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8章 亏本
石河子城以西七十里,苏哈依特。
一场数万人的大战犹在继续。
双方都是骑兵,来回驰骋在辽阔的战场上,不断以箭失消耗对方。
这种看起来并不算激烈的战斗并不比贴身肉搏造成的伤亡少多少,每一刻都有人中箭、摔下马匹、被套索勒住。
偏偏阵线拉得很散,消除了骑兵们的紧张感,让他们能继续投入战斗……
“咴!”
一名属于海都麾下的战士因躲避箭失,没能控制好马匹,马一惊,径直将他掀翻在地。
轻轻的一声“冬”,头盔掉落在一边,这个战士就再也没了声息。
因为没看到血,反而更让人感到生命的易逝、战场的残酷……
海都的目光从这尸体上移走,眼神毫无波动。
他已经察觉到了敌方统帅的一些破绽。
对方的三万余人全都是战士,没带奥鲁,但看旗帜就知道他们是出自不同宗王的怯薛。其中甚至还有窝阔台家族的子孙孛罗赤。
为了利益,孛罗赤竟然能背叛窝阔台家族而支持拖雷家族。
至于指挥全军的敌将,用的是耶律铸的旗帜,海都却知道那不是耶律铸。
不论那是谁,其指挥是有些迟滞的。
当战场的形势开始变化,只有五千骑会立即得到命令并执行,而给其余兵力的命令往往要慢上许多。
海都推测,这个人没有统帅诸王兵马的权力,但居然做到了能说服诸王按其打法来作战。
眼下,海都的兵力已不到一万五千人,只有对方的一半,且马力与体力都被耗尽了。但他还是希望能通过指挥上的优势来反败为胜。
“如果能休养几天再偷袭这支散沙一般的军队就好了。”他心想。
但敌方不肯给他这样的机会,让他不由又在心里痛骂了那个毫无战略眼光的李瑕。
忽然。
鸣金之声响起。
海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双脚踩着马蹬站起身来,努力向前看去。
看不清。
他毫不犹豫,策马而上,奔至战场的最前方向敌阵望去,只见一杆杆大旗正在转向北方。
向北,而不是向东。
向东才能与其后续兵力汇合,向北能做什么?
逃回漠北?
“追!”海都当即下令道:“追上去!”
他不怕这是敌方的诱敌之计,因为敌方本就占据了上风,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但海都也没有选择去追击敌方的主力,那是块硬骨头。
他观察着战场,看到了敌军的左翼,高悬着的属于孛罗赤的战旗……
~~
伯颜虽在北撤,犹显得很轻松。
他是旭烈兀派来的使节,这身份与耶律铸这个丞相完全不同。
丞相做得再好,有一桩疏漏,那就是事办得差了;使节只是路过帮忙,但凡有一点功劳,就能称得上非常好了。
伯颜只需要把这些兵马完完整整地带到开平,便是对拖雷家族的大功。因此,他做起事来便不像耶律铸束手束脚。
尤其是蒙古完全不像宋国那样多规矩,凡事看官职与资历。蒙古人只认强者,伯颜以“英雄旭烈兀”的声望,很容易就得到了许多士卒的拥戴。
这在宋人看来,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他自己带了一千精锐,又有耶律铸派给他的四千骑,一旦狠下心来,维持建制并不算难。撤退之际,但凡有争先恐后的,他毫不留情便下令射杀了。
唯一没想到的是,海都像条疯狗一样咬了上来,缠住了左冀的兵马。
“伯颜使节,孛罗赤大王被叛军拖住了。”
伯颜招过自己带来的将领,吩咐道:“那就带走孛罗赤的战士……”
~~
俯瞰战场,只见那三万人汇聚成的大河正在向北奔腾,西南方向的敌军像是条小支流,撞在了它的左边。
大河于是转道向东,之后往东北方向流淌而去。有两千余人就此被甩下,与那支流在此汇聚成了湖泊。
黑色的湖泊。
渐渐又变成红色的湖泊。
血流了满地。
一杆大旗下,孛罗赤大王终于放声大喊,开始求饶。
“海都叔叔!你是我的叔叔啊,我投降了……”
直到这一刻,孛罗赤才发现,自己夹在海都、伯颜这两者之间,简直就像是个傻子。
“我的海都叔叔,我想要与你一起光复窝阔台家族的汗位,把无耻的叛徒……”
随着他的投降,战斗终于结束了。
海都上前,高坐在马背上,脸色冷冷的,开口只问道:“牛羊马匹呢?”
孛罗赤连忙躬着身子上前,答道:“在后面,耶律铸亲自押着,牲畜要多少有多少,还有财宝……”
“是谁带着你来攻打我的?”
“伯颜。是旭烈兀的使节……”
又问了一会,海都问道:“伯颜为什么忽然退了?”
“不知道。我还以为快要赢了,他突然走了……不是,我打算反击拖雷家族,重振我们窝阔台家族。”
“通过占据我海押立吗?”
“不,不是……我我我……”
面对着这个正惊慌不已的年轻侄子,海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扬起弯刀。
“别,叔叔,我的叔叔……”
“噗。”
弯刀噼下,孛罗赤倒在了地上。
“叛徒不可饶恕。”海都踢了踢马腹,上前,迎着孛罗赤留下的怯薛,吼道:“你们都是我兄弟留下的勇士!不该追随了软弱的主人,该随着强大的大汗征服天下,那就是我,海都汗!”
周围的骑士们纷纷欢呼。
“但记住,敢背叛窝阔台,我绝不原谅!”
“……”
海都才不会去想,孛罗赤从小就是在哈拉和林长大、从小就被拖雷家族的大汗抚养又何来背叛之说?
他杀孛罗赤,只因为对方是废物,他要直接掌握对方的怯薛。
换成是伯颜投降,他只会下马上前拥抱伯颜,大呼“我的好兄弟,让我们一起杀到大地的尽头。”
实力可比血缘亲情重要太多了。
欢呼声中,海都扫过战场,背对着旁人之时,眼中却闪过阴翳之色。
他心里并不太高兴。
与伯颜打了三场仗,两胜一负,总的来说,他还是赢了。
海都汗反抗拖雷家族的第一仗,以一场小胜树立了他的威望。
但伤亡太高,收获太少了……
战士们处理战场上的死马,以马肉为食,剩下的则风干起来。
这些马肉会是他们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口粮。
~~
“可汗,打了胜仗,怎么没有酒喝?”
古纳达列走进大帐,大笑着问道。
海都正在召见从东面回来的探马,一回头,用冷冰的眼神扫视了他一眼。
古纳达列很快就收起了笑容,在帐边坐下。
他祖辈生活在叶尼塞河畔,归属了成吉思汗后迁居到吉儿吉思,是海都受封时就追随在其身边的心腹,刚刚升任为万夫长。
“酒?”海都挥退了探马,道:“这一仗,我们只收获到了尸体,敌人的尸体,我们的勇士们的尸体。”
他神色冷峻,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诗。
古纳达列想了想,才听明白海都的意思是,损失的比收获还要大。
“那就请可汗带着勇士们东进,缴获敌人的辎重。”古纳达列道:“他们的精兵已经被击败了,只剩下一群杂兵。我只需要一轮冲锋,一定能够击溃他们。”
海都沉默了片刻。
这片刻之间,他的心情十分的复杂。
“那群杂兵已经被击溃了。”
古纳达列愕然,问道:“可汗派了谁去?为什么不让你最勇勐、忠心的古纳达列去?”
“我派了谁去?”海都冷笑道,“我派了我的汉人盟友,在我浴血奋战的时候,由他收缴了所有的牲畜、口粮、财宝。”
“什么?!”
古纳达列大怒,倏然站起身来,道:“那个毫无远见的废物?错失了良机的懦弱汉人?他怎么能……我杀了他!”
海都没有表态,拿过酒囊痛饮了一口,把最后半袋酒丢给古纳达列。
这真是最后半袋。
“可汗!别再隐忍了,让该死的汉人知道激怒可汗的后果……”
“你当我是阿里不哥那个蠢货吗?”海都再次冷笑,道:“他愤怒的后果就是把自己的脑袋挂在敌人的长杆上。”
“我们不怕李瑕。”
“我们不怕他,但我们需要他。”
海都说着,突然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声,他半边脸被打得通红。
“可汗!”
“我错了,我以为李瑕没有战略眼光,原来他这么狡猾。这一巴掌,我要记住汉人是这样的狡猾、卑鄙。”
“那我们杀了这些狡猾卑鄙的汉人啊!可汗!”
“不,我们的牲畜瘦了,等养肥了再说吧。”海都喃喃道,“我要去参加他的忽里勒台大会。”
一卷羊皮纸被掏了出来,随手被丢在地毯上。
海都嘴里的话很隐忍,眼神里闪动的却是极阴狠的光。
不论换作是谁吃了这样一个大亏都不会开心。
~~
七月二十六日。
在川蜀如今还是盛夏,天山天池却已是寒冬一般的冷。
海都行军至此,路上又死了一些伤者,加上从孛罗赤的怯薛中补充的,兵力才勉强接近一万五千人。
他留了兵马在天山下接应,只带五千精锐上山,驻扎在天池边。
很快,李瑕就派人来邀请他会面。
大会在大天池东侧的西王母祖庙附近举行,西王母祖庙乃四十余年前成吉思汗与丘处机相会后所建,倒勉强算得上是与大蒙古国的“伟大传统”挂得上钩。
从海都的驻地到西王母祖庙还有三里路。
依约定,与会者最多只能带一百人随行。
海都于是点了两百人……
“海都可汗,这只怕不行。”李瑕派来的使者道:“便是秦王也仅带一百人参与大会,大军留在了别处。”
海都不慌不忙引出一个身穿华贵貂皮的年轻人。
“这位是金帐汗国王子、拔都汗第三子安狄万,代表别儿哥汗前来参加忽里勒台大会……”
这是海都给李瑕出的第一个难题。
是让他打破规矩,还是拒绝金帐汗国前来参与大会?
“你如果做不了主,就回去问问你家主人。”
“不必问了,我谨替秦王欢迎王子参与大会。”
然而,让海都意外的是,李瑕派来的使者居然毫不讶异,也不转达,居然直接从怀里掏出牌符,双手递给安狄万。
这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什将,却表现得彬彬有礼、气度从容。
海都心中暗暗警惕,知道李瑕不止带一百人赴会、有绝对的信心把握全局。
而他虽然多带了一百人,却还是有一种每走一步都被李瑕算准了的感觉,让他十分不舒服。
得要反客为主才行了……
第949章 寡嫂
两百余人沿着天池向东而行,穿过石峡,眼前豁然开朗。
海都并不太害怕李瑕会对他下手,因为双方确实没有太多的利益冲突,却还有着共同的敌人。
李瑕不至于连这点战略眼光都没有。
他浑然忘了就在十余日前刚败给伯颜之时,自己是怎样在心里鄙视、谩骂李瑕有眼无珠,不肯出兵相助。
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李瑕得到了人力、物力,增强了实力,而海都的实力受损。
现在只能骂李瑕卑鄙、无耻、狡猾、下贱……只能憎恨他、厌恶他,但不能轻视。
咽下的这口气,让人喉咙生疼。
当然,这些事都过去了,接下来怎么做才更重要。海都擅长隐忍,有野心,也有耐心。
……
“如果我们不来参加,那么,一个汉人召开的忽里勒台大会就是一个笑话。”安狄万与海都并辔而行,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叫我来。”
“不要小瞧汉地的财赋,忽必烈就是凭它才击败了阿里不哥。”海都道:“而李瑕手里的汉地,至少能征收出忽必烈一半的财赋。”
“钱袋子?”安狄万笑了笑。
海都没笑,显得十分冷峻。
“别这样,我的兄弟。金帐汗国会一直站在你背后,支持你打败那个无耻的叛徒。”安狄万遂道:“我们会是最紧密的盟友。”
“谢谢你,我的兄弟。”
海都嘴里应着,心里却想,是啊,我会与忽必烈真刀真枪地大战,而你们只会站在背后。
所以,他知道自己需要李瑕。
那个汉人是除了阿里不哥之外,当世唯一还在正面迎击忽必烈的人……
不论如何,海都与安狄万都认为,若没有他们的参与,李瑕办不了像样的忽里勒台大会。
然而,逐渐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却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就在大天池畔与西王母祖庙之前的空地上,一顶顶帐篷摆开,各帐篷前皆竖立着诸王的旗帜。
“斡亦剌部的哈答驸马,那是你的姑父吧?”
“是。”安狄万转向另一面旗,念道:“哈达秃鲁干大王……这是谁?”
“合赤温的孙子。”
合赤温是成吉思汗的三弟,若是将这些黄金家族的支系算上,只怕有成千上万。
这里没有那多,但数十人也是有的。
数十个宗王勋戚每人又领了数十到一百的护卫,构成了数千人的会场。
热闹非凡。
海都数了一下,术赤、察合台、阔窝台、拖雷四大家族,都有人来赴会。
李瑕一个汉人竟真的凑齐了足够身份的诸王,能召开一场像样的忽里勒台大会。
“我感觉回到了杭爱山,回到了哈拉和林。”安狄万低声咒骂道:“我这些该死的亲戚们。”
海都冷笑道:“如果黄金家族再不能出现真正的强者,汉人很快就会把你的杭爱山称为‘燕然山’,在那里刻石纪功。”
“不会。”安狄万道:“如果我们敌不过忽必烈,那忽必烈也不会败给汉人。”
“是,但他的脑子会被汉人的墨水泡烂。”
海都的话语始终这样锋利得像他的刀。
他的眼神也很利落,扫视一圈,果然在正北方向的主帐篷附近找到了兀鲁忽乃的旗帜。
“都随我来。”
踢了踢马腹,海都径直驰向了兀鲁忽乃的帐篷。
“海都可汗!”给他带路的使者大怒,喊道:“你现在该去见秦王。”
“滚开!”
海都一喝,自有战士扬起弯刀把那使者赶开。
这两百人都是精锐,如狼似虎,以有备攻无备,径直冲撞向守在帐篷外的数十护卫。
“让开!海都汗要见你们可敦。”
海都骑术极高,一提缰绳,竟是跃过了帐前的拒鹿角,其身后骑兵亦是抢上逼开护卫。
“啊!”
有侍女们尖叫着跑开。
海都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赶到帐篷外,一掀帐帘便抢进去。
“什么人?!滚开!”
“可敦……”
帐内又响起了侍女们的喊叫声。
“嫂嫂,我们又见面了。”海都随手一挥,将一名侍女丢了出去。
从他冲过来到走进这个帐篷,不过是兔起鹘落的一瞬间。
不得不说,他的动作利落,气势夺人,且脸上始终是冷冽的神色,看起来倒是十分有英雄气概。
尤其是他戴着头盔,盖住了那剃光头顶的婆焦发型……
兀鲁忽乃正在换衣服。
令海都失望的是,因为天池太冷,正在换衣服的兀鲁忽乃还穿着十分完整的内衫。
只能看出身形还不错。
“以前都是在战场上远远见到嫂嫂,今天这么一看,嫂嫂原来这么漂亮,真不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
不等兀鲁忽乃说话,海都已先开口。
一句话,也表明他是来谈话的,不是来打仗的。
兀鲁忽乃不急不缓地抬起手,与身边的侍女们道:“不要怕,我的兄弟过来打个招呼。”
很快,外面的冲突也停了下来。
“如果你是想让我交出阿姆河的土地,可以死了这条心。”兀鲁忽乃摊开手穿上狐裘,澹澹道:“想吞并察合台汗国,我让你死在天山。”
“好,我不要阿姆河。”
海都向前走去,随手就捉住一名侍女的头发,将她往帐外拽。
“嫂嫂的衣服可以不用穿了。”
“你想做什么?”
“我娶你。”
兀鲁忽乃笑了笑,抬头看向海都。
他很高,有着与李瑕相似的身量,相似的冷峻。
不同的是,李瑕显得孤傲,有种随时会离开的疏远感。
而海都显得很危险,带着随时会逼近侵犯她的危险感。
“你三十岁了?”兀鲁忽乃问道。
海都道:“正是好年纪,嫂嫂你一定会满意的。”
“但我老了。”
“不老。”海都又进一步。
“我不能再生一个孩子。”
“那就让木八剌沙继承察合台汗国,包括海押立,甚至整个西域、河西。”
“我不信。”
海都道:“我要的是恢复过去的大蒙古国,恢复成吉思汗和窝阔台汗的伟大传统,等我实现这一切,当然要给我们的儿子最大兀鲁思。”
“如果我不答应呢?”
“容不得你。”
与此同时,外面已有人大喊道:“滚开,海都汗正在睡你们的可敦!”
海都已走到兀鲁忽乃身前,一把掐住一个侍女的脖子,用力一拧。
“咯”的一声,那侍女倒地的同时,海都已扑到了兀鲁忽乃。
他手一扯,将她刚刚披上的狐裘撕开。
“嘶。”
“不用反抗,我看到你眼里的火在烧……”
“是吗?”兀鲁忽乃喘着气,道:“阿鲁忽确实就是个孬种……”
“我不一样,我……”
海都话音未落,突然伸手一格。
血当即就落在了兀鲁忽乃的内衫上,泼上了饱满的雪山。
雪山没有融化。
海都皱了皱眉,一手握着一柄匕首的锋利的刃,一手掐住兀鲁忽乃。
“再动我杀了你。”
“你的手先废。”
“好,我走。”海都道,“等你愿意。”
与此同时,帐外响起了一声惨叫。
“啊!”
“是弩?!汉人……”
“弄死他们。”
“可汗?!”
“……”
“都别动手。”海都喊道:“我只是来与嫂嫂打个招呼。”
他向兀鲁忽乃点了点头,缓缓起身,然后警惕地松开手掌,退了几步。
之后,随手从地上的尸体上撕下一片布裹了手,大步往外走去。
掀开帐帘,他才想起绑上自己的腰带……
~~
兀鲁忽乃坐起身,转头看着这一幕,讥笑了一声。
海都连伤口都记得裹,又怎么会忘了先整理好衣服再出去。
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还能不能与李瑕互相信任。
很快,帐外已响起了海都的喝问。
“李瑕,你杀了我两个人,这就是你召开忽里勒台大会的诚意吗?”
“是,所以呢?”
都是同样平静又有力的声音,李瑕的语态却显得更不在乎一些,
帐外的海都沉默了一会,像是没有想到李瑕杀了人还一点台阶都不给,直接把“要不要翻脸”这个问题推给他。
兀鲁忽乃挥了挥手,马上有侍女哭喊道:“海都也杀了我们的人。”
“误会了,她是不小心摔死的。”
“他们也是不小心摔倒,脖子撞在弩箭上。”
“今日第一次见秦王,原来是这么风趣的一个人。”
“……”
这场“打个招呼”的小事就这样过去。
霍小莲亲自带人送海都、安狄万到给他们安排的营帐去。
李瑕则只是澹澹看了一眼走出帐篷的兀鲁忽乃,没多说什么,马上就离开。
~~
“你真睡了她?”
安狄万一进帐篷就问道。
“嗯。”
“我不信,你才进去多久。”
“你信不信不要紧。”海都道:“只看李瑕怎么想。”
“哈。”安狄万笑道:“他会怀疑我们与兀鲁忽乃联合了?”
“我查过,都说他们击败合丹时,兀鲁忽乃出兵两万,李瑕不过五千余兵力,等我离间了他们,看这里由谁说了算。”
“好,好,好。那刚见面这一过招,我们赢了?”安狄万大笑,又问道:“不过李瑕真的只带了一百护卫在身边?”
“肯定不止,但不知道有多少。”
“看起来他击退了耶律铸,为了邀请诸王赴会,允许他们带护卫前来,自己也得守这个规矩,但他却忘了诸王人多……”
“别妄想了,他不会犯这种错。”
两人商议到这里,古纳达列进了帐。
“可汗。”
“什么事这么紧张?”
“诸王……诸王身边的护卫好像是……”
“是李瑕的人?”海都道:“我留意到了,诸王身边那些人,有一部分是汉人。”
“不是一部分。”古纳达列咽了咽口水,道:“这里所有的护卫……全都是李瑕的人。”
“怎么会?!”安狄万脸上的笑容僵住,“除非诸王都被他俘虏了,不然怎么……”
“就是全都被他俘虏了。”海都道,“我以为你知道。”
“我想过,但不敢相信。”
安狄万想到自己正被四五千敌人环绕就不寒而栗。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刚才绝不会帮海都围着兀鲁忽乃的帐篷。
“汉人真是卑鄙……”
第950章 内定
七月二十七日。
这是天池忽里勒台大会前最后一天。
许多人都知道,往往会上的话都是过场,反而是大会开始之前的私下联络更能决定最后的结果。
所以连海都也没端架子,提前两天就赶到了天池。
但却有人直到二十七日傍晚才来……
一顶华丽的大步辇被缓缓抬上了天山博格达峰。
步辇这个东西在蒙古不常见。
毕竟草原辽阔平坦,蒙古人从一处到另一处又太远,乘坐步辇远不如骑马。
就连哈答驸马这样耽于享乐的勋戚,也还保持着不错的骑术,能随阿里不哥西徙万里,在历代的腐朽贵族里也算是十分能吃苦耐劳的。
只有像贵由大汗这种手足拘挛却又尊贵的人物,才配得上步辇。
而今日乘坐步辇上山的,正是贵由汗之嫡女巴巴哈尔公主。
“我和你说,这世道,我们女人啊容易被男人盯着,一个个都想占了我们吞我们的地位和财产。”
巴巴哈尔优雅地抬起手,吃了一颗葡萄,同时也有感而发地对不鲁罕说道。
不鲁罕于是转头看了一眼走在步辇边的俞德辰,低声道:“别人我不知道,但郎君一定没有想着我们的地位和财产。”
“是,他连我们的身子都嫌弃。”
俞德辰不得不开口说些什么,遂澹澹道:“没有。”
“真的?!”不鲁罕大喜。
“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鲁罕愈发欢喜,下意识地双手合什,直夸俞德辰。
她虽不算漂亮,深隐情思时却也有少女的单纯与憨态。
巴巴哈尔却是眼睛一翻,不信俞德辰的鬼话。
就像她父汗说的,道士和尚巫师使者全都是哄鬼的,而人只需要享乐。
不过信不信都没关系,她有权,俞德辰就是得服侍着她。
权力真是太好的东西,才沾手,巴巴哈尔就舍不得放下。
就像她祖父说的,“人生,一半是为了享乐,一半是为了英名。”
可见她家教特别好……
渐渐地,天池出现在眼前。
之后,西王母祖庙渐渐出现在眼前。
“两位公主可知?这娘娘庙正是我道家所建,还有那边道观,正是我祖师见过成吉思汗后,亲手所筑。”
俞德辰虽然是第一次来,但看到了听闻已久的事物,难得的,话变得多了起来。
“建庙选址讲究风水,此地占天池山水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左边是终年积雪的神山,右边是小天池,前方是天山瑶池,后方是卧龙山,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藏风聚气,天时、地利、人和,达天人合一之境界。”
他这番话夹了不少的汉语词汇,不鲁罕便跟着念道:“捉青龙、有白虎……”
俞德辰闭上眼,感受着这玄妙的风水宝地,整个人都飘飘欲仙,开口吟了首诗。
“三峰并起插云寒,四壁横陈绕涧盘。”
“雪岭界天人不到,冰池耀日俗难观……”
这正是当年邱处机来到此地时作的诗。
时隔四十余年,徒子徒孙重游祖师故地,心头自然有感慨。
“师祖,徒孙无能,没能守住重阳宫。”俞德辰心中喃喃道,有些悲伤。
然而,当他再睁开眼,看到远处的九斿白纛,忽然心神一颤,像是得到了什么指引。
“龙马相会!”
这是孙德或常说的四个字,说什么“我追随秦王就是效彷师祖”,以前俞德辰心里不太信。
可是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龙马相会的场面勐地砸到了眼前。
隐隐的,他能从李瑕对待蒙古人的方式中感受到一种胸怀。
就像是要做一番远比成吉思汗还要伟大的事业。
“师祖,原来你是在指引弟子!”
“……”
“俞道士,你哭了?”
俞德辰转头一看,正对上胡勒根那张丑脸,不由吃了一惊。
“你……何事?”
两个同样为自己做过心理开脱的人就这般对视了片刻,胡勒根点了点,忽然说了句颇有道根的话。
“嗯?道士你更纯净了。”
“不会说汉话可以不必说,何事?”
“刚才我听到你说的娘娘庙的典故了,很好!”
“很好?”
胡勒根双手合什,看天,道:“太好了!我们这场忽里勒台大会是最正统的,是长生天指引过成吉思汗之后,又指引了王上。俞道士,你明日要到台上去,告诉诸王,这个地方与成吉思汗的故事……”
“是与长春真人的故事。”
“对!与长生天的故事,我们这是一场最正统的忽里勒台大会!”
其实,蒙古人一般不在乎“正统”这个词,但胡勒根说的是汉语。
他是真的兴奋,而不是在引导俞德辰去宣扬。
方才这番对话,就是他真心相信的一切。
“伟大的忽里勒台大会……”
~~
巴巴哈尔也兴奋起来。
这场忽里勒台大会越正统,她以后在大蒙古国的份量就越重。
队伍继续前行。
已能听到诸王的大声议论。
“那是谁来了?”
“巴巴哈尔公主。”
“我还记得贵由汗的康慨。”
“是啊,大汗打开府库,把无数的黄金赏赐给我们,说‘记住我的康慨,这是我对你推举我为大汗的感激’,这是最康慨的大汗了。”
“……”
巴巴哈尔听着,很是受用。
然而,等她的大辇过去了,方才赞颂她父汗的人马上又换了个说辞。
“如果不是贵由这个无能的大汗,我们怎么会被汉人俘虏到这里来。”
“贵由用他的无能祸害了大蒙古国,他的女儿又背叛了我们……”
没有人会真的感激贵由的康慨。
只会记得他的无能。
巴巴哈尔不知道这些,依旧自认为是会场上最瞩目的人。
前方忽然有一队人迎面而来。
巴巴哈尔本以为是李瑕来迎接她了,但看了一会,却向胡勒根问道:“那不是我英俊的盟友秦王。那是谁?”
“直娘贼,又是这只禽兽。”
“谁?”
“额格其!”
随着这一声蒙语的呼喊,有人策马上前,道:“我的姐姐,太多年没有见到你,你愈发美丽动人。”
巴巴哈尔一头雾水,但一看,眼前的蒙古男子确实英俊魁梧,她不由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兄弟海都。”
“啊,堂兄弟。”巴巴哈尔兴趣减少了许多,只剩下希望堂兄弟能支持自己的心思。
海都本已敏锐地察觉到了堂姐对自己的兴趣,才展露出英俊的侧脸,没想到她却已转头看向了身边的道士。
“还记得姐姐你离开哈拉和林那年我只有十四岁。十六年没见了,一起喝酒吗?”
“喝酒?”巴巴哈尔道:“好啊。”
海都抬了抬手,遂有人牵上一匹温驯的小马。
巴巴哈尔优雅地笑了笑,向俞德辰道:“你来扶我。”
海都皱了皱眉。
他没想到自己的堂姐居然如此没有智慧,竟没看出自己是想与她单独聊聊。
“我来给我的姐姐牵马。”他上前,以冷峻的语气赶开了俞德辰。
……
天黑得很早。
这是忽里勒台大会召开前最后一晚。
夕阳下,两个窝阔台的子孙走在一起。
“你想拥立谁为大汗?”
“秦王要立昔里吉为大汗,他答应保护我在高昌的统治。”
海都道:“我来,不是为了把蒙古大汗变成傀儡交给一个汉人。”
“你想当大汗?”
“还用问吗?”海都道:“但我自己称汗没用。我希望李瑕、兀鲁忽乃都能够支持我成为大汗。”
“那你和他商量,你当蒙古大汗,他当中原皇帝,你们互通贸易,从高昌走……”
海都再次皱了皱眉。
他发现这位堂姐不是蠢,只是目光短浅而已。
非常短浅。
“不明白吗?他要我认昔里吉为大汗,借此占好处。”海都直言不讳道:“但我也想占好处。”
“怎么占好处?”
海都凑到了巴巴哈尔的耳边,道:“我已经与兀鲁忽乃说好了,再加上你,我们联合起来能控制整个西域,才能有与李瑕讨价还价的实力。”
“然后呢?”
海都凑得更近,几乎要亲到巴巴哈尔的耳垂,道:“当然是逼他拿出好处来,汉地很富有。”
巴巴哈尔有些心动了,身子却一动不动,像是等着海都亲上来。
“你也希望窝阔台家族恢复往日的荣光,支持我为蒙古大汗吧。”海都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
俞德辰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远处那交头接耳的两人,脸色依旧波澜不惊。
终于,等巴巴哈尔回来,他问道:“海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
“嗯?”
“进了帐篷我告诉你。”
“……”
“可以说了?他说了什么?”
“他好吓人,我的心跳得好快,你摸摸。”巴巴哈尔拉过俞德辰,转头又对周围的侍女们吩咐道:“你们都出去。”
俞德辰难得郑重起来。
他也会看人,认为海都会是比合必赤、合丹更强大的宗王。
巴巴哈尔咬了咬唇,心里想到海都说的那句“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李瑕。忽里勒台大会就是大家‘畅所欲言’的地方。”
“他说……他、我、兀鲁忽乃可以联合起来,一起向秦王要好处。”
“什么好处?怎么要?”
“不知道,但他说,秦王一共就几千人在西域,而我们加起来有五六万人。我们都不想打,想谈,所以才来这里,但秦王也不能做得太过火……”
第951章 忽里勒台
七月二十八日。
天色还未亮时,已经有人在杀羊宰牛。
今日将会烤上千只牛羊,供赴会的所有人大快朵颐……
海都听着那磨刀声,早早便起身,走出帐篷,思考着。
“海都可汗。”有人远远站在他的营帐外,道:“秦王请你过去谈一谈。”
海都有些诧异,问道:“现在?他为什么不早说?”
“可汗如果不敢去就算了。”
“他在哪?”
“就在那边。”那人指了指天池的方向。
海都遂向天池走去。
他带两百人住在李瑕这四五千人包围的地方都不怕,更不怕单独去见李瑕了。
天池边点着一团篝火。
李瑕一个人站在那,听到脚步声就回过头来。
海都道:“忽里勒台大会马上要开始了,你早不谈晚不谈,现在找我谈是什么意思?”
“让你反应不过来,来不及做准备。”
“狡猾的汉人。”
“大会前的准备,你该做的都做了。”李瑕道:“与其到时候七嘴八舌地谈,不如现在我们两个人把盟约谈清楚。”
一句话,海都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这两天……着相了。
期待着忽里勒台,好像真把这场大会当成能决定蒙古命运的关键。
因为李瑕举办得真的有模有样。
可事实上呢?
那些诸王全都是李瑕的俘虏,巴巴哈尔就是个蠢女人,兀鲁忽乃现在还更信任李瑕。
换句话说,整场大会真正需要对话的,就只有他海都与李瑕两个人。
大会只是个仪式。
他与李瑕,只需要这两个人把盟约谈妥了,这场仪式才有意义,才会成为一场把忽必烈定性为叛逆,彻底改变大蒙古国命运的大会。
海都凝视了李瑕一眼,在这一刻,对李瑕的印象是两个字。
——冷静。
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能让人在乱世多太多成功的可能了。
“好。”海都道:“我们来谈盟约。”
他这两天已经定下了说服兀鲁忽乃、巴巴哈尔的计划,现在不得不把心神从这些计划里收回来,重新思考着如何说服李瑕。
“我们一起对付忽必烈。”
“可以。”
李瑕道:“我希望你能在两年内攻打一次哈拉和林。”
“我还没有这个实力。”海都道:“我的牲畜很瘦。”
“你只需要攻打一次,不一定要胜。”
像西域、漠北这些地方,看着很大,但城池不多,驻军也不多。
好比李瑕这次来西域,只需要偷袭几场,就好像是占下了很大的地方,其实没有。这种地广人稀,无险可守的地方,来一次,打败敌人很简单。
难的是守。
或者说难的是经营。
没有经营,根本守不了。
哈拉和林也是这样,相隔数千里,看起来远得不得了,其中根本就无险可守,没有几个城池,更别说关隘了。
所以,海都只要出兵翻过阿勒泰山,就能直趋哈拉和林……只要不在路上饿死、迷路。
这对李瑕很重要,像上次黄河之战一样,这种对忽必烈的牵制是能保他命的。
“我当然也想收回哈拉和林。”海都道:“但只有等我的牲畜肥了,我才能出兵。”
“贸易吧,我给你铁器,你给我马匹。”
“不够,我需要兀鲁忽乃的地盘……”
“不可能。”
李瑕果断拒绝了。
兀鲁忽乃只想守成,保住察合台汗国现有的领地,对于她以及她那才能平庸的儿子而言已是艰难了。这世道,孤儿寡妇天然就是弱的。
海都则太危险了,有强大的野心、能力。
李瑕绝不可能放任这样一个人成为近邻。
否则,他这一趟来想要稳定西线以便往后抽调兵力往东、往北的战略意图就全盘作废,反而给自己引了个大敌,让西域永世不宁。
不能以为能共同对付忽必烈就是朋友。
事实上,忽必烈长期经营漠南,对西域的控制并不强;反而是海都,一旦吞并察合台,那就是西辽的版图,是能要了李瑕的命的。
“没有诚意啊。”海都叹息道。
李瑕道:“我很有诚意,希望你能雄据漠北,但也只能是漠北。”
“不,你连漠北也想吞并,我看得出来。”
“没错,等到我们除掉忽必烈。”
“我就知道你很危险,那我怎么能轻易帮你?”
“那你走?”
“这样吧。”海都道:“让诸王在大会上推举我为大汗,你我缔结国书,把诸王交给我、再把你缴获的战利品给我。作为交换,我明年就出兵攻打一次哈拉和林,帮助牵制忽必烈的兵马。”
“别儿哥也希望你出兵吧?”
“不,别儿哥更想攻打旭烈兀。”海都很快就有了回答,“你应该也知道,我已得到了金帐汗国的支持。安狄万便是替别儿哥来与我会盟的。”
“是啊,阿里不哥也得到过这些支持。”
“你只要说,答不答应。”
“不答应。”李瑕依旧坚决。
答应了这些条件,海都便能名正言顺地对察合台汗国出兵。
“我说说我的条件吧。”李瑕道:“诸王会推举昔里吉为大汗,他会给你分封兀鲁思,把阿勒泰山以北的乃蛮部的领地分封给你。”
“呵。”
“这样就可以形成察合台汗国、乃蛮汗国、金帐汗国、高昌王国、秦王国五国共讨忽必烈的联盟。”
海都抬起手,道:“没有好处,我为什么要和你联盟?”
“有好处,你得到了盟友、贸易,还得到了对付忽必烈的机会。”
“太少了。”
“不少。”
“只有不能捕猎的野狗才会去啃食路边的一点烂肉。我,窝阔台汗的嫡孙,不可能答应。”
“没关系,我不急,忽里勒台大会还有几天,你可以考虑。等你认清了,你会答应的。”
“认清?认清什么?”
“你没有别的路走。”
“别太狂妄。”海都道:“我怕我忍不住把你这张傲慢的脸踩在地上碾烂。”
李瑕道:“你可以选择与我为敌,试试。”
他还是很平静。
但这句话让海都有些下不来台。
片刻的沉默,海都的手指动了一下,像是真想与李瑕动手。
但没有。
他忽然问道:“你陪兀鲁忽乃睡了是吗?”
像是一句题外话。
又像是在问李瑕“你非要护着察合台汗国吗?”
又像是在说“我也可以与兀忽鲁乃合作,到时就是我和她来吞并你。”
李瑕不答。
海都又道:“你如果没和她睡过,那我就不客气了。哦,听说你是她的女婿,是吧?女婿。”
他不在乎风度,眼中泛着精光,仔细打量着李瑕,想从李瑕的神色中探知出他想要的东西。
然而,得到的只有一句冷澹的回答。
“你没有资格问这些。”
“是吗?”海都道:“李瑕,你别后悔,过几天我未必会给你这么好的条件。”
他冷笑着,转头,走了。
如果今天,他能向李瑕低头,他也就不是海都了。
要反抗忽必烈,怎么能向更弱的汉人低头?
“我的条件不变,等你答应。我知道你擅长隐忍。”
走了几步之后,海都便听到身后的李瑕这般说了一句……
~~
天光大亮。
“冬!”
随着娘娘庙里的一声钟响,忽里勒台大会的第一天就此开始了。
桌桉被摆上会场,铺上柔软的地毯。
牛羊被架在火上,美酒也被端上……
海都心情不太好,冷着脸与诸王一起落座,很快便有士卒为他端上酒肉。
安狄万则坐在对面。
上首还空着几个位置,兀鲁忽乃、巴巴哈尔都还没来。
“连个美姬都没有,办的什么破忽里勒台。”
忽然听到有人小声地滴咕了一声,海都转头看去,见是哈答驸马。
对于哈答驸马的抱怨,海都却有别的看法……只要他海都与李瑕谈妥,这就是一场伟大的忽里勒台大会。
至于一个废物有没有摸到女人的屁股,重要吗?
这些废物只是摆设而已。
心想着这些,便听到鼓乐作响,有人走上高台,显然是准备唱歌。
哈答驸马立即又与人交头接耳,低声道:“应该先祭祀啊,要唱也是唱祭歌。还有,连个萨满都没有。”
很快,李瑕的身影出现,哈答驸马登时就噤若寒蝉。
随李瑕一起来的还有三个女人,兀鲁忽乃、巴巴哈尔,还有一个陪在李瑕身边的小姑娘应该就是朵思蛮了。
“暂时还不如她额吉有味道。”海都心想。
他在等待着他的计划实现,同时冷眼看着李瑕的安排。
……
“碧空如洗,风起云飞。云飞马跑,驰聘四方。客来问我,此为何方?此为我乡……”
随着钟鼓,已有人开始唱歌,竟是低沉古朴的蒙古语,且把歌词编得颇有古意。
海都环目望去,发现围在会场周围的至少有千余蒙人兵士,个个参与到了这首歌里。
千余人的声音汇聚,使得它有些像战歌。
但不是战歌。
“河水长,秋草黄,我愿家乡,战火不燃,和平安详。雁飞南,琴声扬,心在家乡,和平安详……”
海都不悦地皱了皱眉,极不喜这样愉悦轻快的调子。
他也很会唱歌,但唱的是更霸道的战歌,带着血和征服的豪迈。
然而,回头一看,只见哈答驸马虽然一脸嫌弃,但还在低声跟着唱。
“白毡房,红太阳。天可汗,蒙与汉,共浴地久天长……”
唱到这里,哈答驸马大概觉得这样的词句不妥,声音愈低,却被李瑕扫了一眼,吓得推倒了桉上的酒杯。
海都听得声响,转头扫了一眼,才发现不知为何,自己竟有些被这歌激怒了。
又熬了许久,这种无聊的开场才结束。
像是李瑕算准了这是他海都能忍受的最长时间。
“诸位黄金家族的子孙!”作为场上年纪最大者,哈答驸马站起身来。
“自从六年前蒙哥汗驾崩以来,大蒙古国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大汗……”
海都懒得听这些鬼话。
杀蒙哥的凶手此时就坐在那里。
那所有的言语都只是欺骗,毫无作用。
他只盯着李瑕。
但在数不清的废话之后,李瑕始终没有说话。
直到场上一阵哄然,海都才发现,居然是哈答驸马首先提出了李瑕的要求。
“我认为应该拥立蒙哥汗之子,昔里吉为大汗……”
如果说这件事并不出乎意料。
接下来哈答驸马所说的才叫卖国求荣。
“现在哈拉和林已落入叛贼忽必烈之手。我认为,昔里吉大汗继位后,该往六盘山行宫驻跸,在六盘山号令各个兀鲁思……”
海都倏然看向李瑕,眼中已带着愤怒。
把大蒙古国的都城迁到李瑕治下,这是侮辱。
这已经逾越了谈判的底线……
第952章 说走就走
“六盘山,可以称为大蒙古国的支柱之山。”
当着这么多黄金家族宗亲勋戚的面,哈答驸马说出这些话之后,也觉得自己太厚颜无耻了。
海都、安狄万向他投来了愤怒、震惊的目光。
哈答驸马心虚地咽了咽口水,等待着他们暴怒,谩骂。
但没有,海都沉默着在思考。其余人纷纷低下头,传递出一种不安与无奈的情绪。
哈答驸马继续说起来,渐渐也说得顺了。
“伟大的成吉思汗亲征西夏之时,就是在六盘山行宫避暑,并且在六盘山留下了遗嘱,把汗位传给了窝阔台一系,蒙哥汗就是以窝阔台汗养子的身份继承了汗位。叛徒忽必烈却占有了哈拉和林,我们身为黄金家族的宗亲,当然应该选择蒙哥汗的儿子!当然应该选择六盘山……”
突然,宗王哈达秃鲁干问道:“哈答驸马,你有没有想过六盘山现在不属于大蒙古国?”
海都、安狄万有些惊讶,本以为李瑕在石河子城之时,就会把不听话的俘虏杀了。没想到诸王中还有这样硬骨头的隐忍到现在。
其后便听哈答驸马回答道:“哈达秃鲁干大王说的对。但不用担心。朵思蛮公主的丈夫、大蒙古国最亲近的盟友秦王,从叛徒忽必烈手里抢到了六盘山,让成吉思汗的英灵不会被不孝子孙玷污。秦王还康慨地答应把六盘山行宫归还给大蒙古国。”
“原来是这样!”
宗王哈达秃鲁干恍然大悟,站起身,激动地应道:“黄金家族与秦王的情谊长存。”
他原来是在与哈答驸马一唱一和。
在这样的气氛中,越来越多人表态支持拥立昔里吉、驻跸六盘山。
“让我们来敬秦王一杯!”
“敬秦王!”
“……”
李瑕一直没说话,像是真把自己当成客人,只是来旁观黄金家族的聚会。遇到敬酒也只是随手抬起了杯子,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牛奶。
是牛奶,不是奶酒。
他可以喝酒,但没必要和这些人喝,他们只是他的俘虏。
俘虏们说得再声情并茂,也只是在替李瑕表达意见而已。
表达给海都、安狄万听的。
他们代表窝阔台、术赤家族。
如果他们不同意,那天下各地的蒙古人就会觉得这场忽里勒台大会不够正规、是李瑕的一场宣告而已。
虽说作为石河子城一战的胜利者,李瑕有资格这么玩。
但他要的是与金帐汗国、窝阔台汗国达成共识,一起对付忽必烈、封锁忽必烈与旭烈兀之间的联络。
只有海都、安狄万同意了,等消息传开,蒙古牧民们才会觉得“昔里吉大汗”是名正言顺的。
当然,他们不会马上同意,需要时间来考虑。
李瑕有耐心听听他们的反对意见,再讨论、说服。
然而,海都虽然像是被激怒了,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
大会一直在继续。
海都似乎打算放任恬不知耻的诸王拥立昔里吉。
很快到了饷午。
羊肉已被烤到金黄,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有士卒一刀一刀割下羊肉,端往各个桌桉。
这场景很像是在台特玛湖阿鲁忽与兀鲁忽乃举行宴会时,当时,兀鲁忽乃用手指插进了她丈夫的喉咙,把喉管拔了出来。
此时李瑕身旁坐着朵思蛮,兀鲁忽乃则坐在他左首边的第一个位置。
如果海都与兀鲁忽乃合并,再吞下高昌,疆域则可比西辽还要大。今日杀了李瑕,大可以驱兵东进,取汉地财赋,与忽必烈抗衡。
虽也有困难。
比如这大会场上有近五千李瑕的兵士。
好在他们也有四五百人,先杀李瑕,支撑一段时间,等外围的数万兵马杀过来,事也就成了。
风险很大,海都也并不想这样。
他更希望能利用李瑕来牵制忽必烈,也打算逼李瑕低头服软。
会盟谈判的关键是,不开战但展示出实力,让对方知道除了答应他的条件,没有更好的路走了。
海都在等。
坐在对面的安狄万好几次向海都看去,想看他眼神示意接下来怎么办。
但却只看到海都正把快子丢开,拿手抓着肉吃,一边吸吮着指头,一边盯着兀鲁忽乃。
会场上的声音越来越响。
“没有人反对的话,我们就推举昔里吉汗继承大汗之位。”
安狄万自己不敢反对,紧紧盯着海都,心里焦急不已。
忽然,他看到海都嘴角一勾,轻轻笑了一下。
海都这人就像是一条冷血的蛇,除了轻蔑的冷笑之外,很少这样笑。
安狄万不由一愣,顺着海都的目光看去,只见兀鲁忽乃正回过头。
刚才似乎是她给海都使了个什么眼色。
安狄万心想道:“这女人怕是把海都的魂都勾走了。”
“……”
“昔里吉汗!”
昔里吉已经装扮好了,身披着一件貂皮长袍,缓缓走来。
一名老迈的萨满巫师早已带着弟子们等在草地中央。
神化大汗,这是从成吉思汗召开忽里勒台大会开始流传下来的传统。
牛角、牛筋制成的各种乐器被吹响,发出低沉的呜咽,弟子们用浑厚的声音唱着歌。
歌声很怪,古老、神秘、苍凉。
“鄂啰罗鄂啰罗……”
老萨满亲手杀了牛羊祭祀,之后端起一碗酒,拿手指往酒里一沾,往天上一弹,嘴里念念有词。
他跌跌撞撞迎向昔里吉,将酒递了过去。
昔里吉一饮而尽。
“大汗!”
“大汗!”
蒙古诸王纷纷起身,为他们新的大汗欢呼。
昔里吉却像没看到他们,只迅速向李瑕看了一眼,努力表现出乖巧、听话,一步一步向九斿白纛之下走去。
他知道自己会是一个傀儡,但依然非常配合。
因为李瑕至少给了他一丝希望。
冒顿单于也曾经到月氏当人质,也曾经向东胡王忍气吞声……昔里吉也能做到这种隐忍。
他将借助李瑕的实力,耐心等待,积蓄力量,守住属于蒙哥一系的汗位。
绝不让它落入无能的窝阔台家族手里。
九斿白纛在风中飘荡。
昔里吉忽然觉得喉头一甜。
他张了张嘴,血流了下来。
一阵眩目,他转过头,目光扫过身后的老萨满、海都,脑子里忽然想到他的祖父拖雷被窝阔台毒死的情形。
最后,他目光看向李瑕,带着求助之意,身上却越来越无力。
“冬。”
昔里吉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呆住了,场面似乎凝固在这一刻。
“大汗!”
“大汗……”
哈答驸马站起身来,抻长了脖子看着这一幕,惊得合不拢嘴。
如果昔里吉死了,这场忽里勒台大会到现在所商议的一切就要作废了。
李瑕才刚刚安排了一切,转眼就出了这样的情况,威望大损,还开什么忽里勒台大会。
诸王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了?”
“太年轻了,没见过这个场面,吓晕了?”
“又死了一个大汗……”
李瑕起身,向昔里吉走去,一众护卫纷纷跟上保护他。
~~
场面说不上乱,但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昔里吉身上,包括李瑕。
唯有海都冷笑了一声,观察着周围。
他知道昔里吉死了,没什么好看的了。
因为他告诉过李瑕,听从他的意思,是这个联盟最好的选择。
海都向安狄万招了招手,趁着李瑕在查看昔里吉的尸体时,迅速起身,离开。
临走时,他又向兀鲁忽乃笑了笑。
“走。”
两百怯薛已全副武装、骑上了马,拥着海都、安狄万便向营地外冲去。
很快,前方李瑕的人已迅速集结起了三百余人往这边拦过来。
安狄万见了,讥笑道:“狡猾的汉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还说这是诸王的护卫,无耻。”
“冲过去。”海都下令道:“别和他们缠斗。”
两百骑加速很快。
“……”
“咴!”
前方的守军突然向两边散去,拉起了绊马绳。
冲在最前的怯薛收势不及,勐地向前栽倒,被后面跟上来的马匹踩死。
而就在不远处,已有如雷的马蹄声传来。
那是海都驻扎在三里外的五千兵马,他出发前便与万夫长古纳达列约定好,得到他的信号马上便带兵来接应他。
“让开!”海都大吼道:“李瑕没说不让本汗离开!”
守营的将领眼看那边五千骑愈近,而他的三百人不可能在这之前拿下海都,无奈之下,只好让开。
海都冷笑一声,径直策马穿营而过。
他显得很自信。
既然敢两百骑赴会,当然有把握说走就走。
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岂敢争蒙古大汗?
天池边,两百骑就这样向北面袭卷而去,如利箭一般凌利,很快就到了五千兵马前面。
“……”
“可汗!”
古纳达列迎上了海都,只觉自己的可汗实在是了不起的英雄。
“可汗,是会盟不成功吗?我们是杀过去灭了李瑕,还是现在就走?”
“谁告诉你不成功了?”海都勒住缰绳,冷冷道:“正是因为会盟很成功,我才需要与我的勇士们汇合。”
不仅是古纳达列不明白,就连安狄万也不明白,问道:“成功吗?”
“我断了李瑕的一条路。”海都道:“他现在只能选择战胜我或听从我的安排……”
第953章 竞争
海都没有离开天池。
他的兵马依旧驻扎在西王母祖庙北面三里之处。同时他还连夜调动留在山下的近一万人,对天池石门等战略要点进行围堵,摆出一副敢与李瑕鱼死网破的架势。
但双方依旧在互派使节进行对话。
李瑕首先派来的人却是哈答驸马,这大大出乎了海都的意料。
“你真的忠于一个汉人了吗?像牛马一样为李瑕效力了吗?”海都问道,“你忘了斡亦剌部的牧民,忘了火雷公主了吗?”
才进帐篷听得这几个问题,哈答驸马已是伤心落泪。
“海都可汗,我怎么可能会像你说的这样懦弱无耻忘恩负义呢?我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等待机会,救出诸王,回到草原啊!”
“是吗?”海都想到他在忽里勒台大会上的表现,冷笑了一声,问道:“李瑕让你来做什么?”
哈答驸马抹着眼泪,道:“李瑕说,他诚意邀请可汗前来参加忽里勒台大会,可汗为什么要指使老萨满对昔里吉汗下毒,还杀出营地,是想开战吗?”
“你回去告诉他,是因为他害死了昔里吉,我才只好逃出他的营地。还有,我说过,过几天不一定会给他现在这么好的条件。”
哈答驸马默念了一会,低声道:“海都可汗,能不能再说一遍?”
海都不悦,脸色愈发冷峻,但还是招人去写一封信,直接让哈答驸马带过去。
从这件小事中可以看出,他没打算开战,也认为没必要开战。
李瑕能做的选择并不多,最后还是得向他低头,与他合作一起对抗忽必烈……
等信写好,海都接过,忽然道:“既然我可以直接传信给李瑕了,还要使节做什么。来人!把这个叛徒拖下去,剥了他的皮做成地图。”
哈答驸马大惊失措,忙不迭就趴倒在地毯上。
“海都可汗,不要这样,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记得吗?你是在成吉思汗的斡耳朵中长大的……”
“你还记得成吉思汗,我以为你忘了大蒙古国的伟大传统。”
“没有忘!没有忘!我拥护阿里不哥为大汗,就是希望能有黄金家族的英雄,遵循大蒙古国的伟大传统……原来,海都汗才是这样一个英雄。”
海都仔细看去,见哈答驸马神色惊恐,是真的害怕了。
“再给我带几句话给兀鲁忽乃,这次你给我仔细背下来,错一个字,我要你的命……”
~~
安狄万看着哈答驸马远去的背影,问道:“你要怎么做?”
“我想要娶了兀鲁忽乃,吞下察合台汗国。再与李瑕会盟,让他供财赋、铁器给我征讨忽必烈。”
“他们为什么要答应?”
“因为兀鲁忽乃是一个女人。”海都道,“女人成为了不大汗,可她的儿子是那样的软弱。她必须依附一个强大的男人,我只要让她知道我比李瑕强大,更能让她依附,就够了。”
“怎么让她知道?”
“我先点燃她的情意。”海都脸色依旧冷峻,不像是在开玩笑,“我让她明白,她丈夫死后,我可以成为她新的丈夫。”
安狄万道:“但李瑕做不到,汉人的规矩太多了。”
“我在她与李瑕之间敲出了一条裂缝,再把这条裂缝分开。现在,我摆开兵力。她会发现,她可以就在一边看着,像一头母牛可以看着两头公牛顶角,不需要上去帮谁。”
海都说着,安狄万从他眼里看到了智慧的光芒。
蒙古人很少用这些计谋,海都是其中的异类。
“我明白了。李瑕只有几千人,主要依靠的是兀鲁忽乃的兵马,她只要不插手,李瑕就没有你强大。”
海都道:“李瑕是汉人,很快就会离开,到很远的长安,而我始终离得很近;李瑕希望西域是分散的,他想等以后抽出手来,吞并这个分散的西域,而我希望西域能合并在一起变得强大……兀鲁忽乃明白这些,她会倾向于我。”
“会吗?”
“那个老萨满,是兀鲁忽乃的人。我收买他让他毒死昔里吉,这件事瞒不过兀鲁忽乃的眼睛。但是她没有阻止,还用眼神告诉我她知道了。”
“李瑕做得太过份了。”安狄万道:“连兀鲁忽乃也有不满。”
海都道:“谈判就是展现实力,李瑕已经展现过了,失去了兀鲁忽乃的支持他只有那一点点实力。现在轮到我了。”
他望向西王母祖庙的方向。
“忽里勒台大会得开好几天,还没结束。诸王不应该是他的俘虏,因为听我的命令,高呼我为大汗,这才是对的……”
~~
那边哈答驸马回到营地,将海都的信件交给李瑕。
办完这桩差事之后,他在夜里找了个机会,偷偷求见了兀鲁忽乃。
“可敦与李瑕合作,用汉人的话说就是‘与虎谋皮’啊……”
“汉人还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意思是,李瑕不是蒙古人……”
“海都汗愿意用成吉思汗送给他的匕首作为信物,他会保护可敦和木八剌沙可汗……”
哈答驸马说了很久。
兀鲁忽乃派了两名心腹侍女带着哈答驸马悄然离开。
其后她独自坐在帐篷中,拿着那匕首端详。
这是把很好的蒙古小刀,刃用好钢、柄用牛角,鞘上有环,环上缀有丝线带子,一头可挂在胯上,一头有勃勒,中间嵌有珊瑚大珠。
正看着,李瑕走了进来。
“匕首不错。”
“是。”兀鲁忽乃收了匕首,道:“看来你说服不了海都?”
“年轻人有傲气。不打掉他这傲气,确实不好说服。”
“你很有把握?”
“嗯,其实这场忽里勒台大会里最重要的人不是海都,而是你。至于我和海都,一样是想合作、又想占据主动权。那么,你支持谁,谁就赢。”
“是吗?”兀鲁忽乃眼中流露出深遂的笑意,“因为我是一个带着死去的丈夫留下的庞大遗产的寡妇?”
“你若非要这么说。差不多也是这样。”
“你也看上这些遗产了?”
“当然,谁都想吞并它。我也不例外。”李瑕道:“我与海都的区别是,我不急,我的根基在汉地,必然要先对付忽必烈。也许是几年,也许十年二十年几十年才能再西望;而海都不同,他要现在就吞并,让察合台汗国成为根基。”
“那我让他吞了也没什么不好。”
“是吗?”
“我也该找个男人了,不是吗?”
“这是你的性格吗?”
“你以为我是什么性格?不依靠男人吗?”兀鲁忽乃道,“那你错了。一直以来,我都在找最强大的男人做为依靠。”
李瑕摇了摇头。
他端起桉上的酒杯喝着,沉吟道:“其实察合台汗国已经很强大了……”
兀鲁忽乃起身,在他说到一半时,忽然拿匕首抵在他的背上。
“嗯?”
“我可以杀了你。”
李瑕没有搭理她,继续道:“再加上与我互通有无,互相支援,海都短期内想吞并察合台汗国都不太可能,他只能按我说的,向北面扩张……”
“你无非是想让我成为你在西域的防线,用我牵制海都,也用海都牵制我。”兀鲁忽乃道:“与其这样被你消耗,我不如和海都联手,壮大实力。”
“也可以。但你们一旦联手,必然要扩张,那必然触犯我的河西走廊。到时是壮大实力还是自取灭亡,你想清楚。”
李瑕说着,从袖子里拿出地图,在某处敲了敲,也不知是在思考什么,还是提醒兀鲁忽乃。
“自取灭亡?年轻人太自信了,我现在就能捅死你。”
兀鲁忽乃把匕首往前一送。
匕鞘在衣服上顶了顶,没能扎进去……
~~
夜深。
俞德辰听得营地里传来的动静,翻身而起,披衣出了帐篷。
不一会儿,只见有几骑策马奔来,在星光与天池的粼粼波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的矫健。
待这几名骑兵进了营地,翻身下马,为首一人却是林子。
“司使回来了?”
“王上在哪?”
“就在大帐里。”俞德辰道:“王上夜里没出去过。”
“知道了。你回去……回去忙你的事吧。”
待俞德辰走开,林子身后便有探子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
“怕俞木头忙不过来。”
“严肃点!”林子叱了一声,喃喃骂道:“那值得大惊小怪吗?没见过世面。”
他自又赶去见李瑕,在帐外等着通传,等了一会,却见李瑕与朵思蛮牵着手从天池那边过来。
“王上原来在外面?”
“嗯,消息到了?”
“还没有,但想必快了。”
“知道了,稳住了察合台汗国,要摧毁海都的傲气,就只等这一个消息了……”
第954章 以势服人
转眼到了八月初二,天池附近已然很冷了。
哈答驸马一大早便被他的“护卫”踢醒。
“狗虏,再不起,你就永远都别起了。”
伴随着这蒙古语的叱骂,还有拔刀的声音。
哈答驸马吓得连忙翻身,慌慌张张披上貂皮长袍。因多年未曾亲自动手穿衣服,胡乱系了腰带,邋里邋遢地就出了帐篷。
“起了,这不就起了……”
今日他需要再去见海都,传达李瑕的回信。
三余里的路途很快就到,进了海都的大营,李瑕派来的几个护卫被拦在帐外,哈答驸马独自进去,只觉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终于甩开这些狗东西了。”他轻骂了一声,上前见过海都。
“海都汗,这是李瑕给你的回信。”
哈答驸马随手就把那信件递过去,显得有些不耐烦。
快点把李瑕吩咐的事办了,他还要谈论更重要的事,为了黄金家族的骄傲、也为了自由和富贵。
反而是海都并不着急,仔仔细细把李瑕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思考着信上那些牵制忽必烈的计划,又对着地图推敲了一遍。
手指在那简陋的地图上点了几处,他点了点头,心里对李瑕的战略眼光还是认可的。
但双方的条件都还没谈妥,现在聊这些是不是太早了些?
“李瑕这是在向我服软吗?”海都喃喃自语,“想用这些来劝我放宽条件?”
声音太小,哈答驸马听不清,抬头看去,虽然看到海都的地图比李瑕大帐里挂的那张简陋得多,但他却觉得海都的气势强太多了。
具体强在哪里他也说出不来,反正就是这么觉得。
“李瑕还说了什么吗?”
“他说……还是那句话,他的条件不变,就等善于隐忍的海都汗答应。”
海都又问起李瑕这两天的近况。
哈答驸马所知有限,都回答了之后道:“海都可汗,我见过兀鲁忽乃了。”
“说。”
海都与察合台汗国接壤,要吞并对方多的是机会。现在急着联络兀鲁忽乃是为了压服李瑕。
所以他刚才更关注的是李瑕的反应,而非直接问兀鲁忽乃。
一说到这个,哈答驸马眼睛一亮,赶上前几步,道:“兀鲁忽乃想与海都可汗当面再聊一聊。”
“可以。”海都振奋起来,问道:“她的态度改变了?”
“她一定会答应与我们合作,像海都可汗这样一位黄金家族的英雄,哪个寡妇不想嫁?”
“是吗?”
“我很确定。”哈答驸马回忆着那夜里兀鲁忽乃的态度,道:“我很懂女人,敢说她听到海都可汗的名字时就像一只想被爬跨的母牛……”
~~
八月初五。
海都带着心腹,向南攀上了博格达峰,在雪山汇聚的小河边见到了兀鲁忽乃。
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勇士,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扑上去,老老实实地走到河边相谈……
“这两年,你死掉的丈夫阿鲁忽一直在和我争夺阿姆河的土地。现在他死了,你能争得过我吗?”
“争不过。”
“当然争不过,阿里不哥破坏了尹犁河域,察合台汗国兀鲁思的实力大损。在我看来,就像是一只剥了皮的小羊羔,随时可以吞下。”
“我知道。”兀鲁忽乃道:“而且,阿力麻里城还在你手里,不是吗?”
“是。”海都道:“我从海押立过来,当然得拿下阿力麻里才能继续东行。”
他凑近一步,又道:“看来你想明白了,改嫁给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兀鲁忽乃向一旁撤了一步,道:“李瑕说,他能逼迫你承诺不再争夺阿姆河,并让你把阿力麻里还给我。”
“逼我?他如果说能杀了我,还更能让人相信。”
“看来,你是不打算答应他的要求?”
“我只带了两百人到他的营地,他都拿我毫无办法。反而让我杀了昔里吉,想走就走。”
说着这些,海都显得很坚毅。
他这辈子经历了太多事,隐忍至今,所拥有的实力都是一步步挣来的。
在这种实力面前,李瑕就该争不过他,兀鲁忽乃就该选择他,理所当然。
“我绝不会放弃扩张实力,而李瑕很快就要离开西域,他保护不了你,更不可能说服我把阿力麻里还给你,别被汉人好听的言语骗了。”
“知道。”
兀鲁忽乃从腰间掏出一柄华贵的匕首,问道:“你的承诺是真的?”
“是真的。”海都眼中精光一闪,像是野兽将要猎到食物。
他目光从兀鲁忽乃手上掠到她身上,停留在了她大腿往上,显出贪婪之色。
相比于好色,这种贪婪更像是一种野心。
兀鲁忽乃的兵力就驻扎在博格达峰下的草场,有将近两万余人。
李瑕与海都之间,她倒向谁,谁就会是西域的盟主,主导往后数年间的西域格局……
兀鲁忽乃道,“我可以嫁你,但要当你唯一的可敦,我的儿子将成为你的嫡长子。”
“我答应你。”
海都二话不说跪倒在地,抬起不久前才被割破的手,再次割开伤口,鲜血长流,他吸吮着伤口,向长生天起誓。
“我,成吉思汗的嫡曾孙子海都,舐血向神灵起誓,愿意废掉妻子朵儿别真,娶斡亦剌惕部的兀鲁忽乃为妻,视她的儿子木八剌沙为自己的儿子。以血为证,如背弃誓言,必遭流血之厄运……”
做完这一切,海都站起身来,又道:“我们成婚时,我会当着我们所有臣民的面,再次起誓。”
兀鲁忽乃笑了笑,把匕首收回腰间,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调动你的兵马,与我一起包围李瑕的营地。”
“好。你会杀了李瑕?”
“不,我们的牲畜还太瘦,需要他来牵制忽必烈。”
“那你要什么?”
海都道:“逼李瑕把他俘虏的诸王、缴获的财宝、牛羊、牧民,包括他的盔甲、武器,都交还给我……我们需要这些战利品,来弥补阿里不哥破坏尹犁河所带来的损失。”
“看来,你与阿里不哥不一样?”
“当然,我绝不像阿里不哥那个只会掠夺的废物。相信我,我们的领地会在我的治理下越来越兴盛。”
海都冷笑道:“要求不止这些,他得承认我才是蒙古大汗,并每年向我缴纳岁币。还有,他该把带着我父亲名字的那片土地还给我。”
他说的是河西走廊。
“他不会同意的,他还在想把河西、陇西并为甘肃路。”
“等被我们的四万大军包围,再苛刻的要求他都会同意的。”
“他很能打仗。”
“我更能。”
兀鲁忽乃想了想,道:“好,等我想办法把木八剌沙送出天池营地。”
海都皱眉,道:“最好尽快动手。”
“你说过会把木八剌沙当成自己的儿子。”
“好,我等你消息。”
说过了这些,海都上前便想搂住兀鲁忽乃。
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极具攻击性。
兀鲁忽乃下意识就退了几步。
“怎么?”
“我得走了。木八剌沙还在天池营地,不能让李瑕发现我和你联络。”
海都又冷了脸,问道:“你和李瑕是怎么说的?”
兀鲁忽乃从容一笑,恢复了高高在上的态度,道:“我承诺会帮他对付你。”
“很好。”
“很好?”
海都点了点头,道:“对,很好。我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打掉这个年轻人的傲气,让他明白他对付不了我,只能听我的。”
兀鲁忽乃点了点头,十分默契地回应了一句。
“要打掉一个人的傲气,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尽全力去试,等到他快成功时再突然出手,让他也明白所做的一切都没用。”
~~
“当时海都在我营中,若我将他擒下,可杀他、却不可使他心服口服,不可逼他为我牵制忽必烈、封锁旭烈兀。杀一个人容易,降服一个人却难。”
天池边的大帐中,李瑕正与林子说到这里,俞德辰便过来禀报了一件事。
“王上,哈答驸马偷偷见了巴巴哈尔,带了海都的消息……”
“知道了,让巴巴哈尔答应他。知道怎么演吧?你全心支持她,不惜背叛我。”
“是。”
俞德辰也不多问,一抱拳便要领命而去。
反而是李瑕看出他有心事,道:“放心吧,西域之行不会太久了。出发时我答应你的事,回长安就办。”
俞德辰精神一振,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欲言又止,最后认为该以任务为重,个人小事还是返程时再说吧。
远远地,有信使向这边奔来。
林子迎上去一看,呼道:“王上,消息来了!也不知是成是败……”
“别紧张,马上就知道了。”
~~
是夜。
“嗖!”
几支信箭射落在海都的营地中。
有士卒将他们拾起,快步奔到海都的帐篷。
“可汗!消息来了!”
海都也不知睡了没睡,披着甲就快步赶了出来,在星光下摊开秘信,眼神愈发自信深沉。
“传令下去,明日天一亮起营,给我包围李瑕的营地。”
“是!”
一整夜,海都没有入眠。
在为窝阔台家族夺回大汗之位的路上,他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远交近攻,吞并察合台汗国,结盟关陇,而且是扭转困局,以势服人……
第955章 以势逼人
天池一片碧波。
近处的山色青黄,远处的山色雪白。
有大军自北面而来,乌泱泱的一片,声势骇人。
号角声阵阵,仿佛要把南面更高处博格达峰顶上的积雪震落下来……
哈答驸马抬头凝望,真的有点担心引起了雪崩会让所有人丧命在这里。
当然,相比于这点担忧,他感到更多的是骄傲。
正是他忍辱负重,帮助窝阔台汗的嫡孙海都,说服了察合台汗国、高昌王国的可敦,促成他们共同对抗了可恶的汉人。
他将拯救被俘虏的诸王,阻止大蒙古国的分裂。
仔细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他喃喃道:“被包围了。”
“我们被包围了?”
“不是我们。”哈答驸马小声道:“是李瑕被包围了。”
此时天池营地内许多兵力都被调到外围防守。诸王也被赶在一处,由百余兵士一并看守,以节省兵力。哈答驸马才敢如此直呼李瑕之名。
“可我们是秦王的俘虏啊,真打起来我们会死的!”
“慌什么?”哈答驸马瞥了诸王一眼,骂道:“你们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拿出勇气来,不要玷污了成吉思汗的英灵。”
他显得十分英明神武,只是声音有点小。
“你们听我说,很快,李瑕就会把我们交给海都可汗。”
“可汗?我不记得海都有被册封过吧?”
“很好。”哈答驸马道:“秃鲁干大王,希望你见到海都可汗时当面问一问他。”
诸王又喜又怕,纷纷以哈答驸马马首是瞻,等着海都与李瑕冲突的结果。
数十人将他围在中间,听他分析。
“海都可汗从北面包围过来,兀鲁忽乃可敦从南面包围,巴巴哈尔公主传令高昌阻止李瑕的援兵。现在,李瑕已经像只猎物一样被死死围住了。”
“歼灭他?”
“不,海都可汗要与他好好谈谈,为的就是救出我们,并且借助汉地的财赋对付叛徒忽必烈……”
~~
李瑕并没有转移营地,天池这个位置也没有地方可以转移。
被包围之时,他正坐在大帐里看朵思蛮跳舞。倒不是因为他想看,而是朵思蛮想跳给他看。
听到外面的声响,朵思蛮几次停了下来。
“夫君,打起来了,你不去看看吗?”她近来学会了汉语的“夫君”二字,十分爱用。
“不用去看,排兵列阵还要一点时间,你继续跳。”
“好啊,那我把这几支曲跳完好不好?”
小姑娘的腰肢就是细,厚实的长袍也盖不住她的窈窕,小蛮靴在地毯上转动,银铃叮铛作响……
李瑕看着她,心想,大可不必告诉她兀鲁忽乃只带着儿子逃出了天池大营,并带兵包围过来。
从头到尾就没管这个女儿。
“夫君,我跳得好看吗?”朵思蛮终于是跳完了好几支舞。
李瑕看着她还是有些黝黑的小脸凑上来,觉得这“夫君”比蒙古语的“我的丈夫”更让人不自在。
“跳得很好。外面要打仗了,我去看看,你好好待在帐篷里。”
“那我可以让失邻、必赤合她们过来陪我玩吗?”
“可以。”
李瑕不紧不慢地安排了几个护卫,整理了甲胃,这才驱马向阵前赶去。
~~
九斿白纛之下,海都并没有显得太过得意。
虽然他是这一场会盟的胜利者,但这也只是一场会盟而已。往后他要做的还有很多,比如攻下哈拉和林、彻底击败忽必烈、真正成为蒙古大汗……
为了这些,他才在绝对的兵力优势之下,邀请李瑕到阵前见一面。
双方的阵线隔了一千步左右,两人都是单人单骑趋往阵地中央。
比起阿里不哥,海都显然更具远见,更能忍耐。
“李瑕,我原谅了你的狂妄,愿意邀请你继续参与忽里勒台大会。”
“谢了,我也会原谅你的狂妄。”
“别说这些废话了。”海都道:“我说过,不会再给你前几天那样好的条件。除了原来的要求,还要再加几条。”
李瑕笑了笑,抬手,示意海都大可以继续说。
“我需要河西走廊,以及六盘山以北的所有领地。”海都道:“你说的很对,六盘山对大蒙古国很重要。”
“是很重要,你该去那里祭祀成吉思汗。”
“把它交还给我。还有,你将让我的长女朵思蛮成为你的正妻,与大蒙古国结为父子之国,每年交纳十万匹绢、十万两银作为岁币。另外,我答应用马匹牛羊与你贸易铁器、火药,以及你的望筒。”
“这是要我割地赔款?”
“不,这是会盟。”海都道:“弱者想与强者会盟,当然需要有更多的付出。”
李瑕道:“多谢你的提醒,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会记得。”
“别说废话,回答我,答应或不答应?”
“不答应。”
海都脸色不变,依旧冷峻,道:“如果你还不明白情势到了对你有多不利的地步,我可以等,我很有耐心。”
“我也很有耐心。”
两个人竟真就这样驻马对视着……
海都认为,李瑕只不过是还想靠装作强硬来讨价还价。
事实上呢?他孤师轻进,数千人陷在西域天山上,粮草被断、退路被绝,甚至有近四万大军包围着他。
这样的情形,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若李瑕真是不识好歹,那就歼灭他,挥师直取关中。
……
远处的号角声愈发响亮。
那是兀鲁忽乃下令让兵马逼近李瑕大营了。
渐渐的,东南方向扬起尘烟,乌泱泱的兵马渐渐出现在了眼前。
他们越来越逼近李瑕的营地……
“你确定你不答应吗?”海都再次问道。
李瑕回过头看去,看了有一会,才转头看向海都,道:“我说我的要求吧。”
“哈?”
“我说过,我的条件不变,还是推举昔里吉为大汗,驻六盘山号令各大兀鲁思。我愿意邀请你继续参与忽里勒台大会,拥戴他,起誓效忠他。你将被封得乃蛮部的领地,只能向东北方向扩张,并在两年内攻打哈拉和林。”
海都冷笑一声,问道:“我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跪下来哭吗?汉人。”
“不答应,你就死在这里。”
“疯子……”
嗤之以鼻地一声冷笑之后,海都正想继续说话,抬眼看去,却发现了不对劲。
兀鲁忽乃的兵马还在继续前进,几乎已穿过了李瑕的大营,但没有交战。
他们那些士卒很有默契地汇合、列阵,向这边继续行进……像是要与海都对峙。
不是海都与兀鲁忽乃的兵力在合作包围李瑕。
而是李瑕与兀鲁忽乃的兵力正在与海都对峙,两万五千余人对付一万余人。
号角声还在响。
远处战台上的令旗招展,居于战场东南方向的两万五千大军气势雄浑,似真要将天山积雪震下来。
……
“为什么?”
海都居然还能保持着平静,但声音里的颤抖和他重重的呼吸出卖了他,他其实极为愤怒。
“为什么?这个蠢女人不该做这样的选择。你的地盘太远,保护不了她……阿力麻里还在我手上,不还给她,察合台兀鲁思就完了……我才是黄金家族!你这个异族……她怎么会?”
李瑕不答。
他也很有耐心,可以等待海都明白情势到了对他有多不利的地步。
“你睡了她?”海都冷笑道,“你们汉人不是讲礼仪吗?”
他眼皮都在跳动。
愈想遮掩,他愈发愤怒。
“你们汉人不是骂我们不知礼仪廉耻吗?你怎么能……额秀特!你个狗东西!”
李瑕澹澹看着海都,看着他想动手又不敢动手的样子,像是事不关己。
“回答我!你这个畜生!”海都大吼道。
“别找借口。”李瑕道。
“别找借口,兀鲁忽乃支持我,原因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只是占有一个有丰富遗产的女人而已。事实就是……你比我弱。”
最后四个字入耳,海都大怒。
“额秀特!我****!”
面对他的谩骂,李瑕只回答了两个字。
“弱者。”
“额秀特!”
海都气得满脸涨红,伸手便要去拿背后的弓,但手掌摊开又握紧,握紧又摊开……他还在犹豫。
“兀鲁忽乃是一个有头脑、有眼光的掌权者。她做决定,只看谁有实力能保护察合台兀鲁思。”
“你个废物,以为这样我就会信吗?”
李瑕随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抛过去。
海都一愣,伸手接过。
那是一方大印,用的是上等的青田玉。
翻开一看,入眼是回鹘蒙文。
——“中书左丞行省西夏。”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李瑕随手又掏出一物抛过去。
那是一枚金虎符。
金虎符上还带着血。
海都擦了擦血迹,看到了背面的字迹,愣了愣,喃喃道:“驸马……忽剌出?”
他其实知道,忽剌出娶的是忽必烈异母弟莫哥的女儿,是拖雷家族的核心勋戚之一。
“你……拿下兴庆府了?”
兴庆府绝不是好拿的,那是西夏故都,是忽必烈重点经营的要地之一,换作是他海都,并无信心能攻下。
那么,兀鲁忽乃选择依附李瑕,真的是因为李瑕很强大……
“是。”
虽然只有一个字,李瑕却是松了一口大气。
李曾伯终于攻下兴庆府了。
历时大半年,不是李曾伯打仗比李瑕差,这与李瑕过往打过的每一仗都不同,没有伏击、没有奇谋、没有山城、没有大河。就纯粹地正面攻防,是从来不守城池的蒙军第一次认真开始防守。
什么是名将?
出身在强汉的卫青、霍去病是名将。
出身在弱宋的这些将领真的就不会打仗吗?
是因为才能所限,因为体弱多病,才导致三百年来打不过蒙古、金、辽、西夏?
李曾伯用一场大胜仗证明,他也能当名将……
为了这一战,他们押上了所有的积蓄。
唯恐出一点差池,李瑕出玉门关来阻挡合丹对兴庆府的支援。
此时此刻,西夏故地的意义、河套平原的意义暂时没工夫去想,李瑕首先享受的,是这一场胜仗带给他的底气。
李瑕看着海都,气势已完全将他压住。
论个人能力,两人之间就算有差别,差得也有限。
但一场胜仗展露出来的是国力的差别。
海都久镇海押立,韬光养晦,自从蒙哥死后才开始积蓄实力;而蒙哥死时,李瑕已有一支强军。
同样是六年,汉地哪怕人口凋零,传承数千年的底蕴在,依旧能使李瑕的国力胜过海都。
“兴庆府之战既已结束,没有人能再牵制我在河西的精兵。”李瑕道:“而你,弹丸大的一个兀鲁思,要我称臣纳贡?”
海都转头看去,见到有探马从北面汇入到他的阵地里。
他知道,那一定是高昌方向的消息。
“巴巴哈尔……”
李瑕不必等他说完,很有默契地答道:“廉希宪在高昌,堵死了你的退路……”
“我错了。”海都不必等他说完,很有默契地答道:“我不该怀疑你的实力。也请你相信我与你会盟的诚意。”
现在,被包围在天山的人,是他。
以他的能力未必不能突围,但李瑕还能从河西继续调兵,帮助兀鲁忽乃收回阿力麻里。
甚至长驱直入,攻下海押立。
李瑕也许有灭亡他的实力。
认清了这点,海都的态度马上有了变化。
他确实很善于隐忍。
“这几天的相处,我相信我和秦王你一定能成为非常好的盟友,忽必烈……”
“我可以原谅你的狂妄。”李瑕澹澹道,“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尤其是那一句,弱者想与强者会盟,应该多付出一些代价……”
第956章 条件不变
“阿力麻里城,我会还给兀鲁忽乃。”
海都没有等李瑕说完,主动把这件事先说了出来。这个条件是李瑕不可能让掉的,争执也没有意义。
“应该的。”
李瑕其实也有些诧异于海都的态度改变之快。
眼下这局面,不是所有人都能马上看懂的。
有的人甚至会觉得“你拿下兴庆府,关我屁事?”
拿下兴庆府,李瑕就有五万兵马空出手来。
他就算不马上调动这五万人,也可以从容调动河西走廊的兵力。
这就是实力。
不一定要真的用出来,但绝对能震慑住兀鲁忽乃。
这样一来,海都就算长得像天仙,也不可能再让兀鲁忽乃改变心意。
那么,兀鲁忽乃和李瑕加起来两倍的兵力包围着海都,后续还有源源不绝的兵力支撑。
如果撕破脸,海都必死。
李瑕真的有考虑过要除掉他的。
只留一个兀鲁忽乃作为西域的盟友,好处在于易控,坏处在于这个联盟的实力会不足以对抗忽必烈。
海都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危险。
他不敢表现得像个难以沟通的野蛮人,因此先服了软,缓和了剑拔弩张的局面……
“我与秦王之间不是敌人,而是盟友。不久前,我认为我已经包围你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杀你。”
“那我还得谢谢你?”
“不敢要秦王谢,只是想说我是带着诚意来结盟的。”海都道:“刚才我可能有一些狂妄了,但还是答应了与秦王贸易、答应会攻打哈拉和林。”
攻打哈拉和林,这是两个人合作的基础。
海都借此提醒李瑕他的作用。
等李瑕心里再度倾向于联盟而非吞并时,他才会再讨价还价。
这很丢脸。
但丢脸算什么。
蒙哥即位那年,对贵由、阔出的儿子们赶尽杀绝。同样身为窝阔台嫡孙,海都为什么安然无恙?
说是怜他年纪小,那年他已十七岁了。
有句话李瑕说得很对,他海都就是很擅长隐忍。
就像一条饥饿的野狗,看到瘦弱的人就想扑上去咬上一口,但只要这个人拿出一根棍子,他马上就会摇着尾巴、嗷嗷地哭。
“呜呜。”
像是看到一条小野狗在自己面前哈巴哈巴,李瑕没有因为海都示弱而轻视他,反而更加郑重起来。
如果李瑕在发现海都与耶律铸交战之际,以“战略眼光”杀上去帮海都一把;如果李瑕没有保存住实力、展示出实力……也许能赢得好的口碑,但绝不能让海都这么俯首听命。
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这是李瑕出西域前就谨记的一句话,不敢有一刻忘记。
“能进能退,能屈能伸。你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我会是忽必烈的可怕敌人,但对秦王来说,我会是一个可靠的盟友。”海都道。
“可靠?”
“对。有些我能为你做的事,兀鲁忽乃做不到。如果没有我,等秦王离开西域。忽必烈再派兵过来,兀鲁忽乃一定抵抗不了,她甚至连封锁住忽必烈与旭烈兀的联络都做不到。”
“留着你,等我离开西域,你也有可能兴风作浪。”
“不会。”海都道:“我已经见识了秦王的实力,知道凭我弱小的实力根本不能与秦王对抗,打起来只会让忽必烈占了便宜。”
他显得那样的听话懂事,说话得体得就像是江南的读书人。
李瑕终于抬起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东南方向那些正在逼近的兵马停下了脚步,与两人谈话的地方隔着三百余步的距离。
海都松了一口气。
他已在心里推演了许多遍,如果开战,他没有胜算。
李瑕问道:“你想要我的岁币?”
海都生怕李瑕反过来找他要岁币,道:“我错了,是因为海押立实在是在贫瘠了,我想要对抗忽必烈却没有财富招兵买马。如果与秦王缔盟,该结为兄弟之国,秦王为兄。”
“不必了。”李瑕道:“我说过我的条件不变。”
海都一愣。
他刚才还以为李瑕是随口说说的,没往心里去。
现在思考起来,条件不变……那就是继续拥载昔里吉为大汗,驻跸六盘山号令各大兀鲁思?
应该没错,李瑕刚刚才又说过一次。
但昔里吉明明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海都心里一个激灵。
“要打掉一个人的傲气,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尽全力去试,等到他快成功时再突然出手,让他也明白所做的一切都没用。”
兀鲁忽乃说过的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回想起来。
他知道,一开始就是李瑕与她设好的陷阱。
既然是设好的陷阱,又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收买了那位老萨满毒死昔里吉。
从头到尾,李瑕就没宣布过昔里吉死了,是他海都自以为那是具尸体。
“条件不变,这简简单单四个字,李瑕看似大方,海都却是连讨价还价的机会也没有了。
~~
天池大营中,诸王还是被看管在一起。
他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也没有人来给他们汇报消息。
只能一个个支着耳朵听着动静。
也有人趴在地上,把耳朵紧贴地面……
“马蹄声停了!没有开战,没有开战!”
“没听错吧?”
“真打起来不会这么安静,一定没有开战。”
“懦弱的汉人一定是答应了海都汗的要求……”
哈答驸马踮起脚,看了看外围的护卫,见他们并没有管束诸王的讨论,心想这些人都不一定懂蒙古语,于是说起话来愈发肆无忌惮。
“诸王,我们很快就要被救出去了。但忽里勒台大会还要继续,我们应该在会上拥戴海都为大汗!”
“对,汗位属于窝阔台家族,这是成吉思汗的遗训。”
“……”
希望就在眼前了。
果然,很快就有一队人过来,吩咐带诸王继续参加忽里勒台大会。
“真的,李瑕真的要放了我们?可是我怎么感觉……”
“走,我早都说过了。”
哈答驸马趾高气昂地走在前方,往场会的方向而去,那些护卫也不管他,似乎真的不再把他们当成俘虏对待了。
……
依旧是之前的座位。
当李瑕再次带着朵思蛮在主位上坐下,哈答驸马眼前一瞪,有些迷湖起来。
“这个狗汉人怎么还坐在那。”
脱口而出了一句话之后,哈答驸马看向海都,却发现海都饮着奶酒,头也不抬。
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起来,遂又瞥了李瑕一眼,发现李瑕并没有生气。
“嘿。”
哈答驸马胆子便大了起来,道:“我们黄金家族的忽里勒台,一个……”
“闭嘴。”
海都放下手里的碗,向李瑕一抱拳,道:“秦王,人都来齐了,那就开始吧?”
“嗯。”李瑕澹澹应了。
“冬!”
那是哈答驸马吓得把手里的酒杯掉落在了桌桉上。
奶酒洒了他满身都是。
顾不得擦拭衣服,他呆愣愣地看着海都、又看着李瑕,直到感到有人把一柄大砍刀架在他脖子上。
一转头,哈答驸马便看到了霍小莲。
“狗汉人?”
“我是说……狗哈答。我才是狗,汪汪……汪汪……”
同样是退让,海都是能屈能伸、是卧薪尝胆的隐忍。哈答驸马的心气则是完全被击碎了。
他根本没有海都那样坚韧的意志,他前一刻还当自己是大蒙古国最伟大的功臣,这一刻就已自暴自弃。
学着狗叫当然丢脸,当然可耻。
哈答驸马甚至没有勇气面对这样的自己,于是一边摇尾乞怜地看着霍小莲,一边在心里把怨气完全发泄给了别人。
但不敢再怨恨李瑕。
因为李瑕的强大展露无疑,因为李瑕掌握了他的生死。
他只好怨恨黄金家族这些废物不能带给他荣耀,却一次一次让他承受这样的侮辱。
“海都这个废物!大蒙古国没救了!”他心里一遍一遍地痛骂……
海都冷冷瞥了如此丢人现眼的哈答驸马一眼,心里没有丝毫波动。
只觉得哈答驸马与他之间的区别,比狗与人的区别都大。
……
“前几日,诸王都同意了拥戴蒙哥汗之子昔里吉为大汗!”
海都站起身来,单刀直入开始了话题。
“当时昔里吉汗得了一点点小病,今天他的病好了,应该请他继续即位为大汗……”
没有什么优美的辞令,海都显得有些敷衍,说的话还不如今日与李瑕谈判时那么恭谨。
因为这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该定下的事,两人都谈好了。
随着他主持全局,很快,那道披着白色貂皮长袍的身影又在萨满与护卫的拥簇下走了出来。
海都看着那九斿白纛,没有沉浸在挫败感之中。而是开始总结这次的教训,并思考之后该怎么做。
虽然他得到的不多,但其实也没什么损失。
他与兀鲁忽乃、李瑕达成了盟约,很快要开始贸易,还分得了乃蛮部的草场……
“不要挫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终将恢复窝阔台家族的大汗之位,恢复大蒙古国的……”
突然,有惊呼声传入他的耳朵。
“那是谁?”
海都眯了眯眼。
那道走向九斿白纛的身影,很像昔里吉。
真的很像,五官极为相似。
但更白些,更秀气……根本就是一个女孩。
“……”
“那不是昔里吉汗!那是……失邻公主!”
哈答驸马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来,听得这一声大呼,转头看去,只见是哈达秃鲁干大王最先认出了失邻公主。
这一日里实在是太多事出乎预料,哈达秃鲁干情绪起起伏伏,太过激动,再次指着九斿白纛下穿着大汗服饰的身影喊起来。
“那不是昔里吉汗……”
“噗!”
刀光一闪,一颗头颅突然被砍了下来。
会场一静。
哈答驸马张着嘴,任由哈达秃鲁干的血喷进自己嘴里,吓得打了个嗝。
然后,他又看到霍小莲转了过来。
“这是昔里吉汗吗?”
“嗝……”
第957章 宣战
“条件不变,条件不变……”
海都闭上眼,在心里重复着李瑕这句话。
说好了拥戴昔里吉为大汗,但李瑕却在这个条件上加了太多附加的条件。
驻跸六盘山、号令各大兀鲁思,现在甚至还公开把昔里吉换成了新的傀儡。
侮辱了一次又一次。
就像是黄金家族被李瑕打了一巴掌,忍了,结果“啪”地又被打了一巴掌。
海都眼皮跳得厉害。
脑海里一边回想着自己跪在蒙哥面前求他饶自己一命时的场景,一边回想着亲爱的叔叔阔端哈哈大笑地述说着他是怎么屠戮川蜀。
“哈,宋人都是废物……”
“你可以忍一时之恨……”
两种声音在脑海里交织。
手掌再次握紧又松开。
忽然。
“噗通。”
那是哈答驸马对着李瑕跪了下来。
“大汗!不……昔里吉汗……不不不,你忠诚的哈答是说,那就是昔里吉汗!就是昔里吉汗啊!”
“是吧?前几日,昔里吉汗病了一场,瘦了一些。”
“瘦了,瘦了一些,眼睛更大了,很像……不不不,我是说这就是昔里吉汗,很像蒙哥大汗,真的很像蒙哥大汗。”
“你们说呢?”
“……”
海都回过身,走向李瑕,却被人拦住。
他于是抻长了脖子,咬着牙道:“我们是盟友,你不能一次次对盟友食言。”
“我食言了吗?”
海都抬手一指远处的失邻公主。
李瑕招了招手,允许海都更近一些,问道:“记得吗?是谁下的毒?”
“你和兀鲁忽乃一开始就在算计我,真能让我毒死昔里吉?那个老萨满活着,可见他没有被我收买。”
“我不管这些闲事,我只知道是你毒杀了昔里吉,拖雷家族的子孙也是这么认为。”
海都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反驳才好。
他确实是这么做了。
可……
“你这样太卑鄙了,汉人有句话叫‘指鹿为马’,但真正伟大的君王是不屑于这么做的。”
“是,通天巫预言天意,为成吉思汗加冕。成吉思汗以摔跤比武的名义阴谋处死通天巫,这才是伟大的君王该做的。”
海都一滞。
李瑕正色道:“我不是在讥讽,我认真在说。”
“你真的不该这么侮辱黄金家族。”
“不重要。”李瑕道:“重要的是,我要扶持昔里吉为大汗,哪怕你杀了昔里吉,他也会是大汗。”
这句话很绕。
于是,李瑕再给海都解释了一句。
“这就是我做事的态度,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海都瞥了瞥身后的安狄万。
想到金帐汗国的支持,他还是不甘示弱地回复了一句。
“这也是我做事的态度……”
~~
与此同时,兴庆府以北,乌海。
“大帅!西北方向五百余里,发现大股元军过境的痕迹……”
黄河的咆孝声远远传来,漫天风沙之中,苍老的元帅迎了探马入帐,顾不得抖落满身的沙子,大步赶到了地图边。
“说仔细,在哪发现的元军踪迹?”
“沙漠北面,当地人称为‘乌兰陶勒盖’的一个地方……”
李曾伯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移动着,努力看着沙漠北面并没有标注地图的地方,仿佛像是拼命想看清纸张里藏着的沙土、森林、道路。
听着探马的描述,他才慢慢分清了乌兰陶勒盖在哪,提笔写下了这个地名。
“元军过去多久了?”
“有几日了。”
“……”
“他们是从河套出发的,不来抢回兴庆府,反而一路向西,这是要去哪?”
杨奔上前,在九原城一点,手指往西直直地拉过去,道:“不必绕路,元军可直达西域?”
李曾伯皱了皱眉,招过一名信使,道:“速报给秦王。”
“是!”
李曾伯挥退帐中别的人,只留下了杨奔,叹道:“这是冲着秦王去的……”
“他们的消息未必有那么快。也可能是还不知我们攻下了兴庆府,想绕过大沙漠,奇袭河西走廊,解兴庆府之围?”
“不,就是去往西域。你不能用我们攻城掠地的想法套在蒙虏头上,他们没这么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只怕更在意的是这是一个包围秦王的好机会。”
“那我们追上去?”
“来不及了,且路途不熟,辎重不足,如何敢轻易追击啊?”
李曾伯眼中泛起了担忧之色,重新拿出李瑕的来信看起来。
从高昌到兴庆府,商旅要走一个月,但快马加急,传信快的话十天便能到。
李曾伯手里这封信便是李瑕十日前传到的,信上说希望李曾伯如若攻下兴庆府,可派出小股兵力震慑西域,促成他即将要召开的忽里勒台大会。
如果一切顺利,算时间,此时大会应该已经完成了。
但万一事有不谐……
“派出小股探马,沿沙漠以北追随元军打探踪迹。”
李曾伯思来想去,下了命令。
“再调动肃州所有兵力,出玉门关接应秦王。杨奔,你领兵补防肃州,也随时准备出关接应。”
“是!”
杨奔转身便要离开,却又听李曾伯自语道:“围魏救赵,我该攻打河套才行。”
“大帅?兴庆府一战,将士疲惫,且秋收……”
“我知道。”
“王上也并未下令攻取河套。”
“我是宁夏安抚处置使,临危有见机行事之权。”
李曾伯闭上眼,挥了挥手,又道:“去吧,做好你份内之事。”
“是,请大帅保重……”
这边杨奔连夜领兵赶往肃州,同时已有信马狂奔往河西走廊。
去高昌的话,元军的行军路线是更近的,直接走腾格里沙漠以北。而这些信马却是要绕过整个沙漠。
但好在这一路上设立了许多驿馆,使得他们能沿途换马。
沿黄河向南,穿过贺兰山,转道西南,穿过河西走廊……抵达玉门关,自有军情司校尉接了信,送往高昌。
他们都只是乱世之中的无名之辈,奔波忙碌,就这样在路途上度过了中秋节,没能与亲人相见。
也没能吃上一块月饼。
八月十七日,送信的军情司校尉在高昌城南面被阻住了去路。
因为一支元军正驻扎在高昌城以东……
~~
元军大帐之中,正有探马跪在统帅的面前,汇报着西域的各种战报。
“脱忽大王……我们抢回来了。”
一颗有石灰腌过却还腐朽了一半的人头被送进大账,弥漫出了一股恶臭。
“军中的神箭手把上面的绳牵射断了,我们冒着箭失去抢,死了十一个人,好在高昌守军没有追过来……”
脱忽没有嫌弃那恶息,凑近了看着头颅上的发型,与死者的双眼对视了好一会儿。
“合丹?”
“这就是合丹大王……”
“我不用你说!”
刚进入帐篷的一名探马吓了一跳,连忙跪在地上。
“联络到耶律铸了吗?”脱忽转头喝问道。
“耶律丞相似乎是战死了。”
“什么?”脱忽一愣。
不是他消息滞后。他收到耶律铸的急信,从九原城赶来,已经可以说是神速了。
换作是宋廷,此时哪怕是收到消息了,也还在朝堂上争论不休,驻戍兵马更不可能擅自行动。
蒙古人就没这么死板。
脱忽本是奉命去支援兴庆府的,才走到半路,便听说兴庆府已经丢了。
他收拢溃兵,恰得到耶律铸的传信,称十万大军正围堵着李瑕,只是合丹已死,没有能镇住诸王的宗王。请脱忽“事急从权,不可坐失良机”。
脱忽一想,自己正是能镇住十万大军的宗王,赶过来就能轻易杀了李瑕立下大功,也免得向忽必烈解释为什么没能及时支援兴庆府。
结果,行军两千里却是这么一个消息?
“……”
“阿里不哥带来的十万兵马呢?”
“好像……都被李瑕击败了……”
良久,脱忽依然不能接受这个消息。
一连串复杂的情报让他措手不及,他只好搓着手,把它搓热了,把脸埋在手掌里,以手心里那牛屎一般的气味来缓和他的惊讶。
平静下来之后,继续让人去打探。
其后这两天,让脱忽有种以前听色目人说故事的感觉,什么神想要有光,世上就有了光。
现在是李瑕说要击败十万大军,十万大军也就被击败了……
“宗王,打探到了。”
“说。”
脱忽想听听李瑕在哪、剩多少兵力,看看是否还有能击杀李瑕的机会。
然而入耳却是一件更荒唐的事。
“……”
“忽里勒台大会?”
“是,赴会的有窝阔台汗的嫡孙海都;察合台汗国的可敦兀鲁忽乃、木八剌沙汗;拔都汗之子安狄万;蒙哥汗之子昔里吉……”
那名单很长,探马报了很久,比当年阿里不哥召开的那场忽里勒台大会也不遑多让。
脱忽正了正身子,问道:“这场忽里勒台还在进行?”
如果是这样,那他来得正好。
这些人之间一定有着裂缝,李瑕也不可能长期隐在西域。那他只要继续包围高昌,一切都还有转机。可以说,还好他来了。
然而,
“不,已经结束了,他们拥戴了昔里吉为大汗,驻跸六盘山。还有,还有……海都、兀鲁忽乃、李瑕歃血为盟,扬言要合力对抗大汗……”
“结束了?”
脱忽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
“海都当着所有人说,他做事的态度,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定会杀回哈拉和林,惩罚……惩罚背叛了黄金家族的……的……”
探马说到一半,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这是宣战,是海都的公然叛乱。
来迟一步的脱忽甚至还没能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些消息就已经盖到了他眼前。
就在西域,一场忽里勒台大会之后,一个新诞生的联盟竟就这样向他伟大的大汗宣战了……
第958章 人未归棋已落
高昌城。
一队队骑兵正在入城,这是李瑕率兵从天池返程,到高昌驻扎。
天池忽里勒台大会之后,海都已动身回海押立、兀鲁忽乃也正在率军回阿力麻里。
盟约刚刚缔结,之后的贸易、支援,自然会有使臣们联络。
“没想到,离开西域之前还能遇到元兵封路。”
李瑕与廉希宪再次站在城头上向远处眺望。上次两人在这里聊天是刚入城之时,这次却是西域之行将要结束了。
“王上莫轻视了敌方。虽说脱忽来晚了一步,没能阻止这场忽里勒台大会。但他确实是找到了个好机会把王上围堵在此。”
“是,这次我们的辎重钱粮多由高昌所出,最怕被长期围困。”
廉希宪道:“若我是脱忽,有幸围堵王上于高昌,都不必强攻,哪怕调动再多兵马,都是值得的。”
“还好他不是善甫兄。”李瑕笑道。
“王上别笑,万一真成了白登之围。”
“好吧,这脱忽是何人?”
“合撒儿的第三子。”
“辈份倒是很高。”
合撒儿是成吉思汗的同母胞弟,素有神箭手之称。
李瑕十分关注蒙古情报,道:“我听说,合撒儿的儿子众多,名声最响的应该是第二子移相哥吧?”
“是,移相哥战功最为显赫,镇守哈拉和林,算是如今东道诸王中第一人。在他的威名下,脱忽名声不彰,显得有些平庸。”
“黄金家族人真多。”
“这次王上召开的忽里勒台大会,赴会的黄金家族直系成员已不少了。反而是支持忽必烈的,多属于黄金家族旁系。”
“似乎如此。”
廉希宪道:“当年,成吉思汗分封诸王,将他的四个弟弟分封在东面,将四个嫡子分封在西面,王上可知为何?”
“他觉得东面不好?”
“以当时蒙古的版图,东方已临海,往北是极寒之地,往南仅有一块高丽尚且由成吉思汗单独经营。”
“还有中原。”
廉希宪摇头道:“当时金国尚不能攻克,又何谈中原?”
李瑕明白了。
在这件事上,成吉思汗显然是有私心的,把弟弟们分封在东方,他们便没有多少扩张的空间;把儿子们分封在西方,西方辽阔,只要打下去,财富土地不可估量。
这便是黄金家族的东道诸王、西道诸王。
发展到眼下,局面却不是成吉思汗能够预料的。
四个嫡子的家族分崩离析,而打压的东道诸王却能齐心支持忽必烈……
李瑕回过头看了一眼被他俘虏到高昌城来的诸王,道:“这么一说,我们这里才是黄金家族的嫡系。与我的‘昔里吉大汗’一比,忽必烈多少有点不够正统?”
这是玩笑话,廉希宪陪着笑了笑。
“话虽如此,安全回到玉门关以内才算赢。臣已将忽里勒台大会的结果故意散播给敌军。一则提提王上的威风,二则看能否吓退脱忽。”
李瑕道:“我离开关中太久,怕回去迟了生了乱子。而且盟友们都在看着,这一仗要打,宜早不宜迟,干脆找个机会踏了他们的营。”
“不是每一场对峙都需要开战。”廉希宪道:“脱忽远来,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占,是有办法吓退的。”
“他是忽必烈的叔叔辈。算时间,他是收到耶律铸的求援,都没等忽必烈的命令就直接来了……这人有资历、有权力、有主见,能独挡一面,只怕不好吓退。”
“只要王上不在高昌了,他无利可图,自然就退了。”
李瑕笑道:“原来善甫兄今日说这么多,是想劝我先走?”
“是,请王上先回玉门关如何?”
现在这个情况,李瑕如果先走,肯定是更安全的。
抛下刚拥立的蒙古大汗,抛下九斿白纛、诸王、牛羊、辎重,率小股精锐翻越天山,绕过沙漠,回到玉门关。
有选锋营、河西军的护卫,就是遇到元军,基本也不会被追上。
到时再亮出旗号,脱忽一看,见李瑕已突围了,自然也就撤军了。
“我一直都喜欢只带小股兵马,后勤简单,行军快速。但以前是带小股兵马去迎战,你这次却是要我逃啊?”
“没什么不好的,战略转进罢了。”廉希宪道:“到时脱忽讪讪退兵,丢脸的还是他。”
“不急,我想想。”
李瑕没马上做决定,也没说这么做的坏处。
坏处有,但影响不大。
他就是想多了解了解脱忽,看是否有机会踏营而已。
西域之行,失之阿里不哥、收之海都,基本已达成了他的目标。若能在回程时再击溃一次元军,那便是更完美的结果……
~~
“王上命我们尽快打探出敌军兵力布置,今晚就把他们给我摸清了,统帅宿在营地哪里、牛羊圈养在哪。”
“是,这就去安排。”
“想办法联络到玉门关。我们可以被围在高昌,但消息不能断。”
“是……”
林子一直忙到半夜,从城头下来,忽然看到一道身影直挺挺地立在那。
“俞木头?吓我一跳,站在这做什么?”
“没什么。”
“我已问过王上,他已安排了德苏阿木留在高昌,不需你再陪着那对姐妹了。”
海都已与李瑕订立了盟约、返回海押立,那么,巴巴哈尔的态度变化已影响不了什么。李瑕并没有把俞德辰留下的意思。
这事,在天池时俞德辰便听李瑕说过了,当时是十分欣喜,结果一路到了高昌,他反而显得有些沉闷下来。
“怎了?”林子讶道:“立功归家,升官发财,马上便要向江家提亲了,苦着脸作甚?”
“我……司使怎知我欲向江家……”
“我怎知?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俞德辰犹豫片刻,道:“我想带不鲁罕……”
林子等了一会,见这道士又不说了,道:“有话就说完。”
“没什么。”
“婆婆妈妈的,想清楚了再说吧。”林子还忙,迈步便走,其后又回头警告道:“巴巴哈尔不能带走。”
“我知道,她也不愿与我走。”
“那我懒得管你。”
林子又摸了摸自己刚长出来的短发,也有些感慨这儿女情长之事。
他的妻子是老探花杨起辛的妻侄女。这次李瑕出玉门关,杨起辛为了劝谏而负气辞官。
林子早就得到消息,担心因杨起辛触怒秦王而影响仕途。
所以,早在李瑕刚到玉门关时,他就开口说什么“也想多娶一房妻子,我其实有个伯父早年殁在战乱没了香火”云云。
李瑕没答应,就是在示意林子不必因此而影响夫妻感情。
这本就是一桩小事,林子是了解李瑕为人的,半开玩笑的一句话也就是了。但看了李瑕这次西域之行,他又有些担忧起来。
“秦王这趟来,无意中都不知坏了多少人的姻缘,一、二,三、四、五……”
一只手的指头全都掰弯了。
林子想到海都在天池时表露出的对兀鲁忽乃的求娶之意,又拿出一只手来,念了个“六”字。
数到这里,他懒得再数,心中暗道还是得赶紧回去,别叫老探花再闹出什么事来,什么举家回临安之类的,把他婆娘也带走了。
脑子里带着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以及更奇怪的想法,却不耽误林子做事,两日之后,军情司便探明了脱忽兵力的虚实。
~~
“王上,这是军情司绘制的敌军营防图。”
李瑕接过看了,仔细思忖了许久,初步想出一个袭营战术的大概。
西域盟约初立,正是立威之时,他有心通过一场胜仗奠定他盟主的地位。
一整夜他都坐在那儿补充着战术,而朵思蛮只去找失邻、必赤合公主说了一会儿话便跑回来陪着他。
“夫君,赶跑了前面的拦路狗,我们就能到你的领土吧?”朵思蛮坐在凳子上,抬起脚微微晃着,十分憧憬。
“离开了你的额吉和兄弟,你怎么这么开心?”
“他们不喜欢我。”
“木八剌沙我不知道,你额吉其实很喜欢你。”
“肯定不是。”朵思蛮非常笃定,不想再聊这件事,问道:“失邻以后都要扮成大汗吗?”
“就这几年吧,她今年十四岁吗?二十四岁之前,我会给她自由……”
李瑕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把地图标注得密密麻麻。
天亮时,他走出大帐,准备调动兵马,安排今夜的奇袭。
却见林子匆匆赶来。
“王上,脱忽退兵了!”
~~
脱忽回头望了一眼高昌城,拉过缰绳便走。
他得到了消息,李曾伯已有提兵攻打河套的迹象。
那就只能撤了。
西域这边,海都、兀鲁忽乃一叛,兵势、地利都不在,只有忽必烈亲自领兵来才能平叛。
可想而知,接下来忽必烈一定要先灭李瑕、再平西域了。
那,河套就绝对不能丢……
~~
“报王上!兴庆府李大帅急信!”
随着脱忽撤军,李曾伯的信也终于被送进了高昌城。
“眼光长远,当机立断,李公果然是‘屹然如长城万里’。”
李瑕看过信,感慨着,将信递给廉希宪。
廉希宪想到在陇西时与李曾伯下棋的日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天下如棋,西域这一隅才摆好,李公已打算抢下一个棋眼了。”
“是啊。”
李瑕人还未归,手指不由己地敲着地图上的河套。
“黄河九曲……”
第959章 活着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八月,有人从天池出发,东返长安。
队伍将经过高昌、罗布泊、玉门关,穿过河西走廊,到六盘山设立新一代蒙古大汗的行宫,再继续行进。
归途漫漫,大漠广袤。
黄河就在半途中。
过了黄河,离长安都还很远。
……
同样一段时日里,还有一张精细的地图时常被人摆开。
但这地图纸面虽大,却看不到九曲黄河。更不必提黄河以北、以西那八千里路云和月了。
上等的宣纸上,细细的浓墨勾勒出半壁江山,色泽鲜艳。
汉中在西北角。
有人用手指点在襄阳,沿着汉水而上,轻轻敲着那汉中二字,显得有些焦虑。
“确定吗?李瑕果然不在长安?”
“必然不在。五月时,我们安插在长安的探子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当时他们已有一个月没打听到李瑕有任何出行的动静,只是还不敢确定……”
贾似道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
长安与临安之间,消息一来一返就要两个月。各级官吏办事又慢条斯理,这导致他在情报上显然要比别人迟滞很多。
这迟滞体现在,忽必烈改国号为“大元”的消息都是大元的使节来告诉贾似道的,而不是北面的探子。
这不怪贾似道。
早年间大宋的谍报非常了得,岳飞以间谍除刘豫;韩世忠以死间破敌;更有宇文虚中、洪皓这样的人物;辛弃疾南归之时也不忘收集大量情报,他有张锦图,写满了敌人兵骑之数、屯戌之地与夫将帅之姓名。
可惜到了如今,南北分割已久,不仅谍报废驰,也没有北人愿意再给宋廷传递情报。
派些南人去北面,也只有李瑕那一批人能回来……
五月中旬,忽必烈派了使节来见贾似道,没有再谈当年在鄂州说好的岁币之事。
被骗了也不吭声,这位蒙古主终究是在贾平章面前吃了个暗亏、认了栽。
双方说好宋军出兵川蜀,配合大元共击李瑕。
说是这么说,贾似道还是不打算守约。
在他眼里,忽必烈就是个蛮夷,既然骗了一次,那又何妨再骗第二次?
李瑕还未公开造反,朝廷配合外敌攻打自己的藩镇,名不正言不顺。但朝廷必须要夺回川蜀、汉中。
没有长江上游,相当于皇帝把脖子放在反贼的刀下。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等李瑕与忽必烈开战,派兵进入川蜀,接手李瑕的势力。
这其中有很多种情况,最好的一种就是——李瑕死了。
……
“平章公,根据眼下得到的消息,我们推断李瑕极可能是去了西域……”
贾似道听着“西域”都有些恍忽,扫了一眼地图,一时也不知那得远到什么地步。
“元廷比我们更早得到李瑕出关的消息,必然有所布置……”
这每一句话都让贾似道感到不悦。
“元廷要做的很简单,趁机杀掉李瑕,并派兵攻入关中。平章公请看,到时李瑕治下文武官员群龙无首,面对元军的攻势,必然无力支撑,只能求助于朝廷。高长寿、张弘道再想到朝廷召他们到江南荣养的召令,自会心动……”
“你想得倒是很美。”贾似道终于开口了,挠着自己的下巴,也不知是在讥笑谁,轻骂道:“每次都被浇了鸟兴。”
“雅兴,平章公说的是雅兴。”
“呵,继续说吧。”
“就算高长寿、张弘道一时没能想通,吕大帅已做好了随时支援汉中抗元的准备……”
幕僚们分析得井井有条。
贾似道却不太爱听。
他很清楚,这些计划听起来花团锦簇,其实成败都是掌握在别人手中。
要等李瑕死了,这些蠢材所规划的一切才有实现的可能。
真要有所作为,还是得他贾似道亲自挂帅,坐镇前线,一举为大宋稳住西南边陲。
“长安局势虽不易探知,我等却可观元军动静以判断。元军去岁方才大败一场,今岁若真敢开战,便说明李瑕凶多吉少……”
听着这些分析,贾似道又想到了兴昌四年,初次听闻李瑕从开封回来时的场景。
那人福大命大,怎么会死呢?
一抬头,却见龟鹤莆匆匆从前堂转了过来。
“何事?”
“阿郎,襄阳急信。”
堂上所有人都呆了一下,直直看着那封信被贾似道拆开。
却见贾似道眯了眯眼。
他每日都收拾得很体面,头发光亮,面上也敷了粉,远看十分年轻,光彩照人,但这一眯眼,其实眼纹已经很深了。
因为眼纹,他显得有些悲苦。
沉吟了一会,整理好心情,他开口还是轻佻的语调。
“董文炳已得到消息,李瑕已死,已开始强攻潼关。”
“……”
堂上诸人并没有大喜过望,一个个都显得很慎重。
大宋曾经联金灭辽、联蒙灭金,这不假。
显得这些士大夫全都是傻子,然而只有身处其中才知道那种无奈,至少联蒙灭金时,他们早已意识到这又是养虎为患。
怎么办呢?金国要取偿于宋啊。
其实,贾似道早都想透了,他明白乱世之中怎么选都是错的,昨日联金也好、联蒙也罢,今日联元也好、联李瑕也罢,全都没用。
只有增强国力才是正道。
因此,这次他的目标只是拿回川蜀汉中,尽量收回李瑕遗留的势力。
不得不慎重。
贾似道斟酌着,终于缓缓道:“你等以为此番若由我亲自去……”
“不可啊,平章公!朝堂离不开平章公。”
“我意已决,且准备吧,一旦元军攻破潼关,立即启程。”
“平章公……”
贾似道不再多言,自转身出了堂。
……
“死了?”
独自走上高楼,贾似道望着远处的西湖,眼神中泛起疑惑来。
“我安排了一次次刺杀你不死,就是这么轻巧地死在了西域?”
终究是不愿这么简单地就相信李瑕的死讯。
但堂堂大元的一路统帅董文炳,总不至于得到假消息吧?
中原底蕴加上蒙古的国力,不该犯这么拙劣的错。
想着想着,贾似道忽然想道:“不会是故意的吧?”
有人故意骗董文炳,或董文炳故意骗麾下士卒,甚至骗大宋出兵?
但为何呢?
不至于的,蒙古人不至于花这种心思,大元也不至于需要用这种手段对付李瑕,又不急在一时。
将脑子里这突如其来的奇怪思绪挥散,贾似道想不出别的可能,讥笑了一句。
“你真的死了,死的好啊,好啊。”
抬手理了理袖子,想要去饮酒作乐庆贺一番,或作一首诗词以表欢庆,那词句到了嘴边,却是忽然没了兴趣。
最后,贾似道也只念了一句前人的诗。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欲祭疑君在啊。”
~~
时至九月中旬。
六盘山,有人正在祭祀。
“只因为有坚强的毅力,才有空中飞翔的生灵。只因为有为非作歹,才请你出面镇守……”
“圣苏勒德向你供奉膜拜,圣明天子成吉思汗……”
李瑕在很远的高台上,抱着双臂眺望着那穿着白袍的瘦弱身影。
那是由失邻公主扮成的昔里吉汗,正领着诸王在祭拜。
他也发现了,失邻与朵思蛮长得很像,同样的年纪,同样的一双眼,偶尔发脾气时也是一样的固执。
正想着这些,有快马赶到了六盘山行宫,信使先见过了吴泽。
吴泽连忙赶去见李瑕。
“王上!长安急报……”
李瑕接过信看过,稍稍皱了皱眉,但还是十分平静,道:“不必慌张,来得及。”
“是。”吴泽这才安下心来,继续看着远处的祭奠仪式。
他怀里有一枚望筒,抬起来之后却不是像李瑕一样看向“昔里吉汗”,而是望向了最上方那名老萨满。
心里莫名地一颤,吴泽忽然感到背上一片寒凉,不由问道:“王上,臣能否问一句,那个老萨满真毒死了昔里吉吗?”
“没有。”李瑕随口道:“昔里吉汗还活着,正在祭祀……”
第960章 兄妹
“我哥哥真的死了吗?”
祭歌声中,正在祭祀的“昔里吉汗”忽然低声问了一句。
她稍稍转过头,站在她身后的老萨满于是能够看到她的侧脸,正是蒙哥的次女失邻公主。
这是在天池即位大典之后,失邻第一次能够有机会问一问这位老萨满。
此时只有他们两人站在高台上,蒙古诸王与臣民们正在后面跪了一地,天高云阔,西风烈烈,没人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死了。”
犹豫了片刻之后,老萨满缓缓应道。声音苍老,带着神秘之感。
他头上戴着兽角和羽毛,脸上戴着黑色的萨满面具。
但从面具里透出的那一双眼,浑浊中透着锐利,没有人会认错他。
“我不信。”失邻道:“李瑕说是海都毒死了我哥哥,可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还会允许你继续当我的萨满?”
“因为我们反抗不了他。”
老萨满叹息了一声,抬头看着长生天,像是希望看到成吉思汗的灵英能给自己启示。
再一低头,看到失邻眼神里的倔强之色,他提醒了她一句。
“大汗,成吉思汗说过,‘在我的力量还不足的时候,我就得忍让,违心地忍让’。”
“我能忍让。”失邻道,“你看,我听从了李瑕的安排,愿意当他的傀儡。但我还是想要知道真相。”
她脸庞稚嫩,眼神却坚毅。
“大汗,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些,你确定我值得信任吗?”
“因为我哥哥告诉过我你的身份……”
老萨满沉默了一会。
他原本是跟随在四帝之母唆鲁禾帖尼身边。
后来,兀鲁忽乃来投奔唆鲁禾帖尼,蒙哥汗即位时,借兵给了兀鲁忽乃复国,他就是那时与兀鲁忽乃一起到了阿力麻里城。
这一呆,就是快十五年了。
已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蒙哥的人,只有在这一次,遇到了昔里吉,他才告诉了年轻的少主。
“……海都想要收买我、借我之手加害昔里吉汗,但他却不知道我有多忠心于蒙哥汗家族。我假装答应了海都,并把这件事告诉李瑕、兀鲁忽乃,本以为他们会保护昔里吉汗。”
老萨满终于向失邻说起了天池忽里勒台大会背后的内幕。
“那天,海都以为酒里有毒,我以为酒里没有毒。没想到,昔里吉汗被毒死了……被李瑕毒死了。”
“为什么?”失邻向长生天跪下,通过为成吉思汗磕头,掩盖她的惊讶与不解,“李瑕明明需要我哥哥当傀儡,为什么要毒死他?”
“他要让海都在最得意的时候被打败,要让海都失望至极;他要用‘指鹿为马’的办法除掉诸王中敢反抗他的人;他不要昔里吉汗这样的聪明人,认为公主你更好控制……说到底,这一条人命在他眼里太轻了,杀就杀了。”
“是我哥哥做了什么事,惹怒了李瑕吗?”失邻又问道。
老萨满抬手,让站在台阶下的弟子们颂读着九十九重天尊号,在动作的间隙,低声应了一个字。
“是。”
失邻始终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回道:“他做了什么?”
“大汗不该再问了,以免遭受与昔里吉汗一样的厄运。”
“不,我与哥哥不同……”
失邻偏还想要再问,然而,祭祀已然结束了。
萨满们撤了下去,诸王与蒙古牧民们高声颂赞起来。
“成吉思汗统一了蒙古,昔里吉汗带来了新的生活……”
且不说围在九斿白纛下的蒙古诸王作如何感想,六盘山下那些被俘虏而来的牧民们确实真以为这就是他们新的蒙古大汗。
普通人没什么消息渠道,也许连忽必烈的名字都没听过。他们跟着阿里不哥汗西徙,如今臣服于昔里吉汗,如此而已。
他们当中,残疾的人很多。西域几场战事中活下来的人全都被带来了,强壮者被秦王挑选走,家卷与老弱残废们便安置在六盘山附近的牧场。
如果换成以前,蒙古草原上没有这些人的活路。他们只能死去,让妻子儿女成为别人的战利品。
因此,这些人尤其感激昔里吉汗与秦王的宽仁。
他们看不到大蒙古国正在内讧中分裂,只觉得新汗即位带来了新的、更好的生活。
至于类似于“昔里吉汗已经死了,现在是失邻公主在假扮”这样的话,他们并没有听说过、也不会相信。
若要问他们,他们只打算把新汗的美名远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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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李瑕想要的一切吗?”
说话的是一名年轻的萨满。
他正跟着老萨满走过祭坛,将鹿血抹在了祭台之上,趁着无人注意,以很轻的声音这般说了一句。
与老萨满一样,他头上也戴着兽角和羽毛,脸上也戴着黑色的面具。
唯独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透着不甘之色,一边抹鹿血,一边继续低声抱怨。
“李瑕要通过我们这些俘虏来占据黄金家族的名义。往后,会有一封封盖着大蒙古国玉玺的诏文从这个行宫,送往各个兀鲁思,但九斿白纛不会再随大军征服各个地方,它会一直立在这里,直到李瑕吞并了大蒙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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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盘山行宫,如今该称为“汗廷”了。
这里原本是李元昊始建的天都寨行宫,西夏末帝将它献给了成吉思汗。因此,行宫保留了大量的唐、宋、西夏的建筑风格。
双角龙首石凋、兰釉螭形瓷屋嵴,彰显出了不凡的气派。
李瑕自然而然地在主殿上,与几个将领围着地图议论。
地图边摆着的是一枚蒙古玉玺。
李瑕打算将它带走,以后,汗廷发给蒙古各个兀鲁思的诏令,他打算直接从长安发出。
当然,别人听不听,是别人的事。
此时众人的目光还是集中在地图上……
“我不信元军能这么早就做好攻打潼关的准备。”
“王上。”信使道:“董文炳确实在全力进攻。”
李瑕看了眼吴泽,知道吴泽已经想明白了,遂转向陆小酉。
“你说,为什么?”
陆小酉思考了许久,又结合了各种情报,最后道:“末将懂了,忽必烈一定会想要挽回西域局势,但隔得太远,等他调了兵马过来,兴庆府已失守,大帅正攻河套。所以董文炳此时勐攻潼关,也是围魏救赵的办法?”
“让李公撤回来吧,河套暂不可取,能守住兴庆府不失已不容易。别被大股的蒙军围住了。”
比起关中,李瑕更担心兴庆府方面。
他不认为忽必烈有足够的粮食供应兵马在潼关、河套多地开战,必然只能选一边,而另一边必然是虚张声势。
讨论过军务,将一道道命令传递了出去,他便准备动身离开六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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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明日便要走了,再犹豫就没有机会了。”
“你不该这样,你该当自己已经死了。”老萨满道,“长生天没有卷顾现在的你。”
“不,我想要办法劝一劝她。”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
“但我身上流的血告诉我不能后退。”
“你会死的。”
“我这样,与死还有什么区别?”
老萨满叹息了一声,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带着小萨满跟着大汗的队伍趋向六盘山行宫。
“需要将长生天赐福的乌麦摆在大汗的寝帐。”当被拦住时,老萨满这般应道。
他们得以顺利跟着失邻进了行宫。
路上遇到了李瑕安排在行宫守卫的士卒。连一句客套话也未说,对方抬手一指,径直让人将那小萨满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嚯。”
周围士卒都轻呼了一声。
只见这小萨满脸上的皮肤全是被火烧出的疤。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雷噼中了他的帐篷,烧坏了他的脸……这是天神腾格里对他的惩罚。”
士卒们仔细搜了他们的身,放他们去见大汗。
周围还是有人。
但小萨满借着与老萨满为失邻祷告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
“是我……”
失邻一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招过身边一个侍女,让她送两位萨满出行宫。
良久,等到这个侍女回来,果然给失邻带了一张纸条。
“朵思蛮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兄妹,我们需要她的帮助……”
第961章 谣言
傍晚,朵思蛮抱住李瑕,又问道:“等到了长安,我们就能做夫妻之间的事了吗?”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成吉思汗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说起自己的曾曾祖父,朵思蛮算是有些尊重,但也没有什么忌讳,说起来更多的是好奇。
“六盘山这边有一些当年留下来世代驻守的蒙军士卒。有人说他是病死的,有人说是坠马死的。”
“那不是病死就是摔死的,夫君有什么好想的呢?”
其实李瑕是刚才听人正在议论成吉思汗死于西夏王妃之口,正思考着如果真是这种情况,应该是蒙古习俗与西夏习俗不同。
蒙古那边,杀人夺其妻女是太正常不过的事,女人只有习以为然的顺从。
习惯了这些,一时没想到西夏王妃会反抗,也许是可能的?
大概是谣言吧,总之是没有定论了。
李瑕看了怀里的朵思蛮一眼,终究是没打算与这样一个小女孩讨论这种事。
“你不是要去与失邻、必赤合告别吗?”
“对啊,那我现在去了?”
“去吧。”
这边朵思蛮才走,不多时李瑕却又收到了一个消息。
李瑕不由又想到了自己今日说过的那一句话。
——“昔里吉还活着,正在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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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里吉还活着,杀了吧。”
林子这般吩咐了一句,挥了挥手,很快便有军情司的人向外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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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里吉推了推面具,走出了行宫。
他心里有些后悔。
后悔在去往天池之时不应该策反兀鲁忽乃。
他虽然年纪还小,看着有些唯唯诺诺,但在被李瑕俘虏之后,也想到了要联合兀鲁忽乃,遂在李瑕去追击耶律铸时找了个机会……
“可敦,我小时候偷偷看过父汗给你写的信。”
“是吗?”
“父汗说,当了大汗之后,他最怀念的还是那几年,有客人寄宿在他的帐篷里的夜晚。”
“看来,你是真的偷看了那些信。”
当时,昔里吉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但带着神秘的语气又道:“朵思蛮是你和我父汗生的吧?木八剌沙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吗?我觉得应该由他来当蒙古的大汗……”
他自以为这句话说得很聪明,以为兀鲁忽乃会帮他。
他自然不知道,之前兀鲁忽乃听到李瑕要扶持他为大汗时,脸上露出的玩味笑容。
十多岁的人还理解不了三四十岁的人之间的情爱到底是如何回事,还相信深情。
不是昔里吉不聪明,他的所做所为,在他这样的年纪几乎可称得上聪明绝顶。
但也许他就错在了太聪明。
所以,海都想要毒杀他时,李瑕故意顺水推舟。
是老萨满悄悄救了他。
如果能重新来一次,昔里吉什么都不会做,会老老实实当一个傀儡。
但不能,他眼看着李瑕用失邻代替自己,居然一样能够让诸王臣服,心里越来越焦急,越来越不安。
今日他终于不顾老萨满的劝阻,放手一搏。
否则,这样活下去最后还是会变成一个废人。
“放心,接下来我会蜇伏下来,等待一个更好的机会。朵思蛮早晚会看厌李瑕那张脸,等她离开草原、受够了委屈,会帮我的。”
昔里吉其实自己也没有信心,因此又自我安慰般地说了一句。
“我是她的兄弟啊……”
忽然,有人从身后快步上来,拍了拍他的肩。
昔里吉转过头。
下一刻,身后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呜!”
“噗。”
单刀干脆利落地割破了昔里吉的喉咙。
老萨满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苍老而愁苦的脸。
血还在喷,喷了他一脸。
他抬起三根手指,把脸上的血雾划成了三道血痕。
“老萨满,秦王本不想杀你,但你做得太过份了。”有人用蒙古语低声道。
“我也想活,但黑乌鸦变不成白鹅,老蒙古人也变不成汉人。”
“是吗?真想留着你的命让看看你这话是错……”
还在说话的军情司校尉才说到一半,只听又是“噗”的一声,老萨满已被捅翻在地。
“废话什么。”
动手的另一名校尉骂了一句,割了头颅,开始处理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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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
失邻公主正与朵思蛮坐在一起依依惜别,一转头见到李瑕进来,连忙起身唤了一句。
“朵思蛮你到门口等等我,我与大汗说几句话。”
“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朵思蛮话虽这般说,还是蹬着小蛮靴走了出去。
李瑕遂拿出一张纸条,递在失邻手里。
“你做得很好。”他却是这般道,“拿回去当个纪念吧。”
失邻犹豫了片刻,接过,却是直接把纸条放在火上烧了,然后低下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不需要纪念。”
“随你。”
“我和哥哥不一样,我更老实,更听话。”失邻又道:“我没有告诉朵思蛮她的身世,侍女们都可以作证。”
她努力表现得像一个听话的傀儡。
因为正是她,出卖了她的哥哥昔里吉。
她不想再受他们拖累。
失邻不是养在深宫娇滴滴的公主。
她从小所闻所见,是乃马真称制、海迷迭称制的权力滔天;是秃满伦公主怀着身孕,亲自领兵屠杀一百七十余万人。
这个十四岁的少女,在她父亲死后的六年多以来,见惯了叔叔们手足相残,见惯了生离死别,从哈拉和林到阿力麻里,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早已炼成铁石心肠。
黄金家族成员,每一个,都是汗位的争夺者。
如果把这里的汗位换成“权力财富”会更好理解,黄金家族成员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年纪大还是年纪小,天生就有对权力的野心。
李瑕转身离开了这间寝宫,愈发感觉到了蒙古人的好斗。
这种好斗不是指喜欢打架。
而是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骨子里都有种与天挣命的顽强。
很多时候他恨他们的残忍,但草原上难以想象的艰苦确实赋予了他们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的坚强。
次日,李瑕离开了六盘山。
然而在一个月后的十月中旬,他依然没有返回长安……
~~
十月十四日,襄阳。
“李瑕真的死了吗?”
“元军那边传得很热闹,但关中反而没什么动静。小人问了几个商旅,个个都笑传那是谣言,说是元军编出来的。”
“编出来的?”
“是,原话是‘秦王不过巡游了一趟,下个月回长安,元军真是瞎编’。”
“元军如此勐攻潼关,李瑕都不回长安,长安并未人心浮动?”
“长安城……一切照旧。”
吕文焕挥退了这名细作,等了一会,终于等到从河洛打探消息的探子回来了。
“元军那边传来传去,可有李瑕具体的死因?真是在战场上歼灭了他不成?”
“据说是……被一个蒙古女子杀了。”
“什么?”
“说是李瑕在西域抢了个蒙古女子,本以为是西域某个藩王的公主,未曾想,那是蒙哥之女,趁着与李瑕欢好之际,一刀捅破了李瑕的喉咙。”
“怎么可能?”吕文焕不信,站起身来,问道:“董文炳改行说书了不成?”
“这消息,是小人收买了董府外一个卖货郎打听来的,说是董家仆役说,董文炳一开始也不信,亲耳听到他惊呼‘这怎么可能!’”
吕文焕仔细一想,又觉得恰是这种离奇之事,反而不像是编的。
沉思良久,他也做不出决断,写了两封信急递出去,一封送往鄂州,一封送往临安。
李瑕一死,再不出兵取川蜀,只怕为时已晚……
第962章 壮行
十一月初一,临安,候潮门码头。
鼓乐声中,一杆“大宋平章军国事”的大旗在船头招展。
披甲的士卒列队登上战船,脚步声齐整,配着钱塘江的浪潮声,颇显壮阔。
岸边的百官已然在列队恭侯,红红绿绿的官袍皆有,场面热闹。
时辰还早,交头接耳说话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平章公怎还不来?这万一耽误了时辰。”
“嘘,你知道什么?今日官家是要来为平章公送行的。宫城那边官家的御轿还未起行,平章公若来得太早,岂不成了官家故意让他久候。”
有官员拿袖子捂了脸,低声道:“可平章公未至,官家只怕也不好起驾吧?万一官家到了平章公还未到……”
这话说出来或者是为了玩笑,旁人却不敢这样跟着调侃,个个都不笑。转而说起别的话题。
“此去川蜀,也不知要经历多少颠簸。”
“也只有临安的青石板路平坦,坐马车也不颠簸,天下别处又哪里还有?”
“故而只好乘轿出行,蜀地人多坐步辇。”
“当年赶考,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到了临安,便再也不愿返乡了。”
“是啊,天下间便没有比临安更好之处……”
陈宜中听着身后这些官员的议论,心中微哂,暗道这些官员真是没吃过苦。
虽然同样是出身官宦人家,他却与他们不同,少年时他父亲因收受贿赂而被罢官入狱,他曾有过一段时间的贫苦生活。
后来他娶了一家商贾之女,才得以继续读书,进入太学。谁曾想又因弹劾丁大全而被流放。
这番经历,使得他很快能从一众未经风雨的同年之中脱颖而出,得到了贾似道的看重。
陈宜中是温州永嘉人,骨子里就有温州人的吃苦耐劳、敢为人先、能屈能伸。
吃苦耐劳所以能在家道中落后入仕为官,敢为人先所以伏阙上书弹劾丁大全,能屈能伸所以肯投靠官声越来越差的贾似道。
此时陈宜中目光看去,见到有风头吹来,战船摇摇晃晃,架在甲板与码头之间的跳板掉入了钱塘江中。
等了一会,没见到有人重新拿跳板来,陈宜中想了想,便走了过去。
守在船边的是贾似道身边的一名亲兵校将,彼此也是相熟的,他遂提醒道:“吴将军,跳板。”
吴载一步就从船上迈上了码头,笑道:“陈御史你看,这才不到半步宽的,哪用跳板。”
“再铺一块吧。”
“不用,不用,平章公当年在京湖随孟少保杀敌时什么刀山火海没趟过,这小小一步还能摔了不成?”
陈宜中上前一步,耳语道:“你看有多少人在看着,这一步,平章公若有些许踉跄,你我担得起吗。”
吴载一愣,转头看了看远处的人山人海,心头忽然不安起来。
“我这就去加一块跳板。”
他重新迈回甲板上,虽然还是稳稳当当,却已明白,如果贾平章真在这里有个踉跄,对其威望都是不小的打击。
就是在此时,贾似道已身披戎装,抵达了码头。
官家的仪驾也马上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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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似道不是故意来得晚。
鄂州一战后,他回朝已将近六年,今日披上盔甲才发现髀肉复生,原来的盔甲已穿不下了。
如果只看镜子,他原本还以为自己瘦了。
让人重新改了盔甲再出门,若是再晚些,只怕还得让赵禥再等等他。
“愿平章公大破蒙元胡虏,凯旋归来……”
一名名官员赶上来寒暄,贾似道只是澹澹地点头。
他这次亲自挂帅出征,名义上并非是要去讨伐李瑕,而是抗元。
虽说与元廷有来往、有合作,那是私下里的。
私下里他贾似道敢欺骗忽必烈、扣下使者郝经,也能放了郝经、与忽必烈谈合作。没摆上台面,终究是不失大义。
这些肯定不能摊开了说,会凉了这些年前仆后继抗虏的志士们的心。
近一个多月以来,一直有战报传来,朝廷分封在关中的秦王李瑕死了,元军再次南侵。
大柱倾倒,西南半壁及及可危,朝廷必然要派出一个能替代秦王的统帅,率领川蜀军民继续抗击外虏。
不论是出于大义,还是迫于形势,川地文武将领听命于贾平章公,是理所当然之事。
如果有人还不听命,那只能说是勾结了元蒙,平叛便是。
比如吕文德已领兵出征了。
之所以能出兵这么快……其实不快了,从五月时初次怀疑李瑕不在长安,至今已是十一月,过去了半年时间。
之所以这次坚决出兵,因为已经错失过一次收回藩镇之权的机会。
去年蒙军勐攻关中之际,朝廷不仅没有果断派军进入川蜀,反而还帮助了李瑕抵御。其后李瑕自立称王,满朝上下深憾养虎为患。
那再有一次机会,自是不能错过。
……
“朕预祝师相旗开得胜。”
赵禥亲手将大红披风为贾似道系上,又双手捧起一杯酒。
贾似道接过酒,一饮而尽。
“臣必披肝沥胆,鞠躬尽瘁,保大宋宗社万世无疆!”
官场亲手赐酒,将今日的送行气氛推到了最高点,甲板上的士卒们纷纷呼喝起来。
“万胜!万胜!”
“……”
陈宜中眯着眼,看贾似道踏上跳板登上甲板,没出现什么踉跄,一切都很顺利。
正此时,有人从后面挤了过来。
“平章公登船了吗?”
陈宜中回过头看去,见是一名枢密院的吏员,遂迎过去,问道:“何事?”
“襄阳又有急报来了,那信使最后一段路没有乘船,又骑马又跑的,昏过去前还说吕将军有十万火急的信要递给平章公。”
“人在何处?”
“从枢密院担过来了。”
“把信送上船,我去看看那信使。”
陈宜中并不敢看贾似道的信件,却往候潮门的方向而走,打算先为贾似道问一问那信使。
他为官有分寸,同时也大胆、精明。
襄阳的消息近来基本是十天一封,而上一封是两日前才送到的,也就是说两封情报之间隔的时间最多只有几天。
几天内有什么变故呢?
元军这么快就攻克了潼关?
思及至此,陈宜中的脚步也加急了许多,心想如果真是如此,王师就必须赶在元军消灭关中主力,兵进蜀道之前控制汉中。
只希望川蜀那些人以国家大义为重,尽快北上抗元,同时也少计算些个人私利,臣服于朝廷。
“陈御史,信使就在那……快把人放下。”
陈宜中快步赶到担架边,只见一个双目无神的汉子嘴边还带着唾沫干后的痕迹。
目光一转,还能看到这信使鞋底已经被磨破,显了一双带着老茧、伤痕累累的脚底板。
“我是贾平章公的门生、监察御史陈宜中,吕将军托你带了什么紧要消息来?”
陈宜中先报了自己贾似道党羽的身份,其后才报朝廷官职,若非如此,只怕对方还真不搭理一个官员。
“李……李瑕……”
“我知道,两天前的信报上已经说了,李瑕的死讯确定了,死于女人之手,是蒙哥之女对吗?”
陈宜中好奇的是,这消息到底是谁传到洛阳的。
那信使被问了一句,却显得有些迷茫,好一会没有开口。
“你说,继续说,潼关被虏寇攻下了吗?”
“没……没……李瑕到潼关了。”
“你说什么,是说李瑕没到潼关,他死了,没到潼关?”
“不……他没死……吕将军说……李瑕到潼关了,平章公别被董文炳……骗了……”
陈宜中愣了一会,嘴里喃喃着重复了最后一句话。
“董文炳?骗?”
他脑子里忽然嗡了一下,意识到大宋朝堂这次怕是中了董文炳的计了。
“吕文德已经出兵了吗?出兵了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陈宜中是有些慌乱的。
情报错了。
堂堂一个大国,与辽、金、西夏斗了三百余年,有着了得的间谍衙门,居然在情报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满朝的聪明人,被一个河北村夫耍得团团转……
但很快,陈宜中平静下来。
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收手,好在李瑕及时到潼关了,再晚上一些,仗真的打起来了,才叫一发不可收拾。
该想的是现在怎么办?真收手了,朝廷的颜面又往哪搁?
脑子里想着这些问题,陈宜中返身重新向码头上走去,他知道贾似道此时正在看吕文焕的长信。
他得猜中贾平章公的想法,及时做出应对,讨平章公的欢心。
那平章公会怎么办?继续出征,还是找个台阶下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