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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妙笔大花生     六月,是我们的离歌txt下载     六月,是我们的离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二十七章 杨浩和池焱

    “你是问我,和杨浩的关系?”

    “不是你们的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你对他有多了解。”

    “嗯……了解吗?”

    “你之前见过他吧,我是说,在上高中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他了。”顾渊说,“我没有确切的证据或者是别的东西能够证明,但我总感觉你似乎早就认识他,从最开始的时候你提醒我的关于池妤的话,到后来对我所遭遇的事的反应,以及昨天在大礼堂时所说的那些。我现在一直很被动,为了重新掌握主动权,我必须要搞清楚他的目的和这么做的理由。”

    “这样啊……”

    “肯定不只是因为看不惯我这么简单。”

    “不是这样……又会是什么原因?”

    顾渊说完就站在那里,从画室的门口望向里边,坐在窗边木质画架后面的文堇,左手拿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被彩虹打湿了的荷叶调色盘,右手掐着一支红色的笔,在深紫色的贴身高领毛衣里看过来,眼睛里一片坦率。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我现在想要知道的东西。”顾渊看着她,“是从你认识池妤开始,也就是六年前开始的故事。”

    “从初一那时候开始的故事么……还真是刨根问底啊。”

    “……不愿意说吗?”

    “哪有,在背后讲别人的事什么的,我自己倒是无所谓。”文堇说着移开了视线,“不过……论起这些,我也未必知道比你更多。”

    她的嘴唇抿紧了些许,眉头也凑近了不少距离,似乎是对接下来的话题感到紧张,或者也只是对面前的这幅画接下来要如何落笔展露出单纯的纠结。

    与此同时,另一边。

    “你看看你看看,这些都是什么!”陈歌所在的办公室里,不远处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上,站着一个看起来就很愤怒的男人,他对着坐在椅子上的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男人大吼大叫着,手里还攥着一把照片,“金老,您也是几十年的老教师了,照理说如何管教孩子你应该比我在行,怎么事到如今还会出这样的事?这?这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她这個样子,我怎么能放心?”

    “池焱,伱先冷静冷静,我之前也不知道这件事,您先坐下来喝点水好吗?我们慢慢说。”

    陈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喝着黑咖啡一边不动声色地看过去,那位满脸皱纹的老者,被称作“金老”的金岳老师,此时此刻是一脸的无奈。即使拥有几十年的教师资历,尽管拥有着安抚各种各样家长的经验,面对这位身材高大看着又很严厉的中年男人,也有点难以应付的样子。

    池焱么……之前在教师聚餐的时候听金老提过一点,说是在很久之前的一届学生里最有天赋也是最努力的一个,一直以来都被寄予厚望,可偏偏运气总是差了一些,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问题。从会考到竞赛到高考,再到后来的大学以及工作,每一个阶段都不顺利。可能是性格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也可能是结果导致了这样的性格,总之,他的性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急躁。

    因为急躁的性格丢了一份又一份的工作,妻子也到了外地工作,只留下一个女儿,想到自己经历的诸多不顺,他便希望女儿能够过得“一帆风顺”,但实际上只是把自己未曾实现的愿望压到了女儿的身上,完全忽略了孩子本身的意愿和兴趣。

    虽然在这样高压的教育模式下成长起来的池妤很优秀,但陈歌并不认同这种方式。

    对这位几乎每个月都要来办公室用强硬的姿态对班主任施压的中年男人,他也是没有一点好感。不过,虽然池焱的出现已经成了一种办公室其他人都习惯的常态,但这次他的表现显得过于激烈了,是什么事触怒了他?

    在陈歌静观其变的时刻,文堇正在对顾渊讲述过去的故事。

    “六年前的夏天……”

    “嗯,虽然我没和你说得太详细,不过你也应该有所了解了吧。”池妤说,“那个下午,在猫城,我见到了池妤,虽然她看着很忙的样子,走路脚步都是急匆匆的,但看到我在二楼画画的时候,却是毫不犹豫地停了下来,还和我说起了色彩的用法。也是同一天,我认识了杨浩,他就跟在池妤的身边。”

    “那个时候的杨浩……是什么样的?”

    “缺乏自信,沉默,认生。”文堇吐出一连串的形容词,“除了走路脑袋基本不抬起来,对池妤的态度也是唯唯诺诺,那天池妤站在边上和我聊了一个中午,那家伙对我却是一句话都没有。不过这样寡言又自闭的家伙我见过不少,所以根本没有太在意。”

    “是么……”想到自己认识的杨浩,永远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睛不是笑得弯弯就是深邃幽暗,总是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无论什么时候似乎都在平视前方,从未见过他低头的样子,和文堇所描述的简直就是磁铁的两极,完全无法拼合到一起去。

    “后来还是从池妤的嘴里了解到了一点信息,只知道他们一起长大,然后也在东阳初中上学,偶尔会被人欺负但从来不会反抗,反而会一直笑,甚至可以说有点死皮赖脸吧。只有这样的信息而已。”

    文堇抿了抿唇,继续说:“加上我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的一点信息,只知道他家的经济状况很不好,所以一直在打夜工兼职,一直处于睡眠不足的状态。他学习上一直很努力但效果却很一般,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很努力但是效果一般……”

    “嗯,不过中考的时候发挥还不错,踩着录取线的尾巴进了南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正好最后几名吧,之后他通过努力慢慢爬到了年级中游的位置。”文堇看过来,“像这样一直靠努力慢慢往上爬的人,很难想象他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所以在礼堂的时候我才说了那样的话。”

    “原来如此,是我过于傲慢了……不过我也说了,只是一种感觉。可能他以前有过吧,但现在,我还是觉得他不在乎,或者应该说,他在乎的梦想和自由,和齐羽他们所想的,是不一样的东西……”

    “也许吧。不过我觉得,他也是有自己的精神支柱的,除了那些所谓的‘梦想’以外。”文堇的视线再次落回画板上,“那个精神支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池妤。”

    “嗯?”

    “我之前也说过了吧,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因为家庭背景,杨浩没少被别人欺负,池妤大概是唯一一个对他始终如一的好的人。不过池妤其实对谁都很好,只是杨浩不这么觉得而已。加上池妤的父亲对她和任何异性的交往都十分敏感抗拒,所以过了这么多年两人的关系也一直不温不火。”

    “……这样啊。”

    “后来,也是因为她父亲的介入,从初三开始,池妤就很少有机会来找我画画了。那年春天到暑假结束,我都没再见过她,自然也没再见过杨浩。再之后,就是你知道的故事了。”文堇拿着笔的手在快要触及到画纸的地方停了又停,始终落不下去,“所以说,我认识他虽然比较早,但对他了解也没有比你多多少。我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了。”

    “……我觉得,也不全是吧。”

    “哦?”

    “我真正认识他的时候,他可是一脸和善地主动搭话要和我交朋友呢,才没有你说得那么沉默内向呢。”顾渊苦笑了一下,“至于后来的事,你也都看在眼里,且不说他和我之间的那些破事,单就主动参加乐队担任主唱这一件事,就和内向沾不上边吧。”

    “……这个原因……”

    “果然是因为……池妤吧?”

    “七成——不,应该是百分之百吧……”文堇握着笔的手抖了一下,在画纸的边缘留下了一个醒目的色块,她不禁皱了皱眉,索性直接放下了笔和调色盘,把身体转了向,面对门口的顾渊,“虽然我也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我是这样觉得的。”

    “……”

    看到顾渊的脸色微微一变,文堇挑了挑眉:

    “怎么了,我踩雷了吗?”

    “……没有,只是我之前,可能没有往这个方面想。”

    “……顾渊。”

    “嗯?”

    “有人来了,好像是……找你的。”文堇说着指了指窗外。

    顾渊扭头看了一眼,是高练,他站在后门边靠窗的位置上,朝自己看过来的眼神有点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找我吗?”

    高练点了点头。

    顾渊看了一眼文堇,发现后者已经又回去看她的画,便朝高练走了过去。

    “怎么了?”

    “快去一趟办公室,陈歌找你,说有急事。”

    “陈歌?”

第三百二十八章 刺

    跟着高练来到语文办公室,远远地隔着窗户望过去,办公室里没有发现其他老师的身影。

    走进了些,顾渊看到有个男人怒气冲冲地站在陈歌的办公桌旁,那冷峻瘦削的面庞,因为呼吸急促而变得微微泛红。有些面熟,顾渊觉得那张脸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他想起了一个有段时间没见但刚刚才在和文堇的谈话里提到的池妤。说起来,上次她过来探望自己,却因为陆思瑶而跑掉,心里面不禁有点愧疚。

    所以,是池妤的父亲吗?他突然找上了陈歌,还把自己叫到这里,难道是因为……

    脑海里一瞬间转过好几个念头,尽管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的时候顾渊就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踏入办公室的时候还是被劈头盖脸飞来的唾沫星子给搞得一阵恍惚。

    “顾渊,对吧?就是你小子!”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布满茧子的巴掌迎面而来,顾渊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但男人的身子也顺势跟着前倾,巴掌径直落在了他的脸上,唇角直到耳根,刺痛瞬间蔓延,顾渊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起来,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成拳,眼睛微微眯起,看向已经再次举起了右手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手开始落下、加速,直奔他的脸而来,就在顾渊的脑海被怒火填满,一心想着如何反击的时候,另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抓住了男人的手腕。对方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手僵在半空,小臂上的肌肉不断跳动着,完全没有收力的样子,手掌却被牢牢地钳住,缩在了距离顾渊不到一尺远的地方。

    “我理解您的心情,池焱学长,但也不能使用暴力,尤其是在我这里。”陈歌的声音温和而充满了力量,他走过来挡在顾渊和中年男人中间,把他高高举起的右手按下,“他是我的学生,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对我说,如果你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的话。”

    顾渊伸手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脸,咬了咬唇,不顾高练的阻拦,从陈歌的身后走了出来,抬起头瞪着那个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他是如此地愤怒,以至于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完全是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光,像是一头发狂的野兽,被无法挣脱的捕兽夹所困住,但并没有因此而减少愤怒,反而在沉默中变得更为暴躁。、

    顾渊不知道男人对自己哪来这么大的恨意,但直觉告诉他跟池妤脱不了干系,因为刚才他听到了陈歌所叫出的对方的名字——池焱。这個人毫无疑问就是池妤的父亲,那个对她极其严苛而又十分固执的人。

    “嗯……哼。”男人似乎还想举起自己的右手,但完全无法在陈歌的束缚下移动,于是冷哼了一声,手臂的肌肉放松下来,那如同火山般的情绪也随之冷却。感受到池焱的变化,陈歌对着他微微一笑,然后扭头对身边的男生说,“顾渊,你先去洗个脸吧,这里有我在。池焱学长,你也先冷静一下,有话可以好好说。”

    “……你,还好吧?”

    “没事……说到底,只是一巴掌而已。”

    一阵阵的冷水流过手心,不时地让顾渊感到凛冽,高练站在他旁边,担心地看着他红肿的脸,清晰可见的掌印从嘴角蔓延到耳根,在清水的冲刷下渐渐变淡,但周边的皮肤也微微泛红,就像是掌印化开了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人……他是谁啊?”

    “陈歌叫他池焱学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池妤的父亲吧。”

    “那,也就是说他是因为你们之前的事……”

    “这个……恐怕……”

    顾渊也只能想到这个理由,但两人的事再几个月前就已经暂时划上句点,为什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脸上的掌印虽然刺痛,但顾渊却想到了一个看似与此无关的人,池焱的兴师问罪会和杨浩有关吗?如果是,那杨浩又对他说了什么呢?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

    “也不用太担心,毕竟这几个月我的事……和她无关。”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顾渊心里依然没底,因为,如果是杨浩在背后引火,不知道那个家伙到底准备了什么样的燃料,结合他一个月前所说的那些话,恐怕这件事没法简单地了结。

    “是吗……”想到刚才在语文办公室里看到的场景,高练对顾渊的话半信半疑。

    “至少我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我有点担心池妤那边。”顾渊最后洗了一次脸,接着直起身子,转头看向高练,水珠顺着他的鼻梁和脖子淌下来,落在衣领上变成深色的一片。

    “池妤?为什么……哦……”

    “她父亲这个样子,作为离得最近的人,我甚至有点担心她的安全……”面对高练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顾渊直接说出了心中的顾虑,“在学校里他都敢直接动手,如果没有陈歌,怕是刚刚就会打起来。在家没人能拦着他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也,可以想象得到吧?”

    “嗯。”高练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话说……他是怎么知道的,明明都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找过来……”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猜,应该还是和杨浩有关吧。”

    “杨浩?”

    “是啊,除了他我想不到别人了。”顾渊走到洗手间门口,从抽纸机里抽出一张擦了擦脸,随手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对高练说,“你还是回教室吧,我一个人去就行。”

    “啊?”

    “有陈歌在,不会出什么事的。一会儿该上晚自习了,你还是先回去吧,别耽误到你的时间。”

    没等高练回答,顾渊就一个人走向了办公室,透过窗户能看到池焱和陈歌面对面坐着,不过两个人并没在聊天,只是面对面的坐着,陈歌的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马克杯,而池焱的手里则捧着一个嘶嘶冒着热气的一次性纸杯。

    看到顾渊进来,陈歌转过来对他微微笑了一下,而池焱则是投来了沉默中饱含着愤怒的目光。顾渊也没有退却,而是直接迎上了他的目光,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几秒。

    说起来是一段短暂的时光,但大家的神经却因为绷紧而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最后是池焱率先移开了视线,他轻哼了一声,把纸杯重重地放在陈歌的办公桌上,丢下一句“我先走了。”就离开了,擦肩而过的时候顾渊在他的深蓝色衬衫上看到了一滩水渍,走到陈歌身边,发现他摔下的纸杯翻倒在桌上,流出的热水浸湿了一旁的空白习题卷,陈歌拿着一卷纸正在擦拭,便主动帮起忙来。

    收拾完之后坐下,和陈歌面对面,男生的脑袋略微低下一些,一切都顺理成章。

    想到之前他对自己的帮助,顾渊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感激。

    这还是见过沈雪茹之后两人第一次单独面谈,在叶秋玲墓前她说过的那些话,顾渊还没有想好到底要怎么对陈歌说。

    “脸上的伤还疼吗?”

    “还好。”顾渊摇了摇头,“他是池妤的父亲?”

    “可以这么说吧,血缘关系上是。”陈歌轻叹了一口气,“至于其他的方面,他肯定没有做到最好。”

    “他是来找我的吧,到底是为什么?”

    “嗯……当然是为了池妤的事,他带来了一沓照片。”陈歌喝了一口马克杯里的咖啡,没有继续说照片的内容,“池妤最近去你家了?”

    “这个……是有来过一次,不过很快就走了。”顾渊犹豫了一下,说、

    “难怪啊,池妤对家里说是为了留下来参加年级里组织的专项辅导,但偏偏那天学校为了宣传,请记者来拍了照片写了报道。池焱在照片里没看到她的影子,就起了怀疑。”陈哥说,“就为了这点小事,他可是好好调查了一番,把最近两年的事全翻了出来,然后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咎到了你的身上。”

    “我?”

    “本来就没什么道理逻辑,伱也不用放在心上。”陈歌笑笑,“不过他可是个暴脾气,接下来一段时间你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不过你这里有我挡着,池妤可能就……”

    顾渊的头更低了一些,埋在胸口,藏在凳子下的双拳渐渐握紧。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虽然方式有些问题,但他还是很爱自己这个女儿的。”陈歌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且,还有两个多月就要高考了,他肯定也不想自己的遗憾再发生在池妤的身上,所以,放心吧。”

    “……”顾渊无声地点了点头,陈歌笑了笑,站起来朝办公室门口走去。

    “陈老师。”

    来到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旁,陈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等他继续说下去。

    “没事……”

    面对这个数次帮助自己的人,顾渊还是没法把那样的“真相”告诉他。

    “天快黑了,早点回去吧。”陈歌的瞳孔里,映出男生坐在那儿局促不安的表情,“我还要去校长办公室一趟,回见。”

第三百二十九章 文堇 (七夕快乐)

    “总感觉,到现在都还在被牵着鼻子走。”离开陈歌办公室,收拾好东西之后,顾渊再次来到画室,靠在门框上自言自语地感叹。

    “是吗。”一如既往地不带有什么感情的敷衍回答,连疑问句都算不上。文堇的注意力还是在她面前的那张画上,顾渊不知道她到底在画着什么,因为他看到女生手边调色盘上的颜色一换再换,可画纸上依旧只有几小时前的寥寥几笔。

    “不过,我不会轻易投降的。”顾渊摸了摸已经痊愈的脸颊,不久之前的掌印已经消退。

    “真记仇。”再次把手边的调色盘浸到随身水桶里,文堇慢悠悠地看过来,“已经三月下旬咯,想报仇的话就尽快,不然没机会了。”

    “说得好像要永别了一样。”顾渊走过去站在她旁边,视线落在那张几乎空白的画纸上,“不是还有三个月吗。”

    “三个月可是很短的,甚至连一幅画都不一定画得完。”池妤边说边把画纸从画板上揭了下来,团成一团,随手扔进了一旁的废纸篓里,“你刚刚去哪儿了?被班主任叫走了?”

    “啊,是,不过倒不是他非要找我去。”顾渊说,“是池妤的父亲,那个叫池焱的男人。”

    “他?”文堇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池妤不久前翘课专项辅导的事,因为那天她跑去了我家,所以得知了这些的池焱把一切的责任和怒火都洒到了我的头上。”

    “活该。”文堇托着下巴很快地说了一句,紧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唉,池妤恐怕是日子难过了……”

    顾渊摸摸耳垂,也没法反驳。现在最需要担心的人确实是池妤,在陈歌这里吃了个哑巴亏之后,他父亲的雷霆之怒无处发泄,说不定最后会全部倾泻在池妤的身上。那个本就背负着巨大压力在生活的女生,在没人能够注视到的地方会经历怎样的煎熬,其他人不得而知。但顾渊能隐约感觉到一些。

    “对了,说到池焱,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原本都已经背上画板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文堇忽然重新坐了下来,看着顾渊说,“我记得三年前和池妤最后一次在猫城见面的时候,她和我说过一件关于杨浩的事,虽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大概因为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关系,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关于杨浩?她说什么了?”

    顾渊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五点四十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不对,陆思瑶昨天说过,她不会再来了,因为她有自己的事要做——所以,不管再晚也都谈不上迟到了,时间很充裕。

    文堇把肩上的画板卸了下来,看样子是有個挺长的故事要说,于是顾渊便也从边上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两人面对面,中间隔着一块空白的木头画架。

    “杨浩和池妤的关系一直不温不火,但相对于从她的世界路过的陌生人,杨浩已经是理她最近的那个人了。”文堇说着把手搭在了画架上,“每天一起上学、放学,有的时候还会再周末的时候出去逛逛公园,可以算的上是关系要好的朋友,至少在我这个外人看来,他们相处还挺融洽。”

    池妤的父亲池焱是不知道这些情况的,池妤的母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和特定的假期才会回家看看。池焱一边做着做不长的工作一边照顾一个青春期的女儿,加上各种不良习惯和暴躁的性格,过得很辛苦。幸好池妤自主生活和抗压能力都很强,不仅能够照顾好没用的父亲,还能够在学校取得不错的成绩。而且一到假期池妤基本就处于严格的监管状态下,所以他一直认为“没什么好担心的”。

    由于经济上的窘迫,池妤并没有生活在很好的学区,小学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学校,初中还是因为教育改革重新区划才勉强进了东阳。陡增的学业压力让池妤一开始有点不适应,但凭借刻苦的努力很快就跟上了步伐。在和陆思瑶成为朋友之后,池妤开始接触到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那时候她经常和我说起陆思瑶的事,说起这些的时候她总是很兴奋,我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一点一点亮起来,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才决定了要跟我学画画。从零开始学基础是需要花费很多时间的,尽管池妤没有因为画画而减少花在学习上的时间,但最终还是因为缺乏睡眠而导致了成绩的下降。当然了,她爸爸是不知道她跟我学画这件事的,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一直以来都稳定上升的女儿会遭遇连续的起伏。”

    “那时候是十月吧,正好是初三的第一次家长会,他爸提前去学校想和老师交流一下情况,结果那时候她和杨浩恰巧在聊天,她手里还拿着陆思瑶送给她的一个手链。”

    之后的事顾渊不用听文堇说也能想象得到。

    文堇似乎也刻意想要掠过,或许是因为她本就知道的不详细。

    “总之,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虽然是冬天,但气温并没有低到非要穿毛衣才能出门的地步,更何况猫城店里还开着暖气。”文堇低头拨弄着提包上的系带,“池妤明显沉默了很多,我在她身边也再没看到过杨浩的身影。在最后学了一个寒假的绘画技巧后,我就没再见到过她了。”

    后面的故事,顾渊已经都知道了。

    他看着文堇,文堇却是先移开了视线。

    “唉,一时突然想到就一股脑地全说出来,都没问你想不想听。”

    “没有,你说的这些,都是我想知道的事。”

    “这样啊。”文堇站了起来,手里提着她那个装满了各种各样瓶瓶罐罐的袋子,“那就祝你好运吧。”

    “祝我好运?”

    “要想从那个像是火药桶一样的笨蛋手里安稳地活下来可不是光靠努力和智慧就有用的,还需要一点运气。”文堇想了想说,“池妤至少有经验,但是你什么都没有,前途一片灰暗。”

    文堇提着那一袋子瓶瓶罐罐向外走,刚走了没两步就不知道怎么绊了一跤,所有东西乒里乓啷掉了一滴,红的绿的蓝的白的黑的,从袋子里流出来,漫过被扯开的金属拉链淌到地上,把深色的像是马赛克一样的大理石瓷砖染成了五颜六色,像是一块掉在地上的画布。

    文堇趴在地上,下巴枕在那堆粘稠又湿漉漉的颜料上,怔怔地望着那在自己面前铺开的“调色盘”,顾渊也呆住了,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不知所措地看着满脸满头五彩斑斓的女生。顿了一会儿才起身跑过去帮她捡,刚一弯腰就听到一声清脆的笑,抬起头,看见眼里映着五色光的文堇,咧着嘴在笑。

    “丞相何故发笑啊?这是摔傻了?”顾渊有些不解地看着突然变得很开心的女生,“这种水性颜料沾到衣服上可不容易洗掉,该不会是想到这件事直接失去理智疯掉了吧。”

    “噗——什么啊,我只是觉得刚说祝你好运就这样倒霉,很好笑啊。”文堇说着坐起来,下巴和两边的脸颊上还沾着一条一条纵横交错的色彩,“看来我才是需要好运气的那个呢。”

    “……”

    顾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段时间差点让他忘了文堇是个脑回路十分独特的人,在脑海里重新烙印并加固了这一事实之后,他继续默默地帮忙收纳整理那些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

    而文堇竟然在简单擦了擦脸之后在旁边干净的地面上趴了下来,拿出了画纸和笔,在那堆五颜六色的颜料中间倒了点水,就这么在纸上画了起来。

    她画得很入神,但顾渊完全看不出那支笔描绘的是什么。

    在整理好那些杂物之后,顾渊仍然蹲在边上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面对他的注视,文堇忽然回过头来,说:

    “顾渊,你想画画吗?”

    在那一瞬间,顾渊想象了一下自己穿着和文堇差不多的装束坐在画室里的样子,然后被画纸上浮现出来的四不像长毛恐龙雪人吓回了现实。

    “呃……还是算了吧。”

    “……嗯,我想也是。”

    在短暂的沉默后,文堇摇了摇头,转回去继续她那未完成的作画。

    顾渊背起书包走出了画室。

    这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改变的小插曲。

    但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某些念想无声无息地死了。

    就像是从未活过一样。

第三百三十章 秘密

    走出校门的时候,顾渊还下意识地前后左右观察了一下,原本以为杨浩会像前几次一样在计谋得逞之后出来嘲笑刺激一下自己,没想到却连个影子都没看见。能够染红整片天空的温暖夕阳,那样的颜色从远方的地平线上散逸出来,将他包裹了进去。

    那天的晚餐,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一碗清汤挂面,加一个煎蛋一把葱花,就算是一顿饭了。

    吃到一般的时候才发现没有味道,原来忘了放盐,走进厨房却只找到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塑料盒。今天的一切似乎都迟钝而混乱,在水池里冲洗着碗筷的时候,顾渊这么想着,看着透明盒子里剩下的那把勺子,发呆。

    盐会用得这么快是因为陆思瑶吧,在顾渊的记忆里,她有一个奇怪的癖好,就是往喝的水里加盐,虽然每次加的都不多,但算上别的杂七杂八的食物,一天累积起来绝对超过了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每日食盐摄入量六克。

    顾渊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陆思瑶往矿泉水瓶里加盐的场景,就是拿着这种小小的塑料勺,从盐盒里舀出小小的一堆,然后倒进矿泉水瓶子里,上下左右晃一圈摇匀。然后那一小堆盐粒就无色无形地融入进了透明的水里,喝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就像是在喝一瓶普通的水一样。

    在数不清的场景里被顾渊吐槽过以后,她终于在一次操作完之后把水瓶递给了他,怀着无限的好奇心,男生接过来喝了一口,接着果不其然地获得了一张扭曲的脸。

    咸中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却又混着矿泉水独有的淡淡甜味,很难形容的味道。

    顾渊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略一迟疑,然后把盒子里残余的盐粒刮进碗里,兑了点清水喝了一口,然后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还是无法接受的怪味,简直就是海水。

    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真是诡异的天气,傍晚时分那么好的夕阳,竟然会下这样的雷阵雨,气温立刻就降了下来,凉意好像要渗透到骨子里面去一样,仿佛回到了冬天。

    顾渊打开窗子,看着外面被大雨冲刷着的树的新芽,泥土潮湿的气息仿佛在抿着嘴哭。

    池妤现在怎么样了,想到下午池焱的状态和扇在自己脸上的那一巴掌,顾渊很是担心。

    给她发过几次短信,想探知一下近况,但池妤一条都没有回复。记得今天早上在校门口,走过刷卡机的时候因为忘记带校卡,顾渊正在和保安掰扯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她从另一侧的闸机口走过,一秒、两秒、三秒,在他的视线里她足足停留了三秒,然而她一眼都没有朝他的方向看。

    顾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难过、愤怒?还是哀伤……或者说,根本没有反应能力。

    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哪怕想帮她,也许什么都不做,反而是最好的帮助。

    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仍然没有任何主动权。

    他就站在窗边,不停地将手机开机关机,仿佛收不到短信是因为手机出了问题,尽管他清醒地知道不可能是这种情况,但仍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双手,而且不停地幻听到新消息的提示音,水滴一样的声音不断回响在他的耳畔,但没有一次是真实的。

    在不知道是多少次的熄灭屏幕后,面对着漆黑一片的手机屏里反射出来的自己的倒影,顾渊忍不住想要咧开嘴笑。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轻轻地摇了摇头,伸手半推半掩地关上窗户,趴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整個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蔫掉的海星,四肢无力地耷拉下来,没有哭嚎,没有咒骂,只是闭着眼安静地扑在沙发上,让皮革的气味填满自己的肺,但这样并不能缓解心中的烦闷。真正担心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怎么转移注意力都没有用,那些可能不可能的未来混杂着种种情绪一一放肆地浮上心头,无法阻挡的洪水猛兽。

    如果,如果池焱真的因为这件事而对池妤有所动作,再加上之前一直未能说出口的所谓解释,池妤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想到这些,顾渊很愧疚。

    但是毫无办法。

    生活毕竟不是电影小说,少年漫画后期剧情开始转折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都会随着主人公的觉醒爆发而瞬间集齐,然而现实生活的老天是个极其糟糕且没有品味的导演,只会忽冷忽热地写着起起落落落落的戏码,他所谓的“一定要扭转局面”的决心和骄傲,被命运一巴掌扇得溃不成军。

    他可以做决定,也可以立下豪言壮语,但没有一点分量,也没有人真的在乎。

    为了避免被颓丧的废水淹没,顾渊睁开眼睛,伸手从沙发边的茶几上抓起了昨晚反扣在那儿的六级词汇,背了一百遍还是停留在第一页,闭上眼似乎都能回忆起这面纸上的所有细节,但仔细想想却连第二个单词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排在最顶上的“abndon”。

    放弃吧。仿佛是有人在对他这样说。

    他不禁苦笑。

    就在这个时候,顺着沙发传来了手机的震动,顾渊连忙坐起来从沙发垫的缝隙里找出手机,果然是有新的消息,不过不是池妤,而是陆思瑶。

    “在家吗,下好大雨。”

    顾渊把单词书丢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

    “在啊,怎么了?”

    “我被困住了。”

    收到短信的一瞬间,顾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在马里奥和橘子的注视下麻利地换上了厚底的凉鞋,挽起裤脚带上门口的伞毫不犹豫地就出了门。一路走到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台才想起来压根就不知道陆思瑶在哪,一时间对着站牌里自己模糊的影子发呆。

    “你在哪儿?”

    陆思瑶低头看了眼手机,顾渊发来的消息,虽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但还是犹豫了一下才把位置发过去。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她是不想让顾渊知道自己来这里的,因为那样会很麻烦,非常麻烦。

    陆思瑶知道,虽然她真的有很多不在乎的东西,但也不像其他人看到的那样没有情感。

    站在屋檐下躲雨,等待的时候,她的心惴惴不安,一方面看着天越来越黑她有点害怕,另一方面她又很担心顾渊来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即使是这样最简单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无意间偏过头看到一旁橱窗里自己脸上掩饰不住的不安和焦躁,陆思瑶不禁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仿佛凝固住了一般,然后慢慢地舒展开来,变回平常的样子。

    顾渊到南山陵园门口的时候,陆思瑶已经又恢复了那幅仿佛一切都与我无关的扑克脸。

    “嗯……走吧,送你回家。”

    出人意料的是,男生只是这样说了一句。

    没有问她从哪里来,到这里来做什么,只是撑起了一把很大的伞,把雨声变得沉闷。这反而让陆思瑶变得心情复杂,刚才花了那么久做的表情管理和想好的说辞,一下子毫无用武之地,这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但她却感到脸颊的皮肤有些灼热。

    两人一路淌水,陆思瑶缩在伞下面,被伞檐遮住了一部分视线,只能看到不断向前延伸的斑马线。

    “呃……我应该带一双防水鞋套的,这么深的积水,鞋都湿透了吧。”

    陆思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水泡得快要开线的板鞋,没说话。

    “出门的时候走得太急忘了,唉……你看我这脑子。”

    陆思瑶微微地咬着唇。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

    终于走到了公交站台,站在人满为患的遮雨棚下,陆思瑶抬起头看着顾渊。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反正……你还是会说是来散步的吧。”顾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之前你都是这么说的嘛,我觉得这次肯定也是一样的回答……所以,我就没再问了。”

    陆思瑶语塞,只是看着他,眨了眨眼,说,哦,这样。

    “不过,其实我知道,也许前几次真的是为了散步,但这一次……你是来看卿思的吧。”

    上了车之后,他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陆思瑶身体一僵。

    “叶钧他,现在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嗯。”陆思瑶下意识地撇开头,脸上仍然波澜不惊。

    “思瑶。”

    “怎么了。”

    “其实你不用这样的,”顾渊望着雨中后退的街景,“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陆思瑶直视他,睫毛微微颤动:“只是这样我会好过一点。”

    常常会控制不住地想到那个每次自己从病房门口经过时,都笑得像是天使一样的那个女孩。

    然而陆思瑶记得更深的是那天穿着志愿者制服的那个男生像自己打听叶钧病情时的场景。

    她下意识地就说了出来,然后就看到了对方脸上掩盖不住的笑容。

    后来,叶钧的病好了。

    她也再没见过那个天使一样的女孩。

第三百三十一章 生锈的手链

    回到学校,没两天又是模考,整理考场已经成了熟能生巧的习惯。陈歌站在讲台上一个一个公布准考证号,后来发现底下的人都在整理东西没人理他,就笑了笑,把那张信息表贴在了教室的前门上。

    第二天才开始考试,到了傍晚,走廊上和楼下的花园里到处分布着穿着冬季或是春季校服的学生,气温比起前两个月来有了大幅度的回暖,即使昨天才下了一场大雨,在太阳出来后温度又很快回到了穿着毛衣嫌热穿着衬衣嫌冷的程度。顾渊站在操场边的公告栏,望着上面张贴的附有全部准考证号和考场座位信息的告示,在那全部的六百多个名字里,他的目光一个一個地往下跳。

    名单是打乱的,或者说是按照考号的数字顺序排列的,想要从其中找到特定的名字并不容易,大约花了十分钟,顾渊还是没找到那个人,他皱着眉揉了揉眼睛,准备再找一次。这个时候,有人站在了他旁边的位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过太多次交道的关系,杨浩似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场。但顾渊仔细想想又觉得并非如此,从他第一次出现在视线里开始,就已经成为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即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站在那里微笑,就会将附近的一小块范围变成无法忽视的存在,像是在空气里增加了自己的磁场或者光波。

    顾渊稍微侧了侧头,隔着两步的距离,杨浩站在那里,也在看着公告栏。

    随着自己的目光,他也看过来,带着谜一样的微笑。

    “找不到啊。”连招呼也没打,杨浩就自顾自地开始说起了没头没尾的话,“需要我帮忙再确认一下吗?”

    顾渊明白他说的谁,自然也不需要他的“帮忙”。

    “你不是喜欢她吗?”顾渊开口,有些艰难地说,“所以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她会因此遭受什么样的痛苦,明明可以让她不经历这些的。既然你只是想针对我,那大可一切都只是冲我一个人来,为什么非要把其他人也牵扯进来。”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杨浩的声音很轻,不像他以前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即使在被愤怒的拳头砸脸的时候,他都是可以平静地带着微笑嘲讽的,顾渊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般如同自言自语的呢喃。

    “你太自以为是了,顾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的呢喃,杨浩的下一句话几乎是提高了一个八度。他也不再假笑,语气里也带上了一点点情绪,他说:“你不会以为,我之前所有的行为都只是为了针对你吧?呵,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值得我花这么长的时间和这么多的精力,去算计”

    也许是因为已经撕破了脸,杨浩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说了下去,他朝顾渊走了一步,咧嘴一笑,说:“你是不是觉得,你已经洞彻了我的内心,我现在应该跪下痛苦流涕,忏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啊?”

    几乎能够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顾渊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

    “把话说明白吧,的确,我做了这么多的原因里,有对你的厌恶和不满,从最开始那个女生的落水,到后来加入这什么也不是的乐队——我猜,也许伱在想,我一定是个疯子,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这么折腾,就为了让你难受。但是,真的是这样吗?你总是以自我为中心,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都得围着你转,我不得不说,顾渊,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他背着手,歪着头,笑得灿烂无邪。顾渊突然觉得有点恍惚。

    “我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你。”杨浩看着顾渊的眼睛说,“一直都不是。”

    “所以,是池妤吗?”

    杨浩的肩膀似乎微微抖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你就不用乱猜了。”

    “你直接回答我是不是就可以了。”

    “是不是又怎样。”

    “你都告诉我这么多了,也说要把话讲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面和我拉锯?”

    杨浩冷笑,伸手紧了紧衣领:“不是的,这不一样。”

    “所以,是因为……陆思瑶吗?”心中了然,有些苦涩,果然是这样。

    没想到杨浩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喜欢她那是你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在乎陆思瑶,也不在乎你。”

    “所以,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杨浩沉默了片刻,眼里波光闪烁,顾渊刚要开口说话,却看到杨浩叹了一口气,竟然看起来有些颓丧,他很诧异,但下一秒对方的声音就恢复了冷漠。

    “你就这么想知道。”他收起了笑容,表情变得很冷。

    “是因为……妒忌吗?因为我和池妤的事,因为你暗恋她,所以一直……妒忌我?”

    “我没有。”杨浩看着他,慢慢地说。

    “你没有?”

    “我没有。”杨浩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一样轻轻地笑了,“我不妒忌你,硬要说的话,可能有一点羡慕吧,不过,不是因为池妤。”

    羡慕?顾渊心里的疑问更多了,他不知道杨浩在笑什么,只觉得自己像是个一无所知的小丑,暴露在惨白的聚光灯下接受着观众的嘲笑。

    “所以,你就不要再自我意识过剩了。”杨浩淡淡地说,“我要做的事,我已经做的事,有些和你有关,有些和你无关,就算是和你有关的部分,你也不是我的最终目的。这样说够明白了吧,自始至终我都不在乎你,也不在乎陆思瑶,我的确在乎池妤,但她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

    他说完就转身准备离开,他踩在人行道干枯的木板上,每一步都咯吱咯吱的,

    “杨浩!”

    顾渊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怎么?”

    杨浩扭过身子,淡淡地说,眼神冷漠地看着他,顾渊措手不及,刚刚想好的质问被他不带感情的一句话浇灭。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要是真的关心池妤,就在考完试后去打听一下她的情况吧。”他笑,但只有嘴角勾起,“你不信任我,就不需要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信息,因为你无法相信我说的话,就算我坦诚相待,所以,何必呢。”

    顾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突然厌恶起自己,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他明明是讨伐的一方,明明是质问的一方,明明是受害者的一方,现在看起来却像是个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流氓?

    “你到底……为什么恨我?”

    顾渊突然意识到,杨浩自始至终都在把话题带离那个所谓的真相,他们过去甚至都不认识彼此,他为什么恨自己?如果真是像他说的那样,-他所做的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那又为什么要设计这么一连串的事件,来让自己一点一点陷入无可挣扎的泥潭?

    杨浩没有回头,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顾渊看不到他的表情。

    顾渊的心情一点点平静,他僵硬的后背肌肉慢慢松弛下来,把垂在身体两侧都有些僵硬的手轻轻插回外套的口袋。

    “自我意识……过剩么。”

    想着杨浩刚才说的那番话,顾渊不由地开始对自己有所怀疑,难道说真的是得了类似被害妄想症之类的精神疾病,才会臆想出那家伙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对付自己吗?陆思瑶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什么别老是以自我为中心去思考问题之类的。

    说起来,池妤现在怎么样了?她没有出现在模考名单上,是因为她爸爸吗……

    顾渊歪着头望着公告栏的考生名册,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直到晚自习的铃声打响,才重新回过神来。

    低头时候忽然发现干枯的木板人行道上挂了一根亮晶晶的东西,一半铰在一根斜向下的木刺上,一半垂在下水道口里,他弯腰去捡,似乎是一串手链。卡在木头的缝隙里,嵌得很紧。

    拉动的时候稍微用力了些,手链竟然直接断了开来,他怔怔地看着躺在手心里锈迹斑斑的银色鲨鱼,一时间恍了神。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丢掉手链的理由

    回程路上的车厢出奇的空旷,顾渊找到靠窗的地方坐下,刚才和杨浩断断续续的谈话配合着他手心里的鲨鱼链坠,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他的心房。病态苍白的节能灯光打在脸上,封闭的车厢,让人有种时间就此打住的错觉。

    天色渐晚,头顶一片蓝紫色,南方小城的萧索,即使是万物复苏的春天也无法完全驱散,顾渊不由得想起那两个在祈愿树下沉沉睡去的傍晚,随着太阳完全落下去,他感觉到心底一阵凉,一种想哭却又并非出于悲伤的情绪萦绕着身体,他并不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因此也无法理解这种对于“黄昏到来”的复杂情绪。

    已经是下午六点,晚饭还没有着落,中午顾渊又几乎什么都没有吃。他靠在窗户上借着颠簸清醒了一下脑袋,在中途的一站下了车,把车站旁的小商店街边边角角转了个遍,最后背着沉重的书包茫然地站在大街上。

    完全没有决断力,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背着书包准备往回走,转身之后却看到一个歪着头看着自己的人。女生的手里提着一个似乎是装有衣服或是鞋子的礼品袋,而她的表情和自己脸上的一样,充斥着探询与不解。

    “你怎么在这里?”

    顾渊一头雾水,而陆思瑶显然也对这突如其来的遇见感到困惑。

    “我……来这里退鞋子。”眼前的女孩浅浅地侧着身子望着他,眼睛微微眯起,睫毛在夕阳里镀上一层暗蓝的金,“你呢,为什么在这里?”

    “额……我只是想解决一下晚饭。”顾渊这样说着,肚子很配合地咕噜叫了一声。女生的视线从他的脸上滑落到身体下半再回上去,接着以一种很不起眼的方式叹了一口气,说:

    “那一起吧,我也饿了。”

    陆思瑶说完看向顾渊身后,他转身看过去,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金色M。

    “就这里吗?”

    “怎么?你有更高的要求?”

    顾渊立正,摇头摇得像是一旁地摊上卖给小孩子玩的拨浪鼓。

    陆思瑶只吃了一点点就放下了,小口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橙汁。

    “怎么?”顾渊抬头问。

    “感觉没有小时候的味道,不吃了。”她微微噘着嘴,眼里流转的光像是天边的晚霞。顾渊忽然意识到女生实际上可能已经吃过晚饭了,于是附和地点了点头,“确实不怎么……”

    “不怎么好吃。”

    想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最终不得已用了最朴素的“好吃。”

    “你觉得不好吃吗?”看到他这样的表现,陆思瑶反倒是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顾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半低着头沉默着笑。

    “我只是觉得,和以前的味道不一样了。”陆思瑶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并不是说不好吃,就是跟我们以前吃的感觉,不太一样了。”

    “以前吃的感觉……”顾渊回忆着过去两人在一起吃快餐时的场景,然而怎样努力记忆还是有些模糊,更何况,他也不想在这里卷进充满回忆的场景中,这次意料之外的见面还是不要包含任何目的性为好,这种时候陷进往事里不免会让两人的行为都有所变形,到时候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他完全没有把握,所以他说,“没有吧,这不是一样的味道吗?”

    “你竟然是这样想的啊。”

    顾渊一头雾水,眼前的女孩托腮望着他,脸上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我是……怎么样想的?”

    “第一次吃洋快餐的时候,你吐槽过太咸了吧,说很难吃。”

    “第一次吃的时候?”顾渊挠挠头,“是吗?”

    “你不记得了呢,以前的事。”陆思瑶的视线放低了一些,“虽然你总是说自己记忆力很好,但实际上很多事都已经忘记了吧。”

    顾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回应陆思瑶,场面随之冷清下来。顾渊忽然有些难过,在过去的十八年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时间他都和眼前的这个女孩无话不谈亲密无间,但很多记忆却在短短的几年里模糊掉。他认识的那个陆思瑶话多,喜欢M记的冰淇淋,并不是其他人印象里那个天马行空不近烟火的奇葩美少女,

    这些明明是藏在脑海深处的东西。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记忆就像一串断了线的珠子,在地上四处跳跃,偶尔捡到一颗,光泽耀眼,却只是孤零零的。

    尽管近在咫尺,分开两人的不过是一个塑料制的铺着吸油广告纸的红色餐盘,中间却横亘着一条彼此都努力装作看不见的河,那时不时的冷场和沉默,其实并不是毫无缘由。

    “这个东西,不如还是你替我去还吧。”陆思瑶从桌子下面提起那个礼品袋放在桌上,顾渊看到了袋子里盒子上的Nike图标,“还给叶钧,就说我用不上,还是给更有需要的人吧。”

    顾渊接过袋子,轻轻一捏,带出哗啦啦的声响。

    “我知道了,我会还给他的。”

    “随便,不管是丢掉还是烧掉都无所谓,只要让他知道我没有收就好。”

    “真的吗?那我就自己收下咯?”

    “你根本穿不下吧。”陆思瑶笑起来,“37和43,差了足足三厘米。”

    “总是有办法的。”顾渊也跟着笑,“就像虽然我这半年来一直麻烦不断,但我觉得,总是会有办法的。”

    “真的是这样吗。”

    陆思瑶托着腮看向外边蓝黑墨水一般的夜色,轻轻地说。

    “起码自己要相信吧。”

    “但并不是所有的麻烦都有解决方法的,就像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一样。”

    “我也知道。”顾渊的眼底晶亮亮的,迎着窗外橙色的路灯和牌匾上的霓虹,流光溢彩,“其实我自己也不信,但我必须这样想。”

    陆思瑶平静地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有惊诧也没有了然,古井无波。

    他们对视了很久,顾渊先撇过了头。

    “那个手链,你是在哪里捡到的。”

    当外面的天空慢慢从蓝黑色像被霓虹灯映照出的暗红色转变的时候,顾渊又一次听到了陆思瑶的声音。他回头,发现那生锈的鲨鱼链坠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好巧不巧地刚好挂在礼品袋的边沿,锈色斑斑的鲨鱼头在橘色的灯光下左右晃荡。

    “啊这个……是在学校的林荫道上,下午去看考试名单的时候捡到的。当时觉得眼熟就捡起来了,不知道是谁掉的。”

    “这样,那就好。”陆思瑶说,“我还以为是被我扔掉的它回来找我了。”

    顾渊愣了一下,虽然之前就没看到她再戴过那条手链,但没想到陆思瑶竟然直接扔掉了。

    “为什么丢掉了?你之前不是很喜欢那条手链吗?”

    “只是习惯了,没有多喜欢。先前试着不戴了一段时间,发现没有它也可以,就丢掉了。”

    “只是习惯……”顾渊默默的把后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留着也没什么用,我不会再戴了。”陆思瑶微微地俯下身子,从侧面看着那个生锈的鲨鱼链坠,“它的主人应该跟我是一样的想法吧,所以才会丢掉。”

    “因为发现没有他也可以,所以就丢掉吗。”顾渊仰起头,灯光落入他的严重,点亮了两盏橙色的温暖的圆灯笼,“我今天被人说自我意识过剩,总是以自己为出发点去思考问题,不过感觉和伱比起来,好像还是差了一点。”

    如果是齐羽,以前的齐羽,听到这种话一定会气到跳脚,然后回怼。但她是陆思瑶,所以只是笑笑,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当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来到大街上的时候,顾渊听到一声叹息,身后的陆思瑶对着前方五颜六色的灯光广告牌伸了个懒腰,沉静的粉红面颊那样美好,美好得不应该叹息。

    “那就再见了。”

    “嗯。”

    顾渊离开的时候,听到陆思瑶在背后清晰地说了一句。

    “不要忘记了。”

    顾渊驻足停顿了几秒,才回过头看着她,举着手里的袋子说:

    “我会去还鞋子的。”

    “不是啦,我不是说那个。”陆思瑶笑起来,“我是说,最后一次见面的告别礼物,不要忘记了,我也会给你准备的。”

    顾渊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会准备好的,在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

    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次呢,是下一次吗?

    顾渊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思考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的。

    他忽然想起陆思瑶的话。

    顾渊抬头,晚上的天空有些阴沉,脏脏的云压得很低,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第三百三十三章 来自叶钧的礼物

    无论如何,考试结束了。

    从考场走出来的时候,顾渊仰望着茜色的天空,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规律得诡异,每天早起,在公交站旁边的便利店买早餐,然后坐着清晨的第二班巴士去学校,六点五十开始半个小时的早读,然后就是一整天的自由复习,他仍然会抽出下午的一个小时来看些有意义或者没意义的闲书,从博尔赫斯到卡尔维诺,再到契科夫和托尔斯泰,到了晚上会尝试写点什么——但都是些破碎的无法拼凑的短句段落。

    傍晚放学后迎着夕阳在操场上跑圈,汗液顺着耳廓和下巴滑下来的时候会莫名地觉得心安。临走之前在林荫大道的祈愿树下坐一会儿,然后搭晚高峰的最后一班巴士回家。

    “你啊,这生活已经健康规律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了。”

    高练拎着一大袋子桶装方便面和饼干薯片等等零食,披着棕色外套肩上搭着毛巾踩着人字拖站在操场出口的地方,对跑步跑得脸颊通红的顾渊如是说到。

    明明是一句玩笑话,但那家伙说这话的时候却没有笑。

    因为这一切是发生在那件事之后的。

    也就是,杨浩所说的,终幕演出。

    齐羽向杨浩告白被拒绝,然后转头就有人目击到杨浩和池妤走在了一起。

    无论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都是极为炸裂的消息。

    “健康点不好吗?”顾渊甩了甩脑袋,“至少能活得长一点。”

    “活得长有什么好的,这世界这么多苦,每多活一天就要多吃一天,我还巴不得英年早逝呢,至少能把最美好的形象留给这个世界。”

    顾渊哑然,这家伙,满嘴歪理邪说却总能逻辑自洽。

    “话说回来,你没事吧。”高练朝他扬了扬下巴,“从那天齐羽搬到教室讲台边上开始到现在,你可是一天都没休息过,虽然我知道运动能减缓压力释放情绪,但这都快一个月了。”

    “我能有什么事,你不也说了,我现在的生活规律又健康。”顾渊走到一旁的水龙头处洗了个脸,“放心吧,你赶紧回宿舍,还得洗澡吧,时间不多了,一会儿你还要上晚自习呢。”

    “好吧,那明天见。”

    目送高练离开后,顾渊提着书包走过祈愿树,望着树下空荡荡的签桌,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卿思因病离开以后,十年前叶秋玲的事再度被好事者挖了出来,把两件毫不相关的事两個毫无关联的人编排成了九折十八章的戏剧,说得天花乱坠。祈愿树也变成了害人性命食人精魄的妖树。最后导致的结果是除了他以外再没一个人敢再到这来。

    甚至就连树上的红绳木牌都被摘走了不少,曾经多到几乎要压垮这棵苍天大树,逼得校方不得不雇人定期清理的许愿签,现在却变得一眼就能看出稀疏来。

    越是轻易就能够给出的信任就越是廉价,拿走的时候就越是一刻都不会犹豫。

    但凡有一点可能的好处就蜂拥而至,而哪怕是嗅到一丁点虚无缥缈的坏处也会立刻抽身。

    赤裸裸的真实。

    一个人坐在寂静的祈愿树下,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好像呼吸,平稳而深远。夕阳泼过来,顾渊闭着眼,视野里一片温暖的橘红,身后的影子在芳草掩映的褐色泥土里沉默着拉出一道狭长的痕迹,还有一部分投射到了翠绿的水面上。这时候忽然眼前一片黑暗,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光——好像是铺满了晚霞的天空被人罩上了一层帘子。

    仿佛什么恶魔降临了一样。顾渊慢慢睁开眼睛,发现只是一片厚重的云遮住了夕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害怕一睁眼会看到什么,但当一切都没发生时也会觉得心安。

    口袋中的手机在这一刻震动起来,他伸手掏出来,屏幕上面显示的是。

    “叶钧”

    脑海里面浮现出的是一个月前替陆思瑶去还鞋子时的画面。当时那家伙的穿着一件没有拉拉链的白色开衫,里面不是适合春天的衣物,而是一件短袖,胸前画着一个眼神很犀利的熊猫。相比起冬天的时候,他的头发长长了很多,已经能够零散地搭在耳朵上,让人讨厌的程度也随着头发变长而增加了。

    站在即使是白天也阴暗无光不得不开着彩灯的酒吧,顾渊走到叶钧面前。

    把手里提着的礼品袋子举到胸前,顾渊哑然,叶钧则是微张着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就算要还给我,为什么是你来还?”叶钧指着他问。

    “这你要去问她咯,不过,我不建议你这么做。”顾渊扬起眉毛,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善,毕竟对方的态度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虽然两人之间的隔阂在冬天稍微化解了一些,但冬末春初的那件事,却是化作了一道全新的坚冰。

    “你们关系很好啊。”叶钧沉默了几秒后,神色复杂地说,“她最近过得好吗?”

    “还不错,谢谢你关心,需要我帮你转达吗?”

    “嘁……不用,我已经不在乎了。”

    “哦?是因为不久前的生死危机让伱看破红尘了吗?”

    “你觉得我是你说的那种人吗?”

    “不是。”

    “确实。”叶钧点了点头,“所以,我只是有了其他在乎的东西。”

    顾渊打量了一眼他身后的运货平板车和上面摞着的一箱箱翠绿的啤酒瓶子,再扫了一眼一片狼藉静待打扫的大厅,还有站在吧台后面眼睛时不时往他们这儿瞟的经理。

    “这些就是你在乎的东西吗?”

    “我想从现在起好好生活。”

    “所以你承认你过去没有好好生活了?”

    “是这样,所以呢?”叶钧丢出来淡淡的一句。

    沉默了一会儿。

    “没什么,希望你以后能好好过。”

    “总算说了句像人说的话。”叶钧笑了笑,“对了,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什么伤?”

    “花洁弄得那些,不过都这么久了,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吧?”

    “皮外伤而已,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爸他也不是傻子,店里还是店外,发生过什么还是一清二楚的,不然也没法在这里开店。”

    “如果是像你说的那样,店里店外发生过的事他都清清楚楚的话,那十年前陈琳的那个案子,想必他也知道些什么吧?”

    “照理来说是这样,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也不可能记得什么细节。”

    顾渊撇了撇嘴,叶钧和他父亲已经统一战线,想问到什么已经没可能了。

    没想到叶钧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搭在平板车推杆上的手又放了下来。

    “我倒是想起那个案子相关的一件事,算是一个新消息,不知道有没有价值。”

    “什么消息?”

    “当年犯事的那个家伙,刚出来没多久妻子就和他离了婚,之后虽然找了份工作,但也一直抬不起头来,也因此牵连了他的儿子。你已经知道他儿子是谁了吧?他们的父子关系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据说还有家庭暴力的情况出现。”

    “能帮我查一下吗,这件事,我想知道更多细节。”

    手机在掌心不安地震动着,这么久都没消息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来电话?

    “可以是可以,不过应该会比较麻烦。”叶钧话锋一转,“而且,我为什么要帮你。”

    “要我求你吗?”

    “如果我说要,你会吗?”叶钧笑起来,“算了,我会帮你查的。”

    说完他搬起旁边的一箱空酒瓶放在推车上,就要离开,顾渊伸手搭在了他肩上。

    “为什么?”

    “嗯?”

    “为什么答应帮我。”

    “不是你求我的吗?”

    “可是我还没有……”顾渊移开手,“是因为……”

    “不因为什么,就当是你把鞋子还回来的谢礼吧。”叶钧说着摸了摸胸口,“我还有事要忙,你也看到这里的情况了,就不聊了,有消息我会联系你的,慢走不送。”

    他推着车进了仓库,只留下顾渊和一旁偷瞄着他的酒吧老板。

    他拿起手机,点下了接听键。

    听筒里传来低沉又喑哑的声音,带着疲惫。

    “有消息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杨浩的回忆(一)

    将心中积蓄的愤怒、不满、阴暗以哪怕偏激的方式发泄出来。

    也许会引出伤害、滋生眼泪、带来离别。

    纯粹的爱与恨都蕴藏着巨大的能量,直白的感情更能让人看清自我。

    直面自己的内心,才能更靠近……生活的本质。

    ——最让人感到煎熬的是?

    想念?怀念?哀伤?都不是。

    ——是羞耻心。

    大街上是浓重的节日气氛和流光溢彩的繁华景象,去往车站的路上,天空中开始飘落雨夹雪,它们小心翼翼的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巴士门在身后阖上后,清晰地感觉到强烈的温度差。狭窄的空间内,暖气和呼出的二氧化碳让气温升高,不知道是汗还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刺鼻气味混合着香水化妆品的味道涌入杨浩的身体。每到一站就会有一次人流涌动,随着巴士慢慢地穿过市里,车上的人变得越来越少。

    在郊外的一站下车,沿着泥泞的土路一直走,穿过一片低矮的白墙青瓦,又经过了一片空无一物被雪覆盖的稻田,最后在一栋有着高墙的巨大建筑群门口停下。

    随着铁门刺耳的咿呀声响起,曾经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个人,就这样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看起来瘦了很多,面颊微微凹陷下去,眼窝深陷,头发剃得很短很短,只在头皮上留有一点点青色。杨浩发现男人看到自己后脸上没有多少喜悦,只是空落落地凝望着他的身后,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你妈呢?怎么没来。”

    沙哑又阴沉的声音,一旁的铁门反射的白炽灯光线刺眼,杨浩揉揉眼睛,垂下头。

    “她不肯来。”

    “不肯来?”男人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生气的意味,“她人在哪儿呢?现在。”

    “在家吧,大概。我走的时候还在。”

    今天大概可以竞争一生中最糟糕的三次新年之一了,虽然是久别重逢但没有丝毫团聚的喜悦,反而心情跌落到谷底。假装若无其事地去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做不到。这三年多来的困苦多半是拜他所赐,而母亲的精神问题也是因他而起。回想从前,他也没给自己带来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好事,从不情不愿地被带到这个烂透了的世界上开始,一直都是如此。

    新仇旧恨一起算去和他打一架骂一场吗?杨浩也做不到。

    除夕夜的坏事远远不是道父子重聚为止。

    失神的杨浩目光没有焦距,坐在窗边望着外面飞速后退的原野,男人站在他边上,竖着领子低着头,返程的巴士越往城里开人越多。从窗户的反光里,杨浩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人在指着自己,是一个坐着的中年妇女,旁边站着一個二十多岁的男的,手指肆无忌惮地指着他身边,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脸上的表情狰狞又充满厌恶。

    杨浩回过头盯着他,并努力试图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凶恶一点,想要阻止那人继续说下去,虽然因为车上的嘈杂他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但从那脸色看,不会是什么好话。

    然而对方的行为并未停止。

    反而说话声音越来越大。

    “那个,那个是……的儿子吧,小小年纪的也这么凶神恶煞的,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呐,以后估计也是个……”

    一道血涌上太阳穴,男生站起来从人群中挤过去,一把拍在中年妇女座位的椅背上。

    “你胡说八道什么!”

    制止的动作完全没经过大脑就做出来,眼下面对所有人疑惑的目光,杨浩窘迫得不行,一张娃娃脸涨得通红。

    听到这样的话,中年妇女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露出一脸的愕然和无辜,她先是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男生搭在自己椅背上的小手,又看了一眼他因为气愤而挤在一起的五官,再打量了一眼他的身高,顿时松了口气。

    “怎么了?我说什么了我?我们不就是在拉拉家常吗?我们自家人聊天关你什么事啊小朋友。你这孩子,大过年的这么凶巴巴得干嘛?你家里人呐?没人管管你的吗?”对方完全否认了自己所说的话,反正没有录音也就没有证据,何况对方只是一个不到一米五的小孩子,音量不由得提高了一些,“看你是个小孩我也不跟你计较,童言无忌嘛,但你家里人呐?你爸你妈呢?”

    一字一顿说得清楚,威胁包含其中。中年女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翘着二郎腿,下巴旁边的一颗绿豆大小的黑痣很是惹眼。周围的所有人都不敢贸然掺和进这趟浑水里,杨浩毕竟只是一个孩子,不想惹事,也向后退了一步。

    巴士缓慢了节奏,应该是正要进站。杨浩孤立无援,伸手抓着金属管,不知如何是好。

    也许是因为刻在生物基因中的本能,他回头望向那个男人所在的方向。

    影影绰绰的有很多人,但却没有一张熟悉的脸。

    他茫然地转过头,余光捕捉到一个低着头正在下车的人。

    为什么他这么害怕,为什么他甚至不愿意替自己说哪怕一句话?明明犯错的是对方才对,明明应该害怕的是别人,却要趁着没人注意到他的时候偷偷溜走。

    “诶!你要去哪儿啊?这事还没完呢!”巴士车门打开的瞬间,杨浩奋力地想要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过去。但手却被中年女人狠狠地抓住。

    “放手!”

    “伱还敢吼我?”

    女人扬起巴掌,但碍于众人围观的眼神,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去。面前的这个小男孩的眼里闪动着泪光,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松动,目光虽然胆怯,却很坚毅。

    “我让你放手!”

    女人没有说话,涨红了脸,手还是死死地拽着不放。杨浩急得低头朝她的手上咬了一口,那人吃痛,手上的力度有所减小。男生挣脱开来,回头看到男人已经趁着车门打开的瞬间混在人流里逃了下去,于是也中了邪似的跟着冲了出来。身后的女人大叫着肆意辱骂,而与此同时,似乎顿悟了正义心的其他乘客们,终于挡住了道路。

    提着一篮子菜的池妤下了扶梯,注意到前面乱糟糟的一团,一群人围在商场门口不知道在做什么,像是在看杂耍似的,靠近一点时,看到被人群包围的中央,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男生正坐在地上大声哭泣。大过年的还下着雪,池妤觉得他很可怜,便一边说着“请让一下”一边从人群中挤了进去。

    周围闹哄哄的一团,找不到父亲的男生在雨夹雪里茫然,崩溃大哭,在还未反应出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

    “怎么啦?需要帮忙吗?诶?是你……”

    因为担心而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干净的声音,掌心传递来的温度让悬在半空的心渐渐落下来。

    杨浩呆呆地仰起脸。

    池妤靠得更近一些,用自己的力量将瘫软的男生扶了起来。为了安抚他而露出的清浅笑意,水一样澄澈柔软。

    “还好吗?我们找个地方先坐一下吧?”

    平静的声音唤醒了男生积压在心间的恐惧和委屈,被狠狠握住过的手腕清晰地显出红色的指痕,辣辣地痛着,涣散的目光在女生温柔地注视里逐渐汇聚,清晰,那一瞬间好像终于走到了黑暗隧道的出油口,温暖的光线覆盖住眼睑,世界在那一刻亮起来。

    无数繁杂的情感像密码一样在青色的脉络间流窜,滚筒的眼泪跌落,男生扑进女生的怀里,“哇”地大哭起来。

第三百三十五章 杨浩的回忆(二)

    “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在商业广场的周围找了一个还算是僻静的角落,池妤在积了雪的长椅上放下提着的菜篮子,然后用戴着红色手套的双手在椅子上抹了一下,匀出一个可供两个人坐下的位置。接着从篮子的底部摸出一个粉色的超大保温杯,拿着圆形的杯盖倒上热腾腾的水,但杯子里的水不够,没能装满。她伸手碰了碰男生的额头,递到他面前。

    雪还在下,但椅子旁原本应该用于遮雨挡雪的绿色大伞却早已收起,被一条深蓝色的细绳捆着。寒冷中茫然不知所措的杨浩,因为额头接触的那一小片温暖,渐渐回过神。

    保温杯的效果不是很好,杨浩从发烫的瓶盖就可以感受到。与之相对应的是,伸手接过来的时候明显觉察到她的手很冰凉。

    “我不爱喝水。”池妤笑着摆了摆手。

    视线里女生的头发和黑色的外套上散落着很多白色的雪粒,在此之前两人并没有特别密切的关系,只不过是住在同一个小区里的见过几次的同龄人,但在自己陷入困境和负面情绪里无法自拔的时候,她却愿意主动伸手把自己拉起来。会把仅剩的温润的热水倒给自己只为了让他能够在这寒冷的冬天里重回些微的暖意。

    女生的内心和外表都热得发烫。

    杨浩愣愣地接过她递过来的杯盖,双手捧在嘴边,水温润的暖意顺着指尖漫过来,一点一点地爬上肩膀,再沉到心间。什么不爱喝水,都是假的。明明手冻得冰凉,干嘛非要把这些留给别人。

    “快喝吧,得暖和起来呀,刚刚哭了那么久一定很累了。需要补充能量。”

    “热水可以补充能量吗?”男生愣愣地捧着杯盖,望着里面晃荡的水波。

    “不知道诶,”女生笑了笑,用手轻轻地搓了搓脸颊,“不过你刚刚流了那么多眼泪,肯定要补充一下水分吧?”

    “……那你怎么办?你的手……很冷。”

    “动一动就好啦,你看。”池妤把刚刚在脸颊上搓热的手递过去,在男生的手背上贴了一下,“现在不是就暖和起来了吗?”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当她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时,杨浩仰起脖子将杯盖里的热水一饮而尽,暖意越过喉咙涌向心田,一瞬间就觉得安心。

    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冲上去和素不相识的大妈理论,却根本没有对峙到底的勇气,结果被对方不依不饶的抓着不放,怎么都不肯放手,那個鬼史老爹更是一句话都不说,闷声不吭地就下了车……回想起那高高扬起没有落下的巴掌和被掐住的手腕,现在被疼痛席卷。同样清晰地在脑海里涌上来的,还有那份恐惧和不甘。

    池妤发现喝完热水的男生身体还在颤抖。

    手腕上的红色指痕已经淡去,脏兮兮的脸上眼睛红肿得很明显,头发乱七八糟地搭在额上,沾了雪水又沾了泥,额头冻得发红,池妤下意识地伸手掀开那些碎发检查他有没有发烧,拉近了距离注意到他的表情,委屈和……愤怒?快要溢出来,好像摔倒后被家长关心的小孩子,被抚慰的内心比磕坏的地方更觉得痛。

    发觉他的额头和脸都有点烫,池妤误以为是他冻得感冒身体出了问题,问要不要送他去医院。男生却拼命摇头,池妤检查完后鼓了鼓嘴重新坐好,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没什么……你不也是一个人在这里吗?”尽管很努力地隐藏,但尾音还是带着一点哭腔。

    “我来买菜呀,今天妈妈回来了,要准备年夜饭呢。”女生笑得很开心也很干净。

    “那倒挺难得的……”男生低下头,望着脚下的白雪黑土,仿佛看到了自己脸上的泥巴。

    “我得回去啦,现在不早了,我爸爸妈妈还在等我呢。”

    果然这天底下的好事都不长久,杨浩听到这句话也没有觉得多么意外或是多么可惜,只觉得本该如此,相比起之前心脏狂跳脸颊发烫的样子,在女生拎着篮子站起来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情反而平复了一些。

    “其实我……”脑子有些乱,但话只说到三个字时又陷入了犹豫。

    毕竟对方是至今还不算熟悉的人,只知道她叫池妤。就这样倾倒苦水多少有些不合适。虽然年纪还很小,但杨浩也明白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尤其是在多次说出口却被人嘲笑的经历之后。所以他就坐在那里,冷冰冰不太在意的模样,呆呆地看着女生离开。

    池妤听到他说话,微微地侧过来,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于是选择继续说下去。

    “之前和你说过我爸不在……他今天回来了。”

    “嗯。”

    “但我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有点……害怕。”杨浩低着头看着地面,“以前我也想过他回来会是什么样,也记得很小的时候好像也有过快乐的时光,但是现在……当亲眼看着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回忆是经过美化的,是扭曲的……”

    “你不喜欢他吗?”

    “与其说不喜欢,倒不如说完全就不想他回来,我觉得我妈妈她也是这么想的吧。这几年我们吃的苦,被人鄙视,被人唾弃……还有那些人说的话……实在难以接受,而这些都是因为他。”杨浩仰起头藏起眼角的泪,“我妈受不了这些,但还是得出门工作,每天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有时候饭也不吃。我在学校里也被人欺负,还有各种各样的流言,我真的……”

    “唔……”

    “本来已经慢慢习惯了,再见到他,好像那种最开始的羞耻感和愤怒又回来了。我也说不清楚,但就是不想他回来吧。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怎么样忍气吞声,甚至去讨好别人,结果都是一样。可能是因为我本身,就很讨人厌吧……”

    “嗯,其实没有啦。”

    “是这样吗?”

    “对呀。”

    “只是你这样觉得而已。”杨浩笑笑,然后笑容又溜走,“就算是我,都很讨厌这样的字迹啊。莫名其妙地就拉着你跟你说这些……”

    “真的没有啦,我是认真的。”池妤笑了下,摆摆手,“我要走啦,有点晚了,再见啦”

    “嗯,再见……”

    这大概是第一次,这样直面自己的情绪吧?

    一直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凄苦地抱怨着四周发生的一切。

    腆着脸去讨好别人,结果反过来被人欺负,还因为人多就不敢反抗。面对亲戚的数落和指责也不敢出声,只能让母亲顶在外面,回到学校后被人指指点点也没有勇气去争辩,无休止的噩梦。

    将所有恶意的源头都归结到那个男人身上,现在想来实际上也有自己的原因。过于在意外围的一切,而忽略的情感上干瘪瘪的字迹,毫无勇气的、懦弱的自己,至今仍混沌不清,活得浑浑噩噩。

    必须要,做出改变。

    一阵风吹来雪花,雨似乎已经停了,远远地能看到天边云层缝隙里露出的太阳,杨浩坐在商场建筑的阴影里,眼里的迷茫变得越来越少,黑色慢慢地填满了瞳孔。

    “诶——”远远地,忽然看到池妤穿过了斑马线,踩着雪一路跑了过来,留下了一地的脚印,“我想起来了,你还有一个东西没还给我。”

    杨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捧着女生保温杯的杯盖。

    脸微微地一红,忙不迭地递了过去。

    女生接过去,郑重其事地盖好,把巨大的粉色保温杯横着塞回菜篮子的最底下。

    “那这次,真的再见咯。”

    “嗯……”

    视线里女生的背影在路灯柔光的勾勒下,渐渐晕染成一团。

    真是个好人呐……他这样想着,握紧了双拳。

    想要改变,但是需要时间。

    很多很多的时间。

第三百三十六章 杨浩的回忆(三)

    杨浩回到家的时候,里面乱七八糟的一片。

    因为门被推开,所以家里面的两个人同时看过来,趁着男人转移视线的瞬间,女人趁机扇了他一巴掌,然后将一只盒子成功夺入手中。男人痛苦地嚎叫着扑过去,女人身子一矮,从一旁溜了过去,然后径直冲向门口,杨浩下意识地躲开,看着母亲怀抱着一个巴掌大的木盒离开了家,踏入了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只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男人气急败坏地锤了一圈手边的木板桌,年久失修的桌子不堪重负地破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尖细的木刺针一样扎入男人粗糙的手掌里,痛得他龇牙咧嘴地吹胡子瞪眼,把掌心里的刺拔出来后抬手想要给呆站在门口的男生一巴掌,但想了想,巴掌最后还是没能落得下去。

    “你怎么就这么让她走了?”男人质问他,杨浩一脸嫌弃地没有回答。

    “你这小子……唉,算了。”男人冲杨浩招招手,男生脱下外套搭在鞋架上,然后关上门,站在边上,直勾勾地看着他,“去,去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有,除夕夜的整这么一出,真是个疯婆子……”

    杨浩走进厨房里,看到灶台上摆着两個苹果和三个包子,还有一盘青菜和一碗荷包蛋,有四五个的样子,淋了酱油,泛着焦黄色。打开冰箱,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盘凉豆腐,未经处理的样子,什么颜色都没有,纯粹的白。

    “喂,你在磨蹭什么呢?”外面传来男人克制但不耐烦的声音,“快点拿出来吧,什么都行,这大过年的家里多少得有点什么吧?”

    “嗯……马上来。”杨浩的视线在那几盘“菜”上一一掠过,然后把荷包蛋和苹果放进冰箱里,端上包子和青菜走了出来。

    “这,这,这都是什么?就只有这些?”男人的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看着那青菜和包子,“唉……我就知道,都是她故意的。算了,出去买点,不,咱们出去吃吧。这鬼天气,也不知道她还回不回来。”

    “我不吃了,你一个人去吧。”杨浩脑海里浮现出回来时在巴士上发生的事情,摇了摇头,转手拿了一个苹果,一个人走进了房间,反锁了房门,在铺着浅蓝色床单的木板床上躺了下来,手叠在一起枕在后脑下面当枕头,仰望着天花板上灯罩裂开了一半的白炽灯。

    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敲门的人,眼看着外面天渐渐黑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因为饥饿,肚子开始痛了起来,他拿起苹果啃了两口、

    “呸呸……咳咳。”

    酸得要命,不是没熟的那种酸,而是熟透了以后由内而外满溢出的酸,果肉绵软,果皮苦涩,苹果好吃的精华一点不剩,只留下了最令人讨厌的部分。

    就和自己的生活一样,别人所说的青春美好一点都没看见,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苦涩平淡,总听到有人说生活不能大起大落,但如果没有起伏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得到一切再失去一切也好过在阴影里腐败发臭一辈子。

    过年竟然只有一个苹果吃。如果不是那个男人要回来,妈妈应该会准备更多的东西吧?想到这里,杨浩就不禁有点生气。

    外面传来电视机模模糊糊的声音,还有瓶子和桌子碰撞的声音,杨浩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股卤味鸭翅鸭脖的味道,和紫菜花生米的香气。口水旺盛地分泌着,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着,男生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干草籽和棉布的味道盖住了其他气味,砰砰直跳的心也随之慢慢平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外面连天的鞭炮烟火声渐渐地息了,天黑得跟干了的墨水一样浓得化不开,房门外的电视声也不再隔着墙闷闷地传过来,只是卤味的气味还在,依旧香得人流口水。杨浩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摸到门边,小心翼翼地转开门把手,从门缝里偷偷地向外刊。

    客厅里的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摆着一些快餐盒和啤酒瓶,有一份剩了两根的卤味鸭翅和半盒花生米,还有一根只剩下一半的手枪腿。已经过了十二点,桌子旁边的日历已经被撕掉了一页,一月二十四日,是妈妈的生日,也是杨浩自己的生日。

    视线在家里面巡了一圈,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带着那个小木盒夺门而出,她去了哪里。

    从阳台望出去,几乎每家都亮着温黄的灯火,在这个雪夜,大家似乎都在享受温情的团聚,杨浩伸手在口袋里抠了抠,摸到一个方方的硬硬的东西,是今天早上出门前妈妈塞给自己的巧克力,据说是办公室里的同事从国外带回来的,上面是大象的图案,看起来和自己的世界相隔遥远。

    杨浩打定主意,等妈妈回来以后要送礼物的时候,就勉强送上这个。每一年男生只会纠结给母亲挑礼物的问题,为了其他人花钱的事,杨浩很少做,哪怕像是分享零食这种事,即使做了也只是出于应付,然而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连应付的机会都没有。

    但直到他把桌上的垃圾收拾干净,在饥饿的促使下吃掉了所有残余的食物,然后呆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慢慢沉下去。

    口袋里的巧克力还在那里,那个人也依旧没有回来。

    少年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床上,裹着被子在没有暖气零下一度的空气里对着经历了一晚上的摧残而多了几道划痕的窗玻璃发呆。

    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来,他的眼睛里才慢慢地有了光采。

    她今天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他伸手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那块方方正正的巧克力,忽然发现上面的那个大象图案变了形,像是凸出来了一块,原来是有一滴水落在了上面。他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就像是天花板漏水了一样,水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巧克力的包装纸上,即使他不断地擦拭着,也在慢慢积蓄,最终浸透了那金色的包装纸,里面的黑色一点点浮现出来。

    这时候忽然传来了轻柔的敲门声,男生连忙用力吸了吸鼻子,侧耳倾听,却只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鼾声。

    是自己听错了吗?也对,妈妈的身上总是带着钥匙……不过昨天那样的情况,她离开地那么着急那么突然,真的还会把钥匙带在身上吗……

    又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用手背擦干了脸上的水,快步走过去开门。

    打开门之后看到昨天下午遇见的那个女生站在门口,杨浩条件反射地想对她招手,同时又觉得这样做太积极主动,就忍下来,他知道她的名字,池妤,但也仅此而已。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但女生似乎有所感应地跟着朝同一方向跳了半步,视线在半空中交汇时,男生感觉自己心跳慢了一拍。

    “新年快乐!祝贺你又长大了一岁啦~”

    “新……新,年快乐。”男生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诶?今天是你的生日吗?那也祝你生日快乐。”门外的女孩笑了一下,“我就是来拜年啦,不知道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呢,唔……没有带礼物来呢……”

    “不,不用……”原来如此,只是拜年而已。

    “嘿,你不会怪我就好。朋友之间就应该互相包容嘛,不过从此之后我都会记住的。”

    “啊,嗯……”觉察到她把自己当做朋友,杨浩心里竟有几分感激。

    “那下次见啦。”

    “等,等一下。”男生探出头去,对着将要下楼梯的女孩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哪儿的?”

    “嗯……”女生的眼睛左右瞟了瞟,咧嘴一笑,没有回答。

    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

    昨天之后的第一次再见,她度过了怎样的一个夜晚,杨浩很想知道。

    不过,仅从她脸上的笑容来看,应该过得还不错吧。

第三百三十七章 旁观者的世界

    那天晚上杨浩坐在书桌前面,额前几绺被雨打湿软塌塌地贴着,情绪像是不可见的鱼在皮肤的海洋下面游来游去。愤怒、不解、伤心、怜恨,稍不注意就会浮上来。他没有理会,只是翻开函数与数列的习题册,继续完成留下的作业。然后洗衣服,然后打扫房间,然后关灯上床睡觉。

    居然很快就睡着了,甚至没有做梦。

    怎么可能。

    做完一切的时候已经十一点过半,眼睛酸胀地疼,他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努力入睡,

    他以前能够为一些生活中的小细节所触动,就像是清晨悬挂在树叶上的水珠,可是真的有事发生的时候,反而无动于衷,就像是身体深处有一个更为强大的人存在,平时沉睡着任由他掌管身体随意作弄,但到了特定的时候就会启动接管一切,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抱有冷漠的态度。

    可能是白天为了提高效率而喝了太多咖啡,睡不着。他坐起来打开收音机想听点什么,然而却发现这个点只有讲鬼故事的深夜电台,主持人压低了声音夹着嗓子竭尽全力地营造恐怖的氛围,没有其他可听。

    他不能听这样的鬼故事,不是害怕,只是因为听了会持续地做噩梦。

    那个男人还是没有回来,事实上他早就习惯了,自从找了修车行的工作以后那人就经常不回来,说是因为路程太远住在车棚里节省时间,实际上不知道去那里鬼混,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胡思乱想,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离开以后,自己坐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听着收音机里的英文台一句也听不懂还不知道怎么换台的情景,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不知道怎么就流眼泪了。

    起身洗脸,换好衣服,戴上耳机,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出门散步。

    昨天,或者说前天,又下了半夜的雨,直到昨天早上才停。但天气已经回暖,他把脖子前领口的衣服扯开一些,往北边的商业区走,那里还有明亮的灯光,虽然所有的店铺都已经关门,只剩下几家只开夜市的大排档和烧烤摊还在营业,街边的座位上有人在高声谈笑,大街上偶尔有几个行人,更多的是遍地的油腻垃圾。

    一个装着沾有黑红色的肉渣木签的红色塑料袋被风吹起,从杨浩的面前掠过,拍在一旁的广告牌上,广告牌上是一条精致的水晶项链,其中最大的那颗水晶上还加了高光。

    已经倒闭很久了的一家店,原本是这里唯一的一家小型礼品店,卖着廉价但好看的小礼物。不知道店家是接受了哪個混蛋的推销才会选择在这种半死不活的街区开这种不合时宜的首饰店。住在这里的大多数人无法接受高昂价格的饰品,而少数那些能够接受的人,对首饰的概念还停留在穿金戴银的阶段,

    所以不管广告牌上的水晶项链有多漂亮,在这里开首饰店也完全是死路一条。

    即使倒闭了多年,这里的店面也依旧租不出去。广告牌因为无人维护而变得破破烂烂,而从他眼前掠过的那个红色塑料袋更是刚好粘在了最大的那颗水晶上,杨浩伸手把它拽了下来,但依然留下了一块难看的油渍、

    他突然想起了池妤。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池妤。

    礼品店的消失可以归结于店主的鬼迷心窍,在杨浩的眼里,池妤的改变也是差不多的原因。

    虽然住在同一个小区,小学和初中都在隔壁班,但在新年的那件事之后,他和池妤并没有什么更深入的交情,见面的时候也许会打个招呼,但也只是在避闪不及的时候,会以一个礼貌且尴尬的笑容开始和结尾。更多情况下他会偏过头去看墙上挂着的醒世箴言或者科学家的画像来避免那个招呼,诸葛亮的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他已经可以闭着眼用左手写下来。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他讨厌池妤,事实上这种回避仅仅针对她一个人,因为其他时候往往被回避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他经常站在走廊里对着反光的窗玻璃照自己的样子,并不是整理仪表,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看清自己。玻璃里倒映出来的男生面色苍白,眼神浑浊,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每当这时候他就会觉得有些不甘,多你哪来,也只有这种没来由的不甘像影子一样牵绊着自己,消解着独处的寂寞,或许他的不甘就来源于这寂寞——他不知道。

    他记得有一天课间,他站在班级门口从走廊上朝隔壁班看过去,听见里面的欢呼和掌声,陆思瑶站在讲台旁边,被一群人簇拥着,脸颊微微泛红,但依旧保有着平时的冷淡和自信,也有着一点点羞涩,而在她的对面,站着一个戴着蓝色耳钉的男生。

    杨浩知道他的名字,叶钧。

    背靠在栏杆上,杨浩听不清教室里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看到围观的人脸上兴奋八卦的表情,他扫视了一下沸腾的教室,很快就在人群的夹缝里看到了池妤,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眼里亮晶晶的,满是羡慕。

    他几乎从来不在意别人是怎么生活的,活得怎么样。他已经习惯了生活在别人怪异的目光下,看到其他人躲着自己也不会觉得被孤立,有时候还会反过来想是自己孤立了别人。但是不得不承认每每看到别人脸上那样青春而真诚的笑,都会让他有些羡慕。因为自己,也因为池妤。有时候他会想,也许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但那个在新年里会在闭塞拥挤的楼道里找到自己送上新年祝福的女孩,她不应该这样。

    她应该过上另一种、更富有色彩的青春。

    为什么呢,陆思瑶究竟出色在哪里?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心甘情愿地围着她转?杨浩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池妤和她比又差在哪里?

    他在自己的本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她们的名字,认认真真地用力写着,没有抬头。

    他对其他人的生活漠不关心,在叶钧和陆思瑶以及顾渊的故事在学校里甚嚣尘上的的时候,他所关心的只有池妤,而池妤的眼里却只有陆思瑶。一开始他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毕竟无论怎么说,陆思瑶都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女生之一,喜欢她的人要比讨厌她的人多得多,而池妤是她的朋友,肯定也有好处。说不定就能慢慢地过上那种“富有色彩的青春”。

    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在这所学校里面生活三年,渐渐的所有的人的脸都开始变得熟悉,即使是完全不认识的人,说不出对方的名字和班级,在学校或是大街上碰到都会立刻意识到对方是自己的同学吧。至少对杨浩来说是这样的,所以他觉得池妤总是和陆思瑶在一起总是能够吸引到其他人更多的目光,但结果却是,大家的目光还是集中在陆思瑶的身上,没有人关注那个坐在她后面的女孩,就连池妤自己都是这样。

    杨浩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这世界是否正常。

    他记得,有一次放学后,他站在走廊上看池妤和陆思瑶聊天,有个男生走过来,用一种戒备而傲慢的眼神扫了他一眼,然后朝里面的陆思瑶打了声招呼。

    他很恼火,但没有表现出来,不过他记住了那个男生的名字。

    顾渊。

    虽然从前就听过这个名字,但那一次才是杨浩对顾渊最初的印象,他明白对方为什么这样看着他,而这使得他难以忍受。

    然后他想起了那个手脚冰凉的傍晚。

    当他看到那两个拿着美术刀的小混混堵着池妤走进那条小巷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手心发麻,他几乎是发疯似的跑去找到了叶钧。

    滴血的小刀,空无一人的小巷,对峙的两人,寂静的世界。

    然而杨浩知道,真正寂静不是世界,而是他自己的心。

    当陆思瑶出现在叶钧和顾渊两人之间时,他默默地独自离开。

    原本拯救她的应该是自己,结果却变成了他。

    这并不是最让杨浩感到愤怒的事。

    从那天起,池妤摘下了上课时会戴的眼镜,蓄起了长发,改掉了爱笑的习惯。

    她变得越来越不像池妤,变得越来越像陆思瑶。

    杨浩的视线落在那被油渍和破损弄得千疮百孔的水晶项链广告牌上。

    从破损的空洞里可以看到后面生锈的铁皮。

    这根本不是什么广告牌,只是一张纸。

    他抬起手,把那张广告纸从上到下撕了下来。

    胶水粘得很紧,一撕就是一条,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把所有的广告纸都撕了下来。

    然后踩在脚底,走了过去。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不同的太阳

    顾渊以前还是很喜欢学校的。

    他一直觉得学校是个很温馨的地方,年龄相仿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聚集在一起,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虽然最后会奔向截然不同的理想,但会把最美好的时光留下来,化作一页一页写满了字的纸片,用各自的故事激励感动着一代又一代的后继者。在毕业之后的各奔东西里用回忆的温情填满着这片土地,给身在其中的人不会断绝的火焰。

    但现在似乎不太一样了。

    南华仍然开着门,虽然是周六。高三年级的学生一周只有半天假,从周六傍晚到周日的早上,顾渊在凌晨六点的时候来到这里,看着阴郁在朝阳未升起时的残夜里的教学楼,一座一座地安静矗立在荒凉的时间里,那一间又一间的灯火像是玄幻小说里闪耀的封印结界,把青春固定在狭小的空间里。苦涩的每一天里,还要自欺欺人地奋斗无悔愿赌服输。没有人认为自己会输,可那两所学校的录取名额却是几乎固定的。

    注定会有很多人是失败者,所以才会几乎每年都有人无法接受而离开这个世界。

    他走在正门通往教学楼的宽阔大道上,看着教学楼下一个又一个漆黑无光的大厅,感觉像是一张张深渊巨口对着自己,它们张大嘴吞吐着一代又一代人,从不留恋过往。即使像是江云姜紫枫这样的人,最后也不过只是公告栏里的一个名字。至于顾渊这样的可怜人,日后回头来寻找记忆的时候,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一缕余温。

    撇去温情的滤镜,这里实际上是一個残酷到不能再残酷的地方。

    桌子上堆积成山的练习册和卷子,挂钩上的书包和垃圾袋,地上的水瓶和零食袋子,一夜密不透风的教室里面微微有些发霉的味道,但教室里的其他人似乎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顾渊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拉开窗户,外面的空气涌进来,却并没带来什么改变。

    今天的安排是考试。

    又是考试。顾渊已经记不清前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上课是什么时候了。除了陈歌偶尔会站在讲台上,说一些班级相关的事,其他的老师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不是在讲试卷就是在答疑。顾渊喜欢语文和物理,不喜欢数学和化学,对英语无感。但现在他却对每一门课的课堂都无比怀念,哪怕是数学也好。

    谁来说点什么吧,与考试无关的事。

    即使是身边的同学也很少谈论与模拟考试和高考无关的话题。自从齐羽变得沉默寡言之后,顾渊的世界安静了太多太多,高练和陈馨本就不是多话的人,现在更是全身心地投入在考前的冲刺复习上。在他的印象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陈馨在上学放学也以外的时间离开过座位了,高练也差不太多。

    他转身往后看,冯子秋握着一罐雀巢浓缩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支笔正在看文言文。

    在缺席了差不多半个月之后,冯子秋终于回到了学校里,只是看起来比之前憔悴了太多。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从来不主动讲,别人也没法主动问。他只是坐在那儿,日复一日地喝着一罐又一罐的咖啡,刷着永无止境的习题。晚上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关灯,开灯,早上第一个走进教室,每天都是如此。

    他向陈歌申请了管理班级教室的钥匙,理由是想要在学校里待得更久一点。

    原本钥匙是由班长孙乾管理的,顾渊不知道陈歌究竟是出于什么理由才答应了冯子秋的请求。也许他觉得疯狂喝咖啡和熬夜、透支身体,对于冯子秋来说也比待在家里要更好一些。

    顾渊忽然想到了之前文堇的话,不管前缀是什么样的五彩斑斓,黑色终究是黑色。

    卿思要他把大家的故事写下来,可这样的故事,真的会有人愿意听吗?

    被时间和物质束缚住的我们,在狭小的世界里挣扎自我拉扯的我们,什么样的故事会有这样的主角。要讲一个好听的故事,那主角必须是时间和空间的主人,能够把琐碎平淡的日常拼凑起来,重新梳理编排,把原本朴素的事件描摹成一波三折的情节,才能把观众讲到如痴如醉泪眼滂沱。

    然而他真的能够做到吗?想要讲好故事可没有那么容易,因为说着说着就会忍不住想起来,那个站在未来回望过去的自己,并不是真的无所不能。

    似乎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前两年的午后和傍晚,怀抱着小猫Joey的齐羽从走廊上走过来,紫枫学姐手里端着茶杯,和背靠在窗台上捧着书的卿思聊天,子秋站在书架后面边看书边看向齐羽,陈颖歪着头在旁边笑他和她,陈歌喝着咖啡站在门边低头微笑。

    大家并非不在意考试和成绩,但那时的生活里并非只有这些。

    现在,每一科的成绩公布之后,大家都会自己核算一下总分,在正式排名张贴出来之前其实班级内部已经排出了大致的位次,随着最终大考的临近,竞争也越来越激烈,由于大家水平相近,每一次考试的名次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顾渊翻看着自己面前的试卷,是比一周前更差的成绩,心里面没有什么波澜。

    今天是五月十日,天气已经很暖和了,虽然下过了雨,还刮着风。

    顾渊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穿着靛青色的校裤,站在仿佛来自四季的人们中间,在车站等车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眼熟的人,打了招呼,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江璐。

    她说,好巧。

    顾渊说,是啊,在学校门口唯一的车站相遇真是好巧。

    江璐刚要开口说点什么,眼神却扭过去盯着他的背后,顾渊顺势回过头,耳朵边已经传来了江璐压低了声音的尖叫,哇,怎么是他们。

    其实在看清楚的瞬间江璐就伸手去拉了顾渊,可是他回头回得太快,而那两个人对他来说又太显眼,只要一转身,就不可能看不到。

    浅粉色的运动短衫,齐耳短发和白色的跑步鞋,灰色的鞋带绑得整齐,是去年运动会时长跑比赛的装扮。落日余晖淡淡地晕染着他,右边的杨浩则沉在阴影中,深蓝色的外套下裹着微笑,看着就好像是……顾渊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个画面。

    他想起杨浩之前在这里说过的话,盛大的终幕礼。

    然后他转过身来,江璐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你还好吧……?”

    她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不像是那个江璐。

    “没事。”顾渊摇了摇头,却在车来的时候,逃也似的上了车,连车号都没看。

    顺着相反的方向,一路坐到了城西。

    “我之前从来没在这趟车上看到过你啊,你也住在这附近吗?”

    顾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满脸疑问的江璐,规规矩矩穿着校服束着头发的女生看起来比之前文静成熟了许多,似乎个子也长高了些,一个收破烂的老头骑车三轮车经过,一捆旧纸箱摇摇欲坠像是要掉下来,江璐伸手扶稳,手上沾到了从空瓶里淌下来的不明液体,也只是拿出纸擦了擦。

    没有辱骂,没有嫌弃,甚至没有得到一句谢谢,一切都假得不像现实,但江璐脸上的笑容却比顾渊记忆里的要真诚快乐许多。

    “嗯……你就住在这里吗?”顾渊看了看她身后的小区,高档又华丽,想起很久以前在上学路上遇到在便利店买一大堆临期食品去喂小动物的她。

    “嗯,哥哥他毕业之后我就搬回来了。”

    “这样啊,那挺不错的。”

    “嘻嘻,当然啦,我现在每天都可开心了。学习上天天都能看到进步,生活得也很好……”

    江璐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变小,“你也要加油。”

    顾渊点点头,说,谢谢,然后转身离开。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顾渊发现他一直在留意从每辆车上下来的人,无意识地用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自己这是在找什么呢,虽然是城西,也是她家所在的那一站,但这个时候,陆思瑶应该在上晚自习吧。

    “为什么傻站在这里。”

    耳畔传来平静的声音,音色像是银色的砂轮轻轻滚过地面,陆思瑶单肩背着一个斑马配色的松垮垮的书包,穿着银灰色但是拉链只拉了下半的外套,露出里面衣服胸前画着的史努比,头发零零散散地披在肩上。

    “你不上晚自习吗?”

    “最后一个月,没有强制要求了。学校的椅子坐得太累,我就回来了。”陆思瑶瞥了他肩上的书包一眼,“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没有了。”

    她转身离开的背影和从前一样伶俐轻快。

    每个人都在大踏步地向前。

    只有一个人还驻足在原地愣着不走。

    故事的开始和结尾对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落日在这个时候斜斜地照过来,他忽然想到了史铁生。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

    顾渊看到她抬头朝太阳望过去。脚步都停了下来,很是专注的样子。

    他也跟着看过去,有些晃眼。

    他忽然有些迷惘,他们看到的,是同一个太阳吗。

第三百三十九章 最后的时光

    夏天来了。

    相比起一个月之前,顾渊更加消瘦了些。

    考场已经整理完成,最后一堂课,陈歌还在讲台前絮叨着高考的注意事项。

    “准考证和身份证,准考证和身份证,记住了,这两件东西是必须要带的。发给你们的文具袋里的东西如果坏了或是忘记带了,都可以找监考老师,都有补救的方法。但是准考证和身份证忘记了就没有办法了,尤其是准考证,千万不能忘记。每年都有考生忘带准考证的情况出现,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我们班里。听到了吗!”

    “听到了!”班里响起稀稀拉拉的回应声。

    顾渊捏着刚发下来的准考证,那就是一张薄薄的纸片,用塑料片封着,摇晃的时候会发出嗡嗡的声音。但就这么一张硬邦邦的纸片,却是这里所有人迈向人生下一阶段的通行证。

    “考试要用的东西,全部装在一起,就放在透明文具袋里,这样一眼就能看到缺了什么,去考试之前一定要仔细检查,不要漏掉任何东西。即使是水笔和铅笔这些,找监考老师借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浪费的都是你们自己的时间。”陈歌一边说着一边用粉笔在黑板上一条一条地全部写下来。

    “可以带水进考场,但是瓶身上的标签记得撕掉,怕低血糖的可以往里面加点白砂糖,或者蜂蜜什么的,都可以,这方面没有设呢么限制,但不要带冰水。我知道现在天气已经很热了,但是为了你们的身体考虑,也为了你们能够安稳地度过考试,还是希望你们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毕竟我刚才也提到了,借东西或者上厕所,都会占用考试的时间。那都是你们自己的时间。”

    “但同样要注意的是,如果感觉很紧张想上厕所,一定要去,不要憋着。”

    “还有,拿到卷子先看,不要提前答题。选择题做完了就马上涂答题卡,语文的选择题少,数学没有选择,但是英语几乎全卷都是选择。每年都有学生最后涂卡来不及然后再考场外面哭的例子,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务必当心……”

    “第一天是最累也是最重要的,语文和数学都在这一天,中午一定要午睡休息,保持充足的精力,睡不着也要趴一会儿。还有,考试当天早上不要吃太饱,我知道家长都会给你们做营养早餐,但不要吃太多,适度的饥饿有助于思考……”

    陈歌一直以来都不是个很啰嗦的人,除了上课的时候,班会之类的东西他都是能短则短,能一句话说完的绝不说两句。结果到了最后两天的时候反而变得絮絮叨叨起来。

    可能是因为要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即使说完一条就在黑板上写下一条,陈歌还是把其中的几条说了两遍。当粉笔的字迹延伸至黑板的最后一个角落时,他终于停了下来,对着黑板上下左右扫视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遗漏的了,便转身看着台下的学生。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人说话。

    “好,那就解散吧。”陈歌笑了下,“想留下来自习地可以自习,想出去走走的可以去操场或者花园,图书馆和阅览室也会开放,想回家的可以回家,最后两天,学校对你们没有硬性要求,只要不影响这栋楼里自习的同学,想去哪里都可以。”

    说完之后他就在讲台上站着,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离开。过了一分钟左右,教室里开始有淅淅祟祟收拾东西的声音,差不多五分之一的人选择回家,大多数人则留了下来,选择共度这最后的时光。

    教室太闷,顾渊决定出来透透气,他走上教师办公楼顶的天台,推开那扇咿呀的铁门后,发现齐羽已经站在那里,凝望着落日和满天霞光。

    “你紧张吗?”他还没走过去,就听见齐羽的声音。

    很久没听到她说话了,她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

    “还好吧,可能是因为还有两天才考试。”顾渊站在她旁边,和她并肩看着天边的晚霞,“你呢?”

    “紧张。”齐羽回答得很干脆。

    林荫大道上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我向你道歉。”她忽然说,“之前的事,对不起。”

    “嗯?”

    “我不该说那些话的。”

    高高的树枝被染上了松软且微微泛白的橘黄色,老榕树沐浴在晚霞之中,叶子柔和地反射着夕阳,看上去很像是一盏巨大的台灯。

    温暖的空气让人心情舒畅,心似乎也要融化了。

    顾渊转头看着身边的女孩,时光匆匆地跑过了三年,马上就将迎来分别,没有一点实感。

    “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齐羽看过来,笑了。

    “你毕业之后准备做点什么?”

    “不知道啊,先去BJ参加自主招生考试,其他的。还没想好。”顾渊看着太阳一点点沉落下去,被吞没了三分之一,像是缺了一角的荷包蛋,“可能,什么都不会干吧,等着毕业典礼,再等到成绩出来,然后就是填志愿,再然后……话说回来,伱有想去的地方吗?省份、城市之类的。”

    “没有,看分数吧。”和顾渊不同的是,齐羽似乎早就想好了一切,“我会选最容易找工作的专业,毕业就工作。”

    “为什……”声音断在晚风里。

    “我想尽快自立,自己生活。”

    “嗯。”

    “顾渊。”

    “怎么了?”被突然叫全名,男生有一瞬间的慌张,他转过去,却发现女生的视线注视着下方的操场。

    “没事。”她摇了摇头,转身朝铁门走,“先专心考试吧,考完了再说。”

    顾渊目送着她离开,然后顺着她刚刚的视线看过去,跑道上站着杨浩和池妤。

    他走下天台,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但刻意避开了操场,于是就一直在学生活动区转悠,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四周已经变得黑暗。他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想这样行走。在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文学社的窗外,灌木丛中传来一阵响动,低头看到了一只黑猫。

    Joey还记得他,但出于某种原因,似乎不敢靠近。

    顾渊回头,看到一个人站在操场边上,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个手电筒,弯着腰像是在找什么。

    那人找得很专注,以至于一直走到顾渊跟前才发现他,顾渊先是注意到了她身上穿的长袖,接着看到了她手里的猫条和感冒药,然后才看清了她的脸。

    “范依依?”

    对方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被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地把拿着感冒药的手向背后藏了藏。

    顾渊皱了皱眉,上次和这個女生说话还是第一次遇到江璐的时候,那时候她似乎是被欺负的对象,她这是要干什么?他看向一旁的Joey,黑猫弓着背正在哈气,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样子。

    “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说着,范依依脚步动了一下,Joey低吼了一声蹿了出去,狠狠地撞了她的脚踝一下,“死猫!这么记仇……”

    “记仇?”

    “不是……”自知失言,范依依转身想走。

    “等一等,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顾渊拉住了她的左手,看到了被袖口盖住的疤痕,那是猫爪的印记,“扑热息痛,你知道这对猫是有毒的吧?”

    “这是我自己吃的。”

    “你感冒了吗?”

    “拿来预防不可以吗?”

    “用退烧药预防?”

    “要你管?”范依依挣开他的手,“吃什么药都要管,你以为你是谁啊?”

    顾渊看着她,忽然想到了去年运动会时Joey的怪异表现,还有活动室的那次大混乱。

    “那时候,是你吧?”顾渊脱口而出,“运动会的时候,把这里搞得一团糟的人,是你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生眼神躲闪,四下张望想要离开。

    顾渊拦在她前面。

    “你手上有猫的抓痕,而且提到了记仇。那时候你破坏完活动室,然后想要把狗和猫关在房间里嫁祸的时候被抓伤了吧?”

    “所以呢?这能证明什么?”

    “所以你才想要毒死它,因为它一年前伤害了你。你想在离开这里之前报复它,对吗?”顾渊抓住了她的手腕,“回答我!对吗?!”

    “放手!你给我放手!”范依依发疯似的用右手抠着顾渊的手,剜出了几道血痕,但男生仍旧死死抓着没有松开,“对啊!是我!那又怎么样?你想举报我?你有证据吗?有人会信你吗?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有人会记得吗?就算有,你又想怎么样呢?”

    被她圆睁的眼睛瞪着,顾渊感觉到脊背一阵发凉。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顾渊不理解,“我当时还帮过你,为什么……”

    “是啊,你是帮了我。我还很感谢你呢,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范依依笑了,“直到后来江璐进了文学社,我才知道原来你们是一起的。”

    “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懂我懂,相逢一笑泯恩仇嘛,就像小说里的那样。你们的生活多姿多彩纷繁复杂,可以在每天的活动课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连老师都支持你们,各种活动,还可以组乐队。好事都让你们占了,我们可羡慕不来。”

    范依依的话里带着刺,顾渊听得很不舒服。

    “凭什么啊?就凭你们有一个聪明的脑子?凭什么在同一所学校里,你们就能过着和我们不一样的生活?难道就只有你们的青春是青春?而我们就只有高一、高二、高三?”

    顾渊怔住了,范依依趁机甩开了他的手,转身跑开。

    他下意识追过去,走了几步,又愣在了原地。

    看着手背上,那几道鲜明的抓痕。

第三百四十章 我们各奔东西

    考前的最后一天傍晚,顾渊一个人去了活动室。

    一天温润的雨下过之后,风好像格外柔和。他从老榕树下出发,沿着操场边的小路一直往前走,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脚下,直到路边的垂柳将它翠绿的枝条送到他面前,轻轻地晃荡着透明的露珠,跌跌撞撞地闯入他的世界,轻轻擦过他的耳廓。

    顾渊的目光追随着它离开,然后就看到大片大片的姹紫嫣红,在这条小路的两边,像是伸出了手,摇曳着,招呼着他继续向前。夕阳的霞光给眼前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橘红色,但真正进入眼里的时候,却在瞳孔里映出了五彩斑斓。

    世界忽然就变成了彩色。

    那个埋藏着苍凉的冬天,好像一下子就远去了。

    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那个冬天,顾渊都觉得很漫长,每当你觉得生活艰难的时候时间就会变得很慢很慢,可当一切慢慢好起来的时候,时间却又像是长了脚的妖怪跑得飞快。上帝果然是个糟糕透顶的导演,总是喜欢把那些惹人生气的镜头拉得又臭又长,却把那些令人温暖喜悦的镜头剪成一闪而逝的片段。

    沿着这条小路绕回图书馆的正门,穿过走廊来到活动室的门前。顾渊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起每一次从这里走过时看到的景象,无论朝哪个方向望过去,他都能看到许多不同的人的影子。蹲在花坛边和黑猫玩耍的陈颖和江潞,屋檐下躲雨的冯子秋和头顶着红色书包的齐羽在聊天,进门后的楼梯上袁潇和雨萱学姐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棕色文件袋,凌潇潇跌跌撞撞地从二楼下来,眼看着要跌倒的样子。

    用从潇潇那里借来的钥匙打开活动室的门,紫枫姐坐在桌上端着小瓷杯浸在夕阳里,侧脸沉在像是用炭笔描摹后擦出的阴影里,抿着嘴在笑。柳卿思靠在窗棂上闭目养神,手里拿着的书懒懒地挂在腰间,看不清名字。似乎听到了很多讨论的声音,读书笔记和学校八卦,仿佛看到有人坐在桌边,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有人像是趴在桌上看书,有人站着有人坐着。

    顾渊伸手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柔和的风吹进来,再转身的时候,房间里很安静,空荡荡的。去年稍早些的时候大家还兴致勃勃地聚在一起讨论暑假的计划,虽然因为之前运动会的事搞得都很疲惫,但对即将到来的假期,所有人都充满了期待。接着就是那次永生难忘的野餐,湖边小屋的时光邮局,还有在游乐园摩天轮上看的喷泉和烟火表演。

    现在想来仿佛是前世的记忆。

    他在窗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眼睛微微觉得泛酸,夕阳顺着头顶淌过来的时候有几秒钟的恍惚,顾渊突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想起紫枫姐所说的“无谋的梦想”。其实她一直都是最清醒的那個,他们的理想,不管是谁,都是无谋的。

    他真的不是什么写作的材料,即使卿思陈歌还有齐羽他们一直在帮他,也始终写不出什么好文章。齐羽的乐队虽然搞得轰轰烈烈,但也只能在完美谢幕中各奔东西。陈颖最终还是被考试的深渊一点一点拖了回去,子秋也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束缚着,一步一步远离了最初对诗歌的热情和理想。只有江潞达成了与自己的和解。

    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后悔,后悔在这里浪费了如此多的时间。

    他只知道自己不这么觉得。因为在这里度过的所有时光,在回忆里都带着温度。

    高考在六月,江南的这个时候都是梅雨季。

    所以几乎每年考试的那几天都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但今年似乎是个例外。

    顾渊早上去考试的时候,天空黑得像是在臭水沟里泡过的脏棉絮。

    大暴雨。

    学生分散在全市的八个考点,因此没有强制到校集合的规定。事后在新闻里顾渊听说了很多的哥免费送考生去考场的新闻,也听说了有人因为没带准考证而在考场门口痛哭流涕。就像陈歌说的那样,在人们相似又不相同的青春里,同样的故事年复一年地上演。也许是因为运气,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顾渊的考场就在本校,甚至刚好是在他高一待过的那张课桌上。因为那张桌子的右下角有一个米粒形状的缺口,所以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故事的起点和终点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

    坐在位置上等监考老师拆封试卷的时候,顾渊忽然想到了这句话。

    不是所有人都有他一样的运气,其他同学大多都不在本校这个考点,所以上午考完语文出来的时候顾渊没有看到认识的人,人群汹涌地散去,回到教室的时候看到一楼文科班有个女孩子靠在走廊上哭,好像是作文没有写完。有个老师在旁边安慰她,说着什么“乾坤未定”之类苍白无力的话。

    下午考完数学,对于只有三门算分的江苏考生来说,尤其是在南华这样英语无法拉开多少差距的地方,其实大局已定。

    那天晚上教室里很混乱,虽然大家看似都在复习,但实际上已经很难静下心来,有人小声地在后排悄悄对答案,接着就有人开始哭,顾渊看到班长孙乾一直站在教室后门啃手指甲,过了一会儿便一言不发地去了走廊,望着哗啦啦的雨帘出神。

    不过他最后还是去了清华。

    连续三天的考试在下午五点结束,天空还是下着雨,走出考场的时候顾渊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候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一个见过但不怎么熟悉的男生,他先是笑了笑,然后问:

    “化学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是……吗?“

    顾渊不是很想回答,但听到了和自己作答一样的数字,还是点了点头。

    “太好了,竞赛班的学霸也是这个答案,那我就放心了。”

    然后他就听到了笔袋落地的声音。

    回头看到一个很高很壮的男生,就这么在稀稀拉拉的人群里跪了下来,手微微颤抖抱着脑袋的后侧,眼镜被人的裤腿蹭到掉在地上,他也没捡。

    其他人都在往外走,只有他蹲在考场门口,一个劲地小声重复说着:

    “完了。”

    顾渊没能多做停留,被人群推着向外走。

    在教学楼下的垃圾区,顾渊看到很多人在把一捆一捆的复习资料往垃圾桶里扔,垃圾桶已经满到溢出来,不堪重负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把书和试卷丢过来。回到教室后大多数人都在收拾东西,脸上也没有太多放松的表情。因为对于这个班级的大多数人来说,考试还没有结束。

    对顾渊来说也是一样,明天上午,在遥远的BJ,他也还有一场考试要参加。

    从BJ返程的火车上,顾渊给池妤打了个电话,但一直没有打通。

    几乎是昏迷了三天。

    后来接到齐羽的电话,说,学校的毕业典礼安排在六月末。

    她吐槽说,好蠢,就不能早一点。

    确实很蠢。但顾渊能够理解学校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为了给那些考上名校的同学表彰,让媒体拍照宣传,借此抬高学校的声望。至于那些死气沉沉心不在焉甚至缺席不来的人,他们似乎并不关心。

    领毕业证的过程又枯燥又漫长,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的瞬间,顾渊没有觉得多么感动多么热泪盈眶,只有一种终于结束了的解脱感。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后来我们各奔东西。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烂死了。”

    十二月末,BJ下着鹅毛大雪,海淀某处的咖啡馆里,文堇捧着一杯热可可毫不留情地吐槽。

    “是啊,烂死了。”

    顾渊看着眼前笔记本电脑上闪烁的光标附和。

    “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和开头根本对不上,而且明明不是说要写初恋回忆录嘛,结果却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其他不相干的事。”

    “我什么时候说要写初恋回忆录了???”

    “那你开头写成那样……唉,算了,不重要了,不管怎么样,这个结尾也太烂了吧。”文堇翻了个白眼,“你觉得会有人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吗?杨浩呢?池妤呢?齐羽呢?冯子秋呢?陆思瑶呢?高练呢?我呢??后来呢?”

    “后来的事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呀……喂,这不过是我们两年来的第六次见面,别说得好像我们很熟一样行不行。”文堇说着一把抢过他的笔记本电脑,“不行就我来。”

    “别别别……我写,我继续写还不行吗……

第三百四十一章 告别

    直到现在,顾渊仍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不真实,就像是一场梦,毫无质感。

    六月的日光无比清晰地照射在自己身上。蓝色的天空绵延向不知名的远方,云朵拥挤在天际像是最蓬松的枕头,顾渊抬眼望过去的时候,耀眼的光芒让他伸手遮住眼。人们总在追赶太阳,从深夜到黎明,但在太明亮的地方,又会不自觉地退到阴凉的角落。

    “好家伙,终于找到你了。”迎面走来的是齐羽,“拍完集体照就溜是吧,你都不想跟其他人合个影吗?”

    眼前的女生脖子上挂着相机,头发散着但是却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从领子上的纽扣到裤腿,都整理得整整齐齐,而且一点褶皱都没有,显然是特地熨过。虽然很适合她,看起来也很漂亮,但完全不是齐羽平时会有的打扮。不过就只是拍个毕业照而已,需要这么隆重吗?

    “反正之后还要来参加毕业典礼领毕业证,不能到时候再拍吗,为什么非得另外搞一天单独的安排来拍毕业照。”

    “之所以在分数出来前召集大家拍毕业照,不就是为了能够凑齐所有人吗。”齐羽站在那儿叉着腰,“万一到时候有人不来了怎么办?”

    “有道理。”顾渊赞同地点点头,“那你会来吗?”

    “废话,那不是当然……喂,你什么意思啊?”齐羽回答了一半就回过味来,伸手揪住了男生的腮帮子,“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啊?”

    “不敢了不敢了……我只是问一下……”顾渊红着脸说,“两个星期不见,您力气倒是越来越大了。和三年前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从小男孩升级为大伊万了这是。”

    两个人在大榕树下的长椅上坐着,望着操场上三三两两拍照的同级生。

    “今天肯定有很多人告白吧。”齐羽说,“那些暗恋的单恋的人,只有在这可能会是人生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才有勇气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因为之后再也不会相见,所以也就不用担心未来。”

    “嗯……应该有不少。”顾渊的视线在操场上扫过,光是这一眼就看到了好几個聚在一起的人群,隔着很远也能听到起哄的呼喊。

    “真是一群不负责任的软蛋啊。”

    “啊?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对方的感受嘛,在这种公开场合。”齐羽抬头看着满树的红绳木牌,“就因为再也不会相见,所以才敢大声说出来,对方接受那是皆大欢喜。可要是生气或是拒绝,告白的人只需要低头走开,而被告白的人了却要接受尴尬的围观,所谓的鼓起勇气,只是终于找到了自我满足的借口而已。”

    “嗯……”顾渊觉得她说得有些过分了,“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还是把它永远地藏起来?”

    “我?我怎么了,我又没暗恋谁!”齐羽突然一下站起来,然后又坐下,“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不会说吧,毕竟,长久的友情可比一时冲动的‘爱情’高贵多了。”

    “有道理,说得好,鼓掌。”顾渊颔首,一边拍了拍手。

    齐羽忽然笑出来,顾渊也是。

    “说起来,你和子秋的事怎么样了。”顾渊的视线朝前方飘去,看到冯子秋坐在操场边上望着中央草坪上摆弄相机的人群,虽然刚刚才拍摄了年纪合照与班级合照,但是,他并没有在这一过程中看到齐羽和冯子秋有所交流。

    “没怎么样,就这样结束了。”

    “结束了?”

    “嗯,虽然没有一个清晰的开始,但好歹有一个可以纪念的结尾。”齐羽的眼里盛着金色的阳光,“来之前我们单独见过一次,他说自己考砸了,只能在南京上一所很普通的大学,所以之后可能没有机会再见了。他会永远记得我的,但希望我能忘了他,好好生活。我就答应他了~所以,现在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了。”

    “你答应他了?忘了他?真的能做到吗……”

    齐羽笑着摇摇头:“怎么会!我是骗他的啊。”

    顾渊在同桌露出的笑容里怔然。

    “你以后可得好好给我讲讲这段故事。”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嘛。好啦好啦,来合影吧,看镜头。”

    齐羽说着单手举起相机。

    听到这句话的男生刚回过神来要看过镜头,却突然被齐羽挠了一下咯吱窝,大笑的瞬间,闪光灯亮起,照片定格。

    期盼已久的夏天终于到来……却又好像,与想象中的模样有所不同。

    分数线发布以后,全家人都松了口气,过去一年里顾渊的成绩不尽人意持续下滑,但高考成绩还算理想,虽然在南华中学算不上最好的一批,但也对得起家里人的期待。虽然还没确定志愿,更别说录取通知书,但父母的心已然放下,转眼便投入到别处去了。

    去南山千岁陵园的时候,出来的时候在墓园门口碰到了陆思瑶。知道女生考了不错的成绩,原想祝贺她,但女生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要走了吗?”

    “嗯,六月的最后一天,填完志愿以后。下午五点,坐火车去。”

    “一个人?”

    “到了那边,他们会来接我的。”

    “很久没见面了,紧张吗?”

    陆思瑶摇摇头,又点点头。

    “有一点,但我也想见到他们。”

    “嗯,毕竟是你爸妈。”顾渊笑着说。

    这里是小城的最南边,那条老街就在这里,两个人并肩走着,看着老街尽头的晚霞,直到天色昏暗,路灯一盏盏亮起。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说。

    夏天的风送来荷花的淡淡香气,陆思瑶抬眼看着前面的男孩,时间好像悄悄回到了多年以前,每次拉着他出来瞎跑到最后不认识回去的路,都是他一边抱怨一边带着自己灵活地穿过大街小巷,和她一起走上回家的路。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家门口道别,但可以肯定,是最后一次了。

    果然生日愿望什么的都是骗小孩子的,不管许愿的时候多么虔诚,不管天空中是否有流星划过,都是无法实现的。

    最后还是没能收到告别礼物啊。

    以后还会再见吗?

    “等一下!”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路小跑的声音,男生又转了回来,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CD盒,说,“这个给伱。”

    看到盒子封面上的肖邦,陆思瑶愣了一下。

    “这是……这不是那个时候,不是说坏了吗?”

    “叶钧骗你的,这张光碟被我买走了,原本想送你的,谁知道后来……”

    顾渊笑了,表情有一点尴尬和无奈。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告别礼物该送你什么,后来在床底下翻出了这个。”

    陆思瑶的视线落在他手上。

    老式的CD盒,有很多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年份的痕迹,但保存得很好,没有任何变形,而且一点灰尘都没有。

    “那,再见了。”

    “等等,我也有东西给你。”陆思瑶拉住他,解下手机上的银色鲨鱼链坠放在他手心里,“这个,留作纪念吧。”

    巴士上很喧嚣,空调坏了于是所有的车窗都打开,急促的风刮得人头发蓬乱全无发型可言。顾渊坐在最后一排,望着往来的每一个人。失去了焦点,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他们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但每个人都有一段饱满的人生。与他完全不同的,或者说和所有人各不相同的人生。世界上有几十亿人,就有几十亿条不同的人生轨迹。

    相遇之后的分别,各自越走越远才是常态。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真的准备好了吗?

    他抬起头,太阳早已不知踪影,可天还没有黑,冰激凌似的天空层层渲染,让人分不清头顶到底是什么颜色。

    不,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没有了结。

    也许两个人在某些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在顾渊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手机鬼使神差般地振动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

    “杨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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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是我们的离歌介绍:
在循环单调的日子里寻找的是能继续向前走的心愿,对着相遇的幻景挥手作别。
憧憬着这片天空,手心里流逝的岁月,像一朵孤独的花瓣一样。
重复着疼痛,知道了相遇,重复着相遇,知道了愿望。
致青春的你,致青春的你们。
时光永恒,在文字的世界里,我们从未走远,从未老去。六月,是我们的离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六月,是我们的离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六月,是我们的离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