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残句
杨果沉思着。
李瑕郑重道:“只要西庵先生将情报给我,且它确实如你所言十分重要。我可以承诺,蒙宋交战之际,中原若举事,宋廷绝不与蒙古和议。”
“呵。”
李瑕道:“当然,这只是初步约定的口头条例。我回去之后,必让程贾二位相公遣使与你们订立盟约。”
杨果道:“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先生未听过一句话吗?莫欺少年穷。我……”
“未听过。”
李瑕一句话被打断,微微一滞。
杨果理了理袖子,漫不经心问道:“可又是出自你的新词?”
“不是,俗语而已,我确实不会作词。”李瑕道:“但我会做事,且做事只有一个态度,务必做成。”
杨果一抬头,对上的是李瑕那双坚定的眼。
他愈发感受到自己很老了。
熬了一夜,他只感到疲倦,心力交瘁,而眼前这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却还是那样锋芒毕露。
“这么说吧,我无权无职,到北面来,举目皆是敌人。但今夜重阳观的一场大火,也许能让西庵先生稍稍明白我的能力。”
李瑕说到这里,很诚恳地又道:“这不是夸耀,但我做事从来要做到最好……”
“竖子说得轻巧……”
杨果再次打断了李瑕的话。
而李瑕也马上打断了他的话,郑重其事地又吐出了一句话。
“若是情报有用、盟约达成,那么……程元凤要和议,我杀程元凤;贾似道要和议,我杀贾似道;赵官家要和议,我杀赵官家。”
杨果一愣,表情竟似僵住。
他恍惚中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眼前这个少年郎,英挺、锐利,只有十六岁,话语间的气势竟是将诸位世侯都盖了下去。
大言不惭……吗?
也就是这个少年郎,仗剑而来,从淮河到黄河,搅动风云。
“你说什么?”
李瑕道:“我不是能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的岳飞,也不是会被谗言气死的余玠。我做事,谁也挡不住。”
杨果倏然起身,抬手指向李瑕,手指都在颤抖。
“你……你你……你……老夫平生就未见过你这等夸夸其谈之辈。”
“是否夸口,西庵先生敢赌一次吗?”
良久。
杨果重新跌坐在太师椅上,捻着胡须不语。
“我问你,赵宋既只派你们这点人来,路途凶险……你为何还要来?只因百折不挠吗?”
“不来,去哪里?”李瑕反问道:“天下何处是乐土?”
杨果是当世名儒,学问渊博,但一时竟回答不出眼前这小辈的问题。
李瑕道:“这路途是凶险,但哪里不凶险?临安城的倾轧压迫未必不凶险,蒙人南下屠刀扬在我头上未必不凶险。我平生从没有因为难或危险退缩过,要破局就只有迎难而上,这是态度。
再说目的。朝廷认为开封这份情报无用,但我认为有用。我非常想知道漠南漠北的情况,想知道北地人心背向。也就是说,朝廷不愿做的事,我做,非为赵宋官家……”
“狂妄!说来说去,我等若是举事,你还真能让赵宋与我等联盟不成?”杨果道:“你可知赵宋忌惮诸侯,远胜于忌惮胡虏?你连这都未必知晓……”
“我不仅狂妄,还远比西庵先生所认为的更狂妄。”李瑕道:“你们若能举事,我很高兴。这件事,我没资格站在宋朝的角度辩解为何时隔这么久才有人来,先前西庵先生拍案怒骂许久,我并无反驳之言。那就说句心里话吧……我认为宋朝必亡,但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杨果听了,只是哂笑一声。
他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膝盖,叹息一声,道:“你若有此抱负,倒与我辈志向相合,不必再回赵宋了,老夫替你引见几位中原世侯……”
“不了。”李瑕道:“再多说句心里话吧,在我眼里,你们就算举事反蒙,其中也多是……委屈求全之辈,到时候真有几人揭竿而起也说不好。这世上真正在抛头颅洒热血抗蒙的,还是宋朝军民。”
杨果一愣,似有些发怒,最后却没发作出来。
他如何听不出来?那“委屈求全”四字,已是李瑕又换了个好听些的词。
李瑕又道:“我并非多欣赏你们,想要的是情报,以及往后的合作。”
杨果此时才发现,谈到现在,反倒是让这空口无凭的小儿对自己评头论足起来了。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他只吐出两个字。
“可笑。”
他闭上眼,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有无穷心事。
“李瑕。”
“嗯?”
“那两首词,真不是你填的吗?”
“是从书上看来的。”
“可惜了。”
杨果长叹一声,忽然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仿佛是因与李瑕的这一场谈话,他诗兴大发,倾刻间就写下半首长诗。
“银鞍白马鸣玉珂,少年羽林出名字。一声长啸四海空,繁华事往空回首。”
“悬瓠月落城上墙,天子死不为降王。羽林零落只君在,白头辛苦趋路旁。”
“腰无长剑手无鎗,欲语前事涕满裳。洛阳城下岁垂暮,秋风秋气伤金疮。”
杨果掷下笔,喃喃道:“你觉得老夫这诗如何?”
李瑕道:“我听不懂诗。”
“听不懂?”杨果轻呵一声,道:“那老夫告诉你,这诗悼的是金朝,不是赵宋。”
“哦。”
李瑕倒也理解,眼前这老者活到现在这个岁数,从出生起就是金人,其父、祖皆是金人,于是把金朝视作正统。
杨果又道:“诗虽未写完,今夜且送你。只盼你这少年郎勿要如老夫一般,往后成了……亡国之人。”
“好。”
杨果折了案上的诗句,递给李瑕,道:“你要的情报,就在知时园,送你去拿,走吧。”
李瑕伸手接过那诗,随着杨果身后往外走去。
此时长夜终于过去,远处响起一声鸡鸣。
满头白发的杨果熬了一夜,疲倦至极,步履蹒跚。
他手搭在门上,缓缓推开门,有些艰难地迈过门槛。
不远处,杨孚按着刀站在那,杨果向他使了个眼色……
——杀了。
李瑕忽然道:“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残诗,我也送你一句残句吧?”
“哦?”杨果回过头。
李瑕看得出来,这老头子很喜欢诗词,可惜自己记得的不多。
他转头看向天边,此时正是夜幕最深之时。
也不用想,他吐出了那残句。
“一唱雄鸡天下白。”
第88章 亡国奴
杨果轻呵一声,道:“然后呢?”
“只记得这一句。”
杨果负手又看向李瑕,道:“你说你不懂诗,却化用李昌谷此句,向老夫明志?你欲名扬天下?”
“不是,并非要名扬天下。”
“那就是在讥讽老夫。”杨果冷笑一声,道:“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你有拏云之志,我却困守呜呃……呵,讥讽老夫?”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是讥讽。只是以此残句,说你我共同的志向。”
“哈,你我竟有共同的志向?”
“是,不为个人成名,而为天下人皆得光明。”
杨果微微一愣,忽然隐隐感觉到,同样一句诗在李贺诗中与在李瑕口中,竟是全然不同的气魄。
李瑕道:“今夜西庵先生驾马车出门了一趟,是想去接应我吧?”
“哼。”
“西庵先生甘冒莫大的风险搜集情报,联络宋廷;今夜出府接应我,更是凶险万分。难道不知来的就算是高官使节,你们谋事也难以成功?你做这些,总不是为了消遣。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不是有大志向,又何苦如此呢?”
杨果没有回答,似乎呆愣住了。
他是有主见之人,本已拿定主意,不论李瑕说什么都不要被其言语打动。
但,唯一能打动他的,是他自己的本心。
这些年,千辛万苦、如履薄冰,搜集消息、联络四方,今夜毅然在城中驾车奔走、提前去知时园拿了情报……如此种种,做的时候,岂不知希望渺茫?
但就想勉力一试。
为何?
耳边,只听李瑕解释了几句。
“西庵先生不为扶宋,但却与我一样,希望天下汉人不会沦落为异族奴役,我们可以挺直腰板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不是贱民、驱口、下等人、亡国奴……
你我同样不愿屈辱地活,因此,我才将这残句送与西庵先生,绝无一丝讥讽。先生是想让北方诸侯自立,我虽立场虽不同,但‘驱除胡虏、恢复华夏’的抱负却相同,你我皆愿汉人能有一个属于汉人自己的强盛王朝,终有一日,国强而民不受辱、民强而国不受侮……”
杨果忽然一把将李瑕手中那写着诗的纸抢了回去。
他把自己写就的诗、那遗民悼亡的诗,狠狠撕成碎片,往地上一掷。
仿佛是受够了长久以来的受辱受侮,这一掷极是用力。
碎纸在凉风中被吹散。
杨果的白发也被风吹得凌乱。
他熬到极疲倦的老脸皱巴巴的,显得很可怜,但他的精气神却是在这一瞬间有些不同起来。
“你若有此气魄,岂会成亡国之人?呵,一个老遗民的破诗,年轻人不要也罢!”
杨果一口啐在地上的碎纸上。
“亡国奴!”
他这般重重啐弃了一句,竟是恨极了自己。
一口啐罢,杨果看向李瑕,神色郑重起来,道:“不必去知时园了,情报就在马车上,你驾我的马车走。”
李瑕微微一愣,已明白过来了。
眼前这个老者,竟是在这一刻改了主意?
不……情报就在马车上,他并非改了主意,而是坚定了最初的想法。
杨果也不遮掩,又道:“阿孚,把人都收了,你去引开那些追兵。李瑕,你等等再走。”
李瑕道:“西庵先生,我还是独自走为好,不必连累你……”
杨果“哼”了一声,道:“聊了半夜,连声‘晚辈’也不说……再送你一程不过是小事,无甚可说的,只要你记着对我的承诺。”
李瑕神色一敛,学着别人拱了拱手。
“晚辈说到做到。”
“只怕你还不明白。”杨果又摇了摇头,道:“自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至今三百三十年;自靖康之变,至今一百三十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三五十年也就罢了,父子相传,北人也许还记得宋朝。百年、三百年呐!多少代人出生起就是辽人、金人?谁还能记得秦、汉、唐、宋?连老夫也自问是金国遗民了,这北方汉人,岂会再人心向赵宋?”
“晚辈感受到了。”
“不,你感受不到,亡国沦丧之苦,尔辈永远无法切身体会,尔辈只会指着我等鼻子骂,呵,屈身胡虏、卖国求荣……罢了,这无甚可辩解。我是要告诉你,赵宋早已失了北方民心,只是金亡以来,蒙人屠尸遍野、视汉人为贱民,北方豪强才有反抗之念。
但,此事如何言说呢……当年山东义军首领李全就曾归宋,最后却死于宋廷之手。端平入洛之后,我等北人愈发明白,赵宋是不可能收复河山了,绝不可能。
老夫费尽心血拿到这份情报,归根结底,不过是想让南边知道,大蒙古国并非铁板一块、中原豪强并非没有反蒙之心。无非是希望……我们帮赵宋一把,赵宋能帮我们一把。
老夫也明白,赵宋忌惮汉人豪强,远胜于忌惮外虏,此事到最后大概是不成的。但总归是想……因这渺茫的希望,勉力一试。
总而言之,这几年是最后的机会,再不把握就晚了。赵宋也真的不能再让北人失望了,别再把这最后一丝反抗之念磨灭。
否则,这天下也就真的要亡了,到时我辈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让忽必烈以汉法治汉地,亡天下而不亡衣冠礼仪,那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李瑕听得明白杨果的话,若没有变数,宋廷必然要让这些北人彻底失望的。
“晚辈听进去了。”
“说完公心,老夫再说些私心。”杨果道:“我等联络的北方世侯,其实多在观望,最后是否真敢造反,也要看局势。而蒙哥已对汉人士大夫心生忌惮,最快到明年,就会有钩考局南下查我等。
到时赵宋若还未给一个承诺,我也无法让世侯们下定决心,那他们必然退缩,转而杀人灭口掩盖此事。今夜之事闹得太大了,险些盖不住,若放了你,等他们心生退缩,老夫全家上下一百零三口绝无幸理。
老夫与你虽是第一次见,现已将全家性命交在你手上。只盼宋廷能在明年钩考局南下之前,派人前来缔盟,以此说服各家世侯下定决心、勿要再退缩,方可保全老夫家小……”
杨果并非是在一开始就说这些,而是在决意放走李瑕之后才开口。
几句话之间,无形的压力就向李瑕盖了下来。
他盯着李瑕的眼,想看看这个年轻人是否会因此退缩、是否因此而担不住。
看看李瑕是否会说“那我万一不行,要不还是算了吧……”
但李瑕依旧很平静,眼神依旧坚定。
杨果笑了笑,问道:“你就不怕做不到,害了老夫一家老小?”
李瑕道:“也许杨公是故意说些虚话诓晚辈;也许杨公明知世侯们早晚必要杀人灭口,与放不放我无关,反而放我回宋境还能挣一线希望。”
“但老夫所言,也可能都是真的?”
“我不论政客怎么说,我只管我怎么做。”
“好。”杨果点了点头,竟有些欣慰。
到此时,他看李瑕的眼神才有了激赏之意,又道:“若无此等心志,只因老夫三言两语便乱了心神,你也担不起此等大事。”
“是。”李瑕应道。
这是世界冠军的心志……
远处有呼喊声响起。
“最后交代你一句。”杨果道:“我在去岁十月就已递信,今岁三月二十八又见了赵欣,他说宋使马上就到,仅八天后赵欣就失踪了,必是死了,甚至是我们的人杀的。赵宋这般态度,不知已有多少我辛苦联络的世侯起了退缩之意。
明白吗?我等北人,不像临安城内悠哉悠哉的士大夫。我等如履薄冰,没有工夫与你等耽搁。”
“明白。”
“去吧。金可亡,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杨公再会。”
杨果回过头看去,有些羡慕李瑕英挺的身姿。
他抬起疲倦的腿,往外堂走去。
最终打动他的,不是李瑕,而是他自己盼了数十年的那个希望。
“一唱雄鸡天下白……国强而民不受辱……希望是个可托付之人吧……”
~~
李瑕快步赶上那辆马车。
掀开车帘,只见座上摆着一个包袱。
提了提,很重,该是有二十余本书的份量,也是杨果全家一百零三口的份量。
这便是此行所要的情报了,不是一两句话或一两片纸条,而是关于北面这大蒙古国的各方形势。
但若用一两句话来说,是这中原仅剩不多的有志之士想要告诉偏安江南的宋一句话。
“机会只在这几年,万不可轻言和议……”
第89章 值
王荛坐在堂上又饮了杯茶,忽然听到院外一阵喧闹。
他起身出了大堂,见杨果迎面走来。
“那李瑕……”
“他已翻墙逃了,牧樵快带人去追吧……”
王荛有些狐疑地扫了杨果一眼,快步冲到院墙处。
目光看去,只见花木被踩得一塌糊涂,墙上挂着索链和铁锚儿。
王荛懒得细看,转到院外,随着士兵们呼喊的方向走去。
一条条巷子七拐八绕。
在巷子里走了一会,只见沈开按着刀,与杨孚并肩回来。
“怎么回事?”
“李瑕翻墙跑了。”杨孚道,“我一路追着他到附近,失了他的踪迹。”
王荛点点头,招过沈开。
两个并肩走着,避了杨孚,王荛再次问道:“你看到李瑕了?”
“没有。”沈开道,“我怀疑杨孚是骗我的,引开我们的人手。”
王荛不提自己是如何想的,嘴上却是应道:“不会,杨公不会串联宋人细作。”
“可是……”
沈开话到一半,王荛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何官何职,敢质疑堂堂一路参议大员?”
“我……小人不敢。”
王荛道:“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了五郎替他拿下李瑕,自会尽力。”
“是,五郎嘱咐过,一切听王郎君安排。”
两人还未走回杨府,却见不远处几名兵士正在搜查一辆马车。
“怎么回事?”沈开大为不悦,喝道:“不是让你等守着后门吗?为何到这里来?!”
“因杨公府上连着走了三辆马车,我们的人手……”
“够了!可有搜到什么?”
“没有……”
沈开隐隐已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向王荛,问道:“还请王郎君示下,如何是好?”
王荛眯着眼,目泛思量,嘴里却是大咧咧道:“问我有何用?我学的是权谋纵横之术,又不像五郎出身将门,懂调度。我还能追着李瑕跑吗?”
“这……”
王荛道:“我做事不像五郎,累死累活。弟兄们也忙了一夜了,且让他们去歇着。李瑕的人头,我会用我的办法拿。”
沈开一时摸不透眼前这人,应道:“这只怕不妥。”
王荛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摊开双手在晨曦中伸展了身子。
“还傻站着做什么?张五郎既已病倒,又换了我出手。而我一出手,李瑕绝对逃不掉。”
沈开目光瞥去,见王荛漫不经心的样子,只觉对其人言语……很是怀疑。
~~
天光大亮之后,开封城内的某处宅院有叩门声响起。
“是我。”
“是李哥哥,是李哥哥,快让李哥哥进来……”
“咔”的一声拉栓之声,李瑕提着一包袱,走了进来。
他手上的包袱很重,但他还是一手提着它,在晨光之中站定。
“情报,拿到了。”
李瑕只吐出了这五个字。
他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像是曾经在大赛上,他让祖国的旗帜在最高的那个奖台上飘扬。
他感受到的是两世为人为同一个国拼尽全力,且拼得了荣耀。
同时,杨果最后一番话,又让他觉得沉重。像是将要踏上赛场,负担着无数人的目光与期许。
李瑕看着眼前的林子、刘金锁,觉得他们可以冲上来拥抱一下自己,像他曾经的队友、教练……
但林子与刘金锁没敢上前抱李瑕,他们只是看着他,眼神中泛起了崇敬与拜服。
刘金锁拿手擦了擦自己满是血的衣裳,有些局促。
李瑕微笑着,又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它很重要,值得我们一路上的艰险。”
刘金锁忽然眼眶一红,“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哥哥……呜呜……哥哥你看到了吗?我们拿到了……”
林子抹了抹眼,这次没有再要求刘金锁小声一点,只是背过身去,肩膀不停地颤抖。
韩巧儿听着耳边的哭声,看着李瑕摊着手站在那,终于忍不住扑上前去,一把抱住李瑕的腰,跟着大哭起来。
“呜呜……李哥哥回来了……我好怕好怕你有事……”
韩承绪有些生气,叱道:“巧儿,懂点规矩,小姑娘家家的……”
“没事,哪有许多规矩?”李瑕笑了笑,拍了拍韩巧儿的肩。
院子中,高家兄妹站在那,眼神有些欣慰,并不像别人那么融入。
直到李瑕看向他们,道:“也有许多西南的情报,云南的兵力、财赋、任官都有……连段兴智前不久刚去哈拉和林见了蒙哥我们都知道。”
高长寿像是打一个激灵,轻声喃喃道:“我此番北上未能救出堂兄,但……是有用的?我不是白白带人来送死?”
李瑕笑道:“比你救出堂兄还有用。”
他一直都有些冷淡疏离,今日难得连续露出了几缕微笑,整个人沐浴在朝阳中,诸人看着皆有些恍惚。
高明月忽然抹了抹眼,转身回了屋。
高长寿不像刘金锁与林子,等韩巧儿抱过了李瑕,他大大方方走上前,一把用力抱住李瑕。
“好!好……”
李瑕拍了拍高长寿的背。
接着,他转头看向韩巧儿,道:“巧儿,接下来有一桩很重要的事交给你,这或许会是此行最重要的任务……”
韩巧儿听到这里,眼睛已在一点点发亮。
却听李瑕又问道:“我能完完全全信任你吗?”
没有一点点犹豫,韩巧儿已脆生生应道:“巧儿一定不会辜负李哥哥的信任!”
“好。”
李瑕没有把手里的包袱交给别人,而是递给了韩巧儿。
这小丫头片子有些提不动它,却是固执地不让别人帮手,费力地将它往屋里搬去。
众人见她辛苦模样,却只是笑,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对于他们而言,接下来要做的最紧要事只有一件了。
想办法逃出开封,回南边去……
“林子,你去一趟韩承唤借我们的别院,把雷三喜的人头放过去……就让他们出城慢慢搜我们吧……”
~~
“南边给的情报很详细,李瑕队伍中的韩承绪乃金国遗民,其人有一族兄,名作韩承唤,如今在开封经略府任掾史……依我所见,李瑕若想脱离开封,必寻韩承唤。”
“我们早已盯住了韩承唤,但李瑕一直没有去找过他。”
王荛沉思了一会,道:“李瑕比我们更早进入开封,有没有可能他一进城就联络了韩承唤,由韩承唤准备好了藏身处。再趁着昨夜的火势躲起来。”
“有可能。”张弘道轻声应了一句,显得比昨夜更加虚弱。
“那好。”王荛站起身,道:“我知道怎么搜了,交给我吧。”
“牧樵……”
“嗯?”
“老归……是谁杀的?”张弘道低声问道,“我既与你谋事……不得不谨慎……”
“那么谨慎做什么?”王荛道:“你就是太谨慎了才成了这要死不活的样子。管老归是谁杀的,没找我们麻烦就行。许是他独自南归,路上被狼叼了。”
这解释显然不能让张弘道信服。
然而王荛已转身,要走出去。
张弘道又拉住他的衣襟,问道:“让我的人歇了,你找谁去搜捕李瑕?”
“你不必管……”
王荛大咧咧拍了拍张弘道的手,道:“我们势力很大,不管你有什么麻烦,我们替你摆平。”
“谢牧樵……”
看着王荛的背影远去,张弘道眼睛泛起思索之色。
之所以认为姚枢是王荛背后之人,因老归是姚枢安排进正蒙书院的。
但知时园的主人真是姚枢吗?
姚家是名门不假,姚枢为民垦田、为圣人修庙从不吝啬,却素来简朴,岂会用上品龙涎香这种东西?
想着这些,张弘道心里喃喃了一句。
“势力很大?只怕是观望局势、各怀鬼胎……你王牧樵这是取死之道啊……利用完再说吧……”
第90章 朱仙镇
经略府。
史樟依旧穿着一身麻衣草履,踱了几步,盯着阎复的眼,问道:“子靖,你要我如何信你?”
“二郎。”阎复道:“我与端甫身处险境,我若不假意投降,如何能脱困?”
“呵,我不信你,李瑕就信你?”
“他亦不太信,说信与不信只看我做的事。”
史樟道:“只看你做的事,我恐你是真心投宋。”
“二郎,我并未做过什么。”阎复道:“不过是以言语哄骗李瑕罢了。”
“李瑕是如何说的?”
“他让我今日下午,到朱仙镇外与他们汇合……”
等阎复说完,史樟沉吟不语。
事实上,这番话阎复已对兵士说过许多次了,史樟反复思忖,最后还是倾向于相信阎复。
若非阎复其人有如此机敏,他史二郎也不会与对方相交甚笃。
“敬先,莫要如此。”姚燧开口道:“我信子靖,当时若非子靖假意投降,李瑕只怕不会放了我们。”
“嗯,子靖若真是假降困脱,也是本事。”史樟拍了拍两位好友的肩膀,道:“我做事谨慎,多问了几句,莫因此怪我。”
阎复道:“多问几句自是应当,不敢怪二郎。”
“好了。”姚燧道:“敬先,我与子靖兄一夜未眠,实在乏困,先回去了。”
史樟道:“也好,不过……就在我这里歇吧?一则恐你们再被李瑕捉了,二则省得张家那些人又来盘问,如何?”
“如此最好。”
“谢二郎。”阎复拱手应道。
“子靖,子靖兄,你这是生气了不成?”史樟又换上一张笑脸,道:“我不过是多问了两句,你竟与我疏离起来?”
“没有。”阎复勉强笑了笑,道:“怎会与二郎置气?”
他肩上还有伤,疲倦的面容上却挤出些亲近之态……
很快,姚燧与阎复到经略府后衙的厢房中。
姚燧看着屋门被关上,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一拱手,轻声道:“谢子靖兄为我伯父遮掩。”
阎复摇了摇头,道:“姚公未必就勾结了赵宋,端甫不必听李瑕一面之词。”
姚燧显得有些迷茫,喃喃道:“可李瑕到开封显然就是在找家伯父,那仆役老归……”
“世间之事,并非听其言、观其迹即可做出判断。”阎复道:“便如我与李瑕说要归宋,其实只为脱困。姚公亦是如此,哪怕他收留的老归真是宋人、哪怕送了情报……也未必是要勾结赵宋。”
“是啊,以伯父对漠南王之忠心,我实难想到他会做出这等事来……”
两个书生一夜未睡,此时却是睡不着觉,倚在榻上,各自皆有些心事。
半日之后,屋门忽然被人推开。
起身看去,只见是史樟,身后还站着一名男子。
这男子眼小嘴大,神情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将别人都看作是傻子的傲慢表情。
“敬先,这位是……”
“益都的王荛王牧樵,有件事想让子靖帮忙。”
王荛走上前几步,笑道:“不错,子靖就随哥哥走一趟吧。”
“好。”阎复也不抗拒,站起身来,随王荛走了出去。
“子靖……”姚燧追了两步,被史樟拦下。
他远远看着阎复越走越远,心底蓦地涌起深深的担忧。
……
那边阎复出了经略府,转头看去,只见一排排兵士披甲执戈,望之可怖。
“子靖会骑马吗?”王荛笑问道。
“会。”
“请吧。”
两人上了马,一路向开封城南门行去。
路过重阳观,阎复看着那一片废墟瓦砾,心中微有些感慨。
“你与李瑕相处过。”王荛忽然问道:“他是怎么样的人?”
阎复想了想,应道:“他那人……很不简单。”
“说了和没说一样。”王荛又问道:“知道我们要去哪吗?”
“朱仙镇?”
“是。”
阎复问的这个问题,得到回答却是愣了一会,道:“李瑕逃出开封了?”
王荛咧开嘴,笑了起来,道:“有可能。”
“没……没捉到吗?”
“张五郎都捉不到,我如何能捉到他?该死,我才接手半日就快要疯了。”
王荛轻声骂了一句,又仰了仰头,傲然道:“我乃鸿鹄,而非阿猫阿狗,绝不会累死累活去逮老鼠。”
阎复:“……”
“告诉你也无妨。”王荛道:“我们拿住了一个叫韩承唤的经略府掾史,审了,他交代,给了其族兄韩承绪一间别院暂住。”
“那……那还没捉到?”
“没有,搜了那别院,人已经逃了,但我们发现了一个人头。”
“人头。”
“雷三喜的头。”王荛道,“一个百夫长,昨夜就死了,信令被拿走了,而今日一大早便有一队兵士奉了雷三喜之命出城,说要赶回亳州。该死,因为张五郎忽然昏迷,没与我说过此事,我居然没来得及布置。”
“李瑕已逃了?”
王荛道:“如今也只剩一个线索了。”
阎复道:“我?”
“是。”
阎复道:“好叫牧樵兄知晓,我当时只是在诈李瑕。”
王荛笑了笑,道:“我听说你名‘复’,恢复中原之复?”
阎复道:“我祖父讳‘衍’,乃金朝大臣,殁于王事,完颜氏遂赐家父名讳‘忠’,金亡之后我才出生,生来便是大蒙古国人,我名‘复’,乃‘复兴家业’之‘复’,家父盼我能再出仕为官。”
他说到这里,讥笑一声,道:“赵宋沦丧一百三十年,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岂有恢复中原的可能?我岂会投宋?”
“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赵构一朝不能恢复,事到如今一百三十年,但凡有脑子的北人都不会投宋。”王荛哈哈大笑。
他笑了良久,方才敛色道:“子靖若真能骗李瑕与你会合,捉到他,我举荐你出仕,如何?”
“谢牧樵兄。”
一行人出了开封,策马狂奔,到傍晚时到了朱仙镇外。
王荛布置了埋伏,让阎复策马去引李瑕来……
那是朱仙镇外的一片小树林。
阎复独自驻马在树林中等着,心里想着李瑕说的那些话。
“你若真心归宋,到朱仙镇与我会合,若我不来,你想办法脱离,自去宋境。到庐州寻一位统制,名叫陆凤台。等我回去之后,会替你一起表功……”
阎复并未将这句话告诉别人。
他也知道,李瑕这句话前半句是骗人的、不可能会来朱仙镇。
此时回过头看去,王荛的人马隔着很远。
只要纵马狂奔,或许真能逃脱。
阎复夹了夹马腹,往前策马跑去。
“遗民世忠义,泣血受污胁,系箭射我诗,往檄五陵侠。”
陆游的这首诗再次在脑海中回荡。
这些年身为汉人,低蒙人一等、低回回人一等,那种屈辱涌上心头,阎复心头渐渐火热,扬起马鞭重重一挥……
马蹄向南疾奔,看到远处的“朱仙镇”,忽有几个念头涌上了阎复的脑海。
一路千难万险到了江南又能如何?丧国一百三十年的宋岂有重回中原之日?
李瑕文武双全、是英雄人物又能如何?最多,最多能成另一个岳飞?
岳飞也会作词,但一曲《满江红》到最后不过只剩八个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想到岳飞惨死前这八字绝字,阎复忽然一个激灵,猛地勒住了马。
“吁!”
亲朋旧故皆在北面,等往后蒙古铁蹄踏破临安城,让他们因自己而被指成“叛贼”一辈子为奴为婢,受尽屈辱吗?
心中无数念头翻转,想到族中亲友被驱赶如牛羊,被肆意凌虐……阎复猛地放声大哭起来。
“放翁先生啊,小子做不了五陵侠……做不了五陵侠了!这五陵侠,不是凭一腔赤血丹心就能做的啊……”
~~
是夜,王荛看着眼眶红肿的阎复,叹息了一声。
“李瑕没来?”
“他没来。”阎复道,“但我在林中找到了他留的记号,他已经走了。”
王荛喃喃道:“看来是跑远了?”
“是。”
“那这事也该收场了。”
阎复一愣,再一转头,忽然发现地上倒着六具尸体,男女老少都有。
“牧樵兄,这是?”
“来,我指给你看。”王荛一个一个指了过去,笑道:“高长寿、韩承绪、刘金锁……”
阎复已明白过来,喃喃道:“可……可还少了一个……”
王荛拍了拍他的肩,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对了?知时园的事你也听到了吧?”
“我……”
阎复一惊,转身就想逃。
“噗!”
一把利刃已猛地扎进他的心口。
“噗”地又是一下,阎复倒在地上。
“哈,阎复,反反复复。”王荛冷笑一声,吩咐道:“把他的脸毁了,尸体交给全真教王志谨。”
“知道。”
王荛又道:“至于阎复,他潜逃了。”
“你放心就是,一个小小书生,还要向谁交代不成?”
王荛笑道:“我对张五郎说过一定会杀了李瑕,看吧,做到了。事情收了场,一切都会风平浪静的。”
第91章 忠犬
似乎如王荛所言,在一场大火之后,开封城也平静了下来。
一直逃窜的宋人细作被除掉了,许多事情都有了交代。
李瑕的尸体挂在重阳观,城门也不再封锁……
王荛走进经略府书房,把临时调度一队兵士的信令交还给了史天泽。
书房中,弥漫着一股芳木香味,沁人心脾。
炉子里点的是上上品的龙涎香……
“没引起忙哥的注意吧?”
“没有,事情到此为止了,虽未杀了李瑕,但他逃回宋境,不会再闹出事由来。”王荛道。
“活人走得再远,也没有死人可靠。”
“至少三两年不会再生事端。”王荛道:“到时之形势,谁又知道呢?”
史天泽没有说话,只是抬眼一瞥。
那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气势,压得王荛连呼吸都轻了些。
王荛头一低,道:“也许到那时,我等已奉大帅为主,成就大业……”
“你露了我的名字吗?”
“没有,绝没有人知道大帅参与了此事。便算是张五郎,也只以为是姚枢在幕后指使。他从老归的身份猜到了姚枢,我便顺着他的话头承认了。”
“知道了。”
王荛显得有些小心翼翼,轻声问道:“那……举事之事……”
史天泽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回山东告诉李璮,他近来太明目张胆了。若被汗廷提前查觉,休怪我亲手灭了他。”
“是……”
史天泽并未见王荛太久,一共也就说了这几句话。
王荛走后,不一会儿,赵璧走进了史天泽的书房。
赵璧时年不过三十六岁,但他曾为忽必烈讲儒经,因此年纪轻轻已经略一方。
两人同为经略使,平素还是以史天泽为主。
但今夜,赵璧隐隐不似平时那般客气。
“史公,近日到底发生了何事,还请勿要再瞒我。”
史天泽沉吟道:“与宝臣说也无妨,你我皆知,漠南王不仅是漠南经略,也是南征主帅。但这些年,灭宋之事进展缓慢,汗廷弹劾之声不绝;另外,我等以汉法治汉地,马合木这个总治汉地的总理官却想以回回人之法管汉地,这些年与我等冲突不小。”
“是。”
“今岁,漠南王在开平建城,你可知道大汗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史天泽叹道:“大汗说‘忽必烈身为南征主帅,不思进取,只顾经营自己的小家,欲建都自立吗?’这话,太重了,太重了啊……”
“史公,你我之间,不必卖关子了。”赵璧道:“我来直说吧,大汗早已有意更换南征主帅,今岁,若是兀良合台、帖哥火鲁赤、带答儿等人攻下四川,漠南王处境就更危险了。”
“是啊。”
赵璧道:“而姚公府上曾有一个仆役叫‘吴归’,其实真名‘赵欣’,是个宋人,还曾是宋将赵葵的亲兵,对宋廷忠心耿耿。于是,姚公派人将此消息递给赵欣,希望此战……蒙军不胜。”
史天泽道:“原来宝臣已知道。”
赵璧道:“姚公只想助漠南王,但你们……你们竟然趁机给了赵欣更多不该给的情报,甚至让他联络赵宋联盟抗蒙?”
史天泽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盯着赵璧。
“你!你……”
“史公在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赵璧道:“因为赵欣就是我杀的。他在正蒙书院耽误太久了,姚公的人起了疑心,通知了我,我杀了他。”
“你……”
“史公放心,攻蜀的消息我已另派人传到南面。至于其它证据,我皆已毁去。并无旁人知晓。”
史天泽松了一口气。
赵璧道:“本以为此事就到此为止,但没想到赵宋竟真派了人来。现在我只问史公,情报可给了宋人?”
史天泽摇头,道:“没有,宋人细作也死光了。”
“那就好。”赵璧又问道:“敢问史公,为何意图联宋造反呢?”
“没有。”史天泽道:“我史家数代生于燕地、长于燕地,未曾受过赵宋一粒米禄,岂会勾结赵宋?三代大汗恩重如山,我史家乃汗廷忠犬,又岂有反意?”
“那此事?”
“唉,不过是担心此番漠南王若扛不过去……你我治理汉地多年的心血,一遭毁尽。”
赵璧闻言,也是长叹一声。
他却只是拱了拱手,向史天泽道:“如此,我已明白史公心意。此事,我已忘了。”
“多谢。”
赵璧又道:“也请史公宽心,漠南王必可度此大厄。”
“那便好,如此,我若敢有一丝反意,叫我不得好死。”
两位经略使相互一拱手。
也就是这一拱手之间,那许多人拼死拼活做的事,也就云淡风轻地过去。
于他们而言,真正重要的事务还有很多,这次之事,不过是许多要布置的退路中的其中一条。
也仅此而已了。
赵璧转身出了史天泽的书房。
就是他派人杀了那个与他同姓的赵欣,或者叫吴归也好,总之他并不知道对方有多渴望还乡。
临安城内的诸公,那就更不知道了。
吴归的平生过往和二十年的飘泊,也就此,如尘埃般散去……
~~
一双草鞋踏入一尘不染的书房。
史樟行礼道:“父亲,全真教是修道之人,如何能将李瑕的尸体挂在重阳观废墟之上呢?”
史天泽看向自己这个身穿麻衣的儿子,淡淡道:“怎么?你平日里附庸风雅,好老庄之学,真将自己当成道士了?”
史樟涩然一笑,道:“孩儿不过是演给外人看的,显得浅薄些也好。身为将门子弟,若文武双全,难免受汗廷猜忌。”
“嗯。”
“不过,那具尸体并非李瑕,乃是阎子靖。姚端甫认出来了,哭得死去活来。”
“别让姚燧乱说。”
“是,孩儿已叮嘱过他,他也答应了。”史樟道:“可问题是……李瑕没死。”
“那又如何?你学着张弘道去捉他不成?”
“孩儿还是太年轻了,没这个能耐。”
史天泽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张家的儿子个个有能耐不假,张柔总想等他走了以后,能由子孙继续保张家势力,呵……他那是妄想。汗廷不可能永远信任我们这些世侯,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反、要么以后乖乖把兵权交出去。”
“孩儿明白,也正是如此,孩儿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称喜好老庄之学,终日打扮成这副模样。”
“明白就好。”
史樟道:“但为何不继续追杀李瑕?父亲不是说,对宋廷失望透顶了,且没有宋廷的助力,造反也不可能成。那不如算了,杀人灭迹?”
“并非为父放了李瑕,是杨果放的,杨果……一厢情愿的腐儒。”史天泽道,“总之,杨果是姚枢的至交,此事是他们做的,与史家有何关联?”
“那还要留着杨公吗?万一被忙哥知道……”
“暂时而言,为父还能掌控住局面,待到明年钩考局南下,再看杨果是该抛、还是该保……极可能是要抛掉。”
“必是要抛掉的。”史樟道,“孩儿明白,等钩考局南下也好,到时再把某些事抛到杨公头上。毕竟是一方参议,能顶许多罪责。”
史天泽点点头,欣慰一笑。
他有八个儿子,只带这个次子在身边,不是没有理由的。
“能明白为父的心意便好。”
“是,一切皆为保我史家门户不坠。”史樟道:“此次,宋廷太让人失望了,李璮也太大胆了些,皆不是可与之谋事之辈……”
史天泽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道:“举事?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万不能做。如今看来,只怕往后我还得亲手杀掉山东李璮,这个反贼……”
感谢
嗯,今天收到站短了,会在下一周上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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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真的谢谢大家~~
第92章 启程
开封城门附近。
沈开眯着眼,看着过往的行人。
有乔装打扮的兵士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一直没发现李瑕,真是逃了不成?”
“沿途都搜过了,没有半点痕迹,五郎猜他必还在开封城内。”
“王荛那一通瞎指挥,线索全断了。”
“没办法,也是先把事情平息下来,以免惊动更多人。”沈开道:“先撤了吧,送五郎回亳州……”
远远的,林子嘴里叼着个馒头,瞥了这边一眼,懒懒散散地走过长街。
他仗着自己长相普通,十分悠闲。在城内逛了逛,向某个小院走去。
小院中,韩承绪从书卷中抬起头,目露沉思,缓缓道:“小郎君,开封城这暗地里的搜查想必这两日也要结束,我们是否快要回南面了?”
“是。”
李瑕也在看杨果给的情报,每一页他都要细细揣摩许久。
“韩老觉得,我们若要寻一处地方领兵,哪里更好?”
“从这些情报看来,蒙军接下来的战略该是侧重于川蜀、京湖两大战场。江淮之地,河流湖泊众多,不利于骑兵行进,该不会主攻。”
“是。”
“那么,去西南或淮东为宜,但此事还得看在临安如何运作,未必能由我们决定,现在说来还是为时过早了。”韩承绪道:“不过,回临安之前……有桩事不知小郎君是否考虑过?”
“什么?”
“未必没有第三个选择,若是依附北面某个世侯,以小郎君之能,想必很快就能崭露头角,并取而代之。”
“嗯?”
韩承绪道:“对待地方豪强,蒙古是放养,宋廷却是压制。我们要想出头,在北面其实比在南面还容易些。而有了这些情报,我们也可与宋廷交易,换取地方上的财力物力。
等小郎君施展本领,一两年站住了脚,也可把杨公接到地盘上。在我看来,比起劝宋廷派人与世侯订盟,小郎君成为世侯要简单得多。宋廷这边……如何说呢,小郎君没有功名在身,只怕是很难出头的。”
李瑕没有说话,但眼中泛起些思索之色。
韩承绪又道:“若在北面,只要有了地盘,我还有一些族人,能联络许多遗民投奔小郎君。”
“回南面。”李瑕道。
“小郎君不肯考虑吗?”
“别的且不说,留在北面,张家首先就要杀了我们。”
韩承绪心知李瑕这人虽愿意参考别人的建议,但在有些关键问题上极为坚定,也不复多言。
他点点头,又想到了儿子被宋廷控制着,是该回去……
此时林子推了门进来,道:“张弘道的人终于走了。”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李瑕与韩承绪点点头,亳无波澜。
韩承绪沉吟道:“说到这个,有件事很奇怪……张家对我们的搜捕,似乎有些过于尽力了?”
“嗯?”
“按理而言,张家想要的本该是高家郎君才是,毕竟是他刺杀兀良合台。但之前每次听其兵士呼喊,却皆是要拿小郎君你。”
“我杀了赤那嘛。”李瑕道。
他转向林子,问道:“可有亳州方面的消息?亳州达鲁花赤与张家之间如何了?”
林子道:“我在经略府附近的茶楼听了半日,并未听说亳州有什么动静,倒是听说颍州邸琮犯了大事,据说有个蒙古官死在他境内,送了好几车东西给经略使忙哥打点……”
李瑕闻言,眼中泛起思忖之色。
“若如此,只怕张家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林子问道:“那还启程回临安吗?”
“嗯。”李瑕站起身来,道:“我去准备,明日启程……”
~~
小道士孙德彧走过被烧黑的墙垣,抬头看去,看到几位师兄将挂在观门上的那具尸体搬下来。
那尸体已挂了几日,渐渐开始发臭。
这几日,孙德彧也听说了很多事,知道当时入开封城的宋人细作叫李瑕,闹出了许多乱子来。
他还知道,挂在重阳观的尸体并不是李瑕的。
李瑕要更高一些,肩背也要宽阔一些。
为什么知道呢?因为袖子里藏的几串钱币就是李瑕给的嘛。
当然,这种事大可不必对旁人说,说了,师父和栖云真人难免又要生气,影响了修行。
为了师父和栖云真人的修行,孙德彧打算把整件事烂在肚子里。
再去潘家酒楼吃几道炒菜,把肚子里的秘密再压一压……
潘家坐落在汴河东岸,孙德彧年纪虽小,却有着有钱人的气度,到了之后道袍一掀,在楼上雅间坐了。
“来几道拿手的炒菜,再去那边勾栏请位小姐儿来弹琴唱曲。”
“小道长……您这是?”
“道长就道长,为何要称小道长?”孙德彧道:“道性人人具足,奚分长幼乎?”
“道长说得是。”
“既然都是道性,年长者可听曲儿?幼者不可听曲儿吗?”
“是,是,小人这就去请。”
孙德彧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莫看贫道年纪小……咳……你们这酒楼价钱我可是打听过的,莫要欺我哦。要三个炒菜,一壶桂花甜酒。”
“是,道长可要再来一份主食,鄙店的‘玉楼山洞梅花包子’不错。”
“我是来吃炒菜的,不是来吃包子的,你是嫌我平日包子吃的少吗?”
“是……不是不是……这就给道长上炒菜……”
品着小甜酒,听着小姐儿咿咿呀呀的曲,孙德彧小脸微微泛红,盯着那小姐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曲罢,对方款款上前,坐到他身边来,笑问道:“道长,可要去奴家屋里玩儿?”
“玩……玩什么?”
“道长为何不点那‘玉楼山洞梅花包子’呀?可是还不懂修行……”
那小姐儿笑着,凑到孙德彧耳边,又小声说了句什么,气息香软。
孙德彧听了,虽还是不太明白怎么玩,心里却极想去,问道:“要钱吗?”
“道长说笑了,自是要钱的。”
孙德彧犹豫起来。
忽然,转头向窗外一瞥,他咦了一下,只见楼下站着一个年轻道士,正负着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孙德彧拉过那小姐儿的手,道:“好姐姐,且等我一会,我去办点事……”
一路跑下潘家酒楼,孙德彧跑到那人面前,拉过对方就躲进巷子里。
“你疯啦?怎么还在城里?万一被人知道你没死,我师父和栖云真人要被你气死的。”
聪明人就是这样,没那么多无用的寒暄,一句话就点出了知道对方的身份,且表明了态度,偏这小道士还不是考虑之后才说的,出口自然。
李瑕笑了笑,问道:“想要钱吗?”
孙德彧一愣。
以前没钱,只知道钱好,如今有了一点钱,才知道钱要越多才越好。
就酒楼里那小姐儿也不算多漂亮,听说青楼里还有更漂亮更漂亮的呢……
他手一摊,道:“给我钱,不然我告发你。”
“我不给你也不敢告发我,不然你也完蛋。”
孙德彧道:“你你你……你不能这样威胁我,是我给了你地方住的,你不能这般对我。”
李瑕拿出两串钱,递给他,问道:“还想要更多吗?”
“不想。”
嘴上如此说,孙德彧的眼睛却紧紧盯住了李瑕。
李瑕道:“去给我偷七件道袍还有文牒来,文牒描绘的形貌要与我们相符,再告诉我你们全真教在各地的情报。”
“无量寿福,贫道明白了,不知居士要给贫道多少功德?”
“你一个道士,却学佛家收功德,甚是可恶……”
第93章 观望
亳州,军民万户府。
“六日之前,也就是五郎离开开封城的次日,有七个道士从开封城东门出了城。其中老道一人、女道士两人、青年道士四人,称是要到山东栖霞为长春真人丘处机打扫祖坟。”
“必是李瑕一行人了,王荛该死,敷衍了事。”张弘道倚在榻上,开口向沈开吩咐道:“拿地图来。”
他显得很虚弱,转头向屋中另一名中年男子道:“表兄如何看?”
“他们不会真的要去山东栖霞,目的应该是离开我们的势力范围,进入山东西路,再转道南下。”
说话的中年男子名叫“靖节”,乃张柔的妻侄。
靖氏出自西周单靖公之后,以先祖谥号为氏,故而有“靖”之姓。
靖节的祖父叫靖安民,曾官至金朝中都西路经略使,封易水公,为河北九公之一。
三十六年前,靖安民因拒不投降蒙古,父子皆为部下杀害,死后追赠金紫光禄大夫。同年,靖节出生,其母为其取名为“节”。
靖安民是张柔的岳父,他死后,张柔收养妻族,抚养靖节长大。
靖节不喜欢自己这个名字。
在他眼里,如姑父张柔这般,能在乱世保全家小、使妻儿不受委屈,才叫真英雄真豪杰。至于他父、祖,为了无益的气节、使家人蒙难,自私自利之辈而已。
但张柔却非常欣赏岳父靖安民的气节,因此在靖节成年后还给他赐字“明义”。
此时靖节说着话,手指在地图上一划,又道:“但到了山东西路之后,李瑕会从哪条路走……不好判断。”
张弘道低声道:“无非是搜捕而已。”
靖节沉吟道:“山东西路可不是我们的地盘。”
“无妨,凭王荛的关系,可让李璮的人放我们入境。”
“若让汗廷得知,不太好。”
“杀李瑕,然后尽快撤出来。”张弘道气息虽然虚弱,语气却很坚定,“绝不能让李瑕轻易逃脱。”
靖节看他虚弱,拍了拍他的手,道:“好,五郎只管歇养,此事我去与姑父商议。”
“请表兄切记,万不可小觑李瑕。”
“好,此事你说过许多遍了。”靖节道:“我只敢佩服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他,必不小觑。”
张弘道又交代了道:“他那人……强的不是谋略,而是……他傲视天下,你以为常人不敢做的事,他都敢……”
“好,我也想见识见识。”
靖节见过张弘道之后,带着沈开转到大堂。
堂上,张柔还未到,只见张延雄正坐在那。
紧接着,敬铉走了进来。
敬铉,字鼎臣,时人称“太宁先生”,易州人,金朝进士出身,博通经史。
张柔的幕府之中聚结了许多人才,如郝经、王鄂等人皆已被忽必烈征召,如今最年长持重者就是他了。
“见过太宁先生。”
“明义可见过五郎了?”
“是。因李瑕之事,五郎十分伤神,怕是还要歇养些时日。”
“事愈发闹大了……”
“是……”
几人说了会话,张柔大步进堂,在主位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稍稍寒暄,沈开摊开地图,说起了李瑕的线索。
堂中都是张家心腹,说话也无所顾忌。
“开封城内有太多高官显贵,各方势力牵扯,局势复杂,五郎不愿再惊动忙哥、史天泽等人,故而撤出开封,以免把事情闹大。本想着等李瑕出城后再搜捕,却没想到,他绕道走了山东西路……”
张延雄嘟囔道:“李璮的地盘?该死。”
张柔道:“明义,你如何看?”
靖节站了出来,道:“入境,杀李瑕。”
简单明了五个字之后,他才继续道:“这也是五郎的意思,他与李瑕打交道最深,认为此子不杀,后患无穷。李瑕能逼五郎杀了达鲁花赤、又于重重围堵中脱困,放其回宋境,若成了势,捏着张家把柄,他岂会不用?”
“太宁先生如何看?”
敬铉道:“李瑕既能得杨正卿等人多年苦心收集的情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老夫认为,东翁该拿住李瑕,以及那份情报。”
张柔问道:“那情报得来何用?”
敬铉不答,反问道:“五郎与王文统之子秘盟之事,东翁如何看待?”
“此事……还需请教太宁先生看法。”
靖节目光微瞥,心知该是他为老先生抛砖引玉的时候了。
“姑父,依我看来,杨果不过一腐儒、姚枢未必真心造反、王文统父子只会阴谋小计、李璮空有大志,皆不足与谋。五郎与他们秘盟,实因被逼无奈。王荛却不守承诺,拿具假尸唬弄,当我等看不出来吗?如此盟约,又何必遵守?”
说到这里,靖节停顿片刻,又道:“暂时而言,不过是借他们的势力,平息杀额日敦巴日、重阳观大火之事,再入境山东西路……杀李瑕,再杀王荛,此二人一死,则一切证据湮灭,一纸盟书也就不算什么了。”
张延雄、沈开点头不已。
张柔问道:“太宁先生怎么看?”
“明义说得不错。”敬铉道:“不过,东翁何必急在一时?”
“先生此言何意?”
敬铉道:“山东李璮不足与谋,然也。其人狂妄,大汗数次征调诸路兵马,他俱是诡辞不至,截留盐税、高价买马、拥兵自重,汗廷为何不处置他,真未察觉到其野心?再者,杨正卿为何急着联络赵宋?
漠南王身为南征主帅,迟迟不能灭宋,大汗已极为不满……往后两三年,大汗、漠南王及蒙古各宗王、赵宋,诸方角逐,局势难明,杨正卿、李璮等人便是在赌,赌形势变化。”
张柔沉吟起来。
张延雄问道:“太宁先生,这与李瑕之事何干?”
敬铉道:“这便是老夫所言‘拿住李瑕与情报’,比如,明年钩考局南下,形势若不利,东翁可斩李瑕头颅并情报交与大汗告发,不仅可湮灭罪证,还可受汗廷信任;而若漠南王渡过此劫,正好空出手收拾山东李璮,东翁则向漠南王告发,灭李璮,再立一功。”
张柔点点头,深以为然。
敬铉又道:“还有一种可能,但……极渺茫。”
他叹息一声,方才说道:“北方世侯若没有充分的把握,绝对不肯轻易举兵,但窥测时势者众多,批评朝政亦是频繁。若是,漠南王遭废黜、汗廷以暴政治中原、宋廷大败蒙古且极力主战、蒙哥汗声望大跌、金帐诸王四分五裂……介时,世侯或将群集起事,大帅则可借此情报、盟约,吞并别路诸侯、自主中原。”
“这不过是万一之数,几无可能。”
“是啊。”敬铉道:“言而总之,将李瑕与情报拿在手中,则李璮、王文统父子拿不住大帅把柄,反是东翁拿着他们的把柄,可静观其变矣。”
“太宁先生所言极是,张五郎庸才,该早问先生才是。”
张柔站起身来,道:“既如此,我亲自去山东西路一趟,拿下李瑕。”
“东翁亲自出马,那小贼子定是无路可逃。”
“先生年迈,不必去了。张延雄、沈开、明义,你们准备一番,随我走一趟。”
“是……”
既谈完了,张柔遂往外走去。
走到门边,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又停了下来,向敬铉问道:“李瑕是个人才,若是我张家留他任用又如何?”
“他入开封之前还有可能,事到如今,如何还能留?”
张柔又问:“那直接杀了,等往后大势落定,只拿情报去告发又如何?”
敬铉道:“不大妥当,毕竟是他与杨果联络。”
“既是一定要杀,晚杀不如早杀。”
“为何?”
张柔也不正面回答,只是向后院瞥了一眼,道:“留着麻烦,多生事端。”
“那……也可,先杀之,往后拿其他细作头颅告发……”
张柔没有再回答,转身往外走去。
他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杀了那害人精。”
……
穿过重重庭院,张柔走到了长女的院子外,默立了一会。
一名婆子上前,唤道:“阿郎。”
“大姐儿如何了?”
“还是那般模样,整日都是恹恹的,茶不思饭不想,昨个儿倒是去见了五郎一遭,本以为好些了,回来后却又闷着……”
张柔听罢,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悦。
忽听身后有个清脆的声音道:“父亲可别听她胡说,女儿好着呢。”
张柔回过头,见是张文静正俏生生地站在那,脸上还带着笑模样,但分明是瘦了一圈。
“我家大姐儿怎从那边过来?”
“我刚去府门外看了一眼,见张延雄正在调护卫,听说父亲要去巡视治下民情。”张文静笑了笑,眼中有些狡黠,有些欢快地又问道:“带女儿一起去好不好?”
张柔许久未见到她这般欢喜,愣了一愣,道:“姑娘家去做什么?”
“想多在父亲膝前尽孝。”
“少胡说,为父还不懂你?”张柔说到这里,叹道:“本是想带你去的,但……有些公务,不便带你。听话,好好呆在家里吧。”
他说完,挥了挥袖子,转身就走。
张文静低下头,拿脚尖在路上的鹅卵石上轻轻一踢,自语道:“明明就是去捉他……我一定要去……”
她想了想,似有了主意,眼睛不由一亮。
一抬头,张文静见到方才那告状的婆子,展颜一笑,道:“我哪里就恹恹的了?”
那婆子愣住,只觉大姐儿这一笑仿佛春花绽开……
第94章 绕道
山东西路,峄州。
官道上,有七名道士正在行路,偶尔遇到巡兵,说是从山东栖霞为长春真人打扫祖坟归来,要回淮阴紫霄宫。
这便是李瑕一行人了,有一辆马车,两匹驽马。
之前聂仲由凭身份拿到马匹,李瑕靠杀人夺马。现在不同了,他们不愿再惊动追兵,一路上遵纪守法,因此既不去抢,也无钱买骏马。
走了十天,才从开封走到济州,即后世的济宁市;之后转道向南,又走了三天,到了峄州境内,即后世的枣庄市峄城区。
慢是慢,但幸而一路安全……
韩巧儿穿着一身道袍,扮作一个小小的女道士。
她每日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捧着情报册子背着,显得有些疲惫。
这日歇息时,林子见了韩巧儿这模样,忍不住向李瑕道:“李小郎君,眼下似乎已安全了,是不是别让小丫头再默背情报了?”
“就是,记这些东西是世上最苦之事了。”刘金锁道。
韩巧儿竟是如没听到一般,依旧埋首于书册之前,手里拿着馒头也忘了啃。
李瑕转头一看,摇了摇头,道:“这份情报重要,先背下来,免得因路上遇到危险而丢了。”
他一开口,林子也不敢再废话,默默把自己的肉干又撕了一点放到韩巧儿碗里。
刘金锁近来听他们谈论,自认为懂了不少东西,有心卖弄,问道:“还有危险?山东西路不是李璮的势力范围吗?”
林子道:“所以呢?万一被李璮的人捉了,他还会放过我们吗?”
“他不是也要反蒙吗?”
林子哼了一声,道:“你又听不懂,又非要问,说了你还是不懂。”
韩承绪耐心解释道:“李璮之父李全,就是死在大宋手中。他要造反是要自立,而非归宋。杨公联络大宋之事,他就算不反对也未必完全赞同,否则,情报就会从山东走,而不是要我们去开封拿了。”
刘金锁道:“我还是不明白……要反蒙,不是该大家齐心协力吗?”
“齐心协力?”
韩承绪一滞,竟是被这粗汉噎住了,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只是喃喃道:“哪来的齐心协力……”
“韩老你不必理他。”林子道,“我都说了,他听不懂还非要问。”
“简单而言,连宋廷都可能出卖我们,北方世侯又怎能靠得住?”
刘金锁又问道:“那我们为啥不从西边绕呢?”
林子答不上来,转头看向李瑕。
“西边途经终南山,道士太多,我们的身份更容易被揭穿。”
“哦。”
刘金锁话虽多,手上的事却不耽误,很快已生了火,拿陶罐到溪边打了水煮着。
“嘿,李小郎君就是讲究,这大热天的,喝水还要让人烧开了再凉着。”
“尽量不要喝生水。”李瑕随口应道。
刘金锁又问:“为何?”
李瑕懒得再塔理他,反正这莽汉能照做就行。
依旧是韩承绪开口解释道:“据《夷坚志》记述,高宗年间的名将吴玠吴少师,因夏夜出师,仓促间饮用了含蚂蝗虫卵的脏水,体内幼虫滋长、侵入内脏,咯血而亡。”
刘金锁又问:“那我们喝的这又不是脏水,为啥还要烧?”
“闭嘴吧你。”林子道:“李小郎君叫你烧,你烧就是,废话许多。”
“我不是在烧吗?这不是在等它烧开吗?”刘金锁道,“我就是听李小郎君的话,才该问清楚了,要是怕虫子,我就剔出去……”
高长寿嫌这边吵闹,站起身,走到高明月身边,见她正在拿草料喂马。
“过几天就要到南边了。”高长寿道。
“嗯。”
“到了南面,我们会与李瑕分开。”
“嗯。”
高长寿想了想,有些犹豫着,却还是道:“有件事我还是想问问你。”
“嗯?”
高长寿转头看了李瑕一眼,又道:“你若也觉得李瑕不错,我这几天和他提……”
“二哥。”高明月打断了他的话,秀眉一蹙,似有些气恼起来,“没来由又说这些做甚?”
“你误会了,此次我非是要拿你拉拢他,只是觉得他足够好,是我平生少见……”
“因他不错,我便合该喜欢不成?”
高长寿叹道:“他值得你托付终身……”
“二哥就非要在逃难之时说这些吗?人家苦心孤诣,你却在一旁添乱,讨人嫌。”
“此次若错过了,难道等天隔一方了再说不成?”
高明月道:“总之,我不喜欢……”
“你……”高长寿道:“谁家不是父母之命?长兄如父,我还做不了你的主不成?若不是心疼你,何必问你的意思?”
“没让二哥你多事。”高明月愈恼,丢了手中草料,转身跑回马车上。
高长寿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心说实在是不明白妹妹的心思,若是母亲还在就好了。
转头一看,见众人还在歇息,他闷声闷气地提了马鞭,道:“我去前方探探路。”
“好,辛苦慕儒了,多加小心……”
那边高明月回了马车上,依旧有些着恼。
只见韩巧儿一边背诵着情报,一边吃了饭,又捧着书册回到马车上。
“窝阔台即汗位,近臣别迭等人奏言‘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耶律楚材奏曰‘中原地税、商税、盐、酒、铁冶、山泽之利,岁可得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足以供给,何谓无补’,乃立燕京等十路征收课税使,委任儒士……”
高明月心知这些情报听起来无用,其实包含了蒙古国对中原政策,又可借此推算出许多东西……总之韩巧儿年纪小小,这次却是凭她厉害的记忆力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而在韩巧儿上车之时,那车帘掀开的一刹那,高明月也向李瑕那边望去,只见那人正与人讨论着战场杀人的技艺,手中摆了几个动作。
但,那人再好,凭什么自己就得喜欢呢?
高明月心里涌着这个念头,有些小小地不忿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韩巧儿合上手上的书册,抬起头来,喃喃道:“我背下来了。”
“嗯?巧儿背完了这一册?”
“是由近往远背的,这份二十余年前的旧情报是最后一册了。”
高明月很惊讶,问道:“就这十余日,你已将这么多书册都背下来了?不会忘吗?”
“不会忘呀。”韩巧儿脆声道:“只要背一遍,我就不会忘记呢,我很会背东西的。”
高明月眨了眨眼,还想说些什么……
但韩巧儿已经一下子跳下了马车。
她扎了一个道士发髻,包着方巾,两缕络头轻轻飘荡,让人看着心情都松快起来。
“李哥哥,李哥哥……”
李瑕才站起身,韩巧儿已跑到他面前,抬着头,踮着脚,一副亲昵模样。
高明月看着他们说说笑笑的样子,心想巧儿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其实很可爱啊……
但她自己却只是抱着膝独自坐在那,与世隔绝的样子。
这日,去前方探路的高长寿却是许久都没有回来。
就在众人有些担忧之时,前方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诸人目光看去,只见官道上,高长寿还在策马狂奔,但那身道袍上却是染满着血。
“快走!前面有埋伏……”
第95章 微山
“快走!”
林子、刘金锁已然站起身来,动作迅速。
“慌什么?”李瑕忽然喝了一声。
场面迅速平静下来。
那边高长寿策马奔回来,韩承绪连忙去扶他,只见他背上插着三支箭矢,其中一支很深,怕是伤到了肺腑。
“有兵士在关卡盘查……查道士……我才露面就被追了……走……”
李瑕已在马车上把情报装在包袱里,提着,走下来,有条不紊地指挥起来。
“把慕儒扶到马车上,韩老,你替他治伤。”
“好。”
“刘金锁,你去砍几根树枝,绑在马车后,隐藏车辙的痕迹。”
“好!”
“林子,你驾车,从东边那条小道走。”
“好,那你呢?”
“我引开他们。”
李瑕接过高长寿那匹驽马的缰绳,把包袱挂在马背上,又拿了弩和剑,转头看了看,干粮已不多了,于是把绝大部分都放到马车上给他们。
一边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他又道:“你们隐藏好了之后,换掉道袍,扮作普通人转回宋境,直接回临安……”
“不是,我们在哪会合?”
“一个月之内,我必到西湖边吴山脚下那个院子。”
马车上,韩巧儿掀了车帘,带着哭腔又喊道:“李哥哥,你要小心……”
“嗯,记住我刚才和你说的话。”
韩巧儿用力点头。
说话的这会儿工夫,诸人已把高长寿扶上马车,刘金锁绑好了树枝,与林子坐在车辕上,转头看向李瑕,还想说话。
“闭嘴,走。”李瑕喝令一声。
马车迅速拐进小路……
其实,换作旁人,只怕是要怀疑李瑕是在利用他们引开追兵,独自拿着情报回宋境。
但此时那六人却是没有丝毫怀疑,径直听从了安排。
官道上只剩李瑕留在这儿,四下扫视了一眼,将方才歇息时留下的痕迹,包括高长寿的血迹一一抹掉。
陶罐里的水已凉了,他端起来喝了几口,慢条斯理地把剩下的水都装进水囊。
做完这些,他才跨上驽马,往前行了一段路,又扯住缰绳,驻马等着。
远远有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士从南面狂奔过来。
“在那里!追!”
李瑕直到看到他们了,方才一挥马鞭。
双方你追我赶,呼啸而去……
~~
峄州城外,有一座乡绅园林,名为“枣园”,张柔便借住于此。
这日,靖节大步迈进堂中,道:“姑父,找到李瑕了。他往东面逃了,张将军已带人包围……”
“咳、咳……”张柔咳了两声,打断靖节的话,又道:“记住,拿活口。”
靖节一愣。
他目光瞥去,只见张柔抬手做了个斩杀的动作,方才会过意来。
“是,明白了。”靖节点点头,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张文静探出头看了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道:“咦,父亲原是来捉李瑕的?”
张柔假意拿起案边的册子翻着,似不经意地问道:“偷偷溜进队伍里,你还是头一次做如此出格之事……莫非是想再见见他不成?”
“哪有?他欺负我,父亲若拿住他,让我亲自打他几下才解气。”
张柔抬起头,瞥了女儿一眼,见她看着窗外,有些出神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道:“杀了才解气。”
“不要……”
“不要?”张柔道:“李瑕此人不凡,你五哥被他逼得重病,却还是对他不吝赞誉,为父问你,你与他相处数日,是否……”
张文静不等他说完,飞快应道:“女儿是想,他那人确实有一点小本事,应该留着,在父亲麾下当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还是能胜任的。”
“是吗?”
张柔看着女儿,目光中带着些审视。
张文静只觉如做贼一般心虚,避开他的目光。
张柔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要喜……”
“是问我何苦要劝父亲吗?我是怕父亲辛苦。”
张文静听到一个“喜”字,连忙打断,而后叽叽喳喳说起来。
“真的,父亲是带兵打仗的大将,战场杀敌,纵横捭阖确实无人能敌,但又不是巡尉,这便如……便如……拿宝刀劈飞蚊,如何能劈中?依我看,这次真捉不住李瑕……”
张柔叹息一声。
他那几个问题虽然都被女儿回避开,但她是何态度他心里也愈发明了,不由更为忧虑。
等杀了李瑕,也只能把事情推到张延雄头上了……
~~
微山湖碧波千顷,据说张良的封地留城,便在这片湖水之下。
微山伫立在湖面东南方向,因商末贤人微子葬此山顶,这里被称为微子山,或微山。
自宋绍熙年间,也就是六十余年前起,黄河屡屡决口泛滥,侵夺泗河由淮入海,使泗河宣泄不畅,积水开始在微山下淤积。
等到后世,这里会成为一座岛,叫微山岛,如今却是一个湖中的半岛,而东面已成了一片沼泽。
李瑕牵马趟过沼泽,牵着马爬山。
到了山腰,他站在那眺望着,似在观察地势,寻找着什么。
只见一排排兵士已将东面封锁住,层层逼进。
目光一转,只见微山湖的水面澄澈辽阔,湖光点点,湖边荷花映日,岸上蒹葭苍苍,水鸟啁啾,有小船在游弋,防止他跳湖游走。
“人真多啊,该不会是张柔亲自来了吧……”
他已经完完全全被包围了。
李瑕的目光却又往更远处望去,眼中带着些担忧。
“也不知他们逃掉了没有?”
心中自语了一声,他从马背把物件拿下来,放走了马匹,继续往山顶走去。
时值七月,枣树上有小小的青色果子,李瑕伸手摘了一颗尝了,入口又酸又涩。
~~
一棵枣树的枝叶随风摇摆,枣树下,秋千微微晃动。
枣园庭中,张文静捧着一张彩笺出神。
“大姐儿,大姐儿。”凤儿一边喊着,提着裙子跑到秋千前,道:“打听到了,昨日张延雄带人将李瑕围在了微山上。”
张文静闻言抬起头来,道:“现在呢?”
“现在还不知道,我让雁儿在门口探着,有消息马上报来。”
“嗯。”
张文静应了一声,有些心神不宁,又低下头。
手中的彩笺上写的是半首小令。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她手里拿着眉笔随手划着,心想就要再见到他了,要是能把这词填出来,将他的风头压下去才好。
但这词张文静也想了许久,填来填去终是不太满意。
许久,忽见雁儿小跑过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大姐儿,大姐儿,李瑕有消息了……张延雄回来了……”
第96章 心意
枣园大堂上。
张延雄提着一个包袱和长剑,快步走到了张柔面前。
“禀大帅,拿到情报了!也已杀了李瑕!”
张柔转过头,有些疑惑道:“这么轻易?”
“是!”张延雄道:“在微山西面找到他的踪迹,几名兵士追过去,他从山丘上跳了下去,在沟涧中摔烂了脑袋。”
“他能将五郎逼成那样,这般就死了?诈死。”张柔极是不屑,冷哼一声,又道:“呵……摔烂了脑袋,亏你能上这种当。”
“大帅请看这个!”
张延雄将手里的包袱提上前,放在张柔面前。
张柔打开布包,随手拿起其中一本书册,打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句蒙古文。
他看得懂。
“只要窝阔台汗家族中还留下哪怕是裹在油脂和草中、牛狗都不会吃的一块肉,我们都不会把汗位给别人……”
一瞬间,张柔愣了一下。
他合上书册,怒道:“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把这种消息都递给宋人!杨正卿!”
他知道这份情报意味着什么。
成吉思汗死后,汗位由第三子窝阔台继承,而窝阔台死后,如今的蒙哥则是成吉思汗的第四子拖雷的儿子。
这些年蒙哥不断地镇压反对者,汗位不断稳固。连张柔都不知道,窝阔台的后裔还不死心,漠北的消息对他而言都太过遥远……
良久,张延雄见张柔还在发呆,忙问道:“大帅,这就是太宁先生说的情报吧?”
“嗯。”
“终于到手了,我认为,李瑕总不会将千辛万苦得来的情报轻易丢掉,因此李瑕该是真死了。”
张柔沉吟不语,似还不信。
张延雄又道:“再有本事的人,死也就是那一下的事,豪杰猝亡,这些年从不少见。”
“伤亡了几人?”
“两人。”
“可有兵士失踪?”
“这……明义还在排查,我拿到情报的第一时间就来向大帅禀告了。”
张柔拿起案上那些书册,一时竟是有些发愣起来,低声喃喃道:“为何会把这份情报丢了?为何呢?”
忽然,一个婢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阿郎,阿郎,不好啦!大姐儿晕过去了……”
张柔迅速起身,转到后院。
在院中踱着步,等了一会之后,终于见雁儿出来。
“大姐儿醒了?”
“禀阿郎,醒了……”
一进屋,只见张文静正坐在那抹泪,脸上泪眼婆娑,伤心欲绝的模样。张柔只觉心疼得厉害,忙上前赔笑道:“我家大姐儿这是怎么了?”
张文静背过身,没搭理他。
张柔已知她为何这般,心说就让女儿当李瑕死了也好,免得再没完没了。
“到底是何事?若是因李瑕死了,大姐儿大可不必,还能为一个外人与你父亲置气不成?”
张文静没说话,但那不愿与他说话的脾气张柔感受得到。
“人也不是为父派人杀的,他自己慌不择路掉到山涧里死了……我打算依大姐儿的意思,收这人到麾下做事。可你看,他命里如此,怪得谁来?要怪,只怪张延雄办事不利。这样,我重罚他,大姐儿不必置气了,可好?”
过了一会。
张柔又道:“你这蠢丫头,为父给你出了气,你就这般待为父?好了好了,不气了,为父听说邳州张家收藏了一把名琴‘独幽’,乃唐代太和年间所制,我去要来给你,此事一笔勾销了如何?”
好言相劝了半晌,张文静始终背着身子哭。
张柔脾气上来,脸一板,叱道:“你是我张柔张德刚的女儿,也该有点骨气,为一点小事哭哭唧唧成何体统,给我收了泪!不许再哭了!”
张文静依旧不理他。
张柔大怒,一拍桌案,茶盏杯盘锒铛作响。
“吃里扒外的东西,别再哭了!”
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大将这一声怒喝,换作普通人便要被骇破肝胆。
张文静却不怕他,转过头,倔强地瞪着张柔。
“那你杀了我。”
张柔见女儿终于肯说话,反倒是消了火气,再次赔笑起来,道:“瞧你,说这么重的话,为父也不是真的生气,何必因一个外人,在家中闹不悦?”
“我就喜欢李瑕。”张文静忽然大哭着喊道。
张柔一愣。
张文静一瞬间像是真的失控了,喊道:“我喜欢他,喜欢他……呜呜……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他,难道我一个女儿家还能直接承认吗?可你就杀了他……你明明知道的……呜呜……他死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
张柔似乎呆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叹息道:“傻大姐儿,你年纪小不明白的,这世上哪有什么他死了你就没意思了,以后多的是更出众的少年英杰……”
“不,听到他的死讯我就明白了……我这辈子就只喜欢他……没有人能再让我那般哭、笑……我想到我若要嫁与旁人,一辈子守着深宅大院……我不要过那种日子……我只喜欢李瑕……”
“你不懂的,你不懂。”张柔道:“等时间久了你就忘了李瑕了……”
张文静拿起梳妆台上的剪子,“咔嚓”一下把自己的一撮头发剪下来。
“你干什么?!”
“我要削发为尼……”
“不孝女!给我收了!”
张柔瞪了女儿许久,见她眼神倔得厉害,终于长叹了一声,道:“够了,那李瑕是诈死,他肯定还活着。”
“你先前就骗我说饶他一命,转头却杀了他,又想骗我。”
“没骗你,他必然还没死……”
父女里还在争吵,忽听院外有人喊道:“阿郎,前堂请你过去,有急事要报。”
张柔皱了皱眉,又劝了女儿几句。
院外喊声又起。
“阿郎,靖三郎有要紧事禀报。”
“怎么回事?”
“他说真的很紧急。”
张柔愈发烦懆,大步往外走去。
“他娘的,捉都捉不住,闹个屁!”
……
候在外头的雁儿这才敢跑进屋里。
“大姐儿,你怎好和阿郎这样争吵?我只看到张将军提了一把剑和一个包袱回来,那李瑕也未必就死了……”
“我知道。”
“嗯?”
张文静抹了泪,轻声道:“我知道,他那样的人,岂会轻易就死了?”
雁儿偏了偏头,有些疑惑。
“那大姐儿你?”
却见张文静微微鼓着腮帮子,带着些小脾气,又道:“反正我这般闹上一闹,看父亲还敢不敢杀了他……”
第97章 天净沙
张柔又转回大堂,只见靖节正在来回踱步,一见他就迅速迎了上来。
“姑父,李瑕逃脱包围了!”
“怎么回事?”
“张将军一看到情报就乱了分寸,太急了!”
靖节这般说了一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下来,方才从头开始说。
“我让人仔细辨认了尸体,死的不是李瑕,很可能是张将军身边一个亲卫张留儿,死于弩箭,伤在后脖颈。可以推断出,李瑕当时埋伏在微山西面,趁着张留儿去替张将军传令时杀了他,调换了衣服,将他的脸砸烂,丢在山涧中,抛下了包袱和剑。
之后,李瑕扮作张将军的亲兵,招呼其余人追上去,引他们发现尸体。张将军打开了包袱,见里面真是我们要找的情报,便奔回来报与大帅。我得到消息后,也试想过李瑕会鱼目混珠,便留下来继续排查,并且继续封锁了微山。”
张柔不悦,道:“李瑕人呢?”
靖节道:“我已排查过,还没找到。但……”
“说。”
“但我发现,张留儿的马被人骑走了。”靖节道:“张留儿作为张将军的亲卫,有一匹黄马,不见了。”
张柔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是说,李瑕是跟着张延雄,逃出了微山的包围圈?”
“我推测该是如此。”
“可能吗?”
靖节道:“张将军一拿到情报,大喜过望,未曾与我说过,径直就回奔来报大帅,带了十余名亲卫在身边,未留意身边人也有可能。”
“怎会全没留意到?!”
靖节慌忙拱手,道:“当时他们以为李瑕已死,又急着把情报送回来,跑得太匆忙了。”
张柔道:“若是如此,张延雄也太蠢了。”
“此事不怪张将军,谁也没想到李瑕会丢掉情报,皆以为他已死,更未曾想到他竟然敢跟在张将军身后。”
“荒唐。”
“就是荒唐,我才没想到。”靖节道:“我做出推测时,也不敢相信。但五郎说过,李瑕强的不是谋略,而是傲视天下的态度,他敢做常人不敢做之事,原来是这般……”
靖节虽懊恼,语气中却有些激赏之意,喃喃道:“鱼目混珠这招不算什么,轻易能猜到。但最后跟着张将军离开包围,谋略一般,可胆魄……这份胆魄,我今日是见识了。”
张柔冷哼一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靖节又道:“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是否属实,我已让张将军去排查亲卫……”
“确定了再谈。”
“是……”
过了一会,张延雄快步赶上堂来,脸色涨得通红,如同猪肝一般。
他二话不说在张柔面前跪下,抱拳,大声道:“大帅,是我太蠢了!我就是头猪!”
“起来。”张柔喝道,“李瑕人呢?”
“不……不知道。”张延雄道:“我一拿到包袱就赶回来,浑没注意到身后跟了几个人,刚才排查了亲卫,好像……好像是少了一个……”
张柔大怒,喝道:“我调了那许多兵力让你包围微山,皆成了摆设?!”
“请大帅治罪。”
靖节道:“姑父,张将军是战场杀敌之将而非巡捕,兵力布置并无问题,此事怪我未及时想到。问题是……李瑕跟着张延雄到了枣园之后又去了哪?”
~~
后院。
“大姐儿,大姐儿,你看这个……快看这个!”
凤儿急匆匆跑进张文静的屋里,将手里的彩笺与眉笔递了过去。
“大姐儿你快看,你刚才落在秋千上的……你快看上面。”
张文静伸手接过彩笺,打开来一看。
一瞬间,她竟如被定住一般,眼神一凝,人已然痴了……
~~
大堂里,靖节询问了张延雄各种细节,最后皱起眉头,分析着。
“杀张留儿……丢掉情报……扮成亲卫随张将军到枣园……不见了?”
忽然,靖节一个激灵,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
“李瑕就在枣园!”
张柔迅速站起身。
张延雄依旧跪在那,转过头,只见一个仆役跑了上来。
“阿郎,阿郎,报……有……有两个小厮被人捆了,剥了衣服,丢在柴房……厨房里丢了许多东西……”
“你说什么?”
“厨房里丢了许多东西……”
靖节转身就往外跑,喝道:“快!封锁枣园!搜出李瑕!”
他吩咐完,回过头又道:“姑父,情报……情报……他是回来拿情报的!”
张柔已大步而出,向后院快步走去。
“随我保护大姐儿!”
“是!”
“保护大帅!”
“是……”
~~
张文静手里捏着那张彩笺,忽然冲出屋去。
她不知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但只有一个念头……想见他。
院子里是奔忙的护卫,四周不停有人在喊叫着。
“把所有小厮拿下!”
“保护大姐儿……”
“保护大帅……”
“别走了细作……”
张文静穿过一道道月亮门,举目四望,目光不停地寻找着。
“李瑕……你在哪?你要是跑不掉了就来我这里……李瑕……你们都不许杀他!谁都不许杀他!”
“大姐儿!”
“李瑕……”
张文静喊着喊着,再次哭了出来。
她不停拿手背抹着泪,觉得要是他再见到自己,又要说自己爱哭了。
每听到一声喊叫,她都要跑过去看看,生怕晚了一步他就死了。
干干净净的绣鞋很快就沾了许多灰尘,裙摆不停地摇晃。
一间间屋子,一座座假山……都是空空如也。
举目看去,头上的枣树映着蓝蓝的天,院墙一重又一重。
她不知他在哪里。
“李瑕……你要是跑不掉就来我这里……”
终于,张柔大步过来,一把捉住张文静。
“大姐儿!够了!”
“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你给我冷静一点!”张柔大吼一声,低头一看,终是放柔了态度,叹道:“好了,好了,没捉到他,他早就跑了,早就跑了。”
“跑了……”
张文静却又觉得空落落的,止不住地大哭。
“呜呜……想再见一面……好想再见一面……”
~~
枣树被风吹动,轻轻摇晃。
日落西山,湛蓝的天空一点点变成金黄,地上的影子被拉长。
枣园中的混乱渐渐平息。
蹲在瑶阶上哭泣的小姑娘也渐渐收起了呜咽。
她抹干了脸上的泪,拿起手上的彩笺愣愣看着。
彩笺上,在她填的许许多多词句的下面,有人用眉笔将那首《天净沙》填全了。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夕阳西下,她只觉柔肠寸断,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那人却远在天涯……
~~
古道上,李瑕骑着黄马,转头望向群山上的那一轮落日。
他看到了天地山川,也知道自己今生的志向就在这万里河山……
第98章 同伙
固山,山脚下。
李瑕俯在道旁的树丛中,目光盯着道路西面。
良久,马蹄声响起。
有两名骑士疾驰而来,是张家的传信兵士。
李瑕猛地用力拉住手中的绳子。
“咴律律!”
还在策马狂奔的骑士摔落道旁,其中一人才想爬起来,李瑕已大步走上前,抬起手中的弩。
“噗!”
弩箭径直钉死一人。
李瑕动作不慌不忙,拾起地上的单刀,架在了另一个刚爬起来的兵士脖子上。
“你……你你是李瑕?”
李瑕问道:“后面还有没有人?”
那信使不答。
“噗”的一声,李瑕一刀扎进他的大腿,一脚将其踹翻,单刀又架了上去。
“说。”
“呃……没……没有……就是怕落单会被你杀了……现在是两人一起递信……”
“信呢?”
“口信。”
李瑕问道:“递给谁?说什么?”
“告诉沈开,说李瑕……说你你已经逃出包围了,让他注意……就这个了。”
李瑕问道:“你们认为我藏身在哪?”
“峄州境内西面这方圆百余里……但这里不是我们的势力范围,兵力包围不过来,只好在沿途设卡。”
“知道我的同伴们在哪吗?”
“只知道往东面跑了,沈开还在追……呃……”
李瑕一刀抹过,拾起弩箭装填好,又翻找了钱和有用的物件,拉过马,向东而行……
~~
枣园大堂上,气氛已有些沉闷。
“大姐儿说得不错,拿宝刀劈飞蚊,劈不中啊……战场上杀人无数,亲提大军来包围一个竖子,竟让其这般耍弄。”
张柔感慨了一句,叹道:“我不宜在山东西路呆太久,明日将回亳州,你们继续追捕李瑕,记住,杀了,且别让大姐儿知道。”
张延雄道:“是,以大帅的身份……”
他话到一半,声音渐低,实没有资格就此事再说什么了。
靖节道:“姑父勿虑,我认为李瑕已不难捉。”
“是吗?”
“潜入敌境,拢共只有几种脱身之法,李瑕皆已用过,不会再有新招。他无非是扮成我们的兵士,早晚可被搜查出来。”
张延雄道:“只怕他已逃远了。”
“不会。”靖节在地图上一指,道:“李瑕在固山脚下又杀了两名信使,该是审问了其同伙的消息,其后,必会往东去找他们。”
张延雄问道:“他会去?”
“张将军认为李瑕为何孤身去往微山,甚至不惜冒险被包围?”靖节道:“他是为了吸引追兵,助同伙脱困。”
张延雄道:“但这不足以断定他还会冒险去找同伙。”
“不,他会去。”
“何以断言?”
“情报。”靖节道:“李瑕不太可能丢掉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情报,有可能是他们抄录了一份。”
“他们只在开封城呆了四五天,而其后十余日都在赶路,怎么抄录?”
“不论是如何抄的,总有办法。”靖节道:“其余六人手中必还有一份情报,只需捉住他们,便可设法引出李瑕。”
张柔终于点点头,问道:“那六人呢?”
“已找到了线索,沈开正在追查。”
张柔道:“明义,你去办。”
“是。”
“尽快,被李瑕牵制了这么久,时间不多了。”
“是……”
靖节想了想,忽然又道:“对了,姑父。那份情报,李瑕或许……还会再次潜回来偷。”
张延雄闻言一愣,道:“再次潜回来拿?他有这么大胆?”
“他有。”靖节感慨道:“其人胆魄、心智,我平生罕见。试想,他弃掉包袱,借此脱困,谁能猜到他还会再潜回来,一次又一次?李瑕若能做到,我真要对他五体投地。”
张柔眯了眯眼,这一刻,连他都起了激赏之意……
是夜,张柔看着放在榻边的那堆书册,沉默了许久。
因为这两日看到的内容,他隐隐觉得李瑕是故意把这份情报丢下。
“你会来吗?”入睡前,他喃喃了一句。
睡到半夜。
张柔突然惊醒。
“李瑕!哪里走?!”
“阿郎,怎么了?”几名护卫冲进屋中。
张柔四下一瞧,摇了摇头,心中自嘲了一句。
“老子竟也对那小子牵肠挂肚起来不成?”
~~
靖节熬了一夜,次日却只看到张柔带着情报离开。
“我竟是猜错了吗?这等出其不意的计策,李瑕竟不用?”
“哈?”张延雄道:“我就说,他怎么可能还敢潜回来。明义你也不必太在意,莫像五郎那样熬病了。”
“李瑕太能逃了,先捉他同伙吧……”
~~
微山湖东北方向六十里,有一座进食山,传说东汉初年,当地居民曾箪食壶浆在此处迎候光武帝刘秀,因而得名。
这一带许多地名都与刘秀有关,如护君山、光武泉等。
入夜,一辆马车奔至树林中。
“马匹吃不消了!”
“吁!”
“先在林中休息,别把马累死了……”
很快,树林外远远有呼喊声传来。
刘金锁握着长枪,从树冠上望远处去,只见一排排兵士执着火把在树林外包围,却并不急着趁夜搜林。
他转身穿进草丛,向韩承绪道:“韩老,怎么办?你拿个主意呗。”
韩承绪捻须沉思。
办法他倒不是没有,无非就是让人驾马车走,引开追兵。
但这事,他不知如何开口。
也就是李瑕近来十分尊敬他,每每口称“韩老”,刘金锁才不再乱喊“老书呆”,但他一个沦落在宋朝的金国遗民,能让林子去还是让刘金锁去舍了性命保自己?
至于高家兄妹的身份,更不可能了。
幸而孙女背了那份情报,想来他们会带她回去。
如此想着,韩承绪已打算以他这一把老骨头去拼一拼。
“马匹拉不动六人,而若等天亮搜林,我们更难以逃脱,要走该趁今夜,我去引……”
“我去引开追兵,你们趁乱逃。”
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韩承绪转头一看,见是高明月开口说话了。
高明月却还是蒙着那张脸,冷冷清清的模样,又道:“韩老你不大会骑马驾车,引不开的,我去。”
“咦,你这小娘子,怎还不把道服换了?没见我们都换成普通百姓装扮了吗?你到那边树丛里换,又没人看你……”
“闭嘴。”林子道,“我去引开追兵,你们走。”
高明月道:“你们带上我二哥走,我搬不动他,不宜一道走。我骑术好,正可去引开追兵。”
“没有让你一个小娘子去的道理。”
“听我的。”
高明月平时不太说话,但出身王侯之家,真拿了主意时,竟颇有威势。
她扫了诸人一眼,又道:“听着,你们别上进食山,被围住就逃不掉,往村镇走,李瑕说过他会把情报丢掉,张家猜不到巧儿已把情报背下来,必在沿途关卡搜捕带着书册之人,你们只要逃脱了追兵,路过关卡不必慌乱,大大方方即可过去。”
她说着,又让他们把高长寿搬下马车。
“我二哥有伤在身,可将他扮成麻风病人,答应我一定将他带出去。还有巧儿,回去之后依你李哥哥的交代……”
韩巧儿已然哭了出来。
“高姐姐……”
“好了,趁他们还没包围,突围吧。”
高明月拿了高长寿的大理刀挂在腰间,跨上拉车的马匹,一挥鞭,驾着马车就向北拐去。
此时追兵是从西面追来,正要从南北两个方向散过去包围树林。
眼见马车窜出,向北面的护君山直奔,追兵们便连忙追上去。
“追!别让他们上山!”
“追……”
第99章 护君山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散发着清辉。
月光下,高明月驾车奔逃,渐渐看到了一座山峰出现在眼前。
那是护君山。
前两天刚入峄州境内时,韩承绪也说过一些当地的风物。
护君山有个传说,刘秀曾经被王莽追杀至山中,躲进一间破庙,一只大蜘蛛在门口织了一个大网,王莽追兵赶到,见庙门处的蜘蛛网完好无损,于是认为刘秀不会躲在庙中……
但传说是传说,高明月知道她若躲进哪个山洞,肯定不会有蜘蛛来织网。
她拿出刀,犹豫着是否割断缰绳丢掉车厢,骑马往更北的地方逃。
但思来想去,她终于还是一勒缰绳,驾着马车冲进了护君山下的树林之中。
很快,追兵已赶到。
“他们弃了马车进山!包围起来……”
“天亮再搜山,他们逃不掉……”
高明月已不再回头看那些追兵,持着大理刀,一步一步走进松林……
天亮之后,兵士们开始搜山,直至日影西沉,天地重归寂静。
靖节策马赶至护君山脚下,沈开迎了过去。
“捉到了吗?”
“还没有。”沈开道:“但这山既不大也不高,我们已在山上发现一些踪迹,明日必能捉到。”
靖节道:“具体细节与我说一遍。”
“是。”
沈开遂开始说了一会……
靖节摇头道:“他们进过树林,可能有人驾马车引开我们,其余人趁机逃了。散出一部分人手,快马赶到前方各路关卡,重点查有带书册之人。”
“带书册之人?”
“是,他们抄录了一份情报。人可以乔装、散开,那么大一个包袱藏不住,去设卡查。”
“明白……”
靖节抬手指了指夜色中走动的兵士,又道:“派我的人去搜山,把你的兵士都喊出来,排查一遍。”
“可弟兄们搜山一整天,已经很累。”
“查。”靖节很坚决,道:“李瑕很可能就在我们的人当中。”
他说着,抬起手指着不远处,又道:“这样的夜色中,迎面走来一个不相识的同袍,有可能就是李瑕。”
沈开顺着靖节所指的方向看去,见一名兵士正从山上走下来,身材修长挺拔。
“你过来!”
等那兵士走进了,却是他身边一名亲兵,并非李瑕。
“又猜错了。”靖节感慨了一句,“但他一定就在附近,甚至准备像杀乔琚,像伏击五郎那般来偷袭我们……”
~~
高明月从松树上跳了下来,灵巧得像只小兔子。
她感到很渴很饿,但方才在树上已经望到了,远处的小山涧附近有人在埋伏。
山上也未寻到能吃的果子。
她握着刀,心想大概是藏不了太久了,若被找到也只能自我了结了。
月光从枝缝间洒下来,高明月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
她看到前方十余步有一个大坑。
那似乎是一个追兵布置的陷阱,坑洞里还倒着几根木刺。
但,盖在上面的树枝却被人拿掉了……
高明月低着头想了想,眼神有些疑惑。
她不敢再随意走动,拾起一根树枝,一步步探着地面,绕着这个陷阱寻找着什么。
终于,在五十余步开外,她找到一个同样被破坏了的陷阱。
高明月猛地回过头看向黝黑的树丛,眼中的疑惑化为了惊喜。
“是你吗?你在那里吗?”
没有人回答。
高明月却忽然有了继续求生的勇气。
“是这个方向吗?”她对比着两个陷阱,轻声嘟囔了一句,继续往前走去。
眼睛里愈发有些光彩,她的脚步却渐渐急促。
忽然,手中的树枝在地上一点,陷了进去。
高明月好不容易才止住势,身子一仰,摔在地上。
剧痛传来,脚踝重重扭了一下,疼得她眼泪直流。
她摸了摸脚踝,撑着树枝站起来。
此时再想走快已不可能了,高明月拖着一只扭伤的脚,只觉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她才找到了第三个被破坏的陷阱。
忽然,树林中响起呼喝。
“在那边!追……”
~~
护君山下。
沈开快步穿过一队队兵士,大喝道:“所有人,仔细辨认身边的同袍,若遇生人,立刻拿下!各什长清点兵员,如无什长认领,立刻拿下……”
靖节骑在马上,缓缓而行,让亲兵举着火把,照过一个个士兵的脸。
呼喊声不时响起,井然有序。
“报,本什全员皆在!”
“报,本什还少三人……”
“速去找……”
靖节相信自己的判断,间谍能用的办法就只有那些,李瑕已渐渐技穷。
若他真藏身在这些兵士之中,其隐藏的范围也已越来越小。
搜查过半……
忽然,夜色中响起马蹄声,数十骑奔至护君山下。
“谁是这边主事之人?”
靖节拔马上前,道:“亳州军民万户府,靖节靖明义,奉命搜查宋人细作。”
一名将领策马上前,道:“峄州军百夫长胡小寿,家叔胡公,讳甲,乃山东淮南诸路行省相公李大帅之姻亲,知峄州。”
“有礼了,不知胡百夫长何事?”
胡小寿冷着脸,在马上仰起头,道:“你们亳州军杀了我们的人,此事该有个说法。”
“杀了你们的人?”靖节一愣,急问道:“具体情形如何?”
胡小寿冷哼一声,马鞭一指,向麾下一人道:“你来说。”
“是。今日傍晚,我和柱子出营办事,在仙坛岭下遇到一个亳州军什长,才打了个招呼,他就一刀子捅死了柱子,还要杀我,我看他有弩,不敢硬拼,只好回营求救……”
“尸体呢?”
“尸体?柱子的尸体?被他送到河水里冲走啦。”
沈开已赶上前来,道:“此事怕有误会,我们正在搜捕的宋人细作狡猾,必是他故意挑拨。”
胡小寿不悦,喝道:“我不管此事有无误会,也不想和你们冲突,把杀人的兵士交出来罢了。”
沈开连忙上前解释……
靖节眯着眼,借着火光扫视着胡小寿身后之人。
夜色中,看得并不清晰。
他忽然拉过沈开,道:“李瑕藏就在峄州军中。”
“什么?”
靖节道:“李瑕既知道扮作我们的人会被排查,扮作峄州军是个更好的主意。”
沈开道:“但峄州军不归我们管。”
“扣下他们,查。”靖节道:“但注意点,别引发冲突。”
“行,我想办法。”
沈开想了想,赔笑着上前与胡小寿攀谈一会,又封了笔钱过去,拉着对方去营帐里喝酒。
好不容易,胡小寿终于答应让他们把数十名峄州军排查一遍……
一排排峄州军下马,站定,任由张家兵士将他们包围起来。
靖节策马在面前走过,目光仔细盯着每一个人的面容。
他忽然眯了眯眼,看到了一名峄州兵士长得十分俊俏,正站在队伍的最边上。
靖节冷笑一声,抬手一指,喝道:“拿下!”
忽然。
“嗖!”
那俊俏的峄州兵士还在发懵,一支弩箭突然钉进了他的侧颈。
血喷溅而出。
所有人都是一惊。
接紧着,便是张家兵士中传来一声大喝。
“动手!杀光他们!”
“杀!”
不远处,胡小寿刚刚翻身下马,要与沈开一起去喝酒,闻言一转头,“咣啷”一声拔出佩刀。
“你们干什么?!”
沈开闪身避过一刀,慌忙大喊:“有误会!听我解释……”
没有人听沈开解释了。
峄州军莫名其妙地被张家兵士包围着,本就没搞清楚情况,正惶惶不安,一见了血就如炸开一般。
张家兵士奉令包围了峄州军,一见到弩箭杀人,又听到喊声,当即便有人拔刀冲了出去。
“杀……”
靖节大喊道:“李瑕!李瑕就在这里……给我拿下他……”
“别喊了,明义别喊了,停手!都停手……”
第100章 护
护君山上,传来几声吆喝。
“在那里!追!”
“我说呢,挖了老半天的陷阱,哪只猢狲给我撅了……”
“别废话了,快追……”
一袭道袍在林中一现,三名兵士提刀追了上去。
高明月惊慌而逃。
她已扭伤了脚,跑着跑着,一跤跌在地上。
转头看去,眼见追兵已至,她提起大理刀,心中已有了断的念头。
夜风吹来,带来了山下的呼喝声。
“杀啊……”
高明月愣了愣,只觉隐隐似乎听到了李瑕的名字。
她咬了咬牙,决定再坚持一会儿,站起身继续往前跑。
然而扭伤的脚实在难以走快,手里的树枝“咔嚓”一声断裂,她整个人摔在山坡上,向下滚了一段撞在一棵柏树之下。
“在这里!”
追兵已冲了过来。
高明月眼中泛起绝望,提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躲躲藏藏,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挣扎到了这一刻。
那追兵越来越近,高明月横刀抹去……
“噗!”
一支弩箭激射而来,将追在最前方的一名兵士射倒。
高明月转过头,只见一道身影从山下狂奔而来,抛开弩,拔出刀,迎了上来。
黑暗中她看不清晰,却知道那是李瑕。
她眼眸中映着那道身影,好一会都呆愣着,浑然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凝视着李瑕,看着他冲到她身前与敌人搏斗。
……
高明月用刀撑起身子,踉跄地走到他身后,瞅准空隙,一刀刺出,刺死一名追兵。
剩下的一名追兵掉头就跑。
高明月脚下一痛,几乎又要摔倒,下意识一伸手,拉住了李瑕的衣襟。
李瑕转过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其他人呢?”
“他们已逃脱了,只有我在这里。”
“好。”
李瑕扶着高明月在树干上坐下来,二话不说,握起她的脚,道:“扭伤了?”
“嗯……不要……”
月光下,鞋袜被丢在一边,露出一只光洁的脚丫子。
“别……”
高明月感到李瑕在她脚踝上摸着……连忙想把脚收回来。
“忍着疼。”
李瑕话音未落,一手托着她的脚后跟,一手已按下她脚背……
高明月痛呼一声,眼泪又落了下来。
“放心,我手感还可以。”
高明月偏过头,只觉浑身酥麻得半点力气也没有……
李瑕却不管她心中是何感受,依旧在按摸着她的脚,直到感觉到她的骨头逐渐磨合,方才给她包扎起来。
他没再看高明月,虽然觉得这姑娘的脚丫子很可爱,但他也知道眼下这年代人家的观念和前世不一样。
总之是以最利落的方式把扭伤处理了。
他一副自然而然的样子,高明月也不好就此事再说什么。
李瑕转身拾回了最后一支弩箭,开始剥地上的尸体。
“你换上这套衣服。”
“嗯。”
高明月才及应了一声,李瑕已随手扯下了她脸上的面巾。
“这个也别戴了……”
两人忽然愣了一下。
高明月抬头看去,分明在他眼眸中看到了他有一瞬间的惊艳。
其实,她一开始戴着面巾也只是为了方便而已,但之后为何一直没摘下来,个中原因她也不知道。
或许是没遇到非摘不可的时候,一路上李瑕都将她保护得很好,渐渐的她就觉得突然摘掉面巾很奇怪。
又或许,是因他说了那个木婉清的故事……
此时被李瑕盯着,高明月眼眸微微一垂,说不清心里是觉得冒犯,还是因他眼中的惊艳而感到得意。
“我把衣服换上。”她低声说了一句。
“好。”李瑕点点头,转过身,把弩箭重新装填好,看着山下的形势。
以他前世的丰富见识,倒不至于因一张漂亮脸蛋就想入非非,也就只是一瞬间的惊艳罢了。
身后,高明月把外面的道袍换了,再戴上笠帽。
“好了。”
李瑕蹲下来,道:“我背你下山,动作快。”
他也不知身后的高明月是怎么想的,总之是小半晌之后,她老老实实地趴上了他的背,双手放在他的肩上。
两人向山下走去。
“我白天扮成张家的兵士上山,破坏掉了几个陷阱,想着你们……想着你若发现了,会在这一带出没。”
“嗯。”
“傍晚时,我到前面的峄州军百户所附近杀了个人,挑拨两边人马,现在他们打起来了,我们就可以趁乱走。”
“好。”
李瑕感觉到背上的小姑娘有些紧张,总之是说些正经事缓解她的尴尬。
两句话之后,也无甚可说的。
过了一会,高明月轻声道:“我猜到你会来,看到陷阱里就猜到了……你想得很周到……”
“嗯,我在山下射杀了一个人就赶上来,听到了喊声,还担心来不及。”
“谢谢你……”
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两人走到了山下,伏在树从中看去,只见那边一片混乱。
“你看看,哪匹马最好?你人不重,脚又伤了,一匹就够了。”
“那匹,离我们六十步……”
“好,就抢那匹马。”
“好。”
“你拿着弩,杀掉那人,会用吗?”
“会。”
“嗯,最后一支箭了。”
李瑕说完,把背上的高明月又提了提,往前跑去。
混乱中,有兵士向他这边跑来。
“峄州军杀了我兄弟啊!”李瑕大喊道。
……
高明月把脸埋在李瑕肩上,只露出一双眼。
目光看去,一名骑马的兵士已冲到眼前十余步。
“杀!”
李瑕一声喊,高明月抬手,扣动弩机,那兵士应声而落。
“咴㖀㖀……”
马嘶声起。
高明月只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开,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已被李瑕从背后捞到前面抱起来,接着被放在马上。
李瑕翻身上马,一扯缰绳就走。
风在耳畔呼啸,带着近处的杀喊声,呼喝声。
高明月却恍若未闻,只感到了安心与疲倦,以及脚上和腿上还是一片发麻……
良久,只见天空中的繁星似落,眼前的平原开阔起来。
她回过神来,扯住缰绳。
“我来吧,你太用力了。”
“好……”
李瑕松开缰绳,任由她来控马。
他双手在她腰上扶了扶,移开,扶住马鞍。
但疾驰中他似乎有些坐不稳,终又是扶在她的腰上。
高明月踢了踢马腹,骏马奔得愈发快……
~~
许久之后,护君山下的混乱终于平息。
靖节转头望下四野,喃喃道:“这就是五郎累倒都追不到的李瑕吗……”
“怎么办?”
“在山东西路我们放不开手脚,很难捉到他了。”靖节道:“修书一封,让南面把李瑕的人头送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