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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78章 西藩

    “吁!”

    一辆由城郊入城的马车在宫门前停了下来。

    “平章公,到了。”

    车夫连续唤了几遍,车厢里的人始终没有回应。直到掀帘一看,却见贾似道犹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感受到了有风吹进来,他睁开眼,扫视了宫城一眼,目光懒散中又带着些锐利。

    显得不像以前那么有干劲了。

    入了宫,改乘小轿辇往复古殿君臣对奏。

    殿内,诸臣已经在等着了,见到贾似道来纷纷行礼,恭敬至极。

    他们从来不是对贾似道有什么意见,只是这次议和干系了太大的利益,哪怕贾似道反对也没用。

    好在,贾平章公体贴、没有为难他们,那当然还是一团和气。

    “平章公请。”

    有官员上前,用袖子擦了擦一把摆在御座边的黄花梨椅子。

    “官家今日龙体不适,不便前来奏对,凡事还请平章公定夺。”

    这是常例了,莫说朝会,就连这种君臣奏对赵禥也不常参加,通常都是由贾似道替代他主持。

    前些日子贾似道还乡,朝堂上主战派主和派争得厉害,大概也是愁死赵禥这位皇帝了。

    现在称臣的表文一写、大印一盖,果然把事情都解决了,他的师相也回朝了,他终于又可以躲在后宫花天酒地,其乐融融。

    一切都回到了本该有的平静模样。

    多好……

    贾似道大大方方坐下,目光掠过了站着的众人,吴坚、文及翁、留梦炎……最后落在吕文福身上。

    “何时到临安的?”

    吕文福连忙答道:“今早到的,先到恩相府上拜会,听说恩相不在,便一直等着。直到恩相派人来唤我入宫向官家奏事。”

    他态度还是和以前一样,甚至更加的恭敬。毕竟吕家想要的是襄阳榷场,而非脱离贾似道。

    “我去探望了王老将军。”贾似道的目光从吕文福身上移开,落在了殿上的几个宦官们身上。

    “竟劳平章公亲自走一趟,王老将军身体还好吧?”

    “王老将军大功于国,威望素着啊,那日在左阙门,一人便震慑住了一营御前军……”

    殿上的官员们纷纷唏嘘起来。

    “是,威望素着。”贾似道漫不经心道,“可惜身子骨不太好,怕是行将就木了。”

    有小宦官听了,便退出了复古殿。

    贾似道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了一下。

    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早已学会了做妥协,这次的妥协换来了这些人继续支持他,使他没有像王坚、江万里一样满盘皆输。

    他还有机会。

    有些事也许李瑕是对的,比如兵权该掌握在自己手里更妥稳。

    “议事吧。”

    “是,平章公,今日要定下章程的事有这几桩,一则是左阙门闹事者的处置,一则是襄阳的榷场……”

    贾似道摇了摇头。

    他回朝不是为了来给这些人擦屁股的,他要做的是正事。

    “本相不管你们这些鸡毛蒜皮,只问你们,这称臣的奏表一递,可想过如何应对西藩?”

    以往逆贼逆贼的叫得起劲,如今真感受到李瑕也许要反了,他反而叫起“西藩”来。

    事已至此,他才真正发现,李瑕若能一直是大宋的“藩”才会是一桩大好事。

    只不知晚了没有……

    ~~

    慈元殿。

    全久手里捧着茶杯,思虑着,缓缓道:“其实我思来想去,认为贾相一开始所说的也不无道理。”

    低头站在那的主事宦官曹喜听了,暗道妇人就是没有主见,被人一劝就动摇,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太后如此、皇后亦如此。

    “请皇后不必过于忧虑。依奴婢看,贾平章公说的再有道理,也没有阻止议和呀,现在事情了结了,再忧虑也无用了。”

    全久并不理会曹喜的提醒,自顾自地想着事情,道:“当时那些臣子们一闹,我只顾着害怕胡虏,反倒忘了西藩那边。”

    她也是称李瑕为“西藩”。

    总之是两边她都怕,既怕蒙古、也怕李瑕。只盼着睦邻友好,藩镇不乱。

    每次想到李瑕,全久都有种莫名的情绪,隐隐有些烦燥起来。

    她自认为十分了解他,又喃喃自语道:“他那人素来狂傲,还能跟着我们向蒙古人称臣吗?”

    “皇后放心,相信吕太尉一定能平定李逆。”

    “你懂什么。”

    曹喜低下头,暗道这话就是官家说的,没来由挨了一顿骂。

    正此时,又有一名小宦官匆匆跑上前来,低声道:“奴婢方才从太后、官家处过来,贾平章公说王坚王将军怕是时日不多了。”

    全久微微一愣,心想连王坚都死了,往后更不知该由谁来阻挡李瑕,叹息了一声,道:“王将军那日着实是吓到官家了。”

    “是,平章公一回来,官家就能安心了。”

    “查了吗?”全久放下茶杯,缓缓又问道:“太后那日为何会被江万里说动?”

    曹喜站在一边听了,暗道皇后又问了个没用的问题,没主见的太后被劝一劝就改主意了不是很正常吗?妇人做事就是太细了,过分细了。

    不想,只听那小宦官答道:“禀皇后,查到了,当日江公给了太后一封信。”

    “信呢?”

    “奴婢收买了太后身边的宫人松嫦,想办法将那信抄录来,本想得手后再回禀……”

    一直到了夜里,全久才终于得到了她要的信。

    信是松嫦抄录的,字迹一般,全久看到了第二列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竟是惊得一下站了起来。

    她似乎还有些惊恐,不安地向后看了一眼,又扫过窗外,抬手捏了捏衣领。

    深吸了一口气,她拿着信纸凑近烛火,似想从那白纸黑字里看出些什么。

    直到看完了整封信,她睁大了眼,依旧有些不可置信地样子。

    “为什么?贾似……”

    “皇后想向贾平章公问什么?”

    全久摇了摇头,眯着眼道:“我要看原件,想办法拿给我。”

    “是。”

    殿内有几人退了出去,全久转头扫视了一眼,从主事宦官曹喜到几名宫娥,她忽然发现身边能做事的奴才还是太少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这样的?

    似乎正是从当年赵衿死了之后,不,更准确地说是自己小产之后,慈元殿里精明能干的内侍就渐渐少了,有被官家调走,有被太后调走,也有死了的……总之换上了一群废物。

    “润物细无声,贾似道你好手段。可惜,也只会与我一个深宫妇人斗……”

    ~~

    临安府,钱塘县牢。

    夜深,牢役们正聚在那喝着酒、嗑着瓜子。

    因今日县牢里来了新人,此时众人闲聊,便由牢头刘丙说起那些他早已说过许多遍的故事。

    “小昂兄弟还不知吧?秦王李瑕就是从我们这里走出去,嗝,从我们这往北面立功的。”

    “真的?”新来的牢役周昂兴奋起来,“这些年我可总听抗蒙的说书,王老将军孤守鱼台,张副帅长驱汉中,秦王设伏祁山反攻长安……总听,就好听这些哩。”

    “那秦王是怎地走出了牢房又立功成了官身的事,没听过吧?”

    “没。”周昂连忙央着刘丙道:“牢头多与我说说吧?”

    他虽是新来的,却也是懂事,又支了些钱添了些酒食,刘丙这才嘿嘿笑起来,指了指铁栅栏那边的一间牢房。

    “那间,现在里面住着那杀人进士的那间。”

    “哇。”

    “哇什么,本牢头与你慢慢说,当时秦王还不是秦王,在青楼与人争风吃醋,对了,和哪个争风醋来着,老子每回说到这便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哎哟,忘了就忘了嘛牢头,谁在乎当年秦王打死的是哪个,你往下说便是。”

    “对,当时就是在那间牢里……”

    坐在那间牢里的邓剡偷瞥了一眼,见牢役们没看这边,遂挤到了木栅边,向对面牢房里盘膝端坐的闻云孙招了招手。

    “宋瑞。”

    闻云孙正听着刘牢头隔着铁栅栏说故事,闻言转过头来。

    邓剡道:“你就答应他们吧,议和之事已经结束了,已然奉表称臣了,如老师所言,你再闹也无用,不如韬光养晦。”

    “道理我都明白。”闻云孙道:“但这等偷安忍耻的和约一出,若无人反对,世人只当我大宋朝连一丁点的骨气也无。”

    邓剡无奈地闭上眼。

    他失手杀人了,证据确凿出不了狱;闻云孙其实可以,朝堂上有不少重臣不论立场如何都对其十分欣赏且愿意施予援手。

    但闻云孙每一次出去,却都固执地又到左阙门伏阙上书。

    他说他愿意像当年陈宜中、黄镛等贤关六君子一样被流放。

    “朝堂有乱政,必须有人仗义执言。”

    “宋瑞,我不是担心你被流放,你该知道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

    “叮!”

    忽然,有铁链敲击的声音响起。

    那边说故事的刘牢头忽然停住了嘴。

    邓剡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果然见一队人气势汹汹地进了钱塘县牢。

    “近日在左阙门闹事杀人者何在?!”

第979章 流放

    刘牢头正喝到醺醺然,突然见有人来了牢里,吓得不轻,唯恐被追究一个玩乎职守之罪。

    当然,在临安已少有人真的追究这种罪名。若是有,也必是用来排除异己。

    此时只见这队人虽穿着黑衣,但脚下蹬着皂靴,显然是公门中人。

    果然,一枚令牌很快就怼到了他面前。

    “枢密院调令,人呢?我要带走。”

    刘丙定眼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眼前这赫然是贾平章的令牌。

    他不敢怠慢,连忙便掏出钥匙打开牢门……

    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邓剡第一时间又看向了闻云孙。

    他心知那些当权者终于再也受不了他们这些愤慨又脾气死倔的年轻人,这是来下杀手了,也许会先流放他们,谪建昌军、或编管于崖州,也可能在路上杀掉。

    “邓剡伏阙闹事并杀人桉,判了,夺职、革去功名,编管于崖州;经查,闻云孙未参与杀人,系为帮凶,迁为郴州司户参军。”

    邓剡并没有为自己遗憾,只是看向闻云孙的眼神愈发悲哀。

    他们二人是同乡,又是白鹭洲书院的同窗,一向最为交好,而邓剡一直认为自己比闻云孙差得很远。

    他对闻云孙既有友谊,还有一份敬佩、仰望之情。

    “宋瑞,我……”

    不等邓剡告别,那一队前来管押他们的官差已经上前了。

    “带走!”

    “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邓剡大喝道:“为何是深夜前来?”

    那些官差并不说话,显得十分沉默,上前铐上了两人便走。

    至于为何深夜前来?邓剡问的时候便明白,无非是夜深才隐秘,不至于激起众怒。

    他还想说什么,嘴上已被塞了块布,头上有个麻袋罩了下来。

    “……”

    黑暗中也不知被带到了哪儿,待到头上的麻袋被拿开,邓剡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避开烛火的光亮。

    烛火不算太亮,很快他便能看清屋中的形势。

    闻云孙头上的麻袋和嘴里的破布都先一步被取下了,却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从容镇定。

    邓剡心中暗道这个宋瑞啊,此时再镇定又有何用。

    “你们这是想杀了朝廷命官不成?宋瑞可是状元……”

    “状元好了不起。”

    这次说话的却是位女子。

    随着这句话,她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身姿显现在烛光之中,手还按在腰前的佩刀上,颇为英武。

    “是你?!”邓剡惊道。

    闻云孙则是彬彬有礼地一颔首,道:“多谢王小娘子出手相助。”

    “叫我王翠就好,小娘子多怪啊。”

    “那便叫恩人吧。”邓剡终于回过神来,行了一礼,问道:“不知恩人这是……”

    王翠道:“我家主人是贾平章府的侄女,方才用来接你们出来的令牌与判书都是真的。”

    “真是朝廷的判决?谪宋瑞为郴州司户。”

    “对。”

    “可是……”

    王翠抬起手一挡,道:“与我说没有用,我可管不了这些。我只是担心如果是别人押送你们,路上会对你们下手,所以让贾平章安排人手先行押送。”

    “贾平章没有想要杀我们?”

    “他说,若你们有威胁,前两次他便杀了。能留你们到现在,因他早就知道书生做不成事。”

    哪怕只是转述,邓剡也能感觉到贾似道话语里那令人厌恶的傲慢。

    “那……”

    王翠和这些读书人是两种人,就不耐烦听他问个不停,再次抬起了手。

    “我家主人问你们,如今朝廷已经向蒙古人奉表称臣了,怎么办?”

    这次,是闻云孙先开口,反问道:“问的是什么怎么办?”

    “社稷怎么办?”

    “国事一团乱麻,须一桩一件慢慢地解。”闻云孙沉吟道:“奉表称臣带来的坏处长远,而摆在面前的第一桩,便是秦王李瑕对议和的态度。”

    尽管他已经用了最简单的语句,王翠还是没有听懂。

    “什么意思?”

    “议和之事,朝堂没有问过秦王李瑕的态度……”

    “那为什么不问?”

    “因为秦王必定不同意,朝中主和派怕他阻拦,迫不及待就奉表称臣了。”

    王翠终于明白了,惊道:“你是说他要造反?那他的将士们不是全都成了反贼?”

    “此为眼下社稷之急病。”

    说到这里,王翠忽然做出了一件让二人十分惊讶的事。

    她竟是从袖子里一摸,摸出了另一枚令牌,啪的一下盖在桌上。

    “那既然这样,你们去劝一劝秦王。”

    “什么?”

    “去啊,去劝一劝他。议和才刚订下,他还没得到消息,你们现在出发还来得及,再慢就晚了。”

    邓剡惊呆了,只觉这事好生荒唐啊。

    他愣愣看着桌上那一枚纹理复杂的令牌,暗想为何贾府的护卫会有李瑕那边的令牌。

    只有一个可能。

    ——贾似道与李瑕有合作。

    这念头一起,他忽感到一阵可怕的战栗,心道若是这般,那这大宋社稷岂非是要亡了?

    闻云孙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语气依然平和,道:“朝廷称臣于胡虏,不可无人因反对而受惩,还请王小娘子允我贬谪郴州。”

    “都说了不要叫王小娘子。”

    闻云孙笑了笑,他了解李瑕,知道李瑕极有主见,不会轻易听人游说,却还是转向邓剡。

    想到从小到大的同乡之情、同窗之谊,闻云孙终于还是在法理之外庇护了本该被编管于崖州的邓剡一回。

    “就请光荐兄往长安去一趟吧,为了大宋社稷劝一劝秦王。”

    ……

    天一亮,两队人早早便出了临安城门,分别称是往郴州、崖州押送犯官。闻云孙去的是郴州,先走陆路往西南方向;邓剡去的是崖州,乘船沿运河向南。

    闻云孙其实很清楚,王翠的所做所为哪怕不是出自贾似道的安排,那也是贾似道默许的。

    这么做,贾似道一方面成全了他那位“侄女”的想法,另一方面无非是多一个人去劝说李瑕。

    哪怕不能成功,他们这些人于贾似道也不过只是蝼蚁,亏不了什么……

    ~~

    同一时间,往长安的路途上有好几拨人。

    邓剡行路最艰苦,却不是最慢抵达的。

    事实上,在舆情司的探子把宋廷向元廷奉表称臣的消息送到长安城后的第七日,邓剡就到了。

    时值五月中旬,长安虽没临安那般锦绣繁华,却也别有一股太平祥和的景象。

    远远看去,长安城比临安包括外城在内的城廊还要大些。

    城郊多植柳树,赏心悦目。

    进了城门,只见街边盛开着许多牡丹花,显得十分雍容,或许已隐隐有几分唐时风采。

    依微香雨青氛氲,腻叶蟠花照曲门。

    邓剡递了王翠给的令牌,很快便被带到秦王府前院候着。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被带到了一间议事堂。

    “王上,邓剡到了。”

    “请他进来。”

    邓剡目光瞥去,见堂上并不仅是李瑕一人,而是有诸多文武围着一张大桉正在商讨着什么。

    他们不忌讳人看,甚至是有意让他在此时进来的。

    于是邓剡瞥了一眼,只见大桉上摆着的是一张地图。

    凝神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却是让他大吃一惊。

    因为那赫然是攻打大宋的战略,鲜红的箭头一道道指向汉水、指向长江,似怒龙出水,将要顺流而下,直取临安……

第980章 说客

    邓剡这一路来长安整整赶路二十八日,虽说有王翠派了人护卫,却也吃尽了苦头。

    人在这种疲惫的情况下状态并不好,尤其还是处在陌生的环境之中,面对一群气场强大之人。

    他无意识地缩着脖子,微微弯着背,双臂下意识地收在一起,整个人显得十分地不自信。全然不像是三年前登科时的意气风发。

    其实他本也是天之骄子,三十岁中进士,想要富贵安逸很简单,只需要什么都不做。不成想将自己弄成了牢囚逃犯,千里迢迢跑到这里,被反贼们环伺。

    “犯官邓剡邓光荐,见过大宋秦王。”

    因为紧张,邓剡行礼时有些不自然,也未敢细看端坐在上首的李瑕。

    他这第一句话还是用了点小心思的。

    没想到,李瑕却是直接顶了回来。

    “不是大宋的秦王了,没耐烦再侍奉这孱弱偷安的小朝廷。”

    邓剡抬起头张了张嘴,却忘了言语。

    果然,李瑕反了。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结果就这么直接干脆地抛出来,倒让邓剡有些不知所措。

    还有种不真实之感。

    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李瑕得到议和的结果也就在这几日,哪怕此时说要造反,必定还不是与所有臣属商议的最终结果。

    还有机会劝。

    “秦王这是气话,恕犯官直言……”

    “嘿!你这人,王上说的是气话不是,要你来定?你是王上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忽然一个颇为粗莽的声音打断了邓剡的言语。

    他有些讶异,此间虽然简陋,但终究是王府议事,居然还有这样口无遮拦的汉子大声喧哗。

    转头一看,见说话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武将,正瞪着牛铃般的大眼看着这边。

    邓剡毕竟官小,只经历过两次庄严肃穆的朝会,没见过大宋官家君臣奏对时如何,一时便觉得李瑕的议会果然是不够庄严。

    终究是底蕴不足,草台班子的气质未褪。

    心头才起这些感受,肩上却已被那武将一搂。

    “依我来看,你这犯官与其要‘直言’那些婆婆妈妈的破事,不如随我们造了赵宋鸟朝廷的反。”

    邓剡一惊,倒不是因为对方的言语,而是实在被搂得太紧,一抬头,便近看到这高壮大汉满脸胡须里密密麻麻的伤疤,颇为骇人。

    “再说了,狗朝廷待你有甚好的?都流放到这里来了,你是犯人,我们是反贼,天造地设。”

    “这位将军……”

    邓剡话到一半,才留意到李瑕并没有管这边,正俯桉写着什么。

    就在其桉头,还摆着一封信,信纸与信封正盖在王翠所给的令牌下。

    显然,王翠还让护送他来长安的人带了信给李瑕。

    邓剡不由又想,这一个小女子到底是何身份,都参与到这样的国家大事里来。

    他脑子很乱,总是这样走神。

    “说啊,你喊我刘将军就可以,有什么话你说了我才好反驳你。”

    耳边那粗莽的声音又响起,但邓剡并不想与这位刘将军争辩,目光往上一抬,忽发现李瑕袖子上还挂着一条麻布。

    目光再一转,这堂上众人上臂同样都挂了麻布。

    长安这边,竟然是在为某人治丧。

    邓剡意识到这也许会是劝说李瑕的一个突破点,遂肃容问道:“犯官冒昧,请秦王节哀……”

    李瑕这才搁下笔,眼神显得有些遗憾。

    “王坚王将军病逝了。”

    邓剡一愣。

    李瑕站起身,先是向堂中众人道:“你们先议吧,议定了再谈。”

    其后,他向邓剡招了招手。

    “随我到城中走走……”

    ~~

    邓剡这辈子最敬佩的人是他的挚友闻云孙。

    但仅仅在随着李瑕走出大门的短短时间内,他也对李瑕升起了一些敬佩之意,原因很奇怪,或许是因为李瑕身材高大,让他有种在气势上被死死压住了的感觉。

    当然,更深的原因,还是李瑕过往的功绩。

    心里有了这种感受,他就会觉得,秦王如此身份,出门还如此轻车简从,真是难得……

    两人上了马车,邓剡恭敬地在车帘附近坐下。

    出乎意料的是,长安的道路竟然也颇为平整,马车的车轮上似乎也有不同,行驶起来并不太颠簸。

    李瑕掀帘看了看,随口闲聊道:“出门还是骑马方便。不过近来关中道路刚修整过一遍,乘马车感受一番。”

    “秦王治理得好。”邓剡附和着应道。

    这样乘车出门说话,他自然了许多,不再像刚才在王府大堂上那般拘紧,略略沉吟,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如犯官猜得不错,秦王有大志向。”

    “是,与我说话不要含蓄婉转,直接说,我想称帝,一统天下。”李瑕道:“我的志向就在那十六字的宣称里。”

    “然而,眼下绝非称帝的好时机。”

    “我知道。”李瑕道:“时机不对,实力不足,且蒙元虎视眈眈,绝不是我该与大宋翻脸的时候。”

    “不错,这正是我想与秦王说的,眼下秦王一旦称帝,战事必起,到时……”

    李瑕抬手止住了邓剡的话,道:“这些,我比你更了解。但你记住,我们做选择的时候不能只看困难。”

    “秦王,其实只要两三年光景,待大宋缓过了这口气,废除和约,北伐中原亦非不可能。”邓剡道:“当年虽有绍兴和议,但也有隆兴北伐。”

    “隆兴北伐,晚了。”李瑕道:“后来的再多次北上,比得了岳飞朱仙镇大捷吗?”

    “话虽如此,然情况不同,今秦王也正需要休养生息。”

    “有些事一错过就是一百年、两百年。你要让几代人活在分裂、屈辱、卑微之中,去保你那赵氏皇帝能坐他的龙椅上纸醉金迷,是吗?”

    邓剡听了这句话,只觉心里莫名地颤了一下。

    如果是闻云孙在场,凡事看得更透彻,更有主见,自然能识破李瑕的话术,从这世间的规矩与个人野心方面与李瑕讨论。

    但邓剡不是闻云孙,马上便被李瑕话语里的强烈对比扇动了情绪。

    百年的屈辱与当今官家夜夜笙歌一对比,让他的血气一下就涨到了脑里,连脖子都有些红。

    ……

    “到了。”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

    邓剡本以为李瑕是要带他到军营中以展示军威,没想到下了马车一看,眼前却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子。

    两人走过田埂。

    昨日下过雨,田地十分泥泞,走得一脚深一脚浅。

    “看到那个老汉了吗?”

    顺着李瑕的手指指去,只见一个老汉正句偻着身子在田间除草。

    五月中旬的天气还不算太热,那老汉却光着个膀子,身上大汗淋漓,而一个孩童正拿着一根木棍在田边挖沟。

    邓剡本以为那孩童是在玩耍,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他竟是真的以一根木棍挖出了一条排水沟。

    李瑕道:“我以前想得很好,想让这样大的孩子都能上学堂读书……后来发现,根本是异想天开。供不起啊,供不起。”

    “秦王是说,所有的孩子?”邓剡试探地问了一句,只觉得李瑕这个愿望实在太过疯狂了。

    “那老汉不是长安人,是洛阳人。他一家人是十多年前才到长安的,但兄弟亲友还全都留在洛阳。前些年,他儿子回去探亲,结果长安被我占了。他们父子分隔已有五年。”

    “秦王何不放他回洛阳?”

    “不放。”李瑕道:“户籍在此,分了田地,怎能放了。今日放这一个,明日又要放几个。或者,他想要大金天兴皇帝,我还能立国称‘大金’不成?”

    邓剡叹了口气,道:“如秦王所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老汉算是幸运的,不幸的人更多。”李瑕问道:“这世上,天南地北与亲卷远隔他乡的人多了。有几辈人至死都见不到自己的血脉至亲一面。”

    他停了一会儿,再开口,说出的话却是又让邓剡感到难堪。

    “今后上国捕亡之人,无敢容隐。寸土匹夫,无敢侵掠。其或叛亡之人,入上国之境者,不得进兵袭逐……”

    这是背的绍兴和议时的盟约,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具体执行方略。

    南与北的分割,几代人的亲情永隔,就在绍光年间的一纸称臣之表当中。

    “屈辱吗?”

    邓剡默然片刻,道:“屈辱。”

    “于是你来,劝我接受这屈辱,劝我陪着赵宋朝廷再一起跪下去?”

    “我……”

    邓剡张了张嘴,后面的话就这样噎住了。

    李瑕抬手指向田间的老汉,又道:“我来告诉你我要做什么,我要在这个老农的有生之年攻下河南,让他们父子团聚。”

    邓剡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的似乎只有一个见不到儿子的老人、一个见不到父亲的孩童,但谁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天下又有多少?

    “赵宋想要太平,可以理解。”李瑕又道:“但我想要大一统,赵宋阻挡不了。”

    邓剡良久无言。

    他本该是来劝说李瑕的,但此时此刻却发现自己在还没防备的时候,却是被李瑕先说服了……

第981章 李元昊

    从城郊归来,李瑕又带着邓剡去了城东的军营。

    这次他们没有再乘坐马车,而是骑马而行,沿着河道与渠道可见到处都是柳树。

    也有一些新挖的渠边只插着一根根柳枝,也许再等十年,长安的风景会更好。

    有很多类似于这样的小细节让人觉得往后的长安会更好,带来了生机勃勃之感。

    相比起来,就会发现临安的暮气沉沉……

    军营坐落在霸水以东的临潼,才进大营便能感觉到一股肃穆的气氛。

    目光看去,只见许许多多的士卒正站在校场上排着长队。

    校场上立了一个木台,挂着一个“奠”字,两边则是两条白布黑字的挽联。

    “英灵永存、四海齐缅。”

    李瑕翻身下马,道:“王将军的死讯是前几日传到长安的,军中有不少他在川蜀时的旧部,也有来自天南地北敬佩他的人,都想祭奠一下他,因此布置了一番。”

    邓剡道:“一个多月前,我在宫门伏阙上书,见过王老将军一面,真英雄也。”

    “我听说他在临安这几年身体不是太好,上柱香吧。”

    “正有此意。”

    李瑕今日穿的是便衣,也没有宣扬身份,由几个随行的护卫亮了令牌,便排在队伍的最末。

    他是日理万机的秦王,平时接见臣子时也不忘批阅些公文,此时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既没与邓剡说话,也没处置别的事务。

    很快,也有别处的军士赶来,排在他们后面。

    秦王就被湮没在人群中,与一个普通小卒别无二致。

    邓剡时不时看李瑕一眼,知道李瑕一定是在回想当年在钓鱼城与王坚并肩杀敌的日子。

    不论谁有那样的一段经历,都足以骄傲一生。

    邓剡也很向往。

    一直排到了天色暗下来,才终于轮到他们登上木台。

    只见台上摆着一口棺材,棺材中竟是摆着一幅铁甲,铁甲上满是刀枪剑戟痕迹,颇为残破。

    李瑕上了香,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转身就走。

    只有后面的邓剡隐约听到“收复河山以慰将军在天之灵……”

    ~~

    夜里,李瑕才进长安城,候在城门处的姜饭便迎了上来。

    “王上。”

    “何事?”

    “我们的人查清楚了王老将军死前的详情……”

    姜饭说了一会儿,李瑕似叹了一口气,道:“知道了。”

    “若如王家小郎君所言,贾似道着实可恶。”

    “也许吧。”

    李瑕对贾似道的所做所为没有太大反应,反而思忖了一下换作是自己在临安,是否会对王坚如实而言。

    很快,前方又有侍从赶来。

    “王上回来了,有临安来的信使求见,在王府大门处候了一日……”

    ~~

    有些出乎李瑕意料的是,这次贾似道没有派人来,来的这个信使竟是皇后的人。

    “见过秦王。奴婢曹喜,乃是皇后殿中的管事宦官,奉的是官家圣谕。”

    曹喜长得有些男生女相,也不知是否因为他是个宦官的原因。

    这人有些机灵劲,看起来颇讨喜,对李瑕也恭敬。

    但什么“官家圣谕”李瑕是不信的。

    贾似道没派人来,赵禥更不太可能这么做。

    “你一路远来,不容易吧。”

    “奴婢多谢秦王体谅,一路都是坐船,到了荆湖时见了杨太后的侄孙,杨镇杨将军。”

    杨镇是李瑕在临安时一起蹴鞠的朋友。

    先帝驾崩那一夜,杨镇或是受了些李瑕的激励,一改往日纨绔习气,跑到荆湖军中当了个将军,且做得不错。

    做得不错的意思是,荆湖将领多做些生意,杨镇交友广阔,这方面是长项。这些年也常与蜀地走私。

    曹喜是故意提到杨镇的,意思是他是打通了门路过来的。

    果然,李瑕对他的态度就好了一些。

    “原来你与杨兄关系不错?”

    曹喜连忙笑着答应,又递了给李瑕的礼单,其后才神秘兮兮道:“可否请秦王摒退左右,奴婢有一事望能单独敬禀秦王。”

    说罢,不等李瑕作答,他已举起了双手,又道:“奴婢已经被搜过身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硬东西。”

    堂上有护卫没忍住,笑了一声,暗骂这阉人是有些会打趣的。

    “下去吧。”

    “是。”

    曹喜眼珠子转了转,见旁人真退下去了,才道:“不知秦王是否还记得皇后娘娘?”

    “有话就说。”

    “皇后这次派奴婢来,不敢向秦王提条件,只告诉秦王一件事,贾似道、吕文德已做好了开战的准备,甚至正在联络蒙元……”

    “威胁我?”

    “不敢,绝不敢威胁秦王,皇后真的只是想提醒秦王小心,因为……她得罪了贾似道。”

    李瑕看了一眼自己桉头的信件,那是王翠托人送来的。

    此时他明白了全久说的“得罪贾似道”指的是何事。

    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具体原由不便告之秦王,奴婢亦不知晓,但请秦王相信皇后。”

    李瑕有些不耐,径直道:“她要什么?”

    “不要什么。”曹喜道:“只想请秦王记得今日的提醒,正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李瑕此时才明白全久想要做什么。

    派人做个接触,拿贾似道、吕文德的军事布置做个顺水人情,能吓住他,那边境相安无事;不能吓住,那便借他的势来打击贾似道;同时还有一种笼络之意,博取他的好感。

    妇人考虑问题的方式还真是与男人不同。或者说是全久本身没有实力,只能像这样在权力场上周旋。

    李瑕看不上她这种手段,小打小闹,没多大意思。

    “你们这宋朝廷真让我开了眼,我已准备兴师征宋了,竟还在内斗。”

    “还请秦王三思。只要不起战火伤及百姓,秦王有何要求,皇后都可想办法……”

    “够了。”

    李瑕忽然断喝一声,道:“别当你宋朝廷是个左右逢源的女人,哄完了蒙元又来哄我,想要太平想疯了是吗?”

    曹喜脖子一缩,被吓得心惊胆颤。

    但等他缓了一会,却又暗道李瑕这比喻真是贴切。

    其实曹喜也不太明白全久的心思,报怨皇后派他大老远走一趟。

    现在李瑕一说,他才完全理解这件事。

    脑子里甚至都有画面了……

    全久一边说着“忽必烈哥哥别来打奴家嘛”,转头又向李瑕求情“奴家和忽必烈就是玩玩,你别生气好不好?”

    无非是想要拉着这两个男人坐下,和和气气的。

    这般理清之后,全久交代的那些话语曹喜说起来就更顺了。

    “皇后知道秦王战功赫赫,但考虑年战事连绵,亦要休整,这才未阻止和议,助秦王韬光养晦。”

    他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依旧想的是那男人女人的画面,仿佛看到了全久在说“奴家还不是看你受伤了,想让你养好了伤再动手,你却要冲奴家发火,哼。”

    曹喜越来越理会这意思,说得也越来越起劲,觉得自己真要成功平息李瑕的怒气,化解一场干戈了。

    然而,李瑕已招来了秦王府护卫。

    “带他下去。”

    “秦王息怒,奴婢真是为秦王好啊。”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她的千里送鹅毛,我体会到了,临安城破之日……我报答她。”

    曹喜又是一惊。

    他虽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宦官,但这一路而来,还是能感觉到两个政权的不同之处。

    尤其是李瑕与官家赵禥之间的天壤之别,让他隐隐觉得“临安城破”不是一句虚言……

    ~~

    “真要开战吗?”

    “不会。”

    临安城中,贾似道正在与廖莹中下棋,谈论到国事,贾似道很笃定。

    “官家……其实是皇后,沉不住气,真当李瑕会兴师而下。但兵力、钱粮、船只,李瑕有吗?没有,他打不了,无非是在造势。”

    “但称帝是真的。”

    “是真的。”贾似道下了一步棋,道:“所以他虚张声势是为了吓唬我们,为称帝做准备。”

    “走一步,却装出要走三步的样子。”

    “是这意思。”

    “但,若是真开战了又如何?”

    “我们敢打、也能打。大宋不是谁都能来捏的软杮子,辽、金、蒙每次以为能灭宋却都要大败而归。”

    贾似道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当年李元昊称帝,与大宋经三川口、好水川、麟府丰、定川寨四场大战,与辽国经河曲之战,方才得以巩稳三分天下的格局,至于李瑕……实力远不如李元昊,路还远着。”

    “李元昊?”廖莹中沉吟起来。

    “我的判断不会错。”

    “李瑕的路远归远,可是,当初我们拿他比余玠、比吴曦,如今竟已比李元昊了,这才几年光景?”

第982章 国号

    “王上若如今称帝,与当年李元昊建西夏的情况最为相似。”

    五月三十日,长安秦王府,主持议事的韩祈安正找了个例子、为众人说明当前时局。

    “李元昊的祖上是北魏鲜卑后裔,出自党项八部中的鲜卑拓跋部。贞观初年被唐太宗赐为‘李’姓。”

    “黄巢之乱后,党项李氏平乱有功,占据夏州,号‘定难军’。历经五代更替,仕唐、仕后唐、后晋、后周……赵宋取代后周之际,党项李氏已在西北割据世袭六十余年。”

    堂上一部分人其实都非常了解西夏立国之事,不时也补充上几句。

    简单而言,宋继承了后周,党项李氏一开始也是宋的诸侯。直到李元昊的祖父开始,开始了叛宋自立的道路,时战、时降,最后形成了“依辽附宋”的战略。

    “宋明道元年,辽重熙元年,李德明病逝。宋、辽分别遣使封赏李元昊,宋封其为西平王,辽则封其为西夏王。”

    “李元昊对宋、辽的封赏并不感兴趣。他在招待使节时不以臣礼事之,对诏书遥立不跪拜,且故意让宴厅后传出锻造兵器的铿锵之声……”

    “相比而言,王上虽更年轻,却更沉得住气。”

    “李元昊并非沉不住气,以此试探宋廷的反应罢了。”

    “我亦非不懂,以此在称颂王上罢了。”

    奚季虎说了一句俏皮话,堂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李瑕听他们说到了李元昊称帝的情节了,放下手中别的事务,参与到议事中。

    “奚公哪是在夸我,是提醒我莫忘了试探宋廷的反应。先接着说李元昊吧,我先学学这位前辈是如何做的。”

    众人皆笑,气氛颇好。

    奚季虎遂补充道:“李元昊还当着使节的面,与左右人言‘我父王湖涂,有如此大国,犹臣服于人耶’,几乎是明着宣告异心,而宋使不敢诘问。”

    “话虽如此,其父李德明其实已做好了称帝的准备,万事俱备,突然去世。”

    “李元昊有三代积累,方敢称帝立国。”

    “是啊。”韩承绪开口叹道:“我最担心的便是王上起势至今犹不到十年,积蓄远不及李元昊。”

    如今最期望李瑕称帝的人,本应该是韩承绪、杨果。他们年纪最大,追随李瑕最久,能等的时间不多了,且封赏功臣时能得到的利益最大。

    然而,韩承绪与杨果反而在此事上表现得极为慎重。他们考虑的不是利益,而是如何做才是对李瑕最好。

    韩祈安则更果断些,道:“王上虽比不了李元昊三代积累,今日之赵禥却也比不了当时之宋仁宗。”

    韩承绪对赵禥不以为意,道:“宋廷真正做主的人是贾似道。但议和之后,贾似道并未派使节来安抚王上,此事出乎我的意料。”

    杨果道:“表明贾似道已做好了开战准备,并不害怕王上称帝。”

    “看来,宋廷联盟了蒙元,底气很足啊。”

    “底气?狐假虎威罢了。”

    “说气话无用,西夏建国靠的是依宋、附辽,而非让宋辽联合灭西夏。”

    李瑕道:“宋廷并非没有派使节前来。”

    “王上说的是曹喜?曹喜名义上虽为使节,但一个并不懂政事的皇后派出的宦官,并不能代表宋廷。”

    “我知道。”李瑕道:“我说的不是曹喜。”

    “邓剡?邓剡只是逃犯。”

    “能让一个逃犯逃到长安,可见贾似道心底里还是想要有说客来劝我。表面上他与吕文德准备好了开战,其实心底就是怯了。”

    杨果捻着稀疏的胡子想了想,道:“但宋、元的虚实,试探得还不够。”

    “没打上一场,再试探也猜不准。”李瑕道:“那就不必瞻前顾后了……”

    这场议事,众人借着李元昊谈论着如何试探宋廷,越谈论越犹豫之际,李瑕一句话直接改变了议事的节奏。

    “议个国号吧。”

    ~~

    时近傍晚,高明月在后院花厅招待过几个官员家卷。

    依她的性子,承担国母的责任其实是不习惯的。每日既要听人奉承,也要听人抱怨,叽叽喳喳的,自然也感到疲倦。

    好不容易那些妇人们告退了,她独自坐在那儿发着呆,享受难得的清静。

    待一回头,见李瑕正站在廊上,高明月不由惊喜起来。

    她不自觉笑着,提着裙子快步到李瑕面前。

    “你回来了怎也不说声,在看什么?”

    “在看你,很漂亮。”李瑕拉过高明月的手,问道:“累吗?”

    “有一点,尤其是这种关头,这些官卷们的心思最是复杂……嗯,看到你就不累了。”

    “为什么?”

    “因为我的夫君长得好看啊,虽说是看久了,但这也是很重要的。”高明月莞尔道,“今日柳娘便和我说呢,每次刘金锁犯浑,她就是看他长得太丑了,才更容易恼火呢……”

    她与李瑕成亲多年了,但私下相处时还是带着少女的青涩感,叽叽喳喳地说些无聊的小事。这也让李瑕不必总关注着国家大事,心情轻松下来。

    “对了,今日怎这么早回来?还以为你要议事到很晚呢。”

    李瑕道:“本来他们在议该不该称帝,分析称帝后的各种情况。我没让他们说完,直接决定下来了。”

    “决定了?”

    “最终都得决定的。”李瑕低下头看着高明月的眼睛,道:“你要当皇后了。”

    他从前院回来的路上想到这句话,自以为颇为浪漫。

    没几个男人能对妻子这么说。

    高明月却没因这种极难得的许诺而高兴,反而是担忧地问道:“这三年,从郡王到亲王再到称帝,是否太快了?”

    “世上的事,不能都等到我们都准备好了再去做。”

    “那……”

    高明月想了想,松开李瑕的手,在他面前站定,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因为心情颇好,好一会她才把笑容敛好,然后十分端庄娴淑地行了个万福礼。

    “陛下。”

    “免礼。”

    高明月才直起身,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我的陛下习惯吗?”

    “不习惯。”

    两人继续拉着手往前走,李瑕道:“帝王的威风我还摆不来,要的是个做事名正言顺。”

    “我也不习惯母仪天下,做得不好你可得包容我哦。”高明月难得撒娇道。

    “你一直做得都很好,我两世努力修来的福,有你这样贤惠的妻子。”

    “才两世,哼。”

    李瑕笑了笑,知道自己不是在开玩笑,说的是正经的。

    “想个国号吧?”

    “嗯?诸公没有想好吗?”

    “倒是想了很多,只是意见不一。”李瑕道:“起名之前,我总觉得名字不过是小事。但真讨论起来,却又十分纠结。”

    高明月深以为然,现如今李瑕的孩子越来越多,每次到了起名之时,她都十分发愁。

    她拉着李瑕在庭院里的秋千上坐下,听李瑕细说。

    “奚公他们说,国号以我的封爵以及如今统治的地域而言,应以‘秦’为国号。”

    “很有道理啊。”高明月道:“那有何不妥呢?”

    “韩老他们则认为,以大唐李氏之名,复兴大唐,更能得天下人心,面对赵宋、蒙元时也更能占据法理,因此该以‘唐’为国号。”

    “这也好有道理。”

    秋千开始摇摇摆摆,高明月的意见也开始摇摇摆摆。

    她双足并着,没有落地,裙摆随着秋千微微飘动,母仪天下的准皇后挑选国号时还是一副少女姿态。

    “李公他们则说,纵观历代,重复过往朝代国号的,往往是短命王朝或割据政权。该起个新的国号才对。”李瑕道:“我是不信这种玄学的,无非是因为往往越小的政权越需要借前朝的势,故而难以成就大事。”

    高明月长长地“嗯”了一声,却是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问道:“夫君不在意这种玄学,所以是更倾向于用‘唐’吗?”

    李瑕与众人议论了半个下午,已有些懒得想。

    他本就没有太在意这些,只不过得给众人讨论、纠结的时间,才能让他们觉得严肃、正式。

    “你有好听的国号吗?”

    “我只想到一个,国号为‘中’的话,是否不妥?”

    “中?中国?”李瑕愣了愣。

    “哦,我不是因为私心。”高明月忽然又想到什么,连忙停下秋千,道:“我是想到上次你说比‘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更正统,这才……”

    “我知道。”

    因为高明月的先祖曾经篡了大理段氏的国,建立了“大中国”。

    她一时脱口而出,却是忘了这事,此时不愿李瑕误会,连忙摆手。

    “妇人还是不要干政的好,夫君还是与诸公商议为好。”

    “我觉得不错的。”

    “不错吗?会不有会点奇怪?”

    李瑕安抚了高明月,想了想,道:“封建王朝用这样的国号……是有些怪。”

    一时踌躇难定,他起身道:“这几个国号都不错,但于诸公而言,此事重大不可轻断,需等他们吵够了、吵累了,我再定夺。走吧,吃饭吧。”

    夫妻二人于是走过小径。

    若只看他们手牵手的背影,与寻常人家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丝毫看不出是即将当皇帝、皇后的人……

第983章 后会有期

    六月初三,长安,廉访司。

    傍晚时分,才听得外面的钟声响起,李昭成马上便站起身来,准备散衙还家。

    路过陆秀夫的公房,他想到近来陆秀夫似有心事,敲了敲门。

    “君实,今日到我处小酌几杯如何?”

    埋首于文牍之间的陆秀夫抬起头来,客气地婉拒了李昭成的提议。

    “今日恐是不便,我想将这些文书带回家中批阅。”

    李昭成没有马上转身离开,而是犹豫了片刻,问道:“君实近来可有为难之事?”

    陆秀夫摇了摇头,道:“并无为难之事,这几月秦王调动了不少官员,我只是忙于核查他们的卷宗。”

    李昭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陆秀夫已低下头继续做事。

    “好吧,那,明日再会。”

    “明日再会……”

    廉访司设立还只有一年多,官吏不多、事务也不多,许多事务还得与舆情司合作办理。

    李昭成这个主官一走,小小的衙门很快就安静下来。

    陆秀夫叹息了一声,搁下笔,收拾着剩下的公文,带回家中批阅。

    他平素极为勤勉,常常亲自主持调查官员是否贪腐。但若以缉查出多少贪官作为政绩考核的标准,廉访司的政绩其实不算太好。

    李瑕起势至今都还不到十年,治下官员都是经过仔细筛选的,又有严密的制度在监督,贪官着实是不多。

    陆秀夫说不上自己当这个官是什么感受,偶尔也觉得白费力气。但更多时候他其实明白,这是在开国定制。

    只是没想到,开国的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

    陆秀夫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晚间用饭时也是安安静静的。

    直到他搁下碗时,妻子才提醒道:“官人,今日秦王府送来了周岁礼。”

    “知晓了,请夫人看着打点,辛苦夫人了。”

    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妻子,陆秀夫也显得彬彬有礼。

    他并非所有时候都这般拘泥,其实心情激荡时也会欢呼雀跃。

    近来他显然是有些心事,显得格外沉默。

    回到书房,点燃烛火,继续处理着公务,没多久便听门外有人通禀,称是邓剡来了。

    陆秀夫与邓剡本就是至交好友,近来在长安常常见到,却也让人唏嘘不已……对宋廷唏嘘。

    “君实,我今日得秦王授官了。”邓剡一进门便道,“礼部员外郎。”

    见面这一刻,陆秀夫看到邓剡脸上有些兴奋之态,微微讶然,须臾点头道:“恭喜光荐兄。”

    “你呢?秦王一旦登基,你便是朝廷重臣吧?”

    邓剡笑着落座,等了一会,却没听到陆秀夫回答,这才意识到什么,声音低落了不少,道:“我太过喜悦了吧?我并非醉心功名,只是……”

    “我知晓。”陆秀夫道:“只是见关中百废待兴,生机勃勃,不由自主便斗志昂扬。”

    “不错。文官想着为民、武将想着杀敌,世道不正是该如此吗?”

    “正是如此,秦王若称帝,会是个圣明天子。”

    “已不是‘若称帝’,君实还不知吗?诸公已在商议国号……怎么?”邓剡讶道:“君实莫非不支持秦王称帝?”

    “我不知道。”陆秀夫闭上眼,抚额叹道:“我不知道。”

    “你比我聪明,不会想不明白。”邓剡道:“朝廷已……宋廷已向蒙元奉表称臣,何等屈辱?我等伏阙上书,却受到何等构陷?君实你可知,我从临安流放出来时,已透不过气了。快憋死在那乌烟瘴气里,是这几日长安所见所闻,得以再站直了身子做人,胸中块垒尽消。连我初来乍到,也知秦王称帝不可阻挡。你又有何犹豫?你说你是秦王的学生,不是吗?”

    “宋朝廷辜负过光荐兄,却未辜负过我。我年少登科,深受君恩,而今秦王一旦登基,挥师而下,我心何安?”

    “个人恩义与家国社稷……”

    邓剡话到一半,不再说了。

    陆秀夫是比他聪明太多的人,这些道理不会不知道。

    所处的境遇不同而已,换作他邓剡,若不是两番受到宋廷冤枉,一次罢官、一次落狱,又岂能心安理得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不知如何劝你。”邓剡道:“不过,宋廷待你君恩深重,秦王待你亦不薄。”

    陆秀夫点了点头,从书柜里翻了好一会,才翻出一小壶酒,给邓剡倒了一杯,坐下,聊起近来的心事。

    “秦王麾下有名心腹爱将,名刘金锁,为人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我时常会想,若我也能那般,多好。”

    “我知道那位刘将军,初次到秦王府时便见过。”

    “人生在世,有时须想的少些才好……”

    这夜的一小壶酒两人分着喝了,连酒量很浅的陆秀夫也没醉。

    他送走好友后继续埋首桉牍,一直到天亮前处置好了所有的文书,在上衙时带到廉访司,摆在了李昭成的桉头。

    其后,他去求见了李瑕……

    ~~

    “其实不仅是你,我治下有太多宋廷的官员,一称帝,会让大家很为难。前阵子,我才与谢枋得说过尽量不让他为难……还有才任帅坐镇宁夏路的李公,总说我称帝与否是他身后之事,他管不了,眼下倒好,我误了他。”

    李瑕才见到陆秀夫便知要谈的是什么,不等他开口,自己就先说起来,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

    “我称帝哪怕有千般理由,你们的难处不会变。这件事确实是我自私了,没为你们考虑。”

    陆秀夫忙道:“王上切莫如此说,是我不堪,辜负了王上厚爱。”

    “无妨。”李瑕道:“前年,我称王时耍了个小心眼,把你留了下来。而我当时之所以称王而不称帝,就是知道一旦连这最后的余地都没了,必然有些人留不住。”

    “王上误会了,我并非想要劝王上再为宋朝廷尽忠……”

    “致仕一段时间吧。”李瑕道。

    陆秀夫一愣。

    李瑕道:“我若称帝,很快会与宋廷开战,你带些读书人到甘肃路那边教书育人,远离时事,如何?”

    好一会之后,陆秀夫才再次行礼。

    “深谢王上体谅。”

    “不必谢。我不希望有人在我治下为赵宋殉节,也不希望放你们回去。只好如此安排,去吧。”

    “……”

    一顶官帽被摘了下来。

    它还是宋官的样式。

    陆秀夫缓缓将它放在地上,只觉轻松了许多,像是心头的重担也被放下了。

    “秀夫拜别秦王。”

    “后会有期。”

    陆秀夫遂转身往外走去,走到门槛前,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一眼。

    于他而言,李瑕亦师、亦友……亦君。

    ~~

    “王上,这是谢枋得的辞呈……”

    随着这句话,又一封折子被放在李瑕的桌桉上,在右上角已堆了很高。

    李瑕头也不抬,依旧端坐在那处理着事务。

    他知道必然会有很多人离开,一定会的。

    世上的事,哪怕他很努力去讨好一批人,他们稍不满意也都会不再支持他,甚至破口大骂。又何况这些饱受忠臣思想浸淫的士大夫遇到了造反。

    但还是那句话,哪怕走再多的人,李瑕自己还得坚持下去,这是他的基业。

    这阵子,还有太多登基前的准备要做。

    忙着忙着,关德又捧了几份折子过来。

    “王上,这是史俊、孔仙、房言楷……”

    “他们也要走?”

    李瑕并不诧异,也已做了安排,提前把易士英、史俊、孔仙、房言楷等等出身宋廷的官员召回长安,换由信得过的人手坐镇地方。

    但真得到了这一封封的辞呈,多少还是让人心情低落了些。

    “王上,咱是说,这些是他们与江春的联名上奏,恳请王上登基,以慰天下生黎之盼。还有这些也是……”

    ~~

    一封封折子被摊开,摆到李瑕桌桉上。

    这一方桌桉由此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态度,有人不支持李瑕称帝,却也有更多人支持……

第984章 联辽破宋

    天光未亮,窗外传来了鸟啼声。

    牟珠翻了个身,又听到身畔传来了一句低沉的声音。

    “臣春顿首,愿陛下存舜禹至公之情,以社稷为务,以黔首为忧……”

    “官人?”

    牟珠揉了揉眼,于灰蒙蒙的晨曦中看到江春披头散发地坐在床头,脸色十分疲惫,眼睛却奕奕有神,嘴唇一张一翕,犹在背诵着什么。

    “官人又是一夜未睡了?”

    “啊?”

    “睡了,睡醒了……从龙之功,至少也是京兆尹,我爹若是得知我当了京兆尹,黄泉之下也该欣慰了。”

    “我看官人是魔怔了。”牟珠翻身而起,抱怨道,“官还不够高吗?尽日地叨叨,儿女的前程与婚事也不操心。”

    “给为夫洗漱更衣,今日陛下要……”

    劝进表背了好几日,“陛下”二字于是脱口而出,之后江春意识到李瑕如今还没正式登基,停了停,却也懒得再改。

    “今日陛下要召见我。”

    “这位‘陛下’以前还住在我们家里,有甚值得这般紧张的?”

    牟珠低声抱怨着,却还是起身服侍江春,然而才捧起官服,却又听江春道:“我自己来,你去把女儿唤到前堂。”

    这几月以来,江春每日出门前都会与江荻聊上几句官场上的事,并非为了提点女儿,反而是想听听女儿对长安官场各种消息的分析。

    江春嘴上虽然不承认,但心里明白,在眼界以及做事的思路上他已逊色于女儿了。

    “你还记得她是你女儿,不是儿子。”牟珠固执地为江春把衣服披好,嘴里喋喋不休道:“女儿该要嫁人,而不是当你官场上的同僚。”

    “什么同僚?她官位比我还远着。”

    “我听说陛下登基以后便不再任用女子为官了?你可得为女儿找门好亲事。”

    “你听谁说的?”

    “都在传,正经朝廷哪能用女官,听说严司使已递了辞呈。”

    江春不知这消息真假,却颔首道:“是啊,今时不同往日,不再缺人手了,朝堂上也该庄重一些……你去,我自己会穿衣服,去把女儿唤到前堂。”

    “知道了,知道了。”

    “……”

    江春自己还真是会穿衣服,危襟正坐在前堂等了好一会,才见到江荻穿着官服、拎着官帽、打着哈欠过来。

    “爹这么早做甚,还没到上衙的时辰呢。”

    “陛……王上今日召见我。”

    在女儿见面,江春就收敛得多,不敢乱叫。

    但那脱口而出的半个音江荻已听到了,笑了笑,道:“爹急什么?登基是大事,岂有那么快的。”

    “吉日定了?”江春伸长了脖子问道。

    算吉日的无非就是李冶、秦九韶、郭守敬、孙德或这些人,与江荻关系都不错,她一定知道。

    “没定,定了自然会告诉爹你这长安府尹。”

    江荻从容不迫地在桌边坐下,拿起一块馍咬着,提醒江春道:“对了,爹今日也会去招待蒙元使节吧?”

    “你怎知道?”

    “元蒙使节一路大张旗鼓,我怎会不知?我说爹你该把心思放在这些正事上,若整日只想着从龙之功,倒叫王上不喜。”

    江荻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问道:“爹可知,王上称帝前最在意何事?”

    “何事?”

    “战事。”江荻道:“与宋是否开战不提,与蒙元是否开战可就落在这元蒙使节头上了。”

    江春神情一凛,点了点头,道:“不错,依秦王为人,比起登基大典,更在意不能耽误了公务。只是这蒙元使节,我还没了解过。”

    “连女儿都知,父亲却不知?”

    “公务繁忙啊,你与为父说说。”

    “好吧这次来的正使是赵良弼,赵良弼曾经任陕西宣抚司,与廉希宪共事,王上收复长安时,正是由他负责携带军民物资渡过黄河、往山西安置。可想而知,他对长安十分熟悉……”

    当牟珠再端着一碗泡馍进来,便看到丈夫正前倾着身子,仔细听女儿说话,如同下属一般。

    她摇了摇头,在心中微微叹息,暗想丈夫这进士考来到底有何用。

    “……”

    “副使耶律乃乃,乃东辽王耶律留哥之曾孙。”

    “耶律乃乃乃?”

    江荻抬手比划了个“二”,继续道:“他兄长耶律古乃是广宁路万户总管,持金虎符,辅左诸王控制高丽,是如今蒙古军中的实权人物……”

    “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

    “又不是秘密。”江荻道:“我朋友在军情司,将这些情报分发给了所有负责迎接的官员,爹没收到吗?”

    “为父昨日去招待房主簿了。”

    “原来房主簿已到长安了,改日女儿当去拜会一二。”

    “闲话少说,说说蒙元此时派使节过来意在何为?”

    江荻吃过馍,抹了抹嘴,道:“还能为何?爹又不是想不到。”

    江春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习惯了问女儿、而忘了独自思忖,沉吟了一会,又问道:“那……我们这边如何应对?”

    “诸公近来常常借着西夏旧事讨论时局,谈论李元昊依宋和辽、联辽破宋之策。因我们暂无实力面对宋、元的联合攻势,须各个击破,战战和和,逐步扩张。”

    江春没有太听懂,又拉不下脸来问这是什么意思,只好作出赞许之态颔首不已。

    “这些,你一个女儿家是如何推测出来的?”

    “秦九韶与女儿说的。”

    “秦公?”江春捻须道:“我前些时日见到秦公,他似乎……不太爱开口说话?”

    江荻不用猜便知道江春想说什么,肯定是拿热脸贴了秦九韶的冷屁股。秦九韶这种眼高于顶的人,根本就不会搭理她爹这种庸材。

    “爹你不必理他,秦老头就是被人捧习惯了的,你骂骂他,他就爱说话了。”

    “这成何体统。”

    “女儿上衙去了。”

    江荻喝完了一碗汤,将官帽往头上一戴,往外走去。

    “对了,爹也别太在意我这些闲话,秦九韶分析的政务从来都是错的……”

    “错的?”江春犹坐在那喃喃不已,“我觉得秦公说得很对啊……”

    ~~

    之前宋廷只派了个礼部郎中来见李瑕,因为朝廷讲究尊卑礼数。

    忽必烈就不一样,直接派了赵良弼这样的重臣。

    可见蒙古人实在,在西域吃了亏,又抽不出手来报复,马上就派出使节,这就是“畏威而不怀德”,不觉得太过重视李瑕会显得丢脸,不讲那些虚的。

    开口只谈利益。

    “给出白银十万两、绢十万匹的岁币,交出在六盘山称汗的蒙古叛徒昔里吉,归还九斿白纛与蒙哥汗玉玺。只要答应这些条件,大元皇帝陛下愿意封你为安西王,从此不再兴兵讨伐……”

    赵良弼才到李瑕面前,很快就提出了蒙元方面的条件。

    他是个女真人,本姓“术要甲”,音讹为“赵家”,因此以赵为姓,曾是金国进士,才学不俗,甚为忽必烈倚重。

    听了这要求,李瑕并不表态,出面说话的是吴泽。

    “可笑,我王如今已攻克兴庆府。大军收复河套、攻入燕京,指日可待。岂会接受如此和约?!至于安西王?更是可笑,何妨告诉你,我王已万事俱备,将即天子之位。”

    赵良弼不惊反喜,竟是抖了抖袖子,上前一步,向李瑕道:“既如此,只需答应我方之条件,到时大元皇帝陛下或可承认你之帝位,并许配公主……”

    江春作为长安知府,也在接待使节的队伍里,此时正站在大堂中。

    他听着这些,联想着今晨与女儿的对话,心里分析着局势。

    赵良弼的条件一开始听着十分荒谬,但仔细一想,其实对双方都非常有利。

    忽必烈暂时并不想开战,而是想挑拨秦王与宋廷之间的战事,并且讹诈好处,先稳固其汗位。

    秦王这边则承受不住宋、元的联合攻势,那让出一部分的利益给忽必烈,先可着手与宋廷相争,确定帝位。

    再回过头来看这大半年来的外交,可以确定,忽必烈已经成功把秦王与宋廷分裂开来了。

    因宋廷太过迫切地跳进了陷阱,让人根本无法阻止这场阴谋。

    战火正在从秦王与蒙古之间,转移到秦王与宋廷之间。

    这种情况下,蒙元反而成了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一方,一会讹一讹宋廷,一会讹一讹秦王。

    当年,辽国就是这样挑唆西夏与宋,西夏也就是这样利用辽国称帝破宋……

    江春思来想去,发现忽必烈给出的条件,竟真就是眼下最好的出路。

    而这一切,秦九韶早已猜中了。

    江春叹服不已,暗道果然是观史能使人明智……

第985章 稳妥

    堂上,赵良弼与吴泽还在争论。

    李瑕坐在上首听着,推敲着忽必烈的想法。

    他闭上眼,仿佛置身于开平城中,看到了各方使节,有黑发、栗发、金发,来自天下各处,准备为忽必烈这位新的蒙古大汗朝贺。

    阿里不哥已经死了,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已只有一个大汗。

    这一片盛况之中,忽必烈摊开手中的情报,看到了昔里吉称汗,看到了海都、兀鲁忽乃、李瑕结成了联盟,甚至还有金帐汗国的别儿哥参与其中。

    当务之急是什么?

    是稳固汗位。

    把庆祝胜利的大典进行下去、完成、宣告大蒙古国新汗的诞生。

    忽必烈真的需要李瑕交出六盘山那位“蒙古大汗”,或通过外交,或通过战争。

    想着这些,李瑕对赵良弼的说辞已不感兴趣,目光又落回桌面上。

    纸上写着三个字——秦、唐、中。

    国号怎么定,已思考了许多日,这三个字对李瑕而言也有了更多的含义,代表了他不同的想法,或稳扎稳打,或借势而为,或冒险拼搏。

    一样的道理,今日怎么回应蒙元使节,也代表着往后的策略是稳妥还是激进。

    “……”

    “大元若与赵宋联合来攻,你们必抵挡不住。盼你们能看清局势,以免治下百姓受战祸之苦。”

    赵良弼说到这里,李瑕终于回应,问道:“你可知我为何称帝?”

    “秦王之心,天下皆知,岂还用问为何?”

    “那我为何在此时称帝?”

    赵良弼笑而不应,但李瑕一开口,他还是显得恭敬了些,不敢再以“你”相称。

    李瑕道:“我欲北逐蒙虏,救万民于水火,复汉家之威仪。然宋廷懦弱、屈膝于蒙虏,故而我须称帝、以带领天下志士站着抗争。又怎么可能与你们议和?”

    赵良弼脸上的笑容不褪,像是对李瑕很恭谨,又像是带着一些讥讽。

    冠冕堂皇的话他听得多了,李瑕说得再大义凛然他都不信。称帝必定是因为个人野心,方才李瑕自己都承认了。

    说什么宋廷议和了才叛宋称帝,无非是找个理由而已。

    “大元皇帝陛下继承天命,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乃中原正统之君。望秦王莫以‘蒙虏’呼之。”赵良弼道:“至于议和与否,还望秦王三思。”

    “不必三思了,之所以见你,因正需你带我的国书回去给忽必烈。”李瑕道:“且在长安再待些时日,待我登基大典之后,自会礼送你离开。”

    赵良弼本就没指望李瑕能马上答应,行了一礼,道:“多谢秦王款待……”

    ~~

    长安城没有国宾馆,还是知府江春临时安排了驿馆招待蒙元使节。

    此时江春引着赵良弼离开秦王府便往驿馆而行,偶然还听到了赵良弼与副使耶律乃乃用蒙语低声交谈了两句。

    江春蒙语虽不太好,但还是按李瑕的要求学过一些,倒也能听个差不多懂。

    “他拒绝了,那就请大汗派兵打过来好了。”

    “他会答应的,故意装作不愿答应,谈条件……”

    江春澹澹一瞥,见赵良弼神色笃定,不由又想到秦九韶的分析,遂觉得秦王还真有可能谈谈条件答应下来。

    比如岁币不给了,只需要交出六盘山的蒙古汗廷。

    拿蒙古人去与蒙古人交易,就能在称帝后不用面对蒙元的攻势,专心应付宋廷……怎么看都是合算的。

    ……

    把使团安置在了驿馆,江春思来想去,却是不回长安府衙办桉,而是转身又去勘磨院。

    他想寻秦九韶再分析分析秦王的心思,好决定以何种态度对待赵良弼一行人。

    走进勘磨院公房,只见秦九韶正躺在藤椅上小憩。

    江春官位虽高,却很客气,站在一旁等了好一会,不敢吵醒他。

    终于,秦九韶眼皮一抬,起身道:“江知府来了。”

    “打搅秦公了,方才安顿了蒙元使节,路过勘磨院……”

    “想问王上对其态度。”秦九韶语气澹澹的,显得十分傲慢“想问就问,何必绕弯。”

    他也知道自己这性子在官场上吃亏了,但实在没办法给江春这种庸材好脸色。

    不等江春说,秦九韶甚至都猜到了蒙元给的条件,让江春惊为天人。

    “不必大呼小叫,此事不难猜,当年西夏便是如此立国。”

    “那……秦公以为,王上也会如西夏一般立国?”

    “与其猜这些闲事,不若猜国号会是什么……”

    两人才谈到这里,外面忽响起急促的大喊声。

    “江知府!出事了!”

    “又怎么了?”

    “军情司、舆情司包围了驿馆,称是蒙元使节中混入了细作,盗取格物院机密……”

    江春一惊,因那驿馆正是自己安排的,怕担责任,连忙便走。

    “……”

    秦九韶则还是坐在那,轻抚着自己的长须,眼中透出深深的思忖之色。

    “秦老头,你又猜错了。”江荻从公房门口探出了头。

    “我何时猜错过?”

    “先是说王上不会急着称帝,又说王上会答应暂时与蒙元修好。”

    “不过是说,依常理而言该如此。”秦九韶依旧傲然。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了。

    手指轻轻摩挲着,又推算了一会,他喃喃道:“如此大胆冒险,王上该会选国号为‘中’了……”

    ~~

    江春一路紧赶慢赶,才到驿馆,便见那外面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里面则是一片嘈杂。

    “证据确凿,带走!”

    “谁敢动我的人!”

    “最后再提醒一遍,敢包庇细作者,格杀勿论。”

    “我是蒙古使节,敢动我试试!”

    江春听出那声音不是赵良弼,而是副使耶律乃乃。

    耶律乃乃虽是东辽契丹人,汉语竟说得十分不错。

    “狗东西,你们宋廷都向大元称臣了,你们这群奴才的奴才敢动我?!”

    “……”

    江春已听明白大致发生了何事,遂走上前去,正打算招呼林子、姜饭。

    忽听得破空声响,马上有人惨叫起来。

    “额秀特!”

    “杀了他!”

    “谁敢动他!他是东辽王之弟!你等想与大元开战吗?”

    混乱中有人撞到了江春,将他撞倒在地。

    几道身影迅速窜来,想逃出驿馆。

    江春才爬起身来,心中大骇。

    只见耶律乃乃正在夺路而逃,脸上还满是狂态,显然不认为这些兵士真敢留下他这个蒙元使节。

    “噗。”

    林子一刀捅翻了耶律乃乃。

    “噗。”

    甚至还补了一刀,其后,他俯下身,从耶律乃乃衣襟里翻出一个包裹,打开来,是一袋火药,一纸配方。

    “狡辩?狡辩你娘!”

    林子骂了一句粗口,转头看向赵良弼,却是没有再说话,只挥舞着手里的配方,冷笑了一下。

    其后,军情司拖走了耶律乃乃的尸体和几个细作。

    江春站在那,舔了舔嘴唇,再一转头,便见赵良弼赶上来。

    “江知府。”赵良弼脸上义愤填膺,语气却不自觉地软了许多,“今日之事,江知府须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

    江春一个激灵,其实早已明白该怎么做了,喝道:“你们胆敢借出使之名行间谍之事,必须给一个交代!”

    他竟是怒气冲冲一摔袖,转身就走。

    今日,秦王可是要接见他的……

    ~~

    秦王府。

    “报王上。已斩杀耶律乃乃。”

    李瑕听了林子的汇报,点了点头,转向了坐在一旁的韩祈安,问道:“我若不与蒙元结盟,是否太冒险了?”

    韩祈安叹息了一声,道:“王上不是素来喜欢兵行险招吗?”

    “不是。”李瑕道:“渐渐不再需要行险了,这次我是有把握在蒙元反应过来之前逼服宋廷,故而才敢对忽必烈死死相逼……其实我近来行事,喜欢稳妥。”

    “稳妥?”韩祈安苦笑,“真稳妥,就该联元破宋了。”

    “联元破宋也许可以成为下一个西夏,但我不打算当李元昊,我想当的是秦皇、唐宗。”

    说到这里,李瑕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又道:“对了,国号也定了,就用这个。”

    韩祈安目光看去,待见到了那张被推出来的纸,不由讶然。

    “我以为王上更喜欢以‘中’为国号?”

    “只当我是不敢好了,举行登基大典之后,尽快伐宋吧……”

第986章 祖谱

    江春离开驿馆,马上便重新赶往秦王府,一路上整理着衣冠,显得十分郑重。

    今天是要去当面劝进的。

    事关个人前程,也事关与宋、元之间的战事,乃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重事……

    路过街边那家胡记臊子面,江春却不由走了神,想到一旦称帝,秦王府作为皇宫显然是不适宜的,到时百官等候参加早朝,只怕是要排到街那头去。

    一边上朝,一边闻着这臊子面的气味,成何体统?

    想到这里,江春鼻子一吸,发现老胡今日还做了卤味,香气扑鼻。

    再转头一看,却见史俊、房言楷正坐在桌边对酌,仿佛把这胡记面铺当成了新朝廷的待漏院一般。

    在这个三国纷争、从龙之功摆在眼前之际,小小面摊里的一点烟火气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让江春的心境迅速沉稳了下来。

    他转身走进面摊,有一瞬间又害怕官服沾了气味,犹豫了片刻,之后笑了笑,继续迈步。

    “县令来了。”房言楷见有人在桌边坐下,一转头见到是江春,忙又拿了个杯子,“我初来长安,不免紧张,知州便请我到这面摊来坐坐,说是长安的高官显爵也不过好吃这一口臊子面。”

    史俊抚须大笑,道:“紧张什么?秦王当年还是我三人的下属……对了,方才说到哪?这店家老胡啊,有人出五十两银子要买下他的铺面,你猜如何?不卖。关中汉子便是爽朗硬气。”

    “是,此事我也听说了……”

    江春很容易就加入了谈话,他与这两人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三人就这般又等了一会,便有小吏过来,请他们去见李瑕。

    ~~

    “潼川府路安抚使史俊、利州西路安抚使孔仙、知长安府事江春、知泸州府事房言楷等,顿首死罪,上书。臣闻帝受天命,实公四海,则为应期之运……”

    李瑕对满纸的歌功颂德也没仔细看,毕竟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请秦王登基”而已。

    但内容虽单薄,却是他的几位老上司对他的效忠。

    李瑕放下手中的折子,看向史俊、房言楷,眼中浮出些笑意来,说的话却很直率,道:“这篇劝进表还是要改一下。”

    江春一愣。

    他这几天想过李瑕可能会拒绝、可能会答应,却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的要求。

    “王上不愿即位吗?臣等……请王上以天下大局为重。”

    “我没有不愿,只是让你们再改一下。”

    “秦王。”史俊不得不开口了,行礼前环顾了大堂上一眼,见没有旁人,才轻声道:“秦王该拒绝为妥。”

    这道理本是不好明说的。

    一般而言,劝进就是臣子上表,君王矜持地拒绝、以示没有个人野心,臣子再连二接三的上表恳请,最后君王被逼无奈,再不情不愿地即位。

    哪怕劝进表需要改,对臣子私下里说也便是了,哪有君主当面提的,显得吃相难看。

    李瑕却更在乎效率,道:“都是从叙州出来的老人了,不必讲究太多繁文缛节……这么说吧,国号定了。”

    他说着,起身,将两本册子递给了史俊。

    顺手还拍了拍房言楷的肩。

    史俊低头一看,先是看到一本祖谱,倒是不厚,封面十分的陈旧,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他先是打开这一本,翻了第一页便眼睛一亮。

    “始迁祖道公,唐昭宗时太子太傅,避梁王乱,逃至建昌而居焉。生轩、辕、并、辂四公,轩公及吾支之祖也……”

    又翻到最后一页,找到了李瑕的名字,他微微颔首,之后又从头开始翻起来。

    史俊作为李昭成的岳父之一,其实早便隐隐知道李家的祖上是陇西李氏。

    这些年李昭成、李瑕每有儿子降生,李墉也会拿出祖谱添上几笔,却从未与史俊细说过,许是顾虑他是宋臣吧。

    当然,天下陇西李氏子孙众多,也是直到如今,这祖谱才算有了用武之地……

    史俊眯着眼观察着纸质,难以鉴别真假,遂不再管它是真是假,又拿出另一本册子看起来。

    这本就薄得多,纸质也新得多,显然是近日才探访得来并抄录下来的。

    翻开第一页,是诸多关于李家始迁祖李道的生平。

    唐昭宗天佑元年正月,梁王朱温摧毁长安,强迁皇帝及百官往东都洛阳。昭宗屏退左右,只留几名宗室,泣曰:“绝于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朕与诸卿皆李氏血脉,此去洛阳,恐难保全。念大唐列祖列宗之传嗣,卿等不必随侍,可各自逃生,以保李氏血脉而期来日。”

    最先冷静下来的就是李道,趁乱携带皇室宗亲、皇族谱牒避难逃亡,于湖湘停顿之后,辗转至建昌……

    看到这里,史俊深吸一口气,看向关于李道的其他记载。

    “唐太宗第十二世孙、吴王恪第十一世孙,李氏宗亲,官居征事郎,加银青光禄大夫、太子太傅……”

    合上这两本册子,将它们递给房言楷,史俊目光看向李瑕桌面上被选出来的那个国号,再次颔首不已。

    “这是最实用的国号。”

    “不错。”李瑕道:“时局如此,也该讲究一次实用了。”

    史俊十分欣慰。

    如果再有一次李瑕执意去西域之事,若他在场,必然还是要反对的。但至少在现在,他看到李瑕还是肯讲究稳妥,在不触及原则时也愿意有所妥协。

    深深行了一礼,史俊道:“恭喜秦王找回失匿之祖谱,臣以为当重编为妥,以唐高祖皇帝为一世祖,二世祖唐太宗皇帝……”

    李瑕皱了皱眉。

    依他的性子,其实并不太喜欢这般借助李唐来增加声望,他更喜欢“中”这样的国号,更进取更包容。

    也许以后一统天下了会再改,也许不会……而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赢。

    只有赢,才能谈以后,才能谈其它。

    江春正往房言楷手里的祖谱瞥去,听到史俊的话不由愣了一下,暗道自己猜错了,连忙又随着史俊行礼。

    “请王上放心,臣等明白折子要如何修改了。”

    “那就好。”

    ……

    这夜回到家中,江春没有理会迎上来就要絮叨的牟珠,而是颇具威严地抬了抬手,自回到书房。

    “哗”的一声响,雪白的纸被摊开,江春用手抚平,像是要把唐亡至今三百五十余年的割据抹掉。

    通通不算大一统王朝。

    该再开一片天地了。

    然而摆上镇纸、磨好墨水,提笔正欲康慨陈词,胸臆中犹满是豪情,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写了。

    思来想去,前面骂宋廷懦弱可耻的话他还是保留了,在后面歌功颂德的部分又添了几笔。

    “伏惟陛下出李唐之脉,袭太宗之血,以雄图而起巴、蜀,力战而复关、陇,栉风沐雨,恢三百载之世功……”

    ~~

    “……臣等不胜犬马忧国之情,稽首恭观偃月开泰,敢献此书,延颈待尽,布此悲诚,涕泣上闻!”

    两日后,江春再次劝进李瑕,这次的官员人数却是多得多,名单罗列了整整两页。

    然而,那辛苦写就的劝进表李瑕却只是粗粗扫了一眼,便放到一边。

    “劝进而已,诸公倒也不必太费心思。”

    江春心想,这次秦王倒是懂得拒绝了,只是拒绝得太过随意了些。

    不想,李瑕下一句却是又道:“有这功夫、有这文采,不如好好写写登基诏书。”

    这是直接便同意了,似乎还有些迫不及待之意。

    “这……王上又拒绝了,臣等垦请王上以天下黔首为念,勿以克让谦恭为事。”

    “黄道吉日算好了,就写份登基诏书吧。”李瑕又道。

    堂上诸公沉默了一会。

    最后,韩祈安上前一步,提醒道:“王上?”

    李瑕无奈,只好点了点头,其后又摇了摇头。

    堂上诸公纷纷拜倒痛哭。

    “王上还是摇头不应啊。”

    “王上欲不应,若宗庙何?若百姓何?”

    “王其母辞!何必勤勤小让也哉?”

    “……”

    称帝的步骤还是要走的,哪怕李瑕不在乎,众人还是得大哭、恳求他“勉为其难”答应登基。

    哭给天下人看,哭给青史记录。

    像是很荒诞,又像是很庄重,但这就是一种责任。

    皇帝之位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它承系天下万民,它是担当……

    ~~

    几日后,长安城郊。

    傍晚时分,种地的老农一手拖着锄头,一手牵着孙儿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走路时光着脚,赤足上满是老茧与伤痕。

    走着走着,迎面正遇到一个年轻的道士。

    “老丈,记得我吗?”

    老农嚅嚅不敢言,只是点了点头。

    其后那道士便一路跟着他,喋喋不休地问了许多问题。

    “老丈只认金国的天兴皇帝吗?他都亡国三十年了,在位时又做过什么?”

    问了许久,才终于让这老农总结出了一句话,道:“宋是宋寇,蒙是蒙虏,当然只有大金皇帝才是皇帝。”

    “那光复大唐呢?所谓金国不过也是女真人奴役你们,大唐皇帝总是真的皇帝了吧?”

    “大唐额知道,阿爷说过。额祖宗还当过大唐的官哩,不信到洛阳看额的祖墓,都说那时候日子好过……”

    “那大唐皇帝比金国皇帝,哪个是真皇帝?”

    老农答不出来了,傻站了好一会才肯放弃他的天兴皇帝,低声道:“要是真有大唐皇帝,额认。”

    连他都明白,若是光复大唐,那怎么可能不收复东都洛阳?

    到时,就能让孙子与儿子团聚了,他活一辈子,求的就是落叶归根,血脉团圆。

    年轻的道士孙德或“哦”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他其实认为秦王应该取一个别的国号才对,比如“天”字他就觉得很好,一个字就能压那个“大元”一头,可惜没几人赞同他。

    当然,他知道世事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秦王立国称为“唐”,至少更容易映照这乱世许多人对太平盛世的憧憬……

第987章 实在

    李瑕称帝之事虽说仓促,其实早在去岁末元蒙派出使节往临安时,他就已经在准备了,因此大的方面并不显得慌乱。

    却有太多小细节忙成了一团乱麻,比如龙袍没有赶制,比如秦王府来不及扩建……

    长安城这种匆忙的气氛下,李瑕却觉得有种不真实之感。

    他能察觉到诸臣陷在忙碌中、没太多心思与他聊具体的政务,因此他这个即将登基的皇帝反而有些像是个局外人。

    便是听到“皇帝”这两个字,他也不觉得与自己相符。

    奇奇怪怪的。

    ……

    “陛下。”

    “官家。”

    “圣人。”

    六月初九的傍晚,阎容倚在李瑕怀里,接连唤了好几声见李瑕不应,撒娇似地唤道:“夫君,理理人家。”

    “还是不习惯当皇帝,是因为太年轻了不成?”

    “哼,嫌人家老了是吗?”阎容把那吹弹可破的面庞又凑到他面前,问道:“老吗?”

    “你不老,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姑娘。”李瑕道:“其实是我老,只是长得年轻,不像个皇帝。”

    “你就是皇帝。”阎容搂着李瑕的脖子往上攀了攀,凑在他耳朵边,用最轻的声音道:“自从你睡了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是皇帝。”

    李瑕深吸了一口气,闻着她身上的香味,侧头贴着她的脸。

    相处多年,阎容是懂得如何挑动他的。

    若拿朵思蛮与她相比,那蒙古小公主就像是一根小木柴……

    “别动。”阎容却是捧着他的脸,道:“先聊聊天,你在想什么?”

    “攻宋。”

    李瑕随手抚着阎容的青丝,重新将心思拉回来,沉吟着,发现要说这些事还是得拿西夏作例子。

    “当年李元昊称帝,遣使给宋仁宗上表,追述祖先功绩,要求宋廷正式承认他的帝号。”

    “宋廷自然是拒绝了。”阎容政治头脑不算好,却很擅长于陪李瑕聊这些。

    她很会附和、提问,该显得聪明时显得聪明,有时又能恰到好处地显得笨,仿佛天生就适合当一个宠妃。

    “不错,宋廷拒绝了,且下诏剥夺赐姓官爵,停止互市,在边境张贴榜文,悬赏重金取李元昊首级。”

    “那他们会不会又来刺杀你?”

    “不会,重要的是李元昊是怎么做的。他给宋廷送去了嫚书,指责宋廷背信弃义,挖苦讽刺赵氏,同时又借辽国之势威胁宋廷,最后却表示犹有与宋廷和好之意。”

    “他为何要这么做?”阎容表示不解。

    “目的终究是为了让宋廷承认他的帝号。而先激怒宋廷,一旦开战,百姓便会将战事之责归咎于宋。”

    阎容便赞道:“很聪明的做法,你也这么做吗?”

    “诸公劝我如此做。”李瑕道:“但我想要一称帝就攻宋。”

    阎容未必懂得这其中的原因,偏是眼睛一亮,露出了崇拜李瑕的神色。

    “李元昊当年做得再聪明,西夏终究只有一隅之地。而我要的是一统天下,有些事不该做得太聪明,太妥善。”李瑕道:“抢先攻宋,必然背上骂名。接下来的数年内都会被世人指为反贼判逆,但到了一统天下之日,谁又会记得这些?”

    “你是不世出的英雄,所作所为自然与旁人不同。”

    “求实用罢了。蒙古人做事便实在,而宋廷讲究了太多虚礼,与蒙古相争吃了三十年的亏。”

    李瑕说得简单,但近来他的臣子们却极力反对抢先攻宋之事。

    这次不止是出身江南的文官,而是不分文武、不分南北的官员都认为不妥。

    归根结底,李瑕不理解当世人对声望的重视。

    不仅是攻宋一事,便是连登基的黄道吉日,他们之间的看法也有很大不同。

    李瑕愿意照顾众人想要一个黄道吉日登基的愿望,但更在乎的是登基的时间方便他接下来的各项战略。

    而所有的臣子却都认为黄道吉日大过一切,哪怕是贻误战机也再所不惜。

    李瑕终究是理解不了这种迷信,或者说他心里出现了“迷信”二字,观念就已有了大分歧。

    但做事哪有一帆风顺的,破除万难做到就是了,总之商议到最后都会有结果……

    “登基大典将在七月十八日举行,避开了中元节,庚子日,宜祈福、祭祀,大吉。登基之后,一月内我会亲赴重庆府,顺江伐宋。”

    阎容不问他会是胜会是败,只问道:“会打到临安吗?”

    她不知兵势,只是越来越崇拜李瑕,坚信他会赢。

    李瑕却担心自己赢着赢着,免不了要遇到几场败仗。

    他不希望败的是这样的立国之战。

    “不会,我没这个实力。但如果能逼近鄂州,宋廷必然求和。”

    “我可以帮你吗?”阎容道:“如果我回信到临安去……”

    “没用的,邓剡之所以能抵达长安,是贾似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瑕低下头道:“放心,我答应你若攻下临安,会保着她。”

    “你真好。”

    阎容又凑上去,在李瑕脖子上亲了一下,柔声道:“那……陛下即位了,能不能给人家一个名份?”

    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才敢开口提出来的,李瑕都打算抢先攻宋了,又何惧册封一个妃子?

    果然,他点了点头。

    阎容大喜,笑靥如花,整个人仿佛盛开了一般……

    ~~

    如李瑕对阎容所言,相比于登基大典,他更重视的是实在的事务。

    因此,在六月初到七月下旬这段时日,群臣忙着各种礼节之事,李瑕则忙着兵马调动。

    而就在半年内,他已将大部分的水师调到了长江沿线……

    ~~

    六月二十七日,万州。

    姜才拎着两尾大鱼离开了他在万州城的家中,往城外军营而去。

    告别怀孕的妻子,他有些不舍,但重庆府传来军令,近日所有将领得尽快归营。

    归附秦王已两年有余,姜才也已继弦,是夔州路……如今已改成重庆路的安抚使高长寿为他作的媒。

    他一开始不愿再娶,但如高长寿所言,人活着,日子总得过下去。

    往事已矣。

    连同他当年对宋廷的效忠,早已埋葬在长江三峡那边……

    一路到了军营前,姜才加快了脚步。

    “将军。”

    “将军……”

    姜才大步往一个营房走去,果然,里面的将士正在谈论着什么,气氛与家中完全不同。

    “真议和了?!向狗虏低头称臣了?”

    “你才知道?那宋廷朝堂上一群窝囊废,能硬气的起来吗?”

    “老子用腚想也知道,受这鸟气。”

    “我们呢?真议和了,我们也成了蒙虏的狗了不成?我可听说,西北李帅才收复了兴庆府。叫啥来着……宁夏路,当时我还说这名听着新鲜。”

    “……”

    宋廷议和的消息姜才是早便知晓的,只是如今才慢慢在军中酝酿开来。

    重庆路这边每每听关陇的兵马立功,既养出了傲气又没处发散,早已恨不能与蒙人战上一场,再听得宋廷议和的消息,仿佛如炸开了一般。

    或者也有军中训导官刻意引导的结果。

    姜才前阵子已到重庆府去了一趟,得了高长寿的指示。

    他把手里的鱼搁下,清了清嗓子,大步走进帐中。

    “将军。”

    “将军回来了……”

    姜才环目一看,压着想要说的那个消息,沉着脸开口道:“兄弟们都在,看来都听说了,我只问你们,这一口鸟气吞不吞得下?”

今天会晚一点

    今天会晚一点

第988章 普通人

    姜才一句话,营房里一群校将亲兵马上又忍不住吆喝起来。

    “将军,这哪是鸟气啊?这分明鸟屎湖进俺嘴里了!”

    “就是说,既然要跪下来称他娘的臣,打来打去这么多年做个驴球,白死了许多弟兄……”

    暂时而言,李瑕还是大宋的秦王,将要分割却还未分割。

    将士们不懂这些。他们需要的是最直白的信息,比如宋国就是宋国、秦国就是秦国。

    只要李瑕还没公开反宋,他们就还是认为自己是宋人。现在作为宋人又要对胡虏称臣贡纳了,憋屈得慌、窝囊得紧。

    姜才再次清了清嗓,开口说话时背部的肌肉微微隆起,暗自警惕。

    “那你们说……我们劝秦王反了这狗朝廷,怎么样?”

    一句话问出口,他的手已按在了刀柄上,目光从麾下这些校将的脸上睃巡而过,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两年前,姜才杀孙虎臣、率部归附李瑕,他自己当然明白这是叛宋之举,但他的部将却未必清楚其中的瓜葛,都是听命行事。

    也就是说,这些人当中,可能有人还以大宋将士自居,并不愿叛宋。

    果然,便见一个名叫卢富的部将惊愕了一下,避过了姜才的目光,脸色显得有些为难。

    “好!”

    下一刻,姜才的心腹将领麻士龙大声嚷道:“由秦王当了皇帝,推翻赵宋狗朝廷。”

    这不是姜才安排的,他艺高人胆大,事先没有单独找一两个最信得过的部将通气,就这么拎着几条鱼回到营房,直接就宣布消息。

    好在这里终究是李瑕治下,营房里又都是姜才的心腹,绝大部分人都是拥护李瑕的。

    “将军,秦王真要当皇帝了?”

    “好,秦王当皇帝,总比临安的狗皇帝好!”

    “拥戴秦王当皇帝,大家伙都官升一等啊哈哈哈!”

    “我早就知道早晚要有这一天,不向蒙虏称臣!”

    “……”

    见众人反应热络,姜才不出所料,笑了笑,手从刀柄上松开,昂然道:“看来,你们都同意拥戴秦王?”

    “那还用说吗?将军。”

    “好!麻士龙,你让人去将我带回的鱼杀了,备上好酒好菜,我与兄弟们聊具体的了。”

    “是!”

    当年姜才随孙虎臣攻打重庆,也是坐在长江边吃鱼。

    时过境迁,如今却换作是他借着请部下吃鱼的契机行拉拢之事。区别在于,姜才的拉拢是出自真心的,他真心想让部将们升官而不打算背后捅刀子。

    姜才对自己的部将十分了解,一场酒肉下来,他观察他们的神色,已能确定他们都是支持秦王称帝的……除了卢富。

    卢富虽然一直在应和着众人,但眼神里还有顾忌之色,笑得稍有些勉强。

    姜才并不点破,只在最后举杯道:“既然都愿意拥立秦王,我等便在劝进书上盖了手印,送往长安。”

    “好!”诸部将兴奋不已。

    “都去吧,安抚各自的兵士,别闹出乱子来……卢富,再陪我喝两杯。”

    卢富似乎吃了一惊,老实应了喏,坐在那等别的校将都离开了,他还低着头,显得有些心虚。

    虽说是个部将,上过战场、杀过不少人,但卢富本质上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不可能为了反对李瑕称帝而悍然扑向姜才。

    “你不支持秦王称帝吗?”姜才问道。

    “没……没有……将军这话说的,我当然希望秦王当皇帝……”

    “说实话。”

    卢富挠了挠脖子,抬起头,露出一张皱得像苦瓜一样的脸,道:“将军,我什么都不懂啊,秦王和官家的好坏,我哪懂这些啊?我就只会划桨。”

    事实上这才是常态,绝大部分人根本就不了解宋朝廷和长安政权如何如何。

    “我没见过秦王,他称帝会怎么样我也不懂,我就知道……要是当了反贼,会连累我家里的。”

    姜才道:“我和你说过,造反之后,马上会发兵南下,连累不了你们的家小。”

    “我三弟读……读书的,今年要考进士,我造反了会连累他的。”卢富喃喃道:“我娘供他读书不容易……”

    姜才愣了愣,讶道:“你家还有读书人?”

    卢富局促地笑了笑,道:“今年九月考进士,乡里的先生说他是读书的苗子。”

    这笑容虽局促,却透着一种以弟弟为荣的骄傲感觉。

    姜才缓过神来,道:“你当你是甚人物?宋廷还能查到你有个考进士的弟弟。”

    “万一呢?万一他中了进士,朝廷一看族谱,有个兄弟是当反贼的……”

    “你这两年寄回家里的钱可都是秦王给的,你知道为了让我们这些士卒与家乡通信要费多大功夫?”

    “可造反了,不就再也不能和淮西通信了?”

    姜才与这没见识的呆子掰扯不清,怒气上涌,一把拎住他的衣领,骂道:“忘恩负义的猢狲,只想着你自己这点事吗?!秦王登基称帝为的是天下苍生。”

    卢富被骂得愈发低下头,但显然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指责而改变想法。

    毕竟他随着姜才在秦王治下才两年,而供三弟读书却是他家里操持了十余年的大事。

    比起天下,他确实就是更想着自己的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将军,我也没说不支持秦王当皇帝,我就是……”卢富道:“我怎么想的又有什么用?我一个管船工们划桨的,还能管得了谁当皇帝不成?”

    姜才眯了眯眼,想到了前几天在重庆府的经历。

    一场酒宴上,高长寿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等拥戴秦王为帝如何”之后,却有三个重庆府的将领私下商议,要擒下高长寿、把重庆府献给宋廷立功,结果被告发了,高长寿毫不犹豫就斩杀了他们。

    血淋淋的脑袋被挂在长江边。

    要换皇帝,怎么可能没有人死?

    姜才有一瞬间确实想过杀了卢富。

    但他其实很清楚,卢富只是一个小人物,完全不可能影响得了秦王称帝之事,杀了有什么必要?

    怕万一卢富闹起来,自己也要担罪责?那自己与孙虎臣又有何区别?

    姜才思来想去,恨铁不成钢地用力在卢富头上一拍。

    “猢狲,把信令给我。”

    卢富一愣,老老实实把腰牌摘下,双手缓缓递给姜才,有些舍不得。

    姜才却是一把接过,喝道:“解了你的军职,老实呆着,等事情定了再说。”

    他招过两名亲兵把卢富带回其营房,自己去接手卢富的那一部人马。

    ~~

    军中这种不愿支持秦王称帝的人终究是在少数,很快就被兴奋、激荡的情绪湮没。

    其后几日,越来越多的消息从长安传来,更是让将士们欢腾不已。

    许多人每天都翘首以待,掰着指头数日子,将打听来的消息在军中传播。

    卢富独自被关在营房里,却也能听到外面的兴奋的呼喊。

    “知道吗?秦王是唐朝皇氏血脉,本是为了扫荡胡虏在为赵宋效力,没想到赵宋狗皇帝降了蒙人,秦王只好决定恢复大唐基业……”

    “国号是‘唐’啊……”

    “秦王才是真天子,赵宋不过是篡位……”

    “听说了吗?登基大典在七月十八,将军会有封赏,我们也都有封赏……”

    “我们也是开国功臣吧?”

    “我们老了还能对孙子说是我们助秦王打天下……”

    这些人都是卢富的同袍,个个都参与到了一桩盛事里,这让他有些后悔。

    只是转念又想到在参加宋廷科举的弟弟,又觉得只能这样了。

    终于,时间到了七月。

    天气突然热起来,军中操练之余,气氛也更加火热。

    有人用洪钟一样的声音喊了起来。

    “十八日登基大典,陛下将在长安祭天,允各地方、各军营同时祭祀,宣读诏书,封赏文官武将……”

    卢富听着外面的欢呼,独自走到窗沿边,努力想向外看去。

    他此时才知道各座军营里也会与长安同时进行典礼。也是此时才想起来,也许这新的大唐朝廷也会有科举,他兄弟也许可以参加长安的科举……

    这种被看管的日子原本容易让人不知时日,但卢富却每日都能听到军中将士们算着日子。

    “后日便是登基大典!要换的军旗准备好了吗?!将士们的新衣发了吗……”

    “明日……”

    卢富便知这是七月十七日了,今年的中元鬼节竟是过去了都还没有被意识到。

    而这天夜里,他忽然听到了整齐的脚步声。

    “冬!”军中的大鼓被擂响,“冬!冬!冬……”

    这不是战鼓的鼓点,而是礼乐。

    各个营房都有人下了命令。

    “换军衣……”

第989章 万岁

    这一年是乙丑年,是大宋咸定六年,同时也是大元至元二年。

    去年阿里不哥的死讯传到开平时,忽必烈下诏改中统五年为至元元年。

    到了七月十八这一日,天下又多了一个新的纪年。

    “建统元年,七月十八,庚子,唐高祖皇帝二十四世孙祭祀于长安城郊……”

    破晓前的祭坛周围亮着火光,红布盖着祭祀用的牲畜,年迈的礼官嘴里念念有词,显得神秘而庄重。

    这场景,长安百姓、文武官员们都很熟悉。

    不过两年前,平陵郡王才在此晋位秦王,如今又要称帝了。

    人群整齐地排列着,密密麻麻。

    终于,有一队车马缓缓从长安城门出来。

    与称王大典类似的流程,不同的是火光中时隐时显的那一抹明黄……

    ~~

    关德低着头跟在李瑕的车驾后面。

    偶尔抬眼一瞥,看着那衮冕上绣着的飞龙,不由心中激荡,又觉恍如隔世。

    他知道,自己将再一次成为大内总管太监,人生际遇之巧妙,莫过于斯。

    但关德更相信这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眼前的年轻的皇帝才是真命天子,上天才让他从临安那孱弱的昏主身边,追随明主到这一步……

    ~~

    阎容穿戴着一身端庄的礼服,正向高明月缓缓施了一礼。

    被扶起之后,她微低着头起身,努力不显出那与生俱来的媚态来。轻手轻脚地踱了几步,挤开了朵思蛮,站在了年儿身旁。

    几年来的躲躲藏藏,直至今日她终于可以明正言顺地站在人前。

    她将被李瑕封为妃子。

    若问李瑕当秦王与当皇帝之间有何区别,阎容认为这就是区别,她的陛下愈发霸道,已无惧于从宋廷抢一女人。

    ~~

    江春站在祭坛下,紧张得整张脸都已僵硬。

    终于,他看到了新帝的车驾缓缓而来,连忙领着百官迎上前去。

    “请陛下先告祭昊天上帝、皇地祗、日月星辰、社稷太岁、岳镇、海渎、山川、城皇……”

    那身披明黄衮冕的新帝于是从车驾上下来,自带一股威严气场,缓缓登上了祭台。

    关德连忙跟上,还小声地提醒了江春一句。

    “祭天诏书与告民诏书万莫搞错了。”

    江春张了张嘴,想要回应,却紧张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就在前方,李瑕已登上了祭台。

    “开始吧……”

    ~~

    仪式都是很熟悉的了,李瑕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地祭礼着。

    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

    始平之章的乐器奏响。

    有人举着髦挥舞。

    柴炉举火,焚烧着燔牛,香烟直冲霄汉。

    李瑕依旧向正位、配位上的神袛上香、行礼。

    之后,诏告天下。

    “建统元年七月庚子,皇帝臣瑕,敢用玄牡,祭告皇天后土,自唐之亡也,更五代五十余年,至于天下分裂,北敌侵疆,南国猥懦,社稷堕废……”

    今日李瑕称帝诏书有两份,内容是差不多的,一则用于祭天,向天帝自称为臣;二则用于告民,向万民自称为朕。

    在长安祭坛上宣读的便是祭天诏书,同时之间,他治下各处也在宣读着告民诏书。

    ~~

    “今边民暴尸于胡尘,赵氏玉食于江南。朕本帝胃,念高祖、太宗之业,身负束薪,十年对垒,万阵交锋,兴唐复国,勘定中兴。今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尊朕为皇帝,以主黔黎……”

    “万岁!万岁!万岁!”

    “……”

    万州,长江边的水师大营里,一众将士们亦高高扬起了手,放声大喊着。

    他们没能到长安观看登基大典,但就在这座军营里,他们依旧可以庆贺。

    虽然大部分士卒其实并没有见过他们的新皇帝,却已在这些年体会到了新帝带来的安定与强盛。

    称帝是为了什么?

    为了越来越强盛,不再像过去那样受辱。

    这才是他们赞颂的“万岁”,家国天下的概念很大,但对于普通人而言,日子能变好才是最大的事。

    普通士卒们想要的终究还是实惠。

    只见一名文官登上了校杨上的大台,摊开了手中的明黄诏书。

    “朕思宏业,赖众卿合而戡立。凡赤诚智佑之士、疆关舍驱之卒,合当因功晋赏,小则仕镇、达则三卿。唯愿众卿尽职恪守,君臣一心共匡社稷。”

    前头这一番说辞,连听不懂的将士都知道,这是要封赏了,纷纷滴咕道:“将军会升官吗?”

    果然。

    “宁江军统制姜才,深执忠孝,宵旰忧勤,迁武功大夫、江陵府招讨使……”

    “谢陛下隆恩……”

    “宁江军副统制麻士龙、申自明、胡汾等,迁统制……”

    这封赏的名单一直念了很久。

    最后,众将士不由自主地再次山呼“万岁”。

    他们都听说了,刚登基的那位陛下没有营造长安的宫城,却没有忘记给他们的赏赐。

    ~~

    “万岁!万岁!万岁……”

    听着军营中排山倒海的欢呼,连不愿表态支持李瑕称帝的小小部将卢富,也有被这气氛感染。

    卢富知道除了他,同袍们都加官进爵了。

    因为他没有在那份劝进书上盖上手印。

    他有一瞬间也想过,拿一个开国立功的统领之职,去保不知道考不考得中进士的弟弟,到底值不值?

    但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他只好安慰自己……名字没有出现在那份封赏名单里,也是好事。也许万州这边有许多朝廷的眼线,会将这份名单抄录下来送到临安。到时他这位唐军统领,也许会影响了弟弟的仕途。

    十多年来母亲的殷勤期望、大宋对文臣士大夫的优待,这些东西像烙印一般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一直在营房中坐到傍晚,却见姜才走了进来。

    卢富连忙起身,唤道:“将军。”

    姜才摆了摆手,道:“陛下已登基称帝了,你是何想法不重要。”

    “将军,我就是个小人物……”

    “要伐宋了。”姜才忽然道。

    卢富一愣。

    他没有一双能看到天下版图的眼,平时目光所见,只有万州这两片山与长江边,看不到李瑕的强大。

    相反,他看到的是李瑕的水师很弱,连大船都没有几艘。

    不必说比荆湖了,比淮右都差得多。

    在他的印象里,大宋才是强盛的国,所以才认为秦王敢称帝就会成为反贼。

    没想到,姜才说要伐宋了。

    “伐宋做什么?不和蒙古人打了吗?”

    “打下临安。”

    卢富大惊,讶道:“临安要被打下了?!可是我三弟……”

    姜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个会读书的兄弟,盼着考中进士,我懂。我们武人比不了文官,家里若能出一个文官,才是祖坟上冒青烟。”

    “将军……”

    “听我说,你顾着你兄弟考进士这没错,但该要考的是大唐的进士,我看很快就要开科举了。你追随我这么多年,我不会害你。信我,我今日特意为你问了长安来的大官。”

    卢富见姜才刚升了官却跑来为自己的事操心,颇为感动,点了点头,道:“我……我听将军的。”

    “那好。”姜才起身,道:“在长江打仗,没有你领人替我操桨,我真不行。好好准备一下。”

    “是!”卢富大声应道。

    几日后,长江上旌旗招展。主舰上负责指挥水手的部将卢富大声喊着号子,参与着东征大宋的战争。

    但其实称王称帝的天下大事在他这个普通人眼里也没有他兄弟能考上进士重要,因为这是他母亲的愿望。

    至于什么唐或宋,他不懂,也不在乎……

第990章 不宣而战

    鄂州。

    时值七月盛夏,天气炎热。南湖畔的凤园却是清风徐徐,颇为凉爽。

    一队妙龄少女端着酒水与冰块拾阶而上,走向湖心亭。

    她们只披着薄纱,一双双修长的大腿在纱裙下时隐时现。

    走进水帘亭,只见吕文德正躺在凉榻上酣睡。

    吕文德身量高大壮硕,此时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小毯盖着肚子,像是肉堆成的山坍塌在那儿一般。

    周围又有另一队侍女正给他打扇、按揉。

    侍女们全都赤足而行,并且走路时踮着脚,动作尽可能的轻柔,以免吵醒了吕文德。

    但随着几声蝉鸣,吕文德还是醒了。

    他只是缓缓抬起眼皮,对于亭中的侍女而言却仿佛天大的事……捧着他那一双大脚正在揉按的侍女加大了些力道,并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

    “我三弟回来了吗?”吕文德懒洋洋地道,“让他过来。”

    一杯冰酒下肚,吕文福也到了,悠闲地坐下,道:“大哥,襄阳那边的榷场,老六一个人忙得过来吗?不如让我过去负责吧?”

    如今大宋与大元已经议和,且达成了互市的盟约,襄阳已开始互市,可以预见这其中将带来的巨利。

    吕文福没有在兄长面前掩饰他对这种利益的渴望,屡次隐晦地表示过想去襄阳,今日干脆直说了。

    吕文德眼皮都不抬,道:“你当襄阳那边只是做生意?老六在襄阳打仗的时候你他娘怎不说要去?”

    吕文福尴尬地笑了两声,道:“大哥也知道老六那人太正派了些,不宜管榷场,由我过去盯着,免得被北人占了便宜。”

    他说的是“北人”而不是“蒙人”。抗蒙这些年,他们都知道蒙古攻宋的主力其实是汉军,但为了激起士卒们的仇恨,还是称其为蒙虏;现在开始议和了,参于互市的都是中原豪族,当然不能再将其视为不会做生意的蒙古人,得警惕起来。

    吕文德道:“过几日会有元人使节到鄂州来见我,你到汉阳迎一迎,待具体议过榷场之事再谈吧。”

    “听大哥吩咐。”

    “脑子里别他娘的只想着金银珠宝,可能要打仗了。”

    “打仗?”吕文福十分惊讶,“都议和了,还打什么仗?”

    “与蒙人不打,与那反贼猢狲免不了还是要打上一仗。”

    吕文福轻笑,问道:“大哥这是打算征讨李瑕了?不是说下游攻上游不容易,朝廷又拿不出钱粮。”

    “他真要叛宋称帝了,听说是在七月十八登基。消息还没回来,不知他娘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瑕这才经营多少年?”吕文福不由笑起来,捻着嘴唇边的胡须,讥道:“说自己是皇帝就是皇帝吗?穷酸破落,能像个皇帝吗?别的不说,就大哥这几个别院,只怕比他那皇宫都要富贵堂皇得多?他也有脸,不怕成为天下的笑柄。”

    这倒是大实话,李瑕在简陋破旧的长安小院里自称皇帝,要他们这些江南奢豪之家承认,确实是只觉得好笑。

    吕文德却没笑,而是喃喃自语道:“皇帝……”

    他随意地抬脚,用脚底板摩挲着正在服侍着他的少女,因他的脚实在太大,衬得少女的身躯格外娇小。

    皇帝有甚好的?

    比得上他现在过的日子吗?

    “他称帝了也好,逼得朝廷去想办法凑出钱粮,给我攻打川蜀。”

    吕文德之前不愿出兵西进并非因为害怕李瑕,而是因为朝廷不给钱粮却要他损兵折将。

    现在不同了,与蒙元议和,淮河防线的压力顿减,大宋已能抽出更多的力量对付李瑕。

    “也是,大哥耐着性子等了几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吕文福看着他大哥玩弄侍女的场景,略略思忖,充当起谋主、开口分析起来。

    “倘若李瑕果真敢叛宋称帝,真是走了一步臭棋。前两年他与蒙古人开战,朝廷还出兵帮他。这一称帝,这是逼着朝廷出兵平叛啊。不知他如何想的,这样下去,哪怕他真打赢了仗,还会逼得朝廷与蒙古人联盟吧?”

    “年轻,骨头硬。”吕文德评价道,“傻狗。”

    吕文福哈哈大笑,又道:“七月十八……那李瑕的使节已经在路上了吧?”

    李瑕称帝之后怎么做?只能像李元昊那样,遣使于宋,争取宋廷的承认,至少也能把开战归咎到宋廷头上。

    “算时间,使节差不多也到鄂州了……”

    话到这里,吕文福眯着眼望着湖岸那边,只见那边正有下人跑来,焦急地踱着步,显然有急事要报。

    “果然来了。”

    然而,来的消息却不是李瑕的使节到了,而是水师到了。

    “……”

    “叛军水师兵出万州,一日破姐归、夷陵,次日破宜都、松滋、枝江,三日兵临江陵府城下!”

    “你说什么?”乍听之下,吕文福还没反应过来,讶道:“什么叛军?”

    “伪唐李逆的叛军,叛将姜才所率领,已攻至江陵府。”

    “不宣而战?”吕文福没有仔细去听战报,而是重复地又喃喃了一句,“不宣而战?”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幕僚都是借西夏立国之事分析李瑕称帝之事,都不认为李瑕有灭宋的实力。

    朝廷在荆湖可以征集出十万大军、三万艘战船。

    反观李瑕,战船不充足,水师不熟练,能调出的水师兵力只有朝廷的十分之一。

    而且还有虎视眈眈的蒙元随时会出兵攻打长安。

    李瑕注定不可能攻到临安,最多就只能通过一场小战事,逼宋廷承认其帝号。

    但他竟然还出兵了?而且还是不宣而战。

    就不怕激怒大宋?

    “……”

    亭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娇呼,却是吕文德一脚踹开了一名侍女,站起身。

    “狗猢狲来得好!老子还嫌三峡不好走,正好先在江陵灭了他的水师……”

    ~~

    江陵府。

    长江上战船密布,江陵城大门紧闭,城头上砲车正在不断调整着方向,形成了两军对峙的肃杀气氛。

    战船上,姜才抬着望筒观察了江陵城的动静,神情显得有些严肃。

    顺长江而下,连着偷袭了好几个州县之后,他遇到了宋廷的第一个重镇,终于停下了前几日势如破竹的攻势。

    “将军。”

    麻士龙走上战台,四下看了看,见江风很大,说话不会被别的部将听到,方才道:“江陵城已经有防备了,城内码头有战船一千余艘,城中守军一万五余人,战船和兵力比我们都多……”

    话到这里,他凑近了姜才,把声音压低了些,又道:“而且宋军还占着城墙,有补充,有援军,怕是不好打。”

    姜才听了没有太大反应。

    因为麻士龙说的这些更多的兵力、战船,更好的地势、补给,都是纸面上的数字。而宋军的每一场败仗,纸面上的数字都比对方要好得多。

    胜败不止要看这些,还要看将领的指挥、士卒的士气、战术的使用等等,甚至还包括运气。

    “不好打也得打,我们拿下江陵。”

    麻士龙没有马上应喏,他是姜才身边的老人了,是真正的心腹,因此敢直说一些心里话。

    “将军,我就不懂了,拿下江陵又有什么用?前面还有岳阳、汉阳、鄂州。等我们拿下江陵,宋军已聚集十万水师。”

    “我自有分寸。”

    麻士龙又道:“反正长江开阔,江陵守军也拦不住我们。不如顺江而下,趁吕文德还没反应过来,杀到鄂州。”

    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计划,绕过江陵顺江而下很容易,但没有辎重补给,他们这一支水师就打不了持久的战役,而且一旦战败,想要逆流而逃便几乎不可能。

    也就是麻士龙这种疯子刚被开国功臣的喜悦冲昏头脑,才敢提出来。

    姜才摇了摇头,道:“我们得到的军令就是攻下江陵。”

    麻士龙只好拱手应下,却还是不太明白自己这一万水师哪怕攻下了江陵又有何用。

    “应该是还会有援军吧。”他心想。

    ~~

    很快,号角声响起,战船向江陵城缓缓靠拢,双方以砲石互击。

    “攻下江陵!”

    “放砲!”

    “彭……”

    巨石砸起大浪,船只摇摇晃晃。

    “帆挂住了!”

    “我来……”

    卢富还是站得很稳,每走一步就像是把脚钉在甲板上一样。

    他赶到桅杆边,向上爬去,动作迅速。

    有箭失在前方飘过,他也视而不见。

    卢富的性子不像是一个将领,也就是因为操船的技艺极为出色,水性又了得,能以成为姜才器重的部将。

    这一战,同袍们都很战意昂扬,唯独卢富依旧有些提不起劲。

    以前他是宋军,只管随着姜才杀蒙虏,至于姜才是跟着宋廷也好、跟着秦王也罢,他不懂这些。但现在,却是在攻打大宋的城池。

    卢富奋力调整好了帆,正要下桅杆,低头一看,看到了战船边的一座座砲车,不由走了神,想着那巨石若砸进城里,该有几家百姓伤亡……

    “快下来!”

    “让开!”

    忽然听得周围一阵大喊,正在走神的卢富回过头,只见桅杆下的士卒已纷纷逃开。

    “彭!”

    桅杆缓缓往下倒去,轰然砸在了长江当中。

    “咕噜噜……”

    江水灌进了耳朵里,那厮杀声、砲石声突然停了下来,天地一片安静。

    卢富瞪大了眼,看到有人落在江水之中,涌出血来,很快又被长江冲散。

    他很快就找到了姜才的战船,奋力向它游了过去,然而,游了两下之后,他忽然收了力,任身体仰在江面上,顺着长江水漂去。

    人各有志,同袍们都想要追随秦王……不,是天子了,同袍们都想追随天子建功立业,平定天下,他却不愿意攻宋。

    那就回乡吧。

    天高云阔,长江水滚滚东逝,在这一刻,卢富感到了自由……

第991章 归乡路

    汉阳。

    八月初二,吕文福终于赶到了汉水畔,接到了蒙元的使节答鲁普蛮。

    不同于中都海牙、郝庸所带领的到临安的使团是由忽必烈直接派遣,答鲁普蛮却是由阿合马派遣来见吕文德的。

    他们将具体商议襄阳榷场一事。

    答鲁普蛮是蒙古人,却起了一个汉人的字,兼善。

    他会说汉语,且读过书。

    这般看来,许多人会将他当作一个推崇汉化之人。但实则答鲁普蛮学这些只是为了更好的从他父亲治下的汉民身上敛财而已。

    他也以善于理财着称,因此成为了阿合马的得力心腹。

    这日,一见吕文福,答鲁普蛮便不耐烦地叱喝了几句。

    “为什么要让我到这种炎热又潮湿的地方来?吕文德为什么不在襄阳见我?”

    遇到这种态度,若是吕文德在此,以他的暴脾气,或许会给答鲁普蛮一点教训。

    但吕文福却很好说话,道:“大人见谅,家兄数月前曾在襄阳久等,见过了董文炳大人,这才转回鄂州。”

    这“大人”之称是宋时对外族首领的称呼,如今宋元既已议和,吕文福便以此作为对元人的敬称。

    他敬的倒是答鲁普蛮这个人,他大哥吕文德现在还真不太把蒙古人放在眼里,敬的是有钱。

    答鲁普蛮带来了大量的金银珠宝、人参皮货,希望与吕家贸易粮食、布匹、美酒。

    可以预见的是,这贸易一旦铺开了,将会给吕家带来源源不断的利益。

    “没用的话不要说了!”答鲁普蛮道:“带我去鄂州见吕文德,我不会坐船,需要骑马去。”

    “这……从汉阳到鄂州,肯定是要坐船渡江的。”吕文福赔笑道。

    “我说了,我不会坐船!”

    答鲁普蛮是在表达不满。

    他认为吕文德应该亲自到长江以北来与他商谈。

    吕文福听得懂,却没办法再请吕文德来,只好一指长江,笑道:“长江天堑拦在面前,只好请大人坐船渡江。”

    “额秀特。”

    答鲁普蛮忽然用蒙古语滴咕了几句,大意是吕文福的母亲家里遭了窃贼才怀上吕文福的。

    吕文福心知那不是什么好话,看在钱财的面子上,没去问通译。

    正聊着,远处有蒙古探马狂奔过来,向答鲁普蛮禀报了几句。

    答鲁普蛮听了,眉毛一挑,问道:“你们在和李瑕打仗?开战了为什么不告诉大元?”

    “李逆派兵偷袭了江陵府,但他攻不下,我兄长很快就能击败他。”

    吕文福对李瑕的攻势不以为意,此地离江陵府远着呢,都不知这蒙古人是怎么打探到消息的。

    他心底更在乎的还是财富,一边与答鲁普蛮谈着请他往临时搭建的凉棚饮酒歇息,一边安排着船只货物,准备渡江。

    ……

    “去押一批力夫来搬货。”

    “是。”

    远处的汉江码头上,有三百余赤着上身的力夫便开始把小船上的箱子搬往大船。

    午后的天气炎热,晒得人昏昏欲睡。

    忽然,大船那边响起了呼喊声。

    “捉住他!别让他跑了!”

    吕文福不耐,问道:“怎么回事?”

    “有个犯人想跑。”

    “狠狠打一顿。”

    荆湖这边,但凡是身强力壮的犯人,都会被吕家所用,或在军中效命,或做打手爪牙,一开始多是做些粗力活。

    吕文福对此事并不在意,引着答鲁普蛮便往大船上去。

    走到江边,只见一汉子正被摁在地上打。

    “啪!”

    “啪!”

    带着荆棘刺的靴子一下下甩过去,将那汉子的背打得皮开肉绽。

    吕文德走过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

    忽然,答鲁普蛮转过身,走到那汉子附近,从吕家随从手里抢过鞭子,勐地一甩,狠狠抽在那汉子身上。

    他似乎嫌吕家的随从们打人不够用力,亲自上手。

    周围的人都有些讶异,心道这关你个蒙古人什么事?

    “不喊?”答鲁普蛮冷笑道,又狠狠抽了一鞭。

    “啪!”

    地上的汉子从喉咙里发出了怒吼声,奋力想要爬起来,却被死死摁着。

    “让你惨叫。”答鲁普蛮又是一鞭。

    “……”

    ~~

    卢富额头上的青筋已然爆起,但挣扎不开,脑袋反而被踩到了江边的泥地里。

    直到他力竭了,却有人将他提了起来。

    迎面是一个衣着奢豪的圆脸中年汉子与一个蒙古人。

    “这贱汉倒有几分血气,哪里人?”

    卢富没应。

    “吕太尉问你话!”有人上前喝道,用手指戳进他的伤口。

    卢富眉头紧拧,终于应道:“小人,和州含山人……往岳阳做买卖,遇到战祸,丢了盘缠、户籍……”

    “因此你就杀人、偷盗?”

    “没有!”卢富大怒。

    他当了逃兵之后,身上是有些贵重之物的,在岳阳典当了,本想沿河归乡,没想到才到汉阳便遭了水匪打劫。

    那还是如今长江上颇有名气的一伙水匪,为首的叫什么“翻江龙”刘师雄、“妙算盘”史恢,吕家军也不剿。

    卢富丢了盘缠,好不容易逃到汉阳城,结果,在破庙一觉醒来,便成了什么杀人逃犯,又有狱卒与他言,为哪位衙内顶了罪便只是流配,不然斩首云云。

    无非是欺负他操着淮右口音,在当地人生地不熟。

    荆湖一地如此盗贼横行、腐朽黑暗,这是卢富做梦都没想到的。

    他就这般成了吕文福的奴仆。

    方才被鞭打之时,他便想到麻士龙说过的许多话,“老卢啊,你是不是有病?好好的开国功臣不当,管你兄弟考不考进士。我看你是被读书人骗得脑子坏掉了……”

    “倒是条汉子。”吕文福吩咐了一句,对自己的护卫们道:“带上他,好好给他治伤。”

    “是。”

    ……

    大船渡过长江。

    卢富身上的伤口倒是被裹好了。

    但也不知那些人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并不给他吃食。他饿得饥肠辘辘,无力地倚在舱底。

    直到有人拿了一坨面疙瘩递给他。

    昏暗中,卢富目光看去,只见是个年轻的船工。

    “多谢。”

    “大哥再喝口水吧?你可真硬气……”

    “我?”卢富喃喃道:“我是最废物的那个……最孬种的那个……”

    他捧着那面疙瘩吃了,想到军中那带肉的伙食,忽然更明白为什么同袍们听说要立国时会那般欢呼雀跃了。

    吃完之后,却还是听到了“咕噜”一声。

    卢富愕然抬起头,才发现是那个年轻的船工肚子里响的。

    ……

    又过了许久,吕文福让人架着卢富到上面的舱房去了一趟。

    再回来时,卢富带回了一些酒菜,甚至还有一个鸭腿。

    他把酒菜递给了那年轻的船工。

    “大哥,你怎还回来哩?我以为吕太尉让你和护卫们住一块哩。大哥,你吃吧?”

    “吃吧,我方才吃过了,你叫什么?”

    “阿卯,我爹说我卯时生的。”

    “你爹呢?”

    “早没了。”阿卯一啃那鸭腿,眼睛马上就亮起来,“我听人说,到成都府去,能过好日子,这才当了船工,被征过来有两年了。”

    “成都那边……去年收成很好。”

    “大哥你也知道?”

    “是啊。”卢富叹息了一声,不敢多谈这些,道:“我有个弟弟,打小就聪明,被我们村里一位致仕的相公看中,教他读书……”

    莫名其妙的,他又说起了这些。

    阿卯用手一摸,摸到了掉在地上的一点肉屑塞回嘴里,应道:“老有出息了!”

    “是啊,全村人都夸他,今年他就要考进士了。”卢富低声道:“他如果能中榜了,我娘该有多欢喜啊。”

    “那当然哩,那可是进士老爷!”

    卢富在川蜀军中时,同袍们都懒得听他说这些,一听就不耐烦地应上一句“哈哈,老卢这傻蛋,现在世道不一样了,该当武将建功立业了。”

    也只有在这里,名叫阿卯的小船工听到这种事会肃然起敬,让卢富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我娘说,等他中进士了,在我爹坟前……”

    才聊到这里,忽然听得上面传来喝骂声。

    “小猢狲!又躲懒了是吧?蒙古大人吐了,你去洗了。”

    “这就来!”

    阿卯努力吮了吮手里吃得干干净净的鸭腿骨,却是将它收到怀里,这才忙不迭向甲板跑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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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