的,能领的就更少。

    这俸禄是高是低,看如何比,是相比临安宅院价格、还是相比普通人家。

    反正在士大夫眼里,不多。

    故而在宋朝看人的地位权势,要看正式的差遣……知何处事、安抚何处、制置何处。

    而这正式差遣,恰是皇帝想贬就能贬的,可见中枢对地方之控制力。

    造大宋的反?难。

    ……

    李瑕对这一系列的武衔、官职、官阶不太在意,出了南郑县衙,便去找张珏。

    张珏是客军,从山河堰归来之后,驻扎在城外营盘。李瑕到时,他正捧着官服官印站在那发呆。

    “恭喜张副帅高升。”

    “非瑜……哦,李帅竟不提前告诉我。”张珏回过头,将手中的物件递给亲兵,拱手行了一礼,笑道:“瞒得我好苦……大恩不言谢。”

    “信使走了?”

    “否则呢?”张珏道:“李帅还打算当面打我一拳不成?”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招过一个正在喂马的兵士,示意他将马牵过来。

    两人各自上马,缓缓走过校场,私下详谈。

    “如今镇守成都府的是聂仲由,我会举荐他为兴元府副都统,将他召到汉中,镇守陈仓道。如此,君玉兄到了成都,大可放手施为。”

    “不必费心,李帅过于客气了。”张珏摆手笑道:“聂仲由就留在成都府如何?我亦缺人手。”

    “我说的算。”李瑕道:“我才是蜀帅。”

    蜀帅一个颇大的权力,即举荐之权。

    如蒲择之举荐朱禩孙为潼川府路安抚使。

    朱禩孙如今已被调任广西安抚、兼知静江府……因为蒲择之已去职了,也因为静江府被攻破了,需要能臣。

    “我打算举荐易士英为潼川府路安抚使、兼知泸州。”

    张珏知道以易士英的人品朝廷不会反对,遂问道:“嘉定府呢?”

    “江春。”李瑕道,“江春如今任叙州知州,迁任嘉定府之后,我会举荐庆符知县房言楷迁知叙州;原利州驻扎孔仙,升利州西路安抚使、兼知利州。”

    如此一来,川西的兴元府路、成都府路、潼州府路皆受李瑕掌控。

    张珏问道:“重庆府?”

    “等朝廷派遣吧。”李瑕道,“再多,要不到了。”

    张珏问道:“李帅要我如何做?”

    “反对。反对江春知嘉定府。”李瑕道:“只言江春懒政、怠政,难担此大任。”

    张珏已明白过来。

    成都府路与嘉定府路接壤,他张珏与江春有隙才好。

    “真不愿有如此多的计算。”张珏喟叹道,“安心杀敌多好。”

    “多算才能做得长久。”李瑕道:“君玉兄至成都后,首要防范的该是吐蕃,此地已归蒙古版图。”

    “李帅自信汉中不失守?”

    “嗯。”

    两人已驱马出了大营,行到汉江畔。

    驻马望去,只见对崖已有百姓在开垦田地。

    风和日丽,难得的太平光景……

    李瑕沉吟着,缓缓道:“我任蜀帅之第一件事,会是放弃所有山城堡垒。”

    张珏滞了一下,眼神郑重起来。

    “不可!”

    李瑕道:“二十余年来,全凭余帅的‘构垒守蜀’之策,方使川蜀不失,这我知道。”

    “李帅真知道?”

    李瑕难得叹息了一声,这个决定对他而言也极是艰难。

    ……

    “构垒守蜀,显然是对的。若非如此,不会有川蜀这些年的抗蒙形势。”

    “张实、杨立死守苦竹隘,宁可五马分尸亦不降。段元鉴、王佐、郑炳孙、杨礼、徐昕、张资……数不清多少伟烈英雄,血染在这些山城,长宁山、青居城、灵宵山、礼义山城……”

    “云顶城、钓鱼城、神臂城、凌霄城……在蒙军强攻下始终屹立。我相信,哪怕大宋王朝烟消云散,它们、他们依然能挺起汉人的脊梁骨……”

    “二十余年抗击外寇,军民同心,一步一步……不,不是用脚,是无数人手脚并用,甚至丧生悬崖之下,才能攀上险峰开凿山道,一下一下垦出田地、池潭,终于把只有岩石的山顶,硬生生磨成了家园、堡垒……”

    “无敌于当世的蒙古铁骑,只有他们挡得住,只被他们挡住了……”

    李瑕说的很乱。

    他根本无法用言语述说出这其中的血泪、忠烈,甚至还有无数背叛带来的悲伤、坚强。

    他说不清。

    也无人能说清。

    只有山川还在默默包容那些尸骨、英魂。

    “没有这些过往,不会有钓鱼城之战……今日,我领到任命,觉得太轻了。像是只有你我、王将军这寥寥几人才是英雄。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你我脚下,枯的是数百万的骨骸。若没有他们,天下早亡了,所有人都只看蒙哥倒下的一幕,何等轻巧?何等荒唐?”

    “追根溯源,此战之胜,是数百万人之胜……”

    “构垒守蜀,二十年兴亡史,方得一胜……”

    李瑕话到这里,沉默了许久,开口,吐出一个字。

    “但……”

    “但该结束了,我们构垒守蜀,为的不是活在山上。”

    “我们为的是能回到家园,合州是何样地方?三江汇流,依山傍水,水秀山明,丰饶沃土。泸州是何样地方?还有天府之国的成都……”

    “我们的祖先不断迁徙,才找到这些最适合生存之处……岂可任其荒废,或拱手让人?”

    “我知道,这是赌、是搏。莪今生无数次陷于绝境,拼死一搏了无数次,从未怕过输,无非是一条命而已,不搏则死,搏才有一丝生机。但,我从未下过这般大的赌注,这次,是整个川蜀。”

    “但我为何要下这般大的赌注?原因是一样的,还是那句话,不搏则死,搏才有一丝生机。”

    “我们与蒙古最大的差距,不在体力、不在马匹,差的是整个国力,天差地别。若只缩在山城上,这个差距会越来越大,直到亡国。”

    “今次,蒙哥死、蒙古乱,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再有。那么,或死、或搏,只有两条路可选……”

    “呼。”张珏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回答。

    他这一生,一直都在守山城。

    他实在无法想像没有山城的川蜀,再面对蒙古骑兵会是何场景。

    只有前人的口述笔传。

    曹友闻汉中殉国,从此蒙军如入无人之境,成都府数百万人一夕遭屠。

    ……

    河对岸,有妇孺跑到田陇边,那还在耕作的农夫转身抱起了孩子。

    隔着汉水,驻马而立的两位蜀帅良久没有再说话。

    马匹啃着地上的青草,打了个响鼻。

    ……

    李瑕揉了揉脸。

    张珏转过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眼神中透出疲惫。

    “说完冠冕堂皇的。”李瑕叹道:“我再说些私心。”

    “私心?”

    “放弃了山垒之后,朝廷才不敢轻易贬谪你我。因为,除了我们,旁人守不住没有山垒的川蜀,只有我们。”

    李瑕勒住缰绳,把马头调转,看向了北面。

    “不如此,今日你我任帅一方,明日便是富贵闲人、是阶下之囚、甚至是匣中首级。我大可不惜己身,但我做事……从不半途而废。”

    “君玉兄,你是四川制置副使,我需要你的全力支持。把军民从高山险峰上迁下来吧?屯田于沃土,兴水利、置民居,还川蜀一片欣欣向荣。广集粮、练强兵。然后……北伐,收拾旧河山。”

    ~~

    与此同时。

    鄂州城外,忽必烈大营。

    “禀漠南王,臣已见过宋使,称大军若愿旋师,宋廷愿称臣纳贡,岁奉白银、绢匹各二十万。”

    忽必烈神情平淡,问道:“羊羔们答应划长江而治?”

    郝经恭声应道:“此事,宋人不肯答允。”

    “倒不傻,这算贾似道守住的。”忽必烈随意玩笑了一句,又转向张柔,问道:“你怎么看?”

    张柔忙应道:“臣与吕文德交锋时,已确认他率充足兵力南下。由此可见,钓鱼城的消息该是……真的。”

    忽必烈不动声色,问张文谦道:“阿术如何回复?”

    “他愿随漠南王同往上都。”

    忽必烈这才拍了拍膝盖,开口道:“既如此,答应宋人的条件。”

    “臣等,恭贺漠南王征服赵宋!”

    “……”

    忽必烈笑着,接受了这份恭贺。

    直到群臣退去,他眼中的笑意便散去,化为平静。

    事实上,他已得到消息,京兆府的阿蓝答儿已举旗了。

    他在十余日之前便确认了蒙哥是真的死了。

    但没有急着回去。

    忽必烈很清楚他在汗廷是怎样的名声。

    一个支持汉制、被族人骂作“叛徒”的宗王。

    哪怕再急着赶到哈拉和林,忽里台大会上,也不会多一个人支持他。

    这注定不是他能胜过阿里不哥的地方。

    忽必烈要去哈拉和林,但不是火急火燎地赶去哈拉和林送死,而是攻下哈拉和林。

    他知道自己的势在何处,要做的是把自己的势扩到最大。

    最大可能的攥取赵宋的财力、提高威望、收服阿术的兵马……

    若不是贾似道七百骑突围、直奔九江,重新拉扯起了宋朝的两淮、江西防线,他甚至有耐心先拿下临安。

    但攻宋之战既已不能速战,他也能及时抽身而退。

    他攻、宋人守,主动权始终在他……

    ~~

    四月十五日,阿术率军赶至鄂州与忽必烈汇合。

    四月十六日,忽必烈当先率军北返,传谕诸将于六日内依次撤军。

    他将开始他的汗位之争……

    ------题外话------

    感激“寸青丝年华”的盟主打赏,加更一章以表感激。放在今天,以免要等白银盟主的加更结束还有一些天~~求正版订阅,月初求月票。

第523章 危而复安

    蒙军士卒走在长江岸边,上了踏板登船,在岸边留下一个个染着血迹的脚印。

    江边潮气重,渐渐地,这些血脚印成了一地的殷红。

    阿术站在大船外,往长江里啐了一口,以示讨厌坐船。

    但终于能离开大理那瘴气弥漫旳鬼地方了……

    忽必烈已许诺,将封他为征南都元帅。

    阿术也有足够的资格,他灭自杞国,一路北上,大小转战十三战,号称击敌四十余万。

    船只驶离江岸。

    阿术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曾让万户白银领了万余兵力掠后……但似乎许久没得到这路人的消息了。

    不知走到哪里了。

    “就让白银自己打穿了宋朝过江吧,一点都不难。”阿术心想道……

    ~~

    贾似道已赶回鄂州,此时正站在西山上眺望着蒙军退兵。

    眼前的大江烟波浩渺,江岸与江面上的蒙军连绵数十里……皆因他而退。

    让人意气风发。

    贾似道不由又想到当时与李瑕走在江畔时,遥指这西山说过的话。

    “岂是英雄真避暑?遥看赤壁好鏖兵……蒙军若敢渡长江,亦教他樯橹灰飞烟灭!”

    一语成谶。

    ……

    终于,最后一批蒙军船只消逝在视野里,贾似道从无尽的自我激赏中回过神来,招过廖莹中。

    “可统算出来了?伤亡几何?”

    “禀阿郎,鄂州一战,战死一万三千八百余人,至沿江副使吕文信以下,大将战死十五人,有都统张盛……”

    随着这一句话,吹来的风仿佛也带着血腥味。

    贾似道闭上眼,微仰着头,长须飘动。

    “可惜啊。”

    他可惜的是无力再追击蒙军。

    贾似道又想到当时与李瑕的谋划……

    当时,他们都以为忽必烈得到消息便会立刻回争汗位。

    小瞧对方了。

    就连贾似道,虽知道袁玠必败,也没想到淮西百姓会怒而助蒙军渡过长江。

    那时真是被吓得不轻。

    还有,忽必烈始终是深沉得可怕,让人猜不透,十万余蒙军摆出先灭宋的架势。

    这使他不得不冒险移镇九江,最后还要提出议和。

    “阿郎,观朝廷这几年财赋,抚恤银尚不足。”廖莹中道:“这岁贡的白银、绢匹……”

    “不给。”贾似道淡淡道。

    廖莹中一愣。

    贾似道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搓了搓脸,拉开自己的脸皮,笑了笑。

    他卸下了面对战事时的压力,再次显得轻佻起来。

    “我一文钱都不会纳贡给蒙人,他退兵了,能拿我如何?”

    便是廖莹中这最熟悉贾似道之人,也恍然感到错愕。

    贾似道已哈哈大笑。

    “可是官家……”

    “无妨无妨,官家既‘不知’此事,那便是我擅作主张,且让忽必烈治我个欺君之罪罢了?哈哈,我偏就是个小妾生的浪荡子,走鸡斗狗的无赖汉,言而无信。”

    廖莹中摇头笑笑。

    他纵观青史,也未见过如他阿郎这般人物,感慨万千。

    “绐许岁币,只怕阿郎是得罪死了蒙人啊。”

    “千军万马尚且不惧,得罪又如何?”贾似道讥笑道:“我贾师宪还有投降忽必烈之日乎?”

    廖莹中看着他那洒脱而去的身影,心中更添敬意。

    贾似道已位列宰执,却能亲自率军,入援被十万余蒙军包围的鄂州,一夕筑墙,挫蒙军速破鄂州之谋。

    不惜安危,七百骑突围,移镇九江,振奋败军士气,数日间拉起两淮、江西防线,使蒙军不能东向。

    历数古来名相,又有几人能做到此等有勇有谋之地步?

    他不由笑喊道:“阿郎神仙人物,学生赋词以贺,如何?”

    “念。”

    “记江上春风,鲸嫠涨雪,雁徼迷烟。一时多人物,只我公、只手护山川。争睹阶符瑞象,又扶红日中天……”

    ~~

    “只我公、只手护山川!全赖恩相,使社稷危而复安……”

    “诸君同贺!舞乐莫停!将那醉倒的叉出去……”

    是夜,凤园欢宴,觥筹交错。

    到最后,贾似道与吕文德也不胜酒力,各自倚在几个美婢怀里随口交谈。

    忽有人上前,低声道:“恩相,临安之事,查清楚了。”

    贾似道眼中醉意消逝,手在美婢腿上一撑,支起身来。

    “说。”

    “丁大全之所以还得官家信重,因是收到了一封信,据查,是李瑕……”

    “拿到信了?”

    “从宫中抄录了一份,请恩相过目……”

    吕文德旁的未听清,但“李瑕”二字入耳便神色清明起来。

    他嘿嘿一笑,道:“恩相,我就不明白了,追随恩相如此之妙,怎还有人不识好歹?”

    ~~

    汉中。

    李瑕才送了张珏往成都赴任。

    他不曾把聂仲由以及他留在成都的兵力留给张珏,反而把阿吉以及马家寨的乡兵留了下来。

    张珏自然不愿意,但蜀帅说的算。

    于城头上望着张珏的兵马过了江汉趋往金牛道,李瑕望着滔滔的汉水,心里又在考虑造桥修路之事。

    很快,有士卒上前小声禀道:“大帅,往临安的人回来了。”

    ……

    “我们本想赶在朝廷信使到之前赶回来哩。结果江面封了,两淮又不通,只好南下走陆路,想从荆湖南路绕来着,可倒好,听说是阿术把南面打透了哩,到处兵荒马乱的。反倒是朝廷的信使能进鄂州,比我们还快……”

    刘金锁絮絮叨叨说到这里,偷瞄了李瑕一眼,只觉这一身大红官服好威风,跟个新郎官似的。

    可惜,没能把大帅要的人找回来,让大帅再当一次新郎官。

    “大帅,可我们……没能找到唐安安及侍女年儿,误了这事。”

    李瑕道:“无妨,此事我办便是。阿术这支蒙军的情况,你们知道多少?”

    林子道:“我们过益阳时,阿术已打过潭州,不过我打听了。听溃兵说,南边还有一支蒙军,听说迷路了……”

    “迷路了?”

    “有个溃兵是那般说的,说他家将军称那支蒙军已在南面窜了好一阵子,收拢他们准备伏击,立个功劳。”

    李瑕沉吟道:“蒙军万户白银?”

    他从袖子中拿出一张小地图,标注了一下,眼中泛着思忖。

    宋蒙交战这么多年,迷路了这种事还从未听说过,一时也让李瑕摸不准,疑惑白银莫不是虚虚实实要攻临安,或返回大理。

    此事暂时先放下,李瑕问道:“去看过蒲公了?”

    “去了,蒲公如今已去官,本想回渠州养老,但不愿与我等同行,说是等京湖事定了再启程。”

    李瑕明白蒲择之的心意,不愿牵连自己罢了。

    再想到蒲择之是因“潜通蒙古”出川解职,而非告老致仕,他遂问道:“临安居不易,钱留下了?”

    林子道:“蒲公不收,刘金锁夜里又送去了。”

    刘金锁道:“是哩,家里米缸都没米了,我次夜又去买了两袋米倒满了。”

    李瑕点点头,又问道:“丁大全可有说谁人知重庆府?”

    “说是,吕文德调任京湖制置使之后,还兼领夔州路策应使。至于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的人选,恐要等京湖战事之后。”

    这些事,丁大全不敢写在纸上,全要让林子口述。

    也难为林子,好不容易才背下来。

    “丁大全说,大帅年少便独镇一方,不是为官之道,还是想办法调回朝韬光养晦才好,今岁朝廷要开恩科,他有大好处给大帅。”

    “他还说……”

    “嘿。”刘金锁道:“他话可真多哩。”

    “你闭嘴。”林子道:“丁大全还说,大帅阃帅一方,朝中打点花销也大,奉例每年都是有定例的,川蜀的一些实缺,尤其是转运使……”

    李瑕不予理会,淡淡道:“这事不用说了。”

    贪官奸党终是那副德性,嘴上说着有大好处要给,暗地里又是敛权谋利。

    当他李瑕是袁玠。

    ……

    说心里话,李瑕虽算到了忽必烈会退,但两淮防线的崩溃的速度……着实吓到他了。

    丁党祸害之下,百姓相争投蒙。

    摧枯拉朽。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这话从来不是说着玩的。

    再放任丁大全为相,只怕川蜀的架子没搭起来,宋王朝的架子便要塌了。

    待蒙位汗位之争告落,挥师南下。两淮、京湖若还是这般一触即溃,谁还能以一个川蜀独撑?

    “丁大全……贾似道……官场上真是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

第524章 安家

    入了夜,院子里摆着许多红木箱子,韩巧儿还在月光下逐一清点里面的物件。

    她也不用纸笔,每掀开一口箱子看一会,就能想起是否有什么东西落下。

    小竹熊跟在她脚边,笨拙地捧着一根竹子,正啃得起劲。

    “哎哟……小胖墩你怎么总跟脚,差点踩到你。”

    韩巧儿一转头,见李瑕回来,忙又跑上去。

    “李哥哥。”

    她如今声音颇甜。

    “吃过了吗?”

    “吃过了,知道李哥哥不会回来吃,我们就先吃了。”

    “在做什么?”

    “马上要搬到帅府去,我帮大家收拾。”韩巧儿点着手指头道:“我们从筠连带了好多物件,都是庆符县时候用的,锅碗瓢盆从北搬到南,又从南搬到北,一件没少。”

    李瑕正与小竹熊对视,它显然不记得他了,懒洋洋地爬开,自往竹圃里钻。

    “那你是头功,亏得你都记得。”

    “那当然,旧物件不丢,家业会越来越大旳。李哥哥,这次搬到帅府,是不是很久不用搬了?”

    “下次若能搬到开封去,想必韩老便高兴了。”

    两人随口说着,韩巧儿已跑去拿了湿布给李瑕。

    “下午我与高姐姐去帅府看过了,也太大了吧,就是洒扫起来费事。雇了三十多个婆婆,扫了一整天才扫一半……”

    李瑕从水井里提了水,一边洗漱一边道:“当时没有正式受官,才暂居在这南郑县衙……”

    李瑕一开始不落榻兴元府衙,其实是预备着若吕文德真来了,还得设法对付。

    比如实在闹到兵戎相见了,把吕文德摁在汉台杀掉他也做得出。当然,这只是以防万一的备用计划。

    他做事,向来有很多计划。

    ……

    高明月正坐在屋子里,执笔在纸上简单画了总帅府的格局,专注地思考着。

    汉台虽是汉高祖刘邦为汉王时的行宫,其实早就毁在战火中了,只留下一座高台。

    如今的府衙本就是大宋承平时建的,虽占了这位置,其实与汉王行宫无关,格局亦是照着官署布局,前衙务公、隔着院墙是官廨内宅。

    内宅屋舍很多。

    高明月考虑的却是……张文静、韩巧儿、年儿的屋子如何分。

    还有,往后再有妾室该住在哪里。

    她听李瑕说过,他北上中箭,得张文静相救;在临安重伤,又得年儿收容,如今既安定下来,已派人去接这两位救命恩人兼红颜。

    于高明月而言,年儿是很容易安顿的,张文静的身世却不同,不得不仔细考虑。

    屋外响起李瑕与韩巧儿的说话声,不一会儿,李瑕走进来。

    高明月从图纸间抬起头,忙上前给李瑕换衣服。

    “在想什么?这般认真?”

    “文静的屋子,西厢的几间采光不好,东厢的却又小了些,窗外亦看不到花木。”

    李瑕道:“此事不急,我估错了张柔回亳州的时间。”

    “无论如何,先将屋子备好了,以免人来了再搬。”高明月问道:“年儿还有多久能到?”

    “没找到。”李瑕道:“林子、刘金锁已回来了。”

    “她没事吧?”

    “没事,想必贾似道很快会有书信来……”

    人没接到,高明月不由有些失望。

    倒不是深盼家里多些女人,而是这几日来,她已做好了许多准备。

    身为主母,可是有非常多的学问,既要让家中和睦、又不能让人觉得她弱,总之是很难的。

    好不容易安排了,李瑕却是一个都没接来。

    高明月不由偏了偏头,打量着李瑕,漂亮的眼睛里带着些许打量。

    “嗯?为何这般看我?”

    “官人说情缘很多,偏到如今一个也未见着呢。”

    李瑕苦笑。

    “看来,你是认为我在吹牛了?”

    高明月莞尔道:“到现在一个妾都还没有,还说要纳很多呢。不如,巧儿先……”

    李瑕上前,在她耳边轻语了一句。

    高明月又红了脸,轻轻推了他一下。

    她虽已与李瑕成亲,私下却始终有少女的娇羞姿态,被李瑕搂着说了几句体己话之后,又问道:“我们把这张床也搬过去,好不好?”

    “临时拿木板拼的,不是什么好木头。”

    “可是。”高明月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我们用过的……我们的床,不想留在这里……你不要笑话我嘛。”

    李瑕目光落处,她已低下头。

    他知道她性格便是这样,在意私密,有点洁癖,也留恋与他的一点一滴。

    就像是韩巧儿最害怕搬家。也见过家国破碎、曾经四海漂泊的高明月,则是很在乎与李瑕一起躺过的床。

    “好。”李瑕道。

    “我是不是有点傻?”

    “很漂亮。”

    “嗯?”

    听了这一句答非所问的话,高明月一抬头,对上李瑕的眼,她便想逃开。

    原来她这郎君天天那般打熬身子,便为了欺负人。

    “腰真的酸了……官人去找你要纳的那许多小妾……”

    趿着绣鞋的脚才要迈开,裙角轻轻一摆,却又依依不舍地停下,须臾,又踮起了脚尖……

    ~~

    次日。

    李瑕终于搬进了兴元府衙,因他是四川制置使,衙署便是帅府,气象自然与庆符县衙大不相同。

    虽未做太多修缮,只是仔细打扫了一遍。但汉台占地本就广,衙署的布局亦是恢宏,除了公堂、官房、库房,还有军议堂、点将台,甚至还有一片跑马场。

    至此,李瑕算是正式在汉中安了家。

    高明月她心细,知道李瑕在钓鱼城之战后很容易成为蒙古人的眼中钉,又怕他对自身安危不上心,因此在筠连召了不少女兵,很快便将整个帅府的护卫布置好。

    反倒是李瑕的兵力都派遣出去屯戍或守卫蜀道,反而没多少人在身边。

    他穿过后院,一路走向前衙,倒感觉到了些蜀帅的威风。

    “大帅。”

    “大帅……”

    拐过回廊,走进议事堂,李瑕跨步而入,只见堂中只有韩承绪一人,正在整理案上的册子。

    如今张珏、易士英相继回师上任;李墉尚在山河堰主持水利。

    暂时,李瑕已仅余韩承绪这一个幕僚在身边。

    空荡到有些寒碜。

    “阿郎来了。”

    “韩老请坐。”

    韩承绪感慨道:“想起初至庆符县时啊,县衙虽小,五脏俱全。汉中刚收复,真是一无所有啊。”

    李瑕玩笑道:“本想把林子、刘金锁召来凑数,但长宁军一撤,城内还须有将领巡视治安……今日,我与韩老议事,人虽少,却能定下最重要的计划。”

    “我无诸葛之才,否则可与阿郎效隆中对,岂非美哉?”

    李瑕道:“愿与韩老作汉中对。”

    韩承绪抚须而笑,之后摆手不已。

    他知道,他之于李瑕,远不如诸葛亮之于刘备。

    “阿郎心有定计,小老儿为阿郎拾遗补缺。”

    两人各自坐下,沉吟着,准备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我不确定蒙古的汗位之争要持续多久。”李瑕先开口,缓缓道:“但我们必须在三年之内,理顺整个川蜀的局面……我思绪很杂,烦请韩老为我匡正。”

    “阿郎请说。”

    李瑕看了看这空荡荡的议事堂,道:“先谈人事吧,我已派人将杨公、以宁先生、李昭成、聂仲由等人请到汉中。”

    “那昭通城?”

    “我命蒲元圭、蒲帷父子先到昭通。”

    韩承绪问道:“阿郎信得过蒲元圭?”

    “信不过,但莪信得过蒲帷。”李瑕道:“还有,蒲元圭有降蒙之罪,不宜出现在我幕府。”

    韩承绪沉吟着,提醒道:“阿郎宜调高长寿坐镇昭通、蒲元圭辅之,蒲帷、伍昂镇威宁。如此为宜。对了,杨公北上时让搂虎随行护卫为妥,路上虽安宁,也显重视。”

    “韩老高见。”

    李瑕点点头,提笔给高长寿写信。

    韩承绪又道:“虽有房言楷主政叙州,潼川府路安抚使易士英却不是阿郎的人,把以宁调回来……”

    “无妨。”李瑕道:“幕府无人,为之奈何?只要易安抚能使潼川府路兴盛,不在意是谁的人。毕竟蒙古势大,我这蜀帅不至于数年内叫他叛宋。”

    “阿郎所言甚是。”

    李瑕道:“但我幕府人犹不足,请韩老、杨公去信北地亲朋故旧,多请些先生回来。”

    韩承绪道:“当然之理,也请阿郎为长远计,于汉中多兴学堂。”

    李瑕提笔记下。

    “幕府是幕府,官位是官位。兴元府十七州、八十八县。皆是新收复之地,官位缺额五六百人,我们绝无如此多的读书人能够补缺。只能请朝廷委派,方能尽快使整个汉中运作起来。”

    这也是李瑕一定要谋官,而不是聚起一群山贼土匪就造反的原由之一。

    纵观陈胜吴广、绿林赤眉、黄巾、黄巢……灭一个煌煌王朝容易、建一个煌煌王朝却难。

    李瑕需要读书人,且没有十余年、二十余年的时间去培养官吏。

    他不是从只有一个山寨、到打下了两座山寨,他坐镇的汉中有上千个山寨,他统帅的四川更有上万个山寨。

    流民要落户、粮食要入库、公文要传递,水利、屯田、律法、税赋……

    韩承绪沉吟道:“阿郎还无权赐官身,只能如此了,但只怕丁党派遣太多贪墨、无能之辈,反而不美……”

第525章 规划(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2/11)

    “丁党一手遮天?只怕接下来未必。”李瑕沉吟道:“贾似道、吴潜皆要还朝,且知枢密院事。”

    韩承绪道:“贾似道其人心机深沉,若由其派遣大量官吏来,才是让人更忧虑之事。”

    “我打算去信一封给吴潜。”李瑕道:“趁着贾似道尚未回师临安、吴潜已在中枢之际,把汉中官员任命定下来。”

    “阿郎了解吴潜?”

    “此人刚直能臣,委任的官员必都是可用人才。”

    韩承绪微讥,道:“既然吴潜刚直,必难以在中枢久立……到时,这些人才便可笼络?”

    要说韩承绪这个推断毫无根据吧,又非常有根据。

    这一朝,刚直的相公都不知倒了多少了。何况,吴潜连谢方叔都斗不过。

    李瑕不愿置评,道:“也许吧。”

    韩承绪捻着须,忽叹道:“阿郎如今为蜀帅,只怕是比起从前……要更受朝堂掣肘啊。”

    “是啊。”

    此事,李瑕已感受到了。

    他入蜀这三年,蜀帅是蒲择之。而来自朝堂旳压力,也几乎都是蒲择之为川蜀将领们担下。

    一直担到……出蜀解职,罢相。

    而前一任蜀帅是余晦,毫无作为,还能调任为郡官,算是有个善终。

    再往前便是余玠,身死、抄家……

    李瑕愈发不予置评,道:“说过人事,再谈民生税赋。汉中田租既免,这三年我们便不必转运粮食给朝廷。”

    “朝廷同意此事?”

    “我已上书。”李瑕道:“刚收复之地,无论如何也要让朝廷把这份赋税免了。但盐税、商税如何?”

    “阿郎有调度四川税赋之权。”韩承绪道:“且四川置重兵,税赋无非是派给军饷。无非是朝廷所派与阿郎所派之区别。”

    “如吕文德一般,被朝廷卡着脖子……”

    李瑕自语了一声之后,又道:“待姜饭等人到汉中了,我打算练一些细作,往北方走,既是挑拨蒙古内斗,也是宣传汉中免田租,吸引流民归附。还有北地的李璮,也该派人去联络。”

    “此事,阿郎最好莫急于一时。”韩承绪拍了拍膝,喃喃道:“不如待今秋有了收成,且良田分好。否则民间见流民得了好田,难免有争执。至于联络李璮之事,不如待杨公到后再谈?”

    “也好。”李瑕道:“再说大理。阿术、白银已带走两万余兵力,只有宗王不花坐镇大理,高琼正在探查局势。”

    “阿郎欲再出兵大理?”

    “今年不行,大战之后,士卒疲惫、粮食不足、民生凋敝,便是打下大理,亦难已久占、治理。待明年吧,我打算先命令……命令潼川府路易安抚使修凿五尺道、屯备粮草。”

    李瑕话到一半时稍停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曾在凌霄城上与易士英有过争论,关于是否修五尺道之事。

    到如今,他官位已高过易士英了。

    世事难料……

    韩承绪道:“阿郎不必亲征大理,明岁,遣易安抚使出兵,与高家合力,如何?”

    李瑕沉思起来。

    “哪怕阿郎与高家联姻,大理国上下却难完全臣服。”韩承绪道:“不如借大宋之名,由易安抚使出兵,阿郎再由高家实际掌控大理,岂不更稳妥?”

    简而言之,李瑕很难亲自镇守大理,而他目前的地位、威望还远远不足以让他远在汉中去统领大理。

    大理世族们能接受万里之外蒙古大汗,却不太可能接受千里之外一个……蜀帅?

    需要借大宋的名义。

    韩承绪还有一层意思是……防着高家自立。

    恰是因易士英忠于宋朝,由他兵出大理,才能使高家必须归附李瑕,将宋朝国力最大化利用。

    “阿郎,这并非是不信高家。”韩承绪又道:“而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大理先成了大宋疆域,往后阿郎代宋取之,水到渠成。否则……到底是阿郎助高家复国?还是高家助阿郎取大理?高琼为大理中国公、高长寿为大理岳侯,又为何会拱手将大理奉于阿郎?今日甘愿,明日又如何?”

    李瑕问道:“如此防范人心,我与赵氏何异?”

    “赵氏无能,且防范太甚。阿郎雄才伟略,却不可毫不防范人心。”韩承绪道:“防患于未然,及早杜绝臣下之野心,方是为臣下好。试想,若驱退蒙人后,由高氏独镇大理,万一受人蛊惑,至有大祸,岂非更坏?”

    李瑕点点头,道:“受教了。”

    “阿郎有大志,帝王心术……若过甚,损阿郎豪杰之气,但却不可不学。”

    ……

    议事堂中,只有李瑕与韩承绪二人。

    但反而能谈出更多有用的事。

    李瑕学了如何活下去,学了如何当官、当将军、当元帅,已到了需要学更多东西的时候。

    韩承绪老于世故,确能给他拾遗补缺。

    他们一句一句一直谈到了夜色深沉。

    定下了汉中,四川,甚至整个西南,接下来三年的大致规划。

    谈过了内治,李瑕则说起与各方势力的关系。

    “接下来,蒙古国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你死我活的几年。而我,既会是大宋的忠臣、也会是奸臣,一如忽必烈与蒙哥,有阴谋与猜忌,但必须互相维系,以期在国力上追赶蒙古,至少不输太多。

    对外,我们须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争斗中抑强助弱,损耗他们的实力,并拉拢更多的世侯;对内,势必与贾似道、丁大全、吴潜,甚至是官家,有更多的周旋……”

    ~~

    李瑕一共谈到了两次吴潜的名字。

    他明白往后与中枢的周旋,绕不过吴潜。

    何况蜀帅不同于别的外官,每月与朝廷少则有三五份、多则数十份公函往来。

    李瑕知道,自己避不开的得与李墉谈谈。

    他确实很不喜欢这件事。

    尴尬。

    既做不到像临安那些喜欢认亲的宦官们一样,能心安理得地叫不是爹的人作爹。偏又被人像对儿子一样对待。

    ……

    山河堰的修筑进展颇顺利,比李瑕亲自坐镇时井井有条得多。

    李墉站在山坡上,抬手指点了一会,最后道:“还是吴相公更善水利啊,修筑它山堰三坝,一濒江,一濒河,一介其中,周详精密,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你很敬佩吴潜?”

    “当然。”李墉道,“吴相公正肃高节,负经世之才,有恢廓之风。”

    李瑕又道:“哪怕他要你死?”

    李墉默然片刻,道:“非是吴相公要我死,是荣王、忠王父子要我死。”

    “但我可保你不死,吴潜不能。”

    李墉笑了笑,任山风吹动着他漂亮的长须。

    他似想转头看李瑕,但忍着没有。

    不止是李瑕尴尬,他亦然。

    眼前人长相是儿子,一举一动又全然不是儿子。见了面,唤也不是,不唤……又每每忍不住。

    “你来找我,是吴相公快复相了吧?”李墉望着远处的大坝,道:“想来,待山河堰修复,我也该回临安了。”

    “不必。”李瑕道,“你知道的,我已是蜀帅。”

    “余玠、蒲择之亦是蜀帅,吴曦更是蜀王。”

    李墉随口道了一句,找了块山石坐下,又道:“你不必劝我,我之所以这般做,是为我对吴相公的承诺,与你无关。”

    李瑕点点头。

    既劝过了,他懒得多费口舌,到时将李墉绑了,等到助贾似道扳倒吴潜便是。

    这是为他李瑕对贾相公的承诺,与李墉无关。

    ……

    “坐会吧。”

    就在李瑕转身要走之时,李墉又开口道。

    “嗯?”

    李瑕转过头,只见李墉拿衣袖扫了扫那块大石。

    “你说你是借我儿尸体还魂,我说你是得了臆症。”李墉道:“无论如何,你总归是一个你……可有幼年时?”

    “你何意?”

    “你活着,有十六岁之前?”

    “有。”

    “真的?”

    “嗯。”

    李墉眼神很诚恳,道:“谈谈?莪很想知道。”

    李瑕沉默了许久,终是在李墉身边坐下,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甚至想着,承认了自己就是有病罢了……癔症,前世的一切都是梦,从李墉的儿子脑中梦到的。

    “你这个……便说是魂吧,你个魂可有父母?”

    李瑕摇了摇头。

    “很早就死了。”

    李墉似有些“果然如此”的眼神,问道:“如何过世的?”

    “不知道,只记得小时候很饿。”李瑕道,“后来有个武馆收容我,教我打拳。”

    李墉问道:“何种拳法?”

    “杂拳打给人看,收些钱罢了。”

    “卖艺?”

    “差不多。能吃饱饭,能有前途,有人养着,我很喜欢那里。但有许多看客们觉得我们太苦,骂武馆,骂着骂着武馆便没了。记得几个孩子一直哭,但没用,武馆没了,好心的看客们一哄而散,师兄们回家种地、过着吃不饱饭的更苦日子,却没好心人再帮他们。至于我,没家,就去了济养院。”

    李墉道:“故而你讨厌人群,孤高、疏离?”

    “也许吧,但我也喜欢人,因为总有人帮我。”

    李瑕道:“那时,我常偷跑到原来的武馆,遇到一个人,他是……剑客,年纪大了,无儿无女,脚也跛了,一辈子只想争天下第一,他自己没能成,看我天赋不错,收养我,教我学剑,供我读书。”

    “绿林豪强?”

    “健忘的老头子,他忘着忘着,也就走了。”

    “你说他无儿无女,但他还是有儿子的啊。”

    李墉叹息一声,拍了拍李瑕的肩,起身。

    他想了想,又道:“我遭荣王迫害,颠沛流窜,唯得吴相公相救,此中恩情,恰似那老剑客于你……你若能体悟,万莫误我与吴相公大事。”

    说罢,李墉头也未回,自往河坝上走去。

    李瑕回想着这番交谈,体会到了李墉某句话中的寂寥,不知自己与李墉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但他从不改变自己的决定,还是抬手招过两个护卫。

    “看好西陵先生,不得让人给他送信,不得让他离开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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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激白银盟主“niema”的打赏~~~我知道我更新时间越来越晚,快要晚了整整一天了,所以接下来几天应该会暂停加更,把作息和更新时间调回去,再继续加更,盟主和大家见谅~~~

第526章 臣下

    临安。

    选德殿上,吴潜双手递出奏章。

    “陛下,此番鄂渚披兵、湖南扰动,推原祸根,良由近年奸臣邪士设为虚议,附和逢迎,附阿谄媚,迷国误军,其祸一二年而愈酷,积至于大不靖!

    “丁大全等群小,浸淫至于今日,国事日非。奸党盘据,血脉贯穿,以欺陛下。天怒而陛下不知,人怨而陛下不察,稔成兵戈之祸!致危乱者,皆此等小人为之。”

    “乞陛下稍垂日月之明,罢大全致仕……”

    “够了!”赵昀大怒。

    才要端酒给吴潜的小黄门骇了一跳,进了不是,退也不是。

    赵昀又叱道:“吴潜!有完没完?!朕复命你为宰执,非为让你搅动党争,终日勾心斗角!你眼中还有国事否?!”

    如今忽必烈退兵的急报已传至临安,满朝弹冠相庆。

    当今大宋天子是何等明君?

    灭金国,一雪靖康之耻;端平更化,洗沉疴积弊,中兴大宋……这些旧事就不谈了。

    只说近年。

    斩敌酋蒙哥、收复汉中、拒二十余万之敌。

    不久前,还全歼了一支蒙军万户,是全歼。

    太祖以下,大宋之君王未有文治武功如此之盛者!

    朝野里该有旳声音是什么?

    “陛下以圣德灵威,雷震四海,江汉肃清,修文武之绝业,使宗社危而复安,实万世无疆之休!”

    “陛下庙胜,计定而后行师,用武略以驱鞑虏,勋懿绝世,应三百年而出圣明,建不朽之元功!”

    歌功颂德、歌功颂德。

    赵昀终于是狠狠地扇了那些敢把他比作唐明皇的臣子们一巴掌。

    唐明皇?也配与朕相提并论耶?

    值此普天同庆之际,吴潜的话便显得无比刺耳。

    天怒而陛下不知?人怨而陛下不察?

    当朕是昏君!

    ……

    “嘶”的一声,那奏折递到赵昀面前,被他撕得粉碎,砸在吴潜脚下。

    吴潜缓缓拜倒,道:“臣,年将七十,捐躯致命,亦不敢辞。忠言逆耳,唯请陛下罢丁大全,以息民怨。”

    他当然清楚,官家不想听这些。

    但淮西之败,触目惊心!

    若再放任丁党为祸,天下又有多少个袁玠?若连百姓都认为蒙古好过朝廷了,天下如何不亡?

    吴潜已垂垂老矣,若不劝官家做对的事,那入朝为相,只为个人前途去阿谀奉承不成?

    对与错,如此简单。

    “民怨?”

    赵昀冷笑一声,又想到了李瑕给丁大全那封密信。

    淮西一触即溃,这到底是袁玠惹得天怒人怨、还是有人为显功劳故意为之?

    心想着这些,赵昀再看眼前的吴潜,只想到这老东西还朝才一月,已让人望而生厌。

    远不如丁大全、贾似道懂圣心。

    但,想到季惜惜肚子里的龙种……赵昀还是暂时压抑了愤怒。

    且再忍一忍这老匹夫。

    赵昀道:“朕已罢免了马天骥,任你为右相,并下旨彻查袁玠一案,还要朕如何?”

    “臣请陛下罢丁大全。”吴潜道:“丁大全、马天骥、袁玠沆瀣一气,谀佞成风……”

    “卿欲为左相?”赵昀忽然问道。

    他是懒,但有的是法子收拾这些臣子。

    吴潜大惊,忙应道:“臣不敢。”

    “起来吧。”赵昀道:“丁大全之所以举荐袁玠,未必便是谋私,卿岂未见同为丁大全举荐者,李瑕便很不错……若丁大全欺君之证据确凿,朕绝不姑息。吴卿以为如何?”

    官家能说出这番话,已是难得。吴潜知今日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终于应道:“臣遵旨。”

    “赐座。”

    赵昀没耐心与这老臣继续纠缠,岂有回后宫陪那水灵灵的季惜惜快活?

    遂命吴潜速将政务了结。

    “国事为重,奏事。”

    “是,兴元府诸州、县缺补,臣已拟了名单,请陛下过目……”

    赵昀已拿起那奏章,摊开。

    十七州、八十八县,数年以来大宋还是第一次收复如此大片的疆域,数百份官位的名单长得厉害。

    “利州东路转运使……史俊?”

    “禀陛下,史俊曾知叙州,率三千兵力击败兀良合台三万人,献级,官升三转,直阁中书……”

    吴潜一说,赵昀方才想起来,提起御笔便要勾,忽又想起一事。

    “史俊知叙州时,李瑕可是在他任下?”

    “禀陛下,正是如此。”

    “妥当?”

    “臣以为妥。”

    赵昀摇了摇头,暗道李瑕资历还是太浅,就不配为蜀帅。

    但御笔还是轻轻一勾,将史俊调到李瑕麾下。

    倒不是真就倚重李瑕。

    无非还是为了那将要出世的天子血脉布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赵昀心中感慨万千……

    ~~

    于此同时,季惜惜正拉起帷幔,背过身。

    她抬手,从裙子里拿起一方帕子。只看一眼,脸色已惊得煞白。

    “怎么办……怎么办……”

    落目处,帕上那一抹经血,红得触目惊心。

    “怎么办……还在流……藏不住了啊……”

    ~~

    “禀贵妃。”

    不多久之后,有宫女快步进了受厘殿,附到阎容耳边,低语了一句。

    “她那事……”

    “该来的还是来了啊。”阎容悠悠一叹。

    九五之尊,主宰整个天下,唯独这事啊……生不出就是生不出。

    她抬起那保养得宜的玉手,从身边的匣子里取出一枚信令。

    这是当今皇后谢道清宫里的通行牌,阎容将它递了出去。

    “一个弱女子在这深宫无依无靠,也是可怜,送她走吧。”

    “是。”那宫女接过,连忙退下。

    阎容笑了笑,转身自拨弄着她匣里的物件,拿起一个镀金杯子轻轻转着。

    “本宫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可惜你们男儿家的功与过,还比不过妓子两腿间那股血……”

    ~~

    枢密院。

    丁大全终于放下笔,吹了吹奏章。

    这奏折上,是他拟定的兴元府缺补。

    如今,淮西的袁玠已然完蛋,为了弃车保帅,丁大全已把罪名一股脑推给了马天骥。

    阎马丁当,已丢了一匹马。

    更坏者,少了地方上的供奉,整个丁党的财路也断了大半。

    再不弥补,他丁大全也早晚要被墙倒众人推。

    以利勾结者,无利怎么行?

    所以要谋蜀帅,以四川的财源弥补淮西的损失。

    偏李瑕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一个该举荐的人都不肯举荐。

    那只能他丁大全自己来了,得将各个肥差攒在手里,如转运司、盐课……

    此事必须尽快。

    因为,李瑕这个蜀帅当不了太久。

    ……

    “恩相,关阁长来了。”

    “快请。”

    丁大全才吹干奏折,听了禀报连忙出门迎了关德。

    “失礼了,有要事。”关德一见面,便向丁大全附耳道:“季惜惜已被皇后娘娘赶出宫,只等陛下再找她数月,灰了心……”

    “谢关阁长。”

    关德一句话说完,忙不迭拈着兰花指便跑。

    丁大全目送了,马上又召过仆从。

    “快,备轿,本相要面圣……”

    话音未落,却又见一仆从跑来。

    “恩相,董大官派人来了,探到吴潜今日面圣何事。”

    “还不快说。”

    “川蜀的缺额……吴潜……吴潜这老东西已与陛下定妥了……”

    丁大全一愣,青面瞬间便完全阴翳下来。

    ~~

    这日,如同赋闲了的史俊正坐在公房中看闲书,看着看着,渐渐阖上了眼皮。

    击十倍之敌、挽川蜀局势,这战功仿佛如流光一闪,之后便是无尽的黯淡。

    临安行在的繁华、偏安一隅的闲适,开始侵蚀他的抱负,似要将他拖进这潭死水里,此后余生碌碌无为。

    突然,推门声惊醒了他……

    “召,阁门行宣赞舍人史俊入宫觐见!”

    史俊一愣,抬起头,眼中的困顿之意立散。

    “臣,接旨。”

    ~~

    次日,更多的人收到了诏令。

    宫门处小黄门不停跑来跑去,因这难得一见的大规模任官而忙得够呛。

    “快,下面那批是谁?”

    “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在这里……”

    “传!陆秀夫、黄震、胡三省、黄瑢、昝万寿……入宫觐见!”

第527章 不拘一格

    临安,丰乐楼。

    “恭喜诸兄、贺喜诸兄,苦等两年有余,终能缺补任官。”刘辰翁团团抱手,为几位友人庆贺。

    “未中榜时盼登科,登科后却盼任官啊。”

    “任了官,又作封狼居胥梦。”昝万寿笑道。

    “好一个封狼居胥梦,当浮一大白!”刘辰翁推杯。

    众人大笑。

    昝万寿是在座年岁最小之人,时年才十九岁。

    他也能算得上是丙辰科中榜,但不是进士……而是武举。

    武进比进士远远低了不止一等,这次汉中有大量官位、且都是高官。这其中昝万寿最低,任城固县县尉。

    当然,这已是运气极好,官家甚至勉励了他一句,要他效仿李瑕少年任官,为国尽忠。

    还是有不少进士瞧不起昝万寿,认为他不该与进士一起入殿,唯独陆秀夫邀他同来丰乐楼。

    想着汉中路远,赴任的一路上也该互相照应,昝万寿欣然而来。

    他在一堆进士中却也不怯场,还能说笑。

    但这是士人聚会,能说笑也无用,很快,众人渐渐又不太理会昝万寿。

    言谈间,诸人或有意、或无意,看向的都是一言不发旳陆秀夫。

    陆秀夫时年二十四岁,中进士时才二十一岁。

    真真正正的前途无量。

    他名字清丽,文章清丽,长相也清丽。

    另外,陆秀夫性格极是沉静,矜持庄重。

    此时宴会上,唯独他正襟危坐,姿态端正,不愿引人注目,偏还是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

    刘辰翁知道陆秀夫的性子,不点他名、他绝不开口说话,遂笑问道:“君实,我听说淮南参议官、兼知杨州的李知州欲请你到幕下?”

    陆秀夫被问了,方才点了点头。

    “是,本与李知州约定,若谋不到实缺,便往淮东。未想到朝廷收复汉中,诚可喜之事。”

    昝万寿侧头瞥了一眼,颇羡慕。显然,陆秀夫这等才干,多的是重臣拉拢。

    那边刘辰翁又问道:“君实打算如何与李知州解释?”

    “何去何从,皆为国做事,不须解释。”

    陆秀夫显然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对象。

    刘辰翁却已习惯了,自饮了一杯,又道:“可惜,我们的闻状元明年方能守完丧,赶不上这次任官汉中。”

    “忠孝当两全。”陆秀夫道。

    一旁的胡三省忽然自嘲一笑,道:“说来惭愧,我登科后被任命为吉州泰和县尉,为侍奉家慈,未去赴任。这次朝廷收复汉中,我得召征,本不欲去,却被家慈打骂了一顿。”

    “哦?”刘辰翁讶然。

    “家慈言‘男儿不为国事尽忠,守着一老妇,汝不羞乎?’愧煞我也,此番入汉中,必要立一番功业。”

    刘辰翁叹道:“忠孝难两全啊。”

    陆秀夫道:“忠孝当两全。”

    众人知陆秀夫执拗,皆苦笑。

    刘辰翁知道再聊这些,今日这场酒宴气氛便要凉下来,忙换了话题。

    “今日为诸君饯行,忽忆兴昌四年中秋旧事……彼时,刘声伯流放,披肝谏言;李非瑜赴蜀,迎危而上。如今李非瑜已斩酋主、驱鞑寇、复汉中,镇帅一方。反观己身,寒窗三年,又赴临安科举,碌碌无为啊。”

    “孟会兄,莫如此说,今岁恩科,以孟会兄之才,必能折桂登榜。”

    刘辰翁高声道:“我是说,诸君亦将赴蜀建功立业,当为诸君预贺。”

    他启了话题,便有人问道:“听说,四川李节帅是……丁党?”

    胡三省点点头,道:“不错,我闻如今非‘阎马丁当’,已为‘阎李丁当’。”

    “听闻丁青皮本已拟一份名录,被吴相抢先一步,此事属实?”

    “千真万确,御街有一茶楼,可望到枢密院吏房院门,有人亲眼所见,今日丁青皮与吴相争吵。”

    “丁青皮太跋扈了!”

    “临安城逼仄,茶楼竟也能望到枢密院,朝廷体统何在?”

    “当复汴京。”

    “我等必复汴京!”

    “岔远了……此番幸得吴相挫败丁党阴谋,但丁党着实跋扈!”

    “诸君可知,新任的史转运使,曾知叙州事,如今才几年?李瑕已任帅,史转运使却成他下僚。若非丁党一手遮天,岂能如此?”

    “听闻李瑕年不过十九,比我尚小十岁,若非媚上,如何得帅位?”

    “但李节帅真有大功……”

    “实为王将军之功业,李瑕有几何?何况人品与才干,孰重孰轻耶?”

    “诸君、诸君,我等至汉中,务必警惕,防遭他排挤……”

    昝万寿不由抿了口酒,支耳倾听这些消息,暗道这些书生士人真是了得,竟这般消息灵通。

    堂堂节帅是何门何系,昝万寿以前还真不知道。

    他不由凑到陆秀夫身边,问道:“君实兄,你如何看?”

    陆秀夫到现在身子都没动过一下,淡淡道:“宴饮闲谈不能知事。”

    昝万寿又问道:“何意?”

    “便是天下英杰,聚众议论,也易随波逐流,失了主见。”

    昝万寿依旧不明白。

    陆秀夫道:“制置使由朝廷任命,在任一日,一日便为上官。而我等为官,为国为民,如是而已……”

    ~~

    利州。

    许魁正蹲在田陇边,看许桥头种地。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地已经翻好,种子也洒过。许桥头挑了几桶粪水,正在施肥,额头上渐渐满是大汗。

    “呼……呼……我说,许鬼斗,你怎不去种地哩?”

    许桥头施过肥,手里还拿着舀粪的木勺子,向许魁走了过来,那粪水一滴滴地淌着。

    许魁并不介意这熏天的恶臭,只是把身上的新衣裳脱了,仔仔细细叠好,摆在一边。

    “我的田租出去了。”

    许桥头一愣,挠了挠头。

    一滴粪水便滴在他肩上。

    他感到肩上一凉,忙将勺子甩了两下,把剩下的一点肥也洒进他的地里。

    做完这些,许桥头才一瘸一拐走到许魁边上坐下。

    “那你多划不来,自己种才好,今年免征哩。”

    许魁道:“我要练兵,没工夫。”

    “你这不是没在练兵吗?在这干坐着。”

    “特意告了一天假,来看你。”许魁咧嘴笑了笑,又道:“我接老娘和婆娘孩子过来,他们今日便到,一年多没见了,怪想的……你别弄脏了我新衣服。”

    “瞧你这样,老子还不稀得看。”

    许桥头收回手,又瞄了许魁一眼,只觉这昔日的同乡伙伴大不同了。

    他说不上来,但许魁显然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傻乎乎的乡下人,杀气、威风,眼睛里还偶尔有些思索之色。

    “桥头啊。”许魁忽然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孔将军问我,是想留在利州还是去汉中,你怎觉得?”

    “那当然是留在利州啊!”

    许桥头脖子一梗,脏兮兮的手便拍在膝盖上,又道:“祖宗的坟在这里,地在这里!你逃荒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现在这样吗?那话怎说来着……衣……还乡?”

    “衣锦还乡。”

    “就是说。”许桥头一指地上的新衣服,“这不就是……衣锦还乡吗?”

    许魁不说话。

    孔仙与他说“如今我也是用人之际,若你愿意留下,我与李帅禀明,让你在家乡当统领,有何不好?”

    动心吗?当然,家在这里……

    一旁的许桥头还在劝。

    “鬼斗啊,多少年了,多不容易你才回来?就这两月,我们才见几面?怪莪,忙着种田。想着等有了收成,娶个媳妇,你就不看看我娶媳妇?还有,我昨个上山,砍了两根好木头,回头把你爹的老屋子修修……嘿,我知道,你本事了,不会住那了,好赖是以前的家,家不就是根嘛……”

    许魁听着听着,忽转头向南看去。

    只见山道上,尘烟滚滚,过了一会,一支千余人的兵马袭卷向北。

    他倏然起身,向那边跑过去。

    “杨奔!杨奔!杨……”

    来不及等许魁到,那杆“杨”字旗越来越远。

    许魁就站在那,想了想,忽转身奔向利州城。

    “喂,许鬼斗!你的衣服……”

    许魁没有回头。

    他身后的同乡、少时伙伴已全然不能理解他的志气了。

    三年从戎,给了他太多的蜕变,他奔跑在田亩间,脑子里全是他的袍泽兄弟,以及营中那艰苦又充实的日子。

    ~~

    汉中,蜀帅府。

    李瑕正埋首案牍,处理着那堆积如山的案子。

    南郑县有人偷了邻居家三只鸡;城固县有醉汉斗殴死了人;勉县有一大户人家想要叛逃蒙古;石泉县一户人家因曾为蒙人做事被群殴至死,又有人称是因争财所致……

    有的案子,李瑕能勾判,有的则须待核查。

    这边他才将十三份批过的卷宗摆开,那边韩承绪又抱着一堆卷宗进来。

    “今日各州县又有五十六宗案子送来;昨夜洋州城失火了,烧了半条巷子,守军救了火,但不知如何处置;蜀道那边,守军看到了蒙军哨马,似在探汉中兵力……”

    李瑕反而笑道:“案子多,恰说明百姓开始信任我们,愿意提出问题了。汉中新复,更怕的是百姓视官府为无物。”

    韩承绪苦笑道:“阿郎真是看得开,可惜这官府还空荡荡。”

    “百废待兴,依我们的计划一步步来便是。”

    “阿郎的计划说先谈人事,想必文臣武将,该在路上了?”

    “我早已去信吴潜。”李瑕道:“文臣武将,会有很多。”

    “怕未必好用,阿郎点名要的史俊史知州就难用啊。”

    李瑕从案牍间抬起头,道:“倒想起一句诗,送与韩老共赏……”

    他目光落处,看不到天地间有多少人正往汉中来。

    但已有预感。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第528章 生于忧患

    一行车马行进颇快。

    出了牛金道,眼前便豁然开阔,再沿汉江东向,走了半日便看到褒河入江处,只见褒河两岸尽是农夫在田地里除草施肥。

    韩祈安许久移不开眼。

    渐渐的,汉中城那恢弘的城廓便显在眼前,城楼上有宋旗在飘扬。

    城南处,劳工们正在造桥。

    这显然是大兴土木之事,汉子们齐力吆喝着,将一根根巨大旳木梁抬往江岸,偶尔能从远处的山中听到爆炸声,那是在取石头。

    韩祈安一看便知,李瑕要先造一座铁索桥,之后再造一座石柱大桥。

    “阿郎太辛苦了。”他不由感慨了一句。

    他这个幕僚尚未赶到,沿途所见,兴利、屯田、铺桥修路都已开始了。

    李昭成则是叹息一声,驱马往渡口。

    其实汉江上已有临时可用的浮桥,但他们带的货物太多,搬过去费事。

    “船家……敢问马车可渡得过江?”

    “俊郎君是东南来的吧?听口音绵得很哩!马车得等明个有大船来,今日晚了。”

    “好,请船家渡我等与货物过河……”

    李昭成说着便掏钱,回头一看,见韩祈安、姜饭、高年丰等人已驱马过来。

    他想了想,策马到马车边,问道:“严姑姑,要渡江了,你下来吗?”

    严云云转头看了一眼,见她的人已在搬盐袋,先是交代了一句“不许将盐打湿了”,语气严厉。

    之后她方才向李昭成应道:“等货先过,我再理理账。”

    说罢,自低下头,不再理李昭成。

    那边船家再见高年丰身后两百余兵力也是吓到。

    韩祈安上前道:“船家莫怕,多渡几趟也便是了。对了,待这桥建好,你这营生如何是好?”

    “嘿,官府说了,待这桥修好,召小老儿到水师做事哩,可不得比以往日子好过。瞧先生这模样,怕不是个大官吧?小老儿得罪了。”

    韩祈安摆手道:“非是甚官身……不知这汉中商路如今还算通顺否?”

    “以前嘛,蒙古人也是通商的,北面的货送来的多哩,眼下这不是被宋……被朝廷收复了汉中,商道可不就停了。听说会再与湖北、江南通商,但小老儿想嘛,南边人安生惯了,哪能到汉中这兵荒马乱的地界来。先生你说是吧?”

    “日子会好的,会好的。”韩祈安道。

    “当然得好,与先生说,小老儿本有几亩薄田,本是被蒙人圈了去,如今这位李大帅又还回来哩,家里那没出息的种着,小老儿再摆个渡。就是不知,这日子能好多久……”

    这船夫话里的意思,对如今汉中的主政者有些期翼,但还未完全信任……

    渡江时便说着这些,待渡了江,韩祈安留下姜饭、高年丰继续搬运带来的货物,他则领着李昭成直奔帅府。

    从南面望江门进城,出示了信物,自有士卒领着。

    汉中城的主城街叫“天汉大街”,如今还有许多商铺未开,人口也不显繁盛。

    蒙人撤退时带走了大量的汉军,街上多是老弱。

    不时能看到兵士正在巡视,显然,刚收复的城池治安并不教人放心。

    唯有城南的草塘寺还显得富丽,别处都是破落模样。

    一路往城中,到了东街,一拐,便是古时的汉台,如今的帅府。

    帅府门朝北开,或是因为当年刘邦不甘居于汉王之位,欲北图秦关,在此修筑了一座高台。

    之后修建的府衙便以此格局。

    此时,府衙并未翻修过,只是洒扫得很干净,门前站着两排僰人女兵,杀气凛然。

    韩祈安进了门,看了看右侧的汉台,一路向里,只觉空空荡荡。

    “大帅,以宁先生、彰华先生到了。”

    话音未落,便见李瑕亲自迎了出来。

    “阿郎。”

    韩祈安与李瑕交情最厚,连忙上前,目光看去,那身披官袍的玉面男子年轻得让他都觉不习惯。

    “阿郎该蓄须了啊。”

    甫一见面,韩祈安的头一句话便提出了有用的提议。

    李瑕摆了摆手,笑道:“不习惯。”

    他又看了李昭成一眼,点了点头,道:“进堂说吧,还有许多文书等着两位处理。”

    韩祈安随李瑕进了议事堂,目光看去,从案头移到地上。

    “这……新收复之地,如何有这般多卷宗?”

    “百姓信任。”李瑕掷地有声,还显得有些成就感。

    韩祈安无奈,此时才得空向韩承绪行了一礼。

    “父亲。”

    “来了就好,来了能为阿郎分忧了……”

    ~~

    李瑕麾下已有姜饭这个负责情报的,但如今李瑕已打算将情报分开,林子负责对外的军情、姜饭负责对内的舆情。

    且互相监督,防止出现探子以权欺凌百姓之事,比如姜饭为李瑕做脏事时万一有谋私的可能……

    这并非不信任,如韩承绪所言“防范于未然”,否则真有了这情况,悔之晚矣。

    以制度约束人,而不是全凭人心自觉,方得长久。

    如今林子负责打探各地军情,每日让哨马收集蒙古情报,韩祈安到时,他正在向李瑕汇报。

    “继续说吧。”

    “是。”

    林子忙拿出几封情报递上去。

    李瑕看过之后,沉吟道:“这是说……白银真是迷路了、且被全歼了?情报没错?”

    “禀大帅,正是如此。”林子挠了挠头,道:“此事我亦觉得离谱,问了好几遍,这支蒙军是真迷路了,从老苍关一路北上,被伏击了好几次,也不撤回大理,最后在衡山被全歼了。”

    李瑕打了三年仗,也是未见过如此蒙军。

    “韩老如何看待?”

    “偶有些奇事罢了。”韩承绪道:“但推此事,或可一窥眼下中枢……”

    话到一半,他看了李昭成一眼。

    人一多,议事反而不便了。

    李瑕抬抬手,道:“但说无妨。”

    韩承绪方才继续道:“蒙哥死、忽必烈退,大宋至此可谓大胜矣。再加之全歼万余蒙军,朝廷只怕会以为……蒙人不过尔尔,志得意满。”

    “临安城内,只怕已是一片阿谀奉承之声?”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韩承绪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阿郎太年轻,能居帅位,全赖钓鱼城、汉中两次大功,加之鄂州危局、朝中助力。”

    李瑕道:“兵危战凶之际,官家需能战之人镇蜀。如今一看白银这支蒙军如此不堪,便觉得我这几仗,是靠侥幸赢的。”

    韩承绪还有别的话想说,但因李昭成在,没说,只以目光向李瑕示意。

    意思是,等官家发现不会再生出儿子,那李瑕这个忠王死敌的立场便不重要了。

    势必会影响到蜀帅之位。

    时间还有,但要早作谋划。

    李瑕虽已命令各处撤出山城,但这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

    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李瑕都不须作考虑,向林子又问道:“蜀道北边,蒙人战事如何了?”

    “消息还未回来。”

    李瑕点了点头,向韩祈安解释了几句蒙古的情况,最后道:“因我传信,阿蓝答儿逃得快,上次得到的消息,他已与浑都海会军于甘州。”

    韩祈安明白这些,也更信任李昭成,遂径直问道:“养寇自重?”

    “嗯。”

    “很难。”韩祈安道:“一则,蒙人忙于争汗位,该不会南顾。二则,想必朝廷也将派下大量官员,若谎报军情,必被识破。”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

    “蜀帅之位重要,小打小闹的山贼土匪还改变不了朝廷的态度。”

    李瑕沉思片刻,道:“那就玩真的。”

    李昭成一愣。

    他已被他们吓到了。

    这才刚进汉中城帅府,谈的却都是……

    只见李瑕踱了几步,道:“既然蒙人不打来,那我们便派小股兵力时不时偷袭他们。逼他们给我陈兵于蜀道外。”

    众人皆是一愣。

    “待朝廷派来的官吏们到了,也该带着他们出蜀道,见识见识蒙人的武力。练兵,也练将,这也是那些临安来的读书人到汉中来该学学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第529章 死于安乐

    “吁!”

    骏马被勒住,杨奔抬眼看向面前的汉中平原,胸襟不由为之一阔。

    他只觉太遗憾了。

    钓鱼城一战未能参与,因他留镇成都;收复汉中一战又不能参与,因他留镇苦竹隘。

    如今,终于是等到大帅之令,放弃苦竹隘,调令驻守汉中,为子午关守将。

    只听这官职,杨奔已是热血上涌。

    子午关在何处?

    长安城向南行四十里为子午镇,再十里,便是子午关。

    扼汉中、秦川交通之重镇。

    据守此关,进可北伐秦汉之故都,退可保汉中无虞。

    如今子午关还未收复,但,显然是必夺之地。

    男儿立世,必取此等大功业!

    ……

    马蹄声起,宋禾策马而出,立在杨奔身畔。

    他本是被留在剑门关驻守,亦是得了调令到汉中。

    至于剑门关谁守?

    自有利州西路安抚使孔仙派将。

    他宋禾,要守的是斜谷关,乃是汉中往秦川另一条道路旳出口,北面不远便是五丈原。

    比起剑门关,这才是往后迎击蒙军的门户。

    宋禾话不多,但决心毕生功业绝不能输于杨奔。

    ……

    两人便这般默默看着汉中平野,待身后的骑兵奔至,方才各自一挥鞭。

    “继续前进!赶赴汉中城谒见大帅!”

    ~~

    在这两支骑兵身后的金牛道,许魁亦在赶路。

    他麾下都是步卒,出发又晚,已完全追不上杨奔、宋禾。

    说来,许魁答复孔仙时,孔仙很生气。

    “你知不知道还有一条阴平道?什么?你不知道?你一个利州人你不知道?本将告诉你,那便是邓艾入蜀时走的路。”

    “苦竹隘、剑门关的兵力都被调走了你总知道吧?李帅可不仅是兴元知府啊。他还是蜀帅,蜀帅!我一个云城守将一跃升利州西路安抚使,能有几个可用之人?”

    “我都说了,只要你肯留下,我与李帅说,他会同意……”

    但说来说去,许魁只有一句。

    “我想跟在大帅身边打仗。”

    ~~

    而在许魁这只队伍后面,聂仲由刚带兵抵达利州。

    他本就是大宋武将,又经钓鱼城一战,得李瑕举荐,已升至兴元府都统……原来王坚的位置。

    聂仲由知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李瑕将花费心力整顿残破的汉中。

    那他便要担负起练兵、守备汉中防御之责……

    ~~

    这数日之间,埋首于田陇的农夫经常一抬头,便能看到有兵马拨赴汉中。

    农夫们擦着汗,不由担心这些宋军踩踏了他们刚长出嫩苗的田地。

    但没有,这些宋军军纪严明,俱是只顾着行军,偶尔还有将士向他们大喊道:“不必担心,我等将扼守蜀道,保汉中安宁!一起喊!”

    “我等将扼守蜀道,保汉中安宁……”

    ~~

    四月二十八日。

    蜀帅府,议事堂。

    不同于之前的空荡,这日已是幕僚、武将济济一堂。

    “先把书发下去吧。”

    “是……”

    有吏员捧来两堆书册,开始下发。

    李瑕道:“《史记》、《三国志》你们这些不读书的武人,便当故事看也可,若不懂的便互相讨论,若还不识字的,站出来挨打。”

    “哈哈哈。”诸将大笑。

    但不是这笑话好笑,而是李帅难得开个玩笑,总得捧个场。

    李瑕又道:“看了书,不要求你们太多,把地名和它的战略意义都记下。”

    几句话间,将领们都领了书,各自塞进怀里。

    李瑕这才点了点案上的地图。

    “先说防备蒙人的几条蜀道,由西向东,祁山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汉、蜀时几个故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六出祁山,皆出自于此,为何?这些蜀道险要,蒙军翻不过秦岭,必须走这些道路。”

    “当然,现在蒙古人忙着争汗位,不会来。但,这蜀道上的关城,白马关、大散关、斜谷关、骆谷关、子午关,这五个关城我们必须占下,守住。如此,才是我们想打就打,想守就守,而不是只盼着‘蒙人不会打来’。”

    话到这里,李瑕扫视了诸将一眼。

    显然,打下了这些关隘之后,宋军暂时也没有余力出关。

    步卒们跑到关中平原,只会被蒙军轻易歼灭。

    唯独杨奔、宋禾的两支马军能偶尔到蜀道外小小的骚扰,然后缩回到关城内,承受蒙军的怒火。

    听起来,就很……找打。

    但李瑕就是要找打,他不要隔着秦岭与蒙军相安无事,他要与蒙古接壤,把他的官吏都带过去看看,何谓忧患。

    这大宋朝廷习惯了与辽、金和谈,习惯了高枕无忧。

    ……

    “聂都统,这一战你来指挥,给诸将谈谈你的看法。”

    “是。”聂仲由出列,道:“蒙人向来没有守关隘的习惯,如今汉地世侯正与六盘山蒙军开战。各个关城留守的兵力都不多,皆是汉军。他们想不到我们还会穿过蜀道去进攻,因此,拿下这些关城不难。难处在于,如何面对蒙军的反攻……”

    ~~

    这日,一艘江船正溯长江而上,载着第一批赴汉中任职的官员。

    船只行至汉口,拐入汉江。

    “逆江而上,便可到襄阳,之后继续沿汉水西行,便可直抵汉中城,先见过李节帅,再分赴各州县。”

    “诸君可知,从汉中到襄阳这段路,便是当年蒙古‘借道’灭金之路?”

    昝万寿虽是武人,但家学渊博,对此颇有了解,道:“蒙古右路军由拖雷率领,走陈仓道入汉中,沿汉水而下,自唐州、邓州攻汴京。”

    胡三省叹息不已,道:“晋献公假道伐虢;楚文王借蔡灭息;秦惠王借道伐蜀……我辈读史,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我辈也。”

    “景参所言……唉。”黄震亦叹息,道:“我大宋与金,本有血仇,既便如此,当年朝廷亦是拒绝了蒙古盟约。偏金国所谓‘取偿于宋’,南开边衅,自取灭亡尔。”

    “今酋主既死,想必蒙古或如辽、金,锐气尽失,从此再无力南图。”

    “盼能如此吧。”

    “依我所见,蒙军战力不过尔尔。二十余年来屡屡大败,此番是忽必烈撤得够快,岂不见那一万余蒙军撤得慢了,遂为我大宋将士全歼于一役。”

    “这般想来,李瑕……李节帅收复汉中并不难。彼时王将军于钓鱼城斩杀酋主,蒙军已乱,李节帅挥师跟进罢了。”

    “无怪乎年纪轻轻得此高位?”

    “换了我等,未必不能做到。”

    “可惜无此好运。”

    “只盼啊,莫又是一出‘童贯赎燕京’的丑戏便好。”

    “难说,赎空城而回,侈言恢复之功,历来还少吗?”

    “……”

    昝万寿又插不进话了。

    本来呢,他听到众人谈起地势,他便想要说说兵法。

    从拖雷沿汉水而下、折北攻汴京,这一战他有许多可说道的。

    比如拖雷遇坚城不攻,火速与另两路大军会师……蒙古人便常用这种战术,分散进军,杀穿敌人防线,再一举合力破敌。

    就着这话题,昝万寿还能谈蒙金的几场大战,倒回谷、三峰山……

    但文官们一聊,话题总是渐渐又成了“李节帅年少居高位”。

    昝万寿颇觉无聊,不由又向陆秀夫问道:“君实,你如何看蒙军战力?”

    陆秀夫这才回过头,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

    “纤夫艰苦……我晕船了。”

    “君实兄不是镇江人吗?”

    “自幼读书,未出过远门……此为我初次走这般远的水路。”

    昝万寿忙道:“那请君实兄进舱歇息如何?”

    “不。”

    陆秀夫果断拒绝。

    他的身姿依旧是那一板一眼,清丽的脸上满是郑重,缓缓说了一句。

    “我必须学会坐船。”

    ~~

    江船艰难而上,这些年轻的官员们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而在他们要去的汉中,一队队兵士已在列队整备……

    ~~

    “都打起精神来!”

    许魁大喝着,穿过队列,一把拍在一个士卒头盔上。

    “看看你的矛头!钝成什么样了?!磨!”

    他脸上已满是凶狠,全然不同于坐在田间之时,每一次开口,都是声嘶力竭。

    这是他向杨奔,甚至刘金锁学的……

    “趁着弟兄们还有命在,我只有一句金玉良言告诉你们!都听好了……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明白没有?!”

    “明白!”

    “都别以为收复了汉中就可以安生!安生是留给你们的家小、留给川蜀百姓的!让农夫能种地,让你们的妻儿能有饭吃……但我们是谁?!”

    “保家卫国的战士……”

    “大点声!老子听不到!敌人是草原上的野兽,你们呢?牛羊吗?!”

    “杀!杀!杀!”

    ------题外话------

    这两章不是加更,把更新时间调整回来

第530章 赴任

    五月。

    “噔、噔、噔……”

    敲打声不停响起。

    汉中城东面建起的一片作坊区域,劳工们正在建造房屋,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李昭成穿过人群,四下看了一眼,找到一个熟悉旳火药匠人,问道:“郝道长呢?!”

    “在那边找女人呢!”

    周围很吵,两人不得不提高声音。

    李昭成绕过这一片地基,好一会才找到郝修阳。

    只见这位老道长已换了身崭新的道袍,不复以前的邋遢模样,正坐在摇椅上挥着手中的拂尘。

    他面前,还排了八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

    “道长这是在做什么?”

    郝修阳笑叹道:“老了啊,筋骨不济,雇些婢子来端茶倒水。”

    李昭成虽是晚辈,却也低声提醒道:“道门中人,这般好吗?”

    “着相了,你着相了。”郝修阳指了指他,道:“便因我是道士,做了何事,你便指责道门,岂非以偏概全?老道好享受,因老道有钱,与道门何干?”

    李昭成一时无言。

    他知道郝修阳如今有钱,吃住都是蹭李家的,当然有钱。

    “老道已这般老了,又不会欺负了她们,周济她们,有何不妥?”

    郝修阳挥了挥拂尘,让他的婢子们且去生火做饭、洗衣扫地,又交代要在院子里种些银杏。

    他打算往后要过得体面些。

    “叫你找物件,可找到了?”

    李昭成遂让随从将背上的篓子拿来,一桩桩把东西找出来。

    “这是道长要的罗盘……”

    “噫,连二十四山都看不了的,何用?再找。”

    郝修阳摇了摇头,抬头望天,喃喃道:“这汉中……怎看铁矿都不多,过几日,老道得往归仁山去一趟,辛苦喽。”

    他领的钱多,但其实做的也多。

    如今李瑕麾下将士的火器、武器、盔甲制造,多由郝修阳在管。

    这说来简单,从采矿开始却是极复杂的流程。

    比如,李瑕说要制造望筒,嫌玉石紫晶太贵,与郝修阳说甚……用砂子便能造镜。

    简直一派胡言。

    郝修阳费了无数功夫,烧了不知多少种石头,才用从一个黄州来的玉石商人手上购来的水晶硅石烧出镜片,却依旧不满足李瑕要的纯度。

    许是原料不对、许是烧得不够热……不知道,只能慢慢试。

    且如今更要紧的还不是这些新奇物件,得先把将士们的武器、盔甲造足了,才能将汉中两万余兵力尽数编练成战兵。

    而不是一堆只带长矛、连甲胄都不齐的乡兵。

    “书呢?”

    “这里……《梦溪笔谈》好找,世彩堂便有刊本。《刀铭》却极难找,我托林子派人到南面去才购得。”

    李昭成将篓子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

    郝修阳又问道:“《云笈七签》呢?”

    “道长是要造刀,要道门的书做甚?”

    “你这小子,道门便有灌钢之法。”

    郝修阳对李昭成这不懂事的读书人颇不屑,道:“凡炼钢之法,以熟铁打薄片,生铁安置其上,草履盖上,泥涂底下。洪炉鼓鞴,火力到时,生钢先化,渗淋熟铁之中,两情投合……此方为我炼钢之秘要,比当世之刀兵更为坚韧。”

    李昭成又问道:“道长既然知道,又何必翻书?”

    郝修阳骂道:“熟铁几何?生铁几何?草、泥几何?火力几何?若不查阅,老道如何得知?何况沈括记‘淋钢’之法,与这‘团钢’又不相同……”

    “好吧。”李昭成无奈,道:“为道长找来这些书便是。”

    “你自与李大帅言,此事重要,教他休再与老道说些似是而非之物,钢都不会炼,尽日嚷着造这造那,简直毫无章法。”

    郝修阳说着,翻身起来,又遥指东面一间寺庙。

    “看到那石佛寺否?有一高塔。”

    李昭成道:“看到了。”

    “须将那寺拆了,老道须借那高塔建一巨炉,为大帅炼钢。”

    “道长切莫打趣。”

    郝修阳莞尔一笑,轻骂道:“这汉中,寺庙可太多了……”

    李昭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又见许多船只由东而来。

    “朝廷任命的官员们到了……”

    ~~

    望江门码头。

    一众年轻官员下了船,抬眼看这汉中城。

    “这便是汉中城、古梁州。”有人喃喃道。

    “真破啊。”

    “人太少了,远逊临安城之张袂成阴、比肩继踵……”

    “云栈屏山阅月游,马蹄初喜踏梁州。”胡三省开口吟道。

    黄瑢哈哈一笑,回首一指身后的汉水,跟着高声吟道:“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杨日夜流。”

    这是陆游的诗,将这古梁州、汉水的壮阔一语道尽。

    众人不由意气上来。

    黄震大步上前,接了下一句。

    “遗虏孱孱宁远略,孤臣耿耿独私忧。”

    诗到这里,所有年轻官员们齐声应喝了最后一句……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城洞将这意气风发的声音回荡开来。

    周围挑担的百姓纷纷侧目,见这些官人们衣着不凡、仆从如云,连忙散开。

    众官员却犹不过瘾,再次提声呼喊。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不知大散关在何处,没看到啊……”

    “好诗!好诗啊!”

    “陆放翁天资慷慨,诗寄恢复是也!”

    “不是……诸君可知大散关……”

    “良时恐作他年恨,我等为官汉中,必要把握良机,待王师北复,祭放翁先生!”

    “诸君,理我一下,大散……”

    “诸君可知,陆放翁还有一首汉中之词……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好!好一句‘匹马戍梁州’!”

    “我等此来,正是……朱颜渐改功名晚,击筑悲歌一再行!”

    “说的好……”

    ~~

    站在城头上值守的刘金锁探头一看,“嘿”了一声,骂道:“书生真是吵死了。”

    他招了招手,哈哈笑道:“走,把这些嫩蛋子带过去……”

    ~~

    “击筑悲歌一再行!”

    “好!”

    “走吧,去见了李节帅,各自赴任地方,为民务事……”

    “明日将与诸君分别了啊。”

    “且看我等,孰将治下治理最善……”

    见那边有一大将带着人按刀过来,昝万寿于是上前,道:“我等受朝廷之命上任汉中,不知李节帅何在?”

    “哈哈哈。”

    见这大将不言反笑,众官员不由一愣。

    “某,镇西军统制,刘金锁!”

    “原来是刘将军当面……”

    刘金锁很高兴,他还是授官以来第一次对着外人这般威风地把名字念出来,挺着肚子扫了这些人一眼,最后看着昝万寿。

    “咦,你很不错,看起来很能打嘛。”

    这话颇为无礼,不少官员已不喜。

    昝万寿虽是个县尉,那也是武举受文阶,哪是这般见礼的?

    但初来乍到,心气终究是虚,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刘金锁手一挥,便大声道:“跟我走吧!”

    说着,他大步却是往城外走,向西。

    “走啊!”

    “敢问刘统制,李节帅不在城中?”

    “不知道!”

    “那我们这是……不入城?”

    “入城做甚?当然是先带你们住下啊!等下一批官员到了,再一起开拔……”

    胡三省不由向黄琛低声问道:“他说的是开拔?不是赴任?”

    “想必是粗莽之人,分不清这些……”

    ~~

    走着走着,离汉中城愈远。

    胡三省微微皱了皱眉,已预感到有些不妥,他转头看了一眼,见陆秀夫脸色煞白,不由关切了一句。

    “君实,水土不服?”

    从临安到汉中,三千余里水路,近一个月的舟车劳顿,就连胡三省这壮年书生都吃不消。

    二十四岁的陆秀夫则是头一次跋涉这么远,加之一路晕船,显然已是病了。

    他却还是努力维持着步履沉稳,张口吐出两个字。

    “无妨。”

    胡三省转头一看,向刘金锁喊道:“刘统制,我们要去官驿,明日再去谒见李节使可否?”

    刘金锁回过头,大声道:“哪有官驿?就在这里歇吧!”

    “陆知县病了,他是少年进士,知附廓南郑县……”

    “那我找个大夫来!”

    “这城外哪有大夫……”

    胡三省话到一半,转头一看,只见一片军营已缓缓在眼前展开。

第531章 谒见

    傍晚时分,李瑕正与韩承绪在汉中城北大街的一片池塘边巡视,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大书院。

    “便叫‘莲池书院’如何?”韩承绪指着池塘里的荷叶道。

    李瑕不在乎这些旁枝末节,一边指点着地势,在规划布局旳同时,将他的想法提出来。

    “就在这池边,开几亩田地,作为教授农学之用。我前次所言的‘果木稼接’之法,还须请人多试试,鸡瘟、猪瘟的防治之法,也得钻研……如此,这边便开辟一处,作教授医学之用……

    “言之总总,我们这个书院要教授的不能只是为求官的读书人,或者说求官不能只会文章。如今大宋的文人并不迂腐,旁触通杂,懂得颇多,就是太全面了。若文教之资有限,可分门别类……”

    话到这里,那边刘金锁快马跑来。

    “大帅,人送过去了!”

    李瑕点点头,问道:“今日到了几人?”

    “三十七个,都是年纪不大的官,进士。”刘金锁道:“个个都娇气着哩,走两里路哭爹喊娘,还不如我家柳娘。”

    “名单给我。”

    “在这……他们嚷着要到治处去任职,又有说是要见大帅的,吵得人头疼。”

    李瑕看过名单,又让人去将这些地方上的公文卷宗搬来,让刘金锁带到营里给这些官员处置。

    眼下是用人之际,没有养闲人的道理。

    “你不可苛待他们,只说待所有官员到齐了之后,我再去见他们。”

    “末将哪会苛待他们?”刘金锁大乐,“那既然要去战场上,可得好好拉出来练练,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哩……”

    话音未落,那边又有人跑来,禀道:“大帅,新任转运使到了。”

    李瑕点点头,与韩承绪对视一眼。

    韩承绪道:“既是史公到了,阿郎该亲自去迎一迎……”

    ~~

    近年,蒙人多知李瑕之名,复盘过去的几场仗,也把兀良合台的死算在李瑕头上。

    但说来,李瑕不过是捡了个人头。

    马湖江一战,真正的英雄,是史俊。

    张实大败之后,谁也没有想到,史俊敢只领三千人出城,衔尾而击兀良合台大军……还胜了。

    不可思议?

    当然不可思议,连史俊自己都没想过能胜。

    他只是做好了死的准备。

    大胜之后,史俊没第一时间下令追击兀良合台,因为他并非胜券在握,谋算好了要歼十万之敌。

    而兀良合台也是完全被打懵了,骄兵一败,军心大乱。

    于是李瑕借着“我反正多捡了条命”的疯狂,去咬住如丧家犬的兀良合台。

    追根溯由,这条丧家犬是被史俊打出来的。

    ……

    李瑕还知道,川蜀这些年战事艰难。

    是史俊、蒲择之、王坚、张珏……甚至是张实、杨礼、段元鉴、王佐等等这些他甚至没见过的人在苦苦支撑。

    他李瑕从来不算什么,只是跟在这些人身后,学习、辅佐。

    最后,在他们累倒之后,他才把战果扩大了一点点。

    然后,他再靠着奸党、贵妃,把蜀帅之衔加在头上。

    李瑕不愧疚,因为他还要继续做事。

    但他终究清楚,抵挡住无敌蒙军、造就这个奇迹的人们,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是自己。

    李瑕对这些人始终有一份敬意在。

    包括对史俊……

    ~~

    史俊负手站在船头,眼看着前方的汉中城,眼底神色复杂。

    他并非是初次到此。

    九年前,他曾随余玠北上,差点便收复汉中……

    “东翁,看样子,是李节帅亲自出城迎你了。”

    幕僚李同禾提醒了一句,打断了史俊的感慨。

    史俊眯着眼,看向望江门,果然看到了李瑕的仪仗。

    倒也没大张旗鼓,无非就是些对旗、对锣、对牌、金瓜、月斧排开,以示蜀帅在场。

    “东翁。”李同禾又低声道:“可还记得当年初次见李节帅时的情形?”

    “如何能忘了?”史俊叹息。

    说心里话,他为官以来,见过许许多多下僚,李瑕是让人印象最深的一个。

    相貌出众、年纪轻轻、奸党党羽……

    李同禾眼中有些忧色,道:“当时李节帅初任庆符县尉,到叙州谒见东翁,东翁可没给他好脸色。之后,东翁大败兀良合台,李节帅不听军令,擅自追敌,东翁还弹劾过他……”

    话到这里,李同禾声音渐低。

    “时移势迁,他反倒成了上差。程相公又已罢相,东翁在朝中无依无靠,只怕已得罪不起李节帅。”

    史俊道:“宜斋想说什么?”

    “一会,还请东翁放下些架子……”

    史俊负手不语,眼看着江船渐渐近岸。

    此情此景,心中自觉尴尬……

    ~~

    韩承绪站在李瑕身后。

    看着史俊的江船渐近,他想起桩小事。

    当初陪李瑕见过史俊,他曾提醒说“阿郎在知州面前,姿态有些高了”。

    如今再想来,当时李瑕的姿态岂是真的高了?

    无非是不肯逢迎罢了。

    事实上,史俊乃忠正之人,岂在乎李瑕逢迎与否?

    三年来,李瑕从一介县尉到任帅一方,始终是将心思放在正事上。

    官场逢迎对旁人有用,但李瑕真需要吗?

    这种做事的态度,终究是靠时间慢慢显现……

    此时,韩承绪侧目看去,只见李瑕的身姿依旧笔直,脸上依旧是那不卑不亢的神情。

    他为县尉时,不对叙州知州弯腰低头,如今任了蜀帅,也不会对转运使傲慢无礼。

    ……

    “微猷阁直学士、利州东路转运使、提举陕西等路买马,史俊,见过节帅。”

    “史转运使多礼了。”李瑕忙上前虚扶了史俊,道:“漕司衙门业已洒扫干净,只待史转运使坐镇,请。”

    “节帅请。”

    两个都不太在乎繁文缛节,也不多提当年的事,直向城中走去。

    “我在临安呆久了,筋骨松了,不知节帅能否放心将政事交于我?”

    “如今汉中是百废待兴,我盼史转运使久矣。”李瑕道:“诸多事务待史转运使操持,两税虽已免了三年,但商贾不通……”

    史俊感受得到李瑕绝没有一丝想要给他难堪的意图,终于是放松下来。

    两人并不闲聊,一路说的都是公务。

    彼此都没有增进交情的意思,却颇有默契地打算合力治理好汉中。

    到了漕司,史俊终于发现了一事。

    “节帅,此番朝廷一次迁调了五百余人入蜀,我寻找幕僚耽误了几日。如今竟未有官员到任?”

    李瑕道:“此事正要与史转运使说……过两日,我打算带这批年轻官员往大散关一趟。”

    “大散关?”

    李瑕道:“若没见过蒙人,怎能当好川蜀的官?”

    史俊哑然,思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也好。”

    李瑕笑道:“如此,汉中还请转运使坐镇。”

    他自是不打算带史俊去历练,这是他平生所见到的第一个打败蒙军的文官。

    只希望,那些从江南来的文官们也能尽快成长为一个又一个史俊……

    ~~

    城西,镇西军军营。

    “我们要见李节帅!我们要见史转运使!”

    “你们私自扣押朝廷命官,是要造反不成?!”

    “……”

    清晨起来,陆秀夫便能听到有人大喊大叫。

    他没跟着一起喊,只是拿出军大夫开的药,生火煎煮。

    妻子、随从被安置到了别处,这些事只能由他自己做,好半天,火却是生不起来。

    “君实兄,我来吧。”昝万寿见了,忙过来帮忙。

    “多谢。”

    陆秀夫遂坐下,拿起案上的公文批阅,极专注的模样。

    昝万寿是县尉,没这般多公务,坐在一旁问道:“君实兄怎不随他们去闹?许多人说,李节帅是故意苛待我们。”

    “汉中战乱之地,蒙军新退,未必太平。李节帅先将我们保护在营中,亦算稳妥之策。”

    陆秀夫唇上毫无血色,说话却有条有理,又道:“何况,已能开始处置县务,还有何不足?”

    昝万寿笑了笑,道:“君实兄真是勤勉。”

    这几句话的功夫,外面那些喊叫的同僚已没了力气,声音消了下去。

    之后,胡三省、黄瑢、黄震快步进来。

    “君实,杨起莘也到了。”胡三省道,脸上颇有些莞尔之色,问道:“可要去见见这位文章压了你一头的探花郎?”

    陆秀夫依旧正襟危坐,问道:“杨兄与几人同行?”

    “四十多个吧。”

    陆秀夫想了想,道:“已有四百人抵汉中,看来,李节帅要来见我们了。”

    ……

    果然如他所言,片刻之后,营外已有士卒呼喊。

    “奉大帅令!传汉中各州县官员往校场谒见……”

第532章 陈仓道(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3/11)

    “大宋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第三名,奉天子谕,任四川制置司机宜、兼利州东路转运司公事,杨起莘,见过李节帅。”

    随着这苍老的声音响起,周遭不少官员都嘀咕起来,还有人轻笑了几声。

    “这也太老了吧,探花郎?”

    “汉中缺额太多,便宜了这般老朽进士。”

    “难为他还能到汉中来,多大年岁了?”

    “丙辰科的都在那边,来了,问他们便知……”

    “……”

    陆秀夫等人赶到时,只见四百多官员已聚在校场上,正准备谒见四川制置使。

    他目光落处,只见将台上一人身披甲胄,威风凛凛,想必便是李瑕了。

    再定眼一看,这一瞬间给陆秀夫旳感受是……仿佛周公瑾当世。

    只听身后胡三省小声嘀咕道:“花架子真漂亮,但怕愈漂亮、愈是中看不中用。”

    “嘘。”

    一行人迅速汇入队列之中,依官位、名次、年纪排好。

    有官员凑过来问道:“你们,丙辰科的?”

    陆秀夫不答。

    他不愿在这种场合私语。

    据说,宋太祖为了防止官员们交头接耳,在官帽上制了长长的幞头角。这种硬幞头的官帽一般是上朝时戴的。

    此时这些官员戴的都是软幞头,难免有互相私语。

    胡三省已应道:“不错,同年。”

    “状元是闻云孙?他中榜时年不过二十吧?这位杨探花郎却如此老迈。”

    胡三省一听,莞尔,道:“杨起莘,字莘老,重的便是这‘老’字,所谓‘老有所成’也。”

    他们这三十余人,皆是二三十岁的年轻进士,天之骄子,自有一分傲气,不太看得起老迈登科的同榜。

    “古稀之年了吧?”

    “不到。”胡三省道:“杨莘老中榜时五十又六,今年还未到花甲。”

    周围人皆无声笑了笑。

    “这颤颤巍巍到汉中,可苦了李节帅,莫给他碰倒了。”

    “李节帅才十九,比杨探花的孙子还小两岁。”

    “噫,玉面小节帅。”

    “恰是一张玉面风流,方可镇节一方……”

    “肃静!”

    突然,有校将大吼一声,按着刀,向这边大步走来。

    “大帅点册,何人敢窃窃私语!”

    胡三省转头看去,只见这人该是个统领,瞎了一只眼,满脸横肉,杀气冲天,极是骇人,连忙低头不敢多言……

    ~~

    “报大帅!清点完毕,通判以下官员,实到四百一十三人!”

    鲍三大步在校场上绕了一圈,向将台上禀报道。

    遂有官员喊问道:“李节帅,我等乃文官,非是武将,不知节帅聚我等在此,何意?”

    “不错,请李节帅速分派我等至各地就任,安抚百姓。”

    “……”

    李瑕不答,只看着他们熙熙攘攘。

    他披着重甲,身姿笔直,许久都没动一下。

    良久,文官们站不住了,声音渐息。

    ~~

    陆秀夫水土不服,已有些头晕。

    他站得很庄重,但周围的官员一直在说话。

    尤其他身边这群年轻进士。

    陆秀夫不能独善其身,只能带病这般罚站。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快要倒下了。

    终于,周围安静下来,李瑕也开口说话。

    “诸位想知道,我为何要将诸位安置在军营?因为这里是汉中。往北、往西,要不了三百里,便是蒙人的弓箭与弯刀……”

    “我等不怕!”忽有官员大喊了一声,打断了李瑕的声音。

    显然,这个太年轻的蜀帅,并不能让从临安来的文官们完全信服。

    “我等奉天子之命,赴任边陲,便是将身家性命抛诸脑后,只愿为国守土!”

    “不错!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

    李瑕虽不是读书人,却也听得出来,这些人引苏东坡这句词,显然是对自己有怨言。

    他抬手,道:“我提一个要求,在川蜀官场,说话不必含沙射影,大可有话直说,帅府绝不因言兴罪,诸位可能做到?”

    没人回答。

    李瑕等了一会,又道:“诸位不信我?觉得我想立官威,扣诸位在军营,在吓唬诸位?”

    “不错!”

    片刻的安静之后,一名中年官员大步而出。

    “成州推官,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台州董楷,字正叔,见过李节帅。”

    董楷见了礼,又道:“节帅既不喜哑谜,那便直言,我确是认为李节帅自知不能威慑我等,故意困我等于军营,误民生大事!”

    场面一静,不少人暗暗咂舌,心说这董正叔胆子太大。

    但将台上的李瑕反而笑了笑,似乎对董楷多了分欣赏。

    “还有谁如此认为?”

    “中教官、兴元府学教授,黄震黄东发,亦如此认为!”

    “考功郎官、兴元府学教授,胡三省胡景参,亦如此认为!”

    “……”

    很快,这一批同榜进士纷纷站了出来。

    “君实,来。”胡三省低声唤了一句。

    陆秀夫目不斜视,不语。

    胡三省正要再说话。

    李瑕已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如何?”

    “敢问李节帅,看什么?”

    “蒙军。”

    校场上,诸多中年官员倏然抬眼,已瞪向这批年轻进士,以眼神示意。

    但来不及了。

    李瑕又问道:“诸位怕了?”

    “我等不怕!”

    “若怕死,我等便不来汉中了!”

    “好!”

    李瑕赞许一声,转身,大步走下将台,步履间尽是杀伐之气。

    “传令,击鼓,出发!”

    “喏!”

    “传大帅令,全军听令,出发,大散关!”

    号角声起。

    “上马!把不会骑马的文官给老子拉上马!”

    “吁律律……”

    ~~

    李瑕的军营里还从未这般混乱过。

    那些文官已如无头苍蝇般完全乱了。

    “不是……尔等要带我等去何处?”

    “放开,简真有辱斯文,快放开我!”

    “这位将军,我们是要去大散关吗?大散关在何处?可远?我自幼读陆放翁之诗‘铁马秋风大散关’,到了汉中还未……”

    “没铁马,就这匹马,你能上不?”

    “说来惭愧,我……”

    “上去吧你……”

    “快!快!快!”

    这一片混乱中,李瑕已当先策马出营,完全不顾身后的文官们。

    随在他左右的是鲍三、搂虎。

    鲍三向搂虎咧嘴一笑,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明。

    “这些官,忒他娘嫩了……”

    ~~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一支队伍行进陈仓道。初时,还有年轻的官员们大声唱着歌,豪气冲天的模样。

    中年的官员们则都是冷眼相看,偶尔还低声嘀咕两句。

    “初入官场,不识好歹,非得与李节帅置这种闲气?”

    “岂能看不明白?不论他们如何回应,这玉面小节帅都打算给我等吃点苦头。”

    “该死……”

    此事确实极该死。

    陈仓道虽在几条蜀道中算好走的,但对于江南人而言,走这山川险道也是苦不堪言。

    江南是何等温润风光?

    又过了几日,已无人还有心思唱那些豪气冲天的歌。

    偶尔在路途稍歇时,能听到有官员悲呼两句。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

    “莪要疯了。”

    黄震探头山道旁看去,万丈深渊,像要择人而噬。

    他不怕死,但见不得高,只觉心悸得要晕过去。

    “啊!啊!”

    黄震终于用双手捉着自己的头,嘶声大吼。

    “东发,东发……莫要如此,省些力气。”

    胡三省劝罢,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士卒,又道:“那些士卒,真是毫不会理我等。”

    “太高了。”黄震双眼发红,道:“我等是朝廷命官啊!”

    “可李瑕才是蜀帅。”

    “不,我怀疑他要葬送我等,我好恨这路!”

    昝万寿倒是不怕,也过来劝道:“东发兄放心,这种道路,蒙古骑兵的优势……”

    “蒙古!蒙古!到现在,我一个蒙古人都未见到!”黄震大吼:“我宁愿与蒙古人拼命!”

    胡三省道:“别说了,快生火,否则起行了我等还吃不上饭。对了,君实……”

    他再转头一看,只见陆秀夫已是神色萎靡,再也无法正襟危坐,已蜷缩在路边歇息。

    也幸而是那个刘金锁还有送汤药过来,不然他们这些文官根本熬不来药。

    该骂的都骂了,无可奈何,众人也累,终于沉默下来。

    不多时,黄瑢从后面赶上来,道:“杨莘老晕过去了。”

    胡三省毫不惊讶,道:“六十岁的书生,从未吃过这等苦,不晕反是怪了。玉面小节帅可派人送他回去了?”

    “没。”黄瑢道:“先是派大夫瞧过,见是真晕才叫人抬走,说是,让老探花郎便是死了,也得是在大散关上守国而死。”

    “丧尽天良!”

    “我们这位玉面小节帅还说了,若有人敢装晕,便背着辎重走。”

    “他凭什么?刑不上士大夫,他这是滥用私刑!”

    “便是越级奏事,我也要上书弹劾他!”

    但事实上越级奏事是颇大的罪名,终究也只是说说。

    “李瑕豺狼之辈,真他娘的畜生。”

    “景参,你怎可口出如此粗鄙之语?!”

    “这军中皆是如此骂人,东发也试试,颇爽利。”

    “……”

    陆秀夫睁开眼,感到力气恢复了些,再次撑起身来。

    回头看去,只见山川夹着这条峡谷,天开一线,千余人行在其中也排成长长的队列。

    他难得发出了一句感慨。

    “纸上得来终觉浅,陆放翁诚不欺我。”

    虽还未见兵戈,但这天地间鬼斧神工的地势涌入眼帘,他依旧感到震撼不已。

    然后……晕了过去。

    “君实!”

    “君实……他是真的晕了吧?否则要背辎重……”

    “李瑕这该死的,丧尽天良……”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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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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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