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胡笳十八拍
“远疆兄、安道兄,到底发生了什么?”
“端甫,此时没空与你细说……记得,小心杨慎……不,张养浩,小心那个张养浩,他很危险……”
“远疆兄……”
“先去正蒙书院……”
“驾!驾……”
终于,正蒙书院到了眼前。
“给我包围起来!拿下张养浩!”
“嘭”一声大响,兵士破门而入。
“张养浩人呢?!”
“……”
几个书生们喘着气,都有些疲惫。
姚燧却还是迫不及待向周南、林叙问道:“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那张养浩必又是宋人细作李瑕,此子杀了简章,我们要为简章报仇……”
待周南将事情说了,姚燧、阎复皆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为何如此断定张养浩就是李瑕,此事会不会有误会?”
周南道:“又遇到一位俊才……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过耳熟了。你说的那人就是李瑕不会错。”
林叙摇了摇头,叹道:“山坡羊……如此词句,我北方文士怕是无人能填出来,只有南面能培养出如此少年天才的词人。”
“好厉害。”姚燧却是喃喃着,拉了拉阎复的衣襟,问道:“子靖,你听到了吗?那首《临江仙》你听到了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好厉害。未及弱冠,两首传世之作,他词才之高华雄浑,足已睥睨当世……”
阎复有些茫然,张了张嘴。
殷俊在这几个书生面前有些畏畏缩缩,又想结交对方,低声道:“他还给了我两句残句……”
“是什么?”姚燧已将手按在殷俊肩上。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子靖,你怎么看?”
“十二字勾勒一方天地,意象排列有序,简练到不能再减的地步,不是一般文人能做到的。”
“结构精巧,平仄有致,也不知后面他要如何填……若能点晴,又是传世名篇。”
殷俊道:“我也试填了后几句。”
“说来听听。”
“残叶远乡晚霞。名姬歌罢,无言独奏胡……”
“够了。”姚燧大为不悦,冷冷瞥了他一眼,“强行押韵,凭白毁了这句子。”
殷俊遂把嘴里的“笳”字收了回去,嚅嚅不敢再言。
姚燧也想试试填后面几句,但那十二字看似简单,他却发现以自己的词力竟是难以达到那样意境,始终是差了一点。
……
“端甫不必勉强了。张养浩、杨慎、马致远……李瑕,不论他名叫什么,他填起词来,沉雄豪迈,深邃哀壮,千古兴亡皆在胸臆;他做起事来,沉稳决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阎复低声说着,又道:“更可怕的是,他随便拿一首词出来,轻易可得安稳富贵,却如此糟践。由此,观其人志向……世有英雄将出啊。”
周南、林叙闻言心神一震,不愿承认那杀死挚友的凶手是什么“世有英雄将出”,默默无言。
姚燧道:“不是……他词才我五体投地,但他无官无职……”
“就是无官无职还能做出此等大事,才叫可怕……”
忽然,听得那边沈开大喝了一声。
“快!快去皮肉店,他就在那里!”
~~
皮肉店。
“问你几句话。”
李瑕拿了一串铜钱放在桌上。
只看他这一个动作,唤作“丽娘”的老妓看得有些痴了。
“你这样的小郎君要问话,一般都是把钱随手抛过来。”
李瑕于是拿起铜钱,递在丽娘面前,道:“可以说了?”
丽娘伸手接过钱,想摸摸他的手来吓一吓他,终是不敢,笑道:“小郎君就不怕奴家有病?何必伸手递来?”
“记得老归吗?他……”
“奴家收了你的钱,你想要吗?”
“不想。”
“为何?”
“对你没兴趣。”
丽娘苦笑,道:“奴家年轻时也是青楼里的美娇娘,还会些才艺,年老色衰了,才到这皮肉店来,只恨当年花销太大,未能攒下些钱。”
“你自己不规划,怪得了谁。”李瑕道:“记得老归吗?他四五十岁,脸上有大疤,大概这么高……四月六,大暴雨那天,可有来找你?”
“奴家这里进进出出的,岂能记得许多人?”
丽娘将那串铜银拆了,拿了几枚出来,剩下的又递了过来。
“茶水你虽不喝,钱却是要收的,问的事实在想不起,拿回去吧。”
李瑕看她是真不记得,也不接钱,转过身往外走去。
“等等,若是问脸上有大疤之人,小郎君要找的那人可是爱吹笛子?哦……是正经的笛子。”
“是。”
“是他……奴家不知他名叫什么,他有时过来,弄完了奴家之后,就让奴家教他吹笛子。”
“你教他吹的笛子?”
“是啊。”丽娘微微笑了笑,表情正常了些,叹道:“有几年了吧,他每到这来,只找我,因这里只有我会才艺,最开始他问我会不会唱吴曲,我说不会,随便给他吹了几曲,他最喜欢《胡笳十八拍》,让我教他,我说那是琴曲,笛子吹出来不好听,他说没关系。好在胡笳似笛……”
屋中无琴,她起身拿了一支笛子,吹了一会儿,曲调悲凉。
放下笛子后,丽娘又道:“等他学会了,再过来就是他吹着笛子,我给他唱,这歌说的是文姬归汉,那天我唱着唱着他便哭了,那样一个老汉,哭得伤心欲绝……”
“你怎么唱的?”
“唱给你听,要加钱的。”
李瑕又拿了一串钱放下。
丽娘多年不怎么练了,唱得很不好。
她声音很沙哑,想必是常饮劣酒坏了嗓子。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惟我薄命兮没戎虏……”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缘离别。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李瑕并不听她唱完十八拍,抬起手止住歌声,问道:“四月六,发生了什么?”
“那天他没来。”
“没来?”
“我记得清楚,那日暴雨,没有客人。因此方才小郎君问时,我想不起他……”
“没来?”李瑕沉思着,又问道:“关于他,你还有什么印象?”
“还能有何印象?一个嫖客罢了。”丽娘笑道,“对了,他每次来,身上都有股香味,我鼻子灵,闻得出该是某种极名贵的熏香才是。”
“是什么?”
“那气味微甜,像是雨后的芳木花果,沁人心鼻……我以往在青楼也算见多识广,竟是未曾闻过这等熏香……”
两人又说了几句,忽然听一声喊。
“有人来了!”
林子急匆匆跑来,道:“我在楼上望到,是张家的人,二十余骑,马上就到。”
李瑕点点头,对丽娘道:“有人问,你据实说就行。”
说完,他才施施然然地转身走,边走边脱身上的儒裳。
穿过街巷,李瑕已能听到那边的马蹄声,却是拍了拍林子的肩,道:“慌什么?你越慌,越容易被路人指认。”
说罢,他随手一丢,将那一袭儒裳丢进小巷,仿佛没看到身后的疾驰而来的追兵。
隔着不过数十步距离,沈开一脚踹开皮肉店的大门冲进去。
“给我搜!”
第74章 追香
张弘道终于进了开封城。
听完沈开的禀报,他只觉手抖得厉害。
“你犯了一个大错。”
沈开道:“是,每次只差一步就能捉住李瑕……”
“不。”张弘道摇了摇头,道:“你不该让姚燧知道李瑕之事。一个‘杨慎’拿出一首《临江仙》没关系,但,让北地文人们认为‘李瑕’写出这两三篇传世之作,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这……”
张弘道有些失神,喃喃道:“我本该早点提醒你们的,不能让他的词作流传……可谁能想到……竟是一首又一首,谁能想到呢?”
直到他这么一说,沈开才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
一旦李瑕成名,万一再把张家杀达鲁花赤之事说出去……
安静了一会,张弘道忽然回过神。
“马上去找姚燧的下落,我得告诉他,别为李瑕扬名,快去!”
沈开已慌了,转身就跑。
……
张弘道坐在那,只觉眼皮跳得厉害。
把控不住局势的无力感越来越深。
“五郎,吃些东西吧?”雷三喜上前问道。
“不。”
张弘道摇了摇头,轻声自语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这小令,太好了。”
“五郎?”
“我本以为那首《临江仙》是赵宋哪个名家的新词,是李瑕趁它还未传到北边,偷来唬人的。甚至揣测也许是刘克庄新填的,但……但加上这曲《山坡羊》……”
张弘道连着好几夜没有睡好,眼眶也有些发黑。
他自言自语着,疲倦的双眼中忧虑渐盛。
“当今天下文坛,便算是刘克庄,只怕也不能连续填出两篇这样的传世之作,连他的词力也没达到这等地步啊。这些年,漠南王用人,多凭才名,万一、万一……”
“请五郎不必自己吓自己,事情还没到那地步。”
“你不懂诗词,你不懂的……”
张弘道就这样呆坐着发愣,直到沈开回来。
“如何?!”
沈开才进门被喝问一句,像是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才低声道:“姚小郎君、阎复……正在……正在史家二郎家里……”
“史樟?”
“是,史二郎设了宴,还有许多文人……正在,正在议论……诗词歌赋……”
张弘道默然了良久,终是一声长叹。
换作是别人,他大可全都捉起来。
但姚燧、史樟,都不是他能轻易动的。
若论官职,姚枢是漠南王府近臣,地位超然。
若论势力,北方世侯里能让张家服气的,史家算一个。
张弘道懒得再去见史二郎,反正都是求人,他决定去求史天泽,至少向长辈低头不丢人。
“你们听好,我会去求史经略使,封锁开封城。封城之后,我们可以比之前更容易捉住李瑕。他的名气越大,他越没有再伪装的机会。不论他是如何进城、不论他藏身在哪,破绽很快会露出来。
但,此次若再捉不住他,后果不堪设想。他的名气很快就会传遍中原,那张家,还有你们的全家老小,性命可就只在他张嘴之间了。”
“明白!此次必杀李瑕!”
张弘道有了计划,心下稍安。
冷静下来一想,李瑕就算有了名气,其实已被逼到了墙角,只要杀了,也就一了百了。
但他走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恍惚中突然想到乔琚,隐约觉得……李瑕越来越难对付了。
“当时不该杀了额日敦巴日,一步错,步步错……”
~~
“在下蔡城哨所那夜,我们不该逃的。当时我们该埋伏在那里,直接杀了乔琚,让他连回到亳州的机会都没有。”
同一个夜里,李瑕低声说了一句。
他倒不是在怨悔,算是一个小小的复盘。
“就是,当时杀了乔琚,哥哥他们也不会死,张家现在也不会追来。”刘金锁附合道。
“你闭嘴。”林子低声道:“他这么说那是他现在考虑事情更全面了,你懂个屁你就跟着说。”
“哦。”
韩承绪坐在一边,捻着长须,又瞥了李瑕一眼,目露思量,仿佛看到了对方的蜕变。
“说接下来吧。”李瑕道:“我暂时不方便在城中露面。慕儒,拜托你明日到城中,找找那丽娘所说的檀香都是哪户人家买的。因我怀疑老归就是赵欣,是有人给了他情报,那香气就是当时沾染的。”
高长寿点点头,皱眉沉吟道:“雨后芳木……微甜……什么香呢?”
“二哥该知道的。”
一个清清浅浅的声音响起,众人转过头,才发现是高明月难得地当众开口了。
“是龙涎香,二哥以往用过。”
李瑕摇头道:“不是龙涎香,名贵檀香无非那几种,我问过丽娘,她说龙涎本无香,其气近于臊。”
高明月偏过身子,似是有些不喜他说的“丽娘”。
“龙涎分‘下中上极’四品,下品无味,或有腐臭;中品如泥味,微甜;上品如芳木、琥珀甜香;极品千变万化,谓之‘日月同辉’‘天庭不老’。诸香中龙涎最贵,每两不下百千,次等亦五六十千。极品真龙涎可遇不可求,据传大宋承平时,明节皇后以二十万缗仅酬龙涎二钱。”
高明月还是第一次说这么长一段话,低着头,不经意间瞥了李瑕一眼。
她没说别的,但这一眼之间,似乎隐约有种“你居然拿丽娘反驳我”的意思。
也许未必是这样,总之李瑕是这么感觉到了……
刘金锁于是掰着指头算起来。
“二十万缗……十份二万钱?”
“是一万份二万钱啊。”林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万万钱?!”
林子道再次提醒道:“小声点。”
“哦,明节皇后又是谁?”
“徽宗的皇后。”
“徽宗?就是被金人捉走的那……”
“你闭嘴。”
“哦。”
高长寿道:“那老归若只在某处呆过,身上便残留了龙涎熏味,可见其味浓郁,是上品中的上品,此事不难查。”
李瑕道:“那就拜托慕儒了。”
他扫视了诸人一眼,又道:“看来是不能很快找到赵欣了。张家已经追来,我们不能在这里藏太久。林子,你到城内找几处藏身之地,明日我们就换地方躲藏。”
“好。”
“我和他一起去。”刘金锁道。
“不,你别去。”
“哦。”
那边高明月难得说了一段话,已拉着韩巧儿又回屋了。
不一会儿,韩巧儿捧着一叠衣服出来,道:“李哥哥,高姐姐说我们要换地方藏身,也许要换回普通衣裳,她给大家缝改好了。”
众人各自接过。
李瑕拿起那麻布短衣看了看,又见裤角下面高明月补了一段布上去。
他满意地点点头……知道自己又长高了一些。
刘金锁道:“我不用衣服,这大夏天的,我从来不穿衣服。”
“让你披上就披上,还嫌你那一身刺青不够显眼?”
“但是这针线好差,这么大一个窟窿都没补。我看看啊……你看我们的和他们的,那高小娘子好偏心。”
“闭嘴!”
“林子你说话小点声啊,城内不比城外……”
第75章 知时园
夜深,王荛睁开眼,看到黑暗中有个人影。
他骇了一跳,猛地坐起。
再定眼一看,月色中看到的是张弘道那疲倦的面容。
“呼……五郎,你为何会在此?吓煞我也。”
“此间皆是我的人手,这有何奇怪?你看,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王荛道:“我是说,你都不用睡觉吗?昨夜你就没睡。”
“你竟能睡得那样沉。”张弘道语气冷淡,讥道:“你到处串联,图谋造反,竟还敢酣然入梦?可笑。”
“不然呢?为了造反,还不睡觉吗?”
王荛打了个哈欠,嘴大得吓人,又笑问道:“只因见了我,把你吓成这样?未免太胆小了。放心吧,你知我知,不会传到汗廷的。”
“哼,我对汗廷忠心耿耿,何惧之有。且问你,赵宋的细作是何情况?”
“都跟你说过了。”王荛道:“我们把情报给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汉,那人很好认,脸上有个大疤,你把城内有疤者都捉来,我来给你指认。若实在找不到,我给你去问……”
“那人可是叫老归?”
“许是吧,我管他姓甚名谁……咦,你竟是已查到他了?”
“他要如何把情报递回去?”
“五郎莫非傻了?不就是你在追查的那伙细作北上来接应他吗?”
张弘道问道:“他就没有别的渠道传递情报?”
“哈,往赵宋传递消息岂是容易的?怎么说呢……”
话到这里,王荛拍了拍被子,道:“宋人也是有意思。五十多年来,先是开禧北伐,又是嘉定和议,终于迫于无奈联蒙灭金了,先是端平入洛,又是撤出三京。是战是和,摇摆不定,到现在,‘收复中原’这四个字对他们是成了妄想喽……”
“我知道,说有用的。”
“据那人……叫老归是吧?老归说,前两年宋廷还会派人想办法与他联络,如今不来了,他得了情报也不好传出去。”
“然后呢?”
“那天夜里,是三月下旬吧。”王荛回忆着,道:“我们把情报给了他,问他能否传到宋廷。他说,去岁年末已告诉宋廷派人来取,想必是开了年才出发,很快就到了,这次他也要随他们回乡了。”
“是吗?”
“是,当时我还说,按理而言,这种大事,赵宋早该派人来等着,呵,瞎耽误。”
张弘道皱眉沉思。
王荛大笑道:“怎么?他们已经跑了?我就和你说过,事情都过了三个月了,也许人和情报早到临安……”
“老归该是已死了。”
“死了?”
“不然呢?”张弘道淡淡道:“宋廷派的细作如今才来,他还能独自跑回宋境不成?”
“哈。”王荛摊了摊手,笑道:“死了就死了吧,看来这次我没能帮到五郎,很遗憾。”
“你在何处见了老归?”
“五郎想知道?”
“我在搜捕的那人很可能会去那里。”
“李瑕?”王荛道:“这两日听了许多次这人的名字,不知五郎为何如此费力找他?”
“公务。”
“那你可真是一心为公。”
“说,你在何处见的老归?”
“李瑕真能找到那里?”
“他马上就要找到了。”
“好吧,告诉五郎也无妨,龙亭湖畔,矾楼旧址西面,有一园林,名曰‘知时园’,取自‘好雨知时节’之意……”
~~
“知时园?”
“是。”高长寿道:“这事并不难查,我连着问了几家檀料商,开封城内用上品龙涎的,仅有知时园一家。”
李瑕又问道:“园子是谁的?”
“打听不到。”高长寿道:“但龙亭湖北岸便是原来的大宋皇宫,如今忽必烈行宫、河南经略府等都在附近,知时园与其隔湖相望。”
“只看这地段,园子主人身份不一般。”
“是,我本想再仔细打探,但想到追兵很可能会猜到我们会去问檀料商,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回来。果然,我回来时似乎被人跟踪了,绕了一大圈才甩脱。还有,今日开封城被封锁了。”
高长寿说完,李瑕眼中泛起些思忖之色。
“封城了么,准备转移吧……”
“小郎君,我们能查到知时园,别人也能查到。”韩承绪道:“那里只怕是去不得了。”
“嗯。”
韩承绪转头看了远处的刘金锁一眼,低声道:“赵欣三两月前便已失踪,死了也有可能,此事不好查,何况是在层层围堵之下?依我所见,朝廷对此事并不重视,否则便不会只派我们这些人来。不如就此转回宋境?”
说着,他与李瑕下意识地又走了几步,走得远了些,又道:“现在回去,那程相公该给小郎君的应是少不了。”
李瑕问道:“朝廷为何不重视此事?”
“只怕还要从‘端平入洛’说起,灭金国后,官家欲行恢复之计,朝臣们皆言边面辽阔,至少需有十五万精锐之师,方能守住黄河防线,大宋无力承担。各方掣肘,最后六万步卒挺进河南,铩羽而……归半数。其后,蒙人南下,幸得孟少保、杜相公……”
“说人名吧。”
“是,幸得孟珙、余玠、杜杲、赵葵等名将统御川蜀、京湖、江淮战场,守国之藩篱。但收复中原之志,只怕是……”
“只怕不可能收复中原了?”
“是,这几年孟珙、余玠、杜杲相继离世,赵葵背着‘三京败事者’之名远离朝堂。大宋名将,仅剩吕文德独当一面……总之,端平年间都不能恢复中原,如今更不可能了。”
韩承绪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道:“江淮、京湖、川蜀的防御就在那里,蒙军要南下这是本就知道的,北面这些情报传回去有何大用?”
李瑕问道:“不是说北面有大世侯要造反?”
“谁知是真是假?便是真的,朝廷还能出兵北上不成?甚至,朝堂上还有人担心若真有情报传回去,万一又有人主战,再闹一出‘端平入洛’。”
“毕竟是个机会,不该先掌握消息?”
“偏安、偏安……这‘偏安’二字当中的各种心思,小郎君只怕还不理解。”
韩承绪说到这里,抚着须想了想,又道:“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揣测,也许朝廷很重视这份情报,这才派我等前来。只是把所知情况说了,如何决择,由小郎君定夺……”
高长寿转过头看去,眼中泛起些沉思。
他并不能听到这两人的私语,却能敏锐地感受到……韩承绪对李瑕的态度截然不同了。
“李郎君”和“小郎君”一字之差,在韩承绪口中,却分明喊出了内外之别,竟像是奉李瑕为主了。
趁着今日自己和林子出门了一趟……
一个老头子奉一个少年郎为主,两个微末之人要做什么?一方诸侯吗?
高长寿想到大理国灭,又想到之前听李瑕所言的“地方武将”,心头忽有些迷茫……
再次恳请大家追读
今天三江的结果出来了,本书这轮没有上三江。目前有780个追读,但上三江需要1300-1400个,差得蛮多的。
首先还是感谢这780位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肯响应、支持。
也请你们不必惋惜,数据摆在这里,我的编辑大大也一直在尽力争取,这本书的追读数远远不如别人,这是市场客观事实。
可能这本书就是不太吸引大部分读者,也没关系,毕竟上本书我都写完了,相比起来目前的成绩已经好很多了。
本来呢,不想再发单章打扰大家,打算在这周五上架,尽早把白银大盟的加更还上。
但是我和编辑商量了一下,最后我们决定还是再等一周看看,看看还有没有机会。
有赖白银盟、盟主、以及大家的支持,本书目前在月票榜的排名还可以,既然收到了这么多的支持,也不好轻易放弃了。
好处是,晚一些上架也能多一些免费章节。
等到下周三,10月13号,下一轮的结果出来,到时才能知道上架时间。暂时来说,每天还是要继续控制字数,每天更4000,以免超过字数上不了三江。
总之,既然决定等了,还是担心会白等,希望能有好的结果,所以再次恳请大家追读。
今天起到10月13号的追读数据,关系着这本书能不能上三江了。
追读是每章看30秒以上才能算一个,恳请大家支持吧。
……
最后再次谢谢你们,我知道这么一点字数的书求着大家追很不容易,真的谢谢你们的追读。
第76章 幕后
“发现高长寿了!依五郎所言,我等埋伏在知时园外,果见高长寿前来打探。但此人警觉,远远看了一眼便走。我等追上去,在大梁门附近失去了他的踪迹。”
“已可确认李瑕必是藏在大梁门与丁角街之间,那一带皆是蒙官住所。”
“五郎,城外发现了一个蒙古屯官被灭门了。叫格日乐图,奥鲁官手下,已死了三天左右,家中无一活口,可确认是李瑕所为……”
张五郎道:“查。查与格日乐图有关人员,尤其是开封城内的蒙古官,看这两日何人未再露面,不管是生病、外出,全给我报来。”
“是。”
“继续盯紧知时园,一旦再发现李瑕等人的踪迹,立即拿下。”
“是……”
“五郎,查到了,奥鲁官手下的阿古拉,已经好几日没露面了。”
“就在这里,你带人去搜,但李瑕必转移别处了,保留那里的痕迹,我亲自过去查看。”
“报!阿古拉家起了大火,城内兵丁正在灭火。”
“让开封城的人去救火,我们继续盯紧城门、知时园。”
“是……”
王荛走进堂中,只见一派繁忙。
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问道:“还在找李瑕?五郎就不累吗?”
张弘道见到他,深深皱起了眉头,向手下道:“你们先下去吧。”
“又将人支走,五郎是担心我说出某些大逆不道之语吗?可每每如此,旁人会说我们有所密谋的。”
“哼!”
“我是来辞行的。”王荛道:“此事我已帮不了五郎了。”
“你还不能走。”
“哦?为何?”王荛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微笑道:“五郎认为我会帮宋人脱困吗?”
“你给宋人传递情报不是吗?难保你不会再递。”
“是。兀良合台已领了诏命,由云南攻打四川;帖哥火鲁赤、带答儿也已领命,率军南进。此战,若蒙军占下四川,来年可顺长江而下,则赵宋的京湖、江淮防线一触即溃。我冒死给赵宋消息,怕的就是他们轻易功成,我更希望看到赵宋与蒙古国打得不可开交。”
王荛说到这里,冷笑一声,道:“但,我消息都递了三个月,赵宋才刚派人来接,可笑。伐宋之战已起,我何必再递消息?至于那人……李瑕,我对他很感兴趣,但我何必要帮他脱困?”
话虽然这么说,但王荛的语气、表情,分别是另一个意思。
——“你若放我走,我就去帮李瑕脱困。你千万别放我走,我就要逼你把我留在身边。”
张弘道冷冰冰地盯着他,渐渐恼怒。
“你到底要做什么?”
“当然是劝五郎和我一起造反。”
“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哦?你要杀我?可是我父亲与李大帅还串联了不少人呢,”
“哼!”
“五郎若将我放了,恐我勾结李瑕,助他脱困;将我扣留,万一被人认为你我交情匪浅,往后受到牵连。只怕此时正感为难吧?”
张弘道冷冷瞥了王荛一眼,道:“等我捉到李瑕,你我再无瓜葛。”
“哦?多久?”
“很快。”
王荛道:“五郎可得捉紧了,这开封城内的史天泽对汗廷可比你张家忠心。他要是知道我们串联造反,我们可就完蛋了。我不过是与人密室私语,你却是大动干戈,万一引起他注意……”
张弘道脸色又难看起来。
史家与张家不同,史家是燕地豪强,早在成吉思汗在时,史秉直就降了蒙。
到了史天泽这一辈,就已经是蒙古旧勋,史天泽是上任可汗窝阔台亲手选拔的汉军三大帅之一,伐金攻宋从不手软。
不仅忽必烈信任史天泽。蒙哥也信任史天泽,如今蒙哥对史天泽的包容甚至还隐约胜过忽必烈。
上次张柔亲自到开封就是见了史天泽,以求保全张家。
张弘道也生怕李瑕落入史家之手,把额日敦巴日之死的内幕透露了。
“你是在威胁我?”
若王荛真触及到他张家存亡,张弘道才不会再管什么汉制,不会再顾忌王荛背后站着谁。
他杀心又起。
“不敢,绝不敢威胁五郎。”王荛忙道:“我只想与你交朋友,共创大业。五郎,你还没受够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吗?”
“你闭嘴!”
张弘道已经很厌烦王荛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人说王文统“好以言语动人”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若不是因为李瑕这件事,他绝不会搭理王荛一句话。
“五郎,你问我的每句话,我可都是坦诚相告啊。你却要我闭嘴?我哪句话不是为了你好?”
王荛说着,指了指他案边的饭菜,叹道:“你看你,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过着这战战兢兢的日子,为何?因你为异族效力,你心中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蒙人不可能信任你,早晚兔死狗烹……”
“你闭嘴!”
“难道我闭了嘴,你便能睡得心安吗?你知道你眼眶多黑吗?别管什么李瑕了,别管什么宋人细作了,让他们带着情报去吧,就让蒙宋大战,逼着汗廷不敢动我们。别再过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了,你我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一起杀光异族、走狗,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只要把心一横,豁出去造反,你会发现心境豁然开朗。五郎啊,我是为你好,像我一样酣睡一场,去他娘的蒙哥、忽必烈,你若是如李大帅一般招兵买马、重兵在握了,何惧之有?”
“山东李璮……果然想要造反吗?”张弘道喃喃道。
“是!李大帅此时必在与麾下将士把酒言欢,不似五郎这般胆战心惊。”
张弘道无言以对。
王荛又道:“我们也不怕让人知道,只要还没杀驻地的镇守官,还没举旗起事,汗廷岂会管这些?那些蒙古人只会不停地压榨汉地的税赋,哪管世侯们揣着什么心思?纳质、贡赋、从征,别的事他们管得过来吗?”
“邸琮已杀了镇守官,又如何?”
“我们在替他上下打点、遮掩,或可勉强保一门性命吧,只求把风头盖住,事情不闹大。”
“你们……谁替他打点?”
“五朗还是好奇了?”王荛又咧开了大嘴,“往后五郎若遇难事,我们也可帮五郎。”
张弘道沉默。
王荛道:“其实,知时园也与此人有关。你明白,地方上再大的事,有时只要中枢一句话也就解决了。如今我北方汉人,地位最高者无非也就那……”
漠北汗廷没几个汉人,张弘道当然明白这“中枢”指的是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了……忽然,张弘道抬了抬手,止住了王荛后面的话。
“来人!把他押下去锁了,别再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王荛大笑。
“没事,不急。哈哈……五郎好好考虑,早晚能明白的。”
他笑得很爽朗,也不挣扎。
张弘道看着王荛被带下去,摇了摇头,喃喃道:“不,你们会死,别拖着我。我不需要越走越远,我只要捉到李瑕就行。”
他虽不愿听,但,其实已隐隐猜到了王文统、王荛父子背后站的人是谁……
~~
与此同时,韩承绪与李瑕换了个藏身之处,继续聊起未聊完的话题。
“小郎君考虑过后,还是想拿回情报吗?”
“是。”
“何必呢?赵欣已失踪三月,此行事败,绝非我等之失。”
韩承绪说着叹息一声,向李瑕劝道:“现在回去,右相该给小郎君的也少不了。”
“不够。”
“不够?”
李瑕拿出公文递给韩承绪,道:“我不信任程元凤。既然来了,我要让我们的功劳大到没人能抹杀。”
“可朝廷并不重视此……”
“我不信朝廷的判断。”李瑕道,“我信我的判断。”
韩承绪抬眼看去,老眼中眼神微有些失神。
李瑕说不信任程元凤,但他却就此感受到了李瑕的信任……
“是,依小郎君所言。问题是,赵欣凶多吉少,线索已断了。”
“情报来源还在,就在知时园。”
“但我们能查到知时园,张家也能查到,太危险了。”
李瑕依旧沉静笃定。
“那就换一个思路,把知时园的主人找出来……”
第77章 名门
看着李瑕与韩承绪在雕像后面聊天的一幕,刘金锁不由奇道:“你说,他们在聊什么呢?怎不带我们一起商量?”
“为何要与你商量?你除了废话,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来?”
“林子你找的这地方不错啊。”
林子哼了一声,道:“算你说了句好话。”
“要是没有李小郎君,我们还是进不来,你找了也没用。”
“闭嘴吧你。”
刘金锁傻笑一声,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见李瑕已与韩承绪聊完,走了过来。
“走,出去办点事。”
“好咧。”
~~
“张养浩……李瑕……”
姚燧轻声喃喃了一声,叹道:“可惜了。”
阎复也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许久没说话。
因史家二郎史樟对李瑕感兴趣,又招了他们来问。他们刚从经略府出来,与周南、林叙、殷俊三人在街角道了别。
又走了一段,姚燧问道:“子靖在想什么?”
“输在胸怀。”
“什么?”
“你我输他,输在胸怀。”阎复道:“端甫你出身名门,写词每有佳句,‘海棠无语不成蹊,桃李羞牛后’,风流蕴藉有之,然如浪芷浮花,无根无蒂。那,当此乱世……风流蕴藉又有何动人心魄之处?”
他停下脚步,神色渐渐郑重起来,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化成一声叹息。
“端甫啊,那首《山坡羊》对我触动很大。”
“我也是……”
“你说,我们的根蒂在哪里呢?把我们的根蒂埋在数千里外的哈拉和林?埋在视我等为贱民的异族处?”
姚燧一愣,喃喃道:“王府能用汉法,便是汉家王朝,如何能称是异族?”
“我原本也是这般想的,可你听那小令最后两句,人家的着眼处又在哪里?”
“这与是否异族何干?难道秦汉魏晋更替兴亡百姓就不苦吗?”
阎复默然,叹道:“我还没想明白。”
“可惜了,那等人物竟是个宋人,不然你我也可多与他讨教……”
下一刻,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杨慎……是李瑕!”
“别走了李瑕!”
“追!他往北跑了……”
姚燧、阎复身后也有些张弘道派来的兵士,名为保护,其实为的是遇到李瑕就拿下、也有盯着不让他们到处为李瑕扬名的意思。
这是姚燧同意的,他对张弘道有些愧疚。
如今北方汉人高门同气连枝,姚燧觉得李瑕一个宋人跑到北方来,杀了张家许多人,自己却与之结交,实在是……不好。
但另一方面,他又真是欣赏李瑕那两三首词作,心情复杂。
此时听到叫喊,附近的兵士都被吸引了过去,姚燧、阎复身后仅剩几名随从护卫。
“是远疆兄和安道兄,他们见到李瑕了!”
“我们也过去……”
两人说了一声,转身向那边跑去。
路过一条小巷,忽听有人喊了一声。
“李瑕!哪里走?!”
两人毫不犹豫拐进巷子追过去。
他们并非什么文弱书生,相反,他们读得起书,远比一般人身体康健。
脚步匆匆,跑了好长一段路之后,两人与随从护卫都微微喘息。
姚燧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追李瑕,但就是想再见见他。
他跑着跑着,喊道:“李瑕,那首《天净沙》你要怎么填?能否……”
忽然,一柄长枪从拐角猛地贯出,径直捅穿一名护卫。
“啊!”
惨叫声起,姚燧回头一看,只见三人突然杀出,持剑、持刀、持枪,顷刻间已杀翻四五人。
“养浩……你……你叫李瑕?你……”
持剑而立的李瑕转过身,在姚燧面前显出了另一面。
眼神锐利,杀气四溢。
他不慌不忙地收了带血的长剑,开口道:“跟我们走一趟吧。”
姚燧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黑,一个麻袋就套了下来。
“哈哈,叫你追。”
一个粗嗓嚷嚷着,两个书生已被提起……
~~
许久,等从一辆马车上被搬下来,姚燧才听到李瑕的声音。
“你去望风,你去外面守着。”
“哦。”
麻袋被解下,姚燧抬头看去,发现自己与阎复身处于一间暗室之中。
“养浩……不,李瑕,你是宋人?你……”
“我问,你答。”李瑕道,话语简促而有力。
姚燧一愣。
“你有一句不答,我就捅阎子靖一剑。”
“好,我知无不言。”
李瑕问道:“听说你家是洛阳名门,很有钱吗?”
姚燧又是一愣,道:“有钱,你……你想要多少?”
“你有多少?”
“很多。”姚燧道:“有很多,我姚家先祖自后唐起便世代为官。家伯父虽简朴,但出资为民开垦荒田、为圣人立庙,未曾吝啬。只要你愿放了我们,要多少钱都可以。”
“用得起上品龙涎香吗?”
“自是用得起,但我更喜用棋楠。”
“听说过知时园吗?”
“知道,两年前曾随家伯父去过。”
“谁的园子?”
“不知。”
李瑕微微一讶,又道:“是你伯父姚枢的?”
姚燧忽然想起什么,闭口不言。
李瑕毫不犹豫,一剑刺下,刺进阎复的肩膀。
阎复吃痛,惨叫一声。
姚燧大惊,忙道:“别这样……别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进园之后只是在庭中小逛,不知伯父见了谁。”
李瑕拿出伤药给阎复止血,又问道:“你怎知他是去见客?”
“菜点,看到了菜点。”
“哪些菜?”
“容我想想……蟹酿橙、莲房醋鱼、浑羊殁忽,别的忘了,只记得这几个。”
“说仔细,都是什么东西?”
姚燧又是愣了一会儿,方才应道:“蟹酿橙,拆蟹肉、蟹膏填入橙内蒸熟;莲房醋鱼……”
“口味呢?”
“什么?”姚燧道:“似是……有些偏酸。”
李瑕又仔细问了一会儿,才问道:“正蒙书院既是姚枢开的,书院杂役是他安排的?”
“有一批人是从洛阳家中调去的。”
“吴归你认识吗?”
“不认识。”
“他脸上有道大疤,四五十岁……”
姚燧想了想,应道:“是,家中是有个仆役脸上有大疤,被调到书院做事。”
“关于他你还知道什么?”
“不知了,我出生时他就在家中,他是外院做粗活的,拢共未见过几次。我自小在苏门山读书,所知有限……”
“你伯父去过南边?”
“是。”
“说。”
“窝阔台汗六年,伯父随军伐宋,求访汉地各色人才,主将欲将这些人坑杀,伯父一力保全,乃使他们逃入篁竹中脱死;蒙军攻破德安,伯父上下奔走,欲阻止蒙军屠城,却不能救数十万百姓……此为伯父平生第一憾事,但,但那时他救了江汉先生。”
姚燧越说,越是激动起来。
“李瑕,你不是也认识江汉先生吗?我听张五郎说过。那你该知道我伯父不是汉奸,他为北方汉学、汉制呕心沥血!你听我说,家伯父一心为的是传我华夏衣冠礼仪……”
“是我在问你。”李瑕喝叱了一句。
姚燧一愣,有些失落地停下话头。
而李瑕的下一个问题也落到了他的耳中。
“可是姚枢给宋朝传递情报?”
第78章 一箭檄诗
长街上,按刀的兵士转过头看着来往的行人,眼中泛起些疲惫无奈之色。
忽然,他看到一人……
“站住!说你呢,给我站住!”
一名少年郎回过头,道:“是在唤我?”
“拿下他!”
那兵士快步上前,仔细一看,见这少年十六岁左右的模样,生得玉树临风,气质不凡。
这仪容姿态绝非一般小户人家养得出来的,偏是穿着麻布衣裳,踩着草履。
“李瑕!我捉到你了!”
那少年却是微微笑着,道:“我姓史,名樟,字敬先,真定府人,你可要听听我的诗?”
“你还敢冒充!来人,把他押回去,去找殷俊来辨认,再告诉五郎,是我捉到了李瑕……”
“二郎。”
忽有一声叱喝响起。
“你们干什么?!还不放开我家二郎!”
一名史家小将大步跨来,喝退了张家兵士,拱手道:“二郎受惊了。”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厮,俱是扁着嘴,一副委屈模样。
方才按着史樟的兵士们也惊慌起来,连忙告罪不已。
“是小人有眼无珠,请二郎治罪。”
“请二郎治罪……”
“无妨、无妨。”史樟还在微笑,道:“杨将军不必怪罪他人,我故意的,还挺有趣。”
“是。”
“有趣,有趣。”史樟踩着草履又踱了几步,又向那张家兵士道:“今日之事不必告诉旁人,我许是还能多玩几次。”
“是。”
“还有,你们捉人就捉人,勿要滥杀无辜。我父与赵经略好不容易才将此地治理得繁荣安乐,切勿毁此心血。”
“是,小人明白。”
“若是方便,等捉到了李瑕,让我见见。”
“这……此事小人做不了主。”
史樟笑道:“那我自去问仲书兄。”
忽然,远处小厮跑来,禀道:“二郎,不好了!在小巷中发现几具尸体……”
~~
“五郎,不好了!李瑕捉了姚家小郎君和阎复……”
张弘道皱了皱眉,道:“带我去看看。”
才出门,翻身上马之际,又有手下快步赶上,低声道:“五郎,史家二郎来了。”
张弘道深深叹息了一声。
他比史樟年长十四岁,却并不敢骑在马背上见对方,翻身下了马,丢开马鞭,亲自迎了上去。
“敬先来了。”
史樟拱手,道:“仲书兄来了开封,竟也不找我?”
“实是公务繁忙。”
“我知道,仲书兄是要拿住李瑕,那人有些意思,我原本还有些欣赏他。但他现在捉了端甫和子靖,我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宋人就是宋人,是我们的生死大敌。”
“是。”
两人说着,边走边谈,往姚燧遇袭的巷子走去。
史樟忽问道:“仲书兄为何不向我父借些人手?诛杀了那宋人细作。”
张弘道心想,因为不想李瑕落在你们手里,揭破我的秘密啊。
“不敢麻烦史经略。”
“客气了。知道吗?今日我还在说,若五郎捉到李瑕,容我见他一面,看看能填出那样词句的才子是何样人……呵。”
史樟说着,指了指路边巷子的老鼠洞,话风一转,却是又道:“猫捉到老鼠,喜欢玩一玩,那是因为它握着老鼠的生死。但若老鼠敢反咬猫一口,那就没什么好玩的,直接咬断其脖颈罢了。”
张弘道有些不烦耐。
他已经三十岁了,没耐心听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说自以为是的道理。
眼下是玩不玩老鼠的事吗?是能不能捉到的事。
“敬先说得对,李瑕很危险,我已提醒过端甫多次……”
“仲书兄,端甫自幼失怙,是雪斋姚公一手将他抚养长大,万不可有所差池。请你务必救出端甫与子靖,若需帮手,只管与我开口,我会与父亲分说。”
史樟说完,向张弘道拱了拱手。
这是他作为姚燧、阎复的朋友,应尽之义。
“放心,我一定救回他们。”
……
看着史樟转身而去,张弘道默立了一会。
有兵士上前请罪,道:“五郎,史二郎高门贵子,偏穿着麻衣草履,小人这才捉错人。”
张弘道淡淡道:“他那麻衣草履,穿着比你的衣鞋舒服……”
~~
“家伯父……勾结赵宋吗?”
姚燧似乎失了神,喃喃着,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李瑕观察着他的神情,又问道:“若说姚枢是在知时园与人密谈,你觉得会是谁?”
姚燧闻言似在思索,却不回答。
李瑕盯着他的眼看了一会,又道:“你不回答?”
“这里……是在开宝寺塔附近吗?”阎复忽然开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听到了诵经声,还有风声。”阎复低声道:“当年战乱,开宝寺塔多有破损,风吹过有呜呜声,一直也没修……”
“开封铁塔,破是破了,倒不了。”
阎复道:“是,此塔以褐色琉璃砖砌成,混似铁铸,称‘铁塔’实是形象,李瑕,你又是信手拈上一字就道尽了一处风物啊。”
“不是我起的名,我们那边就叫它铁塔。”
“宋吗?它还记得开封吗?靖康之后、端平之后,宋还记得开封吗?”
阎复反问了一句,抬起头,喃喃道:“横流始靖康,赵魏血可蹀。小胡宁远略,为国恃剽劫……”
姚燧还在发呆,却是张了张嘴,无意识地和着阎复,轻声念起来。
“谁能提万骑,大呼拥马鬣,奇兵四面出,快若霜扫叶……”
这诗陆游的《登城》,本不该传到北面的。
但这两个书生却都知道,还能完全背出来。
“遗民世忠义,泣血受污胁,系箭射我诗,往檄五陵侠。”
一诗念毕,良久,阎复喃喃道:“我少时读陆放翁此诗,常想一个问题。若有朝一日,有人将此诗系在箭上,射至我眼前,我是否愿意当个五陵侠?
可惜一直以来,没有。到最后,连陆放翁自己也只能‘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辈遗民又能如何?又能如何?但,只要一箭檄诗……”
阎复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眼神渐渐郑重。
“只要有一箭檄诗,我阎复阎子靖,愿重归大宋。”
姚燧一惊,喃喃道:“子靖,你……”
李瑕微微眯起眼,于暗室之中看去,只见那二十岁的年轻人被绑缚着,肩上有些血污,神情却很认真。
“李瑕,我愿助你一臂之力,你可愿带我一道走?”
姚燧似乎已经呆住。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很聪明。”
“是,我很聪明,可帮得上你。”
“我若是你,我也会用这个办法脱困。”
阎复一愣,道:“我真心的。”
“不必骗我。”李瑕道:“前两日姚燧念了你那诗,‘群材方用楚,一士独辞燕’,我虽然听不懂,好在你们给我做了讲解……你们说这是典故,‘虽楚有材,晋实用之’,你等虽是汉人,但赵宋朝廷上下倾轧、政局败坏,远不如为蒙古国效力。这话是你们说的,诗言志,言犹在耳。我怎么信你?”
阎复道:“那是对旁人说的,若问我志向,实在后一句‘一士独辞燕’。燕虽必亡,我愿效荆轲,一士辞燕,气贯长虹。我有报国血勇,唯等燕太子丹。”
“你上次还说这一士指的是樊於期,你说燕太子丹寡谋,枉杀樊将军。”
“我身在沦丧之地,有何办法?写诗明志,用暗喻而已。”
“读书人一张嘴,黑白皆可说,我不信你。”
两人说着,语速飞快。
阎复神色渐渐激动起来。
“我名‘复’,‘收复中原’之‘复’,我字‘子靖’,‘靖康之变’之‘靖’。我父赐我名、字,是为警我不忘故朝。永怀河洛间,煌煌祖宗业。你若不信,可剖我胸膛看肝胆、看里面是不是一片丹心赤血……”
第79章 通敌
李瑕走上前,拿起破布径直塞住了阎复的嘴。
“呜!呜……”
阎复似还有许多话要说,却是说不出来。
李瑕并没太多工夫再搭理他,拍了拍姚燧的脸,让这还在发呆的小郎君回过神来。
“接着问吧,我问你,姚枢在开封城都是与谁来往,其中哪些是经略府的官员?”
姚燧道:“中原汉官许多都是伯父任职漠南王幕府以后举荐,只在开封经略府从经略使、参议以下就有十余名。”
李瑕道:“一个一个说来。”
这并非隐秘之事,姚燧于是详细说了起来……
忽然,“咚!咚!”几声钟声响起。
李瑕于是又将姚燧的嘴堵上,麻袋一罩,再次将他罩起来。
姚燧眼前一黑,接下来就只能听到各种声音。
“驾……”
“不要慌,他们的人手不足以覆盖整个开封。”李瑕道,“既然在塔上看清楚了他们的布置,他们就捉不到我们。”
“嘿,我慌了吗?有你带着我们,我一点都不慌。”
“铁塔湖西北面有条北支河,与龙亭湖、利汴河、包公湖相通,刚才他们已经重点搜查过那里,现在我们过去……来,你们把人丢到河里。”
“好。”
“然后找个车夫,让他驾车疾奔到城南吸引追兵。”
“好。”
“追兵已走开了,我们回去。”
“好。”
姚燧感到有些心慌,很快,他被人提了起来。
“嘭”的一声,在他以为要被丢进河水时,却是微微的痛感传来,原来是被丢进了小船里。
又听一个船夫问道:“小朗君,你带了什么货这么重?”
“刚买了两个驱口。”
李瑕声音平静,竟是半点波澜不起。
姚燧听出他话语里的从容语态,心知这样的人做事稳妥,怕是不会让自己逃了,于是感到一股绝望……
~~
张弘道执笔在地图上标记了一下,喃喃道:“开宝寺塔……李瑕向来喜欢抢占视野开阔的高处,在鹿邑时就是如此。他让人在塔上观察我的布置,会往哪走呢?”
“五郎,搜遍了开宝寺,未能找到李瑕与姚小郎君……”
“当然搜不到。”张弘道淡淡道:“他都看到你们来了,还能让你搜到吗?查了马车的动向吗?”
“马车向南走了,已派人去追。”
“假的,但确实要追,人手又被分散了。他该是……走北支河了,看我们的人手调动,必是走北支河。该死,又晚了一步。”
沈开道:“我们的人手不足,实在搜不了这么大的开封城,不如请经略府再派人来?”
“不,我传回亳州的信应该到了,父亲马上就会派人来。”
“但只怕经略府会起疑。”
“我会与史经略分说。”
张弘道随口应着,目光始终落在开封城的地图上,手指从北支河滑到龙亭湖。
“开宝寺塔不是他真正的藏身处。他只是在此吸引我们的视线,然后才会回到藏身处。他会走利汴河,还是包公湖?或是在中途下船?甚至掉头回去……这点人手……”
“五郎,再吃点东西吧?”
张弘道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到底藏在哪呢?不能再追在他后面跑了。”
他自语着走了出去,与那端着饭菜过来的下人擦肩而过。
……
王荛脚上牵着铁链,被栓在屋中,正在饮酒,竟还有一个美伎在给他唱曲。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
张弘道推门而入,正听那美伎咿咿呀呀。
他眉头一皱,大为不悦,喝道:“谁给你招的伎?”
“五郎何必生气?”王荛笑道:“我又不跑,你栓着我无非是不愿我去你耳边聒噪,哈哈,怪我三寸不烂之舌,把这道理与你手下人讲明了,怪我,怪我,不怪他们。”
“出去。”
“是。”那美伎抱着琵琶小步退下去。
王荛眯着小眼盯着她妙曼的身姿,笑道:“这么凶干什么,吓到人家了。”
“我问你,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情报给老归?”
“这可是五郎主动问我的。”王荛道:“回头人家若问我为何出卖他,我可只能回答‘张五郎想知道’。”
“你要如何?”
王荛道:“并非是我逼你造反,这种事,强扭的瓜不甜。但若是你摘了这瓜,再想放回去,可就难了。”
“你要如何?”
“一起按个手印如何?你我歃血为盟。”
“不。”
“那就算了,我们还是当朋友吧。”
“信不信我杀了你。”
“你要得罪我父亲、李大帅,还有我们所有人?”
“别以为我不敢。”
“你敢,但何必呢?仔细想来,五郎是被李瑕逼到这一步的吧?你为何一定要捉住他?他捏了你什么把柄?莫不是……”
张弘道额头上的血管跳了跳。
王荛却是住口不言了,还扬起那薄薄的嘴唇,微微笑着。
“姚燧姚端甫被李瑕捉走了。”张弘道忽然淡淡说道。
“啊?”王荛有些惊讶,沉吟道:“怪不得五郎来问我,看来是猜到了。”
张弘道不答。
“你既然猜到了,逃不掉的。”王荛又道:“我不如五郎缜密、聪明、目光长远。但我平生擅长两件事,拉女人进我的被、拉男人入我的伙。”
“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杀了你。”
“我当然可以告诉五郎。不过,你若与我一起造反,大可让宋人细作带情报回去……”
“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杀了你。”
“好好好,不必这么凶……哦,我闭嘴。五郎想问什么?”
“谁拿了情报给老归?”
“五郎想知道哪份情报?北面的、东面的、中间的?”
“你们……给了这么多?”
“唉,送不过去又有何用?”
王荛轻呵一声,抬起手,往手上倒了些酒,“啪”一下按在案几上,像是摁了个手印,道:“不绕弯了!你猜得不错,雪斋姚公确实算一个,知时园就是我们联络会面的据点之一。”
张弘道眼皮直跳,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但姚公不在开封,是谁偷了经略府的文书?”
王荛沉默了一会,道:“我说出姚公,你也奈何不了他,可是若招出别的人……”
“说!”张弘道猛地砸碎酒壶,拿碎瓷抵在王荛脖子上,吼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若是姚燧死了,我一样要得罪姚枢!”
王荛一愣,真的感受到了张弘道的杀意。
张弘道又道:“我没心思管你们,我只要捉到李瑕,他必然已经从姚燧处审出什么了,我要找到他,这对大家都好。”
“好,好,你拿开,别抵着我了……当时,我从北边带了姚公给的情报和指示,又让人偷了经略府文书,一并交给老归。”
“谁?!”
“参议杨果……”
~~
“杨果,字正卿,号西庵,祈州人,后迁居许昌。金朝进士及第,官至参知政事,以廉洁著称。如今是河南参议,仅次于经略使的高官……”
韩承绪沉思着,又道:“他是散曲名家,与元遗山交好,因此,当年在金国时我与他有过数次往来,虽不算熟悉,却是认识。”
李瑕道:“若说知时园主人是姚枢,但姚枢不在开封,韩老认为和老归接触之人会是杨果吗?”
“杨果祖籍山西,最喜食酸,每日无醋不欢。那几道菜南北菜色皆有,是他的口味。当年他便笑言过,若归宋,也该尝尝江南的鱼虾蟹。”
韩承绪说着,想了想又道:“姚燧所言十五人,我知其中金国遗留名臣九人,九人之中仅杨果最有可能,早在金亡之前,他便有投宋之意,奈何不得行。但……不确定,线索太少了。”
“简单,我再去试姚燧一试就知。”
李瑕走进关着姚燧的屋中,不一会儿又出来,道:“要想办法见杨果一面。”
“小郎君确定是他吗?”韩承绪问道。
“只知杨果与姚枢交情极深。”
“那若不是……”
“眼下知时园被张家紧盯着,这线索值得冒险一试。”李瑕道:“这样吧,我见杨果一面,看能否拿到情报。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撤出开封城……”
第80章 重阳观
被绑在某间屋子里的阎复静下心来,倾耳听着远处的声音。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他心里喃喃着,想道:“原来是藏在这里。”
有脚步声传来,他头上的麻袋被解下。
阎复眯着眼看去,只见李瑕正站在那。
“李瑕,我知道我们在哪了。但你要小心,再躲藏一两日,张仲书就会搜过来。”
“我知道。”
阎复道:“我知道几处地方,可让你藏身。”
“不必了。”
“你还不信我?”
“我信不信你不重要,只看你怎么做。”李瑕道:“我会放了你和姚燧。如果你的目的是想办法脱身,那恭喜你。”
阎复一愣,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是真心归宋……”
“你回去之后,会有人问你经历的一切,你大可据实说。若是你真心想跟我走,明日下午,到朱仙镇与我会合。”
“好。但城门被封锁了……”
“无妨,到时会打开的。”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你被我捉过,他们会怀疑你,你什么都做不了。”李瑕道:“你回去后,告诉姚燧,你是对我使诈,是为了脱困。”
“明白。你也可放心,端甫绝不会出卖我。”
“嗯。”
阎复坦诚地看着他,又问道:“你就这么简单将我们放了?”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
~~
李瑕推开屋门出来,只见刘金锁正蹲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个猪蹄,吃得满嘴流油。
“蹲在这做什么?”
“你让我看着他们啊。”
李瑕道:“不必看了,去准备准备。”
“哦。”刘金锁问道:“干完这次,是不是要离开开封了?”
“可能吧。但你如果不打起精神,也可能永远就留在这里。”
一句话把刘金锁骇了一大跳。
李瑕绕过偏殿,站在一座蒙古骑士大雕像旁,抬眼看去,于月色中看到了玉皇阁的屋檐。
正在院子里扫地的小道士走上前,偏了偏头,伸出一支手摊在李瑕面前。
“给钱。”
“不是给过你了?”
“那是房钱,你的同伴今日吃了四只猪蹄,还没给钱呢。”
李瑕递了一串铜钱过去。
小道士却不走开,又问道:“居士在想什么?”
“在想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小道士一皱眉,嗔道:“居士住在我们道观,却打佛家禅机,甚是可恶。”
“道长也甚是可爱,叫什么名字?”
“你才可爱,我十三岁了,又不是孩子。”
小道士长得很矮,抬头看着李瑕,只觉对方虽然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身材实在高了太多,彼此像一个大人一个孩童。
他不满地哼了一声,郑重道:“贫道孙德彧。”
李瑕道:“白天没空,孙道长和我聊聊这延庆观吧。”
“不叫延庆观,叫重阳观。”孙德彧又把手一摊,道:“给钱,给了钱,我……贫道才和你聊。”
“给你。”李瑕问道:“这里叫重阳观?我以前来游玩时还叫延庆观。”
“胡说。金大定九年,我全真教掌教重阳真人途经开封时仙逝于此。次年,我全真教弟子为了纪念掌教重阳真人,在此建重阳观,从未称过什么‘延庆观’。”
“王重阳?”
孙德彧抬起头,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道:“你不要乱喊祖师名讳。”
“继续说重阳观。”
“后来,掌教长春真人命栖云真人主持重阳观,并进行重修,如今已修了二十三年还未修完,我全真教要修上三十年,建一片宏伟的大宫观!”
李瑕又拿出两串铜钱递过去。
“孙道长,你我作个约定,说人只说全名,知道什么尽管说,可好?”
孙德彧犹豫了一会,四下看了一眼,摸过李瑕手里的钱,脆生生应道:“好。”
“长春真人是谁?”
“真人俗家姓丘,讳处机。”孙德彧很干脆。
“丘处机?继续说,全真教、重宫观。”
“那就从长春真人……丘处机成了我全真教第五代掌教说起吧。”
孙德彧把钱往袖子里一揣,丢开抚尘,拉着李瑕在阶上坐下来。
“四十年前,天下大乱,我掌教长春真人丘处机招安了山东义军,安抚一方动荡,金廷与宋廷先后遣使召请,皆不应诏。
成吉思汗……铁木真,还是叫大汗吧,我害怕。总之大汗闻其名,遣使来召。长春真人丘处机毅然率弟子十八人,跋涉万里,历尽艰难,两年后抵达西域大雪山,因大汗属马、长春真人属龙,事称‘龙马相会’。
大汗三次召见,并将与长春真人的对话编集,名曰《玄风庆会录》,长春真人劝大汗‘去暴止杀’、‘济世安民’,从此汗庭对中原始有缓和之策。事为我全真教于天地之大功,无量寿福。
大汗还对长春真人礼遇甚隆,尊为神仙,赐以虎符、玺书,命他掌管天下道教,并免除道院一切赋税差役。从此,我全真教道门四辟,道侣云集……”
“哦。”
孙德彧又道:“长春真人仙逝之时,遗命栖云真人……”
“说人名。”
“好吧,王志谨。让栖云真人王志谨主持开封重阳观,并重修宫观,这一修就是二十三年……”
李瑕道:“说说王志谨。”
“小声一点,栖云真人可是开封重阳观如今的观主呢,你寄宿在这里,还一直呼他名讳,真是……”
“我有钱。”
“好吧,反正观主也不是我师父,我师父是天乐子李道谦,因为奉命设醮祭祀并规划营建道观诸事才来开封的。”
李瑕不在乎他师父,问道:“王志谨是你们全真教掌教吗?”
“当然不是。”孙德彧道:“龙马相会之后,祖庭就设在燕京长春观,怎会在开封?长春真人仙逝之后,掌教是清和真人尹志平。”
“尹志平?”
“是啊,清和真人尹志平掌教十一年,我全真教更得汗廷支持,愈发兴盛呢,连遗山先生也写记赞曰‘黄冠之人,十分天下之二,声焰隆盛,鼓动海岳’。”
“尹志平是现在的掌教吗?”
“不,五年前已仙逝了,如今的掌教是真常真人李志常,依旧很受汗廷支持,受封‘玄门正派嗣法演教真常真人’,乃大蒙古国的汉法之师。”
“岔远了,继续说这里的王志谨。”
小道士絮絮叨叨说着……
李瑕转过头看去,只见那边刘金锁等人已提着东西走过来。
“孙道长。”李瑕忽然打断了孙德彧。
“嗯?”
“你一个修道之人,收这么多钱像话吗?”
孙德彧道:“祖师爷说过,饥来吃饭、睡来合眼,自自然然就是修行,我喜欢钱,不遮掩,也是修行,道法自然嘛。”
“是啊,道法自然。”李瑕道,“我要烧了你们全真教修了二十三年的宏伟宫观。”
“你说什么?”
“本想着这是个古遗,但我忽然又想到,我以后还可以建更多的古迹,烧了就烧了。”
“喂,这位居士,你在胡说什么?可是我让你住在我这里的……”
“谢了,住在这里,我付了钱;烧了这里,因你们是汉奸。一码归一码。”
孙德彧大怒,道:“你这人!谁跟你说我们是汉奸了!”
“孙道长你是个机灵人,回头有人问,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快跑吧。”
“喂,你不要乱来我和你说……”
“你别喊。”李瑕道:“你喊了,别人就知道是你放我们进来的。”
“不是,你你你你……”
孙德彧话到一半,只见李瑕已提着火油往前走去。
“噗”的一声,火油泼在全真教修了二十三年的重阳观中……
第81章 动手
孙德彧匆匆忙忙跑过三清殿,跑过玉皇阁。
他师父天乐子李道谦正在穿心殿中,听观主栖云真人王志谨传道。
小道士跑到殿门处,正听到里面的论道声。
“人生于世,所为所作,无不报应。”
王志谨苍老的声音传出大殿,落在孙德彧耳中。
“我等修道之人,当常思己过,切忌骄矜,应韬光晦迹,安贫守朴……”
孙德彧跑着跑着,忽然停下了脚步,摸了摸袖子里的钱。
他收了那几人的钱,把他们偷偷藏进道观……道法自然也好,觉得里面有个小姑娘很可爱也罢,事情做了就是做了。
如栖云真人所言,人生在世,所为所作无不报应。
但接下来呢?
再去把事情说了,岂非多做了一桩事,将有更大的报应。
修道之人,应韬光晦迹嘛!
孙德彧想到这里,忽有了决心。
“管他呢,这事情我可不知道。”
脑中这般想着,小道士只觉道法又自然了许多。
殿中,李道谦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急急躁躁跑来,何事?”
孙德彧上前,不动声色应道:“禀师父,徒儿听说栖云真人传道,想要多听些道法,故而着急。”
“大道无形,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你岂可如此莽撞。”
“是。谨遵师父教诲……”
下一刻,忽听远处有人大喊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殿中一众全真教道士倏然起身,冲到殿门处一看,只见火势起的急,倾刻间竟已烧过了后面一排道舍。
劳役、道士们争相奔走,大声呼嚎。
“不!快灭火,别让火势蔓延到三清殿!”
“快灭火!”
“无量寿福、无量寿福……这可如何是好……”
“……”
一片慌忙之中,孙德彧拉了拉他师父宽大的袖子。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呀?”
李道谦根本就顾不上回答小徒弟。
他已经方寸大乱了。
“快!快灭火啊……”
孙德彧偏了偏头,心说师父与栖云真人是修道之人,怎可如此急躁呢?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嘛……
~~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无情地在开封重阳观中蔓延。
“倒!”
刘金锁大吼着,用力一推,将院门中的蒙古武士像轰然推倒,烟尘滚滚。
“哈哈哈……”
刘金锁拍手大笑。
李瑕提剑从走出来,淡淡道:“别做无聊事了,你跟林子,去送姚燧、阎复。送了人之后马上去与韩老会合。”
“好。”
“韩老,你去安排退路。”
“好。”
“慕儒,你带明月和巧儿随韩老一道,保护他们。”
“好。”
“最后再交代几句。”李瑕道:“首先,这次依旧是我们伏击他们,记住,我们才是主动的一方,要时刻保持主动;其次,计划必然会有变数,遇到变数时以保全性命为重。至于情报,未必要今夜拿到。敌人的压力比我们大得多,我们是破坏,他们是追查,破坏远比追查容易……”
“明白。”
“走吧,化被动为主动。”
“那你一人……”
“我一人去见杨果。”李瑕道:“一个人才方便。”
“可是……”
林子才想开口。
李瑕已往前走去,边走边道:“动作快点,时机一瞬即逝,耽误不得。”
他语气虽然平淡,但却给人以“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感觉,诸人也不再犹豫,各自行动起来。
韩巧儿被高明月牵着,一边走一边回过头看着李瑕,有许多想要说的,最后也不敢说,心里只觉自己好没用啊。
“李哥哥说过,要把我们都带回去呢。”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高明月亦是回头看了一眼。
她倒并不是关心李瑕,只是觉得……这人若是死了,只怕那没说过的故事是听不到了。
很快,诸人分为两拨散去。
李瑕回头看了一眼火势,只见救火的人群已然向这边狂奔过来。
他眼神中有些疑惑,最后化作一缕讥嘲。
“终南山下,活死人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全真教,牛鼻子臭道士,又不教武功……”
~~
“快救火!”
几名道士快步穿过三清殿,绕过倒在地上的大雕像。
“快,让那些劳役去提水……”
路上,一名佩剑的年轻道士与他们擦肩而过。
也没来得及细看,那年轻道士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道:“这样泼水不成了,得想办法把火势隔离开。”
“师弟说得有道理,要怎么办?”
“比如把三清殿前的树砍了。”
“对!快去告诉栖云真人,快……”
“……”
“对了,师弟,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师弟?”
“师弟呢?”
等道士们再回过神来,再想找那年轻道士,却不见了对方的踪迹。
忽然有人喊道:“师兄!快看,这里写了几个字……”
众道士跑上前,定眼一看,却是愣在当场。
只见那摔在地上的蒙古武士雕像旁,赫然是七个大字。
“不肖道士丘处机……”
~~
“五郎!五郎!”
张弘道倏然从椅子上惊醒。
相比起来,他比李瑕要累得多,李瑕只需要选中一个地方躲起来,他却要排查整个开封城所有李瑕可能躲藏的地方。
今天忙到半夜,他实在疲倦的厉害,好不容易倚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猛地便听到大动静。
“何事?”
“重阳观……”
“就在重阳观!”张弘道恍然大悟,“包公湖畔……重阳观……也正是藏身在那里,我们的人不能大胆搜查,好你个李瑕……”
“五郎,重阳观起了大火。”
“别管它。”张弘道走到地图前,双手撑着桌案,俯下身,眯着眼,道:“关键是李瑕接下来去哪。可能有三个选择,知时园、杨果,或者放弃……”
想了好一会,张弘道也有了决意,起身向堂外走去。
“走,去杨果的府邸……”
才走了几步,沈开快步进堂,道:“五郎,经略府派人来请,还有,重阳观也派人到经略府了。李瑕这一把大火,恐怕是把事情……”
张弘道停下脚步,眉头深深皱起。
他发现,他比李瑕更害怕事情闹大。
今夜,李瑕才是主动的那个。
这一瞬间,他想过干脆跟着王荛一起造反,让那些人帮忙把事情盖下去,别再追李瑕了……
算了吧?
但很快,张弘道重新振作起来。
“还没输,李瑕今夜便要有大动作,马上就要捉到他了……”
“五郎,你说什么?”
“我去经略府一趟,你去盯住杨果府邸。”
“是。”
“派人告诉雷三喜,把知时园看着,也别让李瑕逃出开封。”
“是……”
张弘道安排完这些,方才迈步而出……
第82章 虚招
夜色深沉。
长街上,一辆马车从包公湖畔的重阳观出发,奔向北面的龙亭湖。
林子驾着车,刘金锁持枪站在车辕上。
偶尔车帘掀开,两边分别显出姚燧、阎复的俊俏面容。
因重阳观的大火,城中已一片大乱。
路上的官兵正往重阳观赶去,只有张家兵士还在搜寻着细作。
忽然,有人大喊起来。
“是李瑕!”
“追!”
“是李瑕!往北边跑了,快追……”
姚燧手脚依然被捆着,嘴巴却没再被堵上。
他听到这些动静,想要大喊。
“我不是……”
“闭嘴!”刘金锁吼骂道:“敢喊?爷爷一枪捅了你个小兔崽子!”
姚燧大骇,慌忙闭嘴。
马车转过福寿胡同,继续向北奔,朝着知时园的方向。
“快!他们要去知时园……”
“不可放他们进去……”
忽然,前方有大喝传来,是开封城内的兵士。
“什么人?!”
刘金锁一转头,冲姚燧吼道:“小兔崽子,可以喊了,报上你的名号,让他们别放箭!”
姚燧惊慌中抬头看去,只见夜色中有兵士已拉开了弓……
“我不是李瑕!我是姚燧、姚端甫!我伯父乃雪斋姚公……别放箭!救我!”
“别放箭!救我……”
刘金锁大怒,喝道:“雪斋姚公个屁,小兔崽子你这么喊,是要害死我们吗?前面的都听好了!这是姚枢的侄子!谁敢放箭?!姚枢知道吧?大官!很大的官!”
“我是姚枢的侄子!别放箭!让开……”
说话间马车还在狂奔。
前方措手不及的兵士似被喊懵了,终于有人喊道:“真是姚家郎君,别放箭!”
马车冲开防线,直奔知时园。
后方,张家兵士还在紧追不舍。
“快!快报五郎!”
“会不会是调虎离山?”
“那也得追!万一真是李瑕要去知时园……”
马车拐过御街,前方又有开封守军涌来。
林子忽然脱掉外套,露出一身锦衣,他持刀在马臀上一刺,跳下马车。
刘金锁也已跳下来,却是背着长枪,持刀架在林子脖子上,大喊道:“姚燧在我手上!谁敢来我杀了他!”
“不想让姚燧死的都站住!”
这般喊着,两人飞快退进一条小巷……
~~
张弘道的布置很清晰,沈开负责盯着杨果府邸这个李瑕很可能要去的地方;雷三喜则负责在城中搜捕,并盯住知时园这个李瑕小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雷三喜正站在繁塔之上,望着重阳观的火光,知道李瑕已经行动了。
一句句禀报传来,不停有人称在马车上看到了李瑕,接着又说那是姚燧、阎复。
重阳观的大火,必然是要牵制一部分人手。
冲向知时园的马车,也许也为了牵制一部分人手。
但,不能确定是虚招还是实招……
雷三喜思来想去,忽然想到假如李瑕真的就在马车上呢?
抛下姚燧与阎复,必然会造成开封守军与张家兵士之间的混乱,李瑕借此时机潜入知时园呢?
雷三喜不懂知时园的主人是何等人物,连张五郎也不敢擅动,查到了,也只敢派人在外面盯着,连门都没进去过。
万一让李瑕进了园子,对方要保这个宋人细作,事情就闹得更大了。
不亲自去看一眼,不放心。
一念至此,雷三喜冲下繁塔,向兵士喝道:“随我拿下这几个贼人!”
他的人手都调派出去了,其实不剩多少人。
策马如风,奔到了知时园附近,放眼看去只见前面一团混乱,一群人挤在马车附近吵闹。
“宋人细作呢?!”
“报百夫长,我等一路追着马车,但……但让那两个宋人在半路上跑丢了,现在正在追……”
雷三喜大怒,喝道:“怎么回事?!”
“夜色太黑,马车一直在往前冲,弟兄们都追着跑。拐过御街之时,有两人跳了下来。”
“那就跑了?!”
“不是,有眼尖的弟兄看到,立刻追了上去,可对方喊着‘别过来,否则就杀了姚燧’,夜太黑,我等只看到一个壮汉手中提着一个人,仿佛就是姚小郎君……”
“然后呢?”
“因怕伤了姚小郎君,我等不敢轻易上前,眼睁睁看着他们拐进了巷子。等再追上去却不见了人,但那分明是条死巷。”
雷三喜问道:“姚小郎君没救回来?”
“这……原来姚小郎君与阎复还在马车上,是两个宋人骗了我们,那被挟持者根本就是宋人假扮的。”
“姚小郎君呢?”
“就在前面。”
说话间,雷三喜已大步走到马车前,只见车辕上坐着阎复,脸色苍白,手里还拿着马鞭。姚燧就在马车上,穿着一身粗布衣裳。
只这一眼,雷三喜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为何赶车替宋人引开我的人手?”
阎复惊魂未定,道:“马……马惊了……拉不住……”
雷三喜目光在阎复身上一扫,虽然不悦,却不再说什么。
这边开封守军争抢着救回姚家小郎君的功劳,两拨人挤在一起一团乱。
雷三喜没空理会这些,嘱咐手下先把阎复扣了,交给五郎问问。
他则往那条死巷子赶去。
巷子叫“刷绒巷”,因临近御街,住的都是稍有些地位之人,兵士正挨家挨户搜查。
雷三喜在巷子里转了转,又亲手接过火把,照亮了几处地方仔细观察。
“不必再搜了。”他忽然喊道,“去找把梯子来!”
“百夫长?”
“看。”雷三喜指着地上的碎瓦,道:“他们事先就在此地备了梯子,登墙上瓦之后才收了梯子,亏你等蠢材还在到处搜!”
“是,是,这些耗子也太能跑了。”
“看来这是虚招,为了让我们追着他们跑,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不一会儿,梯子搬来。
雷三喜派了几个人上去,却把大部分人派往知时园。
调度好了人手,他转身走出刷绒巷,人手更加不足。
忽然,远远响起一声惨叫,似是从屋顶上传来的。
雷三喜转头看向了梯子,喃喃道:“该死,还以为这两只老鼠已经逃远了,好大胆子。”
他想了想,亲自攀上了梯子……
月光下,并未见到屋顶有人影。
雷三喜踏着屋脊,循着惨叫声的方向过去。
从这里可以看到长街上匆忙奔走的兵士,这让他有种奇怪的感受。
己方虽然人多,却不像是在搜捕,而是始终被人牵着鼻子走。
太被动了。
走了好远一段,忽见下面一个小院中趴着一具尸体。雷三喜跃下屋顶,跳进院中,四下一看,只见这是个闲置的宅院。
“嗒。”
堂前传来一声动静。
“追!”
身后仅剩的两名张家兵士迅速扑进前堂。
雷三喜走上前,搬起地上的尸体查看伤势。
“噗!”
一把单刀突然扎进他的腹部。
……
林子已换了一身血淋淋的张家兵士衣服,一刀之后又是一刀,竟是让雷三喜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神色有些兴奋。
李瑕杀乔琚的办法,他早想试试了。
“百夫长……啊!”
同时,院中又是两声惨叫,刘金锁从墙头跃下,长枪连刺两人。
“哈哈哈,娘的,干掉一个小头目,等于废了他们一队人。”
林子已伸手探进雷三喜怀中,摸出了一堆东西。
“动作快,剥衣服,搜东西。”
“要你说。”
“好了……走!”
“这个也带上。”
刘金锁长枪一插,拾起地上的大刀,猛地挥下,斩下雷三喜的人头。
他提起人头,哈哈大笑道:“被动不如主动……”
第83章 伏杀
张弘道走出经略府。
就在刚才,他已见过了史天泽、赵璧两位经略使,在场的还有全真教王志谨。
全真教如今在大蒙古国地位超然,掌教李志常是当年随邱处机赴西域见成吉思汗的十八弟子之一,如今奉旨封“大师”。
蒙哥就曾多次召见李志常,咨以治国保民之术。同时,金亡之后中原士人多有受全真教庇护,称“真常李公,通明中正,价重一时,成全光大矣!”
今夜,全真教为祖师王重阳修了二十三年的宫观遭大火焚烧,却是因他张弘道在搜捕的逃犯……
此事必须有个说法。
当然,经略府也不至于为了全真教而怪罪世侯张家,但总得给全真教一个交代。
张弘道压力愈大。
此时,他站在经略府门外,只见王志谨也走了出来。
张弘道拱手道:“栖云真人放心,今夜之事……我定会捉住纵火者。”
他当然知道,全真教修了几十年的宫观没了,不是这么简单就能交代的。
“劳五郎费心了。”王志谨倒不至于在他面前失了风度,挥了挥手中拂尘,淡淡道:“贫道还要去大经略使处拜会,就不叨扰了。”
张弘道一愣,哪有什么“大经略使”?知道其说的乃是河南的蒙古经略使忙哥。
平时他说河南经略,只提史天泽、赵璧二人,但其实还有第三位、也是地位最高的一位,忙哥。只不过忙哥不理政务,地位超然。
这是比达鲁花赤还让张弘道忌惮的存在……
“栖云真人与大经略使熟识?”
王志谨淡淡道:“贫道为大经略使炼了些强身健体的丹药,可惜啊,毁于今夜大火之中了。”
“是我不能及时拿住宋人细作,栖云真人……”
王志谨已不再搭理张弘道,宽袖一挥,领着一众弟子飘然而去。
张弘道立于阶级之上,目送着那仙风道骨的背影,良久无言。
他想抬脚走,但只因想到“忙哥”这一个名字,脚上仿佛重若千钧,抬都抬不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今夜必须有个了结。”他喃喃道。
一场重阳观大火已将事情越搅越大,越来越难盖住了。
像是天空中堆积的乌云,暴雨随时就要砸下来。
张弘道明白,若是暴雨来了,第一道惊雷就要轰在他头上……
夜风吹来,他猛地身子一抖,只觉眼前黑了一下。
再睁开眼,视线模模糊糊的,恍惚中看到前面的灯笼隐隐约约,如在梦中。
“五郎?怎么了?”
“没事……李瑕今夜必然会有所动作,这是我们拿住他的良机。”
张弘道晃了晃昏沉的脑袋,道:“走,去杨果府上……”
~~
从经略府到杨果家的路上,李瑕正埋伏着,准备杀了张弘道。
这里是龙亭湖北面,与知时园隔着一片湖泊。
今夜重阳观大火;又有林子、刘金锁在城中制造混乱;同时附近的人手都被沈开调到杨果府邸周围埋伏;附近有些开封守军,又不是搜捕的主力……种种原因加起来,这一带反而成了张家兵士最少的地方。
偏偏张弘道本人就在这里。
李瑕的计划很简单……杀了张弘道。
张弘道一死,沈开必定赶来,他便趁机去见杨果。
……
去杨府,要从经略府再向北走,路过一条长街,名叫文昌街。
文昌街上有座望火楼,楼中有值守潜火兵八人。
李瑕一身道士打扮,在脸上抹了灰,跑进望火楼,径直颐指气使地喝令潜火兵们快去重阳观救火。
李瑕当然知道城中在搜捕他,但偏是他这副傲慢无礼的姿态,使得潜火兵们一时完全没想到逃犯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冲进来骂人。
而重阳观大火,实实在在是今夜开封城最大的事,对潜火兵而言,这比什么亳州来的世侯搜捕逃犯重要太多了。
他们动作利落,带上水桶、洒子、麻搭等一应救火器具,在李瑕的催促下直奔重阳观。
其后,李瑕不慌不忙拿了望火楼中的梯子、索链、铁锚儿等物,布置了一个从楼顶逃生的通道。
他有弩,本来还有一支箭,但之前杀完人没来得及拔回来。
好在最近让林子削了三支弩箭。
李瑕把弩摆在望火楼上,固定好,先是射了一支,下楼在弩箭射中的位置看了看,拿石灰做了个记号。
过程中遇到一队巡丁,李瑕不等他们靠近就跑过去喊道:“快到重阳观救火!”
巡丁们没搭理他,反而加快脚步走开了。
准备好诸如此类的细节之后,李瑕才回到望火楼顶上,站在固定好的弩机前,安静地等待着张弘道。
等着等着,他忽然想到了张文静。
倒也并未因此对她的兄长有所心软,只是想到“哦,要把她的哥哥杀掉了”微微有些遗憾……因为那女孩子是重生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
说起来,重生后还只见过张文静这一个美女……高明月可能也很漂亮,但一直遮着脸,居然让人一路上都没见过她的真容,可见性子也太冷清些。
反而是张文静,名字文静、长得也文静,熟识之后有些小姑娘叽叽喳喳的样子,可惜了……
总之,借着想姑娘的这几个念头,将心头蓬勃的杀意压了一些下去,李瑕得以愈发冷静,目光盯紧了长街那头。
终于,张弘道来了。
他骑在马上,周围有护卫九人,三人在前,左右与后方各两人。
“胆子倒大,只带这点人。”李瑕心想。
他手指搭上弩括,调整着呼吸,等着张弘道走到记号的位置……
~~
张弘道眯了眯眼,看到地上有条白线。
他并未想太多,脑子里想的依旧是李瑕。
“是非成败转头空……到底是何样人物,能在未及弱冠就作出这等词句?说来可笑,追了这么久,到现在还未见过他一面,但真就是被他硬生生逼成了这个样子,好累……”
忽然,目光又落在那条白线上,张弘道猛地感到一阵战栗。
他背脊一凉,有种极可怖的感受,鬼使神差地抬头向前方的望火楼看去……
就是这么一个激灵,脑子里像是什么东西被斩断了一般,他眼前一黑,所有意识在一瞬间消失……
“五郎!”
张弘道“嘭”的一声摔落在青石板路上。
护卫们惊呼起来。
与此同时,一支弩箭激射而来,径直射杀了一名护卫。
异变突起,血溅长街。
“呃……”
失去了张弘道指挥的护卫们瞬间陷入了慌乱之中……
“有刺客!”
“五郎遇刺了!”
“快!快去请人支援!”
“快去……护着五郎走……”
呼喊声才起,一道黑影从望火楼上沿长梯跃到附近的屋檐之上。
~~
李瑕一脚把长梯踢翻,眼中微微闪过一丝疑惑。
不知张弘道是怎么回事……可惜,只差几步的距离就能杀了他。
总之是一击不中,李瑕毫不停留,踩着屋脊向北走去。
他此时一身道袍,腰间斜挂着长剑,在月光下独行……觉得自己像以前看别人玩游戏时见到的纯阳剑客。
“只问真君何处有,不向江湖寻剑仙。”
但,现在这一切对于他而言已经不是游戏了。
一脚踏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一脚踩出屋脊,跳了下去,隐入黑暗之中,等待着。
夜色愈深,良久,长街那边有马蹄声如雨,疾驰而来……
第84章 太常引
马蹄声传来,沈开转头看去,见是一名张弘道身边的护卫策马疾奔而来。
“怎么了?”
“五郎遇刺了!”
“什么?!”
“才从经略府出来阿福就中了弩箭,五郎也摔在马下……我立即赶来请援……”
沈开心中一惊。
一路追捕李瑕失败,已让他失去了以往的自信与果断,此时没了张五郎的指挥,他一瞬间竟有些六神无主。
迅速收回心神,沈开下令道:“你们几个继续盯着,我去保护五郎。”
“是。”
“走……”
隔着高墙和庭院,杨果府中的小楼上,名叫“杨孚”的护卫正站在那望着围墙外。
看到围墙外那些人匆匆离开,杨孚转身,快步走向书房。
烛火透过纸窗,书房中有个苍老的声音正在谩吟着词句。
“西风旌旄,斜阳草树,雁影入高寒……”
杨孚推门而入,唤道:“阿郎。”
正在执笔填词的杨果头也不抬,道:“别急,等我填完这阙词。”
“是。”杨孚一拱手,侍立在旁。
杨果皱着眉,执笔沉思了一会,又吟了最后一句。
“且放酒肠宽,道蜀道,而今更难。”
这是一首《太常引》,填罢,杨果摇了摇头,随手掷了手中毛笔,叹道:“比不上啊,比不上……那人年岁轻轻,词力却远在我这老朽之上……可怖。”
“阿郎。”杨孚又唤了一声。
杨果这时才回过头来,道:“说吧。”
“是,外面撤走了一批人,但还有二十余人散在附近盯着我们。”
杨果捻须沉吟了一会,问道:“城中情况如何?”
杨孚道:“重阳观起了大火,龙亭湖南岸正在追捕宋人……”
“府外还被盯着?”杨果低声自语了一句,道:“备马车,我去经略府一趟。”
“是。”
很快,马车备好,杨果也不带别的随从,只由杨孚驾车,出了府门。
才走不多时,他掀开车帘看了看,叹道:“今夜月色不错,走西,绕湖一圈,赏赏月,再往经略府吧。”
“是。”
杨孚调转车头,向后看了一眼,低声道:“阿郎,有十人跟了上来。”
“知道了……”
月色中,主仆再无别的言语。
马车绕到龙亭湖南边,又往包公湖驶了一段,杨果立在车辕上望了望重阳观的大火,方才转向经略府。
“阿郎,后面跟的人越来越多了。”
“去知时园……”
马车忽然加快,驶到知时园的侧门,杨孚上前拍门,有青衣仆役开门了让他们进去。
后面一群兵士追到,青衣仆役亮了亮一枚信令,兵士们不敢造次,只在门外等着。
知时园内,马车停了下来。
庭院寂静,并无人来打搅。
杨果坐在车厢中,吊了吊戏腔,唱起了他写的曲。
“天也似闲愁无处展,蘸霜毫写满云笺。唱道各办心坚,休教万里关山靠梦传……”
苍老的嗓声,悠悠然然。
他似在等着什么。
一会儿之后,杨孚下了马车,往车底看了一眼,又绕到后面转了一圈。
“李瑕?”他忽然喊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
“阿郎,那人没来。”
杨果苦笑一声,叹道:“想来本就是不可能之事,是我高看那人了,走吧……”
“是……”
杨孚驾了车转到经略府,杨果进去又出来,并未花多少时间,转道回府。
这一路上却是又被搜了四次,主仆也任由那些兵士搜着马车。
终于回到家中,杨果摇了摇头,叹息道:“白跑了一趟喽。”
杨孚宽慰道:“阿郎本就不必如此冒险,且由得那些人去罢了。”
“罢了,罢了……”
杨果时年已六十一岁,今夜到城中逛了一圈十分疲倦,负手向书房走去。
轻微的吱呀声响起,杨孚推开门,点上烛火……忽然,他骇了一跳,几乎是要喊出来。
“阿孚。”杨果轻叱一声,道:“慌什么?”
“你是何人?!放开我家阿郎。”杨孚按着刀,压着声音喝叱了一声。
屋中,一个道士打扮的少年,正持着长剑,剑尖已指在杨果胸前。
“都别动,谁敢动一下,我刺死他。”
杨果似乎笑了笑,道:“你就是李瑕?看来,我倒是低看你了,把剑放下……阿孚你到屋外守着,莫让人进来。”
杨孚应了,又瞥了李瑕一眼,转身出了书房。
可见到这护卫的身影被月光映在纸窗上,并未再去叫人。
书房内,杨果盯着李瑕,只一眼笃定了他的身份,脸色渐渐沉下来,成了不怒自威。
“宋廷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如今才派人来?!”
李瑕微微有些诧异。
在他眼里,眼前这个老者气度不凡,但开门见山似乎有些……太没城府了。
李瑕本以为杨果会是一个擅权谋的老狐狸,如今看却像是个文人士大夫。
这让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转念一想,恰因是个文人,才会做出为宋朝传递情报之事……
李瑕收了手中的长剑,没有马上回答。
杨果睥睨了他一眼,脸上责怪之意愈浓,恨铁不成钢地又说了一句。
“去岁十月,已派人往临安通知南面派人过来,如今已是七月,误事!人呢?何时来见我?”
李瑕不知他要见什么人,再次没有回答。
杨果也不理会他手中的长剑,亲自点了几支烛火,置于案上,自往太师椅上坐了,抬头扫视李瑕一眼,道:“作主之人呢?难不成老夫与你一介小儿谈论大事?”
“我就是能作主之人。”
“可笑!”
杨果显然比李瑕要激动、也愤怒得多,一句“可笑”之后,气呼呼偏过头,胸膛起伏不已。
书房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终于,杨果一声长叹,道:“你不说我也明了……看来,赵宋是未曾将我等当一回事了,然否?”
李瑕依旧未答,目光看向杨果留在案上的那首词。
“西风旌旄,斜阳草树,雁影入高寒。且放酒肠宽,道蜀道,而今更难。”
他不太懂诗词,看不出杨果词中之意,却能隐约感觉到……对方是有些期许的。
杨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息道:“论填词,老夫不如你,填来填去,也没能比肩你那两首词啊。”
“抄的,我不会作词。”李瑕问道:“老归呢?”
“不知道。”杨果冷哼道:“如此之久,他必已死了……呵,三个月且过去了,竟还来问‘老归呢’,可笑至极。”
“那情报呢?”
“自是给他了。”
“那是什么情报?重要吗?”
“重要吗?”杨果反问一声,勃然大怒。
他老眼一瞪,拍案大骂道:“竖子!你当我等是何许人?高官富贵了、闲来无事了,冒着杀家灭族的风险消遣你们玩不成?!”
~~
与此同时,遥远的临安城中,有人在下象棋。
“啪”的一声轻响,一个过河卒被人从棋盘上拿出去。
“吃你一个小卒。”
对坐之人笑了笑,随手移开一个“相”,轻描淡写道:“小卒已无用……将军。”
“好棋力,这局是我输了啊。”
自有小童上前收棋,让阿郎们闲聊。
“对了,北面那份情报?”
“无用之物,理它做甚……”
~~
开封城内。
杨果压了许久的怒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爆发出来,用力不停拍着桌案。
“嘭、嘭、嘭……”
“尔等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手掌拍到生疼,老者终于颓然倒在太师椅上,眼中满是失望与懊恼。
“道蜀道,而今更难!更难……”
第85章 作主
张弘道从昏迷中醒来,只觉浑身无力,连眼睛也睁不开。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说话。
“五郎太过操劳了,不食不眠,忧思郁结,积郁至深,旧伤复发,有几人能熬得住?今夜是运气好,否则怕要暴猝而亡,切忌再这般劳累……”
又过了许久,张弘道终于微微睁开眼。
“李……李瑕呢?”
“五郎说什么?”
“李瑕呢……”
不一会儿,沈开匆匆跑进来,附在张弘道耳边轻声禀报着。
“查了那间望火楼,刺杀五郎之人必是李瑕无疑……杨果今夜驾着马车在城中绕了一圈,但我们仔细查过他的马车,并未发现李瑕……我怀疑李瑕已在杨果府中,但杨果是河南参议,我们是外来人,拿杨果没有办法……”
张弘道无力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许久才喃喃道:“让王荛……来见我……”
他说完,又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王荛难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五郎啊,你看你不听我的劝,累倒了吧?唉,我都是为你好啊……你这又是何苦的?”
“我只想……让全家人活下去。”
王荛凑了耳朵过去,仔细听了一会才听到张弘道在说什么,摇了摇头,冷笑一声,道:“你再卖命,将自己累死了,就能保住全家了?可笑。”
张弘道道:“李瑕……在杨果那里……拿他的人头给我。”
王荛道:“咦,五郎病糊涂了?你恐怕是忘了,正是区区不才,与杨参议一起给宋人递了情报。”
“赵宋不如我张家……远不如我张家……你把李瑕的人头给我……情报你还可以再递……”
“不好递的,你不懂,南宋那边主战派不多了,地位高能作主的就更……”
张弘道缓缓抬起手,道:“歃血为盟。”
“哦?”王荛奇道:“只要李瑕的人头,五郎就愿与我共襄盛举?”
“闭嘴……你够了……只说答不答应?”
“好!”
王荛终于不再反复试探,执起纸墨写了盟约,摔碎一个茶杯,往自己手心一割,鲜血长流。
他拉过张弘道的手一割,同时也说出了一个承诺。
“我这就去杨果府上,把李瑕的人头给你拿来……”
~~
书房中,杨果还在对李瑕诉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欣,也就是老归,当年曾是大宋名将赵葵的亲兵,二人同乡同族。若说宋廷还有谁志在恢复,想来也就是赵葵了,我等这才让赵欣联络,设法将情报递到赵葵手中,直禀赵宋官家。
不如此,不放心呐……宋廷那边,多的是主张偏安之辈,若情报递过去,落入那些人之手,只怕会被直接毁去,呵,无非是怕宋廷再出兵中原,重蹈端平入洛之覆辙。
去年那一封邀约,好不容易,确实是送到了赵葵手中,我等才冒死送出这份情报,你可知此事冒了多大风险?结果,这么久过去,才来了你这几个人?
呵,看来赵葵也老了,心气没喽,他当年出兵中原,败得一塌糊涂,听说这些年背了个‘三京败事者’的名头,几番辞官。至于赵宋官家,只怕也没了二十余年前的血气方刚。”
说到这里,杨果摇了摇头,喃喃道:“可叹。”
李瑕身姿挺拔如剑,立在那,却是不怎么说话。
他知道的太少,不愿说得多了露怯。
杨果又道:“这些,无甚可说了,我等本就对赵宋不抱指望,也并非想归宋……但蒙古攻大理,赵宋直到大理国灭才得到消息,唉。
今岁,蒙军已从南北两路夹攻四川。宋若再丢了四川,蒙古便可顺长江而下,临安指日可破。我等还没准备好,不得不再帮扶宋一把。
可你竟还问我,那份情报是否重要?伐蜀之兵力布署、路线;蒙哥汗伐宋之方略;中原之赋税、户籍、兵额;漠北各宗王、中原各世侯之形势……哈哈哈,重要否?重要否?!”
说到这里,杨果颤颤巍巍站起身,指着李瑕,满脸痛惜。
“你可知蒙哥即位以来,窝阔台系诸宗王皆不承认?
你可知漠北汗廷或有萧墙之祸、分裂之兆?
你可知旭烈兀率十万大军西征、已离开汗廷?
你可知蒙哥与忽必烈相互猜忌?
你可知中原世侯人人自危,皆在串联观望?!
你等万事不知!只知求和、求和!
我等为牛弹清角之操,你等伏食如故,伏食如故!你等比牛还蠢!
你赵宋,便如一只伏食待宰的牛羊,不可救药!”
……
书房中再次安静下来。
李瑕把公文掏了出来,递了过去。
“是程相公与贾相公派我来的……”他缓缓说着,补了一句,道:“我很精锐。”
“排除异己的手段,呵,老夫看不明白吗?当老夫三岁小儿?”杨果看都不看,啐了一口。
“精锐个屁。”
李瑕道:“但我还是到了这里。”
良久。
杨果叹息一声,道:“倘若,中原之士举事,欲趁蒙古国与赵宋大战之机起兵反蒙,赵宋却投降和议,则后果不堪设想……正因有此忧虑,我等才让宋廷派可作主之人前来商议。”
他似乎觉得李瑕确实有些精锐,带着些试探的口吻,又道:“老夫已开诚布公,与你同行的使节或大臣若在,让他出面吧。时间不多了,要谈就尽快。”
李瑕再次沉默了一会。
这次,他却不是怕露怯,而是真的无言以对。
“没有使节。”
“那谁来作主?”杨果道:“此事,需要初步立个盟约,第一条,蒙宋开战之后,中原若举事,宋廷不可轻言和议,当共伐蒙古。”
“……”
杨果死死盯了李瑕一会,重新倚回太师椅上,脸上渐渐泛起冷笑。
“你原是来戏耍老夫的?我等拿身家性命赌,你这竖子却跑来闲聊?”
他没有再说别的,但那苍老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杀意。
一瞬间,杨果已打算收手了。
他要杀了眼前这个年轻位卑的宋人,掩盖所有证据,结束这件事。
早该收手了,在赵欣得到消息却还不送走的第二天,许多人就已经考虑要收手了……
“此事我来作主。”
李瑕忽然应了一句,眼神很坚定。
杨果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话,讥笑起来。
“此事我来作主。”李瑕又重复了一遍,道:“情报我带回去之后,会与程、贾两位相公商议,力劝他们与你们缔盟。”
“你在与老夫玩笑?”
“不。”李瑕道:“两位相公会听我的……”
“够了!”
“我的承诺,比任何使节、重臣管用。”
“哈哈哈哈……你的承诺?你且看你,无权无势,惶惶如丧家之犬,空口白牙,便想从老夫这里拿走情报?”
李瑕道:“西庵先生只怕还不清楚我的承诺代表着什么……”
第86章 承诺
书房中,李瑕与杨果还在交谈,所谈的是一路上的种种。
杨果已听说过其中一部分,却还是耐心听着。
忽然,外面响起一声通报。
“阿郎,有客来了。”
杨果手一抖,回过头问道:“谁?”
“是……”书房外的杨孚没有回答,犹豫了一下。
“说吧,无妨。”
“是益都来的那位郎君。”
杨果似乎松了口气,站起身,道:“我去见他。”
李瑕闻言,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若是杨果不保他,他要逃身,只能挟持杨果,因此,李瑕不愿轻易让这老者走掉。
杨果仿佛没看到剑尖,缓缓走到他面前,道:“来的是自己人,容我去见他一面……要合作,总该有诚意,今夜我可是一直对你坦诚相见。”
“好。”
“有胆魄。阿孚,给他上茶。”
“是……”
杨果负着手,穿过庭院,到了堂上,只见王荛正坐在那里。
“杨公。”
杨果开门见山,道:“今夜我去过知时园,张弘道必已知晓了。”
王荛笑了笑,道:“杨公放心……请看这个。”
他从袖中掏出张弘道的盟书递了过去。
杨果看了,点点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也幸而只有张弘道一人知晓。”
“他若不与我们合作,杀了他也一样。”
“让他把人手撤了吧,事情到此为止了,不能再闹大了。”
“这恐怕不行。”王荛道:“张五郎想要李瑕的人头,拿到之后,他才会劝张柔一起举事。”
杨果没回答,瞥了王荛一眼,要他的解释。
王荛道:“按理而言,张五郎既加入,是该合作把情报给赵宋。但他一定要李瑕死,其中因由若让我猜,李瑕将张家得罪狠了,若放跑了,张家的脸面何在?再者,李瑕手上怕是握着张家某些把柄。
不过,杀掉李瑕也是应有之意,今夜重阳观大火,拿不到人张五郎没法交代,此事不仅惊了全真教,连忙哥也惊动了,不收了尾,万一被查出来,对我等不利,李瑕太能闹腾,杀了吧。”
杨果道:“但,若无赵宋牵制蒙军、无赵宋之财力物力支持,举事如何能成?”
王荛叹息一声,道:“杨公也知道,李大帅之父便是死于赵葵之手,李大帅与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为了大事,他还是不计前嫌、同意了联宋之事,我们可是联络赵葵来办此事啊,杀父之仇啊。”
“是。李璮……称得上是气度雄阔。”
“赵宋呢?时隔如此之久,派三两无名小卒来,算甚?将我等冒死传递的情报当作朝堂争权之筹码?将我等也当作他们相互倾轧之棋子?滚蛋!”
这一声“滚蛋”掷地有声,王荛依旧不过瘾,又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方才继续道:“活该亡的小破朝廷,不足与谋!我等举事又非是要替他赵官家恢复河山,当我等是宇文虚中那等蠢货不成?!”
杨果良久无言,闭着老眼如睡着一般。
王荛继续道:“为了拉拢张家,费了多少心思?张家不比那摇摆不定的赵宋更可靠吗?为此杀个无名小卒,有何不值?杨公到底在顾忌什么?惜才吗?”
杨果道:“张弘道既纳了投名状,还怕张柔不肯共谋大事吗?他的要求未必要做到。”
“我答应过他,这便是应有之信义。”王荛道:“我等谋此大事,若不守信义,何谈精诚合作?”
“信义?”杨果喃喃自语道:“纷繁乱世,还讲信义吗?”
杨果目光似落在远处,也不知在想什么。
“不谈仁义礼智信,我等与胡虏何异?谈什么衣冠礼仪?又谈什么恢复河山?”王荛道:“何况,若一定要与赵宋联盟,换谁来谈不是谈,杀了一个小小李瑕算什么?为了拉拢张家,值,太值了。”
“容老夫想想……”
“杨公呐,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四月整整半年,赵宋有太多机会派人北上了,事到如今,又过三月,此事还有甚可说的?将李瑕的人头给我,一则拉拢张家;二则了结这些乱子,使诸公安心。千好万好,不必再考虑了。”
杨果还在考虑,捻须不语。
王荛又道:“乱子太大了,杨公且看今夜这场大火,我等也有败露的风险,就让张五郎将李瑕的人头往城头上挂了,让一切风平浪静,可好?”
杨果问道:“你没把那位说出去吧?”
“没有。”
“抄录的那份情报又如何处置?”
“继续放在知时园如何?若赵宋派够份量之人来了,再谈,若不来,不理那破朝廷罢了。”
杨果又问道:“赵欣是谁杀的?”
“不知,我还当他逃回宋境了,杨公一直在开封,也不知吗?”
“连赵欣为何人所杀都不知,真能风平浪静?”
“三个多月过去都没事,赵欣就算真是被什么人物杀了,对方显然也无意揭露我们。”王荛道:“杨公,别犹豫了,杀了李瑕吧,别让他再逃了。”
“好吧。”
杨果叹息一声,缓缓站起身,道:“牧樵在此稍候,老夫去去就来……阿孚,走吧。”
“杨公何必亲自去呢?那小贼子危险。”
“书房里一应典籍,皆是老夫毕生心血,比性命贵重。恰是那李瑕危险,火烧了重阳观,才一定要将他引到书房外再杀。”
~~
书房内,李瑕还坐在那,没用案几上的茶水。
杨果重新回来,在太师椅上落座,目光落在书架上那一卷又一卷他写著的《西庵集》文稿上,似在沉思。
“无妨,是与我等共同举事之人来了,见今夜城中大乱,前来问几句。”
“是。”
杨果道:“你因答应过聂仲由,千难百险到了此地,一诺重于泰山不假,但你无权无职,岂能给老夫承诺?”
李瑕看向杨果那双老眼,忽然又想起重生之初对聂仲由说过的那句话,“你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我替你卖一次命。”
而现在,他决定再许下一个承诺,一个更重的承诺,代表着一定会兑现。
“这一路我们遭宋廷出卖、遭张家追杀,同伴接连身死,对朝廷心灰意冷,但我们依然来了。
宋廷不信这份情报有用,我信。我来,是因为相信我的判断,且百折不挠。
当此乱世,活着都难,何事简单?若无百折不挠之心,做何事能成?
你们找宋廷要一个能作主的大臣使节,但官职高,说的话就一定有用吗?
西庵先生,你到底是要一个宋廷高官的诺言,还是一个能真正兑现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