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夏日重现
对于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来说,一个故事的起点和终点是不同的。
就像顾渊认为三年前的六月二十三日是这个故事的终点,但陆思瑶却认为这个故事还远远没有完结,这一切都只是他在骗自己。
当然,两个人都是比驴还倔的脾气,所以谁也没有说服谁,更为主要的原因是谁都没有主动去说服对方,因此两个人至今都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一致——当然,并不只有这一件事。
陆思瑶的短信让顾渊感到十分不安,他不知道明天到底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她。于是就像已经过去了的无数次那样,他在床上坐着,什么也不干,然后在三点、四点或者更接近早晨的时候,沉沉睡去。
“江边公园,还是那个只有我们知道的地方。”
这是前一天晚上,顾渊收到的最后一条回复。
第二天早上九点,顾渊第三次从梦中醒过来,一次都不记得了,但一定都是噩梦,这才能够解释为什么自己全身都是汗。他把手机拿过来看了看时间,准备起床吃点东西,然后他的手机就这么震动了起来,他看了看号码,来电显示是“Z”。
“起床了吗?”听筒里传来一个仿佛用冰块打磨过的声音。
“嗯。”顾渊把手机拿开清了清嗓子,不然会被听出来刚醒。
“早上我不能出门,下午吧。”
“好的。”顾渊伸手摸了摸额头,正合他意,一晚上没睡好,这个时候出门难免精神不济,拖到下午起码能够让自己看起来清醒一些。
“那就这样。”
那就这样。然后电话那段就只传来了忙音。
意料之中的冷淡。
顾渊爬下床去,在衣柜里取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衬衣换上,想了一想,又把那件衬衣脱了下来,换了一件看上去比较轻薄的T恤,看上去更有精神一些。
跑到洗漱间,洗脸刷牙,给马里奥配好早餐,揉了揉橘子的头然后给了她几根小鱼干,然后就跑到厨房打开冰箱,冰箱里空空如也,速冻食品已经消耗殆尽,只剩下了半袋水饺,还是离谱的芹菜猪肉。看到袋子上的字时顾渊立马就回想起来这还是上次齐羽来的时候留下的,那个家伙隔天晚上吃了汤圆结果食物中毒吐得差点脱水,第二天居然还能胃口大开地吃这种味道逆天的水饺,绝对不是个什么正常的人类吧。
大约到了一点的时候,陆思瑶又发了个短信过来,告诉顾渊她已经出门了。至于为什么不用其他社交软件而要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是因为其他一切联络方式早在三年前就彻底切断了。
顾渊打了个哈欠,重新洗了个脸,告诉马里奥好好看家以后便锁上了门。
昨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今天的空气意料之中的不错,即使路上车来车往也没有什么什么扬尘,江边公园距离他住的地方有点远,顾渊抬手打了辆车,结果刚开门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个内心有一个侠盗猎车手梦的司机大叔朝他咧嘴一笑,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关上了车门朝着反方向拔腿就跑。
一直跑到十字路口拐了个弯才停下来,这个时候正好公交来了,虽然速度慢些,但应该也来得及。在车上顾渊给陆思瑶打了几个电话,但都在接通的一瞬间挂掉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忐忑,一直到了公园门口他才又打了那个号码。
“我到公园了。”
“嗯。”
比起先前的冷淡似乎多了一点温度,但也只是多了一点点而已。
顾渊挂掉电话,准备朝那个从小到大去了无数次的地方走过去时,忽然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到陆思瑶站在后边,穿着一件印着麋鹿图案的绿色衬衣,稍稍有点奇怪——在这样将近三十度的天气里这身衣服略微有些厚重了,但这是他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一件衣服——在这一瞬间她的影子和过去的每一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最明亮的部分就是那件衬衣上的卡通麋鹿图案。
她一向这样,体质偏寒,天生怕冷不怕热,按说已经习惯了,但顾渊心里还是凉了一下。
于是两个人就一起朝那个地方走,经过广场,木桥,还有林荫道,一路上气氛怪怪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几乎没有交流,视线也都望着不同的地方。
就这样慢慢走到了记忆中的地方。
这里是个没有石板路的小道,说是小道,只是地面上没有什么植被而已,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便能够来到一个由一块裸露的巨石构成的平台,大约两三平方米的大小,正对着宽阔的江面,下方是个不算很陡的悬崖,大约六十度的样子,左手边便是码头,能够看到不少重型机械和停泊的船舶。
太阳挂在侧上方的角落,刚刚好被树荫遮挡,而四周一圈又长满了一种不知名的草,散发着古怪的香味,恰好驱散了蚊虫。的确是个绝佳的去处,看到附近的一切,顾渊立刻回想起来从小到大两个人常常在这里晃荡的原因。
山坡下面是个书店,但其实主营业务是咖啡厅,老板用不错的音箱放着班得瑞,这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过去这家店的店老板只放古典钢琴,不是莫扎特就是肖邦,要么就是巴赫,现在倒是放起新音乐来了。
陆思瑶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然后说:
“你为什么要打杨浩?”
“我没有打他,只是……”
没有想到她会问的这么直接,顾渊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我都知道了,因为他挑衅你了是吧?而且你找我来不就是想要问清楚这件事情吗?你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故意去激怒你,对吧?”
这家伙……
顾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是有读心术吗?明明人在城另一边的东阳,为什么能够对发生在南华里的事情了解得这么清楚啊?
“敢做不敢当。”陆思瑶小声嘟哝了一句,“你就是想问这个吧?”
“嗯……”顾渊点了点头。
“好吧。”陆思瑶回头过来看着他,一脸的无奈。
“那你会告诉我吗?”
“会,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喏。”
她竟然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封信。
“这是?”
顾渊上下打量了一下信封,这是个很精美的信封,封面上还有卡通麋鹿的图案,也是绿色的,是陆思瑶小时候最喜欢的动漫形象。
“回家了才能看,如果你在这里拆开,我马上就走。不过我可说好了啊,只有你答应了,我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不会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吧……”
“怎么可能,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既然不是过分的要求,那就现在拆开来看了算了。”顾渊抬起头看着她,发现她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手里拆信封的动作不由地停了下来。
“怎么不继续拆了?”
“回家了再说吧……”
顾渊把信封收了起来,其实就是很简单地揣进了兜里,顺便用指尖轻轻地捏了捏,里面似乎只有薄薄的一张纸,而且面积很小,根本写不下几个字。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也就是说你答应了?”
“那得看你能告诉我些什么,我可不想为了一些没价值的信息而答应一个未知的要求。”
“不许跟我讨价还价。”
说完她站了起来,走到了顾渊跟前,就这么看着他。
“这次,你必须听我的。”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契约关系,但这熟悉的语气和姿势唤起了顾渊过去无数次类似的记忆。
“好……好吧。”
“嗯,那走吧。”陆思瑶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朝小路走去。
“去哪儿?”
“我渴了,想喝咖啡。”
第一百九十九章 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我
书店里很凉快,陆思瑶轻车熟路地去前台点了些点心和两杯咖啡,然后找了个桌子坐下。
“你想我从哪里开始说起。”
第一份巧克力慕斯端上来的时候,陆思瑶随意地用勺子对着它比划,顾渊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面对陆思瑶的提问,他稍稍思索了一下,说:
“就从你最初知道杨浩这个名字的时候开始说起吧。”
“那也太久远了吧?我得想想……”
书店里的人不多,零零散散地布在店里,离两人不远的一桌坐着一对大学生情侣,两人靠在一块儿用平板在看电影。店门口的过道上又来了几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地一路跑过去,几个像是他们父母模样的大人跟在他们身后,不停地说:“慢点,慢点。”
“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还是因为他常常站在我们班级外的走廊上,不过嘛,他也不是个例就是了。”陆思瑶把埋在桌上的头抬了起来,看了看顾渊,“你应该也记得他吧,总是能遇到,那个时候。”
“我有印象。”顾渊点了点头。
“一开始我把他和那些脑子里没有什么东西的货色归为同一类,甚至觉得他比起那些家伙来还要不如一些,毕竟连采取哪怕一点点行动的勇气都没有。但是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和我想的可能不太一样。”
“怎么说?”
“那天我从徐大仙办公室回来,结果发现他已经站在教室外面了,而且也是同样的姿势,低头含胸,左顾右盼,但视线的焦点一直保持在教室的方向。而我从他旁边经过的时候,他甚至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你们的咖啡,一杯冰美式,一杯热摩卡,请慢用,诶?是你们两个?”店老板把咖啡端过来的时候看到坐在一起的两人不由地表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好久没见到你们了,得有,快三年了吧。”
“哈哈,不好意思,是很久没来了。”顾渊笑着打了个哈哈。
“两年十一个月零六天,还有二十四天才满三年。”
陆思瑶的发言让顾渊和店老板都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了她,同时被两人注视着的女生不自觉地撇过头去,轻轻咬起吸管来。
“你们以前几乎每个周末都来啊,突然就不来了,搞得我怅然若失了很久啊。”店老板是个人很不错的大叔,说是大叔,其实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声音很浑厚,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每次他一笑,唇上蓄着的胡须就会跟着一抖一抖的,“终于又看到你们了,最近怎么样,感情还好吗?”
“呃……”
顾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坐在对面的陆思瑶忽然笑了起来,搞得他一时间很尴尬。
老板则是一脸“我很懂”的样子,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笑着回到了前台。
“你笑什么?”
“你尴尬发愣说不出话的样子看起来就很好笑啊。”
“……算了,刚刚说到哪儿了?”
“说到杨浩每天出现在走廊上,实际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别人。”
“他在看谁?”
陆思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用那双像是宝石一样的眸子望着他,殷红的舌尖像是小蛇一样微微地舔了舔桃色的唇,然后说:
“我不知道。”
顾渊有些错愕。
“教室里那么多人,谁知道他在看谁。”
陆思瑶又撇嘴咬起吸管来。
“那你说这个干嘛?这也没什么帮助啊。”
“至少可以帮你排除一个选项吧?你心里在想什么,我还不是清清楚楚?”陆思瑶笑着,顾渊分不清这是不是在开玩笑,“总而言之,第一个在你心里冒出来的可能性,看起来是错的。”
怎么就排除选项了?顾渊不太理解,光凭陆思瑶刚才所说的根本就无法做出判断吧?完全也可能是因为杨浩过于羞怯所以不敢直视她而故意看着别处啊。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驳,陆思瑶就拿着咖啡咬着吸管站了起来,转身就朝门外走。
“诶?去,去哪儿?”
“公园好了,天气不错。”
“在这里待着不好吗?”
“坐久了会变胖的,多坐一分钟,多长十斤肉。”
那你还点那么多甜食……顾渊望了一眼桌上的提拉米苏和巧克力慕斯,有些于心不忍,但眼看着陆思瑶已经快要走出去了,便也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其实他更喜欢在咖啡店书店坐上几个小时,但这次的见面毕竟是以陆思瑶为主导,就随着她吧。
公园里没什么人,准确来说是人都跑去新建的喷泉广场那边了,因此他们这边就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初夏的季节,种在江边的乔木青绿得很,远山上,就是他们刚下来的地方,多长的是梧桐这一类的树木,到了秋天会红得很好看。近处的草地上坐着一些带着小孩的父母,铺着野餐布,有些手里拽着风筝线,嬉笑打闹着,享受着时光。
“天气那么热逛公园,你真是有闲情逸致啊……”
“闲情逸致倒是没有,恰恰相反,心中烦闷,才想要借景抒情排解一番。”
陆思瑶说这话的时候笑着,顾渊搞不清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两人一路上都在闲聊着,其实压根算不上是聊天,因为顾渊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运动会前后发生的事,而陆思瑶说的都是些发生在东阳高中的日常,两人前言不搭后语,就这么慢慢地往前走着。
路过了一片树林,几个山坡,还有数不清的路边的石凳和阶梯——都是两人以前一起来过的地方,有时候是放学,有时候是周末,之前有次快期末考的时候,还逃课出来散心——也是顾渊唯一一次逃课。也幸亏这个装满了河流、树木、花草还有人流的公园是一个足够宽阔的地方,才能够装下十多年的回忆。
被带着走到了江边,这里到处都是卖纪念品的小店,里面卖的都是漫画文具还有一些看起来亮闪闪的东西。如果说她有什么从一而终的兴趣爱好的话,大概就是喜欢本子这一个了,在这一点上,她倒是和齐羽有点像。
从小学开始顾渊就经常被陆思瑶拉着来买本子——各式各样的,牛皮纸的,纯色的,原木的,印花的……因为常年不用笔记本,所谓的笔记都是随手记在课本上的缘故,以前还常常被鄙视审美出了问题。对此他一直是很认同的,并且认为从小到大都一直在重复证明这个问题的存在。至于结果嘛……就不说了。
当顾渊觉得自己在被她带着漫无目的地闲逛时,她却说是有目的地的。他想了想,觉得陆思瑶的大脑里大概存了一份地图,上面标记了所有的文具店和格子铺,这些店家都和她很熟,同样,也理所当然地和顾渊很熟,当那些大妈大叔一个一个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的时候,顾渊立刻被一种“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我”的感觉包裹,并感觉到有些窒息。
他不知道陆思瑶说的“目的地”到底是什么,说得难听点,他如今也不是很关心,他只想知道杨浩做出这一切计划的理由。
由于太过显眼,在路过其中一家店的时候,有个带着女儿的阿姨还用一种“真是有伤风化”的表情对着他们叹了一口气,说了句:“什么青春期的躁动,无聊。”顾渊便走到她身边,等她转过来的时候盯着她笑了笑,吓得她马上拉着孩子走出了店门。
陆思瑶倒是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一样,认真地在货架上找好看的发卡。
两人就这么各怀目的地逛了两三个钟头,直到太阳落山。
原来所谓的“目的地”,就是一开始的那个地方。
夕阳就在右手边的前方,橘红色的圆盘飘在江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浮在水面上的橘子。陆思瑶站在石头上望着江面,顾渊站在她后面大概一米远的地方,看到她脑袋上的新发卡在落日里闪闪发光。
“现在可以说了吧。”
顾渊看着她的背影说到。
也正因为背对着,所以他没有看见陆思瑶脸上的任何表情,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在笑还是在哭还是别的什么。
“我想起来了,的确排除不了你说的可能,初三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
“什么?”
“就是在中考前,杨浩,来我们班告过白。”
“对谁?”
陆思瑶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看着顾渊,身子沉浸在夕阳里,像是一道剪影。
“对我。”
第两百章 夕阳与月光
该说是意外还是不意外呢?
尽管有着充足的心理准备,但脑海中预演的和从陆思瑶的嘴里确认这个消息的感觉还是十分不同的,于是顾渊还是微微地愣了一下。
远处的水面上,闪闪发光的金色波浪正在肆无忌惮地翻涌着,聒噪的蝉群们正在投放哔哔哔的金属声,几艘轮船拉长了笛声,一道道波纹便接连不断地向后流逝退去。
陆思瑶一边仰望天空一边轻轻地吐息。
在逐渐被渲染成深橘色的黄昏的高空中,薄薄的云彩描绘出一副细腻的景致,而低空则被淡淡的光线印染成金色。
顾渊站在她身后。
风从前方吹过来。
风的声音搔动着耳垂。
说完那句话之后,陆思瑶就又转了回去,仿佛是在刻意给顾渊留出思考的空间和时间。
“好,我知道了。”
顾渊点了点头。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该回去了,需要我送你吗?”
“欸?不,不用了,我一个人走就可以,你先走吧。”陆思瑶慌忙摇手示意不需要,她看起来有些忧伤,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夕阳映照的关系吧。
然而,虽然说是分开走,但实际上也就是隔了几米距离的一前一后。两个人各自单独行走在四周尽是丛林且视野并不开阔的林间小道上,这里没有汽车也没有摩托,连行人都没有。在傍晚夕阳西下的泥土路上,他们向着公园大门的方向慢慢走去。
道路有些崎岖不平,拐过几个步行时无法察觉的弯角后,远方的江面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跃入眼帘,但只要角度发生小小的变化,长江又会从眼前消失。
就像是有一条无形的绳子牵引着一样,陆思瑶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在顾渊的身后,男生的手腕上也仿佛还存有下午衣袖被拉拽时冰凉的触感。
这样的感觉真是奇怪……顾渊心里想。
不知从何时起,蝉鸣声和陆思瑶的脚步声都已经恍若未闻。
听不见了吗?
顾渊转过身,发现陆思瑶在距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蹲在地上,低着头,肩膀微微地耸动着,泪水夺眶而出。
他连忙走了过去,但即使顾渊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陆思瑶也依旧低着头,正在用拇指根部来回地擦拭溢出的液体。
“怎么了?”
这是一句单纯的问候。
“没事!没什么……没事……”
泪水止不住地向外溢出,视力正常的人都不会觉得没事。但面对着不停说着“没事”的她,顾渊不知道该如何抚慰。
他朝前走了一步,想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但随后还是把手放了下来。
她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哭了?
潜意识里的某种东西正在警告他不要去深究这个理由。
她试图通过脸侧内部的压力来停止哭泣,但顾渊知道这样做只会让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陆思瑶应该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吧,然而她去不得不这么做,不断地抽泣,泪流不止,她捂住双脸,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停止哭泣,可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
在离她稍远些的地方,顾渊就像是注视着自己的泪水般沉默不语地望着她。
视线跳过她的脸庞,他看到天空的颜色有些发紫。
顾渊感觉到夕阳正在渐渐沉落。
谁都没有说话,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陆思瑶停止了抽泣,她抬起头来,恢复了那张像是面具一样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只是那大大的眼睛里还残存着流泪造成的红晕。
“走吗?”
顾渊问她,顺带抬头看了看已经变成靛青色的天空,眺望了一下不远处柏油路两旁亮起的昏黄路灯,说:
“我送你回家。”
陆思瑶没有反对。
来到公交站台,顾渊走到电子站牌前查看下一班车还有多远,小城的公交结束得很早,六点半发出的这班已经是末班车了,搭27路的只有他们俩。车里的空调像是坏了一样,暑气不散,巴士里的气温像放温了的开水。没什么人,到处都是空座位。要搭好长一段路,顾渊习惯性地走向最后一排,陆思瑶在他侧前方的座位上。
巴士车厢晃啊晃的,熟悉的街景忽然变得陌生,仿佛这辆车在开往另一个时间断层。在很久以前,他们俩每天都是这么坐着同一班巴士回家,不过一切从三年前的那个傍晚起变得大不相同,他还记得那天从教室一路走出来的时候心砰砰直跳,背挺得僵硬。一个人在站台上沉默着望着那辆巴士离开视线,手脚变得冰凉,好像整个夏天全部被它带走了一样。
“你打算怎么办,杨浩这件事。”
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顾渊猛地收回了目光。
“还没想好。”
“真的吗?你的话,不是应该在今天来找我之前,就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吗?”
“……真的。”
“你骗人。”
“我没有。”
“……”陆思瑶将视线移开去,望向窗外不断后退的路灯,“今天我在公园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有人一直在看着我们一样。”
“……喂,你跟那么多人都打了招呼,当然有人在看着我们啊。”
“不是的,我说的不是那种,而是,被注视着的感觉。”
“被注视着的感觉?”
“嗯。”陆思瑶把头轻轻地倚在车窗上,“可能是错觉吧。”
“怎么了?”
“压力比较大。”
“因为你爸妈?”
“还能是谁。”
顾渊咬了咬唇,陆思瑶的家庭……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清的。总而言之,她爸妈对待她的方式,绝对不是“普通”家庭会对待自己孩子的方式。
“他们这次想干嘛?”
“想让我转学。”
“转学?!”
“因为他们在大城市的事业有了进展,所以打算卖掉在这里的资产,全部转移到那里去。”陆思瑶的语气像往常一样平静,但却让顾渊惴惴不安,“在某种意义上,我也算是资产吧。”
“你的想法呢?你想走吗?”
“他们说那里高考也容易些,今后发展也容易,说了很多职业生涯规划之类的。”陆思瑶好像回答了顾渊的问题,又好像没有,“看起来百利而无一害。而且,他们问我是否想要留下来在这里上学的时候,我又无言以对。毕竟,也没有什么留下来的理由吧。”
月上中天。
顾渊又用手按死了一只落在桌子上的小虫。小虫太小了,根本不需要用力,只把手放到上面,小虫便粉身碎骨。死后的小虫,那么细小的身躯里散发出难以驱除的奇怪味道,这是小虫死后唯一留下的吧。
小虫在台灯下飞来飞去使他心烦,顾渊插上蚊香,不过却并不管用,似乎黑暗中的光亮对它们有致命的吸引力,以至于能杀虫的蚊香都不能阻挡它们飞向光明的决心。
顾渊很奇怪小虫是从哪里飞进来的,窗子关闭得很严实,门也关得很紧。但却还是有那么多的小虫扑向台灯。他不是慈悲的老和尚,不会用灯罩把灯光罩起来,不怕不长眼的小虫被活活烫死,相反会将停下来的小虫一一按死。他也很奇怪这么多的想法是从哪里飞进来的,在他的脑海里忽然就多出一些事来,怎么也赶不走。
他想起在陆思瑶家门前,那个家伙竟然把白天硬要塞给自己的那封信又要了回去,真是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问她,如果要转学的话什么时候会走,她说大概暑假结束以后吧,还没决定。不过,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顾渊举起书狠狠地拍向一直围着灯乱转的小虫,书本迎着小虫撞了过去,没有停下,又落在台灯上,“啪”的一声,台灯从桌子上翻滚着落到地上,闪了几下,趴在他脚下的马里奥吓得汪汪大叫了起来。
屋内陷入黑暗,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洒下一片雪白,顾渊发现月光竟然如此明亮。因为有了灯光,月亮才不敢进来吧,没有了灯光,那些小虫也好像不见了,说不定是飞向月亮了。飞吧,即便有一百双翅膀,那儿也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杨浩,你给我等着。
第两百零一章 ARASHI
“你要去酒吧打工?你妈妈要是知道你去那里工作的话,说不定会把整个酒吧都炸掉。”
“不用担心我。”
“怎么可能不担心,你才十六岁。”
“你也只比我大一个月而已。”
这段对话发生在距今为止两年前的春天,获得工作的隔天早上,在去学校的公交巴士上,杨浩把自己将要去酒吧打零工的事告诉了池妤。
“这是家清吧,虽然打工的时间是傍晚和晚上,但总体上还是很安全的。而且我是个男生,不像你。”
杨浩把酒吧的名片卡递给池妤,然后顺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结痂后的淤红色印记,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衣,裤子是黑色的长裤,鞋子也是很难分辨出是皮鞋还是运动鞋的类型,虽然刚刚过完自己十六岁的生日,但看起来却是有些老气。之前去酒吧应聘兼职的时候,经理就没怀疑过他的年龄。他全身上下只有眼神看起来年轻又充满朝气。
“清吧?什么是清吧?”池妤拿起杨浩递过来的名片看了看,上面写的是“ARASHI酒吧员工证杨浩。”
“就是比较安静的那种。”杨浩收回名片接着说道,“放心吧,很安全。”
“为什么要去酒吧打工呢?”
“因为……”
杨浩的视线落到面前的女孩身上,又迅速移开了,然后忍不住苦笑了下。
“我需要钱。”
——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是?
——钱。
——这个世界上你最讨厌的是?
——也是钱。
他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其实就是打扫打扫卫生,帮忙搬搬酒水饮料什么的,如果有需要的话还需要为客人做下引导带路的工作,不过那一般是正式员工的工作。排班时间不定,不过听说兼职的学生一般都会被安排在晚上六点到九点,时薪是三十元——杨浩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工资水平,不过对他来说,能够在一两个星期里挣到几百块钱是一件还不错的差事。
一周工作三天,每次三个小时,这样到六月之前就可以攒出差不多一千块,足够了。
而且据引荐的“前辈”说,酒吧的环境也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大部分时间还是风平浪静的。
“钱?”池妤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她大概是不会理解为什么一个初三的学生会需要靠合法性存疑的兼职来获得收入,尤其像是杨浩这种很有希望考上南华高中的“好学生”。
“嗯……”杨浩点了点头,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鲨鱼吊坠,放进了池妤的手心里,“来,拿着这个。”
“这是什么?”
“是ARASHI的吉祥物,或者说是商标?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反正说是能够带来好运。”
“啊?那岂不是很贵重,不行,我不能要。”池妤立刻把那个鲨鱼吊坠放回了杨浩手里,结果又被他推了回来。
“拿着吧,这个店里还有很多的。”
——是,也不是。
这东西店里面确实还有不少,但都是当商品来售卖的,经理说是纯银的,一个要卖两百多,这一个是他偷偷拿出来的。后来被清点货物的员工发现数目不对,所有在场的人都被经理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通,他当时垂着脑袋没有吭声。本想蒙混过关结果反而惹恼了经理,被罚到后面仓库里搬货,额头上的伤就是昨天下班前搬酒的时候磕的。
昨晚他一个人搬东西搬到十点,看到他态度一直很好的样子,经理气也消了些,正想说让他赶紧下班回家,结果下一秒男生却抬起头来问自己:“搬东西的工资怎么算?”
“和平时一样,你的活里本来就有这一项。”以为第一天上班就挨罚被训的家伙会怄气或是垂头丧气没有干劲,没想到他关心的只是工资的问题,不过转念一想,来这里打工的学生哪个不是为了钱。经理的嘴角就轻轻倾斜出习以为常的轻蔑的笑,然后挥了挥手,“走吧,接下来的场次就不适合你们了。下班了。”
经理说这话的时候有另一批穿着黑色工作服的人从巷子那头走了过来,领头的几个穿着很夸张的彩色衣服,手里拿着吉他、贝斯还有麦克风,似乎是这里夜场驻唱的乐队成员,其他人则是夜班的员工,共同点是这些人的身上都散发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味。
杨浩摸了摸额头,随即立刻转身,去大门要经过大厅和长长的走廊,路过舞池的时候看到里面的彩灯流转着暧昧的光线,和九点之前完全不一样。这家店算是半开在地下,只有前后门在地面上的一楼,其他部分都在地下,因此也没有什么窗户,只有不算明亮的灯。
在走向出口的最后一个拐角,视线全部落在舞池里的杨浩迎面撞上了一个男生,他的个子要比自己高一些,两手插在裤兜里,虽然目光很冷,但眼眶圆圆的,看起来并不那么凶神恶煞,不过不良气息十足。
摸了摸自己额头的伤口,杨浩情不自禁地咬了咬下嘴唇。眼前的这个家伙他也认识,不,应该说只是知道而已,因为对方百分之九十九不认识他。就在他不说话的这几秒里,男生皱了皱眉,然后整个人的身体就这么挤压了过来,杨浩触电般马上后退了好几步。
然而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擦肩而过的瞬间视线微微下垂,若有似无地看了杨浩一眼。
一个受惊一个完全没反应,对比明显。
“是你啊。”
杨浩刚松了一口气,身后就传来了这样漫不经心的一句。
低缓的声线像水,轻柔、无形,在掌心化开成一片,凉凉浅浅。
只在去年的夏天见过一面,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杨浩感觉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他不知道叶钧会做出什么的举动,以传说中那家伙的性子以及去年夏天自己亲眼目睹的场景来判断,他做出什么事来都很正常。
然而过了很久也没有动静,等到他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叶钧已经不在了。
“啊,快到了。”池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女生扯了扯衣服上的褶皱,然后对着窗玻璃上的倒影练了练微笑,看到这一切的杨浩不免觉得有些落寞,因为他知道池妤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出现在了视线里,巴士停下的时候,他已经快走到学校的大门口了。
池妤的脸上浮现出宛如加了蜂蜜般的笑意,而杨浩的脸上则积聚起了如墨般的阴云。
“快到了啊。对了池妤,还有一个月就要中考了,你打算……”
“我想去南华。”池妤很果断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考上的。”
杨浩耸耸肩,也跟着笑。尽管结了痂,但脸上一动,额角的伤口还是会有些疼。
“诶对了,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池妤看着杨浩的额头问。
“没事,昨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摔了一跤,磕的。”
“哈?不要紧吧?”虽然语气里充满关切,但视线已经不断地飘向另一个方向了。
“没事,很快就好了,你先去吧。”杨浩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额头,“还是每天坚持和他微笑示意吗?”
“对啊,他已经注意到我了好像。那我走啦,明天见。”
杨浩咧着嘴,但只言片语都说不出口,微张着嘴望着池妤窈窕的身影蹿入阳光中。
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他想起了叶钧,想起了去年夏天,想起了那个六月二十三日的下午,想起了那个阴差阳错夺走了本应该属于他的池妤的感激和笑脸的家伙,想到自己嘴唇咬破了都不自知。
顾渊,你给我等着。
第两百零二章 误会
前面说过,对于这世界上的每个人来说,一个故事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不同的。
顾渊、池妤、冯子秋、齐羽、柳卿思、陈颖、江璐、杨浩、叶钧、陆思瑶。
在他们每一个人的眼里,这个故事都是不同的。即使是那些共同的经历,也在不同的视角下,呈现出不同的结果。
因此,有人说,这个故事在两年半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有人却觉得这个故事比三年这个期限都还要长许多,不管是开始还是结尾都在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人觉得一切会有一个确定的结果,但也有人觉得根本就没有结果,甚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我们各自都像是一条在时空中划过的曲线,这是在某个特定的点位上交错,迸发出了灿烂的火花,当大家奔向属于各自的轨迹后,火花就会慢慢冷却、消失,最后变得无影无踪。
当然,这是后话。
这个周末顾渊度过的并不平静,事实上这个故事里的每个人都过得很不平静。尤其是对于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女主角——池妤来说。
对顾渊来说,他和池妤的故事刚刚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然而对于池妤来说,这个故事早在四年前的春天就已经开始了。
周日上午,池妤去了那家在老街上的小店,她和顾渊第一次正式相遇的地方,店老板还在,还像是几年前一样拿着报纸,穿着拖鞋和背心,翘着二郎腿坐在柜台后面,地面上还是摊着一大堆没人要的古旧光碟,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趴在地上在那山一样的光碟堆里翻找着什么。
明明当时说马上要搬走来着,结果到今天店都还开着,什么清仓大甩卖,也许根本就是因为懒得整理所以顺便想出来的营销手段吧。当时盛传的老街改造也不知道根本就是谣传还是后来被取消了,反正是再也没有声息了。
池妤站在门口,回想着那天见面时的场景,当时满脑子只有那张CD,结果竟然迎面撞进了他的怀里,后来一起趴在地上找CD以及遇到叶钧,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掺和到了那三个人之间的事情里。
看到有人进来,老板象征性地抬起头看了池妤一眼,隔着两块眼镜片,也不知道看清了什么没有,嘴巴一咧,姑且算是笑了一下吧。
“有什么看上的尽管挑,价格好说。”
看着满脸堆笑的老板,想起那个咬死一百块不肯松口,说什么是“限量典藏版”的大叔,池妤不禁觉得有点恶心,于是她立刻转身离开了,去了下一个地方。
平江路上的【猫的天空之城】。
距离上次和顾渊一起来这儿已经过了很久了,拆除工作早已全部结束,但是似乎还没有成功转租出去。整个屋子里除了门口的两块玻璃以外什么都没有,地板也全被扒光,只剩下了难看的水泥底面,而且有东一块西一块的涂料残渣,就像是撕破伤口之后形成的痂。
门前不再种满好看的木牌子和茂盛的花草,玻璃移动门后面,左手边的柜台倒是还在,只是没有了不太甜的奶茶和不太苦的咖啡,也没有了精致但是味道平平的点心,取而代之的事柜台正中间一个丑陋的破洞,大概是哪个工人搬运其他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撞破的,这也是它被遗弃在这里的原因之一吧。
池妤最舍不得的还是那原本在柜台后面的木柜子上码得整整齐齐的明信片,纸质的,木质的,风格迥异。池妤一直都很喜欢明信片,因为她觉得它们身上带有来自远方的气息,这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因为这些明信片并不是从远方寄来的,但池妤就是这么固执地认为着。她没有去过远方,甚至没有过哪怕一次长途旅行,这些明信片,给了她一个幻想的空间。
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顾渊的时候,他就在这里,趴在柜台上,被店长欧阳姐姐注视着,写一张将要寄到国外的明信片。当时店里搞了一个和外国学生做笔友的活动,顾渊闲的没事就参加了。那时候的池妤刚刚开始和文堇学画画,就坐在二楼靠边的位置,能够清晰地看到柜台前的情况,如果附近的声音小些,甚至能够听清楚楼下人的说话声。
很巧的是,那天店里面刚好很安静。
“那幅画是?之前没见过啊。”
男生抬起头来看着墙上的画问。
“你说这个吗?”欧阳倩转头看了看,旁边墙上挂着的画里只有一幅是新的。画上是一个米黄色的木质阳台,一把摇椅,一直懒洋洋的白色猫咪在上边打盹,周围簇拥着茂盛的花草。安静的猫,阳台和花草。仿佛这个画中的世界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阳光的亲吻,于是通话版的静谧气息从画纸里溢出。大厅好像被阳光兜住,随着风吹,耳边传来草叶的沙沙轻响。
“对。”顾渊点了点头。
“你觉得画得怎么样?”
“非常好。”
“画这幅画的人,是个天才哦。”欧阳倩这么说着,但其实她并不太懂画,她之所以这么说着是因为这幅画是文堇送下来给她的,文堇是绘画天才,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顾渊也不是很懂画,但他能够很直观地感受到这幅画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美好,他没法判断画这幅画的作者是不是个天才,但他觉得对方一定是个内心温暖的人。
于是他附和地点了点头,说:
“天才啊,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呢?不知道,在顾渊的视角里,这不过是一次敷衍的社交里随口说出的闲话而已,但在池妤的视角里却完全不同,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得到他人的认可,更重要的是这个认可还是来自于一个非常特别的人。
但这实际上只是一个误会,从一开始就是。
时间回到现在,明晃晃的阳光洒在脸上,不太烫,反而把眼前的街景照得很漂亮。她看到街对面的superlucky门口,司君墨正在摆弄自己的相机,对着东边一下下地按着快门,但似乎并没有拍出很好的效果,因为他望着相机的屏幕轻轻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挠了挠头,叹了一口气。
池妤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但是当阳光照到自己手腕上挂着的鲨鱼吊坠的时候,刚刚形成的笑容又默默地溜走了。
司君墨看到了她,便举起了手中的相机,给她拍了张照,这次的光影效果还不错,他很满意,但等他抬起头想打招呼喊她过来看的时候,池妤却已经不见了。
他低头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池妤站在一辆刚好开过的巴士的阴影里,只有眼睛以上的部分浸泡在金色的阳光里,女生白色的裙摆被风吹得像是一团侧着燃烧的火焰,玉白色的手心里扣着一枚银色的鲨鱼吊坠,脸侧着,望向远去的巴士的方向,眼角有什么东西闪着金白色的光,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明星。
池妤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没人知道。
当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个傍晚,顾渊在司君墨的相机里翻到了记录这个瞬间的照片时候,他忽然如梦初醒搬的直起身子,走出大门,朝被晚霞晕染成铜色的街道望了一眼,怅然若失。
第二百零三章
对于如何复仇,顾渊有一个完整而清晰的计划,要实施起来也很容易,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原因无他,自然是因为池妤,池妤自从那天那个时间那件事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复过他的消息,但是她不可能这么一直不见他的。
不管这个周末在每个人的眼里能够变得多么漫长,周一终究还是来了。
路过池妤班级门口的时候,因为即将见面而倍感紧张的顾渊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然后拔腿奔回了楼上,打开储物柜拿出一封提前写好的道歉信。
有些话说不出口就用文字来表述吧。
他感觉自己的胃一抽一抽的疼,疼得他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起来。才刚下课不久,这个时候池妤一定还在教室里,但这真的是个好时机吗?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是池妤的洗头日,时间会很紧张。还好写了信,不然……
事到如今,再度回首这件事情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不禁有些自嘲,因为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与老电视剧那些过时的狗血桥段很相像。
怀着忐忑不安且十分矛盾的心情,顾渊走到了窗边。
家里面只有那种老式黄纸做的信封了,假如有那种颜色比较鲜艳的看起来没有那么严肃正式的信封就好了。
然而,百无聊赖的上帝老头似乎是一个糟糕且富有恶趣味的导演,他一手策划的剧本让顾渊感到无所适从。任凭他人导演得再真实再逼真也不过是一场戏,但上帝导演的再可笑再夸张也会变成你无法抗拒的现实。
时间定格在傍晚,日近黄昏,昏红的光色流进窗户,铺满了整个墙面,顾渊侧着脸向窗户里看去,池妤果然坐在那里,就在柳卿思前面。他抿了抿嘴,右手的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捻了捻口袋里的信封,刚准备出声喊她。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里看到视野里进来了一个人,撇过头看到的却是杨浩。
他会出现在这里,顾渊并不感到意外,他稍微做了些了解,已经知道杨浩便是这个文科强化班里仅有的六个男生之一。
杨浩显然也看到了顾渊,他眨了眨眼,耸耸肩,然后旁若无人地从顾渊身边走了过去,进了教室。
顾渊也不想搭理他,于是转过头继续看向池妤,轻声喊了下她的名字,但是池妤却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是教室里的其他人都超他看了过来,原本嘈杂的环境突然安静下来,一时之间气氛竟然变得有些瘆人,再加上顾渊因为多日睡眠不佳而变得略显干哑生硬的嗓音,更是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感觉。
好在这安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班里其他人显然并不想多参与他们之间的事,其中一些人投向顾渊的眼神里还掺杂着一些畏惧和厌恶,毕竟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个前不久才欺负过班里同学却还没有得到严格惩罚的“坏人”,所以对他们的想法,顾渊也能理解。
“顾渊……你还是先走吧,池妤她……可能不是很想见你。”柳卿思凑到窗边小声对顾渊说,“她还在气头上,你先别着急,等她气消了再说吧。”
“有这么严重吗,都好几天了,还是这样……”顾渊叹了口气,旁边传来的笑声着实有些难以被忽视,下意识地看了过去,果不其然是杨浩。
杨浩脸上不屑一顾的表情是他从没见过的,却是他应该可以想到的。杨浩晃着腿,斜斜地看着他,半是嘲讽半是可怜地笑了一下。
顾渊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趴在窗边和他近在咫尺的柳卿思心里一凛,不敢出大气,小心地呼气吸气。
“杨浩是吧,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见过?”顾渊咧嘴一笑,但那笑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阳光,“我有点记不太清了。”
“见过,当然见过。”杨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记不清了?我可是还记得很清楚呢。”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过去了那么久,不会有人还耿耿于怀,始终怀恨在心吧?我觉得南华高中应该不会有那么小心眼的人吧?”
“几年前?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呢?”杨浩微微低着头,下巴稍稍收在颈窝里,眼睛向上,斜斜地看着顾渊,“你不是三天前把我的头打破了吗?记性那么差吗?据说报社那里还有现场照片,需不需要我帮你公开一下?”
“哼,不用了。”
顾渊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这个家伙明明知道自己说的不是前几天那件事,却非要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带,不仅能够把他“蓄谋已久”的嫌疑洗得一干二净,还能坐实他冲动伤人的形象,而且说话声音不重不轻,刚刚好能够让池妤听见。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顾渊最不愿意看到的,池妤一把推开手边的书,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也许是刚刚的对话刺激到她了吧,应该马上跟上去向她解释清楚。这么想着,顾渊立刻便转身要追上去,但左手臂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
回过头,看到卿思对他摇了摇头。
“别去了。”
“为什么?”
“只会适得其反。”卿思的视线越过他落在孤身一人在林荫大道上越走越远的池妤身上,“相信我,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顾渊没有应她,假装没有听到,向林荫大道上跑去,眼前的落日发出耀眼的颜色,她的心头一紧,吞噬了心中的风起云涌。
“滋——”
前方突然传来尖锐的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向刀子与刀子相互摩擦发出的刺耳声一般同时刮进了顾渊和柳卿思的耳膜。
“你给我等一下。”一只手做出了交通警察常做的“禁止通行”手势,穿着星空图案的不是连体却胜似连体的短袖衬裤的女生拦住了他的去路。
“文堇?你要干嘛?”顾渊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生,她手里拿着一张画稿,不知道有何目的。
“喂,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就这么个态度啊?”
“唉,我现在没时间陪你闲扯。”
顾渊说着便绕过了文堇,继续超林荫大道上走过去。
“什么闲扯啊!喂,你给我站住!”
没走两步,文堇又以相同的方式再次拦住了他。
“真是笨死你算了,你不搞清楚池妤为什么这么生气,怎么让她消气啊?”
伸手推开文堇挡在面前的手臂,“啪”的一声把她手里的画稿碰到了地上,结果发现池妤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顾渊不由得叹了口气,“好吧,你想说什么?”
“顾渊!你等等!”就在这时,卿思也追了出来,只是跑了几步,她就变得有些喘了,“别——别追了——呼——呼——”
顾渊就这么被两个人一前一后拦在中间,周围的人群不由得停下脚步,聚集起来,窸窸窣窣地传来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哼,现在你又想知道了?”文堇有些生气,瞪了四面八方议论纷纷的人一眼,厉声训斥道,“多嘴多舌,信不信我把你们舌头割下来?!”
周围的人群迅速散去,这条路依旧人来人往,但再也没有人敢注意这个路口发生着什么。
卿思走过来,拍了拍那张落在地上的画稿上的灰尘,然后重新把它放在文堇的手里,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画稿的内容,手里的动作不由得停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画稿发呆。
“你最好有什么重要的事……”顾渊的心情同样不好,他冷冷地扫了一眼文堇,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不想听,我还不想说呢。”╭(╯^╰)╮
“好了,顾渊,别吵了。”卿思拉了两人各一只手,“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换个地方吧。”
第二百零四章 说真话真的很难
适合说话的地方。
还能有哪里。
当然不是文学社。
首先,这个时间齐羽他们应该都在那里,其次,因为上周运动会的事,陈歌说不定也会去,可能还会其他的老师在进行训话之类的,就算没有和文堇交谈的必要,顾渊也不是很有去那个熟悉房间的意愿。也许正因为如此,柳卿思把他们俩带到的地方并不是那个被书架所环绕的空间,而是教师办公楼楼顶的天台。
“吱——呀——”
生锈的铁门发出微弱的呻吟,说实话,比起两年前这里刚被他们发现的时候开启时会发出的声音已经小很多了,也许是频繁地开关让门栓上的锈迹被摩擦掉了吧,但是顾渊不记得自己有来过这儿很多次,因此还是觉得有点意外。
“顾渊,我觉得你应该看看那张画。”关上门,柳卿思看着男生说。
“那张画?哪张?”顾渊顺着她的视线,目光落在文堇手里的那张画稿上。
“当然是这张了,白痴。”文堇摇了摇画纸,“快过来拿。”
文堇递过来的那张画上,只用简单的笔触勾勒出几米阳光,主体部分是人物素描,画上的男生侧脸有点眼熟,是杨浩?画纸右上方的标题也佐证了这一点。虽然他对绘画了解不多,但这张画稿上的笔触明显不流畅,手法也很稚嫩,一看就不可能是老手画的,也就是说,绝对不是出自文堇之手。
那会是谁呢?结合文堇这么风风火火非要来找自己的理由,顾渊心里已经得到了答案。
“这幅画是,池妤画的?”
文堇长长地嘘出一口气,顾渊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从面部表情上看起来似乎有些无奈。
“对,大概四年前吧,那个时候我和池妤认识还没多久,也就——一个月左右吧,我教她画人物像,但是画人物像需要模特,池妤又不是美术生,也去不了画室训练,接触不到石膏像,所以我就让她找身边熟悉的人画画看。”
“熟悉的人?”
“我跟她说了找模特这件事差不多一周之后,她就兴冲冲地跑来跟我说,已经找到愿意当模特的人了。”文堇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摊开的画纸卷起来,有点点婴儿肥的脸上参差不齐的阳光缓缓流淌,围绕在她身旁,“一共有两个,一男一女,女的叫陆思瑶,是她前桌的同班同学,另一个就是杨浩。”
“啊?那他们是……什么关系?”柳卿思问,“从高一到现在,认识池妤这么久,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啊。”
“好像是从小就认识吧,每天一起上下学那种。”文堇皱了皱眉,似乎是陷入了回忆,恍惚地出神,“不过从初三起,我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池妤似乎在某个时间节点里,把杨浩从她的生活里剔除出去了,总之是再也没有提到过了。”
“排除……?”卿思有些不太理解地摇了摇头。
顾渊均匀地呼吸着,只是多少有点干涩,他若有所思地眯上了眼,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靠在雪白的墙壁上,静静地闭目养神。
池妤身上有太多和陆思瑶相似的细节,从这一点上看陆思瑶应该是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而陆思瑶也提过这个,既然杨浩能够和陆思瑶一起被池妤选为人物画的模特,那么至少说明两个人在她心里的地位是等同或相近的。
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自己都没有从池妤那里听到过和杨浩相关的哪怕一丝一毫信息呢?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那杨浩仇视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真的是因为陆思瑶吗?难道说是因为池妤……亦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池妤……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顾渊一直觉得池妤是个很单纯的人,眼里只有一些简单而幸福的梦想,当然也从来没有对她产生过什么怀疑。
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很放松很开心,就足够了。
和她相处的这两年,虽然不是事事顺心,但也因为她,这有些单调乏味的学校生活里添了几分色彩。
“唔嗯……”
脑海里回放出和陆思瑶在江边见面的那个晚上,看到她手机上的银色鲨鱼吊坠的时候,顾渊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向远方。
“现在不是想那些事情的时候。”
每当他的思绪不经意间飘荡出窍的时候,他都会这样反复地告诫自己。即使这样的告诫并不见得每次都有用,哪怕搭配上使劲甩甩脑袋或是用双掌拍拍脸颊这种外人看来很微妙的动作也会有失效的时候,他依然会坚持这么做。
但这次甩脑袋的却不是他自己。
“——呼啊??!喂!”
“唔哦哦,还醒着哪,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半天不说话,把我们两个就晾在这里啊?”
“文堇!你是不是疯了?我的脖子……”
比起脖子两边肌肉被强有力的手指提起来猛摇之后的酥麻感,倒不如说是眼前这个哈哈大笑的家伙更让人觉得烦躁。这人的性格就简直和齐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怪不得她们两个能一拍即合,从素昧平生变成人生挚友,简直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完美范例。
被人从思考中打断的滋味一点儿也不好受,而旁边的卿思也是一脸惊异地望着眯着眼大笑的文堇,显然是完全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这么做。
“噗哈哈哈哈,你至于吗?不就是一张画吗?直接把你打成忧郁了?”
“……怎么就忧郁了,我只是在思考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思考~思考~那你思考出什么结果来了吗?”
“被你这么粗暴地打断,就算有什么结果也都忘记了。”顾渊嘀咕了一句,“还有什么别的吗,除了这张画以外。”
“没有啦,你还想要什么?”
“不知道,你不是和池妤认识很久了吗?我以为你会知道些别的什么。”
“我和池妤,只不过是教画学画的关系,哪比得上你们。”
“鬼才信你。”顾渊骂了句,这个家伙和池妤过去绝对有着很深的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对此都避而不谈。仔细想起来,和池妤过去有关的人和事似乎都是一团乱麻,而且还是隐藏在阴影里的一团乱麻,压根没有找到线头的可能,他扭头看向一旁一直静静聆听的卿思,“卿思,你觉得呢?”
“我没有什么想法……不过至少说明杨浩和池妤曾经是好朋友,所以她才会这么生气吧……”
合理的解释,很符合逻辑,找不到反驳的点,但顾渊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应该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喂,要不,就到此为止吧。”文堇的语气里忽然没有了调笑。
“嗯?”顾渊看向她。
“就是到此为止啊,别再继续了。”
“什么?”
“我说今天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就是你的事咯,我的任务到此为止。”文堇咬了咬嘴唇,“要不是你们之前帮了我的忙,我还不想掺和这件事呢,本来就和我没什么关系,还惹得一生腥。”
“那我还要谢谢你大发慈悲了?”
“那倒不用,记得知恩图报就好啦。我先走啦,今天的画还没画呢。”
擦肩而过的时候,顾渊习惯性地看向她的眼睛,但文堇却把视线移开了,脚步也比平常快了些,就像是在逃离。
天台上只剩下了他和卿思。
“顾渊,我觉得文堇刚刚有点怪怪的,她好像意有所指,但又不愿意明说。”
“是啊,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隐瞒的。”顾渊活动着脖颈,“她让我到此为止,到底是什么到此为止,反正就是不肯说明白呗,唉……和这样的人聊天真累。这家伙是这样,陈歌那家伙也是这样,还有那个记者也是,一个一个地都不让人省心。”
“嗯~不说这个了,啊,对了,上次说要处分……有后续吗?”
“没有了。也不知道陈歌究竟在会议上说了些什么。”顾渊摇了摇头,“所以我才说那个家伙也是这样,嘴巴里卟噜卟噜地冒泡能冒一大串,但没几个是有用的,大部分都是糊弄人的垃圾信息。”
“他也是为了你好吧。”听到好消息,卿思柔柔地微笑,那种纯净的目光让顾渊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有吗?”
“他不是一直都在认真地想怎么帮你吗?”
“好像也是……”
顾渊无法反驳。
但是他仍然坚信,那天在校史馆,陈歌所谓的“坦白”不过是编造了另一个逻辑完整的谎言。
如果说陈歌真的是为了他们考虑才隐瞒真相的话,那执着地探寻下去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好烦好乱……
“诶,怎么突然拍起自己的脸来了?”
“没,没什么,有点困了。”
“周末一定没睡好吧,其实我也是。白天上课的时候差点睡着,唔……那你要直接回去休息吗?”
“可,可以吗?可是社团那边……不是还要讨论本学期最后一期专栏的事吗?”
“没事的啦,我就跟他们说你需要休息,才刚发生了那样的事,大家都会理解的。”
说完,卿思侧过身子,小声嘀咕了一句:“比起社里,还是你自己更让人担心吧……”
“嗯?你说啥?”
“没,没说啥。”
“呃。”
“好了,我先去啦,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
“嗯……”
“那,明天见?”
“嗯,明天见。”
“那,那个。”
“啊?”
刚拉开门,卿思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看着他。
顾渊忽然注意到她的头发竟然已经快垂到腰间了。
“我,不,我们会一直帮你到最后的,所以,别压力太大了。”
最后?哈哈。
顾渊笑了笑。
什么时候才算最后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接下来一段日子肯定有得忙了,不仅要把杨浩池妤的事搞清楚,还得考虑一下是否要继续探寻十年前文学社消失的真相,而且话说回来,快到六月了……
不只是期末考,还有和紫枫姐的告别。
“唉——”
顾渊长叹了一口气,拉开了那扇厚厚的大铁门。
第二百零五章 水珠、承诺、你们和我们
“呵呵,嘿,什么时候发现的呀?”
“从你手上的水滴到我脖子上的时候。”
“啊?唉,还是太大意了。”
齐羽从桌上的纸巾盒抽出两张擦了擦她湿哒哒的手,然后习惯性地在顾渊的衣服上蹭了两下。
“喂,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往我身上擦啊?”
“只是水而已嘛,有什么关系。”
“湿漉漉的会很烦,知道吗?”
“不懂你们男孩子……”齐羽吹了个口哨,在顾渊身边坐下,撇头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朝阳,“真是个做水果蛋糕的好天气呐!”
然后她拍了拍顾渊的肩膀,说:“所以,还是不跟你讲话?”
“倒也不是完全不讲。”
“嗯?什么时候?她说了什么。”
“昨天晚上,后来我又去找她,结果她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没有想好。”
“欸?这是什么意思嘛,生气就生气,不生气就不生气啦,还要想什么?”
“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切,我就是问问嘛,什么态度呀~”
“心情不好的态度。”
校园里是浓重的期末氛围和阳光灿烂的盛夏景象,从窗外看出去,一路从教学楼直到操场再到旁边的林荫大道和钟楼,天空中飘荡着几朵白云,湛蓝色的穹顶仿佛随时能滴出水来,即使隔着玻璃也能感受到新鲜的阳光引起的温度的升高,空气开始悄悄地膨胀,耳朵里仿佛传来了烤箱烘烤玉米粒发出的细微的噼噼啪啪声。
某种酥酥麻麻的好似电流一样的感觉沿着手指向着身体各处蔓延,年少的身体正在持续不断地发生变化,也不断地消耗着大量的能量,顾渊凑近了些,对着窗台上的多肉打了个哈欠,吓得前面的程馨转过来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好像生怕他把那盆多肉吃下去一样。
“难道说,一段长久的感情,会就此完结吗?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喂,你有时间在这里调侃我,不如好好想想你自己的问题吧。”顾渊瞥了齐羽一眼,“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看我觉得一切都非常简单,对自己的事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我什么事啊?”齐羽翻了翻白眼,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什么事?非要我明说吗?”
“喂喂喂,你可别血口喷人啊,我警告你,小心受皮肉之苦。”说着,齐羽当机立断在他腰上拧了一下,毫无防备的顾渊吃痛,立马像是弹簧收缩一样从松垮垮地倚着窗棂坐正起来,捂着腰嘶嘶地吸着冷气。而齐羽在那里捂着嘴偷偷地笑,顾渊皱着眉扫了她一眼,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就在那一瞬间有一滴水从天花板上滴下来,在男生的眼角上绽放出一小片凉意。
那天具体是几月几号,上课讲了什么,教室里吵吵嚷嚷的人都在谈论些什么,顾渊已经记不清了,但那一小片凉意至今却还无比清晰。没有心跳加速,没有手足无措,甚至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只是一滴空调冷凝,顺着梁柱滴落下来的水珠而已,却在记忆里减缓了速度,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所以有时候会想,是不是这些明确清晰但又没有什么具体意义的细节构成了我们的生活,比起那些波澜起伏轰轰烈烈的记忆,反而是这些平平无奇的瞬间,组成了真实的我们。
虽然后来顾渊问起齐羽记不记得高二期末时候从屋顶上滴下的一滴水的时候,收获的只有“你是不是个大傻子”的鄙视眼神,但她还是很快回想起了那天清晨的阳光,并且吐槽说,你那健壮的脊背硬生生地吞掉了大半阳光,自从你坐到我旁边起,我眼皮上再也没落下暖烘烘的红色阳光。不过很快顾渊就予以了强烈的反驳——当然是无效的。
看,虽然每个人记住的闪闪发光的细节各不相同,但确实都会有一些这样的瞬间存在。
又过了一天的中午,顾渊被陈歌叫到了文学社的活动室,没有选在办公室而是选在这里见面,据陈歌的说法是为了让气氛变得轻松些,不过顾渊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活动室里没有其他人的影子,想来也是,大中午的这么热,加上又快期末了,没有活动,也不会有人往这里来。
“怎么样?最近感觉还好吗?”陈歌端起手中的马克杯,吹散褐色液体表面的奶沫,顿了顿继续说,“马上要期末了,你应该定下心来学习,其他的东西就暂时放一放吧。”
“嗯……”顾渊也只是淡淡地回应着,虽然他并不反感讨论这个话题,但这种千篇一律的话术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之前他觉得这些话只有其他老师会说,没想到陈歌竟然也会。
“兴致不高啊?有什么烦恼吗?”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一样,陈歌笑了笑问,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向后仰,连带着椅子一同向后倒了一个角度。
“也没什么,但是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哦?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不用客气,给你答疑解惑是我作为老师的职责。”陈歌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好看的指骨,低眼时的暖意以及嘴角常噙着的笑,所谓少年的三大要素他都占得齐全,只是那张年轻的脸上却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以及鬓角丝丝缕缕的雪丝。所以他不是女孩子心中常常幻想的那种少年,而是一个大哥般亦师亦友的存在,也只能如此。
“那天在学校和市局的会议上,你有承诺什么吗?”顾渊看着他的眼睛,认识这个男人以来,这两年里,每次看到他,不管是在课堂上还是在其他地方,他总是在笑,几乎没有不笑的时候,但他心底里真的在笑吗?
“承诺?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但最后却没有任何官方的处理结果,不仅是学生中谣言不断,就是我自己心里都有些不安。”
“不安?你不安什么?你觉得自己应该被惩罚?应该吃处分?”
“不是,我觉得我没有做错。”顾渊咬了咬牙,说出了这句话。
“呵呵,你这小子,既然如此。来,看看这个。”陈歌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张便签,递给顾渊,上面写着三行字,分别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安分守己,期末考进市里理科的前三十,和向杨浩道歉。
“这是?”
“我的确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但是我替你承诺了一些东西。”陈歌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上面的三条里,任意完成两条,你就彻底没事了。”
“两条?”顾渊皱了皱眉。
“该怎么选,我相信你心里很清楚吧。毕竟这些事情的难度可不在一个层面上。”
“我……”
“欸。”陈歌举起一只手,“你不用告诉我你的选择,只要去做就可以了。”
“……”顾渊把那张便签揉进手心里。
“你不是说有两个问题要问吗?还有一个问题呢?”
“我想问,那天在校史馆里,你对我们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吗?”
“你觉得是假的?”陈歌没有直接回答顾渊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他一句。
“不知道。”顾渊摇了摇头说,“你啊,说谎的时候从来都脸不红心不跳,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陈歌的笑听起来掷地有声,“不是总有人说,这个世界需要善意的谎言吗?所以会说谎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吧?”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总觉得不太好。”
“哈哈哈哈哈哈,你放心,那个故事是真的,我向你保证。”出乎预料的,陈歌没有再打哈哈,而是正了正神色,“也许我在其他地方说了谎,但这件事,我没有骗你们。”
突然得到了如此郑重其事的回答,顾渊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愣愣地看着他,气氛一时间变得凝固起来,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哈哈,怎么样,满意了?”
“嗯。”顾渊点了点头。
“好,顾渊,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为什么想要知道我们的事呢?那都过去很久了。”
“因为……”顾渊抬起头朝左右看了看,然后长出了一口气,“觉得很像吧。”
“像?”
“就是十年前的你们,和十年后的我们,有很多相像的地方。”
“……嗯……唔……呵呵……”
这一次,陈歌的笑声有些轻飘飘的,嘴角虽然有些弧度,但很难称得上是笑容。
“青春的故事总是相似的,每个人都能在同一段故事里找到契合自己记忆的影子,但每个人的烦恼和快乐,各自的经历又都是不同的,那些相似是我们彼此共情的基础,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能理解相互的悲喜。”陈歌看着前方的书架,说道,“就因为这个?因为觉得像,就想要探个究竟?”
“不是的。”顾渊摇了摇头,“这只是一个方面。”
“那另外一个方面是什么?”
“因为遮掩,关于十年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纱布,让人看不真切,就像是有人在刻意隐瞒着什么一样。但又有人再重复地说那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所以……觉得很奇怪,就想要查个清楚,只是我这么想而已,其他人怎么想,我也不知道。”
陈歌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顾渊隐约看到他眼底里闪着温润的光,他看不清陈歌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男人紧绷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满满地渗入胸口,冰凉一片。
“那就去查清楚吧。”
“欸?”顾渊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就去把真相找出来吧。”似乎是为了让谁听清楚一样,陈歌又用更清晰更缓慢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可是,你不是说没有骗我们吗?”顾渊有些不太懂。
“我是没有骗你们,但是我知道的,也不一定就是全部的真相,说到底,那只是一个视角的故事罢了。”陈歌撇过头来看着他,眼底像是有一片晴空,“既然你想要弄清楚,那就努力去找出她的视角的故事吧,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做到。”
“我们……”
“你们一定可以的。”陈歌咧嘴一笑,“我相信你们,就像相信那个时候的我们一样。”
第二百零六章 不觉
“今天的天气很凉快啊。”
“是啊,根本不像是夏天。”
如果要在本年度所有奇奇怪怪的事情里挑选出一件来颁个奖的话,顾渊一定会把票投给“池妤突然就不生气了”这一件。在长达一周的时间里,池妤完全是在校园里看到他就会掉头走的程度,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一个备受煎熬的周末过后,池妤竟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如果有机会,顾渊真的很想弄明白那个周末池妤的内心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思考,但可惜的是,有些东西错过了时机,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虽然在那之后两人聊天的话题范围倏地变得狭窄起来,不管是顾渊还是池妤都在尽量不动声色地避开一些可能的敏感话题,简而言之就是一切与两人的过去有关的东西,杨浩、陆思瑶,包括文堇在内,都从他们的对话之中消失了。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坏事,顾渊想。因为他们还是有很多可以聊的内容,只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想到什么说什么了而已,而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我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顾渊,你紧张吗?”
“嗯?还好吧……”
同样的话如果是齐羽或是其他人说出口,状况会完全不同,顾渊其实并没有太担心过考试的事。但池妤的语气和目光却莫名地有一种沉重感,句子虽然是疑问词结尾,但听起来却不像是疑问,眼睑微微下垂,让人觉得仿佛不是在问顾渊,而是在问她自己。
被她这么一问,顾渊想起来两周前的那个傍晚,和陈歌在文学社发生的那段对话。那张写有三个条件的字条还静静地躺在他书桌的最底层,在剩下的一个月里安分守己——已经完成了一半了,而剩下的那两个他必须要二选一,如果没法在期末考进市里的前三十,那就必须要去向杨浩道歉。
“你很紧张吗?”
“唔……有一点。”
“为什么呢?”
“因为……担心会考不好啊……”
“可只是一次期末考试,又不是高考,而且就算是高考也不是……”
“这次考完,我们就高三了。顾渊,我们就要高三了,就要高三了啊!”
“高三……怎么了吗?”
“高三了,生活会发生很多变化啊。”
“嗯?比如说?”
“我们会变得越来越忙,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少,不能再一起出去玩,也没法像以前一样想很多其他的事情,必须集中精神,必须保持专注,每个人都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身上,全神贯注……”
“这不是很正常嘛,学长学姐们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呀,紫枫姐刚刚考完的时候不是都快累趴下了吗,一个人坐在操场的草坪上看着夕阳沉落,话都没力气说,但是也熬过来了呀。过两天毕业典礼的时候还要回来演讲呢,不是也恢复得从前一样了吗?”
“……真的……一样吗?”
池妤扭头望向窗外的树,近乎自语的口吻,被她用如此沉闷的语调,轻轻地送入他的耳中时,顾渊感受到了一股不容忽视的绝望。
“当然是一样的啦,不就是一年吗?实际上都没有一年,扣掉暑假,只有九个多月啊。时间过得很快的,这么点日子,根本感觉不到什么。”
但他宁愿相信,这都是他的错觉。
现在托着腮眉目低垂的这个女孩子,一定是最近一段时间都闷在学校里,把脑袋给憋坏了。
“……你,没有骗我?”
“怎么会,当然没有。”
“哦?这次……没说谎?”
“……什么这次那次。从认识开始到现在,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一次都没有。”
“……”
池妤没有说话,顾渊偷偷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脖子,转头看向窗外,一只白猫追着Joey跑过,在草地上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痕迹。
“……干嘛问这个?”
“倒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啦。”池妤抿嘴笑笑,“关心男朋友的心理健康,不是很重要的么~”
“但愿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嘿嘿……”
相对于她现在莫名其妙的安心态度,顾渊的心里早被她搅成一片风雨。
原本他是不紧张的,但是现在……
“唔……阿欠……”
池妤连续打了两个哈欠。
“你这几天,又在熬夜了吗?”
“啊?其实也不算熬夜啦,因为差不多就到,十二点过一点的样子。”说着,池妤又打了一个哈欠,手捂着嘴,声音有点朦胧,“最近学得有点儿晚了,你知道的~这学期的解析几何还有导数和数列都比较难,我还没有全弄明白,马上要考试了,所以必须加倍努力才行。”
只是这么静静地坐在食堂里而已,顾渊却觉得铅块一样沉重的空气压在两肩,将他的思绪也压得动弹不得。
“池妤……”
“嗯?”
“你啊你啊,总是这样,每次都是一个人拼了老命去努力。虽然从最初认识的时候你就是这样,但是现在的你,感觉又和那个时候的你有点不一样……”
是很难用言语描述的区别,顾渊抬起头看着她,池妤也回望着他,眼里秋波似水,好似几分钟前语气绝望地说出那段台词的是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一时之间顾渊不禁有种错觉,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池妤吗?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池妤吗?会不会是另一个平行时空里的她,因为某种意外而导致的错位,恰好来到了他的面前?
“果然还是……不太一样啊,……我……和她……”
池妤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了一句。
“什么?”
“因为目标有变化嘛,所以可能会感觉有点不同啦,人都是会变的嘛。”她两眼亮晶晶的,“顾渊也和以前变得不太一样咯,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到而已啦。”
“是这样吗……”
顾渊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天在公交上和陆思瑶的对话。
“人是会变的。”
“人是会变的,但你不会。”
……我是不是也变了?但是就像池妤说得那样,自己没有察觉到呢?
“顾渊……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嗯?”
听到如此奇怪的问题,顾渊不禁用力甩了甩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他望着面前的女孩,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摘下了一直戴着的鲨鱼吊坠,不,不只是吊坠,而是她身上所有和那条咧嘴笑的鲨鱼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了,之前就剪短的头发,现在变得更短了,只堪堪齐耳,虽然脸上带着些许倦容,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充满了活力和温度,不像是两年前有一点冰冰凉的感觉。
“……当,当然啦。”
为什么……为什么迟疑了嗯?
为什么,面对这个早就有答案的问题,在准备回答的那一瞬间,心里就那么,突然颤动起来了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嘻嘻。”
池妤笑了,然而她的笑并不能够让顾渊感到安心,反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顾渊觉得这种仿佛没什么含义的笑不是自己想要的回应,但他又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回应是什么,于是只好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
“怎么了?”
“没什么……”
现在的我,没时间也没有余力去考虑其他的东西吧。
或者说,根本没有必要去考虑。
管他变化什么的,只要大家都还在一起,不就足够了吗?
顾渊试着说服自己,直到那颗颤动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先走啦,回趟宿舍,晚上见。”
“嗯,晚上见。”
不经意间,挪动了一下身子,直到一阵从背心传向大脑的凉意刺激着他的神经,顾渊才发现自己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
为什么……和池妤的相处,突然变得这么不轻松起来了?
出了什么问题吗……我们?
“嘿笨蛋!看你们聊得很欢嘛,感情顺利啊!”
忽然间背上挨了一巴掌,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顾渊有些恍然地坐正,视线里出现的是齐羽和柳卿思,而那个他过去两年的同桌则一脸嫌弃地拿着纸巾在擦手,一边擦还一边叫:
“哇啊啊啊啊啊,你这是什么啊?怎么黏糊糊……呕,好恶心……”
“汗而已,大惊小怪。”
“汗吗?那也很恶心啊!喂,今天明明很凉快的,你做什么了啊这是?”
“没做什么,聊聊天而已。”
“聊天也能出那么多汗,你是海绵宝宝吗?”
“我先走了,你们慢吃。”
“诶?喂!可恶……”
齐羽生气地对着顾渊离去的背影比了一个中指。、
“几乎没有动过啊,这些……”
卿思看了一眼旁边的桌子,两份饭菜静静地摆在那儿,带点胡辣椒的油水从肉丁里渗了出来,两双筷子头顶头摆着,完全没有油污的痕迹。
“他怎么了吗?”
有些担心。
“谁知道,不管他,我们吃饭!”
第二百零七章 如果,如果
出了校门,掏出兜里的两个硬币。
紫枫学姐,在高考完之后的第二天,就一个人带着一万块钱,独自踏上了去LS的火车,一路自东向西跋涉中国的土地。她只身一人,边走边写,从她的朋友圈和QQ空间,可以看到她这十多天里的经历和悲喜。在暂时摆脱了所有束缚以后,她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就像她说得那样“这是一场逃亡”。
让人羡慕的生活啊……不过,一定也充满了别人看不到的艰辛,在那潇洒的文字背后的旅途绝非是一帆风顺,不过,顾渊崇拜她,偶像的光芒总是能够掩盖一切弊病。所以那样的生活一定是值得羡慕的,至少他现在是这么觉得的。
风飒飒地吹着,跟在教室里听到的完全不同。
思绪繁杂,被风搅得很乱,去年紫枫姐说,抛硬币可以让人明白自己心中所想,可以让纠结变得不再纠结。
顾渊上下轻轻颠着那两个硬币,然后猛地一抬手腕,硬币高高地飞起,金属在空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嗡鸣。最后落回他的手心。但看着那一正一反两枚硬币,顾渊却忍不住苦笑起来。
根本就没有为正反面设定意义,就算抛完了也得不到任何结果。
看来这一招也并不是百试百灵。
把硬币收起来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卿思?”
“嗯……?”
“你从那条路走过来……是老师办公室?”
顾渊望向她来的路,教师办公楼,那里除了一楼的校医院以外就全是各科老师的办公室了,这句话其实算是多余的,根本用不着说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卿思的表情反而有些讶异,似乎没想到顾渊会这么问一样,眼睛睁大了,嘴巴微微地张了张,不过很快就点了点头。
“嗯。”
“哦?……为什么?脸色很不好啊,是被哪个老师说了吗?”
“嗯,是啊,被吴老师说了。”
“啊,是因为期末考试的事吗?”
“嗯,说我……不够努力。”
“真是的,明明都已经稳定在全市文科前五了,竟然还要说你不够努力,这些人……”
顾渊轻骂了一句,他也是从池妤那里听来的,说是班里几个老师最近对前几名的学生特别关注,也许是因为这是分班以后的第一次多市联考,所以出成绩的压力很大。
——话说回来,卿思为什么会在这里。
晚自修快开始了,只有走读的学生会来校门口准备离开,他是因为家里父母又要出远门,需要照顾家里的两只神兽才又开始走读,而在他的记忆里,柳卿思一直是住校生,但在她的衣领那儿却能够若隐若现地看到挂着走读证的牌子一角。
“卿思你也,走读?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不是一直都住校的吗?”
“就最近吧,我爸妈也觉得压力太大,所以就让我每天回家,可以放松些。”
“哦……哦。”
两人边走边聊了起来。
“文学社,又很久没有活动了。”
“嗯,是啊,大家都很忙,最近。”
“我前几天,从齐羽那里听说了……”
“什么?”
“你最近一直在狠命地学习吧。”
“……”
卿思见他不作声,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很细柔,非常让人舒心。
“不像你啊,竟然会努力学习。”
“哈哈哈……我平时有那么懒散吗?”
“也不是说你懒散啦~是遇到什么事了吗?突然这么勤奋?”
“没有啦,毕竟是期末考试,努力点也是应该的。”
“嗯……好吧,不过我们可是朋友啊,有什么困难,请一定要告诉我。”卿思担心地看着顾渊,似乎有点欲言又止的感觉,“毕竟……”
“毕竟什么?”
“顾渊。”
“嗯……?”
“我如果有哪天不在了,你能带着大家……一起走下去吗?”
“……”
风里仿佛藏着鬼魅的妖兽,将空气中的声音一一吸干,只剩下让人窒息的燥热和一声声呼吸,仿佛来自幽邃的深渊。
“…………”顾渊扭头皱着眉看向卿思,“你说什么鬼话?你脑子烧坏啦?”
“没有,我是认真地在问你。”卿思把视线移开,望向西方沉落的夕阳,她的反应是如此地平淡,这反倒让顾渊更加不安。
“等等……我完全不明白啊,什么不在了,什么叫带着大家一起走下去,什么意思啊?”
“字面意思啊。”
“不,不在了?是因为什么不在了,你难道要退出文学社?不对啊,那也不是不在了,难道说你要……转学?”
顾渊抢先一步走到卿思跟前,把她拦了下来,后背靠在路灯的灯柱上,明明是夏天,但因为在背阴的地方,灯柱竟然一片冰凉,隔着上衣传来一阵阵寒意。
“转学……也许……是吧。”
“你……你也要转学?为什么?”
卿思抬起头看着他,不断逼问着她的顾渊,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那连珠炮似的发问,哪怕刻意压低了音量,柔和了语调,也藏不住他写在脸上的焦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个笨蛋,干嘛那么着急啊?我只是一种假设嘛,就说如果我不在了,如果,听得懂吗?是假设啦,不是说真的要转学。”
“你才是笨蛋吧——什么如果不在了,你从哪里想到的这么恶心的问题啊?你这一口要进棺材,仿佛刘备白帝城托孤一样的表情,真的是很吓人……”听到她亲口说不是要转学,顾渊松了一口气,白了她一眼,“而且,社长是你,不是我,我只是一个社员,你都不在了,还怎么带领大家一起走下去啊。”
“所以说是假设嘛。那,你可以回答我吗?”
“……我不知道。”顾渊撇过头去不看她,“现在,不是都挺好的吗?不管是你、还是齐羽、子秋,或者是陈颖江璐,大家都有自己的目标,都有自己的方向。也会在固定的日子聚在一起讨论交流,不是还约了暑假一起去海边吗?大家都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吗?就算是假设,也没有必要问这种问题吧。”
“也就是说……不会吗?”
两人走到了十字路口,绿灯瞬间变成猩红的颜色,卿思抬起头来,看见黑色的电线把这个城市的橙色天空切割成陌生的样子,偶尔有一群灰色的飞鸟掠过,划破这片绵绵不绝的燥郁。
“我可没没这么说。”
就在卿思心中的落寞不自觉地要升起的时候,忽然耳边再次传来了男生的声音。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一定会把大家继续聚在一起的。”顾渊转过头来看着她,轻轻一笑,微风将他的刘海吹起,扬出凌乱的样子,“因为,这些都是你最珍视的东西,是你想守护的东西,对吧?”
“诶?你记得……”
“这个地方,可是不会忘记东西的。”顾渊用手指指着太阳穴说到,“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没有例外。”
“顾渊……”卿思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我还什么都没做呢。等要是哪天我真的替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再好好感谢我不迟。”
男生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他踏出了右脚,身体一斜,走入了刚刚停滞下来的车流之中。
“……顾渊!”
柳卿思大喊,男生回过头。
“明天见!”
顾渊笑着朝她摆了摆手:
“明天见。”
对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卿思微微地抿紧了唇,眼睑微垂,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重心一斜,靠在了一旁的路灯灯柱上。
如果每个明天都能相见的话,那也是一种很好的结局吧?
如果……如果不只是如果……如果如果是将要发生的事……那该则么办呢?
——我害怕那样的结果,无论怎么说服自己,我都仍然害怕那样的结果。
怕得夜不能寐,怕得头晕目眩。
怕得,什么都不做了,什么都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一切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希望如果……就永远只是如果吧。
大约两周前,柳卿思找池妤聊过一次天。
尽管是同班,甚至是前后座,但实际上两个人之间并没有形成很亲密的关系,至于原因,卿思自然心知肚明,至于池妤,虽然两人从来没有说起过,但卿思觉得她也知道,至少是有所感觉吧。
因此两人一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长达两年的时间。
“拜托你,不要伤害他。”
现在想起来,自己都忍不住会笑,那么小说里一样的台词,竟然也能那么轻易地说出口。
“他现在……很痛苦,作为朋友,我不希望看到他……那么痛苦,所以,拜托你,不要伤害他……”
池妤先是愣住,然后眼神短暂地变得迷离,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卿思不知道,但至少过了那天,池妤就和顾渊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一起吃饭,一起放学,一起散步,男生的脸上也重新有了温暖的笑容,这样就足够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池妤站在校门口,望着刚刚分开的顾渊和柳卿思,眼里有一闪即逝的复杂,她握紧了手心里的鲨鱼吊坠,用力又用力,仿佛要把它揉进骨头里一样。
“其实也不是非我不可,对吧?”
关于顾渊高中生涯里最想知道但却始终找不到答案的两个问题
——为什么池妤突然与他和好?
——为什么池妤在最后突然变得那么决绝?
这就是答案。
简单又复杂。
第二百零八章 暑假(一)
所有的情绪堆积在一起,找不到合适的宣泄方式。
距离期末考试已经过去了两周。
最终考了全市理科三十二名的顾渊不得不咬牙切齿地向杨浩道了个歉,其他人在商定了见面的日子后也各奔东西,除了卿思以外的人都要上补习班,就连齐羽都无法幸免。而社长大人只说自己要去旅行,要过段时间再回来,于是见面的日子被暂时定在了八月一日,整整一个月之后。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事午夜十二点零一分,电池栏已经变成显示电量微弱的红色。顾渊从电话簿里翻出池妤的电话却迟迟未能下定决心拨出去。
——“要上课,这两天不行。”
——“有别的安排呢,要去乡下。”
才过了两周的时间,已经有四五个不同的理由了,顾渊相信池妤真的很忙,但不太愿意相信她真的一天半天时间都没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顾渊想。变得不再充满热情,拨出电话的那一刻没有了忐忑的心情,听到对方声音时的雀跃也消失殆尽。
回想起刚在一起的那半年,两人的情绪多到几乎满溢,每天打一两个小时电话直到睡着也不心疼,但逐渐的,这种生活慢慢地开始淡化、退却,越来越多的考试,活动,还有各种各样的生活琐事,堆积起来一点一点掏空他们的注意力,两人的通话时间在渐渐缩短,从每天一两个小时到半个小时、十分钟,再到只有周末,最后索性不拨了。那个要听着他声音才能睡着的女孩子,现在即使很久不和他说话也可以过得很好。
到今天为止,池妤已经整整两个星期没跟顾渊见面了。虽然还是每天都会有不少消息过来,但交流的频率正在时间分秒流逝中不断减少——顾渊艰难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躺在床上无法入睡,顾渊的脑海里浮现出大半个月前紫枫姐的毕业典礼,出人意料的平淡。一向以写作著称的姜紫枫,作为学生代表发表的演讲对比上一年江云的演讲,显得异常平庸。顾渊不喜欢这个词,平庸与姜紫枫就像是一块磁铁的南北极,明明应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但事实是就算带着偶像滤镜他也觉得那场演讲差劲到毫无记忆点。
不过,演讲结束时紫枫姐对台下的他们露出的那个星辰一样明亮的笑容,让顾渊觉得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这篇演讲稿压根就不是她自己写的。
谜底要等到八月一日聚会的时候才能揭晓,虽然社交媒体已经相当发达,但顾渊不想通过虚拟网络去确认这些事情,就像是一种精神洁癖,他觉得通过两块电子屏幕传达出来的信息是严重失真的,不可相信。
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他想起陈歌那天对他说过的话:
我知道的,也不一定就是全部的真相,说到底,那只是一个视角的故事罢了,
既然你想要弄清楚,那就努力去找出她的视角的故事吧,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做到。
她的视角……
自从那天从校史馆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关心过这件事了。
后来卿思和小颖倒是提起过,她们俩曾经在文学社的储物间找到过一个疑似叶秋玲的杂物盒,但后来再去看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但活动室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卿思身上,一把在紫枫姐那里,应该没有其他人能进得去才对,而小偷也不会偷走一个里面什么贵重物品都没有的纸箱子,加上两人印象模糊,所以大家一直觉得是她们记错了。
唯一的疑点是忽然多出来的一张肖邦专辑CD,不过紫枫姐说那是她在书架上找到的。
虽然找到了张云,但根本没有办法确认那个家伙所说的话的真实性。陈歌口口声声地说他没有骗人,但谁知道这句话本身是不是就在骗人?到头来这两个人的话哪个都不可信,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真是头疼……
顾渊打了个哈欠,划开手机屏幕的锁,看到柳卿思发了一条动态:
“如果我们有谁出了事——请原谅我这么说——我想另一个,另一个人会伤心一会儿,你们知道,但很快,活着的一方就会跑出去,再次恋爱,用不了多久就会另有新欢。所有这些,所有这些我们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甚至可能连记忆都不是。”
雷蒙德·卡佛——《当我们在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大半夜还在看书啊……不是说去旅行了么?
这个家伙……上次问出那种奇怪的问题,就是因为看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书吧……
对着发光的电脑屏幕揉了揉太阳穴,什么也没做的顾渊,按下了关机键。
一片黑暗。
卿思望着窗外。
病患们对医院都或多或少有着抵触的情绪,不只是病患,健康的人也一样。有的人难以接受消毒水的气味——比如齐羽,有的人对病毒细菌的恐惧由来已久——比如子秋,还有的人只是单纯不喜欢大片的纯白——比如顾渊,总之都对医院深恶痛绝。卿思也不喜欢医院,但没有什么理由。
其实理由这种东西,认真想想大概还是能找出几个的,可是考虑到为了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劳神费力也没有什么必要,于是干脆耸耸肩,把没有理由作为最好的理由。
起初卿思在医院里住了一周,每天望着窗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父亲向公司请了长假来陪她,但也只是把情况从一个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变成了两个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种境况很难说清楚,如果是在家里,两个人可以一起坐在房间里,卿思看书,父亲工作,两个人互不交谈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并且因此觉得安心。
可当这样的情景放在医院里时,就变成了两个人因为害怕对方觉得无趣而企图找些轻松的话题来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场景。于是就这样僵持着,尴尬和索然像冷却的琼脂在空气里凝固成一团。
有点累。
她闭上了眼睛。
好想休息。
好想什么都不再考虑,香甜地睡在床上,等待第二天的黎明透过眼皮。
好想回到过去,好想回到那段,大家在一起,几乎算是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
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周……
也是生命中唯一一段,让我感到无限的“自由”,充满斑斓色彩的几周。
不会去考虑哪天会失败,不会去考虑哪天会被带走,不会去考虑哪天会抛弃朋友,或者被朋友抛弃……
我……不想离开……
“……啊?”
“还好吗?”
肩膀上,传来父亲的大手温暖又踏实的触感。
“我……睡着了?”
卿思睁开眼,可是,她自觉是清醒的……而且,想了那么多,想过无数遍的事。
“出了点汗,要不要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些?”
“没关系……”
卿思摇了摇头,事实上,虽然额头上有汗珠,她并不觉得热,反而觉得有些冷。
“放心,好好休息吧,会没事的。”
好好休息……么……
顾渊躺在床上望着手机发呆。
他刚给陆思瑶发了一条信息,问她之前说的转学的事怎么样了,决定了没有。但那个被他备注为“Z”的家伙却秒回了一个“凌晨了,好好休息。”这样一条看起来有些没头没脑的消息。
“才十二点多。”——来自ZZ
“十二点多已经很晚了。”——来自Z
“你以前不是都要一两点才睡吗?”——来自ZZ
“人是会变得,上次就说过了。”——来自Z
“我要睡了。”——来自Z
“有时间打那么多条,早就可以说完了。”——来自ZZ
“所以,决定了吗?”——来自ZZ
……
过了五分钟,还是没有回复。
就在顾渊准备关灯睡觉时,手机忽然发出了一声嗡鸣。
“决定了。”——来自Z
“嗯?什么时候决定的。”——来自ZZ
“刚刚”——来自Z
“刚刚?”—来自ZZ
“那……?”——来自ZZ
“你的决定是什么?”——来自ZZ
……
……
……
“不告诉你。”——来自Z
“我睡了,拜拜。”——来自Z
第两百零九章 暑假(二)
“就你一个人?”
系着浅黄色围裙的男人把装有杨枝甘露的白瓷碟子放在桌上,然后面带笑意地望了一眼两手扶着脸不停摩擦着眼眶的男生。
“应该没有什么人会一大早上来吃甜品吧,你店里不也没有其他人吗?”
顾渊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那是因为还没开业,现在才八点半,这里要到九点才营业呢。”
“我也是有事想要问你,才会这么早来的。”
“哦?什么问题,说来听听。”
司君墨说着,便在顾渊对面坐了下来,坐下前还顺便伸手把门口挂着的牌子从“营业中”翻成了“休息中”。
“你认识,一个叫叶秋玲的女生吗?”
“嗯……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我得好好想一想才行。”
“……别装了,陈歌都告诉我们了,你们都是那一届文学社的成员,互相之间不可能不认识,而且我还在毕业纪念册上看到过你的照片,毕业年级代表模特,对吧?”
“陈歌告诉你们了?竟然……”
和刚刚的故作惊讶不同,听到这个消息的司君墨,似乎是真的有点讶异,随后他点了点头,对顾渊说:
“是的,我、陈歌、叶秋玲,还有你们的音乐老师李诗雨,都是那一届文学社的社员。我们之间曾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是后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们发现,其实大家也并不是真的无话不谈,也许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其他人眼里的那么好吧。随着步入高三,社团活动的时间越来越少,慢慢地,大家也就疏远了,只有我和陈歌,因为是同在一个班的关系,所以一直关系都还不错。”
“不只是疏远吧……应该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
“别的事?”司君墨皱了皱眉,“陈歌到底告诉了你们多少?”
“如果他的话可信,那应该是……”顾渊咬了咬嘴唇,“全部。”
“全部?”司君墨摇了摇头,“也就是说,你已经知道叶秋玲的事了?”
“嗯……知道一些吧,包括她的……”
“那,我也没有什么好告诉你的了,我知道的并不比陈歌多,或者说,我知道的只会比他还要少。”司君墨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鼻塞了,有点闷闷的,说完他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但又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还有,我也不建议你去找诗雨老师问这件事,大家都不喜欢欢回忆这段故事,就不要去强人所难了。”
“等等……我来这里,不是想问那件事。”顾渊抬起头,对他说,“我是想问,叶秋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你们认识的叶秋玲,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司君墨重新坐了下来,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就是,比较好奇吧。”被司君墨盯着,顾渊有些不适应,将头转向别处,“可以吗?”
“我不回答你的话,你也一定不会罢休吧?”他摇着头笑了笑,“就当是替其他人考虑了。秋玲她,并不是一个……该怎么说呢,她并不是一个多么特别的人,人缘不好不坏,成绩不上不下,家庭不贫不富,相比起其他一些光芒闪烁的人,叶秋玲这个有点土气的名字最开始其实并没有吸引太多人的注意。”
“不特别……是说最开始的时候吗?”
“一直到最后,她都不是什么耀眼的明星,说实话,秋玲在文字上的天赋其实也很一般。”
“怎么会……”
顾渊有些懵,在他的预设印象里,叶秋玲应该是一个……总之绝对不是一个不起眼的人。
“要说特点,其实也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并不是优点,当然,也算不上是缺点吧……”说着,司君墨朝他眨了眨眼睛,“让她被很多人记住的一个原因是……抠门。”
“抠门?”
顾渊万万没想到司君墨的嘴里竟然说出了这么一个词。
“哈哈哈……没错。当时学校里还流传着不少她的事迹。比如她曾经为了捡回掉进下水道的十块钱硬生生地趴在塑胶跑道上捅了半个小时,膝盖都磨破了,体育课后去自动贩卖机买喝的东西时,也都是诗雨主动拉着她去买给她她才会去。也不会参加平时AA制的聚会,除非是有人请客,但即使是那样,也都是走着来,从来不打车。除此之外,也会开展一些小业务,比如帮人送情书,做值日什么的。”
“有谣传说她有一个存钱罐,每天都要往里面丢十块钱,而每晚上回家必做的事就是躲在被窝里把存钱罐里的钱数一遍。我记得当时还有个说法,是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拜金教的话,叶秋玲一定是比拜月教主拜月还要虔诚努力的教主。不过,这些传言应该都是假的,就连我们都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存钱罐。但秋玲和‘抠门’,也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怎么会这样……”
“怎么?和你想象中的她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顾渊的大脑一阵休克,司君墨口中的叶秋玲,和他脑海里那个模糊的形象根本就是两个人,甚至是两个完全无法重叠在一起的影子。
“哈哈哈,也不是完全不一样吧,她也爱看小说,也很喜欢参加文学社的活动,就像是那个时候校园里的大多数人一样,过着平凡又不平淡的生活。而且,她和诗雨是很好的朋友,两个人都喜欢胡思乱想,所以,在那家伙的带领下,她们……其实也做了不少很‘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
“就是一些,额……算了,不提了。”司君墨抬头笑了笑,“大概就是这样吧,热爱文学,但是天赋一般,比较抠门,但很善良,看到校园里的鸟被野猫咬死都会觉得难过,喜欢胡思乱想,总是觉得自己比较倒霉。课桌旁边的挂钩一定要对称地贴上两个,但却只有左边的一个会挂东西。最喜欢的颜色是橘黄色,所以书包、衣服。鞋子,通通都是橘黄色,也因此最喜欢的饮料是柳橙汁,喜欢一切甜甜的点心,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气氛有些奇怪,顾渊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微笑着的司君墨,明明说着“记不太清了”,“关系也许没有别人看起来那么好”,“除了抠门没有别的特点”,但却在最后说出了一大段关于她的细枝末节,怎么看都觉得很奇怪。
司君墨似乎也意识到了气氛正在向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于是便站起身来向后厨走,说:
“我去拿点喝的来,有点口渴了。”
顾渊独自坐在那里,陷入了思考。
叶秋玲——
是一个很抠门,不主动参加社交活动,有点强迫症,在旁人眼里有些怪怪的人……
同时,也是一个热爱阅读写作,喜欢胡思乱想,很善良,而且愿意为了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不顾一切的人……
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呢……或者说,其实都是真实的她?
陈歌说的“那只是我一个人的视角,如果你们想知道真相,就去找出她自己视角下的故事吧。”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太阳开始发威,晒得他有些发昏,眼前一片红色,顾渊抬起手遮住阳光,司君墨这时候带着饮料回来了,两杯橘黄色的液体,里面漂浮着狭长的果粒。
“没有什么材料了,就橙汁吧。”他笑笑,很“正当”的理由,但顾渊却想到了他刚才说过的话:“最喜欢的饮料是柳橙汁,喜欢一切甜甜的点心,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Superlucky的基础配色就是橘黄,也是目前这座小城最火爆的甜品店。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没有的话,我要准备开业咯?”司君墨扭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她最后到底为什么会?是因为校址搬迁的事吗?”
司君墨没有马上回答,顾渊立刻意识到不妥,连忙道歉:
“对不起……说好不问的。”
“没关系,说实话,关于这件事,我的回答和陈歌,应该是一样的。”
“一样的?”顾渊想了一万种话题,可没有想到司君墨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嗯,有最合乎逻辑的推测,就像你认为的那样,但是……”
顾渊静等下文,不过司君墨也沉默了,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但是最合乎逻辑的,却不符合直觉,可是直觉是做不得数的。换句话说,我们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没有也无法得知真相。”
此时司君墨的话语充满平淡,他应该早就想过无数遍了。
“你不想知道吗?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因为什么?”
“有些事注定是含混不清的。”司君墨站起来拍了拍顾渊的肩膀,然后推开了店里的玻璃门,风很安静,空气凝结成一块透明的玻璃,阳光把玻璃穿透,橘黄色遮住他的面庞,顾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你还年轻,过几年,就会懂了。”
这句话在顾渊的“最讨厌别人说的无赖话排行榜”里,绝对能排进前十。
第两百一十章 暑假(三)
从superlucky出来以后,顾渊去了江边公园,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望着波涛汹涌的水面,隐隐约约能够听到有人在说话,好像还有一些轻微的脚步声,腻在水面上的黄色光线像是纯度很低的某种流质,带着几分慵懒的疲软,时光好像也跟着滞后。
顾渊有一瞬间的失神,忘记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又要去哪里。
他常常在走神时出现这种感觉,一切变得很遥远,所有人所有事都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全世界只是一弯虚无缥缈挂在空中的月亮。
“人是会变的,但你不会。”
真的是这样吗……
那天陆思瑶在他耳畔念叨起的那句话,时隔多日依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即使,那是他从一开始,就在践行的方式。
即使,这句话最开始是他自己说出口的。
即使,那也确实曾让他,感到过一次次可笑的自我满足。
但……
“怎么啦?在想事儿?”
“……啊?”
池妤立马跃入了他的视线,只见她站在枝繁叶茂的枫树下,两腿笔直,微笑着,一道明媚的倩影。
“池妤……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
短发女孩从后面走近,也学着他的样子,曲起双腿,坐在了大石头上。
“我出来散心,发现路边竟然有一条小道,顺着走过来就看到了人影,再过来,就看到是你,哈哈哈哈,真是好巧啊。”
“……”
一时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顾渊,这些天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担忧和烦闷。
这其中就有关于眼前这个女孩的,但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池妤,忽然在这种时候这个地点见到了,喉咙口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有点辣辣的干涩。
“我们这几天……都没怎么说话呢。”
“哪、哪有啊!昨天不久——”
“这么冷落女朋友,会让她很不高兴的哦~”
“……呃。”
都这么说了,肯定已经是不高兴了吧。
顾渊看着她的眼睛,但在这张朝夕相处了两年的脸上,却没有找到任何埋怨的痕迹。
“嗯~没怪你啦。”
完全不相信,肯定是在怪我对吧?顾渊的目光颤动了下,心也跟着颤动了下。
“不过,这两天我的事情也很多,也感觉很累,没怎么说话,总感觉有点……寂寞。”
“对不起啊……”
有点担心她不会原谅自己,顾渊赶紧把视线往她的瞳孔上移去。
结果,他本以为那抹宝石一样的瞳色会自然而然地充斥着他的视野,但他眼中看到的它们,却正映射着午后天空的无际湛蓝。
“之前的一个月,真是很难熬呢。”池妤轻轻笑了下,“不过,幸好,你们都挺过来了。”
“挺过来?我们?”
“就是你们几个呀,文学社的大家,放了假之后,感觉就像,又变得和从前一样……就挺好的。”
“……”
“期末复习的时候,齐羽和冯子秋都把自己的笔记分享给你了吧,卿思也一直在教你作文的应试写法,陈颖和江璐也把老师补习时讲的内容告诉你……”
“没能帮上忙……只能,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你们……”
跟随着她的视线往天空望去的顾渊,胸口里突然涌出一股愧疚。
“看到你们都很好……心里真的松了一口气。”
“没有……不是这样的,大家其实也就只是……互相帮助罢了,笔记什么的都是谁想看就给谁看,我不是也给你……”
“我知道,所以我没有生你的气。”
“……真的?”
“嗯。”
简短而有力的回答,似乎象征着毋庸置疑的坦诚,但近在咫尺,明明就坐在身边,甚至都能从肩膀上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可顾渊却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池妤亲口说出的话,却比通过手机屏幕传达过来的信息,还要让人觉得虚无缥缈。
“池妤……问你个小问题啊?”
“……嗯?”
“两年前你说喜欢我,到底是喜欢我的……哪点呢?”
“……欸?”
总觉得像是烂俗电视剧里的青涩情话,但却是顾渊实实在在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我喜欢……哪点吗……”
而池妤的反应,也好像是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脸微微地红了,嘴角隐隐地翘着,眼睑微垂,细长的刘海随风轻摆,把阳光切割成无数金色的碎片,在空气里散射成醉人的光影。
池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非得这么做才能好好说话似的。
明明应该是一个很容易就能回答的,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但是突然抿起嘴唇,支支吾吾的她,让顾渊自己反倒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还是,没法说得很准确。”
“大概的感觉……就是……很有正义感吧……而且,很自由,就像是飞鸟一样。”
“正义感和……自由?”
“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哦~”
“……啊?那也就是说,是一见钟情吗?”
出乎意料的,池妤她摇了摇头,但她的视线,却并没有因此而黯淡下来。
“不是,但,也差不多吧。”
“差……差不多?什么叫差不多啊?”
“嘿嘿,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告诉我,快,告诉我嘛。”
说着,顾渊伸手去挠她的咯吱窝,池妤一边笑一边挡他的手,结果不小心失去了平衡,拉着顾渊的手臂,两人一起嬉笑着扑倒在地。
“真是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顾渊把她抱起来,扶正。
“你不也一样?”
“切……”
虽然心结并没有解开,但顾渊还是得承认,自己确实已经舒坦许多了。
什么告别聚会、什么竞赛考试的最后一次机会,什么十年之前的悬案,都可以暂时不去想,都可以丢在一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此时此刻,但也许正是因为把思绪尽数倾注在了眼前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所以才忽略了许多本应该关注的东西。
比如……她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比如……此时此刻那背靠在不远处小径旁树后面的身影。
“顾渊……”
“嗯?”
“我……能也问你一个小问题吗?”
“当然可以啊,随便问。”
“两年前的你,是喜欢我……哪一点呢?”
“……”
即使只是短暂到仅有一秒的沉默,池妤眼里的色彩也肉眼可见得迅速黯淡了下去。
“是,是因为那个时候你跳了一支舞嘛,所以,大概算是一见钟情吧。”
迅速思考作出的答案,尽管有些简陋,但也确实是不争的事实。但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池妤觉得满意,在回答的瞬间顾渊就察觉到了那从池妤身上传来的焦躁不安,他能够体会到那份焦躁,此时理应想方设法地补救,但他的大脑就仿佛宕机了一样,一个字一个词都挤不出来。
“这样吗……一见钟情,嗯……其实就是见色起意的文雅说法吧?”
“见色起意?诶?我……不是!怎么可能啊!你别凭空污人清白!”
还是池妤率先化解了尴尬。
“哦?那你的意思是,我不够漂亮咯?不足以让你见色起意?”
“不……不是,我……这……”
两头都被堵死,这压根就是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啊!
顾渊在心里呐喊着。
“好啦,放过你啦~”
“……”
女人真是可怕……顾渊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
池妤撇了一眼山下的咖啡厅,看到了摆在门口的冰柜。
“我想吃冰淇淋——”
“那就去买啊?”
“你买给我啊——”
“诶,我去买吗?”
“哼,如果是齐羽她们叫你买,你会犹豫吗?”
“可是之前你不是都自己……好,你要什么味道的?”
这个时候磕千万不能争……
“哎嘿,菠萝味的可爱多。”
“最贵的那支是吧?”
“没有嘛,只是最喜欢的味道而已。”
“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是~是~”
第二百一十一章 永生难忘的野餐(一)
“呼啊啊啊啊……”
“你没事吧?”
“嗯……好困……昨天三点多才睡的……天都快亮了,啊……”
“喂喂喂,这次聚会,最开始不就是你提议的吗?明知道很重要,还不早点睡觉?”
八月一号,时隔大半个月终于又见到了齐羽,这个即将在下个月迎来自己十八岁生日的家伙比起以前是一点进步都没有。从出现在这里的第一刻起就不停地再打哈欠,整个人在人行道上东倒西歪的就像是小脑残缺的丧尸一样。
“是我提议的,所以即使我只睡了四个多小时,也照样……准时啊来了啊……”
哈欠连天的女孩子穿了一件绿色的短袖上衣,还有一条深色的紧身牛仔裤,将近170的身高硬是把标准码的长裤穿成了九分裤,脚踝处露出一截短短的雪白。
“好困……早知道应该多睡一个小时的。”
“你也知道啊,三点多……做贼的都没你勤奋吧?”
“不是啊,我是说,我应该晚一个小时来的。”
“还不是你说要去买礼物,所以才约定比其他人到的要早一个小时?”
“反正白等的人也只有你和冯子秋啊,没事啦没事啦,你们两个嘛~”齐羽曲着手臂一上一下地摆着手,微微眯着眼抿着嘴笑着说,“被放放鸽子也无所谓啦。”
“……”
如果不是因为她从生理特征上判定还算是个女孩子的话,顾渊真的很想给她那看起来像是微笑的猫咪一样的脸上来一拳,太欠揍了。
“啊……热死了热死了,太阳好晒啊!!!”
“最高气温三十九度,即使现在才刚刚九点,实时气温也已经达到三十六度了,热是应该的,忍着点吧。”
“不想忍……”
“那能怎么办?你是能像后裔一样把太阳射下来啊,还是准备就地把衣服全脱了直接裸奔啊?嗯——不管是你做出哪种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哦~”
“滚呐,色狼。”
“……你说话就说话,踢我干啥?”
“我想吃冰淇淋,草莓味的可爱多。”
“想吃就自己去买。”
“不想走路。”
“那就爬过去,反正街对面就有一家小店,喏,正好还是绿灯,四十秒,现在开始爬还来得及。”
“你怎么不爬?”
“我能走为什么要爬?再说了,想吃的又不是我。”
话音刚落,齐羽那双米色的运动鞋就带着风声呼呼地飞了过来。虽然即使被踢中也不会很疼,但顾渊还是条件反射地向旁边小跳了一下,结果女生一脚踢空,反而自己失去了平衡差点摔倒,一个踉跄,抱住了旁边的路灯杆。
这下可好,齐羽就像是个捕猎失败的猎豹一样,长牙舞爪地就披着长发冲了过来。
“顾——渊——!”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吃人啦!!!!!”
“——哦哦哦,对不起啊,来晚了来晚了。”
就在顾渊被逼到垃圾桶和电线杆形成的死角中陷入绝望时,冯子秋如同救世主一般出现了,仿佛从天而降,直接出现在了两人中间,把齐羽吓了一跳。
“喂,冷不丁地冒出来,吓死人了你!”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吗?”
“没有,也没有很久。”顾渊看了一眼手表,九点过了五分,刚刚那么漫长的追逐时间竟然只有五分钟吗?齐羽这个家伙是不是有什么扭曲时间的魔法啊?
“给,草莓味的可爱多,就当是赔礼了。”
“……咦?”
顾渊这才注意到,冯子秋这个家伙的左手和右手上竟然各拿着一支甜筒,还嘶嘶地冒着冷气,包装纸上甚至没有多少水珠,显然是刚买的,而从他那几乎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脊梁上的衣服来看,他肯定是刚刚进行了一番长跑。
“啊,这个,我……”
“你刚刚不是喊着想吃吗?怎么现在又不要了。”
眼看着齐羽支支吾吾地迟迟不接过来,顾渊奇怪地嘀咕了一句,但这句蚊子一样的嘟哝还是被齐羽听到了,结果就是小腿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这次躲无可躲了。
“行,多谢啦,那我就不客气了。”
吃就吃,还踢我一脚……装什么矜持……
顾渊一边揉着小腿一边朝齐羽翻了个白眼,算是无声地抗议。
“哈哈哈哈……”冯子秋摸着头发笑出了声,这家伙真是憨得可以,“对了,卿思她,真的来不了了吗?”
“嗯……说是早上已经有安排了,所以,她一会儿会掐着点直接去公园,暑假都过半了,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事要忙。”
“都怪你,你就不能早点问她吗?”
“关我什么事啊?”
“你早点问她,她就会把时间空出来了啊,就不会安排别的事了啊。”
“你……行,我的锅,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本来就是你的错。”
“……强词夺理……”
“呃……话说,齐羽,顾渊,我们要去哪里给紫枫姐买礼物?”
“江边公园啊,哪里有好多礼品店,就在江堤上。”
“啊?为什么……非得去那里。”
“因为离得不远呀。”
“可是那里离我们要野餐的游乐园很远啊……”
顾渊的抗议完全无效,因为齐羽已经像是一头小鹿一样哒哒地跑出去了很远,站在前面停下来了,压根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他和冯子秋两人加快了脚步,但仍然跟不上她。
“她今天好像很兴奋啊……”
“那当然,她过去的一个月,几乎每天都在计划今天的聚会,提前两周就定好了全部的行程,甚至昨天为此还焦虑地睡不着。”
“竟然吗……”顾渊望着前方齐羽迎着太阳奔跑的背影喃喃道,“怪不得来的时候困得直打哈欠……还睡不着觉,真是跟小孩子一样。”
“她一直都这样啦,每次考试,每次聚会,每一次需要准备需要社交的场合,她都会为之焦虑很久,别看她平时总是大大咧咧的,其实……她比谁都在乎自己在别人心里的样子。”
“我可没看出来……还是你了解她。”
顾渊边走边两手抱着后脑打了个哈欠,冯子秋轻轻地笑了笑以作回应,但那笑容里怎么看都有一分无奈,一分苦涩。
“没有,其实我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她。”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算了,还是不说了吧。”
“扭扭捏捏的,真是,都是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
“还记得上次,我给她的那封情书吗?”
“哦,我想起来了,是去年的时候,你用数列编码的那封加密情书?”
“呃……其实不是编码,不过也差不多吧。”
“嗯,那封情书怎么了?我后来也问过她,但是她好像不愿意回答的样子。”
“大概在送出去两周之后,我收到了回复。”
“嗯?回复?原来有正式回复啊!!!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哦……”话说出口顾渊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然后把视线从冯子秋身上移到前方的齐羽上,再移回来,“也就是说……你们……没?嘶……不应该啊……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问题就在这里,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也不知道?你不是看了吗?难道你没看她的回信吗?”
“不是,我看了……但是……我打不开。”
“打不开?”顾渊不可思议地瞪了冯子秋一眼。
“喂——你们两个笨蛋,大眼瞪小眼地斗鸡呢?——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呀?快跟上!”
前方传来齐羽的喊声。
“就是打不开,字面意义上的。”
“怎么……怎么会打不开?”
两人略微加快了脚步。
“因为那封信,是语音加密的。”
“语音加密?所以呢?你不知道密码吗?”
“不是,密码我知道,是一首歌。”
“那你就直接唱啊。”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是音痴。”
“音痴?”
顾渊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冯子秋也跟着停下来,男生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和落寞。
“对,我完全控制不了音高,让我唱歌解锁,根本就做不到。”
“那,那你不能从网上找音频吗?”
“不行,因为……”冯子秋说到这里,撇头望了一眼前方的齐羽,“因为,那首歌,是她自己写的,网上,根本就没有音频。”
“这……”
顾渊也傻眼了,这两个奇葩,一个用数学,一个用音乐,竟然把简简单单的情书交换搞得这么复杂。
“所以,也就是说,因为你解不开信,看不到里面的内容,所以……就一直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不过我也能猜到一点。”
“什么?”
“她知道我是音痴,而且是安全的音痴,所以我觉得,她这样加密……就是不想让我看到里面的内容吧,换句话说……恐怕里面写的话……不会是我想看到的。”
“怎么可能……那之后每两周,你的生日,她不是还送了你最喜欢的王菲的珍藏版CD吗?”
“可能……是一种补偿吧。哦对,因为陈颖说要把留声机带来,所以我还把那张CD带上了,今天可以放来听听。”
说着,冯子秋还从包里摸出了一张精心包装的CD盒,顾渊看了他一眼,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沉默地摇了摇头。
第二百一十二章 永生难忘的野餐(二)
“光辉游乐园到了,光辉游乐园到了,列车即将到站,请乘客们抓紧扶手,排队候车,先下后上,注意脚下。”
公交广播里的合成女声不管语调多么温柔,听起来总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呜哇哈哈哈哈哈哈~~~~~呼呼——————”
仿佛出笼的鸟一般,不对,也许该说是出笼的猛兽,顾渊他们刚刚从巴士上下来,背着玫红色双肩包的齐羽就抓着刚在礼品店买的棒球帽,撒开脚丫子往游乐园大门的方向跑去。
“这家伙……真的只睡了四个小时吗……”顾渊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感叹。
早上刚见面一副小脑受损的丧尸模样的女生,现在竟然这么活力四射。
“啊哈哈哈……她真的很期待今天呐,毕竟,上次来,都是好多好多年以前了。”
“好多年以前?”
“嗯,因为在这条专线开通之前,我们那儿离这儿还是很远的,交通不太方便。再加上她父母没什么空闲时间,她放假休息的时间基本都宅在家里和乐器画笔什么的为伴,所以基本就没来过这儿。”冯子秋解释道。
顾渊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齐羽的兴奋也就可以理解了,但去年他来的时候,这片游乐园已经因为生意萧条而显得有些破败了,不知道那家伙冲进去后,会不会因为看到的景致和过去不同而失落。
“呼——虽然是暑假,但这里的人……好像也不是特别多嘛。”冯子秋向四周张望了下。
那是当然的——这所建在小城郊外的游乐场,根本是入不敷出的状态。
“哈哈,我胡汉三又回来啦啦啦啦~~~~~哇~~有摩天轮!冯子秋你快看!!!还有过山车!!!!”
两人闲谈几句的工夫,齐羽已经哗啦啦地冲过检票闸机了。
“哦哦,来了来了。”
“……喂!不等等其他人吗?”
没有回答,冯子秋果断地丢下顾渊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这个重色轻友的王八蛋。”
顾渊轻叹了一口气,也快步跟了上去。
游乐园里的人其实并不算很少,至少站在大门口这里,还能看到源源不断的游客通过闸机进来,不过四十一张的票价,得卖多少张才能支撑这种大型游乐园一天的电费和人工费呢。站在足有两三个平方米那么大的游乐园地图木牌旁边,顾渊的思绪在这个问题上停留了一秒。
“嗯,先是这里,然后是这里,接下来是……诶?怎么跟网上的地图不一样?那……”
齐羽左手捏着一本笔记本,右手握着一支笔,一边抬头看着大地图,一边用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干什么。冯子秋就像是守护公主的骑士一样胸前背后各背着一个双肩包,站在她旁边大约半米的位置上,腰杆笔直,好像一棵松树。
顾渊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站得离他俩远一点,但周围聚集了十来个来端详地图的游客,实在是没什么位置留给他了,便只好像一只考拉一样靠着木牌的支架。
“嗨嗨!!!”
除他们三个以外,最先到的是陈颖和江璐,当她们俩率先出现在顾渊的视野里的时候,他还险些把两人认错。几乎一样的发型,几乎一样的身高和体型,就连走路的姿势都很相像,如果不是衣服的颜色一黄一白,想要从远处辨认还真得花上一番功夫,
“这个没有……这个也没有……啊!这个有,诶,竟然有这个??”
齐羽就像是发现了写满了新咒语的巫女一样对着公园地图的木牌指指点点,她是如此地投入,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陈颖和江璐的考进。
“她……在干嘛?”陈颖小心翼翼地看向顾渊。
“……”顾渊摊了摊手,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几分钟后,姜紫枫和柳卿思一起到了这里,齐羽才如梦初醒般发出了一声长吁。
“呼——好了,这次我们的路线呢,就是照这样安排啦——”
对着笔记本满意地点了点头,齐羽转过身,看到其他人齐刷刷地站在她身后,惊喜地差点背过气去。
“哇啊啊啊啊!!!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呀,看你太认真了,没好意思打扰你。”
姜紫枫笑眯眯地看着她,就像是姐姐在看妹妹兴奋地宣传着自己“伟大杰作”。红黑色格子裙,白衬衫,红领结,蓝色的发圈束起来的马尾,姜紫枫的装扮看起来还是个女高中生的模样,但她的身上总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气质,和在这里的其他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我……我可能玩不了太刺激的项目。”陈颖面露难色。
“放心啦,我都考虑到了,第一个项目,就在入口处向右拐一百五十米,激流勇进!”
“激流勇进?!不是……不要太刺激吗?”
“没关系啦,只要不是过山车,相信小颖你都可以的。”
“……好吧。”
“从激流勇进的出口往南走,不到三百米,就是鬼屋!嗯——不过这里的鬼屋不算大,应该十五分钟就能逛完吧,而且不用排队,激流勇进要排队半个小时,玩起来大概也就二十分钟的样子,现在是上午十点,全部逛完加上路上的时间,正好是十一点半,到时候我们就去中央区域的野餐区去野餐。”
“鬼屋???!!!(#`O′)”
这次花容失色的轮到柳卿思了,我们温婉可亲的天才美少女社长,在听到鬼屋两个字以后,后面的内容是完全没有听见,原本白如瓷玉般的脸直接吓成了和她上衣一样的水蓝色。
“嘿嘿,是不是有人怕了呀~放心啦,鬼屋旁边就是旋转木马,如果有哪个胆小的小孩害怕的话,完全可以去做旋转木马哟~”
“谁……谁说我害怕了?我才不怕,我只是担心……顾渊他心理承受能力不足而已。”
“啊?关我什么事啊……我又不怕鬼……更何况鬼屋里也不是鬼啊。”
正在望着地图出神的顾渊平白无故躺枪,不由得挠了挠头。
“那就是没问题咯?”
“嗯……没问题o(╥﹏╥)o”柳卿思勉强地点了点头,其他人都努力在憋笑,空气里一时之间弥漫起了快活的氛围。
“野餐完了之后,我们就去坐旁边的过山车,不玩过山车可以去过山车下边的欢乐天地玩碰碰车,排队的时间差不多,游玩的时间也差不多,到时候正好能再汇合。”
“碰碰车?你是小学生吗……”顾渊吐槽了一句。
“谁说高中生就不能玩碰碰车了?”然而第一个跳出来反驳的竟然是江璐,“当年我可是这游乐园的传说好吗,现在的那个记录还是我的呢,你信不信,如果那个负责场地的大叔还在的话,他还记得我呢。”
“记录……碰碰车还有记录这种东西的吗……”
“当然有啊,就是把别人撞出界的次数呀。”
“……真的有这种记录吗。”
“当然有了,不信你去看看就好啦。”
“好了好了,别争了,下一个。”齐羽用手里的笔敲了敲笔记本,“因为过山车和碰碰车的排队时间比较长,加上又在园区的另一边,估计等全部结束的时候得差不多四点了,所以我们就再玩一个项目好啦。就是这个,在网络地图上没有看到的,据说是新增的项目,叫时空旅行。”
说着,齐羽伸手指了指摩天轮旁边一个明显是新加上去的红油漆点。
新项目?这个游乐园,竟然还有资金增加新的设施?
顾渊不禁感到有点意外。
“这个结束之后,就是晚上啦,我们一起去坐摩天轮,如果一切按照计划进行,我们就能正好在摩天轮上升的时候,看到烟花表演。”
“烟花表演?”
“嘿嘿,不知道了吧,我可是查了好久的资料,今天不只是建军节,还是这座游乐园建立的十五周年纪念,因为在郊区,不受烟花爆竹管制的限制,所以,会有纪念烟花哦~在摩天轮上看烟花,看灿烂的颜色映照江水,哇……一定超好看!”
“烟花吗……”顾渊瞳孔里掠过一缕复杂,上次的十周年纪念烟花,他也来看了,该怎么说呢,尽管不像是日本那种花火大会般绚烂,倒也是很不错的景致,只不过……
“有问题吗?”齐羽合上笔记本,把笔夹在封面上,看了看大家。
“没有。”每个人都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这么决定了,出发?”姜紫枫问了句。
“好诶!出发!Gogogo!Everybodyhigh起来!哦嘿!”
“小羽,你今天真的很兴奋誒。”
“那当然啦,紫枫姐,今天可是整个暑假最重要的日子呢,而且,等会儿还……”
“还……?还什么?”
“没,没什么,一会儿再说吧。快走啦快走啦,要是中间哪一步耽误了,我们就来不及在摩天轮升上最高点的时候看到盛开的烟花了!”
烟花……这么执着,真是个小孩子……
一群人闹哄哄地拥着齐羽和姜紫枫往前走,顾渊微微地吊在后面。
“快跟上啦~”
卿思拖后了一步,转过身,回眸一笑,水蓝色的短衫只有一半塞在浅色的牛仔短裤里,一头如墨水浸染般的长发散在肩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就像是期末时从天花板上滴下来的那滴水一样,是个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的画面,但却再记忆里停留了很久很久,而且一点都没有褪色,仿佛永远也不会褪色一样。
“来啦。”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