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终宋TXT下载终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终宋全文阅读

作者:怪诞的表哥     终宋txt下载     终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1章 君不知

    山林之中,一匹骏马趴在地上打鼾。

    李瑕从山顶走了下来,向高明月道:“他们起了冲突,一时半会不会再追过来。我们歇一夜,明日再往北走一程引开追兵。”

    “好。”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高明月坐在那,依旧是很秀气的样子。

    在李瑕去山顶探路的时候,她已拿石头与树枝搭了一个架子,将陶罐往火上架了煮水。

    “你脚上有伤,怎还跑去舀水?”

    “慢慢走不要紧的。”高明月应了,拿布包着陶罐把它拿下来,又道:“已经煮开了,凉一会你便可以喝。”

    李瑕觉得她还蛮细心的,能记得路上那么多细节。

    “我也没那么讲究。”

    “嗯。”

    李瑕又道:“张家不能在山东西路呆太久,过几天就会撤了。”

    “好。”

    “我和林子他们约好,比他们晚半个月到,目前看来应该是差不多的。”

    “好。”

    高明月抬起头,似觉得他说了这么多话,再不回答也不好,于是轻声道:“你放心,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是啊。”

    说过了正事,其余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种沉默,一方面原因在于他们之间挺有默契的,许多事不问自知。

    两人默默看着火光发呆。

    此情此景,李瑕不由在心里将高明月与张文静对比了一下。

    这两个小姑娘差不多漂亮,但相处起来张文静不算文静,有许多话没完没了的;高明月却真如一轮高高的明月,恬静而清新。

    当然,这也只是对她们的印象而已,他还不至于因为她们漂亮就喜欢上其中哪个。

    前世虽未成家,但也算是优秀,周围各式各样的绝色都有过。万花盛放的花丛都过了,两个十六岁含苞待放的小姑娘……

    此外,如今风气不同,眼下又在长身体的时候,对这方面也该收敛些。

    “能和我说说那个故事吗?”高明月忽然低声问道,“那个……天龙八部的故事。”

    “好。”李瑕道:“你们上次听到哪里了?”

    高明月心想他原来没注意到自己并没有凑在他身边听啊,微觉失落。

    “说到木婉清随段誉去了镇南王府。”高明月有些期待,偷偷地在心中感到很开心。

    李瑕点点头,随口说起来。

    “到了镇南王府之后,他们见到了镇南王王妃……”

    李瑕说得随意,不记得之处就轻描淡写地掠过。

    他并未注意到,高明月听着听着,眼中那道亮光渐渐消逝下去。

    往后的行路过程中,两人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默,偶尔也会讨论些与故事有关的话题。

    “对了,白族是一夫一妻吗?”

    “嗯,不似汉人有纳妾之俗。”

    李瑕“哦”了一声。

    高明月想到兄长提过的那件事,心说这人想要纳妾呢,才不要嫁给他……

    两人策马往北绕了一大圈,确保张家不会再追上,方向转道山东东路南下。

    五六天后的夜里,他们再次坐在林中,一个故事也大差不差地说完了。

    高明月听完之后,想了想,有些犹豫着,轻声道:“等见到我二哥,别和他说后面的故事,好吗?”

    “嗯?”

    “故事很好听,是我听过最好的故事,但就是……”

    “因为慕容复吗?”李瑕道:“我从书上看到的故事就是那样,并没有借此影射慕儒兄的意思。”

    高明月摇了摇头,道:“并非是因这个,复国希望渺茫,我们一直就知道……”

    她抬头看向李瑕,终于直说,道:“故事真的很好,且一百五十余年前之事,我本不该多嘴。不过,段正淳之所以即位,乃高氏称帝之后又主动归位于他,段延庆子虚乌有,以此虚无之事毁一女子清白名节……身为高家后人,实难认同对文安皇后的隐喻、编排、污蔑。”

    李瑕此时才明白过来。

    这次,是真的冒犯到高明月了。

    他自己是很喜欢这个故事的,小时候也经常看……讲故事嘛,剧情需要,拿些古时人物虚构,也很正常。

    但谁能想到,正好遇到了人家的后人。

    “抱歉,我绝没有冒犯之意。”

    高明月道:“你不必道歉的,我也明白编故事便是这般,只是……只是怕你与二哥说了,他会恼你。”

    其实她言下之意还有许多东西,比如她自己并未恼他、是因身份立场而想要提醒他;比如她也希望他能更倾向于高氏而非段氏。

    如果换成是张文静的性子,大概会叽叽喳喳说高家归还皇位是如何高风亮节,力战殉国又是如何大义凛然,直言说想招揽李瑕。

    但高明月没有,因为她父亲高泰禾不像张柔,她父亲战死了,留下的只有一个亡国之后支离破碎的家。

    她不像张文静,一直被父亲保护着。

    她不说,李瑕也不会去探究一个少女的心事。

    “好,我明白。”

    高明月道:“我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提醒一声。”

    “我知道。”李瑕笑了笑。

    “我也很抱歉,让你给我讲故事,却又说这些。”

    “无妨,小事……”

    两人显然并未因此产生任何芥蒂。

    高明月偷偷瞥了李瑕,见他的眼神坦荡,道歉也很诚恳,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尴尬。

    这让她非常欣赏,他的气度、心志,那万物不萦于怀的超然姿态,让她感到十分仰慕。

    但她又觉得有些许失落,她敏感地发现……李瑕没有局促,说明并未对她动心。

    他若是动了心,绝不会这般磊落平静。

    高明月心中的某种隐隐约约的期待,似乎也就此被她压了下去。

    其实,她有时会在李瑕睡着之后再偷偷看他一会。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

    二哥每次说要提亲,她都觉得被揭破了心思一般而羞恼。

    只是,没有喜欢到要死缠烂打的地步。

    就像是那个故事,她觉得非常精彩、也很喜欢,但站在高家后人的立场又没那么喜欢了。

    而且,故事里她最喜欢的木婉清也没有终成眷属,她觉得,这也许就是李瑕在委婉地拒绝她……

    总而言之,在李瑕“事急从权”地“轻薄”了高明月之后,两人之间产生的小小情愫,也就此被她遮盖掉了。

    她也会想,若是再有勇气一些,对李瑕的一颦一笑间若是多显出些爱慕……也许……就嫁给他了。

    偏偏两人的相处中,因为太过默契,显得有些……相敬如宾。

    ~~

    后来,路途中也发生过几桩奇怪的小事。

    走到涟州境内时,有天夜里,高明月睡得不深,隐隐听到一声很轻微的叹息。

    “咦了呵。”

    她迷迷糊糊醒来,也不知李瑕在“咦”什么,只在朦朦胧胧中看到他起身走到小溪边,蹲在那……洗裤子。

    高明月盯着他的背影,莫名感受到了属于他的……少年人的烦恼与局促,他极少显露出这样的情绪。

    但不知为何,她很喜欢这一幕,只觉得这是只属于她的,关于他的秘密一幕。

    虽然她并不知道李瑕为何要这样神神秘秘。

    ……

    其实,高明月自己也有些神神秘秘的事情,她算着日子,渐渐担忧起来。

    姑娘家出门在外的不方便,却是不好对李瑕说的。

    走到楚州境内时,李瑕进城了一趟了。

    当夜,高明月收拾东西时,却见到包袱里除了各种必备物件之外,还有一大卷松软的细帛、纸,以及针线。

    这东西买来是做何用处李瑕也没说。

    ……

    倒是在楚州城里,有个布店老板娘正在与婢子密语。

    “今日有个俊俏郎君问我买月事带,这等私密物件,岂有卖现成的?谁家娘子不是自己缝制?他这是调戏我呢,明日必还会来,到时你把阿郎支出去……”

    ~~

    树林中,高明月背对着李瑕缝着东西,偶尔偷偷转头瞥上一眼,心说他看起来冷淡疏离,但原来留意过自己。

    针线在细布间穿梭,有一丝情愫又在高明月心底滋长。

    可惜的是,就在次日,李瑕已带着她渡过了淮河,回归到了宋境……

第102章 阎马丁当

    大宋兴昌四年,七月二十。

    快要到五更天,天色依然还是灰蒙蒙一片。

    朝会开始前,等待的这段时间被称为“待漏”,宫城外建了些不同等级的“待漏院”,为官员们充当歇脚之处。

    马天骥此时便在待漏院中补睡。

    一般的官员都在堂中,靠墙假寐或坐上椅子,他不一样,他在待漏院有间单独的屋子。

    马天骥不久之前从广南东路调任回朝,升任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侍读、国子祭酒。

    亲随马明侍立在一旁,守着桌上的一根蜡烛。

    蜡烛燃尽,便是马天骥该动身入宫朝会之时,不得迟了。

    然而,这日,蜡烛还有一小截,马天骥已睁开了眼。

    马明道:“阿郎醒了?可是外头太闹?”

    “小寐一会儿即可。”马天骥道:“外头在说什么?似乎听到有人唤老夫名号?”

    “是几个小官员在院子里议论,唤的是太常寺孙少卿家中四郎……与阿郎重了名讳。”

    “是吗?”马天骥漫不经心问道:“他可已改了?如今叫何名字?”

    马明微微一滞,道:“并非改了,而是在今年四月,被人打死了。”

    “死了?”

    “是,小人方才听外面说得热闹。”马明道:“孙四郎在风帘楼因一角妓与人争风吃醋,被打死了。此事传出去不好听,孙少卿本想盖住,但那角妓竟是唐安安,她近来名声渐起,艳冠临安,此事便渐渐传开了。”

    马天骥似乎走了神,喃喃道:“叫‘孙天骥’?似在哪里听说过他……”

    “阿朗说笑了。”马明道:“自是听过的,毕竟是重了阿郎的名讳。”

    “不。”马天骥眯了眯眼,忽道:“打死孙天骥那人,名叫‘李瑕’吧?”

    “阿郎当时尚未归朝,竟能知晓这案子?”

    “不是因这案子。”马天骥目露沉思,低声自语道:“是从哪听到李瑕这名字的……”

    终于,他回想起来了。

    “淮右,庐州……袁玠发给丁公的那封信,是因这封信……李瑕……聂仲由……呵,几个小喽罗。”

    话到这里,那只计时用的蜡烛灭了。

    马天骥站起身,整理了衣冠,乘轿往宫门而去。

    某件事也在心头萦绕着。

    去岁,丁公放逐右相董槐,程元凤得了右相之位。看来,很快又能捉住程元凤的把柄了……

    不,该先扳倒左相谢方叔,此事本该在去岁七月就办了,可惜少一点契机……

    才到宫门前,只见前方一片吵吵闹闹。

    马天骥掀起轿帘,问道:“出了何事?”

    “阿郎稍待。”马明应了一声,忙去打探。

    马天骥等了一会儿,见宫门前的喧闹愈演愈烈。

    这里也没剩几步路了,他下了轿子,往前走去。

    一路上,穿着各色绛袍的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不休。

    “何人如此大胆?”

    “不知啊,竟敢在宫门写字,太妄狂。”

    “这意思是“檐马叮当”吧?”

    马天骥皱了皱眉,他自然知道“檐马”就是指挂在屋檐下的风铃,也称铁马,风吹时叮当作响。

    但这四个字却让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有官员道:“这‘阎马丁当’指的何人,诸公真不知?”

    “嘘,毋要多言。”

    “马侍郎来了,让一让……”

    马天骥缓缓走到宫门前,抬起头望去。

    只见那朱红大门上,赫然写着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马天骥恍如未觉,他失神良久,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阎、马、丁、当,四字指的是谁,没有人比他心里更清楚。

    阎,指的是阎贵妃;马,指的是他马天骥;丁,指的是丁公丁大全;当,因宦官以珰饰帽,也称“大珰”,指的宦官董宋臣。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马天骥低声喃喃了一句,眼神有狂怒与杀意一闪而过,迅速收敛起来。

    他目光扫过周围的官员们,有人向他围过来,作义愤填膺状、作慷慨激昂状;也有人对他冷笑,作幸灾乐祸状、作嗤之以鼻状。

    马天骥还算有涵养,没有当众说什么。

    到最后,他脸上还显出云淡风轻的笑容。

    “咚!咚!咚……”

    鼓声从垂拱殿的方向传来。

    今日这场朝会,许多人已经迟到了。

    马天骥理了理袖子,进了大内,在陛阶前遇到了右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丁大全。

    丁大全时年六十五岁,他生时便有异相,脸呈青蓝色,令人不寒而栗。

    如今,谢方叔任左相、程元凤任右相。但能算作“宰执”的除了左右相,还看在枢密院的排名,丞相兼任枢密使,副使两至三人,再下,便是签书枢密院事。

    丁大全扳倒右相董槐之后,签书枢密院事,已入宰执之列,且地位颇高。

    比如,贾似道任参知政事,称副相,同知枢密院事,于宰执之列也只排在第五六位。

    丁大全之地位,高于副相贾似道。

    也许从字面上也可理解,丁大全能“签书”,贾似道只能“知”还是“同知”。

    且大宋官制冗乱,若再加上官家信重,丁大全之声势权柄,不输于左右相。

    此时谢方叔、程元凤还未到,丁大全仿佛已是文官之首。

    “丁公。”

    马天骥生怕官帽上的长翅顶到了丁大全,侧了侧头稍凑近了,低声道:“今日那题字……”

    “阎马丁当,你这‘马’竟敢排在我前面。”

    马天骥一愣,看着丁大全那张青蓝脸,只觉毛骨悚然。

    丁大全笑了笑,也不等他回答,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马天骥目光看去,心说谢方叔、程元凤来得晚也就算了,贾似道算什么东西竟敢比丁公来得还晚。

    ……

    宫门外。

    名叫“龟鹤莆”的亲随小厮跑到轿边,低声道:“阿郎,都进宫了……果然未当场发作。”

    轿子里没有人回答。

    龟鹤莆又等了等,听到鼓声愈急,忍不住掀开轿帘,道:“阿郎,上朝怕是已迟了。”

    贾似道正拿着个陶罐看得出神,道:“又不止我一人迟了,怕什么?”

    “但,丁枢相已进去了。”

    “那是他今日沉不住气了。”

    贾似道这才起身下了轿,将手中的陶罐递给龟鹤莆。

    “你拿着。”

    “是。”

    龟鹤莆低头看去,见罐子里是一只小蛐蛐。

    “阿郎,这只有点小。”

    “你不懂。”贾似道拍了拍绛袍,随口吟道:“淡青生来牙要红,头麻项阔翅玲珑。更生肉肚如雪白,赢尽秋虫独奏功。”

    龟鹤莆目送了贾似道进宫,再次看向陶罐,喃喃了一句。

    “青色……看来,斗戏一开,左相与丁枢相之间,阿郎是赌丁枢相赢……”

    ~~

    如龟鹤莆所想,当天夜里,贾似道又见了许多人,所谈之事果然与那“阎马丁当,国势将亡”有关。

    “谢方叔、丁大全,相位之争果然已剑拔弩张,朝局必有大变……”

    “赵葵、吕文德的奏折只怕很快就会递来……”

    “另外,据可靠消息,蒙军已攻蜀……”

    “谢方叔欲让余晦统兵,程元凤则瞩意张实,枢密院该尽快有个主张才是……”

    听了一道道消息,贾似道沉吟踱步了一会,最后只是挥了挥手,把心腹们都挥退下去。

    他又转到养蛐蛐的院子里,目光滑过一个个陶罐中,仔细观察着每一只蛐蛐。

    龟鹤莆不由问道:“这么多大事,阿郎怎么也不着急?”

    “急什么?”贾似道悠哉悠哉道:“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可阿郎这也太不急了,另几位相公都纷纷有动作……”

    “北面之事查清了?”

    “还在查……此事着实蹊跷,他们怎会知道李瑕?还封锁我们的消息。”

    “不蹊跷。”贾似道随口道:“只能说明李瑕还活着,且带着情报回来了。好比一只蛐蛐跳进了鸡笼里,鸡岂能不啄?”

    “是。”龟鹤莆道:“笼子里鸡太多了。”

    “那就看是哪只鸡能啄到了。”贾似道直起身来,道:“百折不摧,这只蛐蛐,可谓绝品。”

    “是,小人一定找到这只蛐蛐。”

    贾似道点点头,一脚踢了一个鹅卵石到池潭里,喃喃道:“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第103章 归笼

    临安城。

    自从建炎三年宋高宗升杭州为临安府,再到绍兴八年定临安为行都,宋廷并未正式把临安定为京城。

    除了《高宗本纪》中模棱两可地提过一句“是岁定都临安”,这里一直都被称为“行在”,算是保留了恢复北方基业的希冀吧。

    因此如今宋朝名义上的京城还在那个或存在或不存在的“汴京”。

    李瑕牵着高明月走进了临安城。

    他们从开封而来,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从“大宋京城”来到了临安府。

    说是“牵着”,其实两人手里都握着一条布带,被袖子一遮,看起来如同手拉着手。

    进城时遇到盘查,李瑕随手就递了些钱过去,只说带家中小娘子进城逛逛,忘带了户籍。

    高明月又蒙上了脸,听了那些话,低下头,脑子里浮想起一首诗来。

    “瘿妇趁墟城里来,十十五五市南街。行人莫笑女粗丑,儿郎自与买银钗。”

    这是她幼时读书,家中女先生描绘大宋村民时常进城游玩的诗句,如今想来,又别有一番意味。

    其实,李瑕怀里还揣着一枚殿前司都虞候的信令,但一路上仅拿出来过三次。

    只有遇到查盘太严、实在贿赂不过去了,他才肯拿出来,平时都是这般……胡说。

    入了城,高明月放眼看去,有些吃惊,临安外城就非常繁华了,没想到内城还能更热闹。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大都城,街上每个摊铺都能吸引她的目光。

    但她害怕误了事情,努力不转头去看,拉着手里的布带,紧紧跟着李瑕……

    李瑕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才渐渐找到了吴山脚下那座宅院。

    从城北走到城南,他才发现,那座宅院位于清河坊,是临安城极好的地段。

    因为,宫城就在吴山南边的凤凰山脚下。

    吴山脚下清河坊,南边是御街、宫城;西边是临安府署、西湖;东边是雄武宫、钱塘江;北边是繁华的临安街巷。

    走入清河坊,李瑕道:“没错,当时我从钱塘县衙过来,路过这里,那宅院就在前面了。”

    “嗯。”

    “你马上能见到你兄长了。”

    高明月抬头看了李瑕一眼,没有说话。

    白墙乌瓦在眼前显现出来……

    忽然,李瑕拉住高明月的手,转身就走。

    高明月像小兔子般惊了一下,却也不问,跟着他快步而走。

    两人穿过一条条街巷、绕过临安府署、到了西湖东岸。

    李瑕随手掏了铜钱,坐上一艘游湖的小船。

    他显然是毫无目的地乱走,只是偶尔回头仿佛看风景一般扫视着湖面。

    游船划到西湖北岸停下。

    李瑕像是松了口气,带着高明月在附近寻了家雅致的西子客栈,要了一间上等厢房。

    直到进了房,高明月才开口问道:“有不对劲?”

    李瑕点点头,道:“你注意到了吗?”

    “嗯,那个宅院附近,有人在暗中监视。”

    李瑕道:“我换身衣服再过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

    “好。”高明月问道:“我到楼下茶楼打听些消息吗?”

    “也好,你要小心。”

    两人默契,从来都是这样三两句话就足够。

    说话时,李瑕已褪掉外衣,开始乔装。

    高明月很有默契地背过身去,却是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不一会儿,李瑕换上一身粗布衣服,从门缝处往外看了一眼,推门而出。

    他这次不牵马匹,不带刀,随手在地上摸了把泥抹了脸。

    先在附近逛了一圈,熟悉了环境,方才又往清河坊走去。

    远远观察了一下,见到一个大汉正坐在路边卖茶叶,时不时往宅院瞥上一眼。

    李瑕走上前,问道:“茶叶怎么卖?”

    “一斤三十五钱。”

    李瑕道:“不是有四种吗?”

    “一样价钱。”

    “便宜些可好?十五钱若能买一……”

    卖茶大汉抬起头,骂道:“不买滚蛋!”

    他这一句喝骂颇为大声,周围不少行人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李瑕仿佛被吓到,低下头目光一扫,退了几步,转身走开,自到巷口处的茶水摊上要了碗茶。

    不等到一碗茶水喝完,他已在茶桌上刻下了几个奇奇怪怪的符号。

    远处,有个高瘦青年与人攀谈了几句,目光皆落在了卖茶大汉身上。

    李瑕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两批人似乎互相不认识。

    风格都不一样……

    下一刻,高瘦青年抬脚要向这边走来。

    李瑕站起身便走,穿过两条巷子却又绕了回来,远远看着那茶摊。

    只见高瘦青年站在茶桌前盯着记号看了一会,招过两个人,指向了自己离开的方向。

    “倒是不傻。”李瑕心中自语了一句,转身回了西子客栈。

    高明月也换了身男装,戴了帽子,把脸涂得蜡黄,正坐在楼下茶楼里,见李瑕回来,两人起身回了房。

    “我们只拿上必备的物件,其它行李与马匹不要了,换个地方住。”

    “好。”

    两人也不退房,出了西子客栈,在对面集贤客栈又订了间厢房,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西子客栈。

    李瑕一进屋就站在窗边盯着西子客栈。

    “我留了记号,他们也许会来,看有没有人跟踪。”

    “好。”

    高明月洗了脸,拿了个小布包,搁在窗台上。

    打开来,里面却是几个鸡蛋,她一边剥着,一边道:“我方才打听消息,近日临安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嗯?”

    “前几日,有人在宫门上题了‘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个字,城内一直议论纷纷。”

    “什么意思?”

    “指的是朝中沆瀣一气的奸党,以四人为首。”

    高明月在脑中整理好打探到的消息,缓缓说起来。

    “一是阎贵妃,官家对她极宠爱,七年前她修建一座功德寺,不惜动用国库,又想伐灵隐寺的晋代古松当梁柱。当时灵隐寺方丈元肇赋诗‘老僧不许移松去,留与西湖作画屏’,将事情传开,官家才下旨免伐古松。而阎妃这座功德寺,建了三年,富丽堂皇,民间称为‘赛灵隐寺’,她恃宠弄权,便有不少人投奔到她门下。

    二是董宋臣,是官家身边的宦官,最擅投机钻营。据传,去岁夏日,官家与阎贵妃在禁苑赏荷,无凉亭蔽日,董宋臣一日内便修建凉亭,冬日,他又在梅园修建亭阁。官家责他劳民伤财,他却说只是把荷亭移到梅园,官家便赞他办事得体。

    三是丁大全,攀附迎合宦官董宋臣、卢允升,渐得官家信任。去岁,他意望执政,陷害当时的右相董槐。宫中罢相的诏旨未达,丁大全私用御史台牒,夜半调兵百余人,手持利刃包围董槐府第,恫吓他出临安城,朝野震惊,丁大全借此入枢密院执政。

    四是马天骥,靠巴结丁大全等人而升迁,为人不齿,此人回朝不久,民间虽无太多传闻,却已将其并列于奸党。”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低声道:“我不知这些消息是否有用……”

    “有用。”李瑕道。

    高明月抬起头看着他,眼睛一亮。

    李瑕接过她手里的鸡蛋,道:“西庵先生说我们是朝中党争的棋子,那到底是谁在争,总该要了解。”

    “据说丁大全意望相位,是否正是他加害右相,故意出卖我们?”

    “也有可能。”

    此时李瑕站在这小楼上,还只看到临安城的一隅。朝堂之事对他而言还十分陌生,他关心的是谁派人监视了清河坊的宅院……

    长街那边,忽见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个篮子,仿佛是在卖桃子。

    “是巧儿。”高明月有些惊喜。

    “别急,再看看。”

    只见韩巧儿走过西子客栈,并未停下,而是直接走了过去。

    再一看,后面还有个汉子,正鬼鬼祟祟跟踪着她。

    高明月也发现了,问道:“巧儿不会有事吧?”

    “只有一个人跟踪,应该是巧儿看了我在茶摊留的记号,让人稍起了疑心。放心,不会有事。”

    “好。”

    “走吧,我们跟上去……”

    李瑕与高明月于是缀在那跟踪者后面。

    走到傍晚,韩巧儿卖完了篮子里的桃子,进到一间破屋,有个老妇颤颤巍巍从屋里走了出来。

    “阿嬷,桃子卖完了……”

    那跟踪者见了,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又过了许久,韩巧儿在门边探了探头,跑了出来。

    她站在巷子里转头看着,眼神显得十分机灵,表情却有些犹豫。

    李瑕与高明月确认了周围不再有跟踪者,这才从巷口出来,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韩巧儿本来还很镇定,看到他们,眼眶一红,扑了上去。

    到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李哥哥、高姐姐……呜呜……我看到李哥哥留的记号了……但是去了那茶摊的人都被跟踪了,我才过去看了一眼,那个人就一直跟着……好可怕……呜呜……”

    “好了,不哭了,韩老他们呢?”

    “祖父和高大哥就住在那边。”韩巧儿抬手一指,道:“高大哥伤还没好,祖父也伤了腿,我帮这边的阿嬷卖桃,好接李哥哥……”

    “走吧。”李瑕又问道:“林子和刘金锁呢?”

    韩巧儿抹了抹泪,委屈巴巴道:“他们……他们被人捉起来了……”

上架感言

    《终宋》将在22号周五,中午12点上架。因为系统原因,可能会迟几分钟。

    上架当天会多更几章。

    另外,22号的0点就不会发章节了。

    (不是断更,21号的两章在0点更新了,22号的章节会在中午12点更,每天都有。看章节发布日期就能知道我从不断更。)

    在这个剧情节点上架,正好是两段情节之前的过渡,对首订数据很担心,请大家多多支持。

    谢谢。

    然后有三个事情。

    1、-------------------------------------

    本书无意给任何历史人物洗白或抹黑,只是根据对一部分的史料的个人理解来写故事。

    比如,张柔,我看到他十多个儿子除了早卒的基本都成了高官,包括两个女儿也在史料上有姓名;我看到张柔聘请名儒,在家中设馆。根据以上的信息,我认为他可能是个不错的父亲。

    也仅此而已,从未说过他是个好人或坏人,这也不是由我来定的。

    我无意与任何人讨论“张柔是不是汉奸”“本文是否在给张家洗白”,张家又不是我亲戚。

    后面会写到丁大全、贾似道、谢方叔、赵葵……同样如此。

    比如,丁大全,史书说他脸是蓝色。但事实如何,每个人有不同理解。

    有人觉得他脸是真的蓝、有人觉得时人因他是奸臣而夸张了、有人觉得是元人编史乱写……

    我怎么写,只是个人对《宋史》“面蓝色”三个字的理解,无任何立场。

    可能会写大奸臣做了好事、写大忠臣做了坏事,没有“洗白”或“抹黑”历史人物的意思。

    书里所有的立场、看法,都是出自角色之口,不同的角色对同一件事有不同的看法,不代表我的看法。

    七百多年以前的事,今人和古人肯定有不同看法。

    另外,《终宋》发生在架空背景下的“兴昌四年”不是“宝祐四年”,这是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故事。

    我最近在写谢方叔,某些事件时间和真实历史上有几个月的偏差。

    我一度很纠结,想说要不要换个平淡但更符合历史的情节,直到想到“这是架空背景,这是兴昌年间啊”,我才不那么纠结。

    所以,这故事就是不符合历史的,是架空的。

    当然我会尽力写得贴切。

    比如,目前还没有出现“大人”“老爷”“小姐”“下官”这样的称呼。说这个,不是说我有多严谨,只是说我在能力范围内尽力了,而且还要考虑到“容易读懂”这个问题。

    有人说我是“逃避文史难度”“懒得查资料”,所以写架空。尽量不用“懒”或“逃避”这种词吧,我在社会上谋生,还没资格犯懒和逃避。

    我自知水平不够、知识浅薄,写不出符合历史的小说,所以架空了,以免歪曲历史人物。

    说了这么多,简而言之一句话……

    “历史人物、以及宋元时期一些其它话题,本书只是借用,无任何现实倾向。”

    2、-------------------------------------

    说说我写小说的态度吧。

    我不会因为某些情绪问题而突然放弃,也肯定不会为爱发电。

    我把写小说当成一个副业,或者说是另一个事业在经营。

    打个比方,我觉得写小说就像是在开一间小店。

    店虽然小,但不是那种赚一把快钱就跑路的。

    我尽力生产出我所能做到的好产品,尽力维持我能做到的质量,期待小店一天天能够做大。

    我认为产品很重要、顾客很珍贵。这是我做任何事业的态度,也是写小说的态度。

    另一方面,开店,目的肯定是为了达到收益。

    我把付出的精力、时间当作成本。

    我分析成本、沉没成本、预期收益、收益、前景……等等各种因素,决定是继续经营还是放弃经营,是扩大规模还是缩小规模。

    日更多少字合适、值不值得投入更多成本?花的这些时间,收益是不是有点低了?是不是把时间多放到主业上更好?

    我一直在考虑这些,是一个很庸俗的人。

    比如,每个月的全勤奖我也计在这个“小店”的收益里,它虽然不是大钱,但也关系着我成本和收益之间的平衡。

    这也是我一直稳定更新的理由。

    有件小事是,去年起点更改全勤奖制度,原先是一月600,改成要满500均订以上的作品才有一月1000,《我非》是刚刚好在那个月达到了500均订。

    其实当时我已经在考虑收缩主线完结,然后不再写小说了。很感谢这500均订的读者让我写下去。上本书从十几个首订写到了5000均订,过程中每一步都离不开你们的支持,谢谢……

    讲这些,说白了就是在求订阅。

    我不觉得求订阅丢脸。写小说,在我看来和开店一样的,我努力做产品,售卖,赚点辛苦钱而已。

    很多人讨厌我写的故事、人物,甚至深恶痛绝。骂我没有用,我再挨骂也要谋生赚钱。讨厌我,只需要不订阅我的书,我没了订阅自然也就不再写了。

    而如果有人喜欢看我写的故事,那希望能尽量在起点正版订阅吧。看广告、做任务差不多够支持正版了。

    当然,我不会强求,之后也不会常提,也许偶尔会开单章求。

    我也尽量不在章节后面说这些吧,因为我个人觉得顾客花钱买了我的产品,我不好在产品上一直写我个人的东西。

    3、-------------------------------------

    最后,郑重的致谢。

    谢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

第104章 新家

    一间破屋中,只有一支蜡烛泛着微弱的光。

    高长寿听到说话声,睁开了眼。

    看到李瑕与高明月的一瞬间,他眼中绽出惊喜之色,勉力笑了笑。

    “我还以为……国破家亡之人,唯一的妹妹也丢了……可以死了……咳咳……”

    李瑕目光看去,知高长寿伤在肺腑,很长时间内都会是个病痨子了,引以为戒。

    “慕儒振作一点,把伤养好。”

    “好。”

    李瑕转过头,看向韩承绪,继续说起话来。

    “发生了什么?”

    韩承绪伤了一条腿,形容枯槁地坐在床边,道:“因小郎君与郡主相继引开追兵,我们一路逃回宋境勉强算是顺利。快到临安时,我们这几个老弱病残实在走不动了,林子便先回了城,说是让右相派人来接。但等了两天,一直没见他回来。

    当时高郎君就感到不对,让我们赶紧离开了那里,偷偷进了城,又让刘金锁去打探,结果,刘金锁也再没回来。我只好让巧儿过去远远地探一探,这才知道清河坊那宅院已被人监视起来。”

    李瑕问道:“知道是谁的人吗?”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不知,且右相府外也有人在监视。”

    韩巧儿补充道:“我有听李哥哥的话,只把蒙军攻蜀的方略告诉林子,别的情报都没说。”

    “巧儿做的好,情报都还记得吧?”

    “记得。”韩巧儿很确定。

    “好。”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我还以为小郎君这般安排,是怕右相不认我们的功劳,没想到啊,竟是连相府也进不去。”

    李瑕问道:“韩老认为,我们该去见程元凤?”

    “是。我认为是有人在对付右相,不愿让我们见到他。”韩承绪道:“但我也不敢擅自作主,只等小郎君回来拿主意……”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扫视了这间屋子,只见到处都是脏兮兮的,破破落落的。

    当时聂仲由带出去的三十余精锐,仅剩下这几个老弱病残了。

    而他们能留到现在,或许又是因为他们对宋廷不那么恪尽忠诚、拼死卖命,始终带着警惕与防备。

    否则,高家兄妹在庐州便可能死了,韩家祖孙必然捱不过陈州那场追杀。

    时至今日,效忠宋廷的锐士勇夫全军覆没,只有大理、金国遗民苟活下来。

    看着这场景,李瑕道:“不急着见程元凤。歇一夜,明日先换个地方住,这里环境太差了。”

    韩承绪想扫掉低落的气氛,玩笑道:“小郎君还有钱?”

    “你们没钱了?”

    “没喽。”韩承绪指了指重伤未起的高长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韩巧儿,道:“终于熬到小郎君回来,能过两天舒服日子,实不相瞒,我这肚子也饿了许多天。”

    李瑕道:“我还有几件北面捡到的东西,明日典当了。”

    韩承绪看了看,道:“北面物件样式与南面不同,小郎君该小心才是。”

    “行……”

    五人在破屋中又将就了一夜,次日,李瑕典当了物件,托牙行帮忙,找一位田员外租赁了一间宅子。

    他在枣园时,从张家捡了不少值钱物件,不想这临安房租贵得离谱,辛苦杀人夺财租个院子就几乎花了个精光。

    为了隐匿身份,还多花了一笔钱。

    宋朝的户籍管理十分严苛,不像北面那般自由。

    通过管控户籍,中枢可以直接掌控地方人口、土地,避免地方割据,降低武将对朝廷的危胁。

    严苛的户籍制度也不让百姓到处走动,比如《水浒》里说赤发鬼刘唐在破庙睡了一夜就被雷横抓了……这也许和刘唐长得就像盗贼也有关系,换作李瑕,大概会自称衙内,再臭骂雷横一通。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也有许多“诡名挟户”之事。

    意思是,地主和官僚们虚立名户、假报户籍,把田产分成许多份,规避赋役。当然还有许多更复杂的玩法……

    换作是别的逃犯,不懂得找大户人家合作,那大概率只有完蛋了。但要找大户人家合作,自己也得长得像大户人家才行。

    总之,李瑕花了钱,冒充成田员外家族中的虚户,找了个落脚点。

    这个落脚点已不是清河坊那样的核心区域,而在城北的右二厢。

    “厢”的意思大概像是后世的“区”,如今临安城有十二厢、八十九坊。

    李瑕他们就住右二厢的同德坊灯芯巷,在祥符寺的西侧,一间二进的小院。

    “真好啊。”韩承绪在堂屋里坐了,看着高明月与韩巧儿忙里忙外地收拾,向李瑕叹道:“小郎君是否想过就此隐匿起来,过些太平日子?”

    “哪有什么太平日子过。”李瑕摇了摇头,道:“只说这租金,连我都觉离谱。”

    他租这院子一日就要六贯钱,是一日,而普通人家月入不过三到五贯。

    “我们毕竟没有身份,又是租的好院子。”韩承绪笑道:“说来倒是有桩趣事,建炎年间,金国曾派出大批细作入江南,趁夜在闹市张榜,称金国河清海晏。其中还特别指责宋朝房屋价高、百姓无立锥之地。因此,朝廷倒也有设店宅务,租些廉价宅院。”

    “那种我们也租不了。”李瑕换了一身锦衣华服,把仅剩的两串钱交给韩承绪,道:“你们安心歇养,我出去一趟。”

    “小郎君万万小心。”

    “嗯。巧儿,你空了把情报写下来,不急,慢慢来。”

    “好啊。”

    李瑕又向高明月点点头,示意她留意着门户,保持警惕。

    他出了门,却并未马上去右相府。

    因为,他不信任程元凤,否则也不必费力租宅院了……

    磨刀不误砍柴功,李瑕先把临安城的地形熟悉了。

    因宋廷未曾将临安府当作名义上的都城来修建,城池保留了“大宋承平时”杭州旧城的轮廓。但它又是实际上的都城,南渡时就已四方之民云集,一百余年来人口不断增加,如今仅在册户籍便有三十九万户、一百三十万人,实际恐有两百万人。

    于是,形成了一个极复杂、极矛盾的大都会。

    一方面,它内城、外城连成一片,不断扩张,户口浩繁、州府广阔;另一方面,内城夹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四十万人口在里面,还要留出宫城与官衙,无比拥挤。

    第一眼看去,杂乱、吵闹、拥冗,所谓“蜂房蚁垤、盖为房廊”,屋巷错综复杂;然而再仔细一看,它又是那样井然有序,坊巷规划细致、因地制宜。

    宋廷的治理极为……精致而繁复。

    它与蒙古的放养政策几乎是形成了两个极端,它是那样环环相扣,细密而庞大,巧妙而冗杂,最后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李瑕知道,若让他来当临安知府,他不可能治理得好临安城。

    别的不说,各方司职之交错冗杂,他花二十年都搞不清楚。

    他若治理临安府,至少要当上宰相,先从官制、税制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但这似乎是宋朝许多宰相都做过的而做不成的。

    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李瑕熟悉了临安城,又在右相府附近绕了许多圈,规划好了一个逃生路线。

    这时,他才做了决定。

    “我打算去见程元凤。”

    “小郎君还是决定见右相吗?”

    “是,我并不认为程元凤有捉拿林子和刘金锁的必要,他们本就是他的人。”李瑕道:“他们失踪,恰恰说明是有人要利用此事对付程元凤。”

    高明月站在一边添着烛火,闻言有些担心地看了李瑕一眼。

    “但相府外有许多人在监视,万一小郎君被认出来。”

    “没关系。我已有计划,会在程元凤上朝的路上见他。”

    做了安排,李瑕早早睡了一觉,在三更天醒来。

    倒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张文静跑来说“你花着我的钱,和别的女人住”之类的,李瑕醒来后甩了甩头,把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抛诸脑后。

    不萦于怀,不萦于怀。

    天色还一片漆黑,他到院中洗漱。

    似乎是摇动井轱辘的声音惊动了高明月,她推开屋门走了出来,默默到厨房里拿了几枚鸡蛋递给他。

    “你要小心。”

    “好。”

    两人没再说什么,但一路同行,似乎让他们之间有些不同了。

    李瑕拿起那鸡蛋,入手还是温的。

    他想了想,没有全部吃完,留了一颗放进怀里,出了门……

第105章 更夫

    临安城无宵禁。

    “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

    三更天,李瑕出门,拐过灯芯街,沿大街向南,往右相府走去。

    夜市未歇,大街上灯火通明,商贩之吆喝声不绝。

    “灌浆馒头!鱼兜杂合粉……最后一份喽!”

    “三鲜面、大熬面、炒鸡面……”

    李瑕有种错愕感。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后世,穿梭在沪上豫园老街。

    听着那些吆喝,闻着那些香气,他揣着怀里的鸡蛋摸了摸,忽然有些后悔这两天没带高明月出来逛一逛。

    那个从西南边陲之地来的乡下姑娘,一天到晚也不说话,怕是还没逛过这种夜市。

    哦,当然,这念头也只是秉着照顾人的习惯而起,没太多杂念。

    从右二厢走到左三厢,李瑕拐进一条小巷,又走了一会,到了钦善坊。

    终于,有了点闹中取静之意。

    程元凤就住在钦善坊,值得一提的是,他也是租宅子住。

    临安房价之贵,不是一个清廉宰相能买得起的。

    就算是天子,因大内宫城建在凤凰山下,许多山地难以使用,还要经常更换大庆殿的牌匾,以应付各种典礼。

    论位置,右相府还不如吴山脚下清河坊的那套小院。

    这件事李瑕一直觉得很奇怪,程元凤连宅院都买不起,为何要租清河坊的宅院安置手下人?

    当然,右相府还是大得多,格调也很高。

    走到这里,终于有了三更半夜该有的漆黑寂静之感。

    路上遇到一队巡丁,上前要查问。

    李瑕拿出聂仲由的令牌,在巡丁面前一扫,也不等人家看清,又收了起来。

    “看什么看,滚开!”

    对方也就滚开了。

    李瑕走到右相府附近,站在长街上的暗处,观察着。

    他估计程元凤会在四更出门,大概还有半个多时辰。

    他看到右相府斜对面有座小楼上有隐约的人影,看到几个醉汉坐在街角假寐……

    忽然,李瑕看到右相府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中,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巷口探了一眼。

    李瑕觉得对方不太专业,想了想,向那边走去。

    ~~

    汪庚站在巷口探了一眼,忽见长街那边有人走了过来。

    他转身就想走。

    “喂。”

    汪庚转过头,见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郎君,忙行了一礼,道:“见过衙内。”

    “你怎知我是衙内?穿了好衣裳,不一定就是衙内。”

    汪庚只当这人脑子不好,应道:“小人惊忧衙内了……这就走。”

    “你也是来打探右相的?”

    汪庚一愣,道:“小人不知衙内在说什么,小人只是个更夫。”

    他不愿与对方多聊,步子又迈开来。

    忽听,身后又传来一句话。

    “你是探子,我也是。”

    “衙内玩笑了。”

    “不开玩笑,大家都在找右相派去北面那队人,相互透个消息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汪庚的神情凝固住了。

    他知道有好几批人都在盯右相府,但彼此间一直都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在天子脚下,大家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敢盯着右相府,那都是替各位相公们办事的,总得有些规矩。

    可是,今夜竟有人莫名其妙地跑过来搭话……“相互透个消息?”

    让人好不习惯啊。

    ……

    夜色深沉,小巷里没有烛火,也没有灯笼。

    李瑕笑了笑,又道:“你说你是更夫,但连灯笼都不带?”

    汪庚干脆不再装了,道:“别乱来,我告诉你,若是闹起来,把要捉的人吓跑了,大家的差事都完蛋。”

    “捉?”李瑕道:“原来你们是要捉,不是杀?”

    汪庚一愣,才知这一句话就漏了底细。

    他大为恼怒,又想走开。

    “好吧,不闹起来。”李瑕道:“我们聊聊。”

    “你是哪家的?”

    李瑕抬手指了指,汪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右相府斜对面一座小楼上有火光一闪。

    “你看,他们还有个据点,你我看起来就势单力孤了,我才来找你。”

    “放屁。”汪庚道:“他们是定哨,我是游哨,实则我的势力比他们大得多。”

    李瑕道:“你们果然不是一伙的。”

    “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观察视野重合了,而且他们比你专业。”

    汪庚问道:“你又是谁的人?”

    李瑕道:“不必问这么私密的问题,总之我不是程元凤的人。”

    汪庚道:“你要做什么?”

    “互相透点消息如何?你我都不容易,都是辛苦人,互相帮助,好向上面交差。”

    汪庚不答。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一时有些茫然。

    但李瑕能看到他眼神闪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动。

    李瑕道:“我先表示诚意吧,我知道那队人活着回来了,还被捉了两个。”

    “你怎么知道的?”

    李瑕摊了摊手,笑道:“一条消息换一条消息,到你了。”

    “好吧。”汪庚想了想,道:“至少回来了五个。”

    他以为这消息不重要,李瑕却已在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事。

    “我知道被捉的人叫林子、刘金锁。”

    汪庚道:“这个不算。”

    “因为就是你们捉的?”

    “不是。”汪庚不悦道:“你的两条消息重了,不算。”

    “好,我再说一条,是颍州的间谍出卖了他们。”

    汪庚道:“我们不在乎这个,也不算。”

    李瑕不易察觉地微微扬了扬嘴角,道:“一人给一条消息,只要是真的,都别管对方有没有用。”

    “好吧。”汪庚道:“带人去北面的叫聂仲由。”

    “你没诚意。”

    “到你了。”

    李瑕道:“他们不仅活着回来,还带回了重要情报,谁都没想到他们能做到。”

    汪庚道:“是啊,谁都没想到。”

    李瑕摊了摊手,微微笑着,意思是“轮到你说了。”

    汪庚依旧不说。

    李瑕道:“你们怎知至少回来了五个?你们逼问了捉到的那两人?”

    汪庚道:“娘的,我都说了不是我们捉的了。”

    “放心,我又不会去救人,你回答我,我再说一条。”

    “被捉了两人进城时在找马车,说是有两个伤员。”

    “这是四个。”

    “八日前,有人在建康府溧阳县亮了聂仲由的牌子过境,加起来,至少五个。”

    李瑕道:“三日前,这个人进临安城了。”

    “这消息我们怎么不知道?”

    “因为他进临安城时没亮出令牌。”

    “是聂仲由?”汪庚问道。

    “有可能。”李瑕道:“活着回来的那五人,你我一人说一个名字,如何?”

    “好,你先来。”

    “别耍诈,你还欠我一条消息。”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已成了好朋友一般。

    汪庚想了想,道:“聂仲由、林子、刘金锁,你看,我多送你两个名字。”

    李瑕似乎犹豫了一下,缓缓吐出一个人名。

    “刘纯。”

    这一刻,李瑕看似放松,但其实身体已经紧绷起来,随时准备扑杀眼前这个更夫……

第106章 归客

    “刘纯。”汪庚没有别的反应,喃喃一声,记了下来。

    李瑕笑了一下,道:“轮到你了。”

    汪庚摊了摊手,道:“我真不知道剩下的一人是谁。”

    他说完,凝视着李瑕的眼,又道:“但你知道,对吧?”

    李瑕道:“你再说个消息,我再给你一个名字。”

    汪庚道:“还有别人在找他们,至少两批,加上你我,至少四批人。”

    李瑕道:“你不实诚,给的全是没用的消息。”

    “你说的,一人给一条,只要是真的,不管对方有没有用。”汪庚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都是谁在找他们?”

    “此事与贾似道有关。”汪庚道,“再给我一个名字。”

    李瑕道:“聂平。”

    汪庚点点头,问道:“聂仲由、林子、刘金锁、聂平、刘纯,最后是这五人回来了?”

    “看起来是,只有聂仲由还没现身。”

    “聂平和刘纯你们捉到了?”

    “没有。”

    “情报在聂仲由手上?”

    “很可能。”李瑕道。

    “你知道的有点多啊。”汪庚笑了笑。

    他忽然向旁边看了一眼,手指偷偷做了个动作。

    下一刻,李瑕淡淡道:“敢动我?只怕我背后的人你们得罪不起。”

    汪庚冷笑一声,道:“这临安城里,还没有我们得罪不起的。”

    “你是不小心透露了身份,还是故意误导我?”李瑕问了一句,又道:“有时候,看靠山有多大,只要看办事的人有多大本事。”

    “呵。”

    李瑕道:“说实话,你们本事一般,得到的消息也少得可怜。全是从两淮、两浙的正规渠道来的。在我眼里,真不是我得罪不起的人。”

    汪庚道:“你少他娘诈我!”

    “诈你?这临安城里,最不能得罪的可不是哪位相公。”

    “哈。”

    汪庚讥笑一声,却是抬起手,摆了摆。

    这是一个“别动手”的动作。

    李瑕微微一笑,道:“你人不错,再送你一条消息吧。”

    汪庚问道:“什么?”

    “有人知道的比我们都多,因为他们与北面有勾结。”

    李瑕说着,朝天上拱了拱手,道:“我要的不是情报,要的是查清此事。”

    汪庚眼睛一亮,问道:“你们在查谁?”

    “你猜。”

    ~~

    右相府斜对面的小宅院叫“映日园”,名叫“徐鹤行”的高瘦青年正站在园中高楼之上,眯着眼,注视着巷子中的情景。

    名叫“钟希磬”的微胖中年人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人。

    钟希磬指了指身后那人,道:“这老汉是个牢头,认得李瑕。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小人刘丙,钱塘县牢牢头。”

    “认得李瑕?”徐鹤行转过头,瞥了刘丙一眼。

    刘丙忙应道:“是,李瑕当时就是被关在小人那。”

    “盯紧了右相府大门,看到李瑕来了就说。”

    “是。”刘丙应道。

    徐鹤行说罢,继续盯着小巷。

    钟希磬笑道:“你在看什么?这般盯着,也不怕成了斗鸡眼。”

    他顺着徐鹤行的目光看去,“哦”了一声,道:“这两人又是谁的探子?也在盯右相府?”

    “不知道。”

    “拿了?”

    “不。”徐鹤行道:“李瑕还没出现,别惊动右相。”

    “该死。到底是谁的人那么蠢,先捉了两个小喽罗打草惊蛇,不然李瑕一去清河坊我们就可以杀了。”

    “是啊,不知哪家派的蠢材。”

    “如今事情难办了。”钟希磬感慨一声,问道:“这两人,到底是轮换还是接头?怎聊这么久?你说他们打探到什么了没有?”

    “他们像是互相不认识。”

    “什么意思?”

    徐鹤行道:“我觉得他们不像一伙的,像在交易。”

    “哈?何意?”钟希磬轻笑道:“难道两批人还能互相透消息?那他们怎好将我落下了。”

    “他们聊完了。”

    “我们还没聊完。”

    徐鹤行忽然皱了皱眉,喃喃道:“那人的身形,我像是在哪见过。”

    “当然见过,几批人都一起盯李瑕盯了这么多天,当然……”

    “等等,你看……他是在往右相府大门走?”

    “好像是……”

    两人目光望去,只见那道颀长笔挺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右相府的大门附近,灯笼的光亮一点点笼罩了他。

    徐鹤行喃喃道:“两天前清河坊茶摊?”

    “李瑕?”徐鹤行忽然一把拎起刘丙的衣领,喝道:“认人,那是不是李瑕?!”

    “啊?快认人啊你这牢头!”钟希磬大急,骂道:“该死,竟还有这种事,眼皮子底下……”

    刘丙又惊又怕,眯起一双眼睛,喃喃道:“认不清啊,太远,太黑了……等等……是李瑕!就是李瑕!”

    “怎么没人拦?那群废物在做什么?!”

    “该死,他们以为他是别家的探子。”

    “快!派人去杀了他,别让他见到右相!”

    钟希磬迅速把手指放进嘴里,用力一吹。

    一声鸟叫划破夜空……

    ~~

    右相府前,有人抬着轿子到了大门处。

    程元凤快要出门上朝了。

    隔着三十余步,李瑕正在走过去,脑子里回想着今夜得到的线索。

    至少有两批人在盯着相府,更夫那批人显得散漫、无序,也没有太大的杀意。

    因此李瑕才会去试探他,果然,他们的情报来源在宋境,不知道在北方发生的事。

    还知道了林子与刘金锁就在他们手上,并且没有招供。

    这批人目的是捉人,为了抢夺情报?

    ……

    忽然,一声鸟叫响起。

    李瑕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抬起头,看向了右相府斜对面的那座小楼。

    此时,路边的灯笼已照到了李瑕的脸。

    一瞬间他又思考了许多。

    他知道,小楼上面这批人认出他的长相了。

    那他们必然是从北面得到了消息,知道是“李瑕”回来了,才会带了人来辩认。

    这批人与北面勾结,要杀人灭口?

    ……

    李瑕得出了判断,转过头,只见右相府的大门已缓缓打开。

    他算好了的,只要在这一刻冲过去,就可见到程元凤,躲过追杀。

    ~~

    斜对面的阁楼上,徐鹤行下令道:“放弩,射杀了李瑕。”

    钟希磬一惊,问道:“当着右相的面杀?!”

    “杀了。”

    “可这……”

    钟希磬犹豫了一下,又吹了一声口哨。

    下一刻,有马蹄声从巷子里传来。

    “又是谁来了?”

    钟希磬放下放哨的手,眯着眼,注视着,只见一名汉子策马拐进了巷子。

    他脑中迅速分析起来……那汉子的马很累,满是泥浆,跑了很久了,是从远处来的,连夜进的城?

    “那人好像是……”

    “是他吗?”

    徐鹤行将手按在了栏杆上,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死死盯着策马而来那人。

    “是他……”

    ~~

    “保护右相!”

    一声大喝响起。

    右相府前,几名护卫猛得回过头,警惕起来。

    黑暗中,两个持弩对着李瑕的人迅速窜开。

    李瑕回过头,看着那策马奔过来的人,也是眯起了眼。

    他眼神中泛起了一些疑惑之色。

    “是你?”

    ~~

    小楼上,徐鹤行重重在栏杆上一拍。

    “是他,聂仲由……”

第107章 右相

    “聂仲由?”钟希磬眯着眼,似乎感到有些疑惑,问道:“杀了他们?”

    “来不及了。”

    徐鹤行懊恼地摇了摇头,道:“李瑕是个虚招,引开了我们的注意力,来不及了。”

    钟希磬目光看去,只见右相府的护卫已鱼贯而出,把李瑕与聂仲由包围了起来。

    “把人撤回来吧。”徐鹤行叹道。

    “该死。”钟希磬脚步匆匆,道:“我速去禀报……”

    至于那牢头刘丙,自有人又将其带了下去。

    小楼上,唯有徐鹤行还站在那。

    他已看到有人将聂仲由、李瑕带进了右相府。

    “有此能耐,怪不得……怪不得居然能活着从北面回来……”

    ~~

    李瑕走过前庭,月色下只见庭院布局格调雅致,颇有宰相门邸的气派。

    虽然是租的。

    李瑕又想到,听说程元凤出身歙县书香门第,真要买临安城的宅院未必买不起……也许是因不知这宰相能当几年,何必花这冤枉钱呢?

    聂仲由则是很熟悉右相府,脚步也有些急,走在了引路的护卫前面。

    偏堂前,一名雍容老者迎了上来。

    “仲由!”

    “右相!”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老夫很担心你……”

    程元凤时年五十七岁,属于宰执中的青壮人物,人如其名,称得上“人中龙凤”,风仪着实是另人心折。

    他本打算去上朝,刚整理了仪表,长须梳得整齐顺滑,在这深夜里也没有半点倦容,双目极有神彩,精神奕奕,但似因见到聂仲由而红了眼。

    “劳右相挂心了……”

    程元凤双手在聂仲由肩上拍了拍,亲自扶着聂仲由。

    聂仲由热泪盈眶,转头看向李瑕,引见道:“右相,这便是李瑕……”

    “好,好,进去说。”

    几人走进了偏堂。

    到此时,李瑕也没来得及与聂仲由叙旧,事实上聂仲由一回来,相府护卫们就围上去“哥哥、哥哥”唤个不停。

    “好啊,你们能平安归来。”程元凤第三次说了好,方才询问了北面之事。

    聂仲由将路上诸事说了,直说到在宛丘县龙湖湖畔他重伤去引开追兵。

    “逃脱之后,我一直藏在北面,等养好了伤便回来……”

    说到这里,聂仲由转头看向李瑕,道:“我一直很担心你们,没想到今夜才到相府门前就遇到你,太好了,其他人呢?”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着聂仲由的眼睛,他能感受到聂仲由的那份担忧、欣慰是真的。

    程元凤见李瑕不说话,温言道:“具体是何情况?从头说,不必急。”

    李瑕将一路上遭遇挑选了大部分说了,只隐下一小部分……

    程元凤免不了赞叹几声,又夸了李瑕几句。

    末了,李瑕道:“当时我独自引开追兵,让林子带了剩下的人回来,情报在他们手上。我回到临安之后,去了清河坊那间宅子,察觉到有人在那里埋伏。”

    “有人埋伏?”

    “是。我发现有些不对,于是没有立刻进那间宅院,而是悄悄跟踪了那些人。”

    聂仲由问道:“可找到了其他人?”

    李瑕道:“没有,但我听到有人说‘审出来了,捉到的两人是林子、刘金锁,但情报不在他们手上,该是逃掉的那四人带着’,我这才知道,林子与金锁被捉了、韩老他们逃了。

    于是,我赶来向右相禀报,但今夜,我才到附近,又发现有两批人就守在右相府外,似乎是不让我见到右相。”

    李瑕说完,看了程元凤一眼。

    他却并未观察到太多东西,程元凤眼神中是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疑惑,让人看不透心思。

    程元凤道:“你不必担忧,既见到了老夫,必会保你平安,亦会救出其他人。”

    “是。”

    一名亲随跑到门边,唤道:“阿郎,上朝要迟了。”

    这是李瑕算好的时间,他故意在上朝前这个时间来,以避免完全交底、留出时间观察程元凤的反应。

    但,程元凤扫了李瑕一眼,似乎已将他这点心思看透了。

    初次见面的一老一少对视了一眼,很快就相互了解了许多。

    程元凤不急不躁地饮了口茶,向李瑕问道:“那份情报,你可确认过?”

    李瑕听得懂他是何意。

    若是换个人问,也许就是“你们真的去了开封?莫不是直接逃回来骗我?”

    李瑕要了纸笔,写下一些他记得的内容,比如北面几个州府的赋税、蒙军伐蜀的兵力等等。

    “右相请看,我只记得这些了。”

    程元凤看完,点了点头。

    “此事,老夫来查。”

    “是。”

    程元凤这才扶着椅子站起身,又道:“可叹你等为社稷立功归来,却遭奸臣迫害。等救了人、找回情报,老夫亲自为你等奏功。”

    李瑕不卑不亢,道:“谢右相。”

    程元凤抚须笑了笑,神情虽然平和,眼神中却有些欣赏之意,指着李瑕莞尔道:“虽不如刘武仲‘十二骁勇取信阳’之功,却也是少年英才,我大宋人才辈出啊。”

    “不敢担。”

    “听说你以往在家中读书,闭门造车读不出名堂,老夫举荐你去太学吧。”

    李瑕拱手道:“晚辈想入蜀从军。”

    程元凤本已向堂外走去,闻言停下脚步,又扫了李瑕一眼,道:“你还太年轻,此事依老夫,这是为你好。”

    “晚辈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愿从军报国。”

    程元凤脸上神色不变,只是眼中露出些考量之色。

    偏堂外,那亲随有些焦急,跺了跺脚,小声道:“阿郎,真迟了。”

    程元凤还是很平稳深沉,向李瑕道:“放心,老夫绝不会亏待你。”

    李瑕拱了拱手,没有回答。

    程元程又安排道:“你且在府中歇下,但有需求,只管提。”

    “是,现在就有。”李瑕问道:“敢问,有钱吗?”

    有那么一瞬间,程元风似乎愣住了。

    他堂堂宰执,赶在朝会前与这少年相谈,对方竟是开口……要钱?

    亏得他涵养极深,脸色不变,向下人吩咐道:“程渔,给他们准备两间客房,再拿钱给李瑕应急。”

    “是……”

    程元风这才向外走去,脚步依然四平八稳,虽然上朝已经迟了。

    不多时,前院管家程渔走进偏堂,外面还有几个护卫探头探脑地向聂仲由招手,想与他叙旧,被聂仲由笑着挥手驱走。

    程渔到了李瑕面前,双手递了一叠称作“便钱会子”的纸纱过来,道:“请李小郎君笑纳。”

    “多谢。”

    李瑕接过一看,总共只有两百贯,恐怕还兑不到两百贯。

    他很有礼貌地收了。

    程渔见李瑕虽礼貌,却没有惶恐,只好带着矜持的笑容,又提醒了一句。

    “右相虽未明言,但对李小郎君真是极赏识,要知宰执之月俸虽有三百贯,开销却极大,入朝这些年也未有积蓄。”

    李瑕道:“谢右相厚爱。”

    程渔这才点点头,又笑了笑,手一抬,道:“请李小郎君随我去客房歇息,等阿郎下朝。”

    李瑕看向聂仲由。

    聂仲由遂道:“我再与李瑕聊聊,一会我带他过去。”

    “也好。”程渔应了,把周围人也都撤下去,任他们单独聊天……

第108章 左相

    偏堂上安静了一会,聂仲由看着李瑕,眼神仿佛像是老父亲一般。

    毕竟是九死一生,别后重逢。

    李瑕却是平平淡淡的,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聂仲由点点头,由衷地笑了笑,道:“你放心,右相一定会把林子和老刘救出来,我们……”

    李瑕忽然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聂仲由道:“我方才和右相说过……”

    “方才你说的太含糊,但在龙湖时的情景我知道。”李瑕道:“换作是我,那样重的伤,我逃不掉,所以好奇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聂仲由没有回答,沉默了许多,问道:“你信我吗?”

    “你要让我信你,你该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我绝不会背叛大宋,也绝不会背叛右相与弟兄们。”

    李瑕道:“不愿说?”

    聂仲由叹息一声,眼中有些为难,却还是极坚定地道:“我绝无背叛。”

    李瑕道:“我只在乎一点,说好给我的武职能兑现吗?”

    聂仲由道:“你放心,我虽回来了,但功劳还是你的。右相想让你入太学,远比你从军要好。你犯过案,举荐你入太学其实比给你个武职更费力气,右相是真的很欣赏你才这般安排。你年岁还小,往后能科举入仕,何必与我辈粗人刀头舔血?”

    “我不考科举,只要一个地方武职。”

    “太学有多好你还不知,如我与陆凤台拼一辈子,也不过如此。但你不同,你走仕途将大有可为,唯有文官能入主枢密院,掌军国大事、调天下兵马。你若有志向,三四十年后……”

    “三四十年。”李瑕轻呵了一声,问道:“你不是说讨厌文官吗?”

    聂仲由沉默了。

    他确实记得,在最早认识李瑕之时就这么说过。

    “我只是觉得,你当文官会与那些人不同。”

    “按我们说好的条件来。”李瑕道。

    聂仲由叹息一声,道:“好吧,只要你不觉得可惜,入蜀领兵不过右相一句话的事。”

    “嗯。”

    在敌境的生死与共、重逢时的欣喜,似乎都冷淡下来,气氛有些沉默。

    如果林子、刘金锁没被捉,现在或许该是把酒言欢的时候。

    聂仲由道:“你父亲失踪了,我帮你找找吧。”

    这事他之前便与李瑕说过,此时再提,也许是因为满脑子想着帮李瑕做点什么。

    “好,找找吧。”李瑕点点头,又问道:“韩老的儿子呢?”

    “放心,右相派人安置、照顾着。等救出林子,找到韩老,就让他们团聚。”

    到这里,该寒暄的也寒暄完了,李瑕问道:“你觉得林子与刘金锁是谁捉的,我们又是被谁出卖的?”

    聂仲由想了想,道:“你可知道丁大全?”

    “听说过。”

    “必是丁大全奸党所为,既是因他与北边有勾结,意图毁灭证据,或是争夺功劳,谋夺相位。”

    李瑕问道:“为何如此确定?”

    “我们在庐州遇到的淮西制置副使,袁玠,他与北面汉奸张家暗中联络,你我亲眼所见,此人正是丁大全的走狗。”

    ~~

    朝会之后,程元凤往左相谢方叔的公房走去。

    一条御街挤着三省六部五府,还有太庙、大佛寺,以及各个司局和巷坊。就算是当朝宰相的公房也不宽敞。

    程元凤一路上看着,只觉朝中官吏着实是太多了。

    “右相。”

    “右相……”

    一声声恭敬的呼唤声中,程元凤到了公房前,自有属官推开了门。

    “左相,右相来了。”

    谢方叔正伏案疾书,听得动静抬起头,拱手道:“讷斋公,怎亲自过来?”

    他时年五十五岁,比程元凤还小两岁。

    “渎山公,你这是在……”

    谢方叔道:“写辞呈。”

    程元凤长叹一声,道:“何必如此?”

    谢方叔摇了摇头,仿佛心力交瘁。

    “淳祐六年,我上表请限民名田、抑豪强兼并之患,始得官家信赖,至今十载。淳祐十一年,官家授金印紫绶,官拜宰相,托付天下万机,至今五载……”

    程元凤道:“是啊,渎山公不畏权贵豪强,直言切谏。‘国朝驻跸钱塘百二十余年,外之境土日荒,内之生齿日繁,权势之家日盛,兼并之习日滋,百姓日贫,经制日坏,上下煎迫,若有不可为之势!’字字恳切,言犹在耳。”

    谢方叔道:“可又能如何?上表限田十载,拜相五载,然则豪强兼并之患,至今而极。限田之令,朝廷付之悠悠。既碌碌无为,我不如请辞,换能者居之。”

    程元凤上前一步,目含诚挚,道:“不可如此,你难道要将国事付托于丁大全?”

    “朝中还有讷斋公你……”

    “你请辞了,他们还会放过我不成?”

    谢方叔讶道:“他们也开始陷害你了?”

    话到这里,两人终于真诚了许多,不再相互用敬称,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长谈。

    “宫门题字,果真不是你手下人擅自所为?”

    谢方叔道:“‘阎马丁当,国势将亡’,看似在骂奸党,实则触怒官家至深,将我等架在火上烤,我若有这般糊涂脑袋,还戴乌纱帽做甚。”

    程元凤道:“那便是奸党自己写的?‘国势将亡’四字直指官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呐。”

    “好一招飞冤驾害。”谢方叔长叹道:“昨日,官家召我进宫,谈及了当年吴潜之事……”

    这事不用谢方叔说,程元凤自是知道。

    淳祐十一年,谢方叔任左相、吴潜任右相,两人之间有些权责冲突、分朋植党,惹得官家大怒。兴昌元年正月,吴潜罢相。

    之后,董槐任右相,此人刚直,弹劾丁大全,反遭其噬,被放逐出临安城,程元凤始任右相。

    昨日官家召见谢方叔,意思也很明显了。

    ——你谢方叔先是与吴潜党争,朕信重你,连换了两任右相,但你没完没了是吧?又要和丁大全搞党争,在宫门上题字骂朕亡国之君?逼迫朕?

    果不其然,接下来,谢方叔又道了一句。

    “官家问我,欲为独相否。”

    程元凤微微一凛,叹道:“言重了。”

    谢方叔叹道:“阎妃、董宋臣等人日日向官家哭诉。我等外臣,有口也辩不清……”

    程元凤沉吟道:“事已至此?题字之人找出来否?”

    谢方叔道:“已命临安府严查,但全无头绪。”

    “有宫门题字之本事,岂是好查的。”

    “是啊。”

    “不如……”

    程元凤使了个眼色。

    谢方叔摇了摇头,道:“不妥,若定案之后,再被翻了案……不妥。”

    两位宰执又是一声长叹。

    “原以为位登宰执可放开手脚振兴社稷,未想深陷朋党交争,不能自拔啊。”

    “为之奈何?历任宰相谁非如此。”

    “是啊。”谢方叔道:“先帝时,开禧三年,史弥远槌杀韩侂胄;嘉定四年,殿前司、步军司军官谋杀史弥远,未成;嘉定十四年,殿前司军官再次谋杀史弥远,又未成。

    今上即位,史弥远、史嵩之叔侄相继专权,一场端平之败,局势更坏。淳祐四年,杜范终于拜相,驱逐史嵩之党羽,短短一年,史嵩之接连毒杀右相杜范、工部徐元杰、临安知府刘汉弼,骇人听闻!”

    “慎言。”程元凤道:“毒杀之事尚无确凿证据。”

    “确凿证据?”谢方叔道:“史嵩之得知杜范平素嗜书如命,以毒药涂于书籍,叫人献去,杜范旦夕翻阅,毒气蒸目而亡。人证物证俱在,还要何证据?!”

    “陈年旧案,罢了吧。”

    谢方叔道:“可这相位争斗之烈,却可见一斑。”

    程元凤点点头。

    谢方叔道:“我只盼能为社稷谋实事,实无意党争,宰执亦非我所愿,当年是诸公以‘宰相须用读书人’罢了赵葵相位,我不得已而拜相。”

    “是。”

    “我与吴潜,虽有政见不合,绝无私怨。”

    “是。”

    “董槐遭丁大全迫害,我竭力保全。”

    “我明白。”

    “但在群臣眼中,我终日勾心斗角;在官家眼中,我排除异己,欲为独相。”

    程元凤劝道:“不必如此,事或有转机……”

    “去相不远矣。”谢方叔颓然长叹。

    叹罢,他指了指公房中的一叠叠公文,那皆是他呕心沥血拟出的治国良策。

    “我非为个人前程,所虑者,边境战乱不止,田地日渐荒芜;治内人丁增长,兼并愈演愈烈。

    所虑者,权势多田之家,赋税、劳役不容以加之;少田之民无以为计。

    所虑者,两淮尸莩于野,西蜀白骨如山;临安犹只闻管弦钟鼓之声。

    我所谋者,官家勿因贵近之言而动摇初意,臣僚勿因私怨争斗而废良策,则天下幸。

    然则,为相不能一展抱负,终日蝇营狗苟,那不如归去罢了。”

    谢方叔这么长一番话说完,程元凤终于没了耐心,抛出了今日过来的真正目的。

    “今岁四月,我与贾师宪派了一批人北上开封……”

    谢方叔惊讶了一下,道:“为了赵葵说的那份情报?”

    “是。”

    “你们糊涂!糊涂!一旦……”

    “此事是官家应允……”

    谢方叔大怒,喝道:“若再来一出端平入洛,你担得起吗?!”

    程元凤道:“情报已经拿到了,但北上之人出生入死回来,却被丁大全捉了。”

    “拿到了?被捉了?”

    “确认拿到了,赵葵所言不虚。事已成,你我再争执也无益。”

    谢方叔问道:“丁大全要争功?”

    “是。”程元凤沉吟着,又道:“此事本是我与贾师宪谋划。如今,人已归,贾师宪却不告知,反遣人盯着我的宅邸,不让他们与我接触。”

    “贾似道……欲独占功劳?”

    “是。”程元凤叹道:“丁逼迫甚急,贾不可靠。我唯有来找你。”

    谢方叔沉吟不语。

    “丁大全与北面有所勾结。”程元凤提醒道:“淮右、袁玠。”

    谢方叔已完全明白了程元凤的意思,终于叱道:“丁大全好大的胆子!”

    “当务之急,该将人救出来,加上情报,便是铁证如山。”

    说到这里,程元凤脸一板,郑重道:“忠义之士浴血归来,反遭奸党迫害,此事便是闹到御前,我也与丁大全斗到底……”

第109章 信任

    右相府偏堂上。

    聂仲由道:“我分析过,袁玠知道我们北上、也确实串通了北面张家。那之后,他留意着两淮的动向,林子他们回来后露了行藏,被袁玠得知于是通知了丁大全。丁大全为了争功并迫害右相,捉了他们。还有哪里不对?”

    李瑕道:“袁玠是与张家有所往来,但往来到何种程度呢?如果真是勾结,为何在庐州时袁玠避开张荣枝,把事情交给陆凤台应付?陆凤台可不是他的心腹。”

    “你是何意?”

    “我还看不明白,不想臆测。”

    聂仲由道:“我并非臆测,而是事实如此,对付我们的就是丁大全之奸党。”

    李瑕道:“但我觉得,袁玠面对张家的态度是不敢得罪、少惹麻烦。”

    “但这与我分析的不冲突。”

    “是。”李瑕道:“今夜我问过那人,他们捉了林子、刘金锁,消息渠道在两淮。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北面的具体情况,说明他们没有勾结北人。”

    “那又如何?”

    李瑕问道:“你觉得,这批人是丁大全的人吗?”

    聂仲由道:“很有可能。”

    李瑕问道:“那另一批人是谁?”

    “贾似道?”

    李瑕想了想,沉默了下来。

    聂仲由安慰道:“你放心,此事既已禀报给右相,右相自会摆平,救出林子他们、拿回情报,给你叙功。”

    李瑕问道:“你很信任右相?”

    “当然,你怎会如此问?”

    “没什么。”李瑕道:“我困了,先去歇了。”

    “好,我知道你,睡觉很重要。”

    “对。”李瑕随口应着。

    程渔又来到偏厅带他去客房歇息。

    此时天色才刚刚大亮,有菜农将今日的果蔬送到右相府侧门……

    到了中午,程渔还在操持府中事宜,忽见程元凤身边的护卫急赶回来。

    “阿郎一会回府,要与李小郎君一道用饭,准备一下。”

    程渔忙到客房去唤李瑕,推开门,却是愣了愣。

    ……

    轿子落在右相府门前。

    程元凤才下了轿,程渔上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阿郎,李瑕走了,不知去向……”

    程元凤脸色微沉,一路进到前院,只见聂仲由已上前请罪。

    “右相,是我未与李瑕谈清楚,此事怪我。”

    程元凤踱了几步,道:“情报在李瑕手上。”

    聂仲由道:“可李瑕说,情报交给林子他们了……”

    “你信他?”

    “我信他,愿为他担保。”

    程元凤笑了笑,没再就此说什么,道:“说说李瑕离开的理由。”

    聂仲由道:“许是他还有些急事要办。”

    “说实话。”

    聂仲由有些为难。

    程元凤道:“他不信任老夫,然否?”

    “是。他那人谨慎惯了,这次过虑了。”

    程元凤颇有涵养,闻言竟不生气,负手道:“老夫已联络了左相,调动了禁军,很快就能查出奸党将林子、刘金锁关于何处,先救人要紧。”

    “是。”聂仲由又是一拱手,目露敬仰之色。

    程元凤有些感慨,叹息道:“希望到时,李瑕能信任老夫,如你信任他。”

    ~~

    同德坊,灯芯巷,小宅。

    李瑕回来后又稍微补了一觉,中午醒来,只见韩承绪正坐在屋中。

    “小郎君,这是你要兑的钱。放心,我乔装之后才找牙行兑的,别人查不到我们。”

    “好,我拿十贯够了,剩下的留作开销吧。”

    李瑕接了十贯钱放在桌上,伸展着身子,准备锻炼一下。

    韩承绪道:“依我看来,都虞候所言也有道理,小郎君为何不信任右相?”

    “程元凤的立场不提,更主要的是,我不信任他的能力。”

    李瑕回来时已将大概的事情说了,不过高家兄妹、韩家祖孙本来跟聂仲由就不算亲近,并未因他还活着而有多高兴。

    李瑕却知道韩承绪在乎的是什么,道:“韩老放心,我打听过令郎目前还安全,只需这些事尘埃落定,你们就可父子团圆。”

    “小郎君有心了。”韩承绪道:“不过,右相毕竟是当朝宰相,小郎君说他的能力……”

    李瑕道:“宰相会的该是施政,而不是权谋。我不信任程元凤的权谋能力……这是对他的赞誉。”

    “是。”韩承绪道:“但右相其实很有手段。”

    “那也看和谁比。”李瑕道:“别人都得到消息、埋伏在相府周围了,程元凤元还一无所知,开场就输了。”

    韩承绪默然了一会,道:“此事该与朝中党争有关,不如我去打探些消息?”

    “不用,你们帮着巧儿把情报写出来,我去打探。”

    “小郎君打算怎么做?”

    “盯着程元凤,看他能否救出林子与刘金锁。若是救出来了,那当然好,就当是我多心了,我去认个错。”

    说到这里,李瑕也想到了程元凤想安排他入太学之事。

    说好的官位不给,叫人去读书?

    这人若不守信用,未必不能把情报给别人。

    韩承绪还是下意识地愿意相信宰相高官,忍不住提醒道:“小郎君既要盯着右相,却又从相府里跑出来,这……未免多此一举了?”

    “总之我不会把生死交在程元凤手上。”

    韩承绪又问道:“但小郎君已露过面,有人守在那要杀你,怎好再到右相府去?”

    “没关系。”

    说话的功夫,李瑕又完成了日常的锻炼,擦了汗,拿出昨夜剩的那个鸡蛋,“嗒”的一下敲了,一边剥着,一边思考着什么。

    “我的绝招又可以用了,用一次少一次……”

    那边,高明月往李瑕这看了一下,进厨房端了个装满鸡蛋的盘子过来。

    “你不必留吃冷的,每日都给你煮便是。”她这般低声说了一句。

    “谢了。”

    但李瑕还是留了两颗放在怀里。

    他见高明月盯着他这个动作,遂笑道:“这是在外面吃的。”

    “嗯。”

    “对了,你们买这么多鸡蛋,在哪买的?”

    “韩老买的。”

    韩承绪道:“小郎君是怕有人根据你这个习惯查过来?可,知道这点的人不多……是不相信都虞候了吗?”

    “嗯,聂仲由活着回来,太奇怪了。”

    韩承绪道:“放心,我买菜时特地绕了段远路。”

    李瑕道:“下次多花些钱,让人送到斜对面的油粮铺吧,我们可以在院墙上看到那里,若有人查到这里,我们也能提前知晓。”

    “好……”

第110章 太学生

    因韩承绪所言“此事与朝中党争有关”,李瑕想到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他出了门,这次没有马上就去右相府,而是往太学的方向走去。

    路上看到一个穷酸老书生在卖画,生意十分冷清。

    李瑕过去看了两眼,觉得他画得蛮好的,水墨山水很有韵味……遂把对方整个摊子都买了下来。

    说是个摊子,其实收拾好后也只有一个书笈,也就是背篓。

    小桌和凳子李瑕就不要了,把那背篓背在背上,又添了许多文雅气质。

    “这次不如就叫宁采臣?”他心想。

    一路逛到太学附近。

    果然,茶楼酒肆里议论纷纷,“丁蓝鬼”“丁青皮”之痛骂声不绝于耳,“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字也是不时响起。

    李瑕看了看,找了间动静最大的茶楼。

    “近日满城皆言‘阎马丁当’,但许多人还不知奸党劣迹,与权不才,愿为诸生说道说道……”

    “诸生,诸生,且听与权来说。”

    “对,让与权来说!”

    “与权,你上去说。”

    只见一名中年书生爬到桌子上站定,拱手向诸生行了一礼。

    “在下陈宜中,字与权,温州永嘉县人,太学上舍生,时年三十又八,请诸生序齿……”

    “好!”

    茶楼中已有欢呼声响起。

    李瑕听了那铿锵有力的说话声,走了进来,找了个位置坐下,放下了背篓,要了壶茶水。

    时人介绍自己喜欢说年纪,为了“序齿”,也就是排长幼年纪,好相互称呼。

    这陈宜中三十八岁还是个太学生,听起来可能有点窝囊。

    但李瑕明白,人家是大宋后备役的官员,就是放在后世,也绝不是一般的博士或博导能比的。

    再看大堂上的反应,想必陈宜中是太学中拔尖的学子之一,在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种程度,可称得上是青年才俊了。

    李瑕知道这些,是因听聂仲由说过一些太学之事。

    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

    外舍生交“斋用钱”才能在官厨就餐,贫者减半;内舍生和上舍生免交。

    至于上舍生,又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可释褐授官,中等准予免礼部试,下等准予免解试。

    太学能培养出大量的官吏,且太学生还有上书言事的资格,因此,太学也是朝中各派官员角逐之地。

    程元凤的意思,自然是安排李瑕入上舍。

    李瑕若愿意听安排,安安稳稳地在太学读上三四年书,确实很可能“前途不可限量”。

    这条通天大道肯定比当武官要安全、稳当得多,以后当个大官,等宋亡了再一投降,说不定一辈子也能平平安安过去。

    只要忍得了受些气……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李瑕回过神,转头又看向那说话的陈宜中。

    “丁大全,字子万,镇江人,此人生来一张青色脸皮,如鬼如蜮。与其同样相貌者,有唐代大奸臣卢杞,曾以私隙杀杨炎、挤颜真卿于死地、激李怀光使叛……傲狠背德,反乱天常,播越銮舆,疮痍天下!”

    话到这里,满堂喧然。

    李瑕不知那“卢杞”是何人,反正听这意思,卢杞害了颜真卿,很坏,丁大全长了一样的青色脸皮,必定很坏。

    “丁大全出身卑微,娶外戚家中婢女为妻,借此攀附权贵。嘉熙二年,他已四十又八,方中进士,为谋升迁,极力讨好宦官董宋臣、卢允升,趋炎附势,混乱朝纲……

    其人统领淮西之时,欲与吴门首富郑羽联姻,遭拒,遂命台臣卓梦卿弹劾,抄没郑羽其家。更令人不齿者,丁大全纳媳为妾。淳祐六年,他为其子丁寿翁定了一门亲事,后见新妇貌美,又纳为自己妾室……”

    “啐!无耻之尤!”

    “寡廉鲜耻!”

    一片吵闹声中,陈宜中抬起手,喊道:“诸生,诸生,再听我一言……丁青皮一党,侍宠弄权,不可一世,远不仅于此。去岁,苏州百姓联名告发丁党侵占田地、祸国殃民,时监察御史洪天锡受理此案,呈于御前,右相董相公严办此事。

    然则,董宋臣、卢允升等内宦蒙蔽上听,构陷忠良。结果诸生也知道,官家包庇奸党,洪御史愤然请辞、董相公罢相,丁大全竟不等诏令,私自调兵驱逐董相公出临安城,大逆不道,天怒人怨!”

    茶楼中的愤怒几乎被推到了最高点。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木将坏,虫实生之,国将亡,妖实产之!”

    “丁蓝鬼大奸之徒,不除不足以平民愤……”

    陈宜中抬了抬手,将诸生的情绪又压住,继续道:“所谓邪不可胜正、黑白不可混淆。今岁,左相谢相公、太常寺赵寺丞、御史台李左史已拿到丁党之罪证,洪御史已归朝,朝中正义敢言之士纷纷决意共同声讨奸党,上书直谏。我等身为太学生、博士子弟,合该以社稷为己任……”

    不等他说完,已有人大喊道:“伏阙上书,严惩奸党!”

    “伏阙上书,严惩奸党!”

    “……”

    陈宜中再抬手,已压不住堂上气氛,遂喊道:“声伯兄,声伯兄!”

    又一名中年书生站上了桌子,与陈宜中并肩而站。

    登时有人喊道:“声伯来了,声伯来说!”

    “大家静一静,听声伯说……”

    刚站上桌的中年男子于是也拱了拱手,高声说起来。

    “在下刘芾,字声伯,温州乐清县人,时年三十又九,请诸生序齿……”

    “好!谁不认得与权兄与声伯兄。”

    “声伯兄!”

    刘芾高声道:“淳祐五年,史嵩之接连毒杀杜公、徐公、刘公,正是我太学生一百七十三人伏阙上书,要求查明事因、严办凶手,还真相大白于天下。此事,最后虽未查明,斗倒了权相史嵩之却是不争之事,但……”

    “不错,如今我等该再次伏阙上书,扳倒奸党!”

    刘芾摆了摆手,正要继续。

    “我来!”

    忽然,又有一人也站上了桌子,把陈宜中挤了下去,挡在了刘芾身前。

    “在下周震炎,字伏灵,太平当涂人,时年二十又九,请诸生序齿……”

    李瑕见这周震炎生得十分英俊,比自己也不惶多让,只看长相,确是个让人一见就生好感之人。

    然而,气氛还是变得奇怪了起来。

    陈宜中被拉到了桌子下面,不由皱了皱眉,道:“伏灵你做什么?声伯兄还未说完。”

    周震炎负着双手,仰了仰头,道:“淳祐五年,太学诸生一百七十三人伏阙上书,我便是其中之一,当时我年方十八,已有报国之热忱,而近些年来,伏阙上书之事我见的更多。”

    陈宜中与刘芾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

    周震炎又理了理衣袍,道:“请诸生联名,只须有二百人去,我愿出面主持此事,必除奸邪。”

    “呵。”有人冷笑了一声。

    李瑕转头看去,见是个青年书生,脸上带着讥嘲之意。

    青年书生似感受到李瑕的目光,也看向李瑕,脸上的讥笑化作和煦,点了点头。

    李瑕也点了点头。

    刘芾却是摇了摇头,道:“请诸生冷静,朝局凶险,并非每次伏阙上书都能成,当年史嵩之已失圣眷。而今不同,今之‘阎马丁当’乃内外廷勾结,蒙蔽官家,其势尤甚。此次,‘国势将亡’四字恐触恐官家,圣心难测,前途未卜……”

    周震炎脸色似乎难看了起来。

    刘芾又道:“我等将在三日后大朝会时,往宫城击鼓上书。请诸生考虑好后果,唯有愿舍了一身功名者,可与我等一同去,其余诸生还请勿要出头,保全功名,以待来时。”

    话音一落,堂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到这时,最为难的却又成了周震炎,站在桌子上,下来也不是、应声也不是,那一张俊脸也仿佛泛上了一层铁青之色。

    偏有人讥道:“那便请周兄带两百人去伏阙上书,把蒙蔽官家的奸党扳倒。”

    周震炎没应。

    场面尴尬……

第111章 卖画

    “黄镛黄器之,愿往。”

    茶楼中气氛低迷之际,忽有人喊了一句。

    李瑕目光看去,见说话的正是刚才和他点头的那个青年书生。

    随着这青年书生黄镛一声喊,很快又有人开口表示愿去。却也有人直言害怕辜负家中期望,诸生都表示理解。

    “林则祖林兴周,愿随刘兄、陈兄一同上书!”

    “曾唯曾道子,愿往。”

    “……”

    黄镛喊完之后,却是径直坐到了李瑕的对面来。

    “黄镛,字器之,福建路莆田县人。”他报了自己的名号,又向李瑕问道:“不知如何称呼?”

    李瑕道:“唐寅,字伯虎。”

    “我看伯虎年岁不大,可有二十了?”

    李瑕点点头,道:“嗯。”

    黄镛道:“我时年二十又六,绍定三年,庚寅年生人。”

    “黄兄。”李瑕拱了拱手。

    黄镛道:“你叫我‘器之’便好,方才我便在留意你,觉得你眼神沉静,神态自若,必是不凡人物。”

    “器之兄过誉了……”

    此时,也就是在黄镛开口喊了第一句话时,周围就已有人在小声议论起来。

    “这人是谁?”

    “黄镛黄器之,后村公的弟子。”

    “什么?刘公的弟子?竟是刘公弟子。”

    “刘公?确是那‘少年自负凌云笔’的刘公?”

    “是。”

    “居然是刘公弟子……”

    忽然,有个颇为刺耳的声音响起。

    “呵,又不是黄器之有文章天资,他与刘克庄都是莆田人,同乡罢了。”

    周震炎不知何时已从桌子上下来,斜睨着黄镛,又道:“再说了,谁知他是不是真是刘克庄弟子?也许是吹牛而已。”

    黄镛还在和李瑕聊天,闻言也不搭理周震炎,讥笑了一下。

    周震炎却还在说。

    “这种事情本就见得多了,仗着和刘克庄是同乡,逢人便到处吹嘘,生怕没人捧他,可笑。”

    “伏灵,勿要再直呼刘公名讳了。”

    “名字不是拿来叫的?”周震炎道:“刘克庄谤讪时政、忤逆官家,我还要称他一声‘刘公’吗?你们也想忤逆官家吗?”

    “周伏灵!你够了!”站在桌上的刘芾终于忍不了,大喝一声。

    黄镛抬起手,道:“声伯兄,别理他。”

    刘芾道:“太放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黄镛笑道:“也许周兄就是想和我们吵一架,好拂袖而去,免得要去伏阙上书呢。”

    “黄器之!你休要血口喷人!”周震炎大怒,一指黄镛,骂道:“滥竽充数之辈,也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黄镛道:“那请周兄一同去上书啊。”

    周震炎道:“你要去,只因你有私心。刘克庄早已赋闲在家,董相公在时要起复他,被丁大全以“恃才傲物”为由所阻。你要对付丁大全,皆因你的私心,而非要报国!”

    “周兄不是说我是假冒的刘公弟子?”

    “你!”

    黄镛正色道:“我至少会去,请周兄同往。”

    周震炎恨恨盯了黄镛一眼,道:“不屑与你等小人为伍。”

    说罢,他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又有数人连忙跟上周震炎。

    ……

    刘芾、陈宜中等人老成持重,懒得理他们,继续与人联络。

    黄镛却是又看向李瑕,拱手道:“让伯虎见笑了。”

    “无妨。”

    黄镛道:“以往在家中读书,竟未曾想过世上有人能那般惹人生厌,可惜了他那一张好脸蛋。”

    李瑕点点头,没有评说什么。

    黄镛又问道:“伯虎似乎对这些吵闹不感兴趣。”

    李瑕想了想,道:“今日所见,朝堂上拉帮结派争执不休,太学里也是拉帮结派争执不休。”

    黄镛一愣,叹息了一声,道:“是啊,我眼界不如你宽啊。”

    他再看李瑕,眼中又多了份殷勤,问道:“伯虎,不如与我等一起上书?哦,我并非强迫你,只是……想知道你我是否志气相投。”

    “不了。”李瑕摇了摇头。

    “为何?”

    “我不是太学生,没有上书的资格。”

    “哈。”黄镛一笑,道:“伯虎真是个妙人。”

    李瑕观察着他的神色,见差不多了,起身,往外走去。

    黄镛果然跟了上来。

    说来,刘芾、陈宜中这种年近四旬、阅历丰富的从来不是李瑕结交的目标,黄镛这种小年轻才是。

    “伯虎,你去哪里?”

    “卖画。”

    “去哪卖画?要不,我找些同窗去帮你吆喝?”

    李瑕走出茶楼,转头看了看,见到周震炎与几个人在前面不远,正看着这边。

    “钦善坊。”

    李瑕说了一个右相府附近的地址。

    因已给了程元凤时间探查林子与刘金锁的下落,想必快有结果了。他打算再到右相府附近盯着的,正好带个太学生过去掩护一下。

    “那么远?”黄镛有些纠结起来。

    李瑕也不让他为难,笑道:“器之兄既忙,倒也不必一起过去。”

    “那……不如留下住址?下次我去拜访伯虎……”

    两人话到这里,周震炎已走上前,讥道:“黄器之,怎么?喜欢俊俏哥儿?”

    几个人围了过来。

    大家都是读书人,大概是不会动手的,无非是冷嘲热讽。

    周震炎一把从李瑕的背篓里抽出一副画卷,摊开一看,愈发不屑。

    “什么破画技,真烂。”他扫了李瑕一眼,讥笑道:“小白脸……”

    黄镛不悦,喝道:“周伏灵,你够了,你我有过节,欺负旁人算什么?”

    “谁欺负人了,聊两句怎么……”

    话音未落,李瑕已一拳重重打在周震炎脸上,同时膝盖一顶,将周震炎打得整个身子都弯曲起来,痛叫不已。

    “你……你怎么打人?”

    “有辱斯文……啊!”

    “……”

    黄镛呆住。

    他愣愣看着李瑕把几个书生打得满地找牙,落荒而逃。

    “黄器之,你敢动手!我要找祭酒告你!”

    “黄器之你竟敢找人打我们……”

    几声喊叫之后,周震炎已带着几人逃得远了。

    黄镛才回过神来,看向李瑕,喃喃道:“伯虎,你……”

    “你没动手。”李瑕道:“若有人问,你就说你不认识我。”

    黄镛道:“我不是怕事之人,我是觉得……伯虎,你好能打。”

    他从地上捡起那副掉落的画卷,看了一眼,脸上的敬慕之意忽然凝固住了。

    “伯虎,我说句不当说的吧。”黄镛挠了挠头,似乎很纠结,最后还是道:“你的画……也不是不好,但怎么说呢……”

    “器之兄但说无妨。”

    “说实话,画技还……不错,但书画讲究天赋,你这画……太平庸了。”

    李瑕其实觉得这画不错才买的,但不知为何每个人都说不好。

    他笑了笑,道:“没事。”

    黄镛又道:“你还是好好读书谋个功名比较好,可先来太学旁听,我帮你,去外舍旁听或许不难。若是能得学正赏识,或许……”

    李瑕淡然一笑,道:“不必了。”

    “为何?”

    “我还未与器之兄说过我的志向吧。”

    黄镛问道:“伯虎有何志向?”

    李瑕接过他手里的画卷,放回背篓里,挥了挥手,转身便走。

    而他转身之际,一首诗也缓缓吟了出来。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

第112章 争执

    钦善坊,映日园。

    小楼上的栏杆边,徐鹤行还在盯着右相府。

    牢头刘丙已倚在那睡着了。

    过了一会,钟希磬打着哈欠过来,道:“我来轮替你了,去睡吧。”

    “入夜了再去。”徐鹤行道。

    “为何?李瑕都进了右相府了,还死盯着做什么?”

    “马上要有动作了,最后再盯一会。”

    “好吧。”

    钟希磬却是转身接过一个食盒,端出两碗三鲜面来,递了一碗给徐鹤行。

    “给你,特地吩咐了店家,没给你放葱。”

    “谢了。”徐鹤行接过。

    钟希磬又踹了刘丙一脚,叱道:“睡什么睡,那儿还有一碗,你吃。”

    “是,是……”

    徐鹤行端着面条,一边吃着,一边道:“我怀疑李瑕从右相府出去了。”

    “你傻了?昨夜才看到他进去的。”

    “盯侧门的人说,中午看到程渔跑出侧门、到处找人,或许李瑕藏在早上送菜的板车下面跑了?”

    钟希磬不以为然,吸溜了一口面条,道:“他何必跑?”

    “不知道。”

    徐鹤行转头一瞥,见有几个太学生从长街那边走来,一路吵吵闹闹,最后在不远处的巷口支了个摊子。

    其中有个人背着书笈,遮阳布挡住了大部分身形。

    “那些人在做什么?”

    钟希磬转头一扫,道:“理他们做什么。”

    “呵,书生……”

    ~~

    李瑕稍稍抬起头,隐隐约约又看到那小楼上的人影。

    他现在不仅敢盯着右相府,还把打探消息的来源搬到了身边。

    因为他身边已跟了几个太学生。

    “伯虎这诗,乍一听平铺直述,一回想却是秀逸清俊,不羁格调跃然而出。”

    “前两句连用四个‘不’字,一气贯注,痛快干脆。后两句更是……呵呵,淡泊名利,淡泊名利……”

    黄镛听了同窗的点评,不由感到有些惋惜。

    他觉得这“唐寅唐伯虎”的诗是真好,可惜的就是……若是其人画作也能衬得上这诗就好了。

    “伯虎,你喜欢谁的诗词?”

    李瑕回忆了一下,道:“李白。”

    诸生大喜,纷纷讨论起来。

    “果然,果然,伯虎最喜欢李太白哪一首诗?”

    “《静夜思》。”

    “呃……哈哈,《静夜思》确实精巧,你这诗风,一看就是研习李太白之诗作。”

    “我觉得,伯虎诗中之志,最像是杜工部《饮中八仙歌》里的李太白,所谓‘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伯虎,你是如何学诗的?”

    李瑕很诚恳道:“我不懂诗词,只是脑子里有,随口念出来。”

    “这……”

    几个太学生一滞,感慨不已。

    “只能说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啊。”

    “诗词一道最讲天赋,伯虎有这等天赋……”

    黄镛话到一半,又看到了李瑕的画,忽觉上苍十分公平。

    好不容易,他们从李白谈到苏轼,又从辛弃疾谈到刘克庄……终于再次开始抨击时政。

    “说到刘公,我深恨史弥远、史嵩之叔侄,先后为权相,祸国殃民!”

    “不错,一场‘江湖诗祸’迫害了多少忠良义士?刘公不过因《落梅》诗中‘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一句,被诬告谤讪时政,因此赋闲十年,此为大宋之失。”

    “史嵩之尸大臣之位、徼起复之命、坏祖宗之法,呸!”

    “左相与史嵩之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斗倒了史嵩之,又来了个丁大全,唉。”

    “是啊,时事艰难,不仅权臣、奸党、宦官,还有武将也与左相争权夺势,当年赵葵也是……”

    “赵葵?”李瑕忽然认真起来。

    他终于听到了“赵葵”二字。

    因杨果说过,那份让宋廷去开封拿情报的消息是递给了赵葵。

    见李瑕感兴趣,几个书生讨论得更加热烈。

    “当年才灭金国,赵葵便上疏请战收复金国,结果端平一败,自此淮间无宁日,可恨!”

    “宰相须用读书人,至理名言。赵葵不事科举,妄议朝政,祸国殃民。”

    “他素来与左相意见不和,为战功而主战,不争权才怪。”

    “主战?要有兵有粮才能战,端平一战,败得一榻糊涂,还不足以说明武夫不能成事吗?”

    “边境兵祸连绵,田土荒芜、民不聊生,若非端平之失,何至于此?”

    “可惜了左相呕心沥血……”

    黄镛忽然道:“诸生所言不错,但我认为,左相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逼杀余玠。”

    李瑕一愣,转过头,问道:“是左相逼杀了余玠?”

    黄镛叹息一声,点点头,道:“左相与赵相公素来不和,余玠是赵相公的门生,与左相也是恩怨不小……何况,余玠也不是全无错处,他凡有奏疏,词气不谨,确是不知事君之礼。”

    “词气不谨?”李瑕有些疑惑。

    仅因“词气不谨”,逼杀功臣?

    然而,几个太学生之间又争执了起来。

    “赵葵自丢了相位,却怪到左相头上。余玠身为赵葵门生,替其出头,处处使绊,故意派人取代了左相安排的戎州帅。这些武夫步步挑衅,左相不过是召余玠回朝,余玠做贼心虚不敢来,服毒自尽。左相又错在何处?”

    黄镛道:“我并非是在说左相不对,只是觉得哪怕政见不和,也不必逼杀大将。”

    “逼杀?余玠拥兵自重,被左相戳穿,畏罪自杀,何谓逼杀?!”

    “将个人恩怨牵入朝政,如何不是逼杀?!”

    “器之你这是何意?指责左相?”

    黄镛不悦,道:“我并非指责左相,就事论事而已。”

    “器之,你何必替余玠说话?余玠聚敛罔利,获七大罪,此事已有定论!”

    “定论在何处?”

    “监察御史早已上疏论罪。”

    黄镛道:“你怎不听蜀中军民之陈词?怎不听淮右老卒之陈词?”

    “朝堂自有公论,‘前蜀帅余玠镇抚无状,兵苦于征戍,民困于征求’,言之凿凿,朝廷早已抄投余玠家产济百姓,这还有何好谈的?”

    “我不管监察御史如何说,我更信淮上老卒、川蜀百姓……”

    “器之,你见过几个淮上老卒、川蜀百姓?听风就是雨?”

    黄镛道:“左相这事就是错了!早晚有一日,余玠案必要翻案!”

    “够了!”

    “黄器之!你言左相过失,欲在丁大全一边吗?!你我割袍断义吧!”

    一个太学生忽然一声大喝,竟是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

    李瑕只觉无言以对。

    他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小楼,脑中隐隐有个念头浮了起来。

    “原来这大宋宰执,左相兼枢密院使,清廉爱民的谢方叔是个主和派。而这个朝堂上,为了相位之争,冤杀、槌杀、毒杀、逼杀……什么事做不出来?”

    下一刻,右相府大门被打开。

    只见聂仲由领着一队锐士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第113章 失望

    “找到林子与刘金锁了!就关在兴礼坊,丁家的观潮别院。”

    “果然是丁大全的人捉了他们。”

    “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奉枢密院令,调三衙天武军右厢一百人随我差遣。”

    “都虞候,人就在那个宅子里。”

    “给我包围起来。”

    “……”

    一声声呼喝中,聂仲由在得到林子与刘金锁下落之后的最快时间内,完成了调兵且安排了布置。

    半个时辰后,他已站在了兴礼坊,观潮别院外。

    虽然,自建炎南渡之后,禁军体制几度崩溃又再设,被御前军取代。之后三衙禁军与屯驻大兵并列,甚至沦为杂兵。他这个殿前司都虞候在“承平时”可能是很高的职位,如今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毕竟不是打仗,奉枢密院调令,包围一个奸臣的院子,依然是气势汹汹。

    聂仲由布置妥当,盯着大门,高高抬起手,准备喝令,冲门。

    事情到这里,他已松了一口气。

    北上一趟,死了那么多兄弟,好不容易才回来,现在找到林子与刘金锁,把情报递给右相,面呈官家,差事终于就完成了。

    他担心着林子与刘金锁,也觉得李瑕太多疑,对右相程元凤则感到深深的敬仰……诸多情绪汇聚在这一刻。

    手重重挥下。

    “冲进去!”

    忽然,马蹄声急响,大喝声传来。

    “全都住手!”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蔡拄,奉令捉拿细作!”

    聂仲由连忙赶马相迎,抱拳道:“殿帅……”

    蔡拄不等他靠前,手一指,又大喝了一句。

    “聂仲由通敌叛国,拿下!”

    ~~

    映日园的小楼上,徐鹤行再次转头看向路边的那几个太学生。

    “不对……拿下!”

    他说着,一转身已向楼下跑去。

    钟希磬连忙跟上,问道:“怎么了?”

    “看到那人了吗?一直背着书笈,挡着身形,为何不肯放下来?”

    徐鹤行语气很急,脚步也很快。

    他大步冲上长街,只见手下人已把那群太学生包围起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几个太学生竟还在争吵不休。

    “这事就是黄器之不对!奸党迫害左相之际,却提给余玠翻案之事,欲害左相不成?!”

    “我说了,只是就事论事……”

    “时机不对……”

    “不仅时机不对,器之就不该整日与那些下三滥之人结交……”

    “都他娘给老子闭嘴!”钟希磬大步向这些太学生走去,喝道:“在这吵什么?!”

    徐鹤行上前,一把摁住那个背着书笈的太学生。

    那太学生转过头,挣扎着喊道:“你干什么?”

    徐鹤行皱了皱眉,只见眼前这书生相貌平庸。

    “为何一直背着这书笈?”

    “你管我……”那太学生话到一半,见徐鹤行神色十分冷峻,道:“我在吵架,忘了放下来。”

    徐鹤行转头看了看刘丙,问道:“李瑕在这里吗?”

    刘丙仔细看了一会,应道:“不在,小人确定。”

    “走吧。”

    “看来是误会一场。”

    徐鹤行、钟希磬转身就走。

    然而,徐鹤行想了想,忽又回过头来,问那太学生道:“这书笈一开始就是你在背?”

    “不是啊,伯虎叫我背的……咦……咦,伯虎人呢?”

    ~~

    兴礼坊,观潮别院。

    人马渐渐远去,巷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李瑕从巷子中探出头,眼看着聂仲由被捉走。

    其实今日这个结果李瑕早有预料,否则就不会从右相府跑出来了。

    而若不跑出来,只怕此时已和聂仲由一样被捉了。

    虽然预料到了,他却依然有些失望。

    他当然也希望程元凤靠得住,救出林子、刘金锁,然后论功行赏。

    ……

    李瑕拿出怀里的鸡蛋,剥开来吃了,且把蛋壳也收起来。

    吃完还是感到饥饿。

    一直等到天黑,别院里终于走出一个小厮,提着灯笼,迈着得意的步伐往街巷上走去。

    李瑕拿布包了脸,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七拐八绕,在一条寂静的小巷子里突然扑了上去,一手摁住那小厮。

    “哎哟!哪只畜牲敢碰爷爷?婢娘养的猪狗,知道爷爷是谁的人……”

    那小厮还在臭骂,一只匕首已架到他的脖子上。

    李瑕道:“别喊,敢喊你就死。”

    “好好……好汉哥哥,别闹,我我我……我有带钱……”

    两串钱递到了眼前,李瑕沉默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

    “你是谁的人?”

    “我……我是丁管家的人,听说过没?这一带谁不知道他……”

    李瑕道:“丁管家又是谁的人?”

    “丁衙内!”

    “说名字。”

    “丁……丁寿翁。”

    “丁大全的儿子?被丁大全‘纳媳为妾’那个?”

    “是,是。我家衙内确实有名气哈。哥哥,你既然知道我是丁相公府上的,要不……把钱还我?”

    李瑕问道:“你们捉了两个人?”

    那小厮再次害怕起来,缩了缩脖子,带着哭腔道:“不是我捉的,是……是护卫们捉回来的。”

    “就关在那个院子里?”

    “是,就关在观潮别院里。”

    李瑕又问道:“多少人守着?”

    “那得有……二三十人……见日地使唤我……”

    “你们用刑了吗?”

    “哥哥,不是我啊,是他们……我就是个前院做粗活的。”那小厮小声地提醒道,见匕首又压上来,连忙又道:“用刑了,用刑了,头两天一直在惨叫,跟杀鸡一样。但好像没招,他们就算了……打算来软的。”

    “怎么来软的?”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李瑕又细细审问了一遍,等确定那小厮已不知道更多了,一脚踢去,将其踹走。

    那小厮捂着腚就跑,远远地却又回头臭骂了几句。

    “婢娘养的猪狗,抢爷爷的钱。有本事你等着,找人来拿你个贼强人!狗猢狲……”

    声音渐远,李瑕已快步走过小巷,离开了兴礼坊。

    ……

    李瑕到钦善坊远远望了一眼,右相府附近已经没有太多人在监视了。

    他却没有再去找程元凤,而是转身回灯芯巷。

    临安夜市依然是一片繁华,唯独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走到院子外,有饭菜的香味传了出来。

    李瑕拿起门环叩门,用约定好的节奏。

    “是我。”

    韩巧儿开门探出头来,很高兴地将他迎了进去。

    “李哥哥,我们今天已经抄了很多了,我念,祖父和高姐姐帮我抄,可快了。”

    “累不累?”

    “不累,现在不用赶路,住在这里有吃有喝真的很好……”

    小丫头片子叽叽喳喳地说着,李瑕走进大堂,只见高明月正坐在桌前整理着情报稿子。

    桌上一半摆着笔墨纸砚,一半摆着饭菜。

    “你们还没吃饭?”

    “嗯,刚刚做好饭。”

    李瑕道:“说了不用等我的。”

    “就等了一会儿。”

    韩承绪拿着两碗菜从厨房走出来,笑道:“小郎君回来了,菜刚热过,吃饭吧。”

    高明月起身道:“我去扶二哥出来……”

    五人吃着饭,李瑕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

    另外四人却没什么反应。

    他们对大宋实无多少忠心,与聂仲由、林子、刘金锁等人感情也一般。反过来也是,聂仲由他们虽然对李瑕不错,对他们也一般。

    到现在,高家兄妹也许是想要抄录一份情报回西南,韩家祖孙也许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高长寿伤还未好全,有些吃力地道:“聂仲由被捉,我并不意外,他能从北面回来本就很奇怪,就是降了也不无可能。”

    “不好说。”李瑕道:“我觉得是有人铁了心要杀我们。”

    “竟连右相也护不住他,那看来……事已不可为。”韩承绪叹了一口气,道:“想必又是相公们相互争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瑕,临安城若是事不可为,与我们一道去西南吧?”高长寿道,“我们已掌握了兀良合台的兵力和伐蜀战略,以及蒙古在大理诸多情况,未必不能打开局面。你我携手,可创一番大业。”

    高长寿说着,不等李瑕回答,又转头看向韩承绪,道:“韩老,等我伤好了便去将令郎救出来,我们一道去西南,如何?”

    韩承绪显然意动,应道:“只看小郎君如何安排。”

    李瑕没应,只是认真吃菜。

    韩承绪想了想,忍不住又道:“小郎君还未失望吗?连右相都不能信任,那临安诸公就更不值得效力了。朝堂倾轧至此地步,我等千辛万苦,却被视为弃子,再不走只怕凶多喜少。不如跳出棋盘求活?”

    韩巧儿听了,眼睛一亮,悄声向高明月问道:“高姐姐,要是那样,是不是我们就能一直住在一起了?”

    高明月捧着饭碗,很认真吃饭的样子,但却是偷偷瞥了李瑕一眼,似乎有些期待……

第114章 通缉

    次日,钟希磬走进一间公房。

    只见徐鹤行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封文书在看。

    “你还不去睡一会?”

    徐鹤行道:“方才已经睡了一个多时辰。”

    “哈?我就知道,给你带了吃的。”钟希磬摇了摇头,问道:“右相府不用再盯着了?”

    “不用。”徐鹤行道:“李瑕等人若敢去,右相就会把人交给我们。”

    “为何?”

    “因为聂仲由通敌的证据在我们手上。是否牵连右相,只在左相一念之间。昨夜,两位相公已做了新的约定。换言之,右相答应不再保聂仲由,以及李瑕等人了。”

    钟希磬似乎有些没听懂,但还是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徐鹤行道:“接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杀了李瑕等人。”

    “其实我一直太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杀他们?”

    “为保社稷安定。”

    “好吧。”

    徐鹤行问道:“聂仲由审出来了?”

    “没有。”钟希磬道:“殿帅派人用刑,浑身皮肉都烂了,死活不肯招。”

    “我就知道。”徐鹤行应了一句,低头又看向手里的文书。

    钟希磬想了想,又道:“有件事我觉得奇怪……北面回来那个毛贼叫什么来着?”

    “白茂。”

    “是,这白茂显然也有通敌叛国的嫌疑。就算他告发了聂仲由,不该也将他扣下审问?”

    徐鹤行摇了摇头,道:“此事不归你我管,总之他会助我们辩认李瑕那伙人。”

    钟希磬道:“要捉到人才能辨认,眼下没线索啊。”

    “有。”徐鹤行道:“白茂给了在逃五人的相貌身形,他们各有特点,并不难查。”

    “就算如此,但临安城这么大,怎么查?”

    “临安城十二厢,八十九坊,可以确定他们就住在右二厢。”

    钟希磬很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查了那个叫‘唐伯虎’的书生。”

    徐鹤行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幅画,递给钟希磬。

    “你看画上的名章,作画者号‘柳山居士’,经查,不过是个卖画的落魄老书生,据他所言,中午在通和坊的金波桥附近卖画,一个年轻人买了他所有的画。可以确定,这所谓的“唐伯虎”就是李瑕。”

    “然后你又跑金波桥去了?”

    “是。沿街的摊贩我全都派人问过了,李瑕出门很小心,没人看到他是从哪里出来的,但必是在右二厢……”

    钟希磬道:“可右二厢有十七个坊。”

    徐鹤行抬手在临安城地图上划了划,道:“可以确定的是,李瑕就藏在祥符寺附近的这六个坊。”

    “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徐鹤行将手里文书递过去,道:“鸡蛋。”

    “鸡……蛋?”

    “据白茂的说法,李瑕一天能吃二十多个鸡蛋。我让人打听过了,这六个坊,最近都有人一次买了数十个鸡蛋。”

    钟希磬啧啧赞叹,抚掌不已。

    “你果然厉害,难怪左相这么器重你。”

    徐鹤行道:“这不算什么,肯多花力气就能找到。”

    等到下午,果然有人来禀报道:“查到了,在同德坊灯芯巷……”

    钟希磬由衷欣喜,拍了拍徐鹤行的肩,道:“你该是很快就要升迁了,往后别忘了我。”

    徐鹤行转过头,看到钟希磬眼中的羡慕之意。

    他也没怎么想,道:“你带人去办吧。”

    “我去?”

    “是。”徐鹤行道:“事到如今也不必遮遮掩掩了。聂仲由通敌叛国,李瑕也是嫌犯,枢密院调令已下,可以明正言顺地杀了。”

    钟希磬道:“那我不是抢了你功劳?”

    “左相能知道我的本事便是,该是我的功劳你抢不走。”徐鹤行道,“我困了,该去歇一觉。”

    他倒也洒脱,说分功就分功,交代了几句后真就离开了左相府回家。

    忙了这么多天的事情办成,他也轻松不少。

    徐鹤行话虽不多,但钟希磬平日里待他好却是记在心里,觉得分润些功劳也好……

    ~~

    灯芯巷小宅。

    韩巧儿正坐在那背诵情报,高明月执笔抄录着。韩承绪正在给高长寿换药。

    “韩老,你说李瑕为何不愿去西南另谋生路?”

    “小郎君想必有他的考虑,他行事面上不说,其实心中每有主张。”

    “我真是不知……如此朝堂倾轧……为何还想在宋朝谋权职?”话到这里,高长寿终是忍不住,叹息道:“他素来果决,此事上未免太愚钝了些。”

    高明月微微蹙了蹙眉,头也不抬,道:“二哥异想天开罢了,真当只需扯个旗子,便有人来替你卖命?”

    高长寿道:“我何曾说过是替我卖命?李瑕若愿意,离了宋朝,随便到哪不能立足?往后我们大可与他作一家……”

    “离了宋朝?随便到哪立足?”

    高明月依然是头也抬,但不知是哪来的气性,又道:“二哥还当自己是大理岳侯,往山沟里一站,无职无权、无钱无粮,自有人箪食壶浆来迎你?”

    高长寿却只是咳嗽了几声。

    高明月愣了愣,她背着身看不到兄长的表情,却自知失言,轻声道:“我是觉得……二哥伤势未愈,不如再等等。”

    韩承绪忙作和事佬,道:“是啊,两位莫要争执,小郎君素来有成算,倒不必我们操心。”

    高长寿倒是大气,摆了摆手,笑道:“无妨,习惯了。”

    他瞥了高明月一眼,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有叩门声响起。

    韩巧儿转过头,数着那韵律,喜道:“是李哥哥回来啦。”

    韩承绪抬头看了眼天色,奇怪道:“今日怎这么早?小心些。”

    高明月快步到门边探了一眼,开了门,迎了李瑕进门,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被通缉了。”李瑕拿出一张海捕文书放在桌上。

    韩承绪一看,喃喃道:“我们……成了蒙古细作?”

    “恐怕是聂仲由通敌的证据真被人拿到了。”

    “可……可……是他出卖了我们?这上面怎会有我们的身形相貌?”

    “不好说,也可能是北面张家给谁递了消息。”

    韩承绪长叹一声,踱了两步,深深看了韩巧儿一眼,道:“小郎君,你可有决意?是否去西南?”

    高长寿咳了两声,眼中满是忧虑。

    他伤还未愈,心知就算要去西南,在被通缉的情况下,这些老弱病残很难安全行路。

    四人的目光再次又落在了李瑕身上……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37793/ 第一时间欣赏终宋最新章节! 作者:怪诞的表哥所写的《终宋》为转载作品,终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终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终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终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终宋介绍: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终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