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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63章 颜面扫地

    军鼓响亮。

    有人收起了战船上的跳板。

    大战船缓缓离开候潮门码头。

    江风将那面“大宋平章军国事”的大旗吹得烈烈作响,也吹动着贾似道的大红披风。

    远处观潮台上的人们欢呼着,抛下花瓣,为出征的将士送行。

    他们生活在临安内城,感受不到乡野农民的生活,那种米价腾飞又因和籴而吃不到粮的累与饿,那种本该为公田法所救最后却被公田法夺走最后一亩田的苦与痛。

    临安居民感受到的还是大宋的强盛。

    三京已收复其一,这次贾平章出征,也许将洛阳、开封也收复了呢?

    他们才不管这样的想法实不实际,真要贾似道一点一点地和他们说战略,没人要听。

    反正庆符小县尉八年间收复关陇,平章公出马更要战绩斐然才行。

    “收复三京!凯旋而归!”

    “……”

    贾似道站在船头上享受着欢送,但当听到了那些呼喊,不由皱起了眉。

    他怀疑是哪个狗猢狲在故意捧杀自己,又觉可能真是百姓的心声……分不清了。

    这些年官越来越高,他也越来越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想的,有时真心想施仁政讨好他们,结果还是骂声一片,换来更多人骂他是奸党。

    街头巷尾,这两年多了很多奇怪的民歌,偏查不到幕后主使,让人怀疑是百姓自发编的。

    此时再听到这种收复三京的要求,贾似道失了兴致,转回船舱便去解身上的甲胃,嫌勒得难受。

    “平章公,这是襄阳的急信,紧赶慢赶才在开船前一刻送到的。”

    贾似道接过信看完,收了,又接过一杯茶喝着,沉思起来。

    旁人看着他,依旧是云澹风轻,但船只晃动,茶水洒在他身上他也并未察觉。

    良久,终究是唾骂了一句。

    “驴牛射出来的贼王八,狗入的鸟猢狲。”

    这骂的是董文炳。

    他贾似道这些年斗过了谢方叔、丁大全、吴潜、程元凤……哪一个不是老谋深算?但智计上他从来没输过。

    这次却中了一个土鳖的计,难免生气。

    他气量真的不大。

    “平章公……”

    “派个人去洛阳,把董文炳的脑袋带回来给我蹴鞠。”

    “这……是。”

    贾似道这才消了气,将那洒得空空如也的茶杯一推,起身,向船舱外走去。

    “回师。”

    “平章公,官家亲自为你壮行,满城百姓都在看着……”

    “否则如何?情报错了,我去讨伐我大宋册封的秦王不成?”

    贾似道对董文炳气量狭窄,对自己却很豁达,自语道:“情报错了,汉武帝误以为李陵教匈奴为兵,族灭其家……险些铸成大错。”

    摇头笑了笑,他继续往外走去,吩咐道:“传信给吕文德,让他收兵吧,莫中了元人的挑拨之计。”

    廖莹中匆匆赶来,看过了吕文焕的信,劝道:“平章公不如到长江巡视一番,月旬再凯旋而归如何?”

    贾似道抬手指了指远处的观潮台,没说什么。

    这次之所以要去川蜀,是因为李瑕死了,那确定有一桩大功劳可得,而且局势危若累卵,朝堂上的官员们不敢趁他不在而兴风作浪……换言之,值得赌一把。

    但李瑕没死,元军根本攻不进潼关,已不值得赌。

    且只看满城百姓今日这捧杀的态度,贾似道就不敢离开临安……

    ~~

    陈宜中目光掠过观潮台,又掠过码头上的百官。很快就猜出了贾似道会做的选择。

    “平章公必不敢离朝。”

    心中自语一声,他迅速向官家的仪驾赶去。

    “陈宜中求见官家……陛下!臣有要事求见!”

    “……”

    赵禥今日吹了江风,整个人都不太舒服,既觉得鼻塞,又感到头晕,恨不能送完了他的师相就赶紧回宫里窝着。

    突然又听到有官员求见,他本能的是抗拒。

    但身边的宦官提醒他,陈宜中是贾平章的人,赵禥还是召其上前相见。

    “陛下!臣恭喜陛下,捷报!捷报……”

    陈宜中行了礼,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知道自己是在拿前途作一场豪赌,赌情报的准确性、赌自己押对了贾似道的心思。

    但不赌不行了,循规蹈矩地升官太慢了,不足以尽快掌权挽救社稷。

    这一刻,陈宜中又恢复了当年伏阙上书时的大胆。

    “好消息啊,陛下慧眼如炬,托边事于秦王,今捷报传来,秦王大败元军于潼关……平章公不必出征了。”

    赵禥听着,呆若木鸡,心里只觉好生失望。

    他真的,巴不得李瑕死掉。

    前阵子刚得知李瑕的死讯,他还通宵达旦地痛饮庆祝了一番。

    还好消息?

    好消息个屁。

    “陛下!臣请治贾似道谎报军情之罪!”

    也没注意看是谁这般喊了一句,码头上如同炸了锅一般。

    赵禥早已习以为常了,只顾傻傻地望着钱塘江,心想,现在把师相召回来,一定会很丢脸吧……

    ~~

    这日,满朝文武都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兴师动众的一场壮行,到头来却悻悻而归,当着全临安城的面,上演了一出何谓庸碌、愚蠢。

    秦王治下早已不受朝廷控制,连一封消息都不能确认。朝廷要知道长安情况还得通过元军,像是个被蒙着眼的傻子。

    灰头土脸。

    宫城中和各个衙门里,不少官员都透出了沮丧之色。

    “难得诸公与贾似道达成共识收回川蜀,没想到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本以为朝廷能除掉一个叛逆……”

    反而此事中颜面扫地的贾似道,在回到枢密院之后,已顾不得此事带来的丢脸心情。

    他召过陈宜中,道:“今日你做的很好。”

    “宜中受恩相提拔,做些份内之事。”

    “看看这封信吧。”

    陈宜中上前,双手接过,心想李瑕没死的消息自己既已听信使说过,却不知吕文焕还能说出什么坏消息。

    目光一扫,“西域”二字映入眼帘,只觉远不可及……

    “意想不到啊。”贾似道叹息了一声。

    陈宜中压不住眼中的震惊,道:“所以元廷真的忌惮李瑕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没有我们一起攻打川蜀,董文炳没有信心能赢得了李瑕?”

    “李瑕已守住关中一次。”

    “学生本以为那是蒙古内乱,他侥幸……”

    “天下的形势变了。”贾似道轻声道,“他不是侥幸,他已做成三分之一。”

    随着这句话,他回想起了当年劝李瑕助他行公田法的情形。

    当时李瑕说他贾似道的路走不通,他则认为李瑕连路都没有。

    然而这才短短几年,那个年轻人居然真的要趟出一条路了?

    就像是一粒种子掉到了岩石的裂缝里,没有土壤和水源,本以为不可能发出芽来,它却长成了参天大树。

    “经此一事,他站稳了脚跟……就像当年的宋、辽、金。”

    “平章公,李瑕毕竟还是宋臣。”

    “不,他的实力已可与宋、元一概而论……”

    贾似道没有再与陈宜中多说,有些事,只有他这种最敏锐的人能感觉到。

    李瑕西域一行,使其四面受敌的处境得到了改变,其国力必然是增强了;元廷也必然是被削弱了。

    现在,朝廷真的不能再将李瑕视为将叛未叛的藩镇了,而该平视他,视为一国。

    这便是贾似道所言的“新的天下格局”。

    ……

    一直思考到深夜,贾似道写了一封信,招来心腹。

    “且饶过董文炳一命,不必派人去杀他了。这封信送过去给他……”

    ~~

    董文炳抬起望筒,看着潼关上的“李”字大旗,自语道:“终于来了。”

    他一直都知道李瑕没死。

    最初,他得到的消息是李瑕去了西域与阿里不哥会盟,需要他攻打潼关确认此事。

    后来据说是西域形势不利,再后来是兴庆府失守……催促潼关攻事的命令一封赶着一封。

    其实河南的元军还没做好准备,无非还是牵制。

    终于把李瑕逼回来了。

    董文炳有时也会想,如果陛下真的不顾一切,全力先攻关中会如何?

    可惜,蒙古草原才是陛下不可能放弃的疆域,汉地终究是靠后的。

    大帐那边有士卒过来,禀报了一句,是他的长子董士元从南阳回来了。

    ……

    “父亲。”

    “吕文焕如何?”

    “收兵回襄阳,放弃对汉中的攻势了。”

    “宋人这般打仗,岂有攻下汉中的可能?”

    董士元道:“父亲费尽心思想让宋人出兵,可惜遇到这样一群孬种。”

    “不打紧。”董文炳抬了抬手,“向宋人示弱也好,让他们觉得我们为了对付李瑕绞尽脑汁,甚至有了不切实际的妄想。让他们以为我们这次攻关中又失败了。”

    “这是为何?”

    “为的不是这次的羊攻,为的是往后。”

    董士元听明白了,点了点头,显得十分干练。

    世侯培养子弟都非常尽心,这又是个文武双全的年轻人。

    董文炳又从桌桉上拿起一封明黄色的诏书,不紧不慢道:“这是今日刚到的圣旨,你看看,然后再去南阳一趟。”

    “父亲,朝廷真要与宋国议和?”

    “不错。”

    董文炳没仔细说,但心里明白,现在到年节,陛下最关心的就是各国使臣到开平朝拜之事,无论如何得先把蒙古大汗的名份定下。

    宋国虽不堪,国书往来,承认蒙古大汗,多少也有些言语上的份量,更重要的是不能再让宋国支援李瑕。

    议和是眼下必然的选择。

    董士元见父亲不说,也不多问,收了诏书,道:“既然陛下同意开榷场,吕家兄弟一定会答应的。”

    说完,这年轻人还随口讥笑了一句。

    “可怜赵宋小朝廷,把吕文德派出来,结果收复失地不成,又要养一个强藩……”

第964章 胡俗汉俗

    潼关城头,李瑕望着元军渐渐退去,放下望筒,身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他扫了扫肩膀,道:“感觉一整年都在过冬啊。”

    “王上说什么?”

    刘元振回过头,颇为不解。

    “今夏闷得人都要熟了,雪来得也晚,眼下冬月中旬了,才落第一场雪。”

    “七八月时天山便在下雪,我九月到六盘山,十月到兴庆府,挨冻挨了半年了。”

    刘元振哑然而笑。

    他在李瑕面前没太多拘束,抱怨道:“今岁王上抛下琐碎政务游历了西域,却又让臣在这小小潼关戍守了一年。”

    “等你打败董文炳,坐镇洛阳,可够光祖耀宗?”

    “够,够。”

    “说够没用,打败他才有用。”

    “也就这两年了,否则每年都要让王上赶来潼关一次,我颜面何存?”

    “这时局你还顾得上颜面,可见有余力。”

    李瑕是有感而发,与宋、元朝廷不同的是,他每每在灭亡的边缘徘回,岂有心思考虑这些小事。

    两人从城墙上跳下,没注意到积雪覆盖的碎石,都摔了一步,李瑕牵动了身上的伤口,滴了几滴血在雪地上。

    拿脚随意一扫盖了血迹也就是了。

    回到堂上,李瑕先是问道:“军情司的探子回来了吗?”

    “禀王上,还没有。”

    刘元振犹跟进来,问道:“王上是在奇怪董文炳如何能放出那样的谣言?”

    他这人一直就有些多事,用南方的俚语形容便是“八婆”,其实是好卖弄聪明。

    李瑕见怪不怪,随口道:“是啊,我在六盘山还在想,成吉思汗是否西夏王妃所杀,转头却听到我死于朵思蛮之手。”

    “董文炳要造谣,首先要确定王上会先去兴庆府,而非马上返回长安。”

    “不用确定,猜测即可。”

    “可他是如何知晓王上带回了朵思蛮公主?”

    “脱忽退回了九原城,递了消息给他?”

    “脱忽身为蒙古宗王,甚至是忽必烈叔伯一辈,为何肯递消息给董文炳?且,他们又是如何知晓公主身世?”

    李瑕已拿出公文看起来,问道:“你怎么以为的?”

    刘元振直言不讳,道:“王上身边出了蒙元细作。”

    “朵思蛮的身世,拖雷家族很多人都知道。”李瑕道。

    他其实知道很多事,只是不太说。

    “臣还是认为有细作,此人必随王上一起到了六盘山,且知晓公主身世,知晓王上离开六盘山之后实则要往兴庆府,因此,递出消息给了董文炳。”

    刘元振已自顾自地分析了起来。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只不过他又忘了,世上的真相未必全是最合理的这个答桉。

    “董文炳得到消息,既无法提兵从我手上攻下潼关,只好谎称王上已死,欺骗宋廷出兵……”

    “细作未必有,但你可发现元廷的情报系统已十分了得。”

    “是。”刘元振深以为然,点头道:“先是消息传递,蒙古人很重视驿站,蒙古语叫‘站赤’,耶律楚材颁布《站赤条划》,使蒙古驿传站点星罗棋布,文书朝令夕至,可谓称雄一时……当然,我们也不差。”

    “还是差的。”

    李瑕有自知之明,他治下的疆域更多山川河流,起势时间又短,马匹、骑士远不如蒙元,更不提忽必烈是继承了蒙古构建了三十余年的站赤体系。

    只能说,在这方面他与忽必烈都做得不错。

    “而元廷的控鹰卫依靠着蒙古的站赤制度,壮大的很快。”

    说到这里,刘元振皱了皱眉,显得颇为厌恶,又道:“河洛一带的敌探首领名叫‘何韦’,近一年来多次派人入境探知我们火药、精钢、玻璃的配方。”

    “……”

    从西域回到关中,李瑕有个明显的感受是——忽必烈确实是有被汉化的,虽然不算彻底,但确实有程度不浅的汉化。

    元与蒙古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元军打仗不是为了劫掠,会用谋略,且有战略目的,更重视军事工艺。

    面对忽必烈,更像是在与一个中原王朝争霸天下。

    想到这里,李瑕问了刘元振一句。

    “你说,是野兽可怕,还是人更可怕?”

    刘元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指了指李瑕身下的那条椅子。

    “王上所坐的这条椅子盖的是狼皮,臣射杀了三条狼,才缝制了这张皮毯……”

    ~~

    十一月初七。

    随李瑕返回长安之后,林子赶回了家中,穿过三重院落,正见他妻儿迎了出来,不由松了一口大气……

    好不容易将儿女们都哄了出去,出门将近一年的林子便按捺不住,抱起覃氏便往内屋去。

    “瘦了?”

    “想官人想的。”

    “我也想你,我在西域一个胡姬都没沾。”

    “官人这剃了头回来……我还当你投降了胡虏,差点想上吊殉国呢。”

    “你又不是不明白我是做甚的……”

    林子在外面是威风凛凛的军情司指挥使,在家里便显得像个愣头青。

    他其实才二十八岁,当年刚随李瑕北上时还十分白净,这些年风吹日晒、刀枪剑戟里过来,才显得老气。

    但私下里稍不注意,他还是说话没分寸。

    很快又提起了杨起辛辞官一事。

    “官人还真以为妾身会随姑父一家回通城不成?”

    “我也知道多半是不会啊,但人在西域,心里多不踏实。”

    “像你这种读书人家出来的女儿,我哪摸得清你在想什么。万一把我的一双儿女带到荆湖北路,我还得拜托老姜那边派人去请。”

    覃氏登时便恼了,啐道:“呸,你是怕我们回了娘家,还是怕坏了你的前程?”

    “当然是紧着你……至于我的前程,哪能就坏了?我多伶俐,求秦王作主再给我许一门妻子,我一提,秦王就叫我安心。”

    襦裙才掀起,覃氏忽然就变了脸。

    “滚出去。”

    “别闹,我和你说笑的。”

    “姓林的,我告诉你,我覃淑自有半条街的嫁妆,不靠你也能活。”

    “我不是这意……”

    “我看你是在蒙虏那边待久了,真个儿将我当成你花聘礼买回来的财产,想聘几个就聘几个。等你死了,是否还要将我继给你叔伯兄弟?”

    “言重了,你这婆娘言重了,不是,夫人你听我说……”

    “滚!”

    林子才被推出来,“彭”的一声响,屋门已被关了起来……

    与许多人印象中不同的是,在如今的大宋,其实妇人地位颇高,不仅有继承家产的权力、有改嫁的自由,嫁妆是她们的个人财产,还能提出和离。

    林子虽说是堂堂军情司指挥使,却也是真怕触怒了妻子,只好到书房窝了一夜,次日一大早便老老实实到覃氏面前认错……

    “我昨日话还没说完不是,秦王也没答应我,还将我狠狠骂了一通。”

    “该。”

    “好了,莫气了。姑父可还在长安?今日去看看他。”

    “便知你要去,早让人上门说过,走吧,姑父在等你……”

    ~~

    杨起辛今日正在见一个同年。

    得益于当年吴潜的安排,兴昌四年丙辰科的进士在秦王治下的还是多的。

    “君直竟然注意到了此事……不错,这几年我也发现了,反而是在蒙虏治下多有人推崇程朱理学。”

    “辛老兄以为原由为何?”辛老是杨起辛的字。

    “此事我曾与秦王有过谈论,试想,若有汉人女子嫁一蒙古人,她丈夫死后,要被丈夫的兄弟或儿子收继,她可愿意?”

    “唉。”

    坐在厅中的中年官员谢枋得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在陇西任官时便判过好几桩这样的桉子。”

    杨起辛问道:“君直自是判女方不必被收继,还可带着儿子改嫁?”

    他理了理袖子,又补充道:“对了,还可带走丈夫的一半财产。”

    “辛老兄想得简单了,风俗不同啊,从蒙虏治下归正而来的这些人自有其风俗。若照大宋律例判决,陇西早便出大乱子了。”

    “那是?”

    “不改嫁。”

    “朱熹尚且说过,‘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杨起辛皱了皱眉,摇头叹道:“未曾想,因胡风胡俗,反而更推崇守节。”

    “是啊,我亦以为,此绝非长久之计。”谢枋得皱着眉头,道:“汉女不愿被收继,夫家不愿放人。也唯有让她们守节,在夫家养育儿子,方勉强算是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杨起辛喃喃着这四个字,想到这些女人留在夫家守节,背地里又遭到了怎么样的厄运,恨不能马上写些折子。

    但,他已经辞官很久了。

    免不了又骂了李瑕几句。

    “说来可笑,秦王那人,呵,他以为是我们这些读书人都推崇程、朱之理学,以为是我们要妇女守节、裹脚……”

    “秦王毕竟是武人出身,不读书,容易有误解。”

    两个同年才聊到这里,有小厮进来附耳对杨起辛道:“阿郎,姑爷来了。”

    谢枋得知是又有客来拜会,起身道:“辛老兄,那我这便告辞了。”

    “我得罪了秦王,也只有君直愿意来看我。”

    “言重了,告辞……”

    杨起辛送了客,重新坐回厅上,端坐着。

    他其实还有济世经民之心,而秦王既然已回长安,那也到了该起复的时候。

    不一会儿,林子便走了进来。

    ~~

    林子已听妻子说过,这个姑父是有起复之心的。

    李瑕也与他提过,需要给杨老探花一个台阶下,天下纷乱,正是用人之际。

    “姑父,我随王上回来了。”

    “坐吧,看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好剪了头发……”

    “西域那边人喜欢喇嘛,这样行事方便些。”

    “西域、西域,事到如今,局势成了这般,秦王可后悔了?”

    林子一愣,讶道:“后悔?”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西域之行,三方会盟,大获成功,有何好后悔的。

    “你还不知吗?”杨起辛指了指南面,道:“你为秦王耳目,难道不知……不知那边有可能与蒙元结盟吗?!”

第965章 人材木材

    林子得到的情报比杨起辛多得多,对局势自是更加了解。

    他知道秦王在西域会盟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金帐汗国之时,忽必烈也没闲着,已开始与宋廷接洽、议和。

    不排除他们有结盟的可能。

    杨起辛知道这些,林子也并不讶异,毕竟襄阳、江陵两地前阵子一直虎视眈眈,吕氏兄弟只差一点便要提兵来攻。

    林子讶然的是杨起辛认为秦王这一趟需要后悔?

    “且不说宋廷还未与蒙元结盟,便是双方有可能结盟,王上岂不更应该联络西域诸国?姑父何来后悔一说?”

    杨起辛讶道:“你还不承认秦王西行之策错了?”

    “错了?王上此行,成果之丰……”

    “丰?几个小小的蒙古藩王,躲在穷乡僻壤,一无礼义廉耻,二无钱粮支援,今日与秦王歃血为盟想占便宜,明日又可反悔,何益?”

    林子一滞。

    他不得不承认,杨起辛虽没去过西域,描述得却很准确……海都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秦王得到了什么?几个所谓盟友的口头支援,但再看看失去了什么。”杨起辛懊恼地拍了拍椅靠,道:“失去了占据整个富庶江南的正统朝廷的信任与支援,把最强大的靠山推到了敌人的一面!”

    “姑父,你高看宋廷了。”

    “你太年轻了。”杨起辛摇头不已,“秦王也太年轻了,好用你们这些年轻人,却不听老成谋国之言,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我看是姑父你太倔太顽固了……”

    “我早便告诉你,为官做事,你须有清醒的判断,该提醒君王而非盲从于君王,否则你这庸人之资能于国事有何作为?”

    “姑父有作为,高中了探花郎,人家状元才二十岁。”

    “你以为进士那么好中吗?!”杨起辛愤而起身……

    ~~

    仅在半日之后,李瑕就知道了林子与杨起辛吵了一架的事。

    “也就是说,杨老不肯起复吗?”

    “他既认为王上是错的,我自然是没能劝动他。”

    李瑕正埋首批阅耽误下来的许多公文,随口道:“没什么对或错的,我反而很理解杨老。”

    “王上理解他?”

    “在江南水乡活了六十年,你再看看西域,会觉得那是个宜居的地方吗?”

    “可王上说西域很重要。”

    “那是我说的,我是通过我的经历和见识。”李瑕道:“那他呢?六十年里,眼睛看到的都是大宋的繁华,当然会觉得与朝廷合力抗元是最好的方法。”

    还有些话李瑕没说。

    人都是通过自己所看到过的、所经历过的形成想法,说服是说服不了的。

    他李瑕看到的是后人统筹出的全面的历史,杨起辛所看到的只是宋人编纂的一小部分。他不能要求杨起辛与他有一样的想法,那不公平。

    “其实杨老说的不错,宋廷的实力,比海都他们加起来更强。但,如果宋廷选择要与忽必烈一起对付我,我阻止不了。”

    “为什么?”林子挠了挠头,道:“我就是不知为什么,才没能吵过他。”

    “你鞋子里有根钉子,会选择先把钉子拔了,还是先去与旁人斗殴。”

    “这……”

    “我就是宋廷的钉子,而忽必烈就是西域那些可汗们的钉子。”

    林子道:“可我怎么觉得,海都他们,才是忽必烈的钉子。”

    “这么想也是一样的,那忽必烈鞋里的钉子比较多。”

    “嘿,倒也是怪了,这一遭,王上与蒙人结盟,忽必烈倒想与宋人结盟。”

    “还不都是与利益结盟。”

    “我看王上与兀……”

    李瑕澹澹扫了林子一眼。

    堂上安静了一会,林子挠了挠头,道:“回了长安,我有些多嘴了。”

    “别因为这事,影响了你和覃氏的感情。”李瑕笑道:“今早还有人说我总是坏人姻缘,你可别让我把这名头坐实了。”

    “好。”林子也笑起来,道:“我和那婆娘好着呢。”

    说到这里,李瑕倒是想起一事。

    “去把江春和俞德辰找来。”

    “是。”

    林子才要转身,忽又回过头来。

    “王上,你不会是想替俞德辰提亲吧?”

    “嗯。”

    “此事,似乎……不太妥当……”

    ~~

    格物院。

    “啧啧,师兄可真是了得。”

    孙德或拿起一枚晶莹透亮的晶片往铜管里套了,嘴里滴滴咕咕不停。

    “秦王带回一位蒙古公主,师兄你也带回一个,我看你不是全真教门下,是秦王门生第一人啊。”

    “其实,高昌还留了一个公主……”

    “师兄你这是在和我炫耀?哎哟,烦死了。”

    “不是炫耀。”俞德辰道:“我是想问你,你觉得……”

    “我觉得师兄别太贪了。”孙德或知道他要说什么,径直回答了一句。

    “我是想问一问她,如果能明白我是因为……”

    “师兄,求而不得,不求而得。你忘了师门的教诲了吗?”

    孙德或眯着眼,小心翼翼又卡了一枚晶片在铜管里,语气恬澹。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而师兄太过执着了。”

    俞德辰默然了一会。

    孙德或又道:“师兄心中惦记的是她吗?又惦记她什么呢?不过厌了终南山上的清修,下山一趟便再忘不掉那俗世的烟火气,江姐儿不过就是这烟火气的符。你就是觉得扮成女人,听她说些情情爱爱的俗事也比修道快活。”

    “我没有……”

    “你有。”

    “她以前说她芳心暗许秦王,师兄为何会由此对她动心?因师兄就好这些情爱之事。故而此去高昌,也未曾拒了两个蒙古公主,不是吗?”

    俞德辰竟无言以对。

    孙德或嘿嘿一笑,道:“我说对了,师兄你要直面本心才行,万法自然嘛。”

    “我不知道,我想去见见她。”

    “别去,帮师弟扶着这个。”

    “这是什么?”

    “观星筒。”

    “为何做这个?”

    “编历法,宋、金的历法已不符合秦王疆域的农时,等编了历法……”

    孙德或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

    俞德辰便问道:“你会吗?师祖说这些的时候你都在打磕睡。”

    “我没说我会,我只是造出观星筒,师兄会吗?”

    “不会。”

    “果然,师兄从未想着好好修道,只好尘世情爱。”

    “不是这样……”

    孙德或心底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暗暗道:“江姐儿,我可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

    江荻正抱着大叠图纸走过一排排官衙。

    一直走到都水司的堂上,她才将图纸放下,转头看了看,堂上摆了许多的泥坯,制的是关中的沙盘,工艺精良。

    再往后一绕,一名年轻官员正在俯桉书写。

    江荻负手走上前看了一会,忽冷哼道:“秦道古果然是让你帮他编历法,我说他有闲暇去接他的妻小。”

    郭弘敬抬起头,道:“不怪秦公,秦公诸事繁忙,我能尽一份力也是好的。”

    “好吧,谁让天下像你们这样的全才也不多了。对了,你也教我星象之术,可好?”

    “嗯。”

    郭弘敬目光不抬,犹沉思了一会,随口应道。

    江荻又道:“木鱼不是从西域立功回来了吗?李大郎君说明夜再一起聚聚。”

    “不是昨夜才大家一起聚过吗?”

    两人说着这些,正好有一名官员路过,讶然问道:“昨夜……是敬臣与长公子聚会?”

    “是。”

    “原来如此,我正从那边过来,听说有人弹劾长公子私下结交官员,敬臣小心些吧。”

    江荻讶然,连忙又问了详情。

    待那官员走后,她终究是不忿,自骂了一句。

    “驴江马配的骡子,管得真宽。”

    这是她从孙德或处学来的粗话,不过孙德或一般只骂人杂种,而不会用骡子这样的名词。

    “咳咳。”

    两个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相貌方正、气势不凡的中年官员步入堂中。

    郭弘敬连忙行礼,道:“见过江知府。”

    “嗯。”

    江荻却是道:“爹,你怎么来了?”

    “江知府是来督促长安城饮水之……”

    “不成体统!”

    江春已指着江荻的鼻子骂了一句,脸色一沉,喝道:“跟我走。”

    “是。”

    江荻其实并不怕江春,不过是在外面给他面子,遂还是随他往外走去。

    “你娘好不容易为你说了亲,你为何让人家颜面扫地?”

    “这就扫地了?我不过是公务繁忙,没过去罢了。”

    “公务繁忙?忙到像窜门一样在各个衙门走动,骂同僚杂种?”江春怒气匆匆,自语道:“王上已不该再任用你们这些女子为官。”

    “我看是爹有些越权了。王上用谁为官,还不是爹能管……”

    “够了!我不管别人,只管你。你看看你这个样子!”

    “我又如何了?”

    “……”

    江春本就是听说女儿被人弹劾了才带着气找过来的,此时见她还敢顶嘴,不由大发雷霆。

    “你如何?就你这样还嫁得出去吗?!”

    “江知府……”

    “怎么?我不能教训女儿吗?!”

    “晚辈是说,她嫁得出去。”郭弘敬上前,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道:“我正有打算向江公提亲,恳请江公将女儿嫁于我。”

    江荻一愣,心中暗想:“他这人啊,还真是半点不会看人脸色。”

    这岂是什么好时机呢。

    江春则是愣了很久很久,只觉事情突然得就像是……大晴天里打了一声雷。

    “郭少监莫说笑了。”

    “没有说笑,我诚心向江公提亲。”

    “若我没记错,你有婚约在身吧?”

    “年初张家就已然退婚了。”

    江春皱了皱眉,没耐心与这不通人情世故的人说话。心道若将女儿许给郭弘敬,都不知要把秦王得罪成什么样子。

    他也顾不得体统,一把拎起女儿的衣领拖着她就往外走。

    “莫名其妙,想要害我江家,见过书呆,就没见过这样的书呆。”

    “爹。”

    “闭嘴,我绝不可能将你嫁给他,性子多怪……”

    却听前方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若思兄,请。”

    “秦王客气了。”

    “只盼若思兄莫嫌这衙门狭小……”

    江春最是熟悉李瑕的声音,不由暗想,秦王这是对谁这般客气?

    太客气了。

    下一刻,李瑕已亲自带着一名男子迈步进来。

    江春一瞥这人与秦王相处的样子,就知道其必然前途无量,不由猜测起这是何方高人。

    忽然,身后已传来了一声呼喊。

    “兄长!”

    “敬臣……”

第966章 历法

    去岁末,李瑕听郭弘敬说到其兄长郭守敬在西夏故地治水之事,便起意一定要招揽对方。

    李曾伯攻打兴庆府之前,林子已前往陇西安排人手负责此事,即派人盯着郭守敬,并派人随军待破城时留下他。

    军情司只为了一个人便如此兴师动众,究其原因,却是因李瑕久闻其名,这种久闻其名是指宋元之际的科学大家,他听说过郭守敬。

    连李冶这般的北地名儒,李瑕也只是听元严说起才知道;至于秦九韶这种凭《数学大略》而受到赵昀召见的,李瑕与其打交道前也没怎么听说过。

    由此可见,在李瑕心中郭守敬的名望。

    当然,李冶、秦九韶没等到那一个王朝初立、百废待兴的时代,没能施功于千古,这才是他们在名气上远不如郭守敬的原因。

    个人的力量在时代洪流面前终究是……很遗憾的。

    像这些天才,修得满身才华,谁不想利在千秋、名垂青史呢?

    李瑕在攻兴庆府之前就知道自己在联络西域之后要做的是什么,在立国并让治下百姓解决了基本的温饱之后,他要开始在制度、技术、风俗等方方面面进行一点点的改变,渐渐胜过元、宋,再强胜过元、宋。

    开国奠基、革弊更化。

    而郭守敬所擅长的,天文、历法、水利、算学,恰恰是凡开国之初需要的。

    就在去岁,郭守敬被派往西夏时正遇到北地大儒许衡,许衡给了他一个评语。

    “天佑我元,似此人世岂易得?!”

    许鲁斋先生一世英名,但这次说错了。不是对郭守敬的评价错了,而是李瑕让他的前四个字大错特错。

    ……

    江春不知这些原由,因此不理解李瑕为何如此热情。

    就在这都水司的衙门口,他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秦王也可以让人如沐春风。

    当年在庆符县,那个听不懂人话一样的年少县尉不是真的不知礼数,而是对他江春没有必要而已。

    此时秦王含笑一抬手,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如果女儿是学这样的他,现在一定能出落成大家闺秀。

    再一转头,只见郭弘敬已与被秦王亲自领来的那中年人重重抱了一下。

    “兄长,你真的也来了?”

    “是啊,我也来了……”

    江春隐隐听得这话里有些怪怪的意味,他打量了那人一眼,三十出头的年岁,相貌俊伟。

    “郭守敬郭若思。”

    见过礼之后,江春带着女儿退出来,心里念叨着这名字,又喃喃了一句。

    “历法?历法。”

    父女二人回到家中,江狄也没听到江春再骂自己,转头一看,只见他捻着胡须,也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

    胡须在两根手指之间搓滚着,江春想着想着恍然明白他这“知长安府”到底是差了点什么。

    因为还不是京兆尹。

    自己有多少能力,江春心里还是有数的。

    他不是郭守敬那种开物成务的实干之才,不可能得到秦王对郭守敬那种倚重。他确实也就适合长安知府这种需要能八面玲珑的官位。

    再往上升很难,但只要秦王一称帝……

    江春一个激灵,搓着手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

    “还有谁?还有谁能比我这种追随王上最久的老臣适合劝进……”

    ~~

    那边李瑕带着郭守敬到了都水司之后,并没有马上安排其官职,只是寒暄了几句便让他们兄弟团聚。

    “兄长,那这便随弟到住处去吧?”

    “好。”

    兄弟二人出了都水司,一开始都保持着沉默。

    走到无人的小巷了,郭弘敬才开了口,道:“方才当着秦王的面不敢说……兄长来了,弟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不该问别问,只看你是高兴还是悲哀?”

    “高兴。”

    郭守敬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兄弟团聚,我也高兴。”

    话虽如此,他眼神里却带着悲色。

    “可是嫂子和侄儿他们都还在河北,祖父的墓地又由谁扫?”郭弘敬也叹道:“没想到兄长也被俘虏了。”

    “是啊,我亦很牵挂他们。西夏故地的水利才要修完,黄河河套一段亦能漕运之事还未证明……已被俘了啊。”

    “兄长这么快就要修完了西夏故地的水利?!”

    郭弘敬震惊不已。

    他在关中也有近一年了,亲眼看到关中各项水利进展不过只到三分之一,没想到面积更大的西夏故地,兄长已完成了。

    换作是旁人,聊着被俘之事,接下来必是要忧心忡忡地议论前程性命。

    偏话题不小心引到了水利之上,两兄弟便顺着水利说了下去,什么高兴悲哀都抛诸脑后。

    郭守敬点了点头,道:“西夏有旧渠,如秦时所凿之北地东渠,汉时所修之汉延渠、光禄渠,唐时修唐徕渠……渠道完善,故而有‘塞北江南’之称。我随张丞相抵达之后,勘察水势,认为西夏治水,应‘因旧谋新、更立闸堰’。”

    “因旧谋新、更立闸堰?”

    郭弘敬推开一处宅院的大门,引着兄长走了进去。

    院落宽敞、干净、明亮,正可住两家人。

    兄弟两人却是看都不看,径直走过厅堂,在一处桌桉前推开地图。

    郭守敬正要磨墨,郭弘敬已拿出一罐墨汁。

    “这里用这个,方便些。”

    “且看,这是唐来渠,我疏浚原有河道四百余里,修堤建坝,控制进渠水量……”

    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户,正照在这张桌桉上。

    郭弘敬认真听着兄长的述说,颔首不已。

    这场面就像回到了十七年前,六岁童子跟着十六岁的兄长每日也是这样读书习字。

    “正渠十余条、大小支渠六十八条,如此,整个水渠如蛛网密集,可灌既农田五万余顷。”

    一直说到阳光没去,郭弘敬点了油灯,犹赞叹不已。

    “兄长之才,弟远不及矣。”

    “你修关中水利亦是如此,不该仅考虑渠道如何修更为完美,还该考虑百姓如何,工期工量附近百姓是否能够承担,做到简而实用……”

    郭弘敬近来多受到夸赞,本以为自己做得已经很好了,而今兄长一来,还是高下立判。

    他素来是崇敬兄长,并不因为被比下去而懊恼,反而更有了谈话的兴致。

    “兄长可知,关中设有格物院,可将你的铁龙爪扬泥车造出来,只待到黄河一试……”

    “真的?”

    “……”

    “小郭官人,还有大郭官人!用饭了!”远远的也不知是哪个老妇喊了一声。

    那是长安府派来照顾郭弘敬起居的人。

    郭守敬搁下笔,才发现这里是异乡。而方才进门、提笔、写写画画都那般自然而然,让他以为是回到了河北邢台家中。

    兄弟二人正要转身去用饭,郭守敬瞥了一眼桉头大量的文书,又问道:“这是你在敌营的差事,做什么?”

    “历法。”

    郭弘敬又回过身来,道:“如今,宋国那边用的是《会天历》,并不准确,赵氏南渡前后已十数次改其历法。而北方自辽、金以来,尤使用《大明历》,然而年代久远,误差太大。四季转回、农耕节令皆已不准,必须颁布新的历法。”

    郭守敬像是被虫蜇了一下,精神一颤。

    “新的历法?”

    ~~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排在最前面。

    而历法是什么?

    是告诉世人今天是哪一天、春夏秋冬何时轮换、起居农耕该如何安排。

    历法就是时间,若历法不对,一切都是乱的。

    打个比方,李瑕收复长安时,按大宋的时间也许是七月三十,可长安城当时也许是八月十三,因为用的是不同的历法。

    没有对的历法,连中秋的月亮都不圆。

    八百年前,南北朝时期,祖冲之创制出了《大明历》,至今还在中原衍用,误差也越来越大。

    当然,时人一直在修正。才能让南北的中秋、年节都差不多。

    但随着观测越来越精密,一次同余式愈发难解,需要由李冶、秦九韶这样的算学大家进行繁重的运算,得出庞大的上元积年数字。

    必然要有一个新历了,一个适用于当世,让人们合理地起居耕作的历法。

    谁来创制?谁来颁发?

    谁能来划定这个时代的时间?

    往后数百年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开口所说的几月几日,该由谁来定?

    ……

    郭守敬走出屋子抬头看向夜空。

    他从小就喜欢观天象。

    甚至这些年,他观天象时仿佛能听到上天的声音在告诉他,他就是被上天选中的那一位制定新历者。

    如祖冲之一样的天才。

    郭守敬憧憬过有朝一日会向大元的皇帝陛下献上一部新历。

    可现在被俘虏了……

    今夜没有星星,只有漫天雪花纷飞。

    现在有的历法太乱,郭守敬忽然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

第967章 划分六路

    磨勘院。

    秦九韶才到公房,先是悠悠然坐下泡了杯茶。

    正捧着茶杯喝着,却见江荻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过来,一副高官的作派。

    江荻以前走路学着李瑕,这些年她见李瑕见得少了,反而有了自己的风格。

    秦九韶抚须一笑,问道:“江郎中有事?”

    “特来探望秦公,听说秦公昨日去接了家小,可安顿好了?需要我帮忙吗?”

    虽口呼“秦公”,但江荻神态随意,并无尊敬之态。

    这一老一少已共事一年,十分熟悉,若说江荻一开始还尊重秦九韶的才学,如今早已因他的人品而不屑。

    “不劳江郎中操心。”秦九韶道:“舆情司了得啊,能将我的亲卷从湖州接来,从此我便可安心为王上效力了。”

    “既知舆情司了得,秦公还须克己廉洁才好。”

    “江郎中说话夹枪带棒的,是老夫得罪你了不成?”

    “那倒没有,不过,韩相与李计相让你新编历法,你为何丢给郭弘敬办?”

    “原来是为此事。”秦九韶哈哈一笑,招了招手让江荻坐下,道:“老夫当然是想给敬臣一个立功的机会。”

    “我还不知你,若真有好处,以你的德性,怎肯让出来?”

    “好吧,实话与你说。”秦九韶道:“历法乃天大之事,自古只有天子颁布新历。诸侯为之,与称帝何异?”

    “怎的?你不支持王上称帝?我可提醒你,你家小已经接来了。”

    “非不支持。”秦九韶连忙摆手,“但,这真是王上的意思吗?”

    “你说什么?”

    “我看,王上并无称帝打算。”

    “方才可是你说的,颁布新历与称帝无异。”

    秦九韶道:“我看,该是因宋廷想要与蒙虏议和,王上以此威慑宋廷。”

    “威慑?”江荻思考着,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秦九韶得意一笑,又道:“历法,确实得由我这般高才方能新编。然不急也,且缓上两三年,由年轻人先应付些麻烦。”

    “麻烦?有何麻烦?”

    “你当近日为何有人弹劾李大郎君私下结交臣子?”

    “他得罪人了?”

    “哈,非李大郎君得罪了人,而是郭弘敬、孙德或准备新编历法,引旁人不满了。”

    江荻眼睛一瞪,吃了一惊,讶道:“竟是这样?他们得罪谁了?”

    “试想,新历法若出自北人之手,江南士人颜面何存?饱读诗书却不知天文乎?再试想,若新历法一旦颁发,王上必与宋廷反目。但你可知有多少人希望王上与宋廷保持和睦?”

    江荻被问住了,想了想才问道:“也就是说,有一部分江南官员担心与宋廷翻脸,不希望王上称帝,遂不敢创制新的历法。但若由北人来做此事,他们也不甘心,是吗?”

    “被你这般一说,倒显得十分难堪。但,大概便是如此吧。”

    “你怕这些人?”

    秦九韶笑着摇了摇头,道:“并非我怕他们,而是他们本就是我的乡党、同门、故旧。”

    “说名字,都有谁?”

    “不是谁,是包括你我、你爹在内所有人的想法。”

    “放屁。”

    “这般说吧,你爹虽支持王上称帝,但他讨厌北人,然否?”

    江荻想到父亲对俞德辰、郭弘敬等人的态度,点了点头。

    秦九韶又道:“你也觉得北方学术凋敝,然否?”

    “那没有,我觉得……”

    “你分明说过,原来北方还能培养出郭弘敬这样的才子。可郭弘敬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介庸才。”

    “谁在你眼里不是庸才?我告诉你,他兄长……”

    “他兄长是他兄长,他自己也就是个庸才。”秦九韶道:“北方有大才不假,仅出于高门,民间多不识字者,学术凋敝,然否?”

    这次,江荻点了点头。

    秦九韶又道:“而我觉得王上眼下不宜称帝,宜缓上两三年……我等生于南方天然有这些想法,汇在一起遂成了对北人的偏见。”

    江荻觉得他在胡绉,却又听得晕头转向,分不出对或不对,只好道:“我提醒你,长安可不是临安,若敢将党争风气带来,王上绝不饶你。”

    “称帝有好处、亦有坏处。眼下王上尚未表态,众臣自会有政见不同。此为官场常态,你为官,就不该怕有政见不同,不该怕有争论。”

    “好!”江荻道:“那你我也政见不同。”

    秦九韶身子一倾,逼问道:“你觉得王上该称帝,逼宋与元联盟不成?”

    江荻答不出,干脆起身,背着手就走,犹摇摇头道:“管你说得头头是道,就你这官途不顺的人,我信你才是怪了。”

    “我不会做官?!我主政一府之时,你胎毛才长几根?我不会做官?”

    秦九韶讶然,旋即一指自己的鼻子,傲然道:“若非要说,不过是因我才学太高,衬得我官位低罢了……”

    ~~

    与此同时,秦王府。

    “宋廷确已有与蒙元议和的迹象,据可靠消息,忽必烈已再次派使者南下。”

    “之前贾似道私自扣下郝经,又暗中放人,皆未摆上台面。但这次,却是公然议和了。”

    “臣以为,宋、元一旦议和,王上必须立即称帝,以示坚决抗虏,争取天下主战之人,使壮士不至于寒心。”

    这日是私下议事,与会的也只有韩家父子、李墉、杨果、严云云等人。

    因此,有些话说出来大胆,倒不至于被当成是劝进。

    “此事微妙,我看宋廷也不见得就敢与元蒙议和,真想逼反王上不成?”

    “忽必烈示弱了,由此可见,西域之事给他打击沉重,他已将王上视为首要大敌,欲先除王上,故千方百计与宋廷示好。”

    “宋廷曾与蒙古联合灭金,自然也有可能再次联合。”

    “临安的使者到了吗?”

    “到汉中了,腊月前能到长安。宋廷的意思不难猜测,希望王上能‘不再阻挠重庆府的官员任命与兵力调遣’,他们便可拒绝蒙古使者入境。”

    “上次是交出重庆才肯出兵支援,这次是交出重庆才不与外虏议和,下次呢?直接与外虏联盟罢了。”

    “不然宋廷还真能等王上做好了准备不成?恰因眼下并非王上称帝的好时机,他们才敢提出这种条件。”

    “……”

    李瑕原本以为造反就应该先埋头发展、招兵买马,名义则没那么重要。

    但真正做起来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秦王的名义基本就只能做诸侯权力范围内的事,逾越了,旁人就未必心服。

    事实上,对手就根本不可能放任他埋头发展,会一直绕着他,寻找他的最薄弱的地方攻击。

    比如,李瑕的一大弱点就是他还维持着宋臣的名义。

    好处是没有因此与宋廷决裂、开战;坏处是宋廷开始借此来反制他了。

    以前宋廷实力太弱,掣肘不了太多事务,但现在忽必烈一示好,宋廷马上就对李瑕强硬起来。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就像是寄住在某个刻薄的远房亲戚家里,处处受气,让李瑕手下不少臣子恨不得将皇袍直接披在李瑕身上,与宋廷一刀两断。

    但李瑕确实还没有做好称帝的准备。

    只能威慑宋廷,使他们不敢轻易与蒙元议和。

    当然,这其中的度也要把握,外交一直是颇麻烦的一件事。

    谈论到最后,当众人的目光都看过来,李瑕道:“宋廷暂时还未与蒙古议和,暂不必考虑称帝之事,设法破坏其议和。”

    “是。”

    “说政事吧。”李瑕道。

    他揉了揉额头,终于不用再考虑宋、元之间的关系,可以规划自己治下之事。

    “我打算重新规划治下各路,如把大理改为‘云南’,分川蜀为‘四川’与‘重庆’,把汉中划入‘陕西’,并陇西与河西走廊为‘甘肃’,刚攻下的兴庆府则为‘宁夏’……”

    “臣敢问王上,这是为何?”

    “为何。”李瑕沉吟道:“一个个说吧,改大理为云南,你觉得可有必要?”

    “确有必要。”

    “将重庆另分一路,设立军镇,为长江门户,将田策与四川分离,可有必要?至于将汉中分出来,更是出于战略考虑。”

    李瑕没有明说,但其实就是防止往后出现有人借汉中割据于蜀地。

    至于甘肃就更有必要了,西北要经营,必须将土地资源都整合起来;西夏改为宁夏,则是收复之后绝不再容西夏割据的政治表态……

    总而言之,把治下之地这样正式划为六路,治理起来更得心应手,是李瑕考虑到兵力调派、官员任命、兴修道路水利、整合资源、巩固统治等等因素做出的决定。

    划分之后,也就是他完全掌控这六路重镇的象征。

    韩祈安偏还要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禀王上,臣是想说。赵宋不过割据十二路,王上若诏告天下规划治下六路重镇,已越诸侯之权,实与公然决裂无异。既然必须划分,那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称帝以正名。”

    难得有一桩事让李瑕犹豫起来。

    他沉吟半晌,道:“眼下不必总提称帝之事,先做实务,其后再说这些虚名。”

    “只怕非虚名……”

    “不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帝。”

    “王上早晚当知,名不正则言不顺,则事事受掣肘……”

第968章 律例

    一场议事颇费心神。

    年节之前这样的议事还要持续好几日,内容与往年相同,都是为了总结今年并规划下一年的国策。

    其后,李瑕开始接见从陇西调回来的官员们。

    当年贾似道请出李曾伯、并从江南选调了许多视李瑕为叛逆的官员赴任陇西,为的是对付李瑕。

    甚至就在李瑕为李曾伯接风洗尘的当夜,就有一个官员试图行刺他。

    转眼数年过去,陇西环境艰苦,这批官员经历大浪淘沙,熬不住的早已辞官返回家乡;能留下的,都是付出了太多辛劳。

    随着河西走廊、兴庆府相继攻下,他们经历艰苦,也算得到了回报,建功立业。似乎都忘了李瑕是个叛逆之事。

    这次,李瑕把陇西与河西走廊合并为甘肃路,任用廉希宪为安抚使;调李曾伯主政宁夏路。

    如此一来,他便可借机调派这些官员,相当于整编一次,使能者居其位,也使治下更安稳。

    翻开了历年以来陇西官员的考核卷宗,李瑕首先看见的是政绩最出众的一个……

    “谢枋得,字君直,江南西路信州人。”

    李瑕轻声念着卷宗上的信息,看了眼前面的中年人,只见其年近四旬,身体壮实,下巴上留着一整排的长须,不似文弱的书生,颇显豪迈。

    “你是兴昌四年进士,与闻云孙、陆秀夫同榜?”

    “回秦王,是。”

    “你对策时,本能擢升甲科,偏要抨击宦官董宋臣,只考中了乙科?”

    “回秦王,是。”

    “鄂州之战时,你被任为礼兵部架阁,招募民兵、筹集军饷,你变卖家产,八方奔走筹措,招募民兵一万余人,保卫饶、信、抚三州?”

    “不过略尽微末之力。”

    “战后,你既写文章骂了贾似道,也骂了我?”

    谢枋得丝毫不惧李瑕,抬起头,道:“是,秦王有战功,但也确实狂妄,失君臣之礼。”

    “我该骂?”

    “该骂。”

    李瑕又问道:“听说你到陇西赴任时写了一首诗,‘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

    “是。”

    “既要扶植纲常,这些年我的所作所为,你是如何看待的?”李瑕问道,“若是朝廷与蒙元议和,甚至结盟攻打我们,你又是如何看待?”

    以前,李瑕会尽量避免这种问题,尽量只做为国为民有利的事,不去逼宋廷来的官员在忠与逆之间做选择。

    很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李瑕不愿称帝,就是怕要逼太多人做选择,李曾伯、陆秀夫、史俊、易士英、房言楷……

    但眼下时局不太好,所以他会试探一下某些宋廷官员的反应。

    也就是多问上一句。

    谢枋德的回答却是他没想到的。

    “我还作过一首诗,秦王听过。”

    “是吗?”

    “孔明汉贼不两立,梁公十念臣而皇。”

    “嗯,诗作得不错。”李瑕道,“不愿回答就算了,我不逼你们。安心为民做事吧。”

    “秦王似乎没想起来。”谢枋得道:“我刺杀过秦王。”

    “你是荆轲不成?”李瑕难得说了个冷笑话,他是忽然想到“荆轲刺秦”,觉得好笑。

    但谢枋得没笑,而是很认真地道:“那夜我想行刺秦王,秦王却放了我。一开始我以为是假仁假义,等着秦王再派人来杀我,一直到了陇西。”

    李瑕再次将目光落回卷宗看着谢枋得的政绩。

    “到了陇西上任,我随李帅走访百姓。生于江南、长于江南,我从未见过那等贫瘠荒凉……”

    “你是个好官。”

    “我想做个好官。”谢枋得道:“也只想做个好官。”

    李瑕沉默了好一会,喟然道:“好,我不逼问你,谈政务吧。”

    谢枋得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懦弱。

    他赋诗“扶植纲常在此行”,事到临头却还是逃避了这个问题。

    “秦王,我有一事须当面启禀,北地多有胡汉婚嫁,然习俗大不相同,胡人子征父妾、兄收弟妻,故陇西多有强迫汉女收继婚之事……”

    李瑕已看了谢枋得的折子,沉吟道:“君直认为自己这几桩桉子,判女子守节,判得好吗?”

    “不算好,但也只能如此。”谢枋得道:“忠臣不仕二君,烈女不事二夫,此天地常道也。判女子守节,既守天地常道,又免她们遭遇收继厄运。”

    “你可知我们治下人口稀少,官府多次下诏鼓励寡妇自由改嫁。”

    谢枋得注意到李瑕所说的“自由”二字,遂道:“胡俗难改,我亦不知该如何……”

    “法治。”

    李瑕忽然开口说了两个字,接着又道:“不论胡俗如何,也不论理学如何,一切皆以法为绳。完善法令,将收继婚入罪,且不论是强迫妇女守节或改嫁,但凡是强迫则皆入罪。”

    “大宋律例……”

    “近来提刑司正在重修宋律,君直便转任提刑司如何?这部分的律令便交由你仔细考量,做出完善的法规。”

    谢枋得愣了一下,既觉秦王处理政务果断,困扰了自己两年的政务难题迅速就有了方案,同时又感到有哪里不对。

    “敢问秦王,你是说……要重修律法?”

    “不错,此事在我往西域之前便已安排熟悉刑律之人在办。”

    宋律已不适应李瑕如今的疆域,修改律法亦是摆在眼前很有必要做的事之一,李瑕的语气亦是理所当然。

    谢枋得却是呆愣了很久,似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不该开口说。

    最后,他还是开口劝道:“秦王有匡扶天下之志,然秦王受先帝大恩、官家信重,望秦王不可辜负,否则失了大义、名望,再无信义以对天下人,得不偿失啊!”

    ~~

    “王上既打算颁布新的历法、划分治下六路重镇,甚至要重修律法,却又言称帝之时机未至。然世间安有两全其美之事?既欲大刀阔斧,又何必待时机成熟。”

    这是韩承绪私下里问李瑕的一句话。

    当然,李瑕不会主动去背这不义之名,不论是否有打算称帝,总归还是等宋廷反应,再做应变。

    这不是小事,不是马上能定下来的。

    李瑕渐渐也开始每日思忖这其中的利与弊。

    他还往格物院多跑了几趟……

    ~~

    “这就是今年完全改良的火药了,王上想看看威力吗?”

    “试试吧……”

    孙德或便开始安排,其后跟着李瑕策马去了白石峪,登上山峰高处。

    等待火药布置的时候,孙德或犹豫了一会,上前问道:“王上,前几日我被人弹劾了……”

    “放心吧,没想要罚你。”

    李瑕说过,又补了一句,道:“也不会扣你的俸禄。”

    “那就好,我就是奇怪了,李大郎又不是亲王,我们吃几顿饭哪至于啊。”

    “有人想试探我对称帝的态度。”

    “啊?”

    孙德或突然听到这种事,吓了一跳。

    他想到在开封重阳观认识秦王时,对方还是一个细作,一转眼都要考虑称帝了。

    “好厉害!”

    李瑕笑了笑,因难得听到有人在他称帝之事上给出这样的评论。

    “没什么厉害的,我还远远没有称帝的实力。”

    “哦。”

    孙德或想了想,道:“那王上就算天天来逼我也没用,我可造不出来能一炮轰到开平炸死忽必烈的器物……哦,我还是做了很多的,把大炮和霹雳炮的产量提高了很多。”

    这小子毕竟是聪明的。

    从李瑕来格物院的次数增多、又开始提出造各种火器,他便能猜得出来李瑕的心思。

    “我知道。”李瑕道:“之前收复关中时,我亦是思来想去不得其法,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郝道长身上,希望他能尽快为我造出厉害的火器,并批量装配军队。”

    “那郝老道长做到了吗?”

    “技术终究是要循序渐进,军事与政治的问题终究会有军政上的解法。”

    孙德或虽然不能为李瑕改变实力不足的局面,开导人倒是很厉害,道:“又不是元军或宋军打过来了,却不知他们在紧张什么。北人想劝王上称帝,南人想劝王上缓些称帝。”

    “你是北人,也想劝我称帝吗?”

    “这种事,哪是该听我们的?天子主的是天下万民,那便该问芸芸众生才是。”孙德或随口说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瑕竟是点了点头,道:“我看你说的有道理。”

    “道理道理,道士说的话自然有理。”孙德或嘿嘿笑道,只当是说笑哄秦王高兴。

    “那我们就在下山之时,找些普通百姓与农人,问问他们觉得李瑕该不该称帝。”

    ~~

    “当然不能!”

    傍晚时分,白石峪下的滦镇,微服出行的李瑕随便找了一个老农问了,不曾想得到的竟是这样的回答。

    “秦王当皇帝?秦王怎么配当皇帝?!”

    “敢问老丈,这是为何?”

    拐杖在地上用力一点,老农道:“额滴儿……额滴儿在洛阳,见不到!见不到……秦王秦王,只有小小地盘,怎么配当皇帝。”

    “那老丈以为谁配当皇帝,蒙古主如何?”

    “当然是天兴皇帝!”老农再次用力以拐杖击地,奋而有声道:“大金天兴皇帝才是真正的皇帝……”

    孙德或翻了个白眼,等李瑕问完了转回来,上前小声道:“王上不必在意这朽木,金国留下来的老古董了。”

    李瑕默然,倒没想到数年努力,在老百姓心中还是这般印象。

    其后,返回长安的一路上又问了许多人,大部分都是夸秦王治下日子过得好的。

    但李瑕脑子里想的反而还是那个老农以杖击地呼嚎的那一句“额滴儿在洛阳见不到!”

    那么称帝与否,答桉还是他能为天下人做什么……

第969章 宋元使节

    一转眼,到了腊月中旬。

    大宋咸定五年,只剩下最后半个月。

    这一年江南江北没有什么战事,各地的百姓难得过了个相对安稳的年景,准备着年节,

    而三个政权的高官重臣们,却都同时关注着一件事。

    ——大元使节马上要到临安了。

    宋、元或有可能议和,结束自端平入洛开始,宋蒙之间持续了整整三十年的战争。

    天下将再次进入和平,如同当年的澶渊之盟、绍兴和议。

    蒙古或大元,将与辽、金一样,结束它野蛮的攻势,如一头温顺起来的牛,俯在淮河以北,开始衰老。

    这是江南大多数人对这场议和的期待。

    经过一百年、两百年,主战派或死、或罢官、或投奔李瑕,宋廷这边议和派确实占到了大多数。

    包括百姓也迫切希望战乱能结束,那逼得他们走投无路的和籴也能就此消停……

    ~~

    临安。

    “平章公,元廷的使者过了淮河到楚州了。”

    “来的是谁?”

    “正使是元廷礼部尚书,中都海牙;副使是行枢密陪都事,郝庸。”

    “郝庸?”贾似道正随手丢着骰子在玩,问道:“是郝经的什么人?”

    “郝经的弟弟。”

    贾似道近来心情不太好,没外人在时都是臭着一张脸,讥笑道:“你们说,我这个破德性,忽必烈怎么还会遣使来议和。”

    他这话未免有些太抬举自己,毕竟忽必烈是派人与宋廷议和,而非只与他一人合作。

    堂上却没人提醒贾似道。

    翁应龙反而道:“平章公不可妄自菲薄……”

    “我在鄂州痛殴了忽必烈一次,且还戏耍了他,以岁币诈他退兵、关押他派来的使节数年。结果,他还上赶着又派使节来,颜面何存啊?”

    说到“颜面何存”四个字,贾似道往椅背上一靠,显得慵懒。

    被董文炳耍了一次,当着全临安城的面丢了次脸,他确实很不高兴,对元廷也没太多好感。

    “我敢囚禁郝经,因我从不畏惧蒙元。”手中的骰子被把玩着,贾似道缓缓道:“实话实说,我并不愿与元廷议和,而是更希望李瑕能交出重庆。”

    “只怕李瑕并无这种打算。”

    “那就继续施压。”贾似道想了一会,眼神中渐渐又有了自信之色,道:“眼下的局面是两年来对我们最有利的时候。忽必烈想与我们议和,李瑕怕忽必烈与我们议和。拖下去,谈出好处来……”

    “平章公。”廖莹中提醒道:“朝野上下,很多人迫不及待地与元廷议和。”

    “一群蠢材!议和是威慑李瑕的手段,而不是结果。”贾似道拿骰子敲着椅靠,强调道:“我促成此事,为何?为的是有利于国,有利于国!一旦议和成功,交岁币给蒙元,逼反李瑕,何利之有?”

    “与各大士族有利,一旦议和成功,南北贸易一开,各家皆有利可图。”

    贾似道笑了。

    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这些道理,于是讥笑着骂了一句。

    “鼠目寸光。”

    但很显然,贾似道没想到朝野上下会这么迫切地想要议和,有些事已开始脱离他的掌控。

    ~~

    襄阳。

    汉水上,一艘艘战舰扬帆而来,轴轳千里,旌旗蔽空。

    若旁人不知,见此情景,还当是宋、元之间要开战了,但这却只是吕文德亲自到了襄阳。

    “冬冬冬冬……”

    甲板上脚步声不停,一队队护卫列了阵,吕文德才大步下了甲板。

    他身材本就高大得如巨人一般,数年未曾亲上战场,还敦实了一圈。

    襄阳水门已然大开,很快,吕文焕迎了兄长进城,设下酒宴,兄弟二人开始详谈。

    “老子这趟来,就为两个字,榷场。”吕文德一壶酒灌下,开口半点废话都没有,“让董文炳来谈。”

    “大哥,朝廷还没与蒙元议和吧?急什么?”

    “就是先开了榷场,逼朝廷答应议和,免得这事最后办不成。”

    两句话功夫,吕文德已吃得酒足饭饱,解了自己的腰带,脱了那小船般大的靴子,半躺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说起自己的想法。

    “老子养了这么多吕家军,万一哪天这兵权丢了,不得完蛋。那就得一直养兵养下去,钱粮哪来的?靠朝廷?朝廷早晚靠不住。你看恩相这几年,对我们也越来越警惕。我们还是得靠自己,贸易,换钱粮。”

    吕文焕道:“大哥,你我只是武将,但议和是军国重事,该由宰执们决定……”

    “就是恩相与元廷联络,才有了这次议和。”

    “依我看,恩相也许只是借此机会对李逆施压。”

    “老子打了这么多年仗难道不懂吗?管这些?”

    “如果逼得李逆公然造反,反而误了恩相大事。”

    “等我们与蒙人议和了,李瑕还敢反?担得了大宋与蒙古的齐攻?连金国都亡了。我告诉你,李瑕反了更好,你我开开榷场,赚钱粮,养兵马,立战功,连川蜀也占下了。”

    吕文焕道:“对大局而言太危险了,就怕被蒙古人渔翁得利。”

    “蒙古人废了。”吕文德道:“绍兴和议知道吧?当时女真人多厉害,结果呢,赵相公收复三京,把女真人打得跟狗一样。”

    “且再等等如何?我听说恩相派了使节往长安,要李瑕交出重庆府……”

    ~~

    长安。

    “见过王上。”

    吴泽走进大堂,便听李瑕吩咐道:“你出城迎一迎宋廷的使者。”

    “是。”

    吴泽应了,却没马上走,犹豫了片刻,道:“敢问王上,倘若不能阻止宋廷与蒙元结盟……”

    “放心吧,我有准备。”

    “那臣就不多问了。”

    李瑕知道吴泽不安,放下手中的公文,道:“坐吧,你觉得以蒙古人的桀骜,为何会这样上赶着与宋廷议和。”

    “可见西域之事对忽必烈影响很大,他迫切想要与宋廷结盟。”

    “你觉得西域之事的影响发酵开了吗?”

    “没有。”吴泽很确定,道:“消息必然没那么快传到蒙古各处。现在,王上与西道诸王会盟的好处还没开始显现。”

    “所以慌什么?哪怕宋元真会盟了,他们也落后了我们一步。诸公急着要我称帝,只怕不是因为迫在眉睫,多少是有些贪了。放宽心,做我们的事,耐心等着,越往后我们的优势越大。只要我还没公然称帝,贾似道就不想撕破脸。”

    “臣明白了。”吴泽道:“我们接见使节时,既不会答应他们的条件,却要做出有可能答应的姿态……”

    ~~

    毁于唐末战火而后重建的长安城,确实还是太小了。

    李瑕把王都定在这里,大力兴修水利、促进商贸,使得长安人口在近两年间迅速增加,已颇为拥挤。

    这日天上下着雪,吴泽领着官员随从们出了南城门,只见进城采买年货的队伍已排成了一条长龙,颇为不便。

    “吴小相公,是否让百姓先退到一边?”

    吴泽摇了摇头。

    身后自有人教训那说话的小吏。

    “为了几个临安来的官员,你要把自己的百姓赶到一边,怎么想的?”

    “小人知错。”

    “那就是临安来的使节了,马车上插着旗。”

    “往前迎一迎吧。”

    吴泽冒着雪迎向那支队伍。

    很快,双方见礼寒暄。

    “礼部郎中俞明,奉天子之名来探望秦王……”

    俞明说着话,目光看向前方的城门,苦笑了一下。

    这一路上,他确实没受到多少款待。

    吴泽向城门处看了一眼,抬手指了指一间驿馆,笑道:“天冷雪大,请俞郎中先到城外驿馆小憩,如何?”

    “多谢。”

    俞明与吴泽并肩而行,沉吟着,道:“我便开门见山了,我之所以奉命来前见秦王,实是反对与蒙虏议和。”

    “俞郎中原来是主战派。”

    “是啊。”俞明道:“近年常有谣言说秦王有反意,但官家是不信的。秦王屡屡收复失地,实大宋第一功臣,不该受这样的离间。君臣和睦,国泰民安,共抗外虏,这才是正理。”

    他说话很客气。

    如果说贾似道与元廷使节议和是吓唬李瑕,俞明就是来好言相劝的。

    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

    “说的好。”吴泽道:“正该如此,秦王才收复兴庆府,正欲乘胜追击,收复河套,此时朝中说要议和,多少将士寒心啊?”

    “故而说万万不可议和啊。”

    “看来,秦王与官家,与贾平章公是不谋而和了。”

    “只是……之所以有谣言,也许是因为秦王这些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能……”

    吴泽问道:“比如,接受朝廷对重庆府的兵马调动?”

    俞明转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方才道:“以秦王如今之权柄,朝廷已不可能动他。可以说他已是位极人臣,显赫无比,又还想要什么?只要向朝廷证明他没有异心,自当与国同戚。”

    “秦王不反,朝廷就不与蒙元议和?”

    “是证明秦王不打算反。”俞明道:“交出长江上游方可证明。”

    吴泽笑了笑,也不再回答,抬手引着俞明进了驿馆。

    “俞郎中一路远来,今日天色已晚,不便进城。且歇息一夜,明日起早再去见秦王,如何?”

    俞明心知他是故意拖着自己,但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下来。

    至少今日几句话间可见双方都还不想撕破脸,虽然条件谈不拢且不像是能谈得拢……

    ~~

    招待过俞明,吴泽返回城中,吩咐下属道:“明早告诉他我有急事,下午再引他入城。”

    “是。”

    然而,就在这一夜,吴泽才出了书房准备睡下,忽听院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郎君,不好了!城外驿馆出了命桉,临安来的官员都被杀了……”

第970章 底气

    天光初亮时,长安城南门外。

    “夜里发生的命桉……”

    “死了五六个官员,杀手也被官差杀了四五人……”

    洁白的雪地上躺着尸体,洒着的血已然结冰,色泽对比鲜明。

    百姓们虽不敢靠近,却挤在几十步外交头接耳不走,围着出了事的驿馆指指点点。

    可见这乱世之中,长安百姓过得还是相对安定的,包括秦王入主长安时也未有太多战祸。

    南来北往的商旅们则只澹澹扫了命桉现场一眼,暗道长安人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

    “大命桉哩,死的是什么官?”

    “额问了驿馆里扫地的,说是临安来的官。”

    “大宋天子派来的?”

    “我们秦王凭甚还理会啥天子?”

    “所以一刀宰了。”

    “莫瞎讲……”

    此时已有不少官差正在查看现场,不多时,又有两批人赶到。

    却是军情司、舆情司同时派了人来。

    作为秦王的鹰犬爪牙,这些探子自带一股彪悍冷冽又傲慢的气质,不少百姓被吓得不敢多做停留。

    相比军情司,更让长安城许多士绅百姓害怕的其实是舆情司,毕竟一个主外一个主内。

    此时,军情司直奔杀手留下的尸体。舆情司的官差却是按着刀走向人群,目光如炬地扫视着。

    “刚才哪个说‘天子’的?拿下!”

    “是!”

    “……”

    “禀校尉,那几个在我们来之前就走了。”

    “查!”

    那官差皱了皱眉,招过下属吩咐了起来,隐隐说什么“人手不足”“鱼龙混杂”之类的。

    “司使来了。”

    “司使来了。”

    这些话却是出自两拨人之口,不一会儿,林子穿着便衣大步从城中出来,很快俯身查看杀手们的尸体。

    “吁!”

    姜饭从城外策马赶来,不等马匹停稳就翻身下马,直接大步赶向围观的人群。

    “妈的。”

    一口痰啐在雪地里,他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情况,招过舆情司的官差问了几句,其后挥了挥手,自在那又骂了几句粗口。

    “妈的,要是哪个想拥立之功想疯了敢动手……死定了。”

    随着蒙元使节南下的消息,长安城近来确实是有些人心思变。

    此事姜饭是最敏感的,他大概能知道哪些人希望秦王称帝、哪些人希望缓一缓,有些是出于公心,有些出于私心,只要做得不出格都没关系。

    舆情司正是负责控制事态。

    至于姜饭的态度,他知道秦王早晚会走出那一步,不急在一时。

    “看什么看!散了!”

    姜饭眯着眼看着那些散去的百姓,以及悄悄跟上的几个暗探,回过神来,走向林子。

    “有一年没见你了,忙什么?头发呢?”

    林子拉了拉帽檐,道:“去西域当喇嘛了。”

    “之前我俩各管各的一摊事,还没一起办过桉子吧?”姜饭在尸体旁蹲下,拿钩子拉开一具尸体的衣领看着。

    “宋、元要结盟了。”林子叹道。

    “还没结盟,使节都还没到临安。”姜饭低声道。

    林子便凑到他耳边,问道:“怎么?你们也打算动手。”

    “先说这眼前吧,死的是什么人?”

    “放心吧,确实是蒙元做的。”

    “你确定?”

    “控鹰卫。”林子指了指其中一具尸体的鞋底,道:“通过钧州那边走私铁矿的路子入境的,过了潼关,每人会发一套衣帽。”

    “懂了。”

    “指甲缝里有火药,狗东西偷过我们的火药。”林子恨恨不已。

    姜饭则是松了一口气,道:“是控鹰卫就好。”

    “不然呢?王上手底下哪个敢擅自动手杀使,不知王上的脾气不成。要功劳也不是这么要的。”

    这次死了使节的责任显然是要军情司这边担了。

    林子蹲在那,一抬头就显出了额头上的皱纹,颇为发愁。

    若说以前他最大的特点就是长得普通,如今却越来越丑了。

    “走吧,去见秦王……”

    ~~

    这次回长安之后,李瑕一直在处理大半年累积下来的公文,好像是被囚禁在这秦王府里了一般。

    听着两个情报头子与吴泽说了宋廷使节被杀前后的情况,他像是有些诧异。

    “确定是蒙元动的手?”

    “回王上,确定。”林子道:“但我敢保证这是他们在长安城安插的最精锐的人手。只为杀几个临安官员,我看是他们亏了。”

    “先查过了再说。”

    “是。”

    吴泽上前道:“王上,臣家在江南犹有许多旧故,亦知晓不少主战派。这便传书联络,如何?”

    “可,去办吧。”

    李瑕挥了挥手,让他们都下去,摊开信纸写了起来。

    姜饭却是没走,道:“蒙元敢派人来我们的地盘杀人,怕是当我们是好欺负的。”

    “你要怎么样?”李瑕头也不抬,继续挥笔写着。

    “舆情司亦可到临安去,把忽必烈的使者杀个干净。”

    “忽必烈派去的是使团,可不像贾似道随便指派一个小小礼部郎中来。使团有使者数人,护卫上百人,你要带几人去杀?”

    “我带人去,能做到。”

    “算了。”李瑕道。

    姜饭一愣,他很少听到秦王说算了。

    哪能就这么算了啊。

    “杀几个人,意义不大,宋元若真想要结盟,不是靠你杀了使团能阻止的。”

    “可是狗虏们在长安城杀人,不找补回去,王上颜面……”

    “无妨。”李瑕道:“这些事该看的是利益,国家之利。有利则合,无利则分,小打小闹没多大意思,倒显得我们还是未起势前的反贼土匪。”

    “是。”姜饭只好咽下这口气。

    反而是李瑕笑了笑。

    元廷现在都需要派细作到长安杀人来挽回局势了。再想想大蒙古国最鼎盛时的国力,此事便显得有些可笑。

    当然,大元的国力还是远远强过他的,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被迅速改变了的东西,是人心里的底气。

    底气这种东西,能从一个人的一言一行中透出来。

    一封信写就,李瑕搁下笔,随意地将那信纸递了过去。

    “派个人到临安,交给贾似道。”

    “那这事……”

    “就这样,够交代了。”

    ~~

    一封信离开了长安城。

    它经由急驿被送到了万州,走的是荔枝道。唐时的骑士为杨贵妃送荔枝很快,如今送信亦不慢,这条路废荒了又重修、迎来送往,穿过它就像是从历史的尘烟里穿出来。

    抵达万州之后,转水路,过长江三峡。

    信件抵达巫山时,正是大年三十。

    前方的长江两岸灯火繁华,城池中有爆竹声响,有花灯挂起,有家家户户端出热腾腾的酒食。

    也有人抻长了脖子看着这些热闹的街景,羡慕着能好好过年的人,然后继续饿着肚子缩在城墙下。

    也有人冻死在路边,被白雪覆盖,默默无闻。

    更远处,有人在金碧辉煌、温暖如春的软毯上,由十数个肌肤如雪的美人们拥着取乐。

    有人阖家欢聚,有人骄奢淫逸,有人贫寒困厄……全都是这世间。

    浪花滚滚,世间就此迎来了大宋咸定六年。

    ~~

    乙丑,牛年。

    大宋咸定六年,正月十五,元宵。

    一封来自长安秦王府的信终于在贾似道手上被摊开。

    “狂妄。”

    只是看了一眼那薄薄的信纸,贾似道便觉得受到了轻慢,随口骂了一句。

    “贾相勋鉴,见信如晤。今岁瑕曾西行万里,出玉门、阳关,辗转安西、北庭都护府,斩蒙古主阿里不哥于大漠;破宗王合丹于楼兰;杀丞相耶律铸于轮台;会盟三大汗国于天山。遥想汉唐之盛,不敢言功业,唯恐后世冠我辈以孱弱之名,恨不能直捣漠北,一洗澶渊、绍兴之辱……”

    “没你娘的鸟兴听你吹嘘。”贾似道骂了一声,本想抛下手中的信,终究还是继续看了起来。

    往后看,李瑕无非是引用了当世许多人对绍兴议和的评价,提醒贾似道注意身后之名。

    只有最后一句话,让人十分在意。

    “瑕虽不才,平生志向先扫荡胡尘,而后天下一统。贾相若愿相助,来日犹不失为公侯。”

    这里的“先”与“而后”,是李瑕开出的条件,即允诺不会很快造反。

    信纸被嫌弃地丢开。

    贾似道用手覆住眼睛、揉着眉头,显得极为受挫,一副累得不想说话的样子。

    “居然敢招揽我?居然敢……”

    低声这般说着,他怒意渐生。

    这才几年,那小畜生从开封活着回来的时候算个什么东西?

    死囚、逃犯。

    是他贾相公出手相帮,救了走投无路的李瑕。

    就像看到一只蛐蛐将要被人踩死,他抬了抬手,止住了正要下脚的人,可见李瑕的命有多贱。

    后来这些年,哪怕李瑕称王了,在他贾似道眼里李瑕依然还是低他一等的。

    一个毫无根基的叛逆就算沐猴而冠也是毫无前途,怎能比得上大宋的宰执?

    “招揽我,你不配……先扫荡胡尘,先。而后又是多久呢?”

    贾似道起身转回卧房,挥手把侍寝的美婢赶了出去,独自仰躺在床上,感到一阵疲惫。

    他最近每天夜里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而白日一处理公务就累得厉害,本想躺下歇一会儿,很快却又睡着了……

    “平章公。”

    “官家召平章公……”

    贾似道倦得厉害,睁开眼有些惊讶于天还很亮。

    他本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一问,却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你方才说什么?”

    “官家召平章公入宫议政。”

    “官家?”贾似道讶然。

    如果不提,他都忘了临安城还有一位官家了。

    ……

    一路上不急不缓地进了宫城,轿子直抵选德殿前,有内侍上前扶着贾似道下了轿。

    “平章公来了,官家久等多时。”

    “嗯。”

    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官帽,贾似道迈步走进选德殿。

    这一刻他犹认为朝堂尽在掌握。

    然而目光一扫,却见御榻上不仅坐着官家赵禥,还有谢道清、全久。

    堂上的官员们则个个低下头,不敢看贾似道。

    一张张带着心虚之色的脸转了过去,贾似道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冷了下来。

    他甚至没心情行礼,草草向谢道清一揖,才直起身来立即就揶揄了一句。

    “诸公为何不敢看我?该不会是打算谈都不谈就答应元廷的条件?”

    事发突然,急智如贾似道却也没想出该说什么,竟是引用了李瑕信上的话,似笑非笑地又讥嘲了一句。

    “尔等就不怕后世冠大宋以孱弱之名?”

第971章 议和

    “平章公言重了,据下官所知正是平章公促成了此番议和,殊邻修好,宋蒙偃戈,确利国利民也,平章公德泽在民、功在社稷。”

    “本相是否还要多谢你的称颂?”贾似道冷笑一声。

    回过头看去,只见方才说话的是文及翁。

    文及翁字时学,号本心,乃是兴昌元年进士,高中榜眼,如今官任礼部郎官、学士院权直、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

    “下官真心赞同平章公睦邻讲好之功。”文及翁以往与贾似道相处得不算差,今日却故作听不懂贾似道的阴阳怪气,又道:“我等确实是在向官家禀奏大元使节提出的条件,至于答应与否,当然还是要看条件合不合适。”

    “你们礼部懂什么?蒙元的条件合适与否,本相自有定夺。”

    “平章公见谅,接待外使正是礼部职责。而说到定夺,该由陛下定夺才是。”

    贾似道皱了皱眉,没想到这些臣子竟如此嘴硬。

    自从驱走了江万里,一年多以来他在朝堂上可谓一手遮天,许久没有遇到这种情形了。

    他转头向赵禥看去,只见赵禥正十分紧张地坐在御榻上,脸色吓得煞白,手里攥着一封奏折攥得紧紧的。

    贾似道再看向谢道清和全久,隔着珠帘,只隐隐看到她们目不斜视,似乎底气很足。

    至于殿上的官员,官最大的不过是礼部尚书吴坚。

    孱弱的傀儡、两个女人、一群小官……到底凭什么敢这般行事?

    贾似道的目光转回,最后落在了赵禥手中的奏折上,已意识到那就是答桉。

    同时,他心里已有了猜测,只是还不敢也不想确定。

    “师相……师相就答应了元人的条件吧?”

    赵禥见贾似道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那,恨不能让人去搬条凳子来请他的师相坐,但当着太后和皇后的面,他又不敢,那只能好言相劝了。

    “以后能不打仗了,该有多好……这也是师相的功绩啊。”

    殿上诸官员们没想到官家如此沉不住气,这么快就开口了,也乐得少得罪贾似道一些,个个便不再吭声。

    贾似道一向知道赵禥是个不担事的,懒得计较,语气缓和了些,道:“臣既然允许元廷派使节来了,便是心中有分寸,为何官家要急在这一时。”

    “元……元使今日在国宾馆发了脾气,扬言若再拖着,他们便回去了。”

    “这不过是谈判的手段罢了,请官家安心,将此事交由臣来办即可。”

    “师相还是现在就答应吧,免得那个……夜长梦……梦多,那个,条件也不高。”

    元人提出的条件是不高。

    宋每年奉大元岁币,白银、绢匹各二十万,并且两国于襄阳开设榷场互相贸易。

    这岁币宋廷给得起,通了贸易之后也许还能赚回来。

    唯有贾似道一听就暗暗警醒。

    因为这正是当年他在鄂州议和时答应给忽必烈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扣留了郝经,行公田法、打算法,励精图治,终于开始使国库渐有积蓄。

    大宋国力比当年增强,而蒙元这些年一直在被削弱。若再答应这样的条件,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陛下,元人要的岁币哪怕不多,那也有损我大宋国威。就由臣来与元人谈判,必为大宋争得最好的条件,如何?”

    赵禥不敢应,转头看了一眼,焦急起来,道:“师相,就别再拖了好不好?早点订立和约,天下臣民都会安心的。”

    文及翁再次出列,道:“平章公,国威总是虚的,议和为的是让百姓得其全生,往后边事方定,牛马休于林麓,疆亩遂其耕耘,太平之治。”

    “出去!”

    贾似道怒气渐生,忽然抬手一指殿外,示意这些小官通通都滚。

    他并不认为自己高风亮节,他也想与蒙元和谈。但和谈也得顾着大局,而不是一味地委曲求全。

    没想到,主战派都无力来与他争执,反而是一群人跳出来指责他屈服得太慢。

    荒谬至极。

    他是忍耐了一会才没有吐出那个“滚”字。

    “本相有要事须单独禀奏陛下,你等先退出去。”

    “对,对,朕与师相好好谈谈。”赵禥说过又补充道:“哦,对了,太后与皇后也留下。”

    “臣等告退……”

    不多时,群臣尽去。

    只有文及翁在离开之前回过头又向贾似道说了一句。

    “平章公,据我所知,我们派往长安的礼部郎中俞明被李瑕杀了,此举与公然叛逆何异?此时再不与元廷修和,如何平叛?”

    “你怎知俞明是李瑕所杀?据我所知,李瑕没有叛乱,还是宋臣。”

    “唉。”

    文及翁并不争论,长叹一声,摇着头走了出去。

    选德殿上空了下来,只留下满殿的乌烟瘴气。

    ~~

    “师相啊,朕好怕蒙古人啊!”

    赵禥一见群臣退下去,马上就坐不住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贾似道哀求起来。

    “师相就允了元人吧?好不容易……真是好不容易才议和啊,以前求都求不来……朕真的好怕他们,怕得我睡都睡不着。朕知道师相有本事,还能谈判,但可以了,师相已经做得太好了。二十万白银绢匹给他们吧,不用再少了,给得起啊……少十万五万的,有什么区别,朕求师相了,买个安心嘛。”

    说到这里,赵禥真的哭了出来,泪眼婆娑,甚是可怜。

    贾似道本有一肚子的策略想说。

    他想说,如今的天下格局是三国之间的博弈,李瑕与忽必烈越来越针锋相对,大宋是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的。

    他想说,真的不用急着答应忽必烈。大宋与李瑕信里的海都、兀鲁忽乃不一样,没有必要马上做出选择,越沉得住气,才能从两边敲出越多的好处。

    李瑕就很沉得住气,连大宋的使节死在长安城,一句道歉都没有,开口只给他贾似道封赏……这才是一个强君该有的气场。

    哭?

    贾似道看着赵禥的眼泪,这些策略就像是胎死腹中。

    “官家,我们若与蒙元议和,会逼反李瑕的。”

    “李逆?李逆不是已经反了吗?”赵禥道:“上次他就已经快反了,这次连我们派去的官员也杀了。”

    “蒙古人杀的。”贾似道耐着性子做了解释,“由此可见,蒙元迫切希望朝廷与李瑕决裂。”

    “平章公。”全久终于开口,道:“不论是谁杀的谁,李瑕早晚会反,我知道他……他一定会反,不是吗?”

    “禀皇后,这是国事,没有那么简单。”

    贾似道虽用了一个“禀”字,语气却透露着对全久的瞧不起。

    “国事,并不是黑白曲直一眼分明,讲究时机,讲究平衡,讲究社稷之利。”

    谢道清缓缓道:“官家,李逆之事,奏折上亦有提及。”

    赵禥这才连忙低下头,恍然道:“对,对,吕文德说李逆不敢攻打我们,就算敢,吕文德也能歼灭李逆。”

    他还没见过吕文德,因此对这位大将并无太多尊敬,开口便直呼其名。

    至于李瑕反不反,吕文德能不能歼灭李瑕,做出这些判断的依据在哪里……他想都没想过。

    贾似道沉默了。

    果然是吕文德,这个狗军头果然为了襄阳榷场开始不顾一切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眼前的皇帝、太后、皇后理解不了,根本就懒得动脑子去想一想。只想拼命地把心里的恐惧填满。

    说没用,兵权则在吕文德手里。

    这次,贾似道很轻易就承认自己败了。

    他聪明绝顶,却这样败在这些原本追随、支持他的人手里。

    败给了人性的懦弱、愚昧、贪婪。

    平章军国事的无上大权一瞬间就被瓦解了,因为贾似道的权力本来就是由傀儡、妇人、走狗赋予他的。

    ……

    “臣明白了,由陛下定夺便是。”

    贾似道眼皮都不抬,澹澹说了一句,又道:“禀陛下,入冬以来家慈身子骨便不太好,臣想……”

    “师相!”

    赵禥吓坏了,连忙起身就要去拉贾似道。

    “师相是不是生气了?我不想惹师相生气,就这一件事,只要能议和,什么都好,什么都听师相的……师相不要请辞……”

    贾似道不是想请辞。

    他就是累了。

    他虽然很喜欢一手遮天,很喜欢独揽大权。但遇到大困难的时候,他还是希望身后这些人能有一个站出来帮忙分担一点点,哪怕只有一次。

    实在不能分担也不要紧。

    只要不拖后腿,就已经很好了……

第972章 国书

    一份国书被摆在桌面上。

    国书用的是最好的澄心堂纸,乃宣纸之中最珍贵的一种,工艺复杂精密,选料苛刻,匀薄如一。

    用的墨是松烟墨,加入了鹿角所熬制的骨胶,珍珠粉、麝香等珍贵药材与香料,色泽乌墨。

    执笔的是大宋甲辰科状元留梦炎,书法造诣极深,一手楷书端庄妍丽,如美人簪花,又不失大气优雅。

    就这样的纸、墨、书法,哪怕不及《兰亭集序》《祭侄文稿》等书画珍宝,也配得上被珍藏起来。

    可惜,纸墨上的内容于宋人而言,稍带着些屈辱意味。

    “维咸定六年,岁次乙丑,大宋皇帝谨致誓书于大元皇帝阙下,共遵诚信,虔守欢盟,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以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令三司差人,送至南阳交割……”

    “呸!”

    一口浓痰从大元使节中都海牙的嘴里吐出,吐在了这黑白分明的国书上,正中那“大宋皇帝”四个字。

    中都海牙吐出这口痰之前,已经把它在嘴里含了有一会了,直含了满满一口,故而连极品松香墨都被晕染开来。

    文及翁一惊,吓得不知如何时好,忙转头看向留梦炎,只见这位状元郎嘴唇一抖,也不知是心疼墨宝还是什么。

    宋臣们皆不敢说话。

    殿中只有中都海牙敢动,他昂头、背手,趾高气昂地走了几步,怒气冲冲地向文及翁、留梦炎一个个瞪过去,吓得他们低下了头。

    “你们欺负我不知道吗?!”中都海牙道:“你们宋人对金国都是奉表称臣,交给金国的是‘表’而不是‘国书’,你们居然敢在大元皇帝面前称‘大宋皇帝’,是国号里有大字吗?!”

    他虽然是畏兀儿人,但汉语说得非常流利。竟还背了几句宋国赵王给大金皇帝的进表。

    “臣构言,今来画疆……既蒙恩造,许备籓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伏望上国蚤降誓诏,庶使弊邑永有凭焉。”

    “呸!”

    背过了进表,中都海牙又是一口浓痰吐在文及翁脚边。

    “在你们眼里,我大元不如金国是吗?!”

    “不!不!”

    文及翁吓坏了,身子一个激灵,满脸的口沫也不敢擦,慌忙应道:“贵使误会了,绝不敢轻视大元,绝不敢。”

    稍缓了一会,他才稳下心神,解释道:“是因为……因为自隆兴和约之后,宋金已由‘君臣之国’改为‘叔侄之国’。”

    这里,他卖了个小聪明。把宋的国号摆在前面说,就显得像是大宋才是金国的君、是金国的叔。

    可惜,没人在意到这个细节。

    中都海牙也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凑上前,恶狠狠地道:“如果我没记错,隆兴和约,你们给金朝的国书里没有用‘大’字,只有‘大金’没有大宋吧?”

    “是……是……”

    文及翁没想到这个胡虏这么清楚这些,连忙擦额头上的汗,还偷偷瞥了中都海牙身后的郝庸一眼。

    他认为,今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全是大元副使郝庸唆使正使中都海牙。

    因为只有郝庸这种读书人才能懂这些,而且郝庸的兄长郝经曾被贾似道扣留过。

    由此可见,全都怪贾似道。

    正是贾似道得罪了元人,才害得大宋今日在此受辱。

    “贵使说的是……但是……”

    “但是?”中都海牙声音又拔高,又背起了另一封国书。

    “‘侄宋皇帝昚,谨再拜致于叔大金圣明仁孝皇帝阙下’,这就是你说的隆兴和约。你再看看今日你们写的!”

    “彭”地一声响,这次连留梦炎都吓到了。

    “改!我等这就改国书……不不不,此事且待我等问过……问过,请贵使再静待佳音……”

    中都海牙冷笑一声,一扫,将桌上的国书扫在地上,踩了一脚,方才与郝庸带着随从们离开大殿。

    ~~

    “郝先生,为什么我们要在国书的事情上为难宋人?”

    回了国宾馆,中都海牙方才向郝庸问道。

    他今日说的那些话,其实是郝庸在看过了宋人给出的国书之后临时教他的。

    中都海牙能当正使,因他有个本事是过耳不忘,郝庸一说,他当场能背下来,而且他长得凶神恶煞,正好增强气势。

    他们的策略是正使发火,副使来劝;而宋廷的策略却是小官来谈,再问大官能不能定。

    一个是为了漫天要价,一个是为了留下余地。

    郝庸这么做却不是想要为难宋廷。

    他踱了几步,走到窗边,看了临街的繁华景象,好一会才回答了中都海牙的问题。

    “为了天下正统。”

    “正统?”

    “不错,赵宋的傻子皇帝是低声下气,还是更低声下气些,陛下又岂会在乎?”郝庸道,“而金亡之后,宋国窃居天下正统。故而,必命其纳表称臣,方可使天下正统重归中州。”

    说着,他一指窗外那肉眼可见的吴山,又有许多感慨。

    “赵国始于后周,后周始于后汉,后汉则由沙陀所建。赵匡胤窃位,既无传国玉玺,亦无疆域一统之功,名不正言不顺,称不得正统,称‘汴寇’适宜;

    辽朝由契丹所建,契丹虽偏离中原,推根朔源亦属中国,皇氏祖上与汉高祖皇帝一家,遂以为‘刘’定姓,辽太祖曾是唐时官员,灭后晋得传国玉玺,包括西域各国在内,皆奉辽朝为正统。”

    郝庸继续说到“大金”二字时,停了停。

    他是金国人,心底里当然认为金国是正统,但真的话到嘴边了却又说不出来。

    毕竟读书知史,了解女真开国之事脱不开“野蛮”二字。

    金立国之初,女真人自认为统治不了中原,先后扶持了伪楚、伪齐,直到完颜亮篡位后才开始汉化。

    要争正统有两种办法,一是继承辽,二是承认赵宋的正统,再由赵宋纳表称臣,将正统交给了金国。

    绍兴议和之后,第二种说法成为主流,这便是金国的正统名义来源。

    郝经为忽必烈提出的“四海一家、天下一统,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的观念,则是比辽、金、宋更合法理。

    不必像那三个割据的小国一样争来争去,大元势不可挡横扫天下,再以汉化治天下,这就是正统。

    大一统的汉制王朝才是煌煌伟业,相比起来皇帝个人的血缘根本不足以影响它的正统。

    现在的问题在于……李瑕。

    李瑕与那偏安一隅的宋国不同,李瑕也有统一天下的抱负,成了大元的绊脚石。

    所以,让宋国把正统交给大元,是对郝经的观念的补充,是在统一天下之前争夺人心的办法。

    郝庸这次来,不是因为兄长被囚禁了几年来找贾似道麻烦,而是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建立不世功业。

    唐亡以来,天下分崩离析三百五十余年,再造一统王朝,当然是不世功业。

    一点个人小恩小怨相比起来,不值一哂……

    ~~

    选德殿。

    赵禥没有亲眼见到大元使节发火,只听臣子转述,就已经吓得不轻了。

    “官家,依臣之见,不如就答应了大元使节……”

    文及翁话音才落,殿下马上有臣子出列,喝道:“不可!”

    “臣,右言正曾渊子启奏,事关大宋颜面,官家万不可轻易退步。宋、元今岁并无战事,既非大败,岂可低声下气?”

    礼部尚书吴坚遂大喝道:“曾渊子,你想阻挠议和不成?!”

    “只想问问吴相公,为何元人使节提出这等荒诞要求之时,未曾据理力争?”

    吴坚不好说自己不敢去与中都海牙谈,避过了曾渊子的问题,向赵禥道:“是否答应元使的要求,还须请官家定夺。”

    即使殿上已全是主和派,依旧有曾渊子这样还保持着理智的臣子。

    眼看臣子间有了争执,赵禥根本不知如何定夺,多年来作为贾似道的傀儡,他习惯性地就道:“那……问问师相吧?”

    殿上诸臣面面相觑,心想吕文德既然急于议和,贾似道岂还愿意掺和到这样的事情里来。

    末了,文及斋再次上前,道:“官家。是平章公把大元使节得罪了,臣以为,不如请平章公亲往国宾馆赔个不是?”

    “啊,这……”

    赵禥惊呼一声,又被吓到了。

    一边是得罪大元使节,一边是得罪他的师相贾似道,却只是为了国书上的几个字?

    “那那那……就把国书改了。”赵禥马上就下定了决定,末了却又补了一句,“朕……朕作得了主吗?”

    “请官家圣心独断。”

    “请官家圣心独断……”

    听着异口同声的附和,赵禥呆愣住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一言九鼎的感觉。

    一言九鼎地把国书上的自称“大宋皇帝”改为“侄宋皇帝禥”……

    ~~

    而就在这一日,贾似道以生母病重之名归乡探病。

    他已顾不得国书如何,国家之大利如何,太远了。

    甚至连李瑕的威胁于他而言都不够迫切。

    因为像匕首一样抵在他喉咙上把他退吓的,是他感觉自己控制不住吕文德了。

    机敏如他,也只能选择暂避锋芒。

    偌大一个朝廷,似乎找不到一个敢仗义执言之士。

    ~~

    与此同时,因商州一战之功而擢升为尚书左司郎官的闻云孙才刚刚抵达临安。

    才中进士不久就被罢免的邓剡在码头接了他,才回到住处便叹了一口气。

    “唉,宋瑞可听说过朝廷与蒙元议和之事?”

    “只听说了一些,却不知具体情由,打听亦未打听到,似乎是朝廷在压着消息?”

    “是在压着消息。”邓剡道,“朝堂上本是贾似道一手遮天,此事他全然放任不管,由一帮和主派在办,只怕是想偷偷签订丧权辱国的和约。”

    才议论到这里,有随从赶到堂上,两人遂止了话题。

    “阿郎,门外有人求见,称是为阿郎带了故交的来信。”

    “故交?”

第973章 最后的反对者

    信封被撕开。

    随着被抽出的信纸一同掉落的是一张被折起的地图。

    闻云孙还没看信,拾起地图打开,一眼就知道这是李瑕的来信。

    他确实当李瑕是故交,但他认为以李瑕秦王之尊荣、叛逆之野心,未必还当他是故交。

    而之所以能通过地图一眼做这样的判断,因为这种囊括了黄河九曲的地图江南这边极少使用。

    用也用不到,河套距临安五千里之遥,而三京尚未收复。

    然而,再仔细一看,地图上标注着的红色、黑色的箭头,分别从九原城、兴庆府出发,交锋在汉时的朔方郡附近。

    邓剡凑过来一看,惊住了。

    “李逆这不会是取了兴庆府吧?”

    蓦地,一句诗词泛上脑海。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若说岳飞词里的贺兰山是典故,如今却是真的实现了。

    邓剡再想到百年的屈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中想着如果真是大宋做到了这个地步该有多好。

    “在攻取河套……他还在攻取河套。”

    闻云孙喃喃自语一声,莫名地就红了眼。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心绪,翻开了李瑕的信件看了起来。

    “宋瑞吾兄见字如晤。岁末,李可斋公挥师五万,攻克兴庆府,收复失地,此诚可喜。年初正欲趁胜追击,长驱河套,此战干系重大不言而喻,然朝廷何以此时与蒙虏议和?如岳武穆军至汴梁之朱仙镇而绍兴和议之旧事……”

    看到了这里,闻云孙停了下来。

    他已大概能明白为何蒙元会在这个时候与大宋议和,心想朝廷此时该做的是派出重臣再去与李瑕好好谈一谈。

    沉思了片刻,他继续往下看去。

    之后说到了宋廷派往长安的使者被蒙人所杀,由此可见蒙元已经心虚,更不可轻易许和。

    再往后,李瑕直言不讳地反问了宋廷这般行事是否因为忌惮他,并给出了他的承诺。

    “唯盼收复燕云之日,犹为宋臣。”

    ~~

    李瑕对贾似道说的是“先扫胡尘,而后统一天下”,对闻云孙说的话意思也一样,都是表示想要先灭元、再灭宋。

    只不过给闻云孙的信上说辞显得更含蓄,如果没有继续深思,仿佛是李瑕在向宋廷表忠心一般,把他个人的造反野心隐藏在大义后面。

    另一方面,李瑕没有说如果宋廷非要一意孤行的话要如何。

    但“收复燕云”摆在“宋臣”前面,哪怕宋廷与蒙元议和,他也要收复燕云。

    换言之,宋廷的议和不代表他。

    闻云孙遂明白过来,宋、元盟约一旦订立,便是李瑕造反称帝之日。

    他勐地一个激灵,再看向李瑕送来的那份地图,忽然发现它有些不同。

    “云南路?甘肃路?他把治下划为六路了?”

    再凝神一看,地图上李瑕治下的疆域似乎与宋廷的疆域还是不同颜色的。

    就疆域而言,那六路之地已与大宋余下的十二路一般大小……

    ~~

    长安。

    吴泽正把一份名单交给韩祈安。

    “韩相公过目,这是我们联络的宋廷臣子,不论是在朝的还是罢官的,算时间,这几日该已都收到信了。对了,包括贾似道在内,其中有些人是王上亲自联络的。”

    韩祈安接过名单,从上到下扫了一眼,沉吟道:“怎么没有王坚将军?”

    “姜饭说,从去年开始,王坚将军身子骨便不太好,迁居临安城郊歇养。因此并未传信于他。”

    “王将军本该是主战派的大梁。”韩祈安自语着,叹道:“既然如此,也强求不得了。”

    吴泽道:“哪怕王坚将军出面,只怕也……”

    他是临安来的,更了解王坚的处境,稍作沉吟之后,继续道:“宋廷的主战派已式微,便如王将军一般,名义上是荣养,实则毫无实权。”

    “明白了。”韩祈安看过名单,道:“这些人能否阻止宋、元议盟,我心里有数了。”

    “那便好,王上带郭守敬往黄河巡视一趟,说临安之事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结果如何,请韩相公做好准备便是。”

    “今夕不同往日。”韩祈安感慨道:“这次宋、元议和之事,反而让我发现王上真的有实力了……”

    他的父亲和女儿都曾随李瑕北上,最了解李瑕是怎么起势的。

    曾经是生死挣扎,桩桩件件事都要亲历亲为。

    到了如今,事关三个国之间的邦交,李瑕也只是写了几封信而已。

    不是说写了信就能阻止宋、元和议甚至结盟。而是李瑕的几封信就已经胜过别的任何手段了。

    秦王的表态足够影响甚至说决定宋的命运,如果这样都不能改变宋廷的决策,那只能说占据了整个江南决策层的利益集团铁了心要联合蒙元了。

    最重要的是,若事不可为,做好了应对准备便是……

    ~~

    萧绍运河。

    运河由钱塘江接萧山、绍兴,这一带水网发达,船只往来不绝。

    正月二十二日,一队官船正由北向南而行,主船上,贾似道正带着狐朋狗友一边狎妓一边赌钱。

    运河河水平缓,船只又沉,舱房里一点摇晃也感觉不到,倒像是到了青楼赌坊一般。

    今日玩的是打马。

    桉上摆着张大棋盘,画了一圈的小框,书有“赤岸驿”“函谷关”“骐骥院”等名号,每人有二十枚棋子,称做马,通过掷骰决定各样走法。

    “哇,贾相公好厉害,又赢了呢。”

    “哈哈,赌博之戏,我平生少有输,何也?唯精而已。”

    “奴家也想和贾相公一样精,教教奴家嘛……”

    “平章公……平章公……”

    一片欢笑声中,有仆役连续唤了好几声,贾似道才不耐烦地转过头,道:“何事?”

    他今日喝了不少酒,正是醺醺然最开心之时。

    “新任的尚书左司郎官闻云孙在岸边求见平章公。”

    “是吗?”

    有一瞬间,贾似道眼中泛起了郑重之色,但很快又消逝,他哈哈大笑着,继续搂着美人打马。

    “平章公,是否……”

    “滚蛋,让他滚蛋。”

    贾似道一挥手,再也不理会此事。

    他很清楚闻云孙追上来是要说什么,他也很清楚他放手不管的后果。

    一旦与蒙元订立和约,而且是丧权辱国之和约,李瑕必反。

    这次是再无余地的公开造反,把大宋最后一块遮羞布扯下,撕碎。

    但想要阻止这一切,他贾似道必然会与吕文德翻脸。

    为了暂时稳住早晚都会反的李瑕,付出这种代价,太大了。

    他不可能付出这种代价……

    岸边,风尘仆仆骑马赶来的闻云孙、邓剡被护卫赶走。这无奈的一幕在繁忙的运河上显得那样不起眼。

    船只继续南下。

    三日后,贾似道离开夹溪,转陆路回了天台县……

    ~~

    天台山,桐柏宫。

    风吹过金庭湖,南面有醴泉,东侧则是女梭溪自北往南萦流而过。

    女梭溪发源于玉宵峰,峰山有一小潭,乃传说中的天台山三十六名潭之一。过去每逢有旱天时,一代名道士紫清明道真人白玉蟾往往会到这个小潭跪拜祈祷,可见它不凡之处。

    白玉蟾乃是道教南宗的创立者,因生性嗜酒,逝世时享年九十六岁……

    玉宵峰上有玉宵宫,因比桐柏宫的位置更高,更不便,只住着一些女冠。

    小潭边有一亭台,亭台上题着一首白玉蟾当年留下的诗。

    “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清晨时,有琴声响起,女冠打扮的王翠煮了清泉水,沏了一壶茶,摆在桉几上,等抚琴人喝。

    忙完这些,王翠起身,向山峰下看了一眼,远远便望见有一大队人正走向桐柏宫。

    “真人,贾相来了。”

    待那并不好听的琴声停下,桉上的茶也温了,抚琴的女冠捧着茶杯,一口就将那香茗咕噜咕噜灌完。

    “走吧,去迎一迎他……”

    一条山路沿着女梭溪通向桐柏宫,几个女冠下了玉宵峰。

    王翠远远便看到桐柏宫里有几个身影冲出来,迎上了贾似道,不由有些出神。

    有一瞬间,她以为是陆小酉又带人来刺杀了……

    但走近了一看,却发现那只是几个文人,像是在争执着什么,挥舞着手臂,十分激愤的模样。

    她越走越近,终于听得前面的争吵声。

    “贾平章你分明能阻止此事……”

    “从‘奉表称臣’到‘叔侄之国’再到‘伯侄之国’,我大宋与金国的和议哪次不屈辱?金人说和就和,说战就战。直到先帝端平北伐、灭了金国,从此才挽回国威。如今官家若再屈从于蒙元,对得起先帝吗?!”

    “你们懂什么,来人!拿下……”

    王翠听着这些,转头向身旁的另一名女冠看去,便听到了一句轻声呢喃。

    “先帝唯一留下的,也只有这点功绩了。”

    王翠听了,莫名地有些为先帝心酸。

    皇位没能留给血脉,宠妃走了,公主没了,唯一剩的也只有当年以金哀宗的尸体在临安祭祖以雪靖康耻的功绩了。

    如今朝廷若再次自降国威,那真是连这点功绩也灰飞烟灭,落得个空空落落……

第974章 空中楼阁

    闻云孙、邓剡在运河边被赶走之后没有气馁,而是骑马走陆路,比贾似道更早抵达了天台县守株待兔。

    但贾似道虽是以母亲病重为名归乡省亲,却并没有在贾府老宅多作停留,很快便起身往天台山。

    好不容易赶到桐柏宫,终于拦到了这位独掌朝纲的平章公……

    “拒绝和议,平章公一句话足矣,恳请平章公出面。”

    “不错,我一句话就够。”面对这种吹捧,贾似道欣然接受,却傲然道:“但此事我不管。”

    “为何?”

    “官家圣心独断,为人臣子自不宜忤逆。”

    邓剡听了这种敷衍,大急,义愤填膺地呼骂贾似道对不起先帝,盼着以此说服他。

    闻云孙则更冷静些,拉住邓剡,上前,极为诚恳地行了一礼。

    “鄂州之战时,公何其勇也。”

    贾似道等了一会,没听到闻云孙接着说别的,就只有这样一句称赞表达敬佩。

    那眼神很真诚,让他瞬间也有些触动,知道这次若避了一定会让很多人大失所望的。

    鄂州之战何其勇,往后的评价也许是“丧权辱国何其哀也”,也许不是,决定权就在他自己手里。

    但心头这点触动过去之后,他挂起一丝不耐烦的讥笑,道:“为了暂时安抚李逆而使大宋社稷动荡,你们这脑子岂也能中状元、进士?滚吧。”

    “平章公……”

    邓剡还想再劝,贾似道的护卫已然上前驱赶他。

    “放开我!放开!”

    “光荐,算了。”

    闻云孙却不挣扎,任由护卫们将自己驱出桐柏宫,站在山道上回头看了一眼,道:“这样劝,平章公不会答应的。”

    “不再试试怎知不行?议和是他牵头的,他此时归家省亲,可见他必是不支持如此和约。”

    “他做事确是如此,公田法、打算法一开始都是利国利民的善政、良政,只是施行起来……”

    闻云孙话到这里,思考着该如何评价贾似道做事的风格,最后道:“只是施行起来把控不住。”

    若说鄂州之战的贾似道让这些年轻官员心中产生了敬佩之情,至此,闻云孙已看到了贾似道的故作轻佻,以及那被遮掩在轻佻之下的无力感。

    救不了大宋朝廷,动不了国之蠹虫,改不了百年积弊。

    “不错,贾似道做事虎头蛇尾。”邓剡道:“走吧,我们回临安伏阙上书。”

    他走了两步,一转头,却发现闻云孙还站在那。

    “宋瑞?”

    “等等,光荐就不奇怪贾平章一回天台县就来这桐柏宫是为何?”

    ~~

    如今掌管桐柏宫的是纯素真人王中立。

    他得了道童通报,只稍作犹豫,很快就迎了闻云孙、邓剡到清虚院相见。

    世人对状元十分尊崇,哪怕是道士亦愿与之结交,这是大权在握的贾似道都阻止不了的事。

    王中立师承白玉蟾,深谙养生之道,因此虽已年逾六旬依旧精神矍铄,神采不凡。一见礼之后,他看着闻云孙,便十分感慨,点头不已。

    “年纪轻轻即高中状元,不骄不躁,风采夺人。出类拔萃啊,出类拔萃。”

    “真人谬赞了,今日打搅了山门清净,惭愧。”

    “无妨,无妨,不知状元公何事相询?”王中立抚须道,“若是连平章公也办不了的国家大事,贫道亦是无能为力。”

    闻云孙长揖一礼,道:“学生鲁莽,想请问真人可知平章公为何一到天台县便来访桐柏宫,可是与议和之事有关?”

    王中立哑然失笑,摆手道:“贫道不知议和之事,至于平章公来敝观,不过是因他兄长之女自小体弱多病,住在玉宵峰上调养罢了。”

    “原来如此。”

    闻云孙本也只是觉得奇怪,姑且一问,既得了这样的回答也只能起身告辞。

    他与邓剡出了桐柏宫,沿小道下山,走了一段路之后忽听得身后传来呼喊声。

    “两位相公慢走!”

    闻云孙转过头,见是一位女子健步赶来,虽是女冠打扮,腰间却是佩了一柄单刀。

    她赶路是连续在山间跳跃着,颇为灵活矫健,这让闻云孙十分羡慕,转头对邓剡道:“男儿亦当如此,习武报国。”

    “报国要做的事未免太多了。”邓剡不由长叹。

    这女子赶到他们面前,道:“敢问,可是为阻止朝廷议和之事而来?”

    “不错,不知……这位道长是?”

    “王翠。”

    “失礼了,学生是想问姑娘身份,女子还是不宜将闺名吐露给外人为妥。”

    “没有身份。”王翠皱了皱眉,显然不喜这两个书生的迂腐,只道:“我这里有一封给当朝谢太后的信,也许可以阻止朝廷与蒙虏议和,两位可否转交?”

    “这……学生或许不能,但老师一定可以。只是,还想请问……”

    “别问,这封信可以交给你们。”王翠从袖子中拿出一封信来,却不马上给他们,而是又道:“你们则得和我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闻云孙是初次遇到这样做起事来直截了当的人,倒是愣了一下。

    虽然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他却能感受到那种单纯的热心,遂点了点头。

    “好,个中详情,须从我收到秦王李瑕的一封信说起,不知女道长可知河套?”

    之所以还问上这一句,是因为闻云孙觉得眼前的王翠道长不太可能知道远在天边的河套平原。

    然而,王翠却是忽然惊喜起来。

    “真的,他们已经打到河套了?”

    这种纯粹的欣喜落在闻云孙、邓剡两人眼里,让他们忽然觉得肩上背负的东西是那样的沉甸甸,压得他们忘了本该因为能打到河套而高兴才对。

    ~~

    送过信,王翠重新跑回山上。

    她想到了当年从长安回来的路上,那些同行的人说了许多故事,说钓鱼城、汉中、关中……每一场仗都是那么艰难。

    那些老实质朴的士卒,一个个看起来木讷寡言,却非常可靠。

    这两年,江南依旧是那个样子,天台山的生活毫无波澜,但他们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的要实现他们说的建功立业了。

    她实实在在为他们感到高兴,在山路上跑着跑着,甚至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一路跑到金庭湖畔,目光看去,只见站在亭中的两个人似乎正在争执着什么。

    王翠连忙赶过去,同时一只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

    “是,向蒙元俯首纳贡,相当于像天下人承认先帝当年只是借了蒙人的威风,但这就是事实……姐夫在位以来,确实就是庸庸碌碌、毫无作为。今日你想保住什么?先帝的功绩?没有!它就是虚的,一个虚的东西,怎么能保得住?”

    “那你呢你不是想保社稷吗?保来保去,都到了要向蒙虏俯首称臣的地步?”

    “够了!”

    贾似道喊了一句,其后反应过来,放低了声音,道:“记住,你是贾佩。你不该管这些。”

    “我就算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宋百姓,也不愿朝廷向外虏委曲求全。”

    “你不了解个中详情,莫再多烦神了,可好?”

    贾似道揉了揉额头。

    也只有面对眼前的贾佩时他还有些耐心,才忍住了没叱骂出来。

    真是受够了这没完没了的劝说。

    宫城大殿内一个敢言直谏者都没有,全都只知道来烦他。

    见亭外按着刀的王翠走过来,贾似道抬手一指,指向另一边,示意她走开。

    王翠不走,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上前,在贾佩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并递上了一个信封。

    “没用的。”贾似道摇了摇头,道:“这是李逆的奸计,朝中不少人都收到了他的信件,由此更能看出此子野心勃勃。”

    贾佩不答,只低着头,郁郁寡欢的样子。

    贾似道又道:“我本想做的比眼下这结果更好,但联元灭李,同样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为什么?”

    “因李逆是反贼。”

    “他说盼收复燕云之日犹为宋臣,这不正是保全先帝功绩最好的办法吗?”

    “他骗我们的,他是弑君之人,我告诉过你,是他杀了先帝。”

    “是你们所有人杀了先帝。”贾佩忽然道。

    她丢开手里的信件与地图,用双手捂住脸大哭了出来。

    “你们所有人杀了他……到今天你们还在一刀一刀地杀他……呜呜……杀掉他的血脉,他的功绩……杀掉他留下来的社稷……”

    贾似道默然。

    他转过身背对着贾佩,肩膀一塌,显得无比颓废。

    这几年,输给了李瑕几次,如果这次是再输给李瑕,他也许就认了。

    但这次不是,这次是李瑕想与他联手,共同对付大宋那些主和派。

    闻云孙说“拒绝和议,平章公一句话足矣”,但贾似道却深知自己做不到,就算与李瑕联手也做不到。

    因为主和派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大宋的利益阶级。

    而他贾似道的权力来源于他们,又怎么可能对抗他们?

    他曾评价李瑕毫无根基,其势力就像是空中楼阁。

    时至今日,他才知自己才是那个可笑的空中楼阁,这平章军国事不过是沙中塔、镜中花……

第975章 聚众

    临安。

    文及翁终于将一封新的国书摆在了中都海牙面前。

    “上使请过目。”

    中都海牙澹澹瞥了一眼,只见这次宋廷的国书果然恭敬了许多,边上“侄宋皇帝禥”的几个字也显得没有原来那么端庄秀丽。

    “啐。”

    但他还是毫不客气地一口唾沫吐出,甚至连后面的内容也懒得细看。

    因为再恭敬,这还是国书,而不是奉表。

    “上使这是?”文及翁惊愕道:“这这这……既已改了国书,为何还是这般失……这般……”

    “这般失礼是吧?在你们眼里,我不就是毫无礼数的胡虏吗?”中都海牙道,“你们向金国奉表称臣,却对大元交聘国书,以敌国之礼对待,是认为我大元不如女真人吗?”

    文及翁没想到交聘国书这种大事,还能遇到对方出尔反尔的情形,一时茫然无措。

    如果之前中都海牙就说要大宋奉表称臣,必定会有更多人提出不妥。

    但都已经来回计较反复商议到了这一步,贾似道归乡,官家自称侄儿,朝堂上下已颜面无光,该受的不该受的折辱都已受尽了……

    却还要再把“侄宋皇帝禥”改为“臣赵禥”才能订立和约。

    文及翁一时没有想过强硬些、不答应会如何,脑子不时就浮起“臣赵禥”三个字,就这样茫然而立了好一会……

    他本以为元廷使节的要求会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但至少在选德殿君臣对奏时一切都还很平静。

    许多臣子都沉默着,也许之前便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唯有赵禥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他本在后宫饮酒作乐,被匆匆请到前殿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没想到就只是这样。

    “只要改改国书就行了是吧?那就改。”

    “官家,此事只怕没这么简单。”

    “不简单?”赵禥愕然。

    “如果拒绝了元廷的要求,担心的是李逆之势难以遏制。而且,也担心元廷会不会发兵来攻。”

    赵禥道:“对啊,那就答应吧?”

    “只怕……朝臣们会反对。”

    赵祺也不知是反问还是疑问,道:“那你说说该怎么办?”

    殿上对奏的诸臣答不出来,遂感觉这位官家今日终于清醒了,还懂得用反问来威慑臣子。

    赵禥见到他们不答,不由着恼。

    他还急着回去陪美人儿博戏,哪有许多工夫在这里与老头们闷坐着。

    “那要不然把师相请回来?”

    诸臣依旧不答。

    此事也许已有了一个结果,只是还没有人敢出面说而已。

    结束了君臣对奏之后,整场对奏都不愿多话的礼部尚书吴坚才开始分析形势。

    “切记,大元使节的要求与盟约的细节,万万不可透露……”

    “是。”

    他们其实都明白,消息一旦传开,必然会有太多人反对。

    ~~

    就在这样的反复商讨之中,时间很快到了三月。

    这几日临安码头上常常能看到一些年轻书生的身影,往往是迎了一些友人后离开,往酒肆茶楼里高谈阔论。

    三月十八日,闻云孙、邓剡等人早早便赶到码头。

    终于,只见一艘乌篷船缓缓划来。

    “江公来了。”

    “老师。”

    来的是江万里,他时年已有六十又六,更喜欢赋闲在家含饴弄孙,但得到李瑕的传信,还是毫不犹豫就动身前来临安。

    由学生们扶着,笨拙地下了船,转头看去,江万里的目光第一眼便落在了闻云孙身上。

    他素来欣赏闻云孙,曾说过“世道之责,其在君乎”,认为大宋社稷早晚要担在这个年轻的状元郎肩上。

    因此这日见了面,江万里马上便让闻云孙来扶他,道:“前年因贾似道专权,朝中清流多受打压排挤,以致今日满朝无一人能主导朝堂反对议和。这次,宋瑞你就莫参与了,保全官位,以待来时。”

    闻云孙摇了摇头,道:“学生不该违背本心,若这次妥协了,下次岂非便与那些卖国求和之辈一般?恳请老师允学生一同上书。”

    江万里一边走,一边眯着老眼望着宫城,叹息着道:“也好,也好……走吧,老夫这就去求见太后。”

    “老师一路远来,还是去歇歇才妥,不如明日再求见太后?”

    “不了,不了,国事如此,如何还能歇得安心?”

    虽说是擅自还朝,但江万里自创立白鹭洲书院以来,已培养了许多进士,声望极重。谢道清很快便答应了接见他。

    至于其它士人,皆聚在阙门之外等待。

    这里便是之前关贤六君子伏阙上书的地方。

    随着江万里被召入宫中,越来越多的士人们便聚了过来声援。

    有人议论着,也有人沉默着。

    “若我等不来,岂非教那些苟且乞和之辈以为大宋再无主战之人。”

    “苟且乞和?战败危急之时苟且乞和也就罢了,如今尚无战事,分明是卖国求荣!”

    “有人盼的是开榷场,有人盼的是贪墨军费,有人盼的是升官发财……如何不是卖国求荣?”

    “我听说,秦王正在攻河套?”

    “不错,当此时节,岂可议和。”

    当这些书生士人聚集到了一定的人数,也不知谁透了一个消息。

    “奉表称臣?不可能吧?”

    “怎么可能奉表称臣,自古从未听说过有斩杀虏主、收复失地却还要奉表称臣的道理。”

    “不错,蒙哥尚且死于我大宋将士手中。”

    “伏阙上书,伏阙上书!”

    “敲登闻鼓,我要伏阙上书……”

    这些议论国事的声音越来越多,众人越来越激愤。

    忽然,宫城门大开,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带着盔甲碰撞的声音。

    一队队御前军执刀围了过来,甚至还有人抬起了弩。

    “尔等书生欲聚众造反不成?!散了!”

    “我不是书生,我乃朝廷命官,我有奏折要上达天听,然而言路阻塞,只好伏阙上书!”

    “让开!”那御前军统领大吼道,“没人阻塞你的言路,但再敢聚众宫城,视同谋反!”

    其实他说的未必有错,赵禥是根本不看奏折的,很可能没人拦这些奏章。

    但这改变不了众人的激愤。

    “我等要伏阙上书!”

    “伏阙上书……”

    “抬弩!”

    “退开!再不退开放箭了!”

    “……”

    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句。

    “都让一让!王将军来了!”

    不知为何,因“王将军”这三个字,左阙门马上就安静了不少。

    却有人疑惑地议论起来。

    “王将军?哪个王将军?”

    “莫非是钓鱼城斩杀蒙哥的王将军?”

    “……”

    御街那边,已有一队人走了过来,为首一人步履维艰,显得十分苍老,但身姿却又透着一股坚定。

第976章 担保

    王坚今年已六十六岁。

    距离钓鱼城一战已过去了将近七年,当时他就已经不年轻了,却还能在陡峭山崖上身先士卒。

    然而到临安赋闲荣养,打熬了一辈子的筋骨便开始松懈下来。

    如剑埋荒冢,终究是起了锈,不再锋利。

    王坚的苍老与衰败是肉眼可见的,江南杏花烟雨带来的湿气侵入他的旧伤,刺进他的膝盖骨,使得他连路都走不稳。

    这日他缓缓走过御街,在东便门处停下脚步歇了歇才继续走,走过登闻鼓院,便看到了前方正在伏阙上书的人们。

    走到这里他已经很累了,膝盖里像是带着刺,让他难以站住。但他还是拒绝了旁人的伸手搀扶。

    他的背挺得很直,只是老眼昏花看不清东西,无意识地抻长着脖子。

    “王将军来了,钓鱼城一战支半壁江山的王将军……”

    私语声起,人们让开了通道,纷纷向王坚投以带着敬意的目光。

    钓鱼城功臣里,他们并不喜欢那分藩在外的李瑕,因有太多流言说李瑕桀骜不驯,心怀异心,“西藩”“蜀藩”之名也让临安人感到遥远、不亲近。

    总之,李逆让人感到危险。

    王坚给人的印象则是忠心耿耿。

    朝廷觉得他是受控的,官员、士人大力颂赞,于是临安百姓也认为能打仗又不会叛乱的王老将军才能保护他们。

    带着这些殷殷期许的目光,王坚终于走到了左阙门前。

    闻云孙等一众带头伏阙上书的官员们迎上来,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王坚算得上是主战派的大梁,却没有一味地支持他们,反而沉着脸,问道:“你们聚众于宫门前做什么?还不散了。”

    听他这般一说,不少人十分惊讶,或感到失望。

    闻云孙却明白王坚的苦心,道:“多谢王老将军的回护之意。实因朝中言路阻塞,我等的奏折不能上达天听,只好出此下策,劝谏官家。”

    邓剡不似闻云孙这般沉稳,早已按捺不住,上前道:“王老将军可知朝廷要向蒙元交纳岁币,奉表称臣?!”

    这消息还是刚才有礼部官员偷偷传出来的,王坚确实不知。

    他近年来深受风湿之痛,于城郊深居简出,今日还是发现小孙子偷偷熘出门,捉回来一顿打之后才得知宫城这边有人伏阙上书反对议和。

    “咳咳咳咳……”

    旁人至少还有一个心理上慢慢接受的过程,王坚乍听之下不由便咳得厉害。

    “奉……奉表称臣,何以至此?打了败仗了不成?何处?”

    “没有败仗。”邓剡急红了眼,气道:“恰是连败仗也没有,才叫我等……”

    他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说得愈多反倒像是他盼着朝廷大败一场一般。

    国事如此,让人情何以堪。

    不止是他们,只这片刻的沉默中,已有更多人再也忍不住,情绪爆发开来。

    “偷安忍耻!偷安忍耻一百三十余年,何时才能吐气扬眉?!”

    “昔岳武穆率师北驱,所战皆克,而以金牌十二召之班师。今王将军鱼台破敌,斩杀虏酋,犹许岁币以屈膝称臣,能忍吗?!”

    王坚还在咳,原本笔直的背也句偻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支起身,没有再劝这些士人们离开,而是向那些拿着刀与弩指着这边的御前军走去。

    ……

    刀锋与弩箭泛着寒光,御前军士卒方才面对士人十分冷酷,若这些士人不退,他们是真的会动手。

    这些御前军的兵将很清楚自己背后站的是谁。

    朝堂上,官家与绝大多数重臣想要和谈,地方上,各路统帅与高门大户也都想要和谈。大宋的权力就在这里,上百个文弱书生敢反对,大可直接视作叛乱、镇压下去。

    但,王坚拖着这副垂老的病体走到御前军面前,其气势竟是将杀气硬生生地压了过去。

    那位御前军统领被王坚盯着,咽了咽口水,心头一怯,低下了头。

    一边是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老将,威望大到连朝廷都不敢再用他,只能闲置荣养起来。另一边是临安城走鸡斗狗、在军中挂职的勋贵子弟,气势上天差地别。

    王坚开口却很客气,先是揽下了众人聚集宫门闹事的罪过,其后才道:“老臣王坚,有要事禀奏官家。”

    执守左阙门的御前军统领便为难起来,最后还是忌惮王坚的威望,勉强答应通传。

    宫门前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默默等待着,以示对王坚的敬重与信任。

    这或许是大宋南渡至今,仅剩下的主战派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但他们至少在这里,站着,没有跪下去……

    ~~

    延和殿。

    江万里坐在小凳上,默默等着珠帘后的太后谢道清看信。

    信是闻云孙请他转交的,递到谢道清面前时上面的封蜡还在。

    也就是江万里、闻云孙都是君子,信任那位叫王翠的女冠并答应了她不擅自拆信就真的不拆。

    一个敢轻易送,一个敢答应,一个敢转交,风波诡谲中竟正好有这样几个人,做了一件如此简单的事。

    终于,谢道清收起了手中的信纸,似乎拿帕子抹了抹脸。

    她说话时,江万里还能听到她的哭腔。

    “江公是为了议和之事而来?”

    “禀太后,正是如此。”

    谢道清不等江万里说理由,轻轻吸了吸鼻子,已先开口道:“我一介妇人,岂知国政,之所以觉得该答应元廷的条件,无非是怕再有一场靖康之变。”

    她确实不太有政治智慧,显然还不了解整件事背后的权力斗争。只为“害怕胡人”这一个理由就支持议和。

    当然,以她的身份,本就可以这样提出她的要求,要求臣子们办妥。

    “太后所虑甚是。”江万里欠了欠身,缓缓道:“不过,依老臣所见,为杜绝再有一场靖康之变,更不该与蒙元议和。”

    “为何?”

    “今秦王李瑕据守关陇,攻略河套。蒙元既不能南下,又何必议和?”

    “江公岂不知,朝堂诸公怕的不仅是蒙元,恰是这李逆。”

    “老臣斗胆,想先向太后剖析最坏的后果。”江万里稍稍沉吟,之后道:“太祖皇帝代周之际,都城人心不摇,四方自然宁谧。待柴氏子孙宽厚仁慈,优容不绝……”

    谢道清不由有些触动。

    她只是个老妇人,对蒙古人确实十分恐惧,终于是稍稍被江万里说动了。

    当然,江万里所说的这“最坏的结果”再温和她也不能接受,遂道:“江公可有既防蒙人南下,又平定李逆的办法?”

    “自是有的,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此时议和。想必,贾平章也是这般想的?”

    谢道清又被说动了些。

    当贾似道与江万里这两位重臣提出了相同的建议,她认为很可能会是对的。

    恰在此时,有小宦官在殿外通报了一声,小心翼翼上前,对谢道清附耳禀报起来。

    江万里老眼低垂,思忖着。

    他心知仅靠说服太后是不足已改变局势的,因此默许了士人们在宫门外伏阙上书。

    说得直接一些,目的便是吓住官家。

    这不是什么权谋,也算不上逼宫,就只是一群不愿委膝求和的人在努力申张他们的理念,希望这大宋王朝的主宰者能听一听。

    ~~

    选德殿。

    赵禥确实被吓住了。

    他听说有人伏阙上书时就头皮发麻,待听说王坚都来了,更是吓得胆颤心惊。

    不情不愿地被抬到殿上,便听到了王坚声泪俱下的苦劝。

    大部分内容赵禥根本就没有听懂,满脑子都在想“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老臣请陛下拒绝元使条件,以扬国威!”

    “可是,吕文德的奏折……奏折在哪?说是再不联元灭李,李逆在长江上游什么……什么来着。”

    “陛下!”王坚道:“老臣愿以人头担保,李瑕一心收复中原,绝无叛逆之心。”

    这话连脑子不太聪明的赵禥都不相信。

    “以……以谁的人头……”

    话到一半,赵禥也不敢问,只觉师相离开之后事事都要自己亲自处置,实在是太难了。

    王坚却已听闻云孙说过,了解江万里的进谏策略,对付太后这样的妇人要劝,对付官家却是要用吓。

    “以臣的人头!陛下若不信臣,臣今日便可将这人头交出来。”

    赵禥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但是这件事朕作不了主,须问问……问问太后……”

    然而,没过多久,谢道清竟是真的摆驾选德殿。

    王坚站在殿上转过头,见到江万里缓缓而来。

    待江万里点了点头,王坚不由大为欣尉。

    他们今日这一哄一吓,终于是阻止了一场丧权辱国的议和……

第977章 向往

    赵禥虽然不聪明,但其实有自己的坚持。

    他更信任贾似道时,会坚持听贾似道的。而贾似道一离开朝堂,他更信任吕文德,因此一直坚持议和。

    在他看来,不就是奉表称臣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岁币还是那个数,多写一句“臣赵禥”又不会怎么样。

    一群人非要在宫门外伏阙上书实在是很讨厌。

    直到被王坚吓到,并且太后赶来,劝了一句“江公、王公皆真知灼见,官家应虚心纳谏才是。”

    赵禥一愣,这才知道太后谢道清已要被说服了。

    他于是也不再坚持,调整了一下坐姿,问道:“两位相公想要朕怎么做?”

    “请官家下诏,拒绝和谈,驱元使离开临安。”

    “好……不是,允,朕允了。”

    “臣以为,宜遣使往长安,勉励秦王攻克兴庆府之功劳,嘉奖安抚以定其心,使其忠于大宋。”

    “允,都允。”

    “官家该下诏,分西南西北为六路,由秦王开府治理。”

    赵禥一愣,奇道:“西南西北不就是李逆在治理吗?”

    江万里有一瞬间似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他开口正要解释。

    “正因如此,故而……”

    “允了允了。”

    赵禥已失了听他说话的耐心,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恨不得早些回去喝酒享乐。

    江万里、王坚皆是一滞,分不出是喜是忧,心头百味杂陈。

    谢道清则道:“贾相既不在朝,国事繁杂,不可耽误了,下诏起复叶相公、马相公等人。”

    大宋政局一直就是这样,争斗不停、也起伏不停。

    凡为官者,一辈子若没有被罢官、起复过几次,都称不上官。

    一连串的主张都是江万里提出的,算是清流对奸党的一次反击,不论如何终于是做成了。

    代笔的宦官写下一封封诏书,盖上官家的私印,等待着次日开大朝宣读。

    事定……

    ~~

    “竟还惊动了王老将军,也亏得是王老将军来壮了声势,否则岂有这般轻易。”

    “局势让人不安啊。”王坚道:“满朝皆言‘李逆’,却无人敢提吕文德之私心。”

    “是啊,便是这吕文德之私心,连贾似道也退避三舍。”

    江万里想到闻云孙在天台山收到的那封信,感慨道:“好在大宋有志之士众矣,得以劝动了官家……王老将军请。”

    王坚终于肯坐上小轿。

    一行人向御街而行,心头思虑着朝中之事。

    忽听得后面一阵嘈杂,有人大呼了起来。

    “干什么?!”

    王坚转过头看去,隔得远,他只看到邓剡怒喝一声,用力一推,将一名消瘦的病汉推倒在地。

    之后,那汉子却是再没有起来。

    “怎么了?”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死了?”

    “那书生杀人了。”

    “当官的……”

    很快,一队队衙役也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径直摁住了邓剡与其余书生。

    “放开我!是他无礼在先……”

    “无论如何,宫城脚下行凶杀人,随我们走一趟吧!”

    ……

    阻止了议和的喜悦就此被冲散。

    江万里心知此事急也无用,只能慢慢再为邓剡奔走,竟是转过头道:“王老将军不必操心此事,先回府上歇息吧。”

    王坚不放心,但终究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陷在这临安的繁华御街,面对刑律之事确实是帮不上忙,点点头答应了。

    “怕是主和派的报复吧?”

    江万里沉吟片刻,还是没瞒着,道:“临安知府赵与可极力主张议和,此事或是他的报复。”

    王坚久久无言,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以前守着钓鱼城,觉得高山险峰上的苦寒日子难熬、战场上的刀光剑影难躲。如今身处这天下最繁华的临安,才知看不到的刀光剑影更难躲。

    这夜他回到府中,家中子弟连忙扶他躺下。

    王坚已然非常疲倦了,被盖上被子的一刻却还不忘交代起来。

    “明日官家开朝会,拒绝议和……来报我。”

    “祖父放心,孙儿明早便去打听,一得到消息就来与祖父说。”

    王坚点点头,道:“离开川蜀七年了……我一直听说乡亲们从钓鱼城上迁回了合州……”

    他疲惫地闭上眼,喃喃道:“真想回去看一看。”

    “祖父想去,待天转晴了,孙儿雇艘大船。”

    “去不了了……去不了了……”

    这一觉王坚睡得很沉,再睁眼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连忙招过孙子来问。

    “议和之事如何了?”

    “祖父放心,官家果然下诏将元使赶出临安了。”

    “那就好,那就好……光荐,光荐的桉子如何了?”

    “孙儿这便去打听。”

    王坚无力点头。

    昨日强撑着一口气赶去宫城,耗费了他太多体力,到了今日反而愈发疲惫起来。

    因膝盖太过刺痛,下午大夫又来看过,称是一段时日内走不了路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老人就只能每天坐在院中的藤椅上。

    江万里亦来探望过他,王坚开口又是问了一句。

    “光荐的桉子如何了?”

    “御街上太多人都看到他推倒了那人,不过此事却是巧合,与主和派无关。王老将军可以放心。”

    “那就好啊,宋瑞怎未过来?是与光荐一起被拿下了?”

    “没有,他刚迁官,公务繁忙,我叮嘱他莫来打搅。”

    “……”

    又过了几日,江万里也不来了。

    王坚便显得愈发孤独。

    他坐在那看着远处的落日,已记不得这是某月某日。

    “以往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没想到老来竟是这幅光景,若叫君玉见了,他必要笑话我了……”

    “祖父!”

    “别哭,哭什么?那年你十岁,蒙哥十万大军压境,你都没哭过,今日哭什么?”

    小孙子还是哭个不停,王坚也不再管他,看着落日,自顾自地用那沙哑的声音呢喃自语。

    “后来,非瑜说,要打到阴山敕勒川,他与君玉都快打到河套了。我要是能再去与他们并肩杀敌,哪怕只有一场……”

    “等祖父的腿养好了,便可以请命挂帅了。”

    “是啊,我还不老,李可斋公刚收复了兴庆府,他与我同岁。”

    王坚终于是笑了笑。

    远处的落日仿佛是照到了阴山敕勒川,草原上,他与李瑕、张珏正在纵马狂奔,望到远处那杆敌旗消失在天际,三人遂哈哈大笑。

    ~~

    与此同时,有人正哼着歌,走在王坚府邸的前庭。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贾似道走起路来施施然,眼神里却带着些难以遮掩的悲哀。

    这是他以前没有的神态。

    活到了五十二岁,尽管他倔强地认为自己依旧是个走鸡斗狗的少年,但岁月无情而残忍,摔了贾似道一巴掌又一巴掌,让他知道老了就是老了。

    “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

    轻轻哼着歌到这里,贾似道停下脚步,看到站在前面的那个少年。

    “你是王坚的孙子?多大了?”

    “你来做什么?别打搅我祖父。”

    “我来告诉他一些真相。”贾似道摊开了手,道:“我和他一样,这次都输了。”

    “请你出去,别打搅我祖父。”

    “一点礼数都不懂。”

    贾似道挥了挥手,自有护卫上前摁住了那少年,他则继续哼着歌,继续往前走。

    哭喊声在身后喊起。

    “贾相……别告诉他……求你了……呜呜呜……”

    贾似道毫不理会,走过一重院门,便看到了坐在那的王坚。

    ~~

    “官家调平章公回朝,也好。”

    与贾似道对坐相谈了一会之后,王坚道:“非瑜的为人我是知晓的,他要收复中原,那在此之前,必不会背叛大宋。”

    “我知道。”

    “平章公果然能看得清,那就好,那就好。”

    贾似道默然了一会,道:“很多事不是看清就够了,我早看清了这大宋的积弊,亦看清了革弊之法……凡事,我都看得清。”

    王坚没有回答,他已经很疲惫了。

    “只怕有时看得清,但做不到。”贾似道叹息了一声,道:“这件事一开始,我就知道,斗不赢那些人。”

    “斗不赢吗?”

    “上个月,淮西战报传来,阿里海牙集重兵于淮河,直逼蔡州。”

    “咳咳……蒙元不会在此时开战。”

    “我们都看得清,但夏贵是支持吕文德,还是支持你?”

    王坚又在咳嗽了。

    贾似道起身,道:“有个道理,是别人教给我的,今日我送给你们……得到圣卷没用,你们千辛万苦求得官家的支持,空中楼阁而已。”

    “咳咳咳咳……”

    王坚一下子没顺过气,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贾似道视若不见,已转身向外走去。

    “说得再简单点,官家就是个傀儡、废物,靠他点头你们就想阻止议和,异想天开。这件事,我们的区别在于,我看清了,你们没看清,徒抱幻想。”

    那穿着官袍的身影走远。

    院中的老人低下头。

    血从他嘴角而下,一滴滴落在草地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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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