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家乡
利州。
“五叔,为何要走?我们分明能守住……”
“赵定远的兵马在百牢关被宋军堵住了。”汪翰臣低头看着地图,提笔在金牛道到汉中出口处的百牢关圈了一下,眼中泛起思量之色。
宋军能出现在百牢关,为何呢?是拿下汉中了,还是考虑深远,抢先了四哥一步?
此时汪翰臣耳边又响起汪惟正旳喋喋不休。
“哪怕让汉中援军回去,利州城依旧是兵多城坚,完全可挡李瑕,待解了汉中之围,我们……”
汪翰臣不应,思量良久,起身便要往外走。
汪惟正伸手拉住他,道:“侄儿不明白为何要走。”
他壮起胆气,瞪着汪翰臣,又补充了一句。
“侄儿才是总帅。”
汪翰臣心急如焚,耐着性子道:“再不回防汉中,一旦被宋军堵死,我们会死。”
“侄儿不怕死,只要能杀了李瑕为父报仇……”
“够了!”
汪翰臣终于大怒,吼道:“有工夫异想天开,不如多看两眼地图!”
汪惟正一愣。
从小到大,他还从未被人这般吼过。
而案上那张地图已被揉成一团,砸在他脸上。
“杀李瑕?他站着让你杀?人家往剑门关一退,你这三万杂兵攻得下吗?!你看看这利州的位置,金牛道上一座小城,前后一堵,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地。到时谁当你是个总帅?!争着、抢着,拿你的人头去投降李瑕!”
汪翰臣也是已忍了三四日,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尽数抖出来,也自觉失态。
他拍了拍汪惟正的肩,脚步匆匆,又去安排兵马。
汪惟正蹲下,捡起地图,愣愣出神。
十九岁的总帅,走到哪里都是所有人敬着,用献媚的目光看着……他曾感觉,天上谪仙也不过是自己这般。
结果,战事才有不谐,一切都被拆穿了。
蹲了许久,汪惟正才收拾好心情,往城中校场找到汪翰臣。
汪翰臣毕竟成熟,并未将方才的争吵放在心上,道:“总帅,依我之意,我们领城中八千战兵北上,余下的废……余下兵力,继续守卫利州。”
汪惟正似乎有些变了,点点头,问道:“粮草是否烧了?”
汪翰臣一愣,之后摇了摇头,道:“不必。我们之所以走,怕最坏的局面而已。一般而言,利州能守住。”
汪惟正道:“能战之士早已被父亲、大伯带走,随大汗伐蜀。仅存的八千精兵皆在此,那两万驱口,真能守住?”
“守城不须战兵,能往城下抛木石就行。”汪翰臣道:“利州环山靠山,城高墙坚,两万人完全能守住不到八千人的攻城。
“五叔所言甚是,正常作战,宋军确实没有攻破利州的可能。”
汪惟正却变得比汪翰臣还果绝,道:“那不如留下一队心腹,李瑕若攻不破利州则好,万一利州将破,便纵火烧粮,如何?”
“总帅说的是。”汪翰臣感受到了汪惟正的变化,道:“方才……”
“五叔不必多言,侄儿明白。”汪惟正道:“巩昌,才是汪家的根。”
~~
汪惟正已完全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与吾父经营十年之利州城共存亡、与城中军民共存亡。”
……
但就在利州城外的嘉陵江畔,还有人记得汪德臣的恩惠。
许桥头脸上挨了一拳,跌坐在地上,又爬起来,抬手指向了面前的许魁。
“好……打得好!”许桥头大哭着喊道。
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瞪着许魁,向后退了一步。
“许鬼斗,你他娘本事了,当官了……打我……我活该被你打……我活该把最后一袋粮给你逃难……”
“我记得!”许魁怒吼道:“但你个龟孙不许在老子面前说汪家好!”
“老子活该欠你的,就你有本事,你娘活得久,让你能讨上媳妇、有娃……老子呢?光棍一条,死喽就死喽。”许桥头喊道:“老子活该欠你的。”
“这是粮的事吗?!你当了鞑子兵!”
“老子是个种地的……”
许魁冲上前,吼道:“蒙古人就是嚼着你种的口粮杀下来,你知不知道他们杀了我多少袍泽弟兄?!”
“就你个龟孙有弟兄……老子能管得了吗?树皮没得啃,要不是汪大帅招你老子回乡种地……”
“我去你娘的!”许魁抬脚便踹。
许桥头抱着头大喊道:“踹死你老子啊……踹死啊……村里哪个人不说汪大帅好……许鬼斗你个龟孙再也别回村里……”
“你还说!”
“这些年谁给你扫你家的坟?!”
许魁突然停下脚,红了眼眶。
许桥头在地上滚着,大骂起来。
“你们打下来……又咋样?能把村里人全迁到哪个山垰垰去……当个死在外面的野鬼……明年蒙古人再打回来,你们又逃……把全村人害死!害死!”
“你还要我打你!”
突然,有人快跑过来,拉着许魁,提醒道:“将军过来了。”
……
李瑕走到许桥头身边,伸出手。
“起来。”
许桥头敢在许魁跟前撒泼,那是知道许魁不会动真格的。
他又不知哪个东西叫“气节”,怕死得很,更不敢在李瑕面前嚣张,看都不敢看李瑕。
“小小小……小人……”
许桥头舌头如打了结一般,话都说不出来。
李瑕道:“方才你们吵的,我都听到了。这样,我向你保证,这次收复利州之后,不会再有蒙军入蜀抢掳,一个都不会有。”
鬼使神差地,许桥头问道:“真的?”
“真的,川蜀的门户在汉中,我们打到汉中。”
许桥头不懂这些,壮着胆又问道:“田……真还给我们种?”
李瑕道:“你们给蒙人种田,一人种十余亩地,年产八十石粮?当然,田有肥瘠,我问了几个俘虏,这是大概之数。”
“小人种二十亩……能种出百石粮食。”
李瑕道:“翻垄、除草、种地,一般男子种八亩地已是吃不消,你腿脚不便,能种二十亩?”
“能咧。”
“可觉活得像牲口?”
许桥头忘了李瑕是个将军,脱口而出道:“人哪有牲口活得好?那些马啊、牛啊,精养着咧。”
“蒙人征你多少粮?”
“全……全都拿走咧,每月发口粮……”
李瑕道:“我收复利州之后,三年免征,每年农闲时三个月徭役。三年之后,田税三十税一,每年两月徭役,人头税不收。你算算,多久能攒下钱娶媳妇?是否活得像个人?算过之后,再说是汪德臣好,还是我好?”
许桥头不傻,不用算。
但他不信,只好傻愣愣看着李瑕的靴子。
看着看着,他又感觉到……这个将军是来真的,嘴里说的话没有一句空话,是实打实算过的。
李瑕的手还伸着,道:“起来。”
“小人……手脏,小人自个起来……”
李瑕于是拍了拍许魁的肩,道:“凡事不要气急,遇到老乡就与他们好好说。不必争论是否汉奸,只说你在蜀南的生计。”
“大将军,末将明白了。”
“伤好了?”
“好了!”许魁大声应道。
李瑕道:“可愿为攻城先锋?”
“末将领命!必破利州!”
~~
正月十五,元宵。
汪翰臣、汪惟正已领着精兵去支援汉中,又挑选了几个心腹将领率两万余兵力继续镇守利州。
短短半日之后,宋军便开始攻城。
这次,当先攻城的是昭化城以及附近山垒中被宋军俘虏的蒙古汉军。
“看,宋人也开始驱赶俘虏来送死了。”
守城的蒙军将领讥嘲大笑,随后下令道:“放砲石!给莪砸毁他们的浮桥!”
砲石抛出,那些俘虏们开始鬼哭狼嚎……
但渐渐的,局面开始不对起来。
宋军并非驱使俘虏搭云梯、附蚁攻城,只是拼命地搭着浮桥过来,其后是喊叫声传来。
“五娃在城上吗?我是你大哥啊!”
“开城降了吧!汉中收复了!蒙古人逃了……”
“朝廷分田免征了……”
各种各样的喊话声传来,城头上抛下的擂木渐渐少下来,偶尔还有城上的蒙古汉军产生了斗殴。
“别抛石头!我顺子叔在下面……”
这一日攻城,宋军依旧连城墙都没摸到。
就这样的攻势,打到宋军死光,利州都不可能被攻下……
蒙军将领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强烈不安。
他们心里很清楚,李瑕连偷袭汉中这样的“攻城之道”都用了,又怎么可能再用强攻这种笨到要死的“攻城之法”。
利州不可能被强攻下来,但,失守已是必然。
总帅、元帅都逃了,谁都不傻……
他们也只能派人安抚士卒,谈论着汪德臣的恩惠、许诺守住城后必有封赏。
士卒们千恩万谢,之后却暗自嘀咕起来。
“能信吗?”
“总帅说共存亡,人呢?”
“逃喽,见势不妙,赶紧逃喽……”
~~
是夜,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整齐的叫喊声。
“投顺朝廷,过元宵啊!”
“投顺朝廷,过元宵啊!”
“……”
利州城由此一片大乱。
“快!烧粮草,撤出利州!”
“烧粮草!”
“……”
“将军们要烧粮了!”
“不能烧我们的粮啊!”
“开城门!守住我们的粮!”
“反了!反了啊!快开城门!”
“杀蒙鞑!”
“……”
许桥头一瘸一拐地跟在许魁身后冲进了利州城。
他不停地向每一个遇到的人喊叫着。
“你们被鞑虏欺负,活得不像人啊!”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激动。
也许是愤怒于蒙古人真要烧毁他辛苦种出来的粮,虽然这些粮从来就不属于他。
“来啊!把鞑子从我们家里赶出去!”
第504章 汉中(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0/11)
汉中为何重要?
因为秦岭山脉横绝汉中以北;大巴山脉横绝汉中以南,只间只有汉中这一块盆地。
论东西交通,它西可进祁山,东可下长江;
论南北交通,每一条蜀道都必须经过汉中。
不论是穿过秦岭的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还是穿过大巴山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
大宋南渡之时,张浚曾上书宋高宗,称“汉中形胜之地,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号令中原,必基于此!”
宋高宗并未同意把行在设在汉中,却让张浚经营此地。
张浚又重用吴玠,遂有了大散关和尚原大胜,使大宋在汉中、川陕、荆襄、江淮形成一字长蛇防线,保了大宋百年太平。
到了蒙金交战之时,金国以重兵扼潼关、守黄河,使成吉思汗也无法攻克。
之后,窝阔台联合宋朝,借道汉中,顺汉江而下,出南阳,之后北上与拖雷会合,围攻开封,灭金……
若说川蜀居于荆襄上游,汉中却还居于川蜀上游。
它群山环绕,关隘险固,蜀道难行;同时却又四通八达,河流纵横,沃野广袤。
兵家必争之地。
此时每一个疯狂赶往汉中旳人,都明白这些道理……
~~
正月二十三日。
张胜站在米仓关上,向南眺望,只见前方的山道上,数不清的蒙军又向这边杀来。
他已领兵在此守了整整十八日,抵挡了莫哥的两万余蒙军……真正从草原上来的蒙军。
就在前日,汪忠臣已领着两万余蒙古汉军赶来,使蒙军兵力多达五万人,在狭窄的山道上连绵数十里。
吕文德三万精锐,尚且抵不住这支蒙军。而张胜麾下,已仅剩八十一人。
“还能喘气的,都动动……”
张胜拄着刀,艰难地走了两步,指了指前方的关城上的垛口。
“老麻,你领十个兄弟守这里,至少杀一百个蒙鞑……”
“统领,我们只有十七支箭了。”
张胜愣了愣,咧开满是裂痕的嘴笑起来。
他不再下命令,沉默了良久才道:“弟兄们,我给你们唱个曲儿……是出发前张将军教我的。”
“嘿,统领这嗓子,有甚好听的?”
张胜却不理他们,开口唱起来。
“刘邦令筑大坝关,秀水环流似江南。紧锁川陕南北道,不是英雄莫叩关……”
声音粗哑,到最后却渐渐高声起来。
张胜是在对冲来的蒙军喝骂着。
“不是英雄莫叩关啊!”
事实上,张珏命他去抢占的是更南面的大坝关,如此,抵达不住时还可以退一步,再退守这米仓关。
但蒙军来得太快,张胜没来得及。
到现在,他已无处可退了。
只能在这粗哑的歌声中,迎击着蒙军。
“杀啊!”
宋军放箭射去,举着石头砸去……
米仓关极险,有“一关锁住陕川黔”之称,宋军虽只有数十人,却足足又抵抗了蒙军半日。
但今日攻打关隘的已不是草原来的不熟山地战的蒙古人。而是汪忠臣麾下长年在山林里穿梭的蒙古汉军。
他们耗尽宋军的箭矢,攀援而上。
“捅下去!”
张胜怒吼着,以长矛不停乱捅。
但宋军人少,最后还是有蒙军爬上了关头。
“噗……”
张胜倒在血泊里。
他不甘地瞪着眼,看到了石墙处有一行刻字。
“大宋绍兴三年二月十五,金贼犯汉中,弓手任荣拒敌……”
这是百余年前,与他一样的人刻下的。
一代一代,总有宋人,不屈。
他于是用最后一丝气力,抬起带血的手,想在后面写上些字。
他要把他麾下的将士们名字都写上。
但张胜却发现,自己记不清老麻名叫什么了,多少年了,一直就叫他老麻……
“噗。”
有蒙军走过,补了一刀。
……
傍晚时分,莫哥终于登上了米仓关。
“连夜行军!支援汉中!”
~~
正月二十六日,蒙军主力终于兵出米仓道。
隔着汉江一望,只见汉中城头上插着的,是一面残破的宋军旗帜。
好在,汉中城外,依旧有三座蒙军大营。
北面尘土飞扬,不时有小股骑兵汇入蒙军营中。
……
“怎么回事?!”
莫哥一进汪良臣大营,开口便极是不悦。
“宗王。”
汪良臣连忙拜倒,道:“我丢了汉中,有罪!”
莫哥一见此情形,反而不好说什么,瞥了身后汪忠臣一眼,道:“起来,我又不是大汗,你向我请罪没用,说怎么回事。”
汪良臣这才站起身。
他时年不过二十八岁,却显得极为憔悴,不是因为体弱。
汪良臣与他二哥汪德臣感情最好,因此被任为权便宜都总帅府事,简单而言,就是暂代巩昌,使汪德臣能专心经营利州。
蒙哥伐蜀,因汪良臣在巩昌极有作为,遂调到汉中戍屯,操办大军粮饷。
后得知汪德臣战死,汪良臣便痛心成疾,没想到还在病中,便丢了汉中。
……
“年前,我得到战况,听闻害死二哥的李瑕正在攻利州,遂遣兵万人前往支援。没想到,却有宋军从荔枝道攻来,待哨马探到时,他们已渡过汉江。我才下令闭城头,北城已被偷袭。
攻汉中者,宋将张珏,此人悍勇,仅以两百人扮作溃兵,先行分散迂回至汉中北面。待宋军大部一至,立即杀来。两百人俱持大斧,攻势猛烈。而当时汉中城,仅有数千杂兵……”
汪良臣话到这里,汪忠臣已出列为弟弟说话。
“宗王,汉中不似利州位于与赵宋交战之地,已十年未有过战事。大汗亲征时,便带走了汉中兵力,李瑕又吸引了万人……”
莫哥不耐,道:“我知道,继续说。”
汪良臣道:“当时我急忙率军意图抢回城门,没想到……张珏勇悍狡猾,我才下城头,便中他一支冷箭。之后,大股宋军杀入城中。我无力抢回城门,只好退入内城。又与宋军鏖战五日,士卒哗变,无奈退出汉中。
但请宗王相信,我已拼死守城,宋军近两万人,亦是伤亡惨重。是役,我共中了宋军四箭,但张珏也中了我两箭……”
汪良臣说到这里,解开身上的衣甲,扯下裹伤的布条。
莫哥目光看去,只见汪良臣胸膛上一个箭孔几中要害。
汪良臣说的简单,但这一战显然极惨烈。
宋将张珏……钓鱼城之战时,莫哥亦见识过对方的勇武谋略。
汪良臣尚在病中,兵力不足、士卒战力低下、城门被抢,却还能与张珏战到这种地步,也可谓猛将。
“不怪汪元帅,谁都没想到宋人会攻汉中。”莫哥很清楚,眼下还得继续拉拢汪家。
“请宗王放心,末将虽暂时退出城池,却立刻调来了汉中各地守军,目前十四县兵马已赶来,包围了汉中城,使宋军不能再派兵驻守各蜀道关隘……”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汉中城,也就是兴元府城能做为据点控制整个汉中。但好在宋军立足不稳,才刚打下汉中,不能出兵扼住各条蜀道,就不能封锁蒙军。
那蒙军还有歼灭这支疲惫宋军、收复汉中的机会。
莫哥也是大舒了一口气,想来也是,宋军就那么点兵力,能占下汉中城已是侥幸。
“准备攻城吧,必须尽快收复汉中,越快越好。”
……
待诸将商议停当,莫哥挥退了旁人,只留下来阿八赤与诸汉军领将。
“总算是退出川蜀了,你们都知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
汉中城头上,张珏望着蒙军摆开攻势,知道自己的族弟张胜已经死了。
他在攻打汉中城之前,便分兵去守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本打算拿下城池后,再派兵去支援。
但没想到伤亡惨重,至今已只剩一万余能战之力。
且汪良臣以骑兵包围了他,援兵根本派不出去。
反而是蒙军的兵力越来越多……
张珏不敢指望李瑕能突破利州军来援,亦不认为重庆府还敢再出兵。
他终于明白,余玠当年收复汉中一役,为何在已有战果的情况下主动撤回。
终究是大宋实力不足……
第505章 抢攻
正月二十八。
蒙古大军已开始猛攻汉中城。
汉中之城垣,可追溯到战国,秦修南郑城。
汉、隋又大规模修葺过。
如今这汉中城也叫“兴元府”,治所在南郑县,即内城。
且有外城,外城墙周长四十二里、高三丈,外引堰水泾流为护城河。
整个城防壮美坚固,恢宏壮阔。
因汉中城在汉江北畔,蒙军主攻的是北、西、东三面。
而在汉江南岸,也有无数蒙骑散开,等宋军逃跑后掩杀……
~~
望台上,刘元振与刘整并肩而站,望着蒙军如潮水般向城墙拍上去,像是在观海。
“末将愿请命破汉中。”刘整道。
“不必。”刘元振道:“宗王已得到消息,利州汪惟正、汪翰臣、赵定远已领一万八千兵力赶来。”
刘整略略一算,蒙军竟要在汉中集结八万兵力。
他冷笑一声,问道:“区区张珏,竟也值得?”
刘元振笑了笑。
这不是张珏值不值的问题。而是大汗死后,谁不害怕自己成为被堵死在川蜀旳那个?
此为人心。
“雷霆之势,收复汉中亦是必然。”刘元振摆了摆手,懒得再去看战场,道:“我已向宗王提议,先回京兆府。”
“长安?”
“不错。”刘元振道:“自漠南王受封中原以来,陕西、山西由家父镇守。而民生政事,由廉希宪、商挺诸公处置……但前年,大汗派了阿蓝答儿、刘太平南下钩考,裁撤安抚、经略、宣抚三司。”
刘整对北面形势并不熟悉,侧耳恭听,思考着这些话里的意思。
简单而言,汪德臣、刘黑马、史天泽、张柔掌握着陕西、山西、河南、河北等地的兵权,他们虽亲近忽必烈,却始终听命于蒙哥。阿蓝答儿不敢动这些世侯。
但,阿蓝答儿却大肆迫害了忽必烈麾下的文官。
现在,蒙哥死了。
“阿蓝答儿如今任陕西行省左丞相,名义上节制陕西、河南政务。”刘元振道,“武仲认为,他会是谁的人?”
要是在宋朝,刘整就会说“自是大汗的人”,但在大蒙古国,不玩这些虚的。
刘整一抱拳,当即问道:“杀了?”
刘元振眯了眯眼,道:“家父已领兵归陕西,却还不动手,武仲可知为何?”
“阿蓝答儿有兵?”
“不多。”刘元振问道:“可知六盘山?”
刘整道:“山高太华三千丈,险居秦关二百重?”
“不错,六盘山不仅地势重要。且还是成吉思汗归长生天之处。历代大汗每次南征,必往六盘山祭祀,此处为大蒙古国行跸所在,有重兵镇守。”
刘整已明白,问道:“六盘山的大将,是阿里不哥的人?”
“浑都海。”刘元振点点头,道:“阿里不哥的人。”
刘整并不了解六盘山、浑都海,但已对局势有所领悟。
刘元振道:“明白了?为何汪良臣会丢了汉中?为何汪翰臣火急火燎从利州撤回来?他们虽未明言过,但心底里清清楚楚,汪家可以把利州丢给宋人,早晚还能抢占回来,而眼下最重要的是必须尽快赶回巩昌,防止浑都海生变,为漠南王……即为明日之陛下,平叛。”
“明白。”
“区区张珏,不值八万大军围攻。但我们要快,必须在阿蓝答儿与浑都海合兵之前稳住陕西局面。”
刘整再次郑重抱拳。
他已经清楚,自己归附蒙古之后,第一桩真正的大功劳会在何处。
汉中城内一点点宋军不足为虑,那个敢迫害漠南王的阿蓝答儿,其人头颅才值得。
~~
刘元振能想到的事,汪良臣也很清楚。
在京兆府,在整个陕西、河南、甚至是整个中原,哪个世侯或官员不恨阿蓝答儿?
钩考之惨烈历历在目,漠南王都被逼得交出了所有权力、回草原自罪。
一旦蒙哥死的消息传开,阿蓝答儿便成必杀之人。
刘黑马已赶回京兆府,迫不及待扬起了屠刀,恨不能立刻斩下阿蓝答儿的头颅,以示心意、首倡拥戴漠南王。
一旦刘黑马动手,当然不仅是杀阿蓝答儿一个人,而是整个陕西震动。
那么,六盘山的浑都海必然马上起兵。
到时汪家若还没调兵回巩昌,何人可挡?
好在世侯们互相通气,约定好一齐动手。
汪良臣心思根本就不在守汉中,想着等长兄汪忠臣领兵归来,足以稳住巩昌,遂把麾下兵力遣往利州,打算快刀斩乱麻歼灭李瑕。
偏偏这时候,汉中丢了……
趁着大汗的死讯还在封锁之中,必须要尽快收复汉中。
……
“传告下去!喊话让城中人给我杀宋军、开城门,否则破城之日,莫怪我不念旧情屠城!”
“四弟不必着急。”汪忠臣眯着眼看着城头,笑了笑,道:“宋军分守如此长的城垣,每面城墙不过三千余兵力,撑不了多久。”
他挥了挥手,便要让人领汪良臣下去养伤。
汪良臣不走,依旧是坐在望台上。
“大哥且让我亲眼看着攻下汉中。”
汪忠臣遂将身上的大氅解下,给汪良臣披上。
兄弟二人对目前的局势都心知肚明,不必多说什么,沉默地观战。
蒙军有六万余人,又驱赶来了许多山民送死,对三面城墙都形成了络绎不绝的攻势。
砲石、尸油火球纷飞,砸在城头上燃起熊熊烈火。
能看到城头上的宋军越来越少。
远望,并不能完全感受到那种惨烈。
当然,汪家兄弟这辈子也都感受得够多了……
傍晚时分,蒙军杀上了城头。
汪家兄弟站起身来,屏息等待破城。
但只见百余持斧的宋军猛冲过去,在城头上与蒙军展开肉博。
“那便是张珏的亲卫队了?”
汪良臣“嗯”了一声。
汪忠臣眯着眼,能感觉到张珏这些亲兵的勇猛。
他们直把那一片城头铺成了血红色,硬生生将蒙军击下城头。
但汪忠臣开口,语气却是淡淡的。
“没剩几个了,再有一次登城,汉中即可攻下。”
近百壮士战死,在帅台上的人说来,也就只有这一句“没剩几个了”。
汪良臣叹息一声,道:“张珏……死在今日,还是明日?”
汪忠抬头看了看天色,招了招手,向亲卫吩附了一句。
“差不多了,让那个降将去招降吧。”
~~
“力夫,你起来,杀退了蒙鞑,今晚吃肉,汉中城里多的是肉。”
“将军……你答应过……葬我在巴渠……”
“你不会死,不会死。”张珏摇头。
“巴渠……”
那王力夫喃喃着,已再没了声息。
张珏从血泊中踉跄而起,转头看去,见一段城墙边的士卒都呆站着,于是拖着脚走过去。
“干什么?!蒙人退了?”
“将军你看。”阿吉抬起手,指向了城外。
此时另外两面城墙上蒙军的攻势未停,唯独这边相比而言有些寂静。
张珏的目光顺着阿吉的手看去,愣了一下。
好一会,他猛得抢过一把弓,拉开便射。
“赵安!老子去你娘的!”
“嗖!”
箭矢激射而去,钉在一面木盾上,嗡嗡作响。
赵安跨坐在战马上,抬起头,大喊起来。
“钓鱼城的兄弟们!王将军遣我传信,请李将军来支援你们,但我未到剑关门,便被俘虏了……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们不会有援军!”
张珏大怒。
他做梦都没想过,钓鱼城会有人投降。
唯有再次张弓。
但赵安却是缩在盾牌里,张珏数箭都被挡下。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为何要来打汉中?!你们有几个是汉中人?!”
赵安大喊不停。
“我不怕死!但我为何投了?我受够了!你们都被骗了!王将军根本就没有调令!他犯了大罪了……我们拼死拼活地打了这么多年,本已立了天大的功劳,转眼间说不要就不要了!但他想过我们没有?!”
“张将军,投了吧!不值当的,你明知道这次打汉中无功有罪,为何要蒙骗弟兄们……”
张珏巨怒,怒吼道:“韩忠显!你个龟孙子出来!老子知道是你窜掇着赵安!”
钓鱼城之战后,张珏便听说过韩忠显曾拉着赵安要撤,本打算军法处置,但终究是大胜了,不宜追究。
张珏一辈子赏罚分明,唯在这一场旷古的大胜中宽容了一次。
此时他一吼,便见赵安身后有个脑袋探了一下。
“嗖!”
利箭激射,径直钉进韩忠显的额头。
赵安大惊失措,连忙后撤。
“攻城!攻城!张珏冥顽不灵,杀了他们!”
……
稍停了一会,以进行劝降之后,蒙军再次发起了攻势。
但宋军的士气却已低落下来……
第506章 来得及
箭矢抛射上来,落在宋军的头盔上叮当作响。
有砲石砸在城垛上,碎片乱溅。
张珏低着头,回想着赵安之事。
他知道赵安被俘后为何会投降……本以为钓鱼城之战是最难的,打完了,便该论功行赏,往后躺在功劳薄上一辈子吃喝享乐。
结果却发现,守国之艰难,不会因为蒙哥旳死而改变,它漫长而绝望,不容人松懈。
从军入伍之时,一个个都说要保大宋河山。
保大宋河山,容易吗?
终于,当有人发现这比想像中难无数倍,遂说算了、受不了、坚持不住了……
张珏很难过。
赵安的投降,比死还让他难过。
他似乎也开始忘了,为何一定要伪造将令收复汉中,把麾下好儿郎带到汉中来送死。
忽然,有人猛拉了张珏一下。
“将军!听到我说的了吗?!”阿吉大喊道:“看!易将军派人来了……”
张珏回过神来,向城中看。
只见几个士卒正在向东城这边狂奔而来,挥手大喊着什么。
汉中城实在太大,不像钓鱼城。
张珏心想,已经没有兵力支援易士英了啊。
“援兵来了!张将军,有援兵来了!杀败了一支蒙军……”
张珏一愣,往东面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见到,他马上便抬脚往西城冲去。
“援军来了!守住城!”
……
张珏一路奔到西城,放眼望去,只见西南方向数不清的蒙古骑兵正分散着撤退。
再后面,有宋军正在列队追赶。
一柄大旗划入张珏的视线。
“是非瑜来了!他到了……”
张珏下意识地便挺直了身子,像李瑕那般。
赵安投降带来的难过,在这刹那间已在张珏心里烟消云散。
要守这大好河山,千难万险,从来都不是容易事,这个过程中必然不断有人倒下。
也会有如赵安、韩忠显这般心志不坚者离开。
若要张珏说出一个始终坚决、始终不畏惧困难之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李瑕。
现在,李瑕来了。
依旧带着铁一般坚韧的意志。
隔着数万蒙军,张珏已大受鼓舞。
……
“都打起精神来!赵安这个软蛋算甚?!看看是谁来了!”
张珏放声大骂着。
但事实上,西城这边多是长宁军,并未因赵安投降而打击士气。或许张珏是在对自己吼。
他既有粗豪一面,又有文雅一面,喊完,须臾又哈哈大笑,放声狂呼。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
赵安还在东城下攻城。
渐渐的,他听到城内的宋军在喊着什么。
喊声一点点汇聚,终于,落到了他耳边。
像是此时才开始回应他的招降。
“男儿到死……心如铁……”
赵安愣了一下,抬起头,望向汉中城上的宋军。
曾经还是同袍,如今已成了敌人……
~~
城外望台上,汪忠臣眯了眯眼。
他的目光落向西南方向,只见汉水南岸,有骑兵奔进了视野之中,看起来是败兵。
旗号还未显出来,但不难猜……
“从西面过来的。”汪良臣走上前,“是五弟?被李瑕击败了?”
“一言难尽啊。”汪忠臣叹息一声。
他已开始下令暂缓攻城,派兵去接应汪翰臣,以免败兵冲散了大阵。
“过浮桥之后务必守住。”
“是……”
平野上,蒙古骑兵如潮水般又涌向西南方向。
很快,已有骑兵快马奔来,喊道:“宗王召两位巩昌元帅!”
汪家兄弟对视了一眼,无奈走下望台。
“五弟虽只管奥鲁军,战阵经验却是丰富,如何一败再败?”
“大汗都败了,败给了……”汪忠臣停了一下,缓缓道:“你务必记住李瑕这个名字……”
~~
是夜,诸路汪家兵马终于集结,安营下寨。
汪翰臣虽大败,好在撤退有序,并未再发生不可控制的溃败。
但李瑕却挥师跟在他身后,攻破了百牢关,出金牛道,占据了定军山。
莫哥急召汪家兄弟们议事,但没召见汪惟正。
他又不是大汗,赐不了金虎符,见个娃儿做什么?
汪惟正只能在营中独坐。
良久,终于听到帐外动静传来……
“大伯、四叔、五叔。”
“总帅还未歇?”
汪惟正一见汪忠臣便红了眼。
他不再端着总帅的架子,大步上前,像个孩子般大喊道:“大伯,可知我们如何败的?我们是被李瑕从利州一路撵过来的!李瑕太快攻下利州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偷袭了辎重……”
“我知道,总帅不必激动,且先去歇歇。”
“若早知有数万大军在收复汉中,又何必退出利州?一退,父亲十年经营之民心尽失!”汪惟正抬手一指,道:“收复汉中,缺我们这一万余人吗?!”
汪忠臣道:“我知道,五弟已与我说过,他做的没错。”
“可现在我们丢了利州,接连大败,像傻子一样乱跑……”
“至少我们汪家的兵力齐聚汉中了。”汪忠臣道:“再无被堵在蜀川之虑,你可知大汗……”
“我不管什么大汗!我知父亲……”
“总帅!”汪忠臣突然大喝了一声,打断了汪惟正的喋喋不休。
还是汪良臣上前一步,道:“眼下局势复杂,非一两句话能说清。但请总帅记住,保全汪家实力要紧,不可耗费精兵。”
“局势、局势!”汪惟正大吼道:“父亲的仇你们都忘了吗?!”
“啪!”
汪良臣给了汪惟正一巴掌。
叔侄对视了一会。
顷刻,汪良臣自己却又红了眼。
他因汪德臣之死最是伤心,但伤病交加之际还在拼命支撑门户,最听不得汪惟正这句话。
“你给我记住,二哥的仇是重,但家业更重。”
“谁的家业?谁才是总帅?!”
“回了巩昌再与总帅细禀吧……来人!带总帅去歇。”
……
帐中,三兄弟摇了摇头,分坐下,已开始彻夜详谈。
“五弟真见到有蒙骑早在李瑕抵利州前便北上了?”
“是,当时我便疑心。”
“四弟没拦下?”
“大哥,汉中有多大?当时……咳咳……当时连我也尚未得到消息……”
“该死!”
“如今回头一看,还是史天泽精明,一见事有不谐,立刻撤兵,够果断。”
“立刻回巩昌?”
“汉中如此重地,还能不要了不成?”
~~
同一时间,莫哥也在与来阿八赤商议。
“听汪翰臣的意思,很早就有部民骑马往北走了,也许回了草原,也许去见了浑都海。”
“利州的部民?怎么会知道大汗的消息。”
“李瑕。”
“额秀特!”
“宗王别急,浑都海还没起兵,先收复汉中,再稳住京兆,来得及。”
第507章 定军(为白银盟主“niema”加更11/11)
定军山。
定军山位于汉中西南,地处于金牛道出口处。
它属大巴山脉,其山脉有山峰十二座,号称“十二连峰”,包围着一个天然洼地,可戍屯万余兵力。
三国时,刘备便是在此击败了曹军,由此崛起汉中。
诸葛亮大布八阵图、黄忠阵斩夏侯渊,皆是在此。
故而偶有人说“得定军山则得汉中,得汉中则定天下”。
当然,说说而已。
李瑕已驻军定军山,却远未有得汉中、得天下的迹象。
至少汉中战场上的八万蒙军,依旧是野战无敌……
李瑕拿下利州之后,有两万余仆从军归顺,但他并未将他们带出来。
因这些兵力实在没有太大战力,守城抛抛木石还行,走金牛道追击蒙军反而会成为拖累。
且带不了那么多辎重。
李瑕只带了六千步卒,一路而来猛攻汪翰臣旳后军。
在这天梯石栈相勾连的崎岖栈道上,蒙古骑兵的优势全然不能发挥,只要有战马受惊,便横冲直撞,把前方的蒙军撞下山崖……
另外,汪翰臣的战意并不坚决,只想趋往汉中。
但到了平原,李瑕的六千兵力便不足以改变局势。今日,主要是起到激励汉中城内守军的作用。
只看兵力分布,宋军显然还没有占领汉中的实力……
~~
李瑕没有搭帐篷,站在山间,抬眼看了看天。
这是正月末,月光黯淡。
但望了许久,李瑕终于还是等到了云层中透出的一钩弯月……他遂觉心安了些,抬脚向山林间的士卒们走去。
“都歇好了吗?”
“好了!”
李瑕点了点头,看向一身黑衣的茅乙儿,以及他身后十余精锐。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茅乙儿咧嘴一笑,道:“能战死家乡,落叶归根,末将死而无憾。”
也不知他是与谁学的成语。
李瑕道:“不准死,务必把我的信送到。”
“是!”
“去吧。”
这十余人迅速离开。
李瑕又继续往前走,目光在一列列士卒身上逡巡着。
“蒙军以为我们占了定军山要安营下寨。但我们没有,露宿山林,风吹雨打,你们可觉辛苦?”
“不辛苦!”
“不辛苦是假的。”李瑕道:“但蒙古人想不到我们能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故而,我们必胜。”
“必胜!”
“出发。”
~~
汉中城,望江门城头上,张珏正站在夜色中望着汉江上游。
他相信李瑕必然要派人来联络。
这是默契。
一直到三更时分,江面上火光一闪,张珏眯眼看了好一会,终于看到隐隐约约的黑影顺着江水浮下来。
“噤声。”
张珏大喜,压低声音吩咐道:“快,放下吊篮,快。”
然而。
“发现宋军!”
“放箭!”
只听对岸呼喝声起,树林中有蒙古伏军杀出,对着江岸上的羊皮筏子便放箭。
蒙军将领中亦有不少聪明人,竟是猜到了宋军会趁夜派人入城。
很快,江对岸火把亮起,一列列骑兵冲来,拦截江面。
张珏亦吼道:“放箭!砲石!”
……
“噗!”
“噗……”
“佰将快走……呃……”
“噗通!”
“射死他们!额秀特……”
“快!掩护!”
“拉他们上来……”
~~
汉江下游不远处,杨文安正跨坐在战马上,看着江面上漂下来的尸体。
“拉过来。”他开口咐吩道。
过了一会,有蒙古汉军士卒大步跑来。
“报将军,每具尸体都搜到了信。”
杨文安愣了愣,道:“给我……”
~~
汉中城。
篝火旁,张珏正守着身中了两箭的茅乙儿。
“张将军……我傻得很……将军怕我转述不清楚……写了信……”
张珏连忙接过,先是扶着茅乙儿重新躺下。
“好,好。你先养伤……我看看。”
那是一个牛皮包裹,打开来,里面的信纸有点湿,字迹却还在。
张珏往火边凑了凑,眯了眯眼。
“君玉兄与诸袍泽见信如晤。诸君收复汉中,功业不朽,英名千古。瑕不才,不能顷刻杀退城外之敌。然请诸君放心,今已联络蒙古阿里不哥,其人诚慕我汉家威仪,热爱和平,愿与大宋议和,此大事,尚待陛下决断。
阿里不哥又言,挑拨蒙哥侵宋土者,忽必烈是也。因其狼子野心,使川蜀生灵涂炭,蒙哥亦死于我大宋将士之手。有鉴于此,已命六盘山大将浑都海、陕西行省左丞阿蓝答儿清剿忽必烈同党……”
~~
同样是篝火旁,杨文安捧着从宋军尸体上搜到的信,一句一句念着。
自有人翻译给莫哥等人听。
“……”
“瑕直言,此狗咬狗也。所幸,吕帅已扼大巴山蜀道,严防蒙军南下。只待浑都海兵至长安,扼秦岭蜀道。则,汉中蒙军如入瓮之鳖,至必死之地。
诸君只须再守城数日,蒙军必退。若不退,唯请诸君死节,瑕随后便至。黄泉道上,两万英魂共候蒙军八万瓮中之鳖,值否?是谓大丈夫死得其所……李瑕拜上。”
“额秀特!”
“额秀特!”
“宗王,李瑕是故意让我们看到这信的,不要上了他的当!这个被长生天唾弃的奸险小人!”
“够了!”
莫哥大怒,吼道:“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谁来告诉我,他为何会知道浑都海、阿蓝答儿是阿里不哥的人?!”
“宗王息怒……阿蓝答儿钩考之事闹得人心惶惶,他他他……他与漠南王不和,人尽皆知,而浑都海驻兵六盘山,本就是为了给阿蓝答儿撑腰……此事……”
“禀宗王,李瑕此人,本就是细作出身,去过河南数次……”
一时之间,大帐中,蒙语、汉语嗡嗡作响,通译已愣在那里。
“额秀特!”
“请宗王息怒,依我看,李瑕是故意吓唬我等,反而可见他心虚。只需以雷霆之势歼灭这些汉中宋军,再出秦岭,还来得及……愣着做甚?给我译给宗王听啊!”
忽然,
“报!宋军夜袭……”
莫哥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转头在大帐中看了一圈,像是看谁能说一说,为何李瑕那一点点兵力敢夜袭自己这数万人的大营。
然而,那哨马奔到近处,却是大喊道:“报!阳平关急报,宋军偷袭关隘,请求支援……”
话音未落,又有哨马奔来。
“报!鸡头关失守!”
莫哥张了张嘴,转头看向地图。
阳平关,通往陈仓道的要塞;
鸡头关,通往褒斜道的关隘。
这是蒙军北撤的道路。
……
为何汪良臣丢了汉中城之后还能聚起兵力?
因为他把几乎整个汉中所有的兵力都调过来了……
从来没有一个蒙古将领认为,宋军会去秦岭蜀道,连汉中都立不住脚,去关陇做什么?
暂时而言,宋军确实没有北上的必要。
但,蒙军有。
~~
李瑕的信确实是要给张珏,只是不忌惮于信被蒙军看到而已。
否则不必让人冒死,直接递话给蒙军就行。
但李瑕不需要递话给蒙军,因为浑都海、阿蓝答儿哪怕不搭理李瑕,也本就是忽必烈的生死大敌。
这不是挑拨,蒙哥死的消息送到就够了。
李瑕的所做所为,已是一场阳谋。
“你们以为攻下汉中,再对付浑都海来得及?那好,我再堵住陈仓道、褒斜道,你们还来不来得及?”
~~
天光破晓,汉中城。
张珏已有了必胜的信心。
他把李瑕的来信抄录了数十份,贴在城中各处,找来人大声宣读。
“将士们听着!这一战,要么我们拿下汉中,要么我们拖死蒙军!简而言之,两个字……必胜!”
“必胜!”
“必胜!”
……
来阿八赤听着从汉中城头上传来的呼声。
他已不敢确定还要几日才能攻下汉中城。
而攻下汉中城之后,又要几日才能打下阳平关?
他闭上眼,想了很久,最后走向莫哥。
“宗王。”
“额秀特,说!”
“宗王该知道,这些兵力是漠南王的,是用来争夺汗位的……必须尽快带回去。”
莫哥神色萎靡起来。
他在石子山上受的伤还没好。
蒙哥伐蜀之战,至此已持续了一年,所有人都已成了强弩之末。
哪怕是好战的蒙古人,也对这个死了大汗之后在山地中被围追堵截的战场感到了厌倦。
良久,莫哥开口道:“派一个信使……去见李瑕。”
~~
其后,阳平关与蒙军大营间信使往来了几日。
二月初三,莫哥带着四万人北上子午道,向长安进发。
二月初六,李瑕领兵放开了阳平关,回驻定军山。
当天夜里,汪家兄弟迫不及待便领兵西进陈仓道,急赴陇西。
大军被区区六千人吓退,说来丢脸,但他们没有后悔,只感到后怕。
再晚一步,陇西局势就坏了。
因为就在二月初五,京兆消息传来,阿蓝答儿已领兵杀出长安城,直趋六盘山,欲与浑都海合兵。
……
无论如何,自曹友闻死后十余年,蒙军终于离开了汉中。
~~
“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
“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
“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
“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浑身是伤的张珏斜站在汉中城门处,站着站着,忍不住唱起了稼轩词。
忽见前方旌旗招展。
宋军欢呼起来,盖住了那唱词的声音。
……
李瑕抬头看了这雄伟城池一眼,策马进了汉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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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8章 丁当
二月初七。
欢呼声中,李瑕正与张珏往汉中府衙走去。
他本不想说的,但最后,实在是不能装作没看到了,只好问了一句。
“张将军哭什么?”
张珏开口,声音吵哑,问道:“非瑜可知王将军官职?”
“知合州,钓鱼城守将?”
张珏道:“王将军是兴元府都统,兼知合州。”
“汉中?”
李瑕如今常读书,懂得也多。
汉中治所秦时称“南郑”,唐时称为“梁州”,后来唐德宗因叛乱逃到梁州,很喜欢这里,于是以年号冠名梁州为“兴元府”,抬为与京兆府同级。
到如今,汉中在行政上还是叫兴元府。
因大宋失地太多,不少将领都挂着失地的官职,比如,利州驻扎孔仙。
总之,对于朝廷而言,汉中旳治所已经迁到了……重庆钓鱼城。
直到真正收复了汉中,张珏才感受到那长年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带来的无比屈辱。
“我……”张珏挺了挺背,抹了脸上的泪,道:“兴元府统制张珏,今日方无愧于受领的俸禄。”
~~
这日李瑕才进汉中城,远隔万里的临安城自是不可能收到消息。
事实上,朝廷连钓鱼城之战后的封赏还未完全定下来。
时近午时,丁大全与董宋臣正在选德殿上等候官家。
若让朝中忠正之士来说,这“阎马丁当”中的“丁当”二人聚在一处,又要祸国殃民,偏是官家如今就只信重他们。
近来官家已甚少在文德殿开大朝,多是内引奏事,听丁党启禀朝政。
因去岁末,阎贵妃病了一场,终于答应了董宋臣引新鲜人入宫侍奉官家,以维持地位。
风帘楼本就是董宋臣的产业。
宦官开青楼,除了日进万金,这些年早早调教了不少合官家口味的姝丽。
毕竟,还有谁能比董宋臣这个近侍更懂官家?
尝了新鲜,今日便是连内引奏事,官家也姗姗来迟……
“丁相勿急。”
董宋臣吩咐了小黄门再给丁大全添酒,笑道:“昨日官家与季大家排了支舞,直到三更天,恐还得晚些。”
丁大全亦好女色,否则也不会抢儿媳,闻言会心一笑。
“想起来,风帘楼这一批,最出彩的似乎不是季惜惜?”
董宋臣压低了些声音,凑近了,低声道:“昨日,我亦与官家说……本有位唐安安,比季惜惜还要妙些,可惜让贾似道赎买了。”
丁大全微微颌首,问道:“官家如何反应?”
“官家正是爱煞了季惜惜,无甚反应。但……”
丁大全于是又倾耳过去。
只听董宋臣那尖细的声音微有些颤抖起来。
“但之后,官家似不经意般嘀咕了一句,开青楼的也管斗蛐蛐的。”
丁大全抚须,皱了皱眉。
斗倒了谢方叔、程元凤之后,丁大全已是权势滔天,偏还觉得不足,如今已瞄上了贾似道。
倒不是他小心眼,权力便是如此,由不得人。
不扳倒贾似道,早晚也要被贾似道反咬一口。
琢磨着官家这意思,先是“无甚反应”表明乐意看重臣们之前有嫌隙,后面那一句话,却是敲打,要他们有个度。
想到在官家心里,贾似道的地位与自己差不多,丁大全的脸色就难看下来。
“丁相也不必忧虑。”董宋臣笑道:“眼下丁相圣眷正隆啊,川蜀之大胜,全赖丁相用人有方呀。”
丁大全不喜,反而愈发阴沉,道:“大官可提醒了官家?钓鱼城是为李瑕之功劳,吕文德分明为贾似道派去抢功……”
“丁相哟,我的丁相公。”董宋臣拈着兰花指打断了丁大全的话,“官家喜欢哪个,咱们能不明白吗?李瑕那小子才多大年岁?要真拿了那许多功劳,教官家往后如何用他?”
他扭了扭身子,又道:“十九岁的方面之臣,哪次封赏不叫人头疼?便是阎贵妃也觉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咱们润些功劳出去,细水长流,方得长久。”
丁大全懂这些意思。
他不在乎李瑕这木头会不会被风摧,他要的是自己的功劳比贾似道大。
但没办法,贾似道一系的吕文德,就是比丁党一系的李瑕受官家青睐。
“钓鱼城一战之封赏,枢密院议过了。”丁大全开口道:“与大官先通通气?一会上报官家。”
“官家心意,咱们得先说清楚。”董宋臣道:“王坚一定不能再留在川蜀了。”
“湖北安抚使。”丁大全道:“衔领前左领军卫上将军,爵封清水县开国伯。”
董宋臣不在乎。
王坚又不是朝中谁的人,管他去哪。
“那钓鱼城守将?”
“重庆都统马千,调为兴元府都统兼知合州。”
丁大全从袖中拿出一本奏折,递给董宋臣。
其中是川蜀诸多将领的迁任安排。
董宋臣看到最后,奇道:“李瑕呢?”
“不知官家心意?”
“太年轻了啊。”董宋臣摇了摇头。
丁大全道:“知成都的人选尚未榷定,李瑕……”
大宋往往是由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成都,任官到这一步,便是蜀帅了。
但还是因为失地太多,这些年的蜀帅一直是兼知重庆府。
之所以李瑕收复成都之后,朝廷没有设置成都知府,便是想再看看,到底能不能守住。
现在,守住了。
丁大全虽不提四川安抚制置使,只说知成都府,但显然是想把吕文德从四川挤出去。
“不够格。”董宋臣再次打断道。
丁大全无奈,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那……迁吕文德知成都府,李瑕知重庆府?”
他还是那个谋蜀帅的心思。
说不定,吕文德再丢了成都呢?
“丁相,咱们不能这般贪啊!”董宋臣跳脚道,“都说了,说了官家更信重吕文德。”
丁大全只好再次试探道:“御前诸军都统、成都安抚副使、兼知嘉定府?”
董宋臣不语。
丁大全道:“大官,贾似道有吕文德,我们可就只有李瑕这一个真能打仗的。”
“是啊。”
董宋臣悠悠然吐了口气,笑道:“阎贵妃也是这般说,要是蜀帅是咱们的人那该有多好,而咱们的人里,也就这么这么个李瑕。”
丁大全深以为然。
大宋就这么点大地方,若连川蜀都不能掌握,他还当什么权相?
董宋臣话锋一转,却又接着道:“但,官家前阵子说过一句……李非瑜宰相之才,可惜还未有功名吧?莫像赵葵,到了朕要用他时,说甚宰相须用读书人。”
丁大全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什么宰相之才那是好听的,实际上,官家是想压一压李瑕了。
李瑕坏就坏在太年轻,立功太多。
“丁相想明白了?”董宋臣道:“官家不愿封赏他。”
“不封赏他?那我们的功劳在何处?”丁大全道:“哪怕先封赏了,再寻个由头调回临安压着也好。”
董宋臣这才拍着膝道:“有了丁相这句话,那便写上吧。”
丁大全叹息一声,知道蜀帅的人选还是争不过贾似道。
蒙古主都死了、蒙军都退了,川蜀的仗也打完了,李瑕这次没机会了。
至于下次?
要不了多久,官家必要将李瑕调离川蜀……
董宋臣看着丁大全在奏折末尾添了一笔,方才准备去迎官家。
才到殿外,却见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跑过来。
“官家动身了?”
“大官,今日不内引奏事了,小朝会,请丁相到大殿小朝会,像是出大事了。”
董宋臣吓了一跳,惊道:“又是哪个杀千刀的弹劾咱们?”
“不,像是战事不妙了……”
~~
是夜,汉中城。
月光下,李瑕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汉中的大街小巷,想要尽快熟悉这里。
他很清楚,汉中北指秦关、南控川蜀,是王业之基。
但要真正由他控制汉中,必须成为蜀帅。
暂时而言,大宋有本事守蜀的,就是他与吕文德。
这是实实在在的本事,官职、年龄都无法掩盖他的本事。
那么,等消息传到临安,他与吕文德就只能留下一人。
好在,两人之中还能留下一个……
第509章 老实人
夜深。
营房那边的庆功宴已渐渐停息下来。
李瑕逛过了这一片宁静的汉中城,重新转回府衙。
大宋旳兴元府衙设在汉台。
这是刘邦当年封汉中王时留下的行宫,历代几经改造,已无汉代楼台,成了衙署所在。
大宋有官员感慨过“留此一掊土,尤为汉家基”。
此时李瑕目光看去,只见庭院荒芜,弥漫着一股马粪味。
林子见李瑕站在院子里不动,不由上前问道:“阿郎,是否让人洒扫一遍?”
“不用了。”
李瑕摇了摇头,暂没感受到太多的归属感,遂又转身离开。
“到南郑县衙落榻。”
林子挠了挠头,心里奇怪的很。
因李瑕已派人到筠连去接家眷与幕府过来,这事办得隐秘,但就是由林子安排的。
分明有在汉中不走的意思。
再算时间,钓鱼城之战加上收复汉中的功劳,堂堂益州牧还不能升个兴元知府不成?
到什么南郑县衙去啊……
到了县衙后舍,李瑕又寻了烛火纸墨,在桌前坐下,把烛光挑亮,执起毛笔。
他的人如今已分布在大理、威宁、昭通、筠连、庆符、叙州、成都、剑门关、利州……在整个西南边陲连成一线。
但身边已没有一个能商量的文人,所有难题都只能自己想。
想了许久,李瑕才落笔。
“再拜蜀阃帅吕公台启。”
“依公神机妙算,今汉中已复,此诚家国大幸。瑕已空置汉王台以待公来,莼鲈之思,望穿秋水。另,蒙人同意和议,将遣使论互市一事。公宜派遣商旅,屯备货物,盐酒绢瓷,多多益善。”
“又闻吕家军伤亡惨重,瑕不甚惶恐,自知不敢奢求谅解。先前所谈分润,不敢受矣。愿调任鄂州为国尽忠。唯求凤园为居,得片瓦遮头;求汉中一成之利,解贫寒困厄。瑕无志气,衣食唯仰赖吕公。”
一封信写罢,李瑕看了看,放在一旁。
他提笔又写起下一封信。
“顿首再拜恩相赐鉴……”
……
待到次日天光微明,林子捧着水盆推开门,只见李瑕已然起了。
“昨夜烛火到四更才熄,今日也起得太早了吧?”
“下次让你去歇,不必守在外面瞧我的烛火。”
林子笑道:“阿郎做了这好大事,哪能不怕被蒙人刺杀了,我总得守着。”
李瑕颇觉有道理,道:“你去选些信得过的兄弟来编支亲卫。”
“我来领?”
“不行,你与刘金锁须到临安去一趟。”
李瑕招了招手,便让林子上前,仔细交代起来。
“这封信你抄录一份,投书到谏台。”
“阿郎,可这,他们会弹劾你。”
“无妨,依我说的做。”
“……”
一个时辰之后,二十余匹快马便奔出汉中城,各自散开,往几个不同的方向。
其中两人四骑,渡过汉水,便直奔荔枝道。
~~
荔枝道顾名思义,唐玄宗为了给杨贵妃运荔枝所修。
荔枝道是从重庆涪陵到汉中,之后还要再走子午道,至长安一共两千里路途。
荔枝这种东西采下之后,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因此,唐时快马走完荔枝道、子午道,总共就三日。
故而苏轼说“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李瑕的信使飞马疾驰,只走完荔枝道亦花了七日光景。
依然还算极快,可见李瑕邀吕文德至汉中的诚意。
……
“哪个意思?小畜生不知道老子不识字?!”
“大哥,李瑕的意思是说,汉中、以及功劳都归我们,他只要榷场一成之利,还有鄂州凤园。”
吕文德其实听得懂。
但皱头还是紧紧拧了起来,兀自又骂了一句。
“小畜生。”
“大哥,有何不妥?”
吕文德偏过头,犹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他真收复了汉中?”
吕文福弹着手中的信,感慨不已。
“便是孟珙再世,不到二十岁时也无这般能耐,啧啧……这叫人如何说呢。”
吕文德板着脸,道:“孟珙都不如老子。老子两镇节度,他才一镇。”
“是,是,孟珙、李瑕皆不如大哥。”
吕文德大怒。
“吕老三!休以为老子不知你心里怎想的!”
吕文福无奈,苦劝道:“大哥啊,何必妒忌一个竖子?他才多大年岁?有生之年如何能比得上大哥?”
“老子便是嫉妒!”吕文德阴沉着脸,咬牙道:“收复汉中……”
哪怕再复盘了一遍,他也知道换作自己肯定做不到。
吕文福没有这份心气,只重实际利益,坐在那漫不经心抠着脸上的结痂,等吕文德气消了,才开口问了一句。
“大哥,如何说?去汉中吗?”
“不去。”
吕文福大讶,惊问道:“为何不去?”
吕文德那高大的身躯向后一仰,直把那定做的太师椅压得咯吱作响,思忖着。
他说不清缘由,但本能地感到若去汉中会有危险。
二十余年险象环生的战场,吕文德对危险有最敏锐的嗅觉。
“老子不信这小畜生。”
他一字一句道:“老子被他哄骗了许多次,再也不会上他的当。”
“李瑕又能如何?还能杀了我们不成?”吕文福道:“他没这胆子。”
“老子不管他如何做,他做他的,老子做老子的,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大哥啊,汉中还能不要了不成?”
“急甚?!”吕文德道:“老子是四川制置使,汉中本就归老子管,上个奏折,举荐个兄弟……就你吕老三,你去知兴元府便是。”
吕文福大喜,又问道:“那李瑕呢?”
“这收复汉中的功劳,老子不要了。”
“为何?!这到手的大功……”
“蠢材!”吕文德啐道:“你蒙了眼,收复汉中、驻守汉中,两回事,懂吗?!”
吕文福显然不懂。
吕文德没那耐心与他解释,拍着扶手,道:“老子偏不接李瑕的招,偏就如实上报朝廷。李瑕私自出兵,伪造军令,唆使王坚、张珏……”
“大哥?!这是两败俱伤啊!”
“不,你不懂。”
吕文德向东南方向一拱手,道:“重要的是陛下的看法,陛下喜欢老实人。”
他说罢,“嘿”地一声笑出来,显得极是憨厚。
能任帅一方,吕文先首先很明白该如何当官。
吕文福若有所悟。
他一思忖,也渐渐明白过来。
李瑕名义上知益州事,实际已主政成都府。再加上斩蒙古主、退蒙军、收复汉中的大功,往上一升,便有可能与吕文德分庭抗礼。
两人之间,必须调走一个。
那么,能留下的,只能是陛下信得过的。
而不是看功劳。
“大哥,李瑕不是说想要调到京湖吗?我们再传信给恩相。只言李瑕跋扈,镇不住他,先把人调走,然后再找机会……”
吕文福话到这里,手刀一划。
~~
汉中。
李瑕与张珏走在田垄间。
立春已过,开耕稍有些晚了。
但毕竟还是二月上旬,依旧是开垦的好时节。
“原来君玉兄对屯田之事如此了解?”
“说来惭愧,随王将军守钓鱼城数年,多数时候便是在田间种地。”
张珏说着,却是道:“但,若蒙鞑再次入侵,汉中必为首当其冲之地。依我所见,眼下不该召流民归乡屯田,宜寻一高山,筑山垒……”
“蒙鞑不会那么快入侵。”李瑕道,“在那之前,必须是由我们北伐,否则必亡。”
“北伐。”张珏喃喃了一句。
他许久才回过神来,开口又问道:“非瑜想过没有?朝廷未必会命你我留戍汉中……”
“想过。”李瑕坦然道:“我欲谋四川制置使之位,君玉支持我吗?”
张珏愣了愣,苦笑起来。
这是他认识李瑕以来,第一次听李瑕说想要谋官。
“我能如何支持?”
“请君玉兄弹劾我。”
第510章 破防(为盟主“王二郎二”加更)
临安,枢密院。
这是大宋执掌军务的最高官署。
但临安城太挤,连枢密院十二房也只有御街旁的逼仄之地。
丁大全难得在公房中摆开地图,眯着眼看起来。
若说他任宁德路主簿时还是务实之官,如今平步青云、宰执天下,却对兵事颇为疏忽了。
在二月初七,临安得到消息,有数万蒙军出现在淮河以北,官家大惊,终于舍得从季惜惜身边离开,每日关心战事不辍。
到今日,已是二月二十七日,淮西旳详细战报终于到了。
丁大全必须先理清楚,再向官家禀报。
站在他面前汇报军情的是一个名叫“陆凤台”的统领。
丁大全之前并不熟悉这个武官,只知是袁玠麾下。
丁党在各地领军的党羽,如今地位最高的有两个,蜀中李瑕,淮左袁玠。
袁玠任沿江制置使,这次是首当其冲面对忽必烈之攻势。
而陆凤台之前并不受袁玠重用,能被派来传报军情,或是因……需要有人替罪。
“二月十五日,蒙军渡过淮河,当日便拿下了大胜关。”
丁大全抬手止住了禀报,在信阳的位置找到了大胜关。
这是淮河以南,地域上算是河南的,今属淮西南路。
当年就是刘整以十二骁勇收复的信阳……
在脑中整理着这些,想好了面见官家时能说什么,丁大全才道:“继续说。”
“同日,张柔攻下了虎头关。”
丁大全悚然而惊。
纵是他城府深沉,也不由问道:“这么快?!”
虎头关位于黄州,虽也属淮西南路,地域上却已是荆湖,离信阳有三百余里远。
都能想到,官家必然大怒。
“一日失地三百里,是否五六日蒙军就要打到临安?!”
丁大全仿佛已听到官家的喝问。
他冷汗直冒,开口,已控制不住语调,问道:“虎头关险要之地,如何……如何能这么快失守?”
陆凤台道:“蒙军飞马行至光州,张柔遣其子张弘彦为先锋,径直冲溃了我军,驱溃兵破了虎头关。”
“袁玠如何回事?!竟能败成这个样子!”
“恩相息怒。末将……还未说完。”
丁大全愣了一下。
只见陆凤台抬起手,移到了长江。
丁大全目光错愕,已不敢看。
但陆凤台的声音还是响起。
“十八日,蒙军抵达长江北岸。”
“你是说……淮西……三日……被打穿了?”
丁大全问过,不等回答,自己先勃然大怒,吼道:“你从淮西过来最快也要六日。来啊!让本相听听,还能有何战况?!”
面对丁大全的狂态,陆凤台低下头。
但声音里有种很奇怪的平静。
这人真的很怪,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平静非常。
“十九日,蒙军准备渡江……”
“不可能!”丁大全不信,叱道:“无稽之谈!蒙人根本没有水师,不可能……”
陆凤台道:“袁帅……得罪了沿江百姓,蒙军一至,长江渔民尽数献渔船于蒙军,并充作向导。”
“你告诉本相,为何‘得罪’百姓?!”
陆凤台不敢答。
“说!”
“淮西百姓说袁帅……横征暴敛,说蒙军才是吊民伐罪的仁义之师……”
“够了!我大宋军民浴血抗蒙二十余年,不容你如此污蔑!”
“嘭!”
丁大全拿起一枚砚台猛砸在地上。
那是一枚贡品澄泥砚,泽若美玉,储墨不耗,积墨不腐,冬不冻,夏不枯,写字作画虫不蛀。
只这一枚砚台,能买临安内城一个三进落的院子。
丁大全说砸就砸了。
陆凤台低着头,看着地上晶莹的碎片,似看到了丁大全维护百姓抗蒙热情的决心。
良久。
丁大全摇了摇头,喃喃道:“本相知道了……”
“恩相,末将……还未说完……”
~~
“当!”
一个金杯被砸在金砖上,没碎。
但选德殿上,大宋官家赵昀的怒火没人能承受。
“丁大全!你竟敢如此辜负朕的信任!”
“臣,罪该万死!”
“陛下!丁大全任用袁玠,坏江防大事,臣乞斩丁……”
“滚下去!”
赵昀即位以来,还是头一次在大殿上对朝臣发这般大的火。
这个“滚”字,诸臣也都是头一次从官家嘴里听到。
但没人敢提醒官家注意天子之礼仪。
又一会之后,丁大全眼看方才扬言要斩自己的曹永年灰溜溜地退出选德殿,才敢稍稍抬头。
“继续说。”
“二月二十日,蒙军自阳逻堡渡江,鄂州守将吕文信率水师迎战,与蒙军董文炳部遭遇。战至最后,吕文信战死,战船被俘获二十余艘,将士溺死无数……”
赵昀已闭上眼。
丁大全还在说。
“之后,蒙军迅速渡过长江,兵围鄂州城……”
大殿上安静了许久。
其后,赵昀沙哑的声音才响起。
“告诉朕,你是在说……长江天险丢了?!”
没有人敢回答。
对于临安城而言,眼前的这场战事,比蒙哥兵围钓鱼城还要可怕无数倍。
钓鱼城背后还有重庆、万州、荆州,有整个京湖防线。
鄂州呢?
居长江天险以南,距临安不过一千五百里。
蒙军渡过淮河才几日?亡国之祸竟已轰然砸在眼前!
“谁来告诉朕?!长江天险是否丢了?!”
……
“陛下!”
一片寂静之中,有人拜倒在地。
“臣,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饶虎臣,请斩丁大全。”
赵昀怒吼道:“说有用的!”
“陛下!臣刘能,请陛下迁都!庆元府吴潜治理有方,兵马充沛,其地有天台山有屏,请陛下迁都……”
“陛下不可!”
“……”
嗡嗡嗡……赵昀只觉血往脑袋上冲上来,臣子们说什么都听不清楚。
即位以来,他头一次感受到,亡国之君的名号离自己那么近。
也不知过了多久,视线才清晰起来。
只见那晃动的大殿渐渐稳固住,饶虎臣重重磕了一头,高声道:“请陛下斩丁大全以定民心,是为抗蒙之首要之重!再召樊城贾似道火速驰援鄂州!召淮东、两浙兵马勤王!”
赵昀没有马上说话,因心跳得厉害,好一会才镇定下来。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知道自己被忽必烈吓坏了。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也太快了,整个江北防线的坍塌,快到另人发指。
“传……”
嘴里这一个字吐了许久,赵昀才开口道:“传旨,召贾似道火速驰援鄂州……召吴潜勤王……”
~~
这场小朝会整整持续了一日,至黄昏尚未结束。
选德殿上完全乱作一团。
丁大全始终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他宰执天下的权柄仿佛要就此结束……
但不知何时,殿外有个小黄门站在那探着脑袋,着急地直打转。
“陛下,陛下。”
董宋臣忍不住上前提醒道:“陛下,又有要紧军情到了。”
赵昀不由打了个颤,抬头向殿外看去,如坠冰窖。
“陛下,是否让来人进来禀报?”
赵昀似乎是点了点头。
他直直看着前方,太害怕听到那个消息是“鄂州失守了”。
“……”
“你说什么?”
“禀陛下,川蜀大捷!四川安抚制置使吕文德奏言:成都步马总管兼知益州事李瑕已收复汉中,然李瑕伪造军令,唆使王坚、张珏私自出兵,臣难定功过,奏启陛下明断……”
赵昀愣了愣,心想这种时候收复汉中有何用?
但这李瑕,竟如此能征善战?
待听到后面的话,他又感到了勃然大怒。
李瑕竟敢如此越权?!
收复汉中?谁命他收复汉中?蒙军都打到鄂州了!
……
“陛下!臣有罪!”
忽然,趴在地上丁大全大哭道:“是臣命李瑕权宜行事,臣殚精竭虑谋川蜀局面,未考虑到淮西之败,此皆因臣用人不当。今臣恐贾似道不足守鄂州,荐李瑕驰援,必为陛下驱退蒙虏。”
赵昀脑子里一片混乱。
愤怒退去,他已明白收复汉中终究是大功。
并非因收复了汉中,才让蒙军攻到鄂州。
丁大全举荐之人,一胜一负,不算太差。
李瑕确实不能再留守川蜀了,该调守京湖才是。
远?
一旦鄂州有失,务必迁都。
那么,再远的将军,都得调回来。
“给朕爬起来,召李瑕火速顺汉水下长江驰援鄂州,若鄂州有失,数罪并罚!”
~~
是夜宫城落钥时,丁大全才拖着脚步出了宫,只觉心悸不已。
其实,吕文德的战报昨日便到了,一到枢密院,便被丁大全截下。
因他一看便知,吕文德是要惹李瑕被猜忌、要调走李瑕,以独镇川蜀。
此事本不能遂了吕文德的意,蜀帅该是他丁党的。
但,今日丁大全一听说自己重用的袁玠让淮西烂成那般模样,便知自己要完了。
唯有李瑕收复汉中一事是救命稻草,不管是功劳、是猜忌,先领了再谈。
袁玠既不堪用,只能再调李瑕保鄂州。
之后李瑕是被雪藏、还是被供起来,比起相位而言,有何打紧?
~~
“有何打紧?”
“非瑜没听清吗?”张珏身子微倾,道:“哨马到襄阳,听说忽必烈渡过淮河了,许是已抵长江,那便离临安只一步之遥。”
“便是过了长江又如何?”李瑕不紧不慢道:“蒙哥既死,忽必烈不管到哪,必须回去。”
“真的?”
“我只担心朝廷要调我去打这毫无悬念之战。”
“不好吗?拒敌长江天险,必然是大功一件。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岂有这般年轻的宰相?功劳太过,有害无益。再说,便是拜相了,也救不了大好河山。”
“不如在汉中戍屯,剑指秦关?”
“远不如在汉中戍屯。”
“但你我说的不算,朝廷说的才算。”
“是啊,想要为帅一方,在朝中没点手段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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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1章 手段
“非瑜在朝中有何手段?我能否听听?”
“君玉兄对这些也感兴趣?”
“属实好奇。”张珏身子往前倾了倾,道:“非瑜做事,值得我学。”
他感受得到李瑕与王坚不同。
王坚守钓鱼城,一场仗打得出神入化。但终究困于一隅,难以统筹全盘。
李瑕呢?官位比王坚还低,做事却放眼天下。
洞悉蒙古内斗,借机收复汉中之后,张珏本以为李瑕会就此休整。
但李瑕没有,每日不断派出哨马,奔往各处打探消息,其才干已全然胜任蜀帅。
张珏太好奇他是如何做到的。
“好,那便说给君玉兄听听。”
李瑕也在审视着张珏。
在他眼里,张珏也与王坚不同。
王坚真是名将之姿,可惜一战功高盖主,往后只怕再无施展的机会,且年岁资历高,难以为他李瑕所用。
张珏却还年轻,三十五岁,不仅能谋善战,还会治理地方,官位正好比李瑕低一级。
他并非名门出身,十八岁从戎,从普通士卒一步步立功升迁,所有旳本事都是这些年一点点学来的。
这有多难?数十万士卒中能出几个这般人才?
李瑕信张珏只是好奇,他却有别的心思,遂愿意与张珏分享秘密。
“旁人都说我是丁党。这些年确实也是丁大全在朝中为我应援,不过,我与贾似道也有所联络。”
“哦?”张珏在朝堂上从来没有过靠山,听着这些颇觉新鲜。
“……”
“贾似道的计划很简单,他得到了我的消息,确信忽必烈会撤军,必会故意让袁玠被打烂,以此扳倒丁大全。之后,他再收拾残局。”
李瑕话到这里,敲了敲桌子,道:“丁大全为祸朝纲,确实该罢相,但不是现在。”
“为何?”
“贾似道还有吕文德,不可能如支持吕文德那般支持我,因我不如吕文德贪、不如吕文德听话。”
李瑕道:“丁党则不同,能打仗的只有我。”
张珏初次接触党争,只觉太复杂了,问道:“但非瑜方才说,你答应过贾似道会帮他扳倒丁大全、吴潜?”
“不,贾似道说的是……等他扳倒丁大全,我来助他对付吴潜。”李瑕道:“我从未答应过他对付丁大全。”
张珏愣了一下,感到自己玩不转这些。
比起打仗、治民,这难太多了。
李瑕道:“所以,我打算再保丁大全一年,让他先为我争到蜀帅之位。”
“如何保丁大全?”
李瑕没马上回答,反而是换了个话题,道:“朝堂上,现在应该会很慌张。”
张珏想了想,问道:“蒙哥死,战报已传到临安,庙堂诸公中就没人能想到忽必烈会撤军?”
李瑕道:“我是如何推断忽必烈会撤军的?大量的情报。至少,要了解蒙古汗位如何传承、要了解蒙古汗族之间的争纷。”
“朝廷没有这份情报?”
“有。”
张珏一愣。
李瑕道:“我初次至开封,便是刺探到了这些。”
“那为何……”
“奇渥温氏孛儿只斤蒙哥,母怯烈氏唆鲁禾帖尼,窝阔台养子,养母昂灰氏,及长娶火鲁剌部女火里差,初从戎征钦察、斡罗思,斩酋八赤蛮、破也烈赞城。”
“非瑜说什么?”
“这是我归纳整理过的。”
李瑕又道:“拔都木哥唆亦哥秃塔察儿速你带帖木迭儿也速不花脱哈帖木儿斡鲁不察乞剌。”
“什……什么?”
“人名,蒙哥的心腹。几个人?拔都是谁?拔都木哥是谁?木哥还是蒙哥?莫哥还是末哥?”
张珏嚅了嚅唇。
李瑕问道:“你觉得,情报到了眼前,无论如何都应该去看懂?”
张珏道:“朝中满是饱学之士……”
“想要安逸想到都要疯了的朝廷。”李瑕道:“连自己的故都开封都不能收复,如何从这些生僻不通的字词里了解到那个远在天边的汗廷?”
“安逸……”
“从我把那个包裹带进临安,我就知道,它没用。”李瑕道:“所有人都聪明,明白一个道理,费心费力去了解蒙古,没用。就算了解了,还不是要打?议和多简单,与辽议和换百余年太平,与金议和再换百余年太平。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就算我把这一字一句嚼碎了再喂给朝廷……朝廷肯吃吗?”
“非瑜,你……”
“除了晦涩,还有偏见。”
“偏见?”
“我大宋的士大夫怎么看蒙古的?蒙哥死了,汗位当然是太子的。谁是太子?班秃、阿速台、玉龙答失、昔里吉、辩都?不重要。那,重要的是什么?天地君臣。”
张珏大受震撼。
他忽然明白了,明白李瑕为何能有这些作为。
这个年轻人,与所有人都不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束缚,完全跳脱了纲常之外。
并没有太多大逆不道之言,李瑕只是在分析满朝的士大夫们的想法。
张珏却觉得,李瑕好疯。
……
“回到方才君玉兄问莪的问题。”
李瑕笑了笑,道:“贾似道了解蒙古、知道忽必烈会退兵。他不说,他要让朝野上下感到恐惧。然后,这个处在恐惧中的朝廷便会从此受他控制,视他为周公……”
~~
临安,丁府。
陆凤台还没走。
他登上客院的阁楼,望着前院的灯笼,看到有仆役去接丁大全回府了。
其实,在贾似道调任两淮宣抚使之时,陆凤台已暗中投靠了贾似道。
当时两淮将领与贾似道一起玩关扑赌钱,谁忠于袁玠、谁对袁玠不满,一眼便被看得清清楚楚。
陆凤台就是心底里恨透了袁玠的那个。
这次,他其实并非袁玠派来的,因蒙军才至,袁玠已逃得不知去向。
陆凤台是奉贾似道之命来的。
他把袁玠在淮西做的所有天怒人怨之事告诉了丁大全。等着看丁大全如何反应。
若丁大全上奏官家,那必受牵连,罢相;
而若丁大全敢瞒着不报,那更好……
但,事情显然出了些变故,丁大全竟还穿着官袍回来了。
陆凤台又等了许久,终于,有丁家仆役来给他送吃食。
“陆统领。”
“这里没旁人……你打听清楚了?为何丁青皮没被治罪?”
“丁党又立功了,还是那李瑕……”
陆凤台眯了眯眼。
他认得李瑕,三年前他在庐州搜捕大理人,是李瑕救了那些大理人。
贾似道亦提过李瑕,称其“未必是丁党”。
但到了这种时候,丁党却还在凭恃李瑕的功劳,得官家信重?
“钓鱼城的功劳?钓鱼城一战还有吕帅、王将军……”
“不是,据说李瑕收复了汉中,以一己之力。”
陆凤台一愣。
“收复汉中?这怎可能?”
“不知。”
“快走,莫被丁家察觉了。对了,给我件衣服,我去探探。”
……
顷刻之后,陆凤台换了身衣服,动作敏捷地穿行过丁府的亭台楼阁,一路到了书房附近。
他窜进竹林中,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丁大全的书房中烛光正亮。
等了许久,门开了,一人走了出来。
接着,只见丁大全竟还出门相送。
陆凤台努力眯着眼,隔着竹林,趁那人转头时看了对方一眼。
他意外地发现,竟觉对方有些面熟。
只听前面丁大全招过仆役吩咐道:“备轿。”
“阿郎这大半夜的……”
“叫你备轿。”
“是,是,小人知错……”
陆凤台连忙缩回去,迅速转回客院,一路上想着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方才那人……
忽然,他灵光一闪。
庐州。
那是聂仲由身边的人……
~~
轿子里,丁大全再次摊开手中的信。
“顿首再拜恩相赐鉴。”
“瑕本逮罪囚牢,得公破格提携,入蜀任官。时公耳提面命,‘当效狄青,仗节临戎,辅圣推忠,保大宋社稷’,瑕片刻不敢忘,连年数战鞑寇,今岁随吕帅斩蒙哥、复汉中,以期报公之礼遇、陛下之隆恩。”
“近来闻吕帅言,公似与贾公有隙,瑕唐突,惶惶然有一言相劝,万请勿怪。今蒙哥既死,其弟势必归争汗位,贾公将于京湖大有作为,期一战以振大宋社稷。只盼公顾全大局,效廉颇相如之美谈,实为大宋之福。言尽于此,不甚惶恐……”
第512章 恐惧
大内。
受厘殿里烛光明亮,香炉上不见烟雾飘起,却泛出淡淡的馨香。
这是最上等的熏香,半点不呛人。
“咚”旳一声响,一个木球撞在桌案上,香炉晃了晃,掉在地上。
宫女们吓了一跳,连忙抢上去拾起它,免得火星燎到了地毯。
“球呢?我的球呢?”
赵衿提着一根球杖跑过来,探头探脑便往案子下瞧。
她身上挂着条彩带,把袖子裹成了箭袖,脚下却未着鞋,只有双罗袜在毯子上踩来踩去。
这又吓得宫女们花容失色,连忙呼道:“公主小心,莫踩到了炉子。”
这动静终是吵到了屏风后的阎容。
“小祖宗,也不看几更天了,为何还不肯安生?”
赵衿持着球杖便往屏风后走,笑嘻嘻在贵妃椅边一坐,道:“打捶丸呀,你病了不能动,偏我能动,气是不气?”
阎容笑了笑。
她尚在病中,脸色苍白,这一笑少了平日那能使君王独宠的风情万种,却多了分我见犹怜。
“我哪怕不是你母亲,养你这般多年,也该算是你忠心侍婢吧,非要来恼我。”
赵衿头一偏,摸了摸阎容发丝下的玉枕,问道:“那你问问,哪个侍婢用得起这物件?”
阎容悠悠道:“我这算甚?你倒可去那季惜惜处瞧瞧,便连盂盆也是金的呢。”
“不稀得瞧她。”
赵衿哼了一句,打了个哈欠,显得有些迷糊。
“既困了便去歇,赖在这做甚?”阎容说了两句话已有些累了,有气无力道:“没来由过了病气。”
“过了病气也该你管,哼,累死你个祸国的妖精……”
赵衿嘴硬,眼皮子都重得厉害,转头又吩咐宫人道:“撤了火烛,我今夜在这歇了。”
阎容不领情,埋怨道:“明知我喜欢亮堂,你偏要撤了火。”
“呸,活该老胡子们骂你烧民脂民膏。”赵衿推了推阎容,“让我躺。”
“椅子小。”
“谁叫你病了不肯回榻上躺着。”
阎容低声喃喃道:“官家今日可还在前殿议事……安知是出了甚要紧大事……”
“你脑子笨死了,非要干政。”赵衿真的困得不行了,嘀咕了一句,往玉枕上一靠便迷糊过去。
阎容招了招手,让宫女扶自己起来,绕过屏风,在殿门前的椅上坐了。
“到底是何事?董宋臣也不遣人来报。”
话音才落,终于见一个小黄门紧赶慢赶跑来。
“贵妃恕罪,大官一直在官家身边,脱不得空……”
“快说,出了何事?”
“听说是,蒙人渡过大江了,打到鄂州了……罪在袁玠,大官说,这次不知能不能保住丁相,问贵妃保还是弃?”
阎容才听第一句已是花容失色,眼皮一翻,竟是已吓晕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阎容只觉身子沉得厉害,本又好转的病似乎突然加重。
“蒙蒙蒙……蒙鞑子到到到……到哪了?”
她一直都知道的,女真人杀破汴梁之后,大宋宫眷有多凄惨……
不远处有哭声传来,阎容抬起沉重的眼帘看去,见到是赵衿正抱着膝缩在床角大哭。
“呜呜呜……爹爹不要吓我……”
阎容又抬起头,只见那个坐在那的身影不是官家又是谁?
“官家……”
赵昀没有说话,只有隐隐约约的哒哒哒的声音传来。
那是他放在桌上的手在抖。
他正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想止住颤抖。
“陛下,陛下……”
阎容又唤了两声。
赵昀回过头。
他已完全没了往日那一国之君的威仪,双目无神,眼神里只有无尽的恐惧与呆滞。
那颤抖的双唇毫无血色,抖动着,发不出声来。
阎容没有再问,只感到无比的恐惧与绝望涌上来。
她头沉得厉害,觉得自己得病死了才好。
越快病死才越好……
~~
赵昀本在选德殿下连夜与诸臣商议,这诸臣不包括丁大全,赵昀已不再信任他了。
这个商议的过程中,赵昀几次差点要失态。
因此,听得禀报说阎贵妃与瑞国公主出事了,他便借口出来透透气。
真到了这里,反而没心情管妃子与女儿。
他只是坐着。
这宫里,也只有这里能容他找借口坐一会。
但,还没缓过神,那些无能的臣子已如催命一般催过来……
“陛下,参知政事饶虎臣有急事求见。”
“陛下?”
“陛下?”
“陛下,左相丁大全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嘘……让陛下在此缓缓,再去见那些外臣。”
整个宫殿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赵衿的哭声还在响。
又是良久之后,再次有尖细的声音响起。
“陛下,该上朝了……”
“让朕再呆会!”赵昀突然大怒,吼道:“朕还能跑了吗?!朕能跑到哪?!”
“奴婢该死……”
这边话音未落,董宋臣又跑了进来。
“陛下!陛下!”
赵昀转过头,目光落处,只见董宋臣手里拿着一封信。
他下意识便觉是鄂州丢了,如遭电击,身子不由往后一缩。
“别……别拿过来……”
赵昀嚅了嚅嘴,背也佝偻下来。
好在此时没有朝臣在,他不必再拼命掩饰恐惧。
贵为天子,害怕起来也与普通人无异。
不,他该比普通人更害怕。
靖康之耻犹在眼前。
钦、徽二宗的身影仿佛在眼前萦绕。
“请陛下御览。”
“不……这是梦……”
董宋臣连忙跪在地上,双手将那封信呈到赵昀面前,尽可能地以最温柔的语气道:“陛下,真是要紧事。”
“不……容朕缓缓……”
“好事,陛下,好事。”董宋臣咧开嘴,努力地笑,却更显渗人。
他也不知道这事,能不能说是好事……
赵昀终于伸出手,接过那封信。
入眼,他愕然了一下,似乎没看到什么好事。
直到其中某行字入眼,他整个人才僵住。
像是呼吸忽然畅快了,那窒息感猛然被打破。
赵昀一把拎起董宋臣的衣领,问道:“真的?”
“陛下……内臣……奴婢未看过这信,不知……”
“你说是好事的!”赵昀大怒,吼道:“你说是好事的!”
“奴婢该死。”
“休以为朕不知情!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一句话入耳,躺在那的阎贵妃吓了一跳,几乎魂飞魄散。
董宋臣大哭,趴在地上涕泪相交。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够了!阎马丁当,你们把这事给朕说清楚,何谓‘今蒙哥既死,其弟势必归争汗位’?可确定?”
“奴婢……奴婢是内臣,真不知何意。丁相只说,李瑕既能阵斩蒙哥、收复汉中,实有力挽天倾之能,他断言蒙鞑不必忧虑,必有道理。”
“还有呢?!”
“陛下,丁相……丁大全正在选德殿恭侯。”
“快起驾!”
……
阎容紧闭着眼,吓得连睫毛都抖得厉害。
然而再一睁眼,她却发现这殿里已不见了官家的身影,唯有赵衿已止了哭,抬着头,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快,找个人去打听打听,阎马丁当又怎么了……”
~~
选德殿。
饶虎臣正对丁大全怒目而视。
同样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偏丁大全能让宦官传话,他却不能。
终于,只见御辇疾疾赶来,饶虎臣忙上前,疾呼道:“陛下……”
内侍们却一拥而上,将他拦在殿外,拥着丁大全匆匆入内。
“陛下,臣真有要事启奏!”
第513章 稻粱谋(为盟主“无语之人”加更)
回顾钓鱼城一战,那望台轰然倒塌,蒙哥重伤,早晚都是要死的。
但当时李瑕决心要击溃蒙军,一为收复汉中,二为振奋人心。
这一战还改变了一件事……即蒙军无法掩饰蒙哥的死讯。
十一月初蒙哥死,十一月二十日宋廷在收到钓鱼城战报之时,已经知晓蒙哥死了。
丁大全甚至要以功任李瑕为御前诸军都统、成都安抚副使、兼知嘉定府。
偏是这种情况下,忽必烈大军杀来,宋廷依旧是大惊失措。
个中原因,李瑕与张珏说过。
大宋中枢对蒙古汗廷那种隐秘旳争端有所了解、还能提点官家之人,本就没有。
且贾似道既要立滔天大功,更是竭力安排。
一些明智之人,如江万载、高达、张世杰……均已被他调往京湖。
剩下的,已被一手遮天的丁大全从官家身边排挤出去。
谁还能提醒官家?
~~
赵昀近来虽然愈发贪图享乐、愈发怠政,但终究是不蠢。
回到选德殿时,他已冷静下来。
“告诉朕,你确定忽必烈势必归争汗位?”
“臣……确定无疑。”
丁大全拜倒,下了他的赌注。
他只能相信李瑕。
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赵昀不太相信,道:“说原由,朕不听虚言。”
“臣入枢密院以来,日夜研读当年李瑕带回的蒙虏情报,对漠北汗位之争略有了解。蒙哥有弟八人,其中,同母弟三人……”
丁大全不仅是收到了信,还见过了林子,开口并不怵。
“……蛮夷如此,故而臣推断,蒙哥一死,其弟必为争位而大打出手。故,以枢密院命四川制置使吕文德挑拨蒙古争端,一举收复汉中!”
赵昀已渐渐开始恢复了理智,道:“白日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陛下明禀,枢密院真下令吕文德,千真万确,有据可查,请陛下核验。臣只是不明白为何吕文德会推却收复汉中之大功……故而不敢反驳。”
“不敢反驳?”赵昀问道:“你堂堂宰执,惧吕文德乎?”
“臣该死。”
丁大全匍匐于地,道:“臣与贾似道有隙,如何言语,皆有进谗言之嫌。”
赵昀偏要问。
“‘贾公将于京湖大有作为’,此言何意?”
“臣不敢言。”
“朕赐你无罪,言。”
丁大全沉默许久,缓缓道:“贾似道预料到忽必烈要退兵,故而……欲立大功。”
“他为何不向朕禀奏?”
“臣亦未向陛下禀奏。”丁大全道:“蒙哥死后,臣虽猜测蒙古或有争端。但此事空穴来风,臣绝不敢确认。否则将士懈怠,臣便是千古罪人!”
赵昀冷哼一声。
丁大全又道:“直到汉中收复的消息传来,蒙军数万大军,不敢与我大宋千余人交锋,急退关陇,臣才敢与陛下说出猜测……”
“你是说,贾似道亦如你这般作想?”
“是。”
“朕要听真话。”
丁大全再次匍匐,道:“臣不敢说。”
“说。”
“淮西败得太快,事有蹊跷。”
赵昀大怒。
他冷冷盯着丁大全许久,却是没把怒火发出来,又问道:“李瑕与吕文德走得很近?”
“臣……臣听闻……钓鱼城一战后,李瑕与吕文德抵足而眠、契若金兰。”
丁大全话到这里,又高呼道:“陛下明鉴,臣于李瑕,不过是惜其才,提携过他一次。绝非党羽。李瑕传信于臣,称‘言尽于此’,实有投靠吕文德之意。”
赵昀脸色冷下来,许久不说话。
殿外,饶虎臣还在高呼。
“陛下,臣有急事求见……”
赵昀喜怒不定,终于开口,向丁大全道:“到大殿领百官候着。”
“官遵旨。”
“传饶虎臣……”
~~
“陛下!臣认为,当此兵危战凶之际,万不可将入援大事托于李瑕!”
饶虎臣才进殿,已双手将一封信件奉上,又道:“昨日,有人往谏台投书,臣请陛下御览!”
赵昀看过那信,不露声色。
“爱卿如何看此事?”
“臣,弹劾成都府路步马……”
赵昀打断道:“成都安抚副使。”
饶虎臣一愣。
“因鱼台战功,数日前朕已迁李瑕为成都安抚副使、兼知嘉定府。”
“臣弹劾成都安抚副使李瑕私交重臣、收受贿赂!弹劾四川制置使吕文德潜通蒙古!”
赵昀摒退左右,道:“朕问你,如何看此事?”
饶虎臣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明鉴。李瑕、吕文德私下勾结,沆瀣一气、无法无天,绝不可放任此二人如此下去……”
赵昀没有马上说话。
他目光落在手里那封信上。
这是有人抄录了李瑕写给吕文德的信。
没有太多话让赵昀感到生气。
什么“唯求凤园为居、求汉中一成之利”,司空见惯之事。
唯有一句,让赵昀极是在意。
“愿调任鄂州为国尽忠……”
为何想去鄂州?显然,李瑕极确定忽必烈会退兵,巴不得到京湖去立功。
跟着贾似道。
这些臣子,心里算定了有惊无险,却故意惊唬他们的君王,就为了那天大功劳。
想到这里,赵昀眼中已没了怒意,只有寂寥。
天子,果然是孤家寡人……
哦,对了,只有吕文德不想要这个大功劳。
因为樵夫老实巴交?
不,因为吕文德想守在川蜀,为了能在汉中与蒙人互市。
从此,钵满盆满,再不用仰赖朝廷调度粮草。
如此一来,吕家军就真成了吕家军。
……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赵昀开口,长叹了一声。
饶虎臣大哭,拜倒道:“陛下!陛下切莫伤心,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臣却控诉大将,臣有罪!”
他磕了头,又道:“然,绝不可将社稷大事托付李瑕,臣请调遥郡团练使高达驰援鄂州,助贾似道解鄂州之围……”
赵昀已完全恢复了君王气度,亲自起身,扶起饶虎臣。
“起来,到大殿候着。”
~~
远处,朝鼓已响,赵昀却未急着去大朝会。
赵昀想了很久,召来董宋臣。
“调李瑕驰援的旨意发了没有?”
“禀陛下,还在中书省,只等天明再……”
“收回。”赵昀道。
董宋臣连忙应下。
赵昀起身,踱了两步。
“拟旨……调吕文德火速驰援鄂州。”
简简单单一句话,其余的自是有董宋臣添上。
赵昀看着他写就圣旨,道:“盖印吧。”
他眼神中还在泛着思量。
既然吕文德与李瑕契若金兰,交好到如此地步……此二人必然不能同时留在川蜀。
先抛开李瑕不说,吕文德必须调走。
赵昀不会治吕文德的罪,但绝不容许吕家军掌握财源,渐渐脱离朝廷掌控。
此事毋庸置疑,不须犹豫。
处理完这桩事,赵昀继续踱起步来。
“再拟旨,调高达入镇重庆、调李瑕……罢了。”
董宋臣一愣,停下笔来。
“陛下?”
赵昀摆了摆手,没再多说什么。
把吕文德调走之后,川蜀由谁守是个问题。
但不能这般轻易换将,襄阳亦是重镇,高达不能轻调,且鄂州局势还未明朗,随时要再调高达增援。
另外,汉中才收复不久,现已调走吕文德、王坚,更不宜再调走李瑕了。
蜀帅人选,再次成为一个难题……
先让李瑕镇着汉中再谈吧,此子至少不似吕文德兵强马壮,又爱做生意。
呵,当效狄青,仗节临戎,辅圣推忠?
~~
天光微亮。
随着天子入殿,大朝会已然开始。
而在内宫的受厘殿,阎容饮尽一碗药汤,脸上又有了神采。
她不久前才吓破了胆恨不得当场病死,但转眼听说蒙军会退,又马上嚣张起来。
赵衿不由贬她道:“十足足的小人姿态。”
“是是是,请瑞国公主先去歇了,我这不聪明偏要弄权小人又要兴风作浪了。”
阎容慵懒地笑笑,招了招手,唤过一个宫人。
……
听过禀报,一声得意的冷哼响起。
“呵,说来说去,还是本宫的人有本事。满朝士大夫如走狗,哪个有本宫的眼光?”
“贵妃所言极是……”
接着,小黄门孙安匆匆跑来。
“贵妃,大官遣奴婢带句话。”
“嗯?”
“蜀帅的位置该是咱们的了,眼下已只差一步,贵妃只须与官家说一句……”
阎容眯着眼,愣愣出神。
接着,孙安递了个小匣子过来。
阎容不接,问道:“何物?”
“贵妃说笑了,自然是外臣求官的奉例。”
这是惯例了。
人说“阎马丁当”,但事实上,阎贵妃、董大官才能代表天子的一部分态度,丁大全、马天骥只是在外朝为他们办事的。
一般人求官,奉例给到丁大全,每隔一段时日孝敬给阎、董即可。
但偶有些连丁大全也摆不平的,好处才须得送到阎贵妃面前。
比如,谋一个四川安抚制置使需要多少花费?
“李瑕孝敬的?”
“是。”
“打开。”
孙安在宦官里都属于最贪财的,一边把那小匣子缓缓打开,一边已不由期待起来。
蜀帅啊,这宫里还没打点过这般大的官,这么小的一个匣子里,得装多少临安的房契……
“嗒。”
孙安一愣,好生失望。
那匣子里就一个小小的金制杯子。
工艺倒是很漂亮,配得上要谋的官吗?
“这……镀镀……镀金的,奴婢一看便知。”
阎容笑了笑,招了招手,让侍婢拿了个荷包过来,抛了块银锭给孙安。
“拿着吧,跑来跑去传话,也担风险。”
“谢贵妃!”孙安大喜,道:“那贵妃可不是赔了?”
阎容悠悠道:“可不就是赔了吗?一个镀金杯子换这般大一个官位。”
“贵妃,是两个。”
“两个?”阎容又向那匣子里看去,确实只有一个杯子。
“怕贵妃方才没听清。”孙安提醒道:“除了李瑕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兴元府,还有张珏任四川安抚制置副使、兼知成都府。嘿,真有他的,就这般不值钱一物件,换两个高官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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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4章 臭名
忽必烈兵围鄂州,使得大宋朝廷动荡。但民间的传言自是滞后得多。
寻常人家不知战事,临安城里依旧是祥和繁华。
茶楼酒肆还有人在高谈阔论。
“你们可知,去岁就在大内凤凰山,真真现了凤凰。”
“真的?”
“嘉瑞之兆啊,所谓‘有王出,则凤凰见’。”
“老丈此言何意呀?店家,再温壶酒来……请老丈坐。”
“这有王出,王是何人?自是预示着官家要有后了。”
“啊!此事可不敢妄言。”
“无妨滴,无妨滴,老朽句句属实,君不见,官家本有意改年号‘开庆’?”
“老丈胡言了,今岁是兴昌七年。”
“那是因蒙古主提兵杀至川蜀,耽误了、耽误了,遂今岁还是兴昌七年。”
“哈哈,川蜀将士已斩杀蒙古主,驱退蒙鞑了。为庆贺此事,前日我才被拉去酒宴,醉了整整一夜,却还不知详情。”
“倒酒倒酒,老朽来与你细说。你可知吕文德、王坚、李瑕、张珏等大将之名?”
“自是听说了旳……”
隔壁的布店里,一个中年女子抱着布匹走了出来,听着这些讨论,驻足不前。
她似觉得这几人颇有见地,打算听上一会。
“……正所谓是,一番鏖战大汗死,英雄从此扬青史!”
“好!”
“好!”
待那老者说罢,酒肆间轰然喝彩。
突然,却有个粗莽的声音响起。
“嘿,你们这些人才知钓鱼城之战,我来告诉你们吧,眼下啊,连汉中也收复了……”
站在布店外的中年女子听了这声音,颇有些诧异,快步赶到酒肆外。
目光看去,果见一条大汉正挤到人群中,往桌上一站,哈哈大笑道:“我来给你们说说……”
中年女子遂笑了笑,自在一旁的石板凳上坐下,听着他们议论汉中一战。
喝彩声又响。
有人放声大喊道:“我意已决!往后平生最敬佩之人,李瑕李将军!”
“呸!”
那粗莽大汉却是倾刻间变了脸,高声道:“说战事归战事,老子最鄙视李瑕人品!呸!”
“壮士此言何意?”
“老子从叙州来,最知李瑕这人臭名昭著,贪财好色,为祸乡里,鱼肉百姓,无恶不作……”
坐在外面的中年女子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须臾又笑起来。
她也不管,就抱着布匹在那继续听。
“……再说叙州有户人家姓薛,住在城东咸熙巷九里宅,是有口皆碑的大善人,薛家生了个女儿,小名‘宝钗’,长到年方十六,那叫一个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怎么说来着,如花闭月……”
“羞花闭月,如花似玉。”
“哦,羞花闭月……你这人,莫打岔!薛宝钗许了大户贾家之子贾宝玉,那贾宝玉也是有口皆碑的温良人物。好一个珠联璧合,天赐良缘。没想到啊,那天杀的李瑕自见了薛宝钗,色心一起,恶向胆边生……”
酒肆中嘘声一片。
“那贾家本是大户人家,行善积德,到头来被李瑕迫害得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这位壮士,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还有假?老子地名人名哪一个没说。那贾宝玉遭此大厄,逃到了千佛台当了和尚,亲口与我说的。偏李瑕还不放过他,派人追杀,贾宝玉不知又逃到何处,不然你大可找他对质……”
“是是,壮士一看就不是说谎人。”
“那当然,老子金六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从来不说谎话。与你们说,李瑕在四川做的恶事可不止这些,那是‘杀人夺妻李非瑜,他为刀俎我为鱼’,坏事做绝,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哩!”
“还有?壮士再说说。”
那站在桌上的大汉转头一瞧,忽瞧见外面那中年女子。
他愣了一愣,忙不迭便道:“不好了!我婆娘长得漂亮,李瑕一路派人追杀我!我得走了!”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这大汉跑到酒肆外,接过一个中年女子手里的布匹,与她并肩着走了。
“咦,她这婆娘也不怎漂亮。”
“老气了些,不过让人看着蛮舒坦……”
~~
“你怎在这里?”
“出来买布,正巧遇到你跟人说书。”
刘金锁看了看手里那匹布,颇显快活,问道:“给我做衣服?我给你说,过两月汉中那边可热,我可不穿衣服。”
柳娘笑了笑。
她看刘金锁的眼神像是个母亲,又带着些仰慕。
两人其实已成过亲,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了。
但说来,柳娘不是甚正经人。
这年头,无父无母的孤女,多得是到青楼里卖笑的。她姿色不好,营生也差,但好在有眼色会说话,没沦落到皮肉店,年轻时勉强还能在有点小排场的欢场里混下去。
几年前,十余个军官来嫖,姿色好的姑娘都被挑了,独留下柳娘。
她看着最后坐在那的刘金锁,颇觉新鲜,只觉对方长了副豪横模样,竟能那般扭捏。
“我就在这等他们出来,行不?”
“军爷是嫌奴家长得不好?”
“那不是,你可漂亮哩。但我娘以前说过,不让我嫖……”
熟识之后,柳娘便觉得刘金锁与那些花言巧语的书生们全然不同。
他一身没羞没臊的刺青,人品却极好。
她赎身时,问他借钱,他二话没说,把在淮左立功的赏钱全给了,大概拿她当兄弟。
“你与旁的妓子不同。”刘金锁当时说。
但后来禁军拖饷,却又是柳娘一直接济刘金锁。
彼时柳娘盘了个院子,教了三五个姑娘弹琴唱曲伺候人,依旧是下贱营生。
生意很差,只有少许落魄到去不了上等青楼的老书生光顾。柳娘也没甚志气,最多是不让那些命苦又没姿色的孤女流落到皮肉店……能稍好一些些。
她对刘金锁自嘲说“卖身养你保家卫国”,刘金锁红了脸,两人就好上了。
那时候,他们都是临安城里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一个随时会战死、一个也就勉强维持让人不齿的生意。
上次刘金锁从北面回来,找人借了一百贯钱,两人便成了亲。
这次他再从川蜀回来,却大不相同了。
说是升了统领,等他家大帅主政四川,还得升统制。
说是到汉中去,往后再到开封去,当京城人……
柳娘不在乎这些,她见的起起落落多了。只觉得自己配不上刘金锁,又知道他这人不在意那些虚名,她遂收拾着家当,准备随他去汉中便是。
此时,夫妻二人并肩走着,柳娘问道:“你终日大帅长,大帅短的,今日怎诋毁起来了?”
“嘿,你方才看到那老头没?谏台一个御史的管家,说给他听的。”
刘金锁回头,抬手一指,压低了声,道:“等这些话传开了,大帅就是真大帅了。”
他私下里其实是絮叨性子,嘿嘿笑道:“大帅,多威风。这些年啊,我们都觉得他的官位配不上他的本事。宁可不叫官名也要叫阿郎,叫将军也得加个大字……现如今啊,可算该有个威风的官位了。”
柳娘不知那李大帅有何本事,倒想起一事,问道:“昨夜林子拿出去那几样物件,有何讲究?”
“送礼嘛,谋官不得送礼吗?一副字送宰相、一个金杯送贵妃,大帅让我们在战利品里挑的。”
柳娘倒吸了一口气。
“可……那王羲之的字是伪造的,那金杯也是镀金的……”
“你可别乱说,不可能是假的!”
刘金锁大手一挥,语气不容置疑。
“我今早才见过林子,他还说了,丁大全得了王羲之的字欢喜得不得了,怎么说来着,爱不肆手、爱不肆手,哈哈哈。”
“官人为何发笑?”
“不知道,林子就是这么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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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5章 蜀帅
三月初六。
赵昀从御榻上起身,只觉鼻尖犹萦绕着季惜惜身上的少女香气。
如今新鲜劲还未过,他颇有些留恋,却不得不往前殿议事了。
若无战事,该有多好。
再一低头,却见季惜惜脸色有些憔悴,他不由又多问了几句,季惜惜只说是累了。
但赵昀不放心,离开时又招来一名宫女盘问。
那宫女不敢欺君,只好低着头老实答道:“姑娘前两日便觉不适,昨日阎贵妃请御医看过了,说是……”
“朕问你,便大胆答。”
赵昀难得不摆天子架子,稍往前一倾,听她那细若蚊吟的声音。
接着,他眉毛不由一挑。
“是喜脉?”
“御医不敢断言,只说或有可能,还需等数日再把脉,姑娘恐官家失望,不敢……”
“不会失望,哈哈哈,不会。”赵昀已大喜过望,抚掌而笑道:“果然,凤凰现则有王出,嘉瑞之兆,嘉瑞之兆啊!”
……
这日,赵昀抵达选德殿时,二十余今日参与小朝会旳重臣已等候多时。
他不急不徐在御榻上坐下,还指了指两个不安的臣子,以身作则表示在兵危战凶之际亦须镇定自若,从容应敌。
这场内引奏事,已恢复了该有的体统。
丁大全当先出列,道:“禀陛下,鄂州战报已到。”
赵昀在路上已听董宋臣说过,心里有数。
“念。”
“鄂州都统张盛以缓兵之计,佯称归附,趁机将城外民居焚毁,坚壁清野,拖住了蒙军攻势,守城三日。襄阳团练使高达率军入援……”
赵昀抬手止住,问道:“朝廷尚未调召,高达何以先至?”
“或探知蒙军入淮,战事迫在眉睫,主动出援。”
赵昀点点头,道:“继续说。”
“是,高达抵达鄂州见蒙军势大,遂设下伏兵,假意后撤。蒙军追来,高达阵斩蒙军百夫长巩彦晖,趁大胜入鄂州城,正与蒙军相持。”
赵昀又问道:“可与蒙军相持?”
“请陛下勿虑。”
“好!诸爱卿都听到了,张盛、高达有勇有谋,大宋有将如此,何惧区区蛮夷?!传旨,嘉赏……”
无论如何,鄂州终于稍挡住了忽必烈那势如破竹的攻势。
赵昀也稳住了朝纲,他挥退旁人,只留下丁大全,且赐了酒座。
丁大全才坐下,便见官家勾了勾手,忙不迭又凑过去。
赵昀自不是为了找他斗蛐蛐,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使者去了?”
丁大全连忙叩首称是。
赵昀斜睨了他一眼。
丁大全遂道:“此事,臣自作主张,犯欺君大罪,请陛下重惩。”
赵昀这才挥了挥手,神情已萧索了些。
遥想当年即位时,壮怀激烈,挥师三京,收复故土。他这位大宋天子热血主战,何等铁骨铮铮……到如今,形势压人头啊。
心想这些,在季惜惜处得来的些许慰藉也减了不少,赵昀仰头饮了杯闷酒,一边听丁大全禀报朝政。
说的都是些枢密院处理过,认为该上报天子之事。
赵昀不愿开大朝会,喜内引奏事;不喜用忠正之臣,好用佞幸小人,自有原因在。
与丁大全这般对酌而谈,既不拘泥,也不累。品着酒,吃着小食,只要时不时点头,因丁大全的处置往往合他的心意。
……
“陛下,臣还有一事,吕文德既调援鄂州,这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人选……”
赵昀闻言,轻笑一声。
他知道丁大全是何心思。
无非是怕李瑕投靠了贾似道,想做人情拉拢。
奏事到此时,这是第一桩不合赵昀心意之事,他不喜欢李瑕。
丁大全听得御榻处这轻笑,知道自己该闭嘴,换一桩事说了。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陛下,阵斩蒙酋,于臣子是大功一件。但终是陛下用人有方,陛下才是首功啊。”
他说话还是好听的,语气也慷慨起来。
“自太祖皇帝之后,数历代先帝,陛下之文治武功,盛极矣!”
赵昀点点头,对这话还是认同的。
丁大全已出列,拱手道:“臣认为,李瑕必须重赏,绝非私心,实为彰陛下之英名!当年,李瑕逮罪囚牢之身,陛下慧眼识珠,破格任官,圣心明绝。天子赐字,遂使李非瑜阵斩敌酋以报君恩深重,陛下之英名万古,青史美谈。岂能不重赏?”
赵昀听着很受用,却不为所动。
“卿所言,朕自然知晓。然李瑕已官至一路安抚,再迁一步,便是任帅一方。他才多大年岁?非朕不愿任他蜀帅,实不能也。”
丁大全劝道:“陛下,李瑕确有才干,当此兵危战凶之际……”
“少年得意,恃才傲物。”
赵昀突然叱骂一声,又道:“封赏太过,往后封无可封,你来管他吗?你管得住他吗?!”
丁大全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
赵昀已将手中酒杯摁在案上,脸色冷峻起来。
“休当朕不知,张珏弹劾李瑕贪墨军饷、排挤同僚的奏折被你匿下了。丁大全,你好大的胆子!”
丁大全听得这一句,只惊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倒。
“臣有罪!臣只是……只是未见证据,欲先调查明白……绝无包庇李瑕之意。”
赵昀倏然起身。
他要让丁大全知道他这个天子虽然不爱理朝政,但却不容欺瞒。
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杀人夺妻李非瑜,他为刀俎我为鱼。”
赵昀冷笑着,走到丁大全面前。
“李瑕就是这般报答朕赐给他的字?”
“臣……臣实不知此事……”
“你不知?贾宝玉家破人亡、薛宝钗至今还在那仗势欺人的顽徒身边以泪洗面,还有多少如他们这般受尽凄苦之人?皆为朕之子民。”
赵昀抬手一指,继续怒喝道:“李非瑜就是这般对待朕的子民?!”
“臣失察……臣有罪……”
“若非看他立了大功,朕便要罢了他的官!你还想提拔他?收了他什么好处?说!”
丁大全骇然,忙道:“臣有罪,李瑕从收缴的战利品中……拿了一幅……王右军的字……”
“哈,哪副?”
“《邛竹杖帖》。”
赵昀愣了一下,怒气却被打断了。
他似觉又怒又笑,终忍不住骂了一声。
“蠢材。”
“臣愚钝。”
赵昀一脚踢在丁大全肩上,又骂道:“不学无术的睁眼瞎。”
贵为天子,他不会如此对待别的朝臣,只有佞幸有此殊荣,能被御靴踢上一脚。
丁大全被踢了仿佛还极荣幸,道:“臣有眼无珠,错看了李瑕。”
“假的。”赵昀讥道:“《邛竹杖帖》在贾似道手上。”
丁大全一愣,那青脸上满是尴尬,忙道:“臣真蠢,连字画都不会鉴别,李瑕……”
“够了,朕没工夫听你说这些无谓之事!”
~~
张珏的弹劾、李瑕欺男霸女的臭名声,事实上是让赵昀对李瑕的忌惮少了一点。
当然,李瑕毕竟无声望,又不像吕文德兵强马壮,这种忌惮本也不多。
但,赵昀依旧不愿任李瑕为蜀帅。
这不是忌惮少些就能解决的问题。
用人之道,必须从长远考虑。
李瑕太年轻、资历太浅。如今恩赏太过,等新君继位,还如何继续用李瑕?
这才是根本原因,不是忌惮少些就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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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到了傍晚,为表示赞赏阎贵妃遣御医给季惜惜看病,赵昀忙过朝政,又起驾受厘殿。
“哈,今日倒有桩趣事。人说丁大全贪婪无度,却是个连字画真伪都分不清的……”
赵昀难得心情不错,捡了这趣事说了。
阎容便笑着追问前因后果。
说着说着,终于是说到李瑕强抢民女,杀人夺妻之事。
“这般恶徒,朕因他功劳,忍着未重惩,他竟还妄图染指蜀帅?”
阎容却是轻笑了一声。
“川蜀的消息到临安可真快呀,这才多久,满城上下都知李非瑜收复汉中了?”
赵昀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呵,可惜皇后与我肚子不争气。”阎容悠悠然又道:“有些人,真真得罪不起啊……生怕等他继位时,政敌已有一点权柄不成?”
……
只这一句话,赵昀心里便埋了根刺。
他知道阎贵妃曾见过李瑕一面,赐了块玉。
这是他默许的。
因李瑕与忠王有隙,若有真皇子,他必须是真皇子一党。
朝廷每一个人都在排挤李瑕、帮着忠王诋毁李瑕。
仿佛所有人都忘了,皇帝也许还能生出儿子……
但赵昀会让所有朝臣都知道,他们错了!
凤凰现,有王出。
季惜惜已有了身孕。
赵昀想到自己已逾五旬,老来得子……哪怕是即将要有血脉,能做出安排的时间也不多了。
唯有这件事,能够驱使他。
他难得勤政起来,连夜起驾前殿。
“董宋臣。”
“奴婢在。”
“拟旨……吴潜迁知枢密院,催他立刻还朝。”
官家简简单单一句话,董宋臣却要奋笔疾书许多字,把吴潜一生的功劳都写下来。
“拟旨,吕文德迁京湖制置使。”
董宋臣又要写吕文德那一长串的官位,忙得厉害。
笔未停……
赵昀目泛思忖,已下了决心,再次开口。
“再拟旨,李瑕迁四川制置使,张珏迁四川制置副使。”
董宋臣手一抖。
哪怕这一切谋划他都有参与,此时却也不可置信。
李瑕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真的只在三年间便一跃为方面重臣、全权镇守整个巴蜀了?
……蜀帅!
第516章 人物(为盟主“sjkxjkk”加更)
汉中褒河谷口。
李瑕正与张珏在巡视山河堰的情况。
前几日下几场春雨,道路泥泞,一行人牵着马走在山道上,靴子已因泥尘重得厉害。
“一般而言,水利该在冬日兴修,一则水枯,二则农闲。眼下这时节,若征徭役修山河堰,必耽误春耕,不宜。”
李瑕道:“既如此,招抚外地流民,雇其修坝如何?”
“钱粮何来?”
“汉中有蒙军留下的大量物资。”
“非瑜既不打算报功,亦不打算私藏?涉贪墨之大罪,却只为修水利、兴农田?一个不好,可不仅是贪墨之罪。”
“君玉兄只需说可行否?”
张珏想了想,缓缓道:“我亦觉自己啰唣,但还得再问一次,非瑜如此辛劳,真就不怕出了变故,被调离汉中?”
李瑕旳衣角卡在一根树桠上,停下脚步去解,应道:“若堂而皇之地说,能为百姓做多少便做多少。”
张珏笑了笑,又问道:“那真心实意地说呢?”
“我安排了二十一个计划,有五个以上能实现,事可定。”
“嗒”的一声,李瑕弄不出衣角,干脆掰断了那树枝,继续往前走,又道:“算时间,陛下已下召任我为蜀帅了。”
张珏不敢信,但还是信了,莞尔道:“那便恭贺蜀帅。”
李瑕坦然受了,并不说为张珏谋官一事。
“我忽有些感想,君玉兄听了若觉不妥,忘了便是。”
“非瑜放心,但说无妨。”
李瑕道:“这蜀帅的任命一下,丁大全大概会这般想……老夫开口,为李非瑜谋到了如此高位。”
张珏问道:“倒也不错。”
“错了。”李瑕道:“这个位置,从来不是谁赏给我的。”
他抬手一指,指向南面。
“多少袍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驱逐侵犯他们家园的虏寇,而非为谁谋高官。我为蜀帅,因我自信能领他们保家卫国。”
张珏点点头。
眼前山川秀丽,他已看不到那些同袍的尸骨。
李瑕道:“临安城里只怕有太多人却还以为,这些都是恩典。李非瑜如此年轻,毫无资历,能破格提携,何等大恩大德?”
“非瑜,你……”
李瑕神情很平静,并不显得愤世嫉俗。
“我失言了,不过是觉得,那些想法亵渎了无数英魂。”
张珏抬起头,望着雨后的天,似在寻找着那飘荡在外,战死的英灵。
良久,他叹息了一句。
“非瑜在一点点敲打我的后山骨啊。”
“后山骨?”
张珏笑笑,不答。
“我岔远了,话说回来。”他指向前方的山路,道:“既到汉中,不得不提蜀汉故事。诸葛丞相便曾修河山堰,以屯田汉中。但非瑜可知,此堰是何时有的?”
李瑕道:“汉相国酂侯、懿侯所肇创,萧何、曹参。”
要主政汉中,他必须要对汉中有所了解,近来手不释卷,已观阅了大量的地方志。
“我算过,若修复山河堰,能灌田一千余顷。”
张珏亦勤奋,会心笑道:“绍兴六年,吴玠镇汉中,修山河堰,营田八百五十四顷。”
“不错,岁收粮二十五万石。”李瑕道,“而若六堰全修,可灌田三十万余亩。”
张珏在地方志上暂时只看到山河堰,不由惭然觉自己不如李瑕勤奋。
接下来的一路上,更多时候便是李瑕在说。
“修复山河堰的好处,远不仅是灌田。绍兴年间,吴玠修堰之后,吸引了北地数万户百姓至汉中落户。君玉兄想,是数十万人口,国力此涨彼消,岂不比打一场大胜?或说有几场大胜能有这么大的收获?”
张珏问道:“还有一事非瑜可想过?如此大费人力物力灌田。却又三年免征,三年后三十税一,往后钱粮必不足。”
“我倒不这般看。”李瑕道:“百姓的钱粮、官府的钱粮,必有一个总数。官府多些,百姓便少些,反之亦然。用兵之际,需多征钱饷;而休战之际,便是难得的与民休养之机。”
“三年内蒙人不会再攻来?”
“他们自顾不暇。”李瑕道:“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我们需要大量的人口,以及……创造力。也就是说,把百姓、官府的总钱粮提上去。”
太多奇怪的词汇,张珏开始沉思。
“减征,是吸引人口、激励民力的最好办法。减征了,钱粮不到府库里,但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在何处?在百姓家里,那他们才会为了守护他们的家产奋力反抗;在百姓肚子里,那他们才不再是那般瘦弱得风一吹就倒。
难得我们暂时不需征太多兵力,太难得了。这段时间里,每一个耕耘民亩的民夫都能成为我们的兵。他们会是良家子,更强壮、更坚决的良家子。
道理不过就四个字,藏富于民。说来简单,做起来也不难,少一点私心,少一点安逸,如此而已。但我想世上少有人能做到,我们若能做到,定会是国富民强。”
李瑕说完,摆了摆手,道:“当然,我说的未必对。我亦从未治理过这般大的地方,必然有许许多多的错,也无妨,若错了就改,不停地学、不停地想、不停地做。”
张珏只是一直看着李瑕。
仿佛是喜欢上他了一般……但定然不是的。
李瑕坦然任他盯着,自往前走去。
绕过一片山坳,他忽然道:“就快到了……山河堰分三大坝,乾道六年,增筑至六坝。皆溢流坝,坝上游各自开渠引水,分流灌田,按亩配水。纸上得来终觉浅,今日看过之后,还需想办法请来大量懂水利之人才……”
~~
李瑕在努力学兴修水利。
以前,他以为他能有很多发明,但后来觉得不是。
比如他想造枪,可他完全不了解枪械原理,于是说“我们先造炮,一个管子,火球从中打出去。”
便有匠人拿起一个竹制的火箭筒,问:“县尉说的是这个吗?”
原理宋人也知道,火药推动炮弹。但如何铸造出足以承受爆炸力的炮筒?如何开采且粹练出足够韧度的材料?如何精细地锻造?
李瑕渐渐发现,他知道的许多东西,总有些聪明人想过。
甚至,江苍到工坊玩时,异想天开地提出用铁屋子来克制骑兵,几乎已有坦克的雏形……但没有动力。
哪怕有了动力,也没有足够坚固的材料造出轴承来承受那般强大的动力。
就好像是,有末来的人跑来与李瑕说“莪们可以造一个机器人,与真人一模一样,你没想到吧?”
“就当我没想到吧,要怎么造?”
“很简单,我把大致的原理告诉你,你来造一个……”
一个发明牵扯的是方方面面,包括最基本的人力……先吃饱饭。
当然,换作别人或能做到,但李瑕学识有限。
他必然要对这些有所推动。也许能造出手雷、火箭筒,也许不能。终究需顺应着整个时代的生产力。
当某些条件满足,他说出的发明,才可能得到突飞猛进的实现。
总之,李瑕绝不认为在短短十余年间,他能靠这些个物件,挽回一个国的命运。
……
那么,李瑕不是来教人做事的,他该学着做事。
学生存、学带兵、学谋略、学诡计,甚至学相处模式、夫妻关系……现在,学民生治理。
他唯一与旁人不同的、最骨子里的东西,是他的思想观念。
不是物件。
物件由人来用,人有思想且不停进步。
李瑕为蜀帅……虽未正式官封,但他视自己为蜀帅之后,首先要为人做事。
人以食为天。
食从地里刨。
地须有水浇。
不谈水利,一切枉然。
这逻辑很简单,李瑕都不用向后世看,只需要向过往优秀的蜀帅学就行。
~~
“哈哈哈……蜀帅!蜀帅!”
临安城内,刘金锁狂呼不已。
“你吵得我好烦,但我好快活。”林子咧嘴一笑,重重踹了刘金锁一脚。
“噢!”
“疼。”
“疼?那是真的了!大帅真的任蜀帅了!”
“你这猢狲,老子来踹你一脚,让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临安城的小院里,丁大全派来传话的人刚走,院子里便响起刘金锁与林子的吵闹声。
不一会儿,柳娘正从门外回来,看到这一幕不由笑了笑。
哪怕还没见过那位李大帅,她已能明白其人在这些汉子心中有怎样的威望。
刘金锁一见她,蹭蹭蹭又跑过来,忙接过她手中的物件。
“大帅真任蜀帅了。”
“才到门外便听见你说了,小心莫让人听到。”柳娘为人仔细,笑着叮嘱了一声。
刘金锁连连称是,却是又问道:“我们马上要走了,今日打听到唐安安了吗?”
柳娘摇了摇头,道:“相熟的人问了个遍,两年多前便再未有人见过她,恐是不在临安了。”
她在这行当里算是最不入流的,但人缘不错。若是她打听不到,林子、刘金锁便更无能为力了。
刘金锁挠了挠头,转向林子看去。
“这事办砸了。”
林子眯了眯眼,道:“明日再启程,我夜里到贾府去探一遭。”
“我已问过贾府一个相熟歌姬。”柳娘道:“唐安安那等姿色才情,若在贾府,她不该没留意到。”
“辛苦嫂子了。”林子无奈,只好道:“准备动身吧。”
一行人装着马车,刘金锁总觉得事情没全办好,已无先前那欢喜劲头。
“林子,当时大帅说的是找到唐安安‘及’婢女年儿,还是唐安安‘之’婢女年儿?”
“当然是‘及’啊。”林子没好气道。
刘金锁随手一提,把他与柳娘那不多的家当丢进马车,道:“我怎记得是‘之’呢?我听得清清楚楚。”
“刘大傻子,你还真傻了不成。”林子往车辕上一坐,道:“这种事情,还有甚好辩的,懒得搭理你。”
“那这事,大帅怎办啊?”
“大帅说了,若找不到,他与贾相公去说。”
柳娘听着这些,又想到了两年多前临安城里那纷扬的传言。
李瑕赴任川蜀时,留下一首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有人说他是离开朝廷,却决定护着朝廷;
也有人说他是离开唐安安,却护着唐安安。
至今想来,柳娘觉得这位李大帅该是两者皆有,心中不由泛起一句评述。
“江山美人,真风流人物……”
~~
这边一行人的马车从临安城西北面出了余杭门,却听前方马蹄声响。
“让开!让开!紧急军情,撞死不管!驾……”
刘金锁连忙避开,只见那快马已狂奔而过。
~~
“报!”
大宫内城,小黄门跌跌撞撞奔到殿上。
“官家!”
“……”
“陛下,潭州急报!”
“阿术自大理斡腹,去岁于老苍关败我军六万,其后破贵州、象州,年初入静江府,破辰州、沅州诸地,一路兵疾如电,甚至快过我方溃军,战报未到,其军已于十日前直抵潭州城下!恐将与忽必烈合攻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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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盟主“sjkxjkk”的打赏,加更以表感激~~嗯,这章有些说明议论,可能有读者不喜欢。比如,主角穿越后该不该、或能不能造出枪炮?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但我要写的并非是这个问题,而是:李瑕是谁,他的能力在哪、性格如何,他走到蜀帅这一步之后,基调、底色是怎样?我需要衡量的是整本书的故事、人物,而不只只是“枪炮”这个东西,所以决定这么写了。当然,不可能符合所有人口味,抱歉~~~~最后,月初求订阅,求月票,感激大家的支持。
第517章 家眷
“阿术离开了大理了……”
李瑕捧着手里的信看过,心想着此事,计算着阿术行军速度。
阿术去年年底出兵,带走了蒙古三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万余大理军。灭自杞国、破老苍关六万宋军,长驱直入。
另外,蒙古万户白银又领万余兵力出大理,收拾了自杞国旳残局,为阿术之后援。
高琼一直到年节前再探得了消息,暗中传书高长寿。
高长寿遂又派人来告诉李瑕。
信使到筠连见过韩承绪,韩承绪急派人往成都。
到了成都,却只见到了聂仲由,遂只好继续赶往剑门关、利州、汉中……
好不容易才终于在三月十日赶到山河堰。
这路途遥远崎岖,这封信在三月间已穿越过五尺道、牛金道,三千余里山山水水。
李瑕了解阿术的打法,以其人用兵之迅猛,只怕把宋境整个打透了,临安还未收到消息。
有一个变数……兀良合台死了。
兀良合台是猛将不假,但性情狂傲,短智少谋。论领兵之能,只怕还不如其子阿术。
但李瑕再一细想,反正吕文德也是名将,倒不必自己来操心。
他继续看信。
高琼只知大理如今由蒙古宗王不花坐镇,但不花有多少兵力,其中蒙军几何、大理兵几何暂未探知。
思忖片刻,李瑕收了信,道:“你一路辛苦……”
话音未落,那信使头一仰,已累得瘫倒在地,只好命人扶去歇了。
李瑕又在山顶上看了韩承绪的信,算算时间,再有七八日光景,家眷也要到了。
“车马慢啊。”
他心头感慨,目光向南望去,只觉这荒凉的汉中平野,暂时还未有家的感觉。
……
从汉中往北的几条蜀道之中,子午道出口离长安城最近。
而褒斜道的入口离汉中最近,就在汉中城正北。
褒斜道基本是沿褒河而开凿。
褒河由北向南流入汉中。
山河堰就建在褒斜道与汉中平原的交界处,把从山谷中流出的褒河水引渠,灌溉大片的农田。
要修水利不是易事。李瑕首先规划的是军屯,由士卒们来修建河坝,再把这片最好的良田分给士卒。
良田以军功授。
其余田地招人归乡认领。大部分都是无主之田,由官府租赁于流民耕种。
三年免征是不假,指的是田税。那田租自然是要缴的,每亩定额交粮一石,可收成后再缴。
等这些田地分完,再是外来流民开垦荒地。
当然,流民无余钱购种子、农具,可向官府借青苗贷,二分利,可用粮抵……
李瑕无幕僚在身边,独自一人也只能规划到这些程度。
他必须要搜罗到大量的人才,修改、补足、完善、实行整个田制。
眼下而言,士卒们兴水利,灌溉的首先便是自己的田地,倒也热情十足。
李瑕还在等懂水利的人来,这段时间做的便是在山河堰安营备粮,核算军功、清丈田亩分下去。
除了这些士卒之外,每日也有许多百姓赶来,想为这些士卒当佃户者有之,想从军分田者有之。
李瑕遂又遣人招募流民,发放工钱修坝……
竟是比打仗还要热闹。
忙得昏天黑地,到了三月十三日,李瑕遂向张珏道:“后日诸事烦君玉兄安排可好?”
张珏今日气不顺,因他麾下有校将问能否把汉中的田换到重庆去,还说“将军你不是重庆府的官吗?”
当时张珏便答不上来,因为现在是李瑕擅作主张在分田,又不是朝廷在分田,最后只能骂上一句“滚蛋!你自去重庆府问吕制使要!”
“公务繁重,我一人可安排不来。”如今张珏与李瑕熟悉了,说话也直接,“非瑜何事?”
“我家眷快到了。”李瑕道,“我往金牛道走一趟。”
张珏笑了笑,问道:“我是否也该将家眷接来?听说王将军升任湖北安抚使了。非瑜无论如何帮我谋个兴元府都统、兼知洋州也好。”
这还是收复汉中以来,他第一次谈自己的官位。
李瑕不答,淡淡道:“君玉兄趁着还能留在汉中时,多做些事吧。”
“话莫这般说,待我将家小接来,你我为通家之好,你家中可有兄弟?我家四妹尚待字闺……”
“免了。”李瑕已向外走去,道:“你弹劾我,我记仇。”
张珏愣了愣,脸上泛起笑意,冲李瑕大声骂道:“李非瑜你个猢狲,老子与你势不两立!”
~~
次日,李瑕安排着诸事,以期能空出几日时间去接家眷。
“报大将军,昨日一场雨,山塌了一段,把石门关的城楼砸倒了。”
“我一会过去,茅乙儿,你去把剩下的流民安置到汉王山;阿吉,你去看看坝上的水涨……”
李瑕话音未落,又有人来。
“报大将军,重庆府调令,命易将军立刻回驻凌霄城;命张将军立刻回驻钓鱼城。”
“信使呢?”
“在汉中城,已见过易将军。”
李瑕道:“把信使扣了,你去见祝成,让他劝易将军,汉中防御吃紧,他暂不宜轻离。”
“是。”
“方才说到哪,阿吉,你带人到坝上看看,若水势涨了,万不可出了人命……”
“报,大将军,张将军已带人去了石门关,说是他来处置。”
“好。”李瑕稍松了口气,“那这样,我们继续……”
“报大将军,阳平关传信,五日前有流民至陈仓道来,至前日已聚六百余人,称是陇地战乱,请求归附。许魁恐其中有蒙古细作,不敢开关,问如何处置……”
“报大将军,勉县有十八人携假田契冒领田亩……”
总而言之,如今驻扎各地的都是李瑕麾下一群武将,大事小事,全不懂如何做,每日尽是派人来问。
只有一个暂守在汉中城的易士英能稳住民生政务。
而吕文德显然是想先把易士英、张珏这些人调走,以对付李瑕……这事倒不必理他。
但还是忙。
李瑕忙来忙去,不由又向南望去。
他还是要去把家眷接来,等幕府到了才能理顺。
虽然他的幕府也没几个人。
“传命下去,以后报信在帐外排队,待我……”
“报大将军,栈道外有千余兵力到了,称是从筠连来,是将军家眷……”
~~
“知县……不是,知州……知……”
鲍三、熊山正领着护卫们爬上山坡,抬头一看,见李瑕迎面而来。两人连忙抱拳,却不知该如何唤了。
一年多未见,李瑕相貌不变,却比从前多了太多的杀伐之气。
鲍三、熊山似都有些被吓住,呆愣愣的。
李瑕已大步上前,在两人肩上一拍。
“阿郎。”
有人唤了一声,李瑕转头看去,便见韩承绪踉踉跄跄从湿滑的山道上赶上来。
之后是李墉。
“韩先生,李先生。”
“阿郎怎还迎下来了?”
李瑕迎过去,目光扫过这支队伍,其中有许多苗、彝、僰人。
中间还有一队三十余人的女兵,俱是僰女,个个脸色黝黑,眼睛凶狠,持着长矛,杀气冲天,看起来竟比他麾下许多士卒还有战力。
待她们的队伍分开,便听有个小姑娘“哎哟”了一声。
李瑕目光看去,正见高明月牵着摔在山坡上的韩巧儿。
她们既未骑马也未乘车,高明月裙摆上已沾满了泥泞,韩巧儿更惨,一跤跌在地上,虽未受伤,也溅了一脸泥。
“这也太滑了吧。”韩巧儿没哭,反而笑起来,“还好我把小胖墩留在山下。”
“我拉你起来,翻过这段山坡便见到你李哥哥……”
高明月忽感受到什么,转头向山上看去,立刻便见到了李瑕。
她愣了一下,已有些痴了……
~~
寒暄过来,一行人重新向山坡行去。
高明月与李瑕并肩而行,迫不及待就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放心,没受伤。”李瑕道:“怎这般快到了?我算时日,你们该是三五日后出金牛道。”
高明月正在抬头傻傻看他,见他转头看来,她忙又低下头。
她想了想,拉了拉李瑕的衣角。
“嗯?”
李瑕俯下身,便觉耳边吐气如兰,轻语声响起。
“因为……想快些见你,就催了催。”
“怎不派人与我说一声?”
“知道你忙,故意的……”
两人的手便牵了起来。
高明月袖子里攒着一个药瓶,因听李瑕说没受伤便没拿出来,牵手时李瑕便收进怀里。
“好多人看着呢。”
“昨日下过雨,山路不好走。”
李瑕本已在城里安排好了住所,倒没想到高明月直接跑到这山野里来。
她今日穿的襦裙很是漂亮,想必是为了相见特地打扮过的,结果沾了一身泥,却也一句都没说。
想到这里,李瑕便要蹲下来背她。
不等他动作,高明月却是知其心意,笑道:“没事的,以前逃难的时间,更难走的路也走过。”
向前大步走了一步,她回过头,道:“你看,你妻子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
新婚后分别了一年再相聚,高明月显然极是欢喜,眼睛亮亮的。
她来,是要与李瑕同甘共苦,绝不肯给他多添一点乱子。
唯一有些懊恼的是没换一身方便爬山的衣服,因当时急忙忙只想快点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